《岂能以色侍人?》 分卷阅读1 《岂能以色侍人?》作者:之蓝 文案 白素三尺高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次恶斗中走火入魔变回六岁女童身体的她,成了这世上最高冷强大的小屁孩——直到被拐卖至许昌,做了太尉韩攻的洗脚婢。 白素:本座一代宗师,岂能以色侍人? 王妈妈:死丫头,毛还没长齐便说疯话,那是咱们太尉大人,你给他端盆洗脚水怎么了? 韩攻唇角微牵,弯腰垂视,仿佛一眼看穿她十八岁的模样:啧,真是个小美人。 阅读提示: 1,天山童姥+美少女战士的变身故事,女主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变回十八岁。 2,冷静黑化女宗师x聪明深情的太尉大人 3,1v1,男主温柔呵护,女主霸气成长。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素 ┃ 配角:韩攻(韩疯子、县霸、韩三郎……好了随便怎么叫绰号很多),萧让 ┃ 其它:甜宠,后宅,养成 ================== ☆、神仙小奶奶 oo1 冬夜,雪风拍岸,江水如一条青龙在夜色中蜿蜒,号工和船工奋力划着大桨,在涛声朗朗的水面唱和—— “青弋峡中……一朵花咧!” “九条蛟龙……缠住她咧!” “千把宝剑……把龙斩咧!” “斩杀蛟龙……采鲜花咧!” “咳左!咳左!咳左!”伴随着欢快至极的号子,货船渐渐靠岸,船上抛下大锚。 庐江郡近两年来扩建军防,官府为漕运大开方便之门,特许不设宵禁;于是虽值隆冬深夜,码头依然灯火辉煌,数千只货箱躺在码头正待装船。 这众多箱笼其中的一只里,白素蜷起身体,透过气孔,听外面的动静。 牙婆们互相间在讨价还价:“这个数。” 紧跟着一声冷笑:“十两?!你当我头天混这行,倒不如去抢。” 白素心里也跟感慨,十两,尚不及过去她一身行头,如今也值了她整个人。 又听外面的人道:“崔牙婆,你看了货,就不得这么说啰。”箱笼的盖布被揭开,头顶天光一亮。 白素也不拘谨,扬起脸蛋,唇角微牵,笑不露齿。 崔牙婆立刻惊呆在原地。 ——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六岁年纪,生了一对阴柔狭长的丹凤眼,肌肤胜雪,嘴唇一点殷红,似笑非笑的冷艳气态,竟不似人间俗物。 崔牙婆经过一番仔细端详,点头:“倒是棵苗。”这女娃说不出的特别,说不定真能好价转手。 王三姑在旁得意洋洋:“看到没得,老身做这行嫩多年,硬是没看到过长得这么乖哩娃儿,崔牙婆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老身没诓你。” 白素便以九两银子的价格被转手。 崔牙婆忍痛付讫货款,再招呼手下伙计阿彪阿豹,将装着白素的箱笼搬上船。立在船头,看美滋滋远去的王三姑,学着她那荆州口音,冲背影啐道:“瘟老娘,讹钱买棺材呀!” 她是个倒卖人口的牙婆,在北边一带小有名气,每年冬春都会趁着当地的豪门大户人手紧缺之际,南下来干几票人口|买卖。 原本崔牙婆在庐江郡城物色了一圈,就差一个资质满意的小女娃,打算再往南去江夏,没想到王三姑竟送了个天仙似的来,她此行便功德圆满了。 崔牙婆今晚的心情很好,跟船上伙计点了二两牛肉,一壶小酒,几碟凉盘佐菜,回船舱会周公去了。 江岸码头上,船工号子齐吼;甲板上支起巨帆。 大船吃水极深,在夜色中缓缓起航。 …… 崔牙婆一觉醒来,天光已亮,船依旧行驶平稳,明净的光线透过窗纸落入房中。 原本崔牙婆干这行有个习惯,每天清早起来就要先对账,然后根据账本清点人数。 这是为了预防“走货”。 所谓的走货,便是她转手收购来的人口中,既有一些自愿卖身的,也有有不少是被拐骗掳掠而来,她们不甘心被贩卖的命运,于是常有逃跑和自绝的事情发生。 为了预防此类情况造成损失,崔牙婆雇佣了两个凶恶的打手阿彪和阿豹。 干这行的个个心狠手辣,所用的折磨手段花样百出,对待那些不听话的货物,少不了酷刑和拳脚,直到老实不敢逃跑为止。 不过这一回倒省心,一个六岁大的女娃,再折腾,也翻不出天大的浪。 崔牙婆才这么想着,却猛一瞧见昨天的那个小姑娘,此刻居然坐在自己的房间。 而且对着那壶她舍不得开封的十年窖藏女儿红,从容独酌,满室飘香。 崔牙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拼命揉着眼睛。 这点轻微的响动,使得白素转过头。 “你醒了,”她道,“ 分卷阅读2 起来吧,本座正有话要问你。” 崔牙婆懵圈。从来还没有哪个货物,胆敢用这般语气对她说话,可是这小姑娘一开口,便挟着一股雍容倨傲的架势,俨然一个吩咐奴仆的家主。 看着真教人心中古怪不安。 崔牙婆彻底清醒过来,恼怒叫道:“阿豹阿彪,起来干活了!” “你在找他们吗。”白素伸手一指,崔牙婆险些晕过去。 她的两个打手阿彪阿豹,就躺在自己床边,七孔流血,四肢冰凉。 白素安慰翻滚下床的崔牙婆:“你放心,本座出手很干净,他们一下就断气,绝对没有任何痛苦。” ——她并不想动手,可是昨晚从箱笼里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白素觉得这两个叫阿彪阿豹的不但固执,脑筋也不怎的灵光,竟想来剥她的衣裳,还一边大吼着叫道:“小姑娘,咱们来玩玩吧!” 白素心想自己如今平胸短腿未发育,有甚么好玩的;想当年剑宗之中多少骨正风清仙气飘飘的师兄弟,她都不足为奇,岂会看上这两个面带淫|笑的腌菜皮。不过既然对方盛情难却,那就陪他们玩玩罢。 没想到这二人完全不堪玩,她一招混元九转第一式“瀚海沧溟”出手,他们便就此玩完了。 崔牙婆看着阿彪阿豹尸体,浑身战栗,突然间转过身,屁滚尿流往外跑。 “有妖怪啊啊啊啊啊!” 白素站起,雪白的衣袖无风自鼓,一道劲风从底下疾射而出。 崔牙婆后心如遭重杵,轰一声撞在门板上,又跌倒。 一把匕首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穿过崔牙婆右手掌心,将她钉在地面。 顿时舱内充满了崔牙婆的鬼哭狼嚎。 这婆子和两个手下,对经手的妇女少不得使用酷刑,斩手断足乃至灭口皆而有之,可是这点手段放到自己身上,却完全遭受不住。 白素:“若你再大声叫唤,本座就在你头皮上雕一朵花。” 崔牙婆汗出如浆,磕头如捣蒜:“小人绝不敢撒谎!小奶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仙驾,简直罪该万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只求饶小人一条狗命!”她跑了这么多年商船,总算还有些应变。 白素问:“这船去向何处。” “颍、颍川郡,许昌城。” 白素久隐于山中,对大晋的山川地理并不熟悉,停下来想了一想: “你是说,北方?” “是,是。”崔牙婆哆嗦,十指连心,豆大的汗珠往外冒。 白素道:“你将船开回去。” “这个小人做不得主啊,船不是小人的。” 白素叹气,自言自语道:“白素,你要控制你自己,她又有什么过失呢,终不能因她不能送你回去,你便不悦,动手将她剁了喂鱼吧。” 她说罢,袍襟都飘起来,目中绽露光华。 崔牙婆精神趋近崩溃,哭求道:“不,不!小的会想办法带奶奶回庐江,求奶奶高抬贵手!” 白素盯着崔牙婆看,目中的杀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是冷静了下来。 ——白素这个名字,放在江湖上,可以说是闻名遐迩。 她本是道派剑宗中的弟子,拜在掌门江遇白门下,十几年来尽得名师的法传。加之根性灵敏在剑术上跃然独造,使得她年不过二十便卓然自立,独成一家,于门派中难逢敌手,很快便晋位为剑宗中最年轻的长老。 原本整个门派都对白素寄予厚望,她也理所当然的下任掌门候选,可是就在一个月前,江湖上又传来了消息—— 掌门遇害,其徒白素畏罪潜逃。 此事轰动武林。剑宗派出大批人高手,在各地搜寻白素其人,然而却一无所获。白长老消失得简直就像人间蒸发。 白素想到此处,脑中便混沌一片:师父如何身故,她不记得了,可是青梅竹马的师兄萧让一掌偷袭,将她打下悬崖,那情形却历历在目。 萧让在悬崖边疯狂大叫:“白素,你去死吧!你死了,本座便是掌门了!哈哈哈哈!” 头痛欲裂。白素紧紧抵住了太阳穴,企图将不快的回忆驱散。 然而无济于事——在被萧让打落天鞘崖之后,她侥幸得以不死,但功力却不足从前的一成。 她强行运功调理内息,不料反而走火入魔,导致身体突变,竟然回到了六岁的小童模样。 高冷强大的白长老跪在溪水边,光着屁股蛋照自己的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这才有了如今娃娃身的缩小版白素。 往事不堪回首,白素想至此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事情尚未结束,她变样之后,起初一心想要回到门派,可是却阴沟里翻船,还没走出山区就中了猎户王三姑的陷阱,被带了麻药的箭枝射中,绑架卖上了崔牙婆的大船。 正所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白素本想一招了结这牙婆性命,可 分卷阅读3 是转念一想,如果这般回去,定要引来师兄和同门人的追杀。 倒不如寻一临时栖身之地,将伤调理休养好,再图后计。 站定脚步,心里也有了主意。 她搬了个凳子到崔牙婆面前,一开始凳子有点高,爬两下没爬上去,用力蹦了一下,蹦上去了,居高临下:“老太婆,你不是要卖掉本座么,好,本座就让你卖。” 崔牙婆抖若筛糠,人家说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这不转眼竟给自己撞上,眼前这个妖孽不知是人是鬼,净说一些她听不懂的鬼话,右手又痛得撕心裂肺,她趴在地面,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恐惧得呼救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的猪油蒙了心,就是借十个胆子给小的,也不敢卖神仙小奶奶。” “不,你非卖不可。” 白素盘起小短腿儿:“你干行这么久,一定对那颍川城十分熟悉,知道城内有什么富贵人家吧。” 崔牙婆见她古灵精怪又兼心黑手辣,不敢随便接话,只惊恐地点头。 白素沉吟道:“你将本座卖去一个吃穿不愁的人家;最好是人在屋中坐,钱从天上来,既不用为奴为婢,也不须打工干活。本座知道这有些难……可是本座生来不会伺候人,而且,颍川这等大郡人口密布,总归会有积善之家对罢?” 崔牙婆瞠目结舌。 “怎么,不乐意吗。” 崔牙婆一看到白素虎着小脸就害怕: “不不不,可是神仙小奶奶,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有钱的大户人家进去,也要伺候主人……不过,奶奶您貌赛貂蝉,就凭着这天仙模样,日后长开了,加上机灵些,顺应人情世故,若要寻一个善待下人的门庭却是不难。” “你说什么?本座一代宗师,岂能以色侍人。”白素眼露寒光,冲崔牙婆扬起拳头,这一招叫隔山打牛,啪,对面的一个画框应声碎裂,从墙上掉了下来。 崔牙婆魂飞天外:“是小人错了,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家,容小人再想想。” 可是一般人家买娃娃,要不是当做佣人储备养着,就是童养媳。谁会花钱费力买个不做事白吃饭的小菩萨供着呢? 崔牙婆搜场刮肚,急死个人。 忽然,还真被她想到了:“诶哟,有了!” 白素道:“你说。” “小人想到一个去处,那是富可敌国;无须下地耕种,无须经商买卖,省去奔波劳累之苦,实乃闲坐屋中也有钱财滚滚而至,正合适神仙小奶奶您。”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阅读提示: 1,天山童姥+美少女战士的变身故事,女主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变回十八岁。 2,外萝内御女宗师x聪明深情太尉大人 3,欢脱文风,背景架空 最后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这次想写个无赖泼皮却又灵心慧性的妖孽男主,和一个高冷认真结果被男主带得画风跑偏的女主,所以才有这篇《岂能以色侍人?》,问号代表了女主心中那一句含而未吐的p。 好了开始讲故事,记得给我留言哦! ☆、岂能敲钟念佛 oo2 过扬州,沿颍水逆流北上,货船在七日后抵达颍川。 颍川本夏禹之国,黄帝故乡,其源远流长,一直以来都有高士宦、好文法的遗风,历朝历代名士辈出。又因为地理位置又靠近古都洛阳,皇帝们论功行赏喜欢将汝、颍之地分封给宗亲;于是数百年来,世族在此地繁衍扩张。 这些高门世族,一边和皇室联姻,一边精研族学主导舆论和介入政权,最后成为冠冕相承的巨姓望族。 而许昌,作为颍川郡的郡治,世族们的聚居之地,更是气象非凡。街面上商铺和学馆林立,到处可见峨冠博带的青年人,连姑子们都手捧书卷,互相传递观摩,个个意气风发。 白素骑着名唤崔牙婆的新坐骑,颠颠地进了许昌城。 如今的白长老,看起来年纪小小,身材小小,平胸短腿没屁股,只剩下一张水嘟嘟的娃娃脸,披张幼稚无害的皮,里头包个红粉骷髅的魂儿,就是亲妈见了也认不出,还怕有人追杀来么? 这么一想,变成小屁孩的好处居然也很多,白素扬起小脸,天际有一道朝霞出云,映得满城辉煌,也照得她红光满面。 “你去找有钱的主顾,本座在这里逛逛,”白素在崔婆子后颈上点了几处穴道,“半个时辰内不回来,教你死得口吐白沫。”说罢从崔婆肩膀跳将下来。 落地的时候,因为腿比过去短了很多,没有把握好距离,还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白素屁股猛地一撅,风车般甩着手。 ——这很尴尬,但本座依旧是绝顶的高手。白素恼羞成怒,回头:“还不快去!”“是!”崔婆子撒丫子,一道烟儿没了踪影。 街口人潮熙攘,商铺琳琅,可是就凭白素这个头,走在人群里也只能看看别人的屁股。她三蹦两跳,什么新鲜都瞧不着,极度 分卷阅读4 的没意思,最后来到一间多宝斋门口。 这里门庭若市,有两个伙计在吆喝:“新出炉的文章字画!温诗蔡画韩论,明天过午便开拍,识货的秀才老爷们看好啦!” 白素钻进去问:“什么诗什么画。” 伙计第一眼没看到人,以为自己幻听,再定睛一瞧,才看见一个小不点站在面前。本想呵斥驱赶,可见这娃娃如花似玉,竟水晶般剔透,不由得也呆了呆。 再一看白素身后,正有两个富贵打扮的公子走来,伙计以为他们是一家的,便恭敬热络地道:“客官老爷南方来的吧?”说来也巧,那两个客人正来自南方,奇了:“嘿,你又怎知?” “在北方京洛汝颍之地,谁不知道咱们颍川有四大才子?他们的字画千金难求!”那伙计眉飞色舞道,“今日几位来得巧,咱们书斋主人刚好和云林书院老板相熟,这才弄到第一手的真迹,明日便要在此竞价拍卖,几位若有兴趣,不妨前来观看;若是囊中宽裕可以来竞拍,这等名作留给子孙后代传世,远胜留下金银啊。”“嘿,有趣,好啊。” 正围观出神,出去办事的崔婆子回来了。 “神仙小奶奶,好人家已经找到了,烦请您老移动尊驾,去见上一面儿。” 白素骑着崔婆子过两条街,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有一口防火的大水缸,水缸边上站个高大的虬髯汉子,腰缠狐皮,肩挂一羊皮囊的大包袱,左手七零八碎带了足有五六个金银指环,一身行头果然看起来甚是豪气。 一近前,汉子便扯着喉咙问:“怎么这么迟,就这?”然后俯下身来细看白素,一脸挑三拣四。 崔婆子装模作样道:“这个娃娃乖巧得很,只要十两,你买回去一定不后悔。” “洒家的徒弟哪个不是豹头环眼、蒜鼻方脸,这丑疙瘩哪犯得着十两!” 白素和崔婆子齐齐跌倒。 崔婆子摇晃着身子:是是是,要不再便宜点。主动降价,但求赶紧送走瘟神。 大汉往崔婆子手心丢了几个铜板:“再多不值了,就这么地吧!” 就这样,白素又被转手了。 一起穿街过巷,汉子一路盘问:“你叫什么名?” 白素琢磨要编个堂皇入流且不暴露身份的名字,那汉子却打断道:“罢了,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法号都要重新起。” “法号?” 还未来及再追问,那汉子已走到僻静处,摘了头套,居然是个光头。 再定睛一瞧,他头上赫然六个戒疤。 白素目瞪口呆。 那人脱掉绅袍,打开包袱,从里掏出僧衣换上,粗声大气吼着:“犯什么愣,还不跟上!” 白素抬起头,这才发现跟着他来到的这堵墙跟前,居然高墙虬砖,门柱上雕着石莲花,不知是哪间寺院的后门。 “且慢,这是去哪。”。 “隆通寺!”这假扮汉子的大和尚换回僧衣,逆光捋了一下没长毛的脑袋,锃亮。 白素断然拒绝:“万万不可,你叫本座去敲钟念佛,那成何体统。” “什么,想反悔!”大和尚突然面露凶相,铁拳在手中一握,骨节吱嘎作响。“卖身契都签好了,老子可花了十文钱!” 哇,十文钱,好巨款哦。白素翻起眼皮:“给你十文钱便是了,我要赎身。” 大和尚不屑道:“洒家还嫌你长得丑,没有一点洒家豹头环眼威武雄壮的风范呢。十文钱拿来。” 白素又是一呆——她身为剑宗的名宿,既不好卖艺乞讨也不好打家劫舍,于是一路走来身无分文,哪见过半个子儿。 惹来和尚暴怒:“耍老子?告诉你们两个兔崽子,进了洒家的门,生是洒家的人,死是洒家的死人,给我进来!” 一手拎起来,抓小鸡似的将白素提着,跨过了头顶写着“五蕴皆空”的大黄门。 …… 叫人没料到的是,那和尚虽然五大三粗,居然还挺有心眼儿。他见白素不像是老实听话的主,便没有直接送去禅房,而是先丢进西院睡佛阁后面棚子里关上一关。 那棚子里挤了许多一样被买来的孩童,空间甚为窄小,左边马棚,右边猪圈,其间臭不可闻。 白素来时眼观六路,看见那左边的马棚规模,少说也有良驹数十匹。这些畜生一齐排泄的粪便,一日能堆成一座粪山,你道是臭不臭。 不过能建得起这样马厩,看来这些寺庙是真有钱。白素若有所思。 身边递来一个馒头:“吃吗?”是个小女孩,看起来同她一般大。 白素还没来及接,便被另一个小男孩夺了过去,狼吞虎咽。 便有其他的孩子插嘴:“他是西河郡来的穷鬼,那边穷乡僻壤闹饥荒,人都吃不起饭。”这男孩听了,抬起脏污的脸还击:“你的家乡有钱,爹娘还不是把你卖了来做和尚。”“你懂什么,我阿母说这世道做和尚才舒服呢,不用干活就有租子和香火钱。” 白 分卷阅读5 素听这些小屁孩吵架困了,头一歪休息会。 夜色|降临,月亮慢慢爬上东墙。 她翻出栅栏,借一点微薄的月光,在偌大寺院中寻找出口。 说来这隆通寺的富丽,直叫人咋舌,她从西面客堂一直摸到东面的钟楼,一路重轩复栏走了快一炷香的,还不曾见到一扇通往寺庙外面的门,。 不知不觉已经绕过两座佛殿,来到了东边的僧舍,一棵菩提树在微寒的月光下显得衰颓。 “诶哟心肝宝贝乖乖肠,想死我的小亲亲。”槅门里头传来人声,白素跳到树上。 只见两浓妆艳抹的花衣女子,围簇着一大和尚经过院子,大和尚左拥右抱,这边亲一下,那边不乐意了,撒娇卖嗔地发脾气,大和尚再亲一下以示公平,这才罢休。 那女子道:“大师甚么时候来咱们天香楼,这和尚庙里什么都没有,还得到了夜里才能进,好生的不便。”那和尚道:“就是寺里头才方便,近日城中来了中央的高官巡检,风头正紧,师父不让咱们高调,咱们在这一样的好办事。”“唉呀那可真讨厌。” 白素咋舌,这佛门清净之地,竟成了娼妓横行之门。 自大晋朝始以黄老治国,新帝登基后开始兴儒术,又为兼取平衡之道,放任后宫崇信佛教,于是三教齐流,各地寺院庙宇便如雨后春笋一般修建起来。 这些新建的寺庙,僧人品质参差不齐,常常为一些畏罪逃犯和游手好闲之徒所趁,于是藏污纳垢,鱼龙混杂。 若被这些淫僧发现撞破了好事,那麻烦就大了。白素正打算离开,谁知钟楼上突然传出当当当数声警响,紧跟着脚步纷乱,一群棍僧牵着狼犬沿路追来。 狼犬奔跑至树下,暴躁地扒着树干要往上窜,口中高声狂吠。 和尚们向上,看见了白素:“在那里!” 原是那值夜的和尚夜里清点人数,发现小孩子少了一个,心道坏事,如此便带人一路搜寻。 白素只得跳下树来,被团团围住。 这些隆通寺的和尚们,白天受民众的香火钱,夜里却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生怕事情败露,一心要捉这小孩灭口。 白素在包围阵中左冲右突,将和尚们打得人仰马翻,菩提树落叶簌簌。 她跃上屋顶,正欲脱身之际,僧舍屋顶的另一头飞来一条人影,凌空和她对了一掌。 这一掌可了得,白素竟然踉跄数步,口中流出鲜血。 霜月之下,一个披着紫金□□的老和尚徐徐落在屋脊。 他白须白眉,脸上爬满皱纹,眼中精光却十分旺盛,此人正是隆通寺的主持德清和尚,他盯着白素冷笑: “好一个妖物,竟会如此邪门的功夫,何人派你前来?” 白素功体尚未恢复,又受了他一击,不敢再肆意硬拼,便道:“你猜。” 说来这德清和尚,也是个颇有来历的人物,他早年在江湖上乃一名飞天大盗,杀人放火作恶无数;后因仇家太多,到处被人追杀,于是改头换面遁入空门,拜了五台山上一名老僧为师。后来学艺有成,又借上了当今皇上大兴佛教的东风,竟给他在颍川郡的隆通寺混上了主持,逍遥法外直至今日。 德清和尚绞眉深思,实在猜不透这个小娃娃是哪路仇人,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便决不能放她活着离去。 德清目光微凝,眼中露出一丝杀机。 这时,白素气沉丹田:“看你奶奶的晴天霹雳掌!” 德清方才和她对掌,知这小鬼厉害,立即闪身躲避。 谁料白素大叫一声,却只是从袖中撒出了一把石灰。 德清和尚挥舞衣袖,几下烟雾散去,当即不见了白素人影,大怒:“给我追!” …… 白素一路狂奔,因实在找不到出口,心口又痛得厉害,便来到大雄宝殿躲藏。 香火微燎,神龛上供奉着华严三圣,白素看了,冲佛像叹气:“你要当真慈悲为怀,怎的也不显灵,容你这些徒子徒孙出来害人。” 不料那佛像真的显灵,嗡嗡做声:“你过来。” 白素望去,佛像后面有个小和尚探着脑袋在说话:“来这边躲。” 这佛像原是木雕,内部中空,有一扇小暗门可以进入。小和尚将她带进佛像腹部,本应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内,竟有光线忽闪忽闪。 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堆奇珍异宝中间,这些光芒,便是成堆的夜明珠发出。 小和尚道:“这是寺僧藏钱的地方,他们这些年搜刮不少钱财,又联合人牙子买卖人口,他们故意不在当地的香客中收徒,而是去买外乡人,因为这些外乡人无依无靠,进了寺庙就只能受到他们奴役,替他们干沉重的杂活。” 白素捂着心口道:“从来只听说有黑店,不曾想还有黑寺。这些臭秃驴为非作歹,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本座要……”话没说完便又吐了一口血。 小和尚看她这样,惊讶道:“你都这样了还想和他们作对啊,他们在本地势 分卷阅读6 力很大,官府中都有后台,如今恐怕你的通缉令都要贴满大街了。” 白素将信将疑。 那小和尚也是从外乡被拐卖而来,受尽了大和尚们的欺侮,不忍见这小姑娘一样的落魄,便好心指点: “你撞破了寺庙的秘密,想要活命,怕只有韩家三郎能帮你了。” 白素:“你说的这个韩三郎是什么人。” “嗯,人们叫他韩疯子,整个颍川城,这种事情只有他敢管。” ☆、颍川四骏 oo3 在佛殿内躲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小和尚趁寺僧们斋舍用饭的工夫,将白素送出隆通寺。 原本白素没将小和尚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南门想要出城,却发现城墙上赫然已经张贴着自己的画影图形。 那通缉告示写得还贼恼人:“近日城中有妖童作祟,曾在隆通寺屠杀寺僧,特下令缉拿,如有见此妖者,即刻上报郡衙,可得赏金五两;捉此妖者,可得赏金百两。” ——大街小巷,贴得到处都是。 那德清和尚不仅心黑手辣,而且深谙官场运作之道;这些年来他一面敛财,一面勾结官府中人,早花钱买通了郡都尉。故而衙门中人对于隆通寺的为恶行径虽有风闻,却不制止,反放任之。这回隆通寺一报官,郡衙中立刻下了通缉令,还加派巡逻人手,襄助和尚们全城搜捕。 这下,白素出城不得,求医不得,落脚不得,稍微去热闹之所,便会有官兵闻讯而至。 而且大寒刚过,北风夹着霜气一吹,冷得简直要上天。 衣衫单薄的绝世高手在街上打了几个转折,终敌不过这冰天雪地,躲进一路边棚户,跟圈中母鸡挤做一团,瑟瑟发抖,简直此生未有的狼狈。 而且,鸡窝的气味并不宜人,有只老母鸡深怒白素鸠占鹊巢,屁股一撅,在她鞋面落下一泡鸡屎。 白素慢慢抽出一口冷气,决定去找小和尚说的韩三郎。 这户人家的主妇,原是当地一屠户娘子,这窝子母鸡还是秋天娘家人来探亲,从乡下给她捎来补身体的,每天都能下一两个新鲜鸡蛋;这日她照例来后院取蛋,发现没有蛋,却有个小姑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白素以为妇人耳背,在手板心里一笔一划认真写给她看:“韩三郎,听说过吗?” 妇人回过神来了:“你说的是,韩氏……韩家那个?” 白素还没来及点头,妇人张大嘴,突然浑身发抖,菜篮子撒一地:“饶命呀,咱们小门小户,从没惹过韩家人!” 说罢一路尘土飞扬跑进屋,砰砰砰砰关门关窗。 剩下白素独自一人在萧条寒风中愕然。 这也便罢了,她挨门挨户去打听,可是当地的居民一听到韩三郎几个字,反应都十分剧烈—— “不知道,不认识,没听过!”这是斯文点的人家。 “x你大爷,莫以为势力大就可以派两个书童来逼债,把老子逼急了背两个火油桶冲过去,一把火烧了整个韩园,跟你们鱼死网破!”这是不太客气的人家。 胆子小一点的人家:“诶哟我的妈呀,韩疯子来了快跑!”菜扔锅里炒一半,整个后厨刷拉一下不见人踪。 还有喜欢说教的人家:“小小年纪怎好为虎作伥?早一点回头是岸,哪怕去码头做力巴,去青楼卖笑,都比当人家走狗强啊……” 白素问了半天,终于来了个能完整说句话的人,是个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的驼背先生: “哦,你说韩疯子啊,他呢,是个县霸,人人都怕他,想当年……” 白素:“本座不要想当年,我今天想见他。” “想当年啊,他一张利嘴,活人能说死死人能说活,多少城中的达官显贵豪强名流,悬赏的悬赏,雇人的雇人,都想嫩死他……” 白素:“去何处可以找到这个韩三郎?” “可是呢,愣是一个一个被反杀……” 白素:“似乎听说他住韩园,韩园在什么地方?” “欸,我也是活一把年纪了,头一回见到那样的人……” 白素愠怒:“老伯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哦,啊,你说啥,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这耳朵也不灵光,不像当年啦。想当年我耳聪目明……” 白素扭头就走,换人下一个。 说来也运气不错,刚走到一条古玩街,便听见前面停下来的两乘桐油马车里有人说话: “蔡丹青的《雨过天青图》和韩师昀的《斗论》出世,乃整个颍川城的头等盛事,咱们这回出钱竞拍,务必要不惜代价,将此画拿下,教整个颍川城的人都知道我钱家乃风雅之家,书香门庭!” 马车里的纨绔少爷跟着叫嚣道:“爹您放心,儿已准备好了,十六家钱庄铺头货款齐备,只等您老人家一声令下!在颍川,谁敢跟咱家比钱银子,那是火盆里栽花——不知死活!咱们老钱家 分卷阅读7 啥都没,就是钱多!”俨然一副家有千金举止随心的架势。 话刚说完,就挨了“嘣”一记重拳,那少爷眼圈黑了半边,捂着脑袋挺委屈:“爹你咋打人呢?” “还不都是你个没出息的蠢东西!”钱老爷捂着心肝想起往事,简直悲从中来,钱家凭仗先祖给皇帝做过御厨,如今也算发家致富,可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能够举仕入朝登顶台阁,“你个鳖孙今年再考不上举人,就趁早汤圆撒水,给老子滚蛋!” 钱少爷揉着头顶大包心中不服地想,我若是鳖孙,你岂不是老王八。嘴上却不敢逞强,委委屈屈地道:“那爹,《雨过天青图》咱们拍下来,韩疯子的文章还拍不拍?” 啪!少爷的右边眼圈也黑了。“蠢货,画买回来还能挂客堂显摆,一本破文章买回来有鸟用?你他娘的识字吗!”“哦。” 白素听见“韩疯子”三字,不由停下脚步。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悄悄跟上了马车。 …… 用轻功追赶马车一路小跑,在颍川城南北大街交叉的繁华地段放缓脚步;过一道牌楼,迎面一块招牌,铁画银钩的四个金字—— 云林书院。 金匾出自书院老板温越的手笔,他用笔刚柔兼济、风骨绝俗,一幅字帖叫价百金投放到文玩市集,立刻会引起富贵书香人家的竞价哄抢。 温老板又字江流,故而他的字有“江流体”之称。随着名气日盛,文坛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他为温江流。 在北方士族中,没有人不知温越的字,就好像没有人不知道蔡季的画,程放的琴,韩攻的文章一样。 这四人合在一起,又有“颍川四骏”之称。民间不知谁打趣,编了个口舌段子: 韩疯子,温笔头,程佳郎,蔡丹青;口舌利剑可诛心,琴中藏玉画藏金。 白素瞅着门口那棵日薄西山的梧桐老树琢磨,怎么才能混进书院大门,突然听见看门的道: “咱们书院每逢单日开馆,双日闭馆,休沐日全天对外开放,欢迎各方雅士前来以文会友……请问几位是刻章求字啊,还是借阅文章的?哎哟喂,几位姑子不是本地人呐?难怪了,你们要来这里是找对人喽,你们要的咱这全都有!不过呢,只需要付出些许的入园费……” 说了半天,意思就要钱。 来拜访的姑子们穿着考究,环佩叮当,一看便是贵族女子。她们出手也阔绰,二话不说交了银子。看门的一点数,还多了不少。 其中一个方脸的姑子傲然中带着不屑道:“全做打赏了。”看门的笑逐颜开:“几位天仙般的姑子里边儿请!茶水免费点心另结,买十全果脯拼盘送会馆后厨亲手熬制的枣花蜜糖水一份,若要多加红枣再收三文钱……请请请。” 白素赶紧跟上去,指着方脸姑子的背影,甜甜地说:“我同娘一起来的。” 看门人身子一侧,让道儿:“要喝糖水来找小的。” 连过道三门,发觉这书院格局竟不输那隆通寺,只是黑心僧人们的庙宇富丽奢华,而这书院却清雅淡泊;园中栽种翠篁千竿,拥着讲堂和书楼迎风摇摇,颇具潇洒意趣。 再往里走,景致沿着一条观景河层层递进,且穿过一座碑廊。那碑廊和观景河交汇处,架起一座凉亭,亭中两个穿狐裘的青年围着博山炉正在垂钓。 这霜雪欲来的天气,河水早已结冰,却愣是教这闲情逸致的两人砸了个豁,把鱼线伸了进去。 白素跟着姑子们经过那道水上碑廊,突然,前面的姑子放慢脚步,盯着两个青年看。 她看了一会儿,不敢确信,大着胆子上前询问:“请恕妾身冒昧,公子该不会就是大名鼎鼎温江流温先生罢?” 两个青年闻言一起回头,其中站起来一个胖的,个头不高眯眯眼,叉腰从容地道:“不错,在下不才正是温越。” “天呐!” 姑子尖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幸得左右同伴搀扶,才不至于跌落河,她眼冒金星恳求: “妾身有对先生仰慕已久……可否求一副题字?” 这有何难。温越熟练地往袖中掏掏摸摸,捣鼓出唰啦啦一堆笔墨纸砚。 一手拎纸,一手执笔,虽是悬空,却题字签名行云流水,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最后,还摸一闲章来,吧嗒盖上私印。 那边姑子们围着温越温穆恭静,并不为身旁喧嚷所扰。 白素曾游历北方,颍川四骏的名号,她也听过,便上前问道:“叨扰先生了,请问阁下可是韩先生?” 那瘦公子果然温和斯文,笑着答道:“我非师昀,我姓蔡……我,我……”话说一半,脸突然涨得通红,呆呆望着白素瞧。 白素不知发生甚么,一双锐利眼睛反盯回去,竟然将瘦公子的目光逼了回去。 温越看了奇怪, 分卷阅读8 弯下腰来道:“丹青老弟,你不是见到妙龄女子才会口吃发作,怎地对着一个小娃娃,也害起臊来了?” “我,我也不知……奇怪,平时不、不这样。”这脸红口吃的青年,正是丹青国手蔡季。 白素暗暗吃惊,心道此人当真了得,天生的女人探测本领,以后在他面前女扮男装易什么容都没用了,人家一个口吃就现形,赶紧走赶紧走。 沿着碑廊走出一段,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寻,突然听见前头两个书院弟子在议论韩三郎,白素竖起耳朵跟了上去。 “咱们书院的这个师昀先生,真是当年京城那个韩师昀?” “是啊,韩讲席他系出名门,曾经官拜廷尉,当年京城贵族以结交他为荣,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既然都做了京官儿了,还回许昌做什么,此韩未必彼韩,莫不是你误把冯京当马凉了。颍川城内光是叫做旺财的小犬,便有十几二十条呢。” 那弟子笑道:“不会弄错的,整个颍川只一家韩姓的望族,他姓韩名攻,排行老三,师昀是他的字。不过,你可莫再打趣韩讲席,被听到了,你要倒霉的。” ☆、韩攻其人 oo4 数朵红梅顺着北风飘入河中。 白素跟着那两弟子走了一段,看他们进入一间书楼,白素进不去,只好在旁边的水榭前面停下。 水榭挨着观景河,岸边红梅绽放,幽香扑鼻。 月台上有一人临风抚琴,一边轻声吟唱:“锦麟乘流去,骤雪但生云。” 白素见他一身白衣,腰悬长剑,生得潇洒俊拔,颇有些江湖剑客的风貌;于是同行相亲,平添不少好感,走过去朝他一拱手: “阁下可是韩攻韩师昀?” 白素虽然变了小孩,可是心态仍是从前,举手投足间,不知不觉便要露出些派头来。若换做那普通人,见这屁大的孩子唐突,定要先吃一惊或是感到不快,但这位韩公子果然非寻常人士,琴声戛止,按弦而笑: “你是最近全城通缉的那个恶童吧。” 白素一讶,这人消息倒灵通。 她道:“韩先生,此事实属冤枉,那隆通寺原是一间男盗女娼的污垢之地,我不小心撞破了和尚们的丑事,才招致追杀,还请你明辨是非,救我于水火。” ——为了不惹人怀疑,她悄悄地便去掉了“本座”这个自称。 “你倒伶牙俐齿,可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白素蹙眉道:“你盛名在外,见死不救,不好吧。” “我不是不肯救你,而是我非韩攻。” 白衣青年站起来,衣袂生风,白素闻到他身上一股草木幽香。 他回头一指: “你要找的人住那边。” 一座茅舍出现在他身后,河滩之前,栅栏圈着小院。 “多谢先生指点。”“不过我劝你不用找了,”这位香喷喷的青年道,“我刚从里面出来,他不在。” 白素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一天,也许几年。” 他回答完,琴声复又铮铮响起。 白素走到那屋舍门前观察,果然除了几个打扫的仆人,再无其他。 她找了块门前的空地,昂首挺胸,站姿笔直地开始等。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冬天的天黑得早,才到未时,天便郁郁沉沉,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吞入这片漫漫阴霾。 连那水榭中的琴声,也在浓郁的冷雾之中消失了。 茅舍中的下人们将院子打扫干净,送走了几批失望而归的访客,再一回头,仍然看见那个小姑娘立在院中,不由得诧异:“小姑子啊,可是跟丢了父母迷了去路?”“我找韩攻。” 那仆人更诧异,照例说应该见怪不怪了,毕竟这地方,每天慕名来等韩郎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可是这个看起来还没发育,也学人家吟风弄月啊? “无妨,你们忙你们的。”白素颇为大度地摆手,然后继续在浓雾弥漫的冷天里站着。 仆人们散了开去,摇头叹气,这还是个脑筋轴了的。 此刻,云林书院门口,也正在变天。 书院大门口,白衣青年身负长剑立于台阶之上,一夫当关:“谁敢再往前一步,我程放定教他血溅当场。” 隆通寺的和尚们手持兵器,将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和他对峙。 为首的大和尚挤上前来,正是那天白素在隆通寺撞见嫖|妓的那个。他原本一副凶恶嘴脸,见对方一袭白衣,不由得微愣,再看到那把剑,顿时换了副恭敬笑脸,合十拜道: “阿弥陀佛,原是玉剑程公子,久仰久仰;小僧了成,家师乃隆通寺的德清主持。” 程放“嗯”了一声,清俊眉眼看不出喜恶态度。 他有“玉剑佳郎”之称,丰神俊朗,一把快剑使得惊鸿游龙;早年有马帮的山贼侵袭城 分卷阅读9 郊村庄,他一人带剑上山血洗大寨,一夜之间将寨主和十二首脑山贼的头颅悬于颍川城墙之上;每年包揽郡衙大小通缉令的所有赏金,搞得近几年来颍川境内大一点的山贼团伙全部搬迁绝迹,剩下几个实在懒惰又兼胆小的,也不敢杀人抢劫,留在市井当混混,偶尔干点小偷小摸。 了成是收到风声知道白素进了书院,才追赶而至;可是他那点功夫,压根儿不敢招惹那把撸平了半个颍川郡的快剑,加上他在隆通寺干不少亏心事,此刻更加心虚,也不敢说自己来拿人,只道:“程公子,小僧有些私事,想进书院一观,烦请公子通融。” “今日天气恶劣,闭馆了。” “小僧可以等。” “等?等什么,等雪下完——那你等罢。”程放这么说着,脚步未挪半寸。 了成被噎住了,望着门神般的程公子干瞪眼。身后两个弟子问他:“师父,要不要一齐杀进去?” 了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巴掌拍两颗光头上,破口便骂:“杀,杀你的头啊!你们是不是蚝干吃多了脑子进沙!程家你们惹得起吗!还有温家!蔡家!就算你们都惹得起,还他妈有韩家!” ——活在巨姓望族林立的许昌城,想要惹点事,还真得摸摸有几个脑袋够砍。 两个弟子揉着头上肿起的大包,问:“阿弥陀佛,师父,那怎么办。” 了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已飘起小雪,寒意渐渐加深。 他恨恨不已,咬牙切齿:“等。我就不信那丫头片子,能在里头呆一辈子。” …… 雪越下越大。 白素抬起头,雪花从空中打着旋飘落,一些银白在她肩头堆积,让她看起来像个透明的小人。 她望着对面的观景河,沿着水榭来了一条人影。 那结冰的河面四境空明,来人撑着伞,一袭红衣在烈烈寒风中宛若火焰怒绽。 白素快步迎上去:“阁下可是韩师昀韩先生?师昀先生!我被隆通寺的僧人追杀逃至此地,听闻您德行高超,特来请求您施以……援手……”越说越慢,声音微弱,停下脚步。 伞缘一斜,红袖子底下伸出一只皎洁细腻的手,比女人的还精致,修长的食指遥指向北。 白素顺着那只手朝北面看。那里是一片竹林,除了有两只昏鸦扑扇翅膀飞上天,别无他物。 伞下传来的声音,轻柔蛊惑,箫声笛韵一般动听: “大门在那边,你要死死远点,别脏我地盘。” 白素气窒。 男子不再理她,绕路经过。 白素紧跟在他身后:“这对您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您名满天下,此事也能成全您的美誉。” “嘁,去找官府啊,找老子有什么用。” “可是我听说官府和僧众结成一气。” “那倒是,你得罪的德清和尚,在颍川乃至整个颍川势力颇大;你跟他打官司,他不光能让你死,还能让你死得很难看。”男人在雪地里大步流星。 白素一溜小跑,咬定韩攻不放:“先生曾任职廷尉,深谙律法,定会有应对之道吧。” “不要。”青花油纸伞停下来,掀开了一角。 风雪中男子的青丝如烟絮般飞舞着,左边鬓角留下一束特别长的头发,用手轻轻地拨动着,整个人恍如冰中玉树,潇洒裹了身红尘。 ——竟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美貌。 韩攻俯下身来,笑容迷人,眉目生辉: “不,一点求人的态度都没有,一点好处都没有,大爷最烦这些明着仿佛在成全你暗着却在坑害你的堂皇说法。你这奸诈的小鬼身怀绝艺,捣乱寺庙结仇了僧众,却想来拖大爷下水。” 说罢伸出手,温柔地捏了捏白素冻得发白的小脸蛋。 然后回头:“阿武,她好像要走了。送客。” 那屋里便跑出一列下人,其中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上前来拦白素:“小姑娘,天冷了吧,我送你回家。你家住哪里啊?” 白素心道这人虽然看似刻薄无礼,可是观察入微心明如镜,绝非等闲之辈,更加坚定了要求助于他的决心,不顾阿武的阻拦,在他身后大叫: “先生手眼通天,救我轻而易举,何不做这顺水人情呢;我的确会一点功夫傍身,如果先生救了我,日后必有报答!” “嘁,和尚势力大,老子也怕的啊。” 韩攻满不在乎,迈开腿,优哉游哉走开。 白素伤口忽然崩裂,剧痛袭来,愠怒地捂住心口:“韩攻,你当真要见死不救吗?投桃报李,总归有你用得着我的时候!” 韩攻没回头,举手晃了晃五根长指,表示再见再也不见。 他哼着小曲悠哉进了屋,白素却在门口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韩攻:哇哈哈哈哈哈!想当年刚见面的时候,我在我老婆面前是何等的高傲、冰冷、威风!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却纹丝不动,简直 分卷阅读10 要多爽有多爽! 温越蔡季程放(用力点头):嗯嗯嗯…… 屋里传来声音:韩疯子,打个洗jo水磨蹭半宿,搓衣板没跪巴适?今晚想接着打地铺? 韩攻(一溜烟的):哎唷老婆大人我来啦! ☆、惹上麻烦 oo5 夜里,大雪渐止,只剩下北风孤鸣呼啸着在城中游走,穿街过巷吹入云林书院。 白素渐渐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身边一阵骚动。那叫做阿武的书童高兴凑上来观察,兴奋回头:“少主人,王妪,她没死!” 便有一个穿水纹靛青襦裙的老妪走来,她裹着一件丝棉夹袄,脸上皱纹风霜刀刻,板着面孔:“快过年了不许说那不吉利的话,年轻人嘴上没个把门。”说罢伸出暖烘烘的手,来探白素额头。 白素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梨花长榻上。 “唉,衙门的人真是黑不见天了,连个娃娃都不肯放过,”王妪叹道,“好了,你起来进些东西罢。” 这王妪乃是韩园中的一个老仆,过去负责三少主人韩攻的饮食起居,自打韩攻搬出韩园来到云林书院的茅舍常住以后,王妪便隔三差五地过来打点一番日常。方才正是她看见白素倒在雪地里,才叫阿武把人搬进来烤火。 白素被带到外间,生了炭炉的室内暖若春光,桌上摆满现做的菜肴。 韩攻沐浴更衣从卧室里头走出来,穿了件点淡白梅镶嵌金丝边的嫩黄绸服,一边拴着襟口纽扣,一粒一粒将那修长光洁的锁骨遮起:“妪,您正该天天都来,阿武做的东西喂畜生都嫌粗糙。” 阿武在一边听了委屈,自己不过一个低级书童,只会干点粗使活计,叫他去下厨本就难如登天。 王妪做过韩攻的乳娘,一直以来亲若母子,此刻反而帮着阿武道:“少主人为难阿武做什么,只要您回到韩园,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何必在这受苦难。”韩攻笑而不语坐到桌前。 王妪见他不接话,又试探询问道:“这除夕也快到了,不若就搬回府里住,夫人她很挂念……”“吃饭。”韩攻端起了碗筷。 王妪不说话了,叹一口气,然后转头,看见了呆呆站在一旁的白素,忙舒展脸色道:“你也过来吃吧。”既然不是在韩园,就不必讲太多规矩,她双手一端,将白素抱上了凳子。 白素没动筷。韩攻面前鸡鸭鱼肉,她碗里却只得一个馒头。 阿武也来关怀,悄声道:“小姑娘你别拘谨,这我亲手发的馒头。”——果然看起来像块石头。 王妪站在一边布菜,给白素夹了一块鸡中翅:“快吃罢。” 白素去接,韩攻的筷子伸过来,中道劫走了鸡翅膀:“不准给她吃,这小不点狡诈得很,嘴里没句实话。”说罢,还在她碗上敲了敲:“赶紧吃,吃完了滚。” 白素放下筷子,看着韩攻,一板一眼说道:“我本是道宗南派的弟子,因为师父遭人暗算遇害,我也只好被迫从门派逃出来,不幸又被拐卖;如果你现在赶我出去,我不是被那隆通寺的坏和尚们抓走害死,就是冻死;如果你愿意收留我,就是救我一命,日后必会报答。” 阿武惊讶道:“啊呀少主人,您瞧她伶牙俐齿对答如流,真是聪明可爱。” “可爱个屁,扯了一堆,名字都没交代,藏头露尾非善类。” 白素一眼望见边上的松枝木蜡烛台,一本正经地胡诌:“我无父无母,师兄们都喊我小蜡烛。” 阿武听了又忍不住插嘴:“少主人,她身世也怪可怜的,不如就帮他一把吧。” “老子闲着没事么,何必去帮她?不帮!你的话怎么这么多,看来晚饭也不用吃了。”阿武悻悻闭嘴。 王妪道:“那些和尚平日里为非作歹,老身亦所耳闻;而且这一回老身来的时候,竟然看见他们带了许多兵器,将书院给围困住了,这分明是不把韩家放在眼里;唉,夫人若知道了,定要担心少主人的安危了……” 韩攻停了碗筷:“书院被困了?” “是啊是啊,所有的出口都被封了,”阿武抢着回答,“程公子现在还在大门口和他们对峙呢。” …… 凌晨三鼓,寒星漫天。 云林书院门口,和尚们成群地挤在一团,几根火把棍已经不足以御寒,那些僧人煎熬不堪,便在书院门口的道路旁支起帐篷,搭了临时取暖的火堆。 了成和尚也没想到书院的老板温越胆子这么大,居然收留那小鬼如此之久,心中暗暗地记上了温家;再看一眼门口天神下凡一般伫立的程放,几个时辰过去了,这人竟不动如山一般始终守在那里;了成咬牙,把程家也划入了仇人小本本。 如钩晓月下,吱呀一声,程放身后的大门打开了。 了成一个激灵,振作精神,僧人也纷纷重新拾起兵器。 程放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白,但他回过头,却笑容一展:“师昀来了。” 分卷阅读11 了成大吃一惊——韩家三郎韩攻? 只见那大门口出来一群家丁,举着火把分列一字排开,明晃晃地照着头顶的金漆招牌。耀眼的火光中,一锦衫银裘的青年大步流星迈过门槛。 了成急忙迎上前,满脸堆笑,准备打招呼。“韩……” 韩攻视而不见,跟他擦肩而过。 了成一愣,随即跟在他后面,腆着脸堆着笑问:“师昀先生这是要去哪?” “大爷办事,你管不着。” 了成一窒,没脸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回头,突然看见王妪和阿武一人一边,拎着白素也跨出了门槛,脸色顿时阴沉。 “师昀先生,这个孩子是隆通寺购买的私产……” 韩攻衣袂飘飘,步步生姿:“秃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大爷我今天不跟你找麻烦,趁早滚一边去,叫德清出来,否则拿你开刀。” 了成彻底懵了,呆看韩攻满身清辉地立在月光下,嘴角浮着微微冷笑,气势傲雪欺霜。 “小徒无知无畏,先生当世高人,又何必逞口舌之剑欲杀我徒呢?” 突如其来的语声中,德清主持鬼魅般从众僧中一掠而出。 隆通寺为了抓住白素,可谓倾巢而出。德清也早已来此压阵,只是一直在帐篷中观望局势。见到韩攻亲自出马,他也便现身以对。 韩攻看见德清,唇角微牵,煦若春风:“主持大师,好久不见啊。” “师昀先生别来无恙,”德清双手合十,微微俯身,“记得上次见到先生,是前年腊月初九,在郡丞卢大人的私宴上,先生好酒量,三坛翠禧白面不改色,最爱饮的是东山梅酒,对罢?” “啊哈哈,那会大师你也不差,听说宴散后和独步天香楼的红檀白檀青檀连战昼夜不休呢。” 德清和尚顿有些接不上话。 还没等他转过弯,韩攻的一只手,已亲热地搭住德清肩膀,在耳边小声:“听闻大师遇到些麻烦,怎么样,尽管说来,必定为你经营周全。” 德清和尚听了,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这颍川郡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贵族和豪强们难免会有摩擦走火的时候,可是基本的规则大家心里头都清楚,不会把对方往死里得罪,更不可能掀了人家的房梁。 看来这韩攻是个识时务之人。德清和尚亦压低声音:“是一些棘手的小事,不过也不劳烦先生,只要把这个妖童交给老衲……”说着回头去看白素。 白素皱起眉,怎么看韩攻和那个臭秃驴这般亲热。王妪将暖呼呼的大手按在她头顶:“放心,有少主人在,这没人能欺负咱们。” “哎呀这可难办,大师您要星星要月亮,韩某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在所不辞,可是这小屁孩嘛……刚和我签了卖身契,已是我韩攻的人了。” 德清和尚一怔,感觉味道不对:“这样,老衲愿出十倍……不,二十倍价钱,同师昀先生买这孩子。” 韩攻惊讶极了,回过头,对白素稀奇打量:“大师,这你都要啊?毛还没长齐,没胸没屁股的。”白素冲他咬紧了后槽牙。 德清尴尬至极,改口道:“实不相瞒,莫看这娃儿人畜无害,其实却是一个妖物,在我寺中杀人放火,伤我佛门弟子;先生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蒙蔽。” “那倒有趣了,这些日江流老弟正在撰写一本《云林怪谈》,岂不是可以拿她来研究研究。” 站在人群中的书院老板温越白眼朝天——姓韩的,你找麻烦,何苦带上我和我的书院。 话至此处,德清已经彻底明白了韩攻的真正态度,冷冷一笑,厉声道:“韩师昀,韩公子,韩先生!老衲素来敬重你韩氏一族治学出众、德行高超,从未有过半点得罪;但这小孩与我隆通寺已结下血仇,我一定要拿她回去治罪;谁若包庇于她,等于是跟我隆通寺过不去,即使通天的门阀,老衲也不会屈于权贵威势而相让半步。” 韩攻露出吃惊之色:“哎呀,简直阿弥陀佛,善恶理当有报,我韩攻怎么会阻止惩恶扬善呢?” “那你什么意思。” “法从国出,我朝自有法以来,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既然要定一个人的罪,那就上衙门评断吧。否则让人说大师你滥用私刑,多不好,私设公堂,可是触犯了七科,按律轻则迁刑,重则可以弃市。” 韩攻一番话说罢,含笑抬起双眸,其光冷似秋潭,更胜刀剑锋芒毕现。 德清像被人用话锋砍了一刀,心中隐隐感觉到了恐慌,然而更多地却是不肯认输的侥幸,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眼中凝聚起了可怕的杀意。他和郡都尉裴辙乃把子兄弟,衙门上下全都是眼线,韩家就算盛名冠世,如今也没有一个在朝为官的人为靠,凭什么怕他? “既然韩先生仗势欺人,我隆通寺众僧也绝不会屈服,那就对簿公堂吧!” “好啊,七日后衙门口见。” 隆通寺的和尚们撤退了,云林书院终于得以解困。 白素跟在众人之中, 分卷阅读12 一路看他们簇拥着韩攻兴高采烈地说话—— 大冷的天,温越满面通红地走着,脸冒热汗:“丹青老弟,我刚刚听到了什么?隆通寺的老和尚,说要跟师昀打官司!哈哈哈哈哈哈!” 蔡季摇头:“此无异于班门弄斧,雷门布鼓之举。” “先生方才好威风啊!哎你,小丫头,还不过去跟咱们先生道谢?”这是书院的弟子。 白素正要过去,突然听得一声厉喝:“全都给我闭嘴。” 众人望去,只见韩攻神色凝重,全无一丝笑意。 “今日的麻烦惹大了,”他沉声道,问那温越,“胖子,你家里还有人手没有,马上派些去通知书院的所有弟子,从明日起开始闭馆放假。” 温越吃了一惊:“啊?”过完年便要收明年的学费,书院就指着这笔开销经营呢,现在放假?“那甚么时候再开馆。” “不知道,无限期。丹青,你府上人少就不要住了,今晚开始就在书院住下,哪里也不要去,明早让你家里下人带些用度之物来,我会在书院加派人手。”“哦好。” 看韩攻在碑廊下倒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原本轻松说笑的众人,突然变得气氛紧张。 “阿放,我知道你辛苦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我韩园一趟,我担心……” 被韩攻点到名的程放站了出来。他此刻面有疲色,却依旧笑容款款:“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老夫人和众位公子的安全。” 韩攻点头:“多谢你了。” “小事,倒是师昀你,隆通寺和衙门来往密切,裴辙非等闲之辈,你这几天要小心,尽量少出门。”“我知道。” 白素在一边听着,心里知道他们这副大难临头的局势,皆因为庇护自己而起,故而心中过意不去,想她过去二十年来从不曾亏欠过别人什么,如今却欠了韩攻一个人情,岂有弃他而去之理,主意一定,便拉了拉王妪的手,轻声道:“你不用怕,我会留下来。” 被韩攻听了去,抓小鸡似的拎起白素,瞪着秋水般的眸子,怪叫道:“难道你这小鬼还想走?大爷若输了官司,自然将你推出去顶雷,你想逃跑害我不成。” 白素愕然:“你不是必胜吗,难道还会输。” “操,天底下岂有稳赢的官司,老子是个人,又不是神。” ☆、检查胸部 oo6 约战之期逼近。 腊八这日,王妪从韩园带了只火腿来,办了一桌菜,书院老板温越和蔡季各领书童过来书院吃粥,每个人都带了些菜肴果品。 白素盘腿坐在一只果篮里,顺手拿了个软蜜饯啃,边听他们说话—— 温越虽然负有才子盛名,然而其人并不喜欢经学伦理,反而专爱那阿堵之物,他在城中开了几家文玩古董的商铺,经营得都很不错,写一手好书法,也不过是为了赚钱。此刻他最担心的的便是一旦官司打输,影响了书院的声誉兼生意,于是早就派人在街上打听消息: “听说隆通寺很重视这次讼辩,今日佛宝节,他们竟也没有开张施粥,大抵是关起门在寻思对策。哎,我还听说,他们请了个外地的讼师来跟师昀打对台。” 蔡季放下汤匙,斯斯文文擦嘴: “听说此人名唤刁士奇,精刀笔、擅诡辩,在南阳一带尝以司马相如再世自诩,常勾结那边的衙门玩弄条律欺压百姓。” 蔡氏家风清正,但因为历代以来未能有人在朝中登台阁,蔡父又不爱功名,于是长久拘泥于颍川一隅,和顶级的世族门阀远差着一个档次,更不能与颍川当地的韩家、陈家相比。 但说来也幸运,蔡季的姑姑蔡氏十五年前嫁入河内冷氏,那冷氏是四世名门的巨姓望族,冷姑父还有一位亲兄弟官拜太尉,乃至整个冷家权倾朝野。于是自从攀上这门表亲,蔡氏蒸蒸日上,加上素来蔡父治学严谨,蔡季子承父志,绘得一手绝妙丹青,引来无数雅士超人追捧,蔡氏始在北方世族集团中显名。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礼甚谦,见温越面露不屑之色,郑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学之时,曾见过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学问方面不会作假。” 这下温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脑袋:“这般说来,却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师昀,你怎么看。” “那又怎么样,他很重要吗,重要过老子睡觉。” 黄花梨四出头的摇椅上,韩攻脸盖一册书,咯吱咯吱摇晃。 温越拿起书,只见韩攻黑圈深陷的眼窝,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叹气解释:“四天了,没梳洗过。” “啊,”温越不料韩攻为了备战,竟然如此地用功,看来保住书院声誉还有一点希望,感动得涕泪交加,“师昀你要保重身体,休要太过操劳。若然你累得猝死了,书院岂不又亏一笔。” “哪是看书看的。”阿武在边上叉着手,悄摸声儿地比划解释,撸的。 “什么 分卷阅读13 。”温越不解,低头瞧那本书标题:《妖精志怪》。翻开一看,嗬!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翻云覆雨万马奔腾——好一本精彩生动的女妖精画册。 温越和蔡季的脸变得一黑一红,白素踮起脚,被蔡季一掌按住头:“小孩子家休看。” 温越满腔悲愤,看来书院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此刻,隆通寺内,菩提积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议计策。 那刁士奇身高细弱瘦长,生得黄腊脸、扫帚眉、绿豆眼,捋着左边一撇小胡须道:“韩攻此人自少誉满清流,家族声势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职,精通刑律,极难对付。想在公堂上赢他,必须有凭有据,让他无话可说。这样,那两个小孩的卖身契还在吗。” 德清连忙道:“在,崔牙婆亲手摁的指印,先生过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吗。”“老衲马上派人去找。”“好,这次必要叫那韩攻身败名裂。” 刁士奇说罢,两撇八字胡阴冷上翘——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学,却因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屡遭碰壁,他恨透了这些仗着祖荫官官相护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庞大的顶级门阀发起挑战,教他们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当世奇才! …… 约战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韩攻房中。 “小不点,签了它。”纸笔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来,迅速通读一遍,难以置信:“这,这卖身契,还要终身给你为奴为婢?” 韩攻也叫起来:“妖怪吧!你多大啊,六岁识得这么多字。老子就觉得这小鬼有古怪!” 白素听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时不注意模仿六岁的孩子,举手投足毫无童真,难怪要被怀疑。所幸王妪在旁劝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岁的时候不也认这许多字了么,比她还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岁的时候不会武功!德清秃驴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妖怪,快拿她去报官!”韩攻一直叫嚣个不停,他成日酗酒,双颊浮红,胡子拉碴,几天下来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别说您六岁,就算您如今,也不会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开各花,人和人怎么能完全一样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这才哄着醉醺醺的韩攻睡下。 不过这卖身契,白素倒底还是签下了,因那韩攻说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个心眼,签是可以,只不过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蜡烛。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发现韩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 白素见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换了张皮,穿一件银丝绞边的玄服,腰系芙蓉环佩,手拿镶嵌七宝珊瑚的纸扇,将青丝于脑后高高束起,照例一侧鬓角留下一缕特别长的头发,整个人妖娆妩媚,清香扑鼻。 来送他的温越和蔡季看了,都问他哪里来的精神头。 韩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爷听闻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扬,特地作一番打扮先声夺人,从精神外貌上先给他一记重锤,等会到了公堂之上,你们但看大爷如何宰他。” 温越二人凌乱风中,敢情这七天以来催他备战,这厮就打听了人家刁士奇的长相? ……看来这书院也离结业不远了。 而白素简直做好了要随时逃跑的准备,只等这姓韩的打官司热闹之时,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韩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台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开堂这日,整个许昌县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来围观,这天还没亮,衙门口就有搬着铺盖板凳的人来排队占位,可谓万人空巷。 到了辰时,白日东升,连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级官员,竟也纷纷悉数赶来。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郡级官员,一个个轻裘暖帽风雪无阻地来到县衙,县官见这里头的人物随便一个出来动动指头,便能让他的小衙门灰飞烟灭,哪里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师椅双边一字排开,按照官员等级分好座次,热茶暖炉地供了起来。 这些官员当中,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卢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长,身穿玄色贮丝罗纱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头的人,发色灰中见白,虽然早衰,但气势依旧威严。 县官请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断案审判那个位置,不料卢太守却反而侧身让到一边,给身边另一人让座。 那气宇轩扬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脸上挂着笑容,气势含而不露,朝卢陵辞道:“欸,公阙何必多礼,本官此次并非公务前来,只不过微服巡访途径此地,过来凑个热闹罢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审总归要你来审,本官岂能喧宾夺主啊?” 堂下百姓鲜少有人知道,此乃卢陵的上峰蒋继,豫州刺史,一方诸侯。 “既然使君大人这么说,那下官便当仁不让了。”卢陵为人锋芒毕露,这会也不推辞, 分卷阅读14 牵衣带步坐到公案后,县官在旁垂手侍立。 蒋继回头,对左右的官员问道:“本官尝听闻颍川名士风流、才子辈出,历朝历代百家争讼于此,今日到访正来得正是时候。哎,这韩家三郎,是否就是当年朝中的韩廷尉啊?” 监御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这会儿接话道:“正是他,韩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职,可惜后来……便辗转回到颍川。”话语间点到即止,并不再往深处多言。 蒋继也不追问,开朗笑道:“那一定要见见了,当年我几度入京,却屡次失之交臂,皇上身边的红人不好约见……哎呀,这些人呢,怎的还不来击鼓升堂?” 郡都尉裴辙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话,怕是快了,要先递状纸。” 话音未落,只听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登闻鼓响,一声紧赶着一声。裴辙道:“使君,他们来了!” 衙门口,韩攻锦衣华服,青丝高束,用手轻轻地拨动着鬓角一缕长发,顾盼生姿。 他从左边过来,刚好看见刁士奇正在指挥僧人敲击鸣冤告状的登闻鼓,不由得轻哂一声。 刁士奇转过身来,双手一拱,阴阳怪气道:“久仰师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来领教。” 白素看见他长得尖嘴猴腮,这么一比,果然将韩攻的美貌衬托得天下无双。 韩攻对德清道:“我以为主持你约了什么好手,酒也不喝一门心思跑来长见识,原来是这样的软蟹烂虾,还不如二两银子街头请个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还算恭敬,听了这话,怒气森森,皮笑肉不笑的道:“久闻尊驾清操硕德、人伦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秽语,莫非这就是韩氏所谓的文冠百家的家学。” 韩攻嘻嘻一笑:“诶哟!雍雍群丑,也敢布鼓雷门。好,大爷给你机会,递状纸吧。”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素看那韩攻二世祖似的大摇大摆进了公堂,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一脸大意轻敌的输相,只恨自己被韩攻拉着手,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脱,浑身的不自在。 双方递过状纸,那卢太守惊堂木一拍,问何事击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买下白素,却又被她逃跑,后被韩攻包庇一事说明。 刁士奇作为德清请来的讼师,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卖身契:“韩攻,人证物证俱在,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这孩子已被崔牙婆卖给隆通寺,归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问你,有何权力扣留他人私产?” 刁士奇说罢钩眼瞟着韩攻——我看你怎么收场? 韩攻扬了扬眉:“在下亦有人证,想要请上前当大人面问几句话。” 一中年妇人被带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渐渐地认出了对方,这不是将她卖给崔牙婆的王三姑么? 原来韩攻跟德清约定七日为战,是为拖这个时间命人快马兼程去庐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头看一眼韩攻,他长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询问王三姑话,认真起来的时候,竟然也一派渊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妇庐江人氏,猎户人家,捡了这个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卖。 韩攻道:“我再问你,这个孩子,是她的父母亲手卖给你的吗。”“不是。” “是她自愿卖身于你的吗?”不等王三姑回答,韩攻转身问白素:“你自愿卖身给她吗?” 白素否认:“不。”“那你愿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韩攻转过身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后身体归父母所有,性命归国君所有,什么时候律法规定,应该归强盗窃贼,掳掠之徒所有了?” “大晋刑罚规定,盗人子女按律可判斩;” “这毒妇掠人子女、拆散天伦,其罪可以诛心,其骨当捐沟渠!” 他话说完,王三姑便一滩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韩攻有些发怔,从进入公堂的那一刻开始,便觉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众官个个神情严肃,微微点头,又听韩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经证明了这个孩子无所属,是不是可以放归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极力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见韩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见刁士奇不言不语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更加恼怒,便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强不知何方妖物,屠杀寺僧,绝非一般的孩童。” 说着,还真的抬出两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迹的尸体来。 白素大吃一惊。 德清道:“当日这恶童在寺庙了乱闯企图逃跑,被发现后便开始大闹寺院。交手过程中,老衲发现她受过高人训练,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报官,却不料她在寺中大开杀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为证。” 白素心头狂跳。 这些僧人自然互相 分卷阅读15 勾结,怎么可能说实话。 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变回小孩之前,同门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师夺位! 她双腿发软,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样,只要逃出这个波诡云谲之地,别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这里解释,只不过是入了他们的瞉罢了! 头脑昏沉之际,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清锐嗓音:“你杀过这二人么?” 她清醒过来,仰起头,对上韩攻锋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不点,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视作怪物,那就要站出来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说实话。”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目光极为深邃:“不平则鸣,你和尚都敢打,这点血性都没有啊?骨气呢!” 白素攥紧双拳。 他大声又问了一次:“德清主持说你大闹佛寺,有还是没有?” “有,他率众围困窝,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没有杀人!” 头痛欲裂,往事种种袭来,所有的命运汇聚于一线,凝于一点,全部抓紧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紧了牙关: “绝无此事。” 韩攻眉锋一展。 “我武功不济,敌不过那老方丈,当日还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说罢,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若非韩攻拉着她,便要瘫软在地。 韩攻抿起唇,点头:“在下可以保证她所言非虚,如有质疑,可以当堂验伤。” 白素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变得紧张,小手捏着韩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们有没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卢太守看一眼贼曹掾,贼曹掾连连摇头摊手——一般仵作都要验尸,哪有女人肯干这份脏活儿?皱着眉毛不解道:“这才多大的娃娃,这都要讲究啊。” “这,这不可以,男女有别……”吓得白素紧捂胸口,恼羞成怒。她才不是什么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大宗师呢!“我不验……啊啊啊!” 话音未落,小鸡似的被韩攻抓了起来,顺手一抛丢给仵作:“麻烦你了。我们继续说案情。” ☆、真是个疯子 oo7 仵作将白素带去后堂查验,果然有个掌印。 白素垂头丧气地从后堂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别样地生无可恋——早知如此,就不该听那姓韩的鼓动一时奋发,想着要洗刷什么冤屈,横竖都是没了清白。 看一眼韩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辩,嘴快似剑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习武多少年了?好,一个习武四十余年的老方丈,对一个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还余地;主持,我想请教,既然你彼时认定她是寺中的私产,抓回来就可以了,为何要亏折这些银子杀她呢?” “因为他们扰乱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说罢,韩攻便打断道: “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吧。这孩子在你的寺庙中七纵八横四处乱闯,看见了你良驹百匹堪比驿站的马厩,看见你棍棒千支胜似武库的藏兵,看见你后院藏着的女人,看见你中转贩卖儿童的据点,和你这些年来敛财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 “你含血喷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动,目中腾起一道火焰,却又强自镇压下去,“大人,他这是污蔑,隆通寺这些年来的一点存银,除了少数来自远近的香客修士捐赠,绝大多数都是寺庙的田亩租赁耕种所得,请大人明鉴。” 那堂上的卢太守道:“是啊韩攻,你说的这些可要有凭有据,不可信口妄言。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了给积善之家一虔诚祈愿之地,岂是藏污蓄垢之所。” 韩攻长揖道:“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给积善之家一行慈悲、培福德之所;而贪利之徒却利用朝廷仁慈,将寺庙变成敛财之手段,窃人主之权而饱私囊,其害甚矣;在下这里有有一篇诉状,正是为声讨这些年来隆通寺如何不缴赋税、勾结乡绅广霸田产,欺压诱民所作,请呈大人过目。” 一听韩攻的文章,卢陵坐直了身体,县官会意来取。 韩攻将文章呈了上去,态度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好一派琨玉秋霜的风度。趁着堂上那些官员传阅文章之际,悄声回过头,对德清和刁士奇做个粗俗笑脸:“你二人面子不小啦,今天大爷就给你们瞧点厉害的。” 只听卢陵接过文章,念出标题道:“《讨隆通寺众僧檄》。” 刺史蒋继一听,乐了。监御史裴芳在遮着嘴悄声儿道:“这韩师昀官儿是不做了,笔刀春秋的癫泼性子没改,听说这几年来权贵们寻访他的大有人在,愣是装疯卖傻一个没理;前阵子京城有贵人来上门说亲,欲同韩氏结两姓之好,还吃了闭门羹… 分卷阅读16 …哎,伯韬兄知道我说得哪家吧?”他和蒋继私交好,说话都不带隐晦。蒋继笑得出声:“是,本官倒佩服他,若是钱相要嫁女儿给我,我是断然不敢不受的。”一众官员偷偷地跟着笑,心中却十分羡慕。 堂下面,德清已经傻眼,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诉,他求助地看着刁士奇。刁士奇头冒冷汗,知道完蛋了,从德清作死犯傻拿出作伪证的和尚尸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官司彻底完了。可当仵作们是吃|屎长大的么,谁杀的人,伤口一验便知。他想要击败韩攻的梦想破碎了,他只能恨恨旁观,无可奈何地看着局势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德清原本贿赂了都尉裴辙,买通了仵作,自以为顺理成章给这两个小孩定罪,不需要抓回隆通寺,关进大牢他有的是法子弄个暴毙给他们。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不灵了。这一次的局势不是裴辙可以控制的了的,如今在场的,有本郡之长太守卢陵,还有卢陵的上级,整个豫州的州刺史蒋继,和中央派下来的监御史隋芳,他哪里敢动一动? 裴辙避开了德清的眼光,干咳一声,在楠木大椅上如坐针毡。 他作为郡都尉,在颍川官职地位仅次于太守卢陵,两人素来不合,一直明争暗斗。 那卢陵本是范阳卢氏出身,始祖卢赟以儒学显名,肇其基业,其曾祖位至太仆,其后宗族内父兄累居高官,哥哥卢俊在朝中任职,官拜太常,可以说是满门显赫。而裴辙虽然出身于关中豪族,但并不在北方世族主流核心社交圈内,像河内冷氏、范阳卢氏、河东蒋氏、颍川韩氏这样的顶级门阀相互往来,他作为局外人连插缝的间隙都没有。 卢陵仗着家族背景和官大一级,处处藐视于他,又跟当地的韩氏、蔡氏往来甚密,他如果不想办法培植自己在颍川的势力,早晚会被卢陵撸下台。 于是,裴辙便把目光放到了当时正在投石问路寻求庇护的德清的身上,两人一拍即合,官寺勾结,织成了许昌城最黑恶的一张利益网隆通寺。 此刻听着隋芳和蒋继两人漫不经心的谈笑,裴辙的心情焦灼痛苦,仿佛命运就被置于这一场公堂对决之上。 郡中的门下掾,文学掾,掾祭酒……这些官员都在旁观的坐席中,掾祭酒张勤主管本郡的文学事务,是个风雅之徒,生平最喜收藏那颍川四骏的书画,韩攻文章每发必读,此刻自告奋勇起身道:“下官来念吧。”得到了蒋继的微笑默许。 并且,蒋继还在轻轻地吩咐右曹掾史: “此文不但会轰动一时,而且必将流传后世。你们要仔细的记,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错漏。”“ 是使君大人。”右曹掾运笔如飞,脸上热汗滚滚。 那从容得就好像在云林书院的课堂上讲完一篇文章。 蒋继隔着人丛看韩攻,眼睛里有欣赏,有妒羡。 难怪当年在京城,从太学院到朝堂,多少国士名臣对他前呼后拥,穷极一时的荣华和富贵加诸于一翩翩少年身上,那是何等的风光。 白素仰着脖子看韩攻,眼里有深深的迷惑。 她活了快二十年,自小见过门派中弟子们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知道弱者的悲哀,毕生追求强者的力量。她知道极致的武功是一种力量,至高的权势也是一种力量,所以她要争夺那顶掌门的头冠,以此不屈于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没有绝世的武功,也没有倾城的权势,他的身体里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不知来由,不可名状。 官司的结果顺理成章,卢陵立刻下令查办隆通寺,着衙差解救寺内被绑架拐卖的孩子。 白素和隆通寺的卖身契当堂撕毁,德清方丈和崔牙婆王三姑一并押下,待查明案情后法办,此案暂且告结。 只不过一旦隆通寺的不法勾当被开始查办,拔出萝卜带着泥,未来的日子裴都尉可得担心一下前景了。 那堂官司临散场之际,一直端坐在次席旁听的蒋刺史突然站起来,走向韩攻,众官紧随其后。 “韩大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蒋某佩服得紧,方才在公堂之上不便相见,做了多时的壁上观。过 分卷阅读17 去在京中苦无机会结交,今日有幸遇见,正当倾心吐胆一诉衷肠,蒋某已在天香楼备好酒席,请韩大人赴宴。” 众官见他如此礼贤下士姿态,也跟着微一俯身,对韩攻显出极大的礼遇。 却听韩攻淡淡还一礼,道:“承蒙刺史大人看重,韩某早离天闱,如今一介布衣,官话怎么说全忘了,聊多了说错叫人笑话。酒席就不参加了,家中还有事,告辞。” 白素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不时偷偷望一眼蒋继——这人真当是刺史?假的吧,不然韩攻同他说话怎么一副作死的模样。 她站那有些怔住了,韩攻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停下来:“你不跟上,是想通了留下来皈依我佛么?” 白素醒过来,撒开短腿赶上他,举起手来,韩攻一把拉住,提着那莲藕似的小胳膊将她提过了大门槛。 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衙门口,蒋继良久伫立。 众官陪他站着,那蒋继的舍人对韩攻不悦,道:“什么名士,我看也就是一狂生罢了,若非使君大人明察秋毫,事先关照要慎重办理此案,岂有他在堂上口吐狂言的机会。”旁边办案的太守卢陵听了,脸色不悦,案子却是他在办的,功劳被归到蒋继。 蒋继望着韩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使人捉摸不定:“诶,此人不可以以俗情视之,无妨,早晚还得见面。既然他不肯来,改日咱们再去拜访他。” ——韩攻,你既然穿过那身官服,想要再钻出来,不打断几根骨头挑烂手脚筋怎么成,要不然,如何叫做名利套子呢? 蒋继微微一笑。 …… 蒋继坐言起行,七日后果然来到云林书院拜访韩攻。 韩攻见他轻衣简行,身边只带得一个别驾和两个卒使,便引到书楼上面来坐,摆了四盏茶招待。 恰逢白素躲在那个书楼上面运功调气,这会儿想下去也难了,不好露面,只得躲在书架后面扮空气。 听那蒋继道:“师昀先生,昔日你名满京洛之时,蒋某只认你崖岸自高、矫情自恃;直至你弃官还朝,才知你松柏之志经霜愈茂。蒋某虽早生你二十多年,却大是不如,惭愧,惭愧!” 韩攻笑一笑:“拜年的话说几句就成,蒋大人深夜来访,再不说明来意,韩某可困得要坐不住了。” “我知您高风亮节,看不惯朝中一些人的作为,才躲到这地方来避世,可是于私情我也要劝您一声儿,天底下岂有清净之所。如今薛御史如今在朝中声势渐望,他们关中一派对我们河内一派是极力打压,而太尉大人他早年的时候在外征战,一身积下不少旧伤……也是管不得许多啦,他病榻上还惦记着您,一直让我们劝说您回朝匡扶正业呢。” 见韩攻淡淡不置可否,蒋继接着道:“那裴辙勾连僧人为非作歹,郡里早就要办,正愁个缺口下手;加上朝廷本来就要清理佛寺,这次您的文章开天下之先打了前锋,皇上定会非常赞赏,他一直惦念着您,叫我们这次前来,关照您的近况。” …… 送走了失望的蒋继,韩攻一个人默默坐在老榆木桌面的书案前想事。 ——刚刚蒋继的意思很明显了,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大晋帝国的三驾马车面临失衡,皇上坐不住了。 白素从书架后面钻出来,问他:“原来你上公堂,是为了写一篇替皇帝打冲锋的檄文,不是为了要帮我啊?” 吓了韩攻一跳——哪里冒出来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顶着他小腿,低头看见白素,嗤之以鼻:“你个小不点算哪根葱,犯的着大爷为你费神。” 他说着将她抱上膝盖,用前额抵着白素额头,一脸假意吓唬。 白素倒让他兼葭秋水的美貌给吓着了,心跳莫名地加快,伸出小手推开他额头,问:“既然如此,他们叫你回朝做官,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大爷好不容易从那富贵套子里钻出来,落一身自由自在,千金不换啊!” 韩攻被她一推,仰头大笑。 正说着,有人送来了从陈郡发来的书信。韩攻抱着白素,道:“你替我拆。”白素展开了给他看,那信中道:已经接到任命书,不日便要走马上任,多谢贤表弟移山开路。届时还请贤表弟一聚。落款正是韩攻的表兄谢惟。 陈郡谢氏,天下谁人不知,自秦汉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家学渊源和士林名望皆为一流。 白素吃惊,原来不是为了讨好皇上,而是为了襄助表兄,为家族势力扩张奠基呢。 不料韩攻对那送信的家丁说道:“三年前我蒙他搭救,如今替他拉裴辙下台,人情债也算还清,以后这些事能省则省,还我一个清净。” 说罢笑着撕了书信,在窗口撒得纷纷扬扬。 谢氏的人离开了,名门望族即便连一个送信的门人也大有来头,离去的时候面带不悦。白素看他又得罪了人,不禁对他道:“外面人没说错,你可真是个疯子。” 他微笑着,细致眉眼中充满了忧伤和复杂。突然板起脸,抓小鸡似的拎起白素 分卷阅读18 ,眼观眼鼻观鼻地瞪着,恨不得用招子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眼出来: “我就说你个小鬼可疑得很,好像没有你不认识的字,见鬼……简直成精了!你该不会是什么天生长不高的侏儒,看着天真水灵其实已经七老八十罢?而且六岁飞檐走壁,说出去谁他|妈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白长老就要跑去韩园做丫鬟了= = 丫鬟生涯终是梦…… ☆、学做丫鬟 oo8 白素心头打了个突,心道算你厉害,几乎接近事实! 幸好自己身上这等事世间罕有,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于是死撑到底诌道:“我要是七老八十,声音也不会这般嫩,你看我的牙齿,还没有换完呢。”说罢长大嘴巴,啊——给他看。 “你牙里有菜。”唬得她慌忙闭上嘴,韩攻哈哈大笑。他自个想了想,也觉这个推论荒谬不堪:“也对……那你真是成精了!老子小时候虽然也精,但没你这么阴!”白素松一口气。 刚被韩攻放下地,却又见他走到窗口,寞然道: “小鬼,你身怀绝艺,更要律己谨严;世道虽然艰难,但若你不择手段攀援谋生,终有一日回头要后悔。” 他这样说,却有一瞬感到自嘲——当真是世上无知己了么?怎的对一孩子莫名口吐狂言。 他打开窗,一股雪风迎面吹得神志清明,屋中书籍画册翩然欲飞。他默立窗前,遗世而孤独。 白素:“我知道的,你想说,为人总有运势高低,但纵然再落魄,也不可失了本心。”哎唷,本座弟子数千,你还想来说教我。 他一惊,猝然回头,见那白瓷娃娃般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着被风吹落的书简,口中嘟哝:“悬弓自警,怀璧自珍,功夫是用来修身不是用来杀人,我自会严于律己;倒是你,自是人心多偏窄,我看那些人一个个都厉害着,你留神当心罢。” 韩攻愕然地看着白素,一句怀璧自珍,竟点出他一生精华。 他盯了良久良久,简直想要把这个从天而降的怪胎看穿,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人能有一颗一窥全豹的七窍玲珑心呢? 白素站起来,仍是那矮矮弱弱,稚气婴儿肥的脸上带着一点说不通的冷艳,伸出短短的小手:“还给你。”书简交到他手上。 “有趣,帮你一把,总算不亏,”他失笑,“大爷不是小气的人,既然到这了,就再赐你一件大礼罢。” 说罢从案头搜出之前和白素签的那张卖身契,当面撕得粉碎。“好了,你自由了。” 白素目瞪口呆,紧跟着,撕心裂肺—— 你撕掉的可是本座的长期饭票啊! 韩攻撕完,转身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身后却传来大叫: “等等!” 韩攻回头:“嗯?” 白素急了:“我师父被人杀了,我也没个地方落脚,不如你先白养我一年,日后我必有报答!”刚刚捡了那么多顺耳的话说给你听,还不留我顿顿白食啊。 韩攻:“……” 白素对对手指,为谋生路作出艰难让步:“要不然,可以给你打点杂……” “你去死吧!”韩攻叫道,“救人还贴钱,你当老子生得贱。”见鬼了真是见鬼了,许昌城里,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欸,欸!” 不管白素怎么叫,他大步流星出了屋。白素正自懊恼,不一会他又上楼来,啪,往案上拍了一张纸:“年限自个填!” 一张新的卖身契。 他粗声大气地道:“小鬼,大爷和你萍水相逢,也算得上忘年交;不过到了韩园,就比云林书院多许多规矩,你要安分听话,不得随便露出拳脚,那都是我的家人,吓着了他们,老子把你吊起来打。” 这下一日两餐有了着落,白素欢喜满意地将契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条条款款没什么问题,仰头问他:“诶,你真的不怕我是一个怪物吗?” “哼,如果你是怪物的话,那我情愿世人皆如此,让我活在怪物世界。” 他摸了摸她的头,摘下自己的挂坠,轻柔给她戴上。 挂坠在白素身上长到了胸口,白素捧手心端详。 是一块玉虫石,一只丑陋的小虫在剔透的冰玉中痛苦地扭曲着,仿佛重演着那亿万年前蜕变的瞬间。 “我给你讲个荒唐故事,从前有个蠢货,也曾掉进了名利场子里,挥金如土的事没少做,台阁上的同道本着各种心思,都吹着捧着他,更教他飘飘不知所以然,于是违背夫子干起那昧着良心的事来,最后他夜路行多遇到鬼,在阎王爷那栽了跟头,虽然保住一条命,可是从此以后,一颗心也就废了,就像这石头里的蚂蚁,再也活不起来。” “嘿我知道了,这个蠢货就是你。”白素指着他的鼻尖,拆台起来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瞪起眼半晌,最后竟没生气,反而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按在了心口。 他 分卷阅读19 的胸膛温暖坚实处,传来深沉的跳动—— “吾宁卑微如蝼蚁,不愿扭曲如蛆虫。我只想守住这颗本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时间都好像停住了,窗子忘了关,雪花趁机跑进来停在他的羽睫之上,纯净得教人此生难以忘怀,白素呆呆瞧着。 突然间,她猛低下头,脸红了。 奇怪,他不过给了本座一份卖身打工的不平等条约,何以本座心跳得如此厉害啊? …… 白素心忖,本座虽然改头换面了,可是明人不做暗事,依旧要讲个信用。既然答应了他,那就在韩园踏实干上一年,也算不负他救命之恩。 翌日,王妪便来接白素,将她梳洗得白白净净,活似个玉雕的小人儿。王妪很多年没带过小孩子,看了白素这样子欢喜,连着点头道:“不差不差,再学一些规矩,就能体面地放到小公子身边。” 恰逢韩府跟蔡季预定了一副画,温越程放陪他送画上门,且把自家的礼物一并带去,临近除夕,过年前大户人家互相走动走动,也顺便捎白素蹭个轿子。 韩攻没有来送,他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在书楼阁子不省人事。 在许昌城的诸多贵门宅邸中,韩宅不算大,四院四堂格局,前后三个花园;老爷和太爷皆已过世,上一辈儿的只剩下女眷住在这里。老太君住最北端的北院,临近府内的私庵,便于早晚功课;夫人谢氏挨着太君住北院边上的和乐院,她是名门闺秀,常年深居简出;侧室秦姬和儿子韩筹等一干丫鬟仆妇们住在西院。 东院有两厢,原本是三郎韩攻和四郎韩楼一齐住的地方,自从韩攻搬出韩园之后,便只剩下四郎韩楼夫妇居住,倒也宽敞。 王妪带白素去的便是东院的厢房,在倒座屋里放了东西,给白素换了件小丫鬟的衣裳,韩府规矩大,不许那丫鬟仆妇之间攀比,故而丫鬟一律穿青,凭着等次升级之后,才能慢慢加一点罩衣佩饰在衣裳上。 王妪叫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让白素跟着她学规矩:“她叫采薇,你跟着她多看,少说,别人怎么走你也怎么走,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先把嘴巴上的待人接物学会了,舌头别出错,再教你干简单的活计。” 王妪还要回书院替韩攻收拾茅舍,叮嘱采薇要好生带着白素一番,便匆匆去了。 采薇问白素:“你叫什么名。” 白素搜索了阵,已经彻底忘记上一回给自己瞎编的是什么名了,恰好看一穿双蝶穿花绸裙的年轻妇人从庭院里的假山石栏前面走过,信口道:“我叫小蝶。” “这名字轻浮了些,不过不妨事,认了主人以后还要从新起,”采薇道,“现在咱们去正堂里伺候主公家用饭,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只在一旁看,看其他姐妹们是怎么伺候的。” 临走前,采薇特地和白素一人端好一盏茶,道:“等会有大用。” 来了正厅,大丫鬟们正侍奉漆盂侍奉两位细君盥手。 这二位细君分别是翟氏和褚氏,翟氏生得瓜子脸,轮廓清秀,就是生完孩子脸色蜡黄些,但看得出模样端正;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怎么瞧得上商贾人家出身的褚氏,与她素来不和。 褚氏正是那院里经过穿蝴蝶花衣裳的妇人,她生得雪脸玉腮,艳丽似牡丹;就是话唠坐不住,一直问自己的丫鬟岫岩,夫人何时回来;岫岩道夫人和秦姬正在客厅招待温程蔡三位郎君,怕是还要一会,她更按捺不住了,兴高采烈同翟氏搭讪: “三伯兄怎么又没回来?女兄听说了么,三伯兄又闹事,合着温九郎的书院把隆通寺搅了个稀烂,官府正拆庙;裴辙也跟着倒了霉,裴家人现在一团大乱哭天抢地呢。这下可好了,谢表兄走马上任,要承裴辙的官,以后咱们韩家人在许昌又多个照应。” 翟氏听了并不高兴,她是二郎韩筹之妻,韩筹乃老爷侧室秦姬所生,他们一家是二房;不像褚氏的丈夫韩楼和三郎韩攻,均是大房夫人谢氏所出。 如今谢氏扩张门楣,二房这边看来态度是微妙的,翟氏并不觉得有光可借,话里话外酸了起来:“那岂不是大过年的无神可拜,阿弥陀佛了,得罪佛祖,也不怕遭报应。” “女兄怕不是和二伯兄一样,书读多迂了吧;三伯兄这是帮皇上出头,抄没了寺院充盈国库呢。三伯兄才略高超,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不似某些人,熬干了灯芯子也读不出个茂才。” 二郎韩筹成日读书,却至今不得仕。褚氏一句话捅在翟氏腰眼儿上,简直血流如注。 翟氏扎心得很,面上也跟着抽搐冷笑起来:“马屁拍得倒是热络,跟红顶白也要看准对象,三叔他今非昔比,当年顶风尿三丈,如今顺风尿湿鞋。朝中的朱紫贵人,现在都没一个上门,京城钱氏的人来,也被赶走;还是先担心得罪贵人,没吃羊肉一身骚,无端受牵连吧。” 褚氏咬紧后槽牙:“女兄,你嘴巴这么毒拜什么佛都没用了,人家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小心报在二伯兄身上,一辈子举不上茂才。” 翟氏弹 分卷阅读20 起座位:“我嘴巴毒得过你?你随便吐一口口水都能毒死大象!” 两房的大丫鬟们一看情势不对,连忙为自家主人奉茶,变相圆场:“细君请用茶。”“细君喝口汤!”“细君润润嗓。”“细君莫要慌!” 很快大丫鬟们手里的汤汤水水就递上去了,一顿手忙脚乱暂保一时清净太平。趁两位细君饮茶喝汤的工夫,白素看看自己手里端的茶盏,再看看旁边高度紧张进入战备状态的采薇,心想哦,原来是这个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 丫鬟之间也分小圈子,白长老发现自己在社交功夫上的段位是【倔强青铜】 ☆、豪门戏精 oo9 两盏茶先后喝干了,翟氏调整心情姿态,重新焕发战斗神采:“唉,庙虽没了,所幸我先见之明,很早便求了蔡家郎君一幅送子观音图,大过年也不至于没画挂。” 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秋蝉素娥应声接口:“细君,那蔡氏郎君的画一纸千金,旁人去求怎么都不得,细君的面子可真大。”“那自然的。”翟氏听了傲气满满,腰板也坐得正些。 褚氏抹着茶壶盖儿冷笑,倒底是你的面子,还是韩家的面子?心里却琢磨起自个儿进门快半年,肚皮还没有动静,是不是也该求一幅观音图了? 恰巧的,蔡季的书童将图送至。 那画展开一看,四尺长的竖幅观音,手托净瓶细目低垂,悲天悯人灵韵清姿,旁边一左一右男女两个红润小童呼之欲出,果真是一副手笔一流的好画,实比平日里寺庙门口几文钱买的贴画隔了万层法天。 众人一看,齐声赞叹好画。 褚氏忽然笑道:“这幅画正合适女兄不过,也该是时候担忧一番,求子嘛;还有两个月女兄嫁进门就满三年,三年无所出,按七出之条都可以休了……” 翟氏面上晴转多云,丫鬟们全体紧张。 褚氏继续道:“女兄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二伯并非无情之人,连丫鬟尚且善待,何况女兄您,你看素娥秋蝉她们,何人不是如珠似宝捧在手心儿的。倒是女兄你面色憔悴,二伯近来没给你买胭脂水粉么?” 二郎素贪闺房之乐,屋里几个丫鬟素娥秋蝉她们个个丰腴多姿,他也是个风流子,把身边丫鬟的名字个个改得娇情嗲趣。 翟氏自打小儿流产之后,体态容貌大不如前,渐为二郎所疏,心中最是忌惮这几个貌美轻盈的丫鬟,她深知女人掌家便是掌握了丈夫一半权的道理,于是攥紧了手头的账目财务以钳制这些盛宠中的丫鬟。可偏生丈夫为人风流,手笔也学那四郎豁达,常常背着翟氏赏赐奴婢们金银首饰、名贵胭脂;翟氏为人最吝惜金钱,夫妻两个为了这笔风流开销常大动肝火,一直分房睡。 翟氏被戳痛脚,拍案而起:“褚黄花!” 褚氏闻言,脸色突变:“你叫我甚么,大嘴岔!” 褚氏的父亲是西河郡的马商,家财丰裕,可褚氏并不欢喜;她嫁入韩家后也要学着装点自己门面,一心掩饰自己的出身,生平最忌讳旁人提她全名和她的家族,想到父亲的行当庸俗微贱,便觉命运不公将她这等命中带贵的躯体托生在马夫之家,心中万般的不痛快;也正是这点不快,竟叫她忘了大把花使娘家银钱时候的痛快。 “褚黄花你去死!”“大嘴岔你死我都不会死!”两细君一人抄一汤盆,文斗完了接武斗,互相泼掷;丫鬟们急忙拉得拉劝的劝,可惜这并非一两盏茶能泼灭的怒焰,正堂内上演起全武行。 屋中乳鸽和螃蟹齐飞,酒水共鱼头一色,汤碗瓢盆满天星雨,到处听取骂声一片。 一场妇人掐架下来,几个劝架的丫鬟都披头散发,人人脸上皆写着生无可恋。 白素头顶一条鲢鱼,鱼头不知何处去寻,只剩下一截尾巴,汤汁顺着头发丝一滴一滴留下来——或许这顿韩家的饭还没吃,就已先尝到大户人家的其中滋味。 更为不幸的是,丫鬟们还没来得及收拾,便听门房一声通传:“夫人、侧夫人到。” 话音未落,便见两名中年贵妇自丫鬟们簇拥中而来,个子高的那位乃主母谢氏,相貌高贵雍容,神情不怒而威;她身侧的红妆美妇便是侧室秦姬。 谢氏一眼扫去,神情顿时凝肃,声沉蕴怒:“荒唐!正堂是一家人恭肃和睦之所,岂容你们放肆!红菱,快取我家法来。” 两位细君一听家法二字,却显得并不惊慌,倒是在场的丫鬟,个个魂不附体,唰啦跪了满堂。 白素不明所以,又不想跪,悄悄混着蹲下。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那方才势如水火不撕烂对方誓不甘休的两位细君,此刻迅速换了副脸面,互相抖出笑容。 两人的措辞,也风格突变,得体了起来—— “母亲,我就早就劝过女兄,管束下人要严格,不可护短溺爱;方才这两个丫头不知为了什么事在此争执,而后竟然大打出手,可能是女兄平日放纵娇惯,才会令丫头胆大妄为。”这是褚氏。 分卷阅读21 br /> 翟氏隐隐作怒,同在一条船上,褚氏还不忘向自己捅刀;不过却也不慌,从容下拜:“这的确都怪儿媳,圣人常云严不狎,爱不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儿媳见夫主素关怀这几个丫头,便也视之如亲生姊妹,常常因情忘仪,淡化了主仆之间的规矩,才致今日之疏,辱没韩家的体面。恳请母亲责罚。”四两和千斤,轻轻一拨,借刀亦可以杀人。 褚氏一看,嗬!好你个一箭双雕的大嘴岔,自己倒做了她的枪头,帮她除掉两个眼中钉;虽然素娥和秋蝉都是二房的丫头,同自己并无什么过节,甚至她平日还挺乐意看这两个小贱货给二房的大贱货添堵的,可如今为了自保,就不得怜香惜玉啦,于是挥泪斩马谡: “女兄,你这又是何苦替她们担责,她们奴大欺主,竟连你的话也不听;今日敢当着你的面将汤汤水水洒我一身;他日难保不当着宾客的面,将这些秽物撒母亲和秦姨一身,届时才真正叫我们韩家斯文扫地。到时候,你我就再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她言辞稍微通俗些,感情气势倒难分伯仲。 翟氏闻言忍泪欲泣,抖动嘴唇,那双方才还掐着褚氏脖子不放的手,此刻已经紧紧地互相挽在一起。“女弟,莫再说了,都是些家丑……只怪我疏于管教。” 二人相惜相依,姐妹情深,窗外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两人傲霜斗雪,抱头痛哭。 ——这和她们俩扯头发插眼睛踢对方肚腩,相隔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吧?!白素目瞪口呆,光怪6离,人生百态。 秦姬早就看那叫素娥和秋蝉的丫鬟不顺眼了——谢氏生的三个儿子,有两个都轻松入了太学,韩攻更层仕途通泰;如今即便不做官了,依旧是那些朱衣贵人们追捧的偶像,反观自己的儿子韩筹,读书久用无功,莫不是都是因为这几个妖艳贱货成日溺在房中扰乱儿子心神,毁了他一半的前程?顿时肝火中烧: “泼贱奴胎,岂容你们登堂入室大撒淫威?快将这两个伤眼的蹄子拉下去家法伺候。” 素娥和秋蝉见此情状,哪里还有魂魄在,吓得哭声哀求,却是不敢解释半句,转眼进来四个手长腿粗的壮汉家丁,将二人拖了下去,一路哭声震天。 翟氏假意抹着眼泪,见二婢吃苦受罚,心中很是痛快,也不枉她腰酸背痛跪在这里。 秦姬听得心烦,转眼看那两位细君,她对儿媳翟氏也很不满意——一个小吏的女儿。秦姬本身便是寒门出身,一心想要改天换命,本以为嫁入韩家正是鱼跃龙门,谁知人中虽然有龙凤,龙凤头顶却还有神仙,她的主母谢氏誉满颍川,正是被成为神仙风骨的陈郡谢氏之后,哪里是她一届清贫凡俗可比?于是秦姬始知女子出嫁后家族背景的重要,一心想为儿子也物色个望族闺秀,谁知道儿子不争气,跑出去搞大了郡衙书佐女儿的肚子,书佐不依不饶非要告她儿子强|奸,险吃上官司,还是谢氏出面周旋,把这浪包妇娶进了门,才平息风波。 直到现在,秦姬还为此事对夫人谢氏怨言颇深,觉得夫人同翟家一门勾连,做了个仙人跳给他们母子,断送儿子另一半的前程。 于是,秦姬对翟氏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她虽不敢违逆夫人,却可以惩治儿媳,此刻借题发挥,怒斥:“上梁不正下梁歪,若非你管教无方,岂会屋中小人作祟?”一巴掌挥去,打得翟氏懵了神,瞬间流出了真正的眼泪。 这会儿褚氏看秦姬无端发闹,不知她意图在何,不敢随便触摸逆鳞,乖乖闭嘴跪了个端正。加上相邻的院子里传来棍棒绽开皮肉的响声和哭嚎声,满屋子丫鬟兔死狐悲,个个垂泪,凄然一片。 “好了,叫他们住手。”谢夫人发了话,她的大丫鬟红菱立刻出门。 秦姬心中不悦,脸上笑容虽恭却不敬,态度客气却冷淡:“女兄,我管教我院里的人,如有什么偏差,还请指正。”谢筠,别仗势伸手,你管得太宽! 谢氏叹气,道:“《管子》有云,‘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治家何不如是。女弟,纵然下人要严加管教,也要恩威并济,她们年轻,不似你我经历岁月,总有个轻忽闪失的时候,我们做长辈的何不多付出一些耐心;先主在世之时,常说要有容人之美。” 秦姬一听就来气,又拿夫主来压我?我又没有容人之美了?你美,就你美!不由得冷冷撇唇。 谢氏又道:“情可以宽,家规不可以易,有过还是要有罚;你们在场的其他人虽不曾参与,却对她二人不加劝阻,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非忠孝友恭之举,更不应是我韩氏子孙所为,你们都应该去祖先的灵前扪心自省,什么叫做一家人。” 于是,打虽然不用打了,剩下的人祠堂还是要跪,细君们是主人,有资格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丫鬟们是下人,没资格登堂入室地跪,所以得跪在祠堂外面天井的院儿里。 这会儿寒冬腊月,风雪呼啦的,所有人都成冻成冰坨。 皮糙肉厚的家丁们还好说,这些个丫鬟冻得遭受不住,互相瑟瑟发抖,寒风中聊起天来解冷—— 分卷阅读22 “早通过气了,让你们院儿的晚点到晚点到,怎么就是不听劝,把那两位戏精子给凑一块儿去了。”这是翟氏院里的丫鬟香罗,她刚满十四姿色未成,韩筹还没给她开|苞,于是逃过翟氏的一劫。虽是如此,心中也大恨着翟氏。 褚氏的丫鬟独山,搓着通红的指尖:“都说了,她怪我们磨磨蹭蹭,非要早点出门,我们做奴婢的也拦不住主人呀。” “哼,还不是为看那劳什子的观音图。求神拜佛也治不好她的大黄痨,嘴上有刀,心里有毒,病到根儿里去了。” “熬一会儿吧,夫人心善,不会跪多久的,指不定一会儿红菱姐就来放人了。” 白素听了,燃起一点希望,她旧伤未愈,正是需要补充食物恢复得时候,此刻饿得有些眼花了,眼前雪花茫茫的一片。 香罗嘴唇发紫:“你得了吧,夫人肯放,那泼贱精肯么,她恨不得借着秦姬的手把咱们西院的丫头全打杀干净了。” 采薇插嘴了:“也是,要我说,你们二房的细君和少主人一个泼贱精,一个顽赖骨,天猫配地狗,天生的一对儿,就该白头偕老,还祸害别人家的闺女做什么;听说过完年还要纳妾,素娥姐跟他那么久,推了三户踏实人家的媒人聘礼,就等他许诺抬妾,可是一等三年,可怜素娥姐都二十五了还没抬成,还要遭这种罪。” 几个丫鬟听到,都连声叹气。也不知谁说了句:“还是东院好,三公子从来都不回来住,清闲少事,哎真羡慕你以后能每天浇花锄草的。” 白素怔了怔,这话是冲她说话呢。 采薇却不屑:“想清闲够呛,这不转眼过年,谢家人就要来拜年,三公子还能赖着不回啊?姓谢的姑子吃定他,又不是一天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韩攻搬回来住了,白素阴错阳差,成了他的贴身丫鬟 ☆、丫鬟难做 o1o 晚膳时,院里风雪愈大,二郎韩筹和四郎韩楼都回来用饭,席间夫人吩咐和乐院的两位管事王妪和毛妪: “过两日便是除夕,三郎要回家里住,你们把东院的屋子收一收。四郎,到时你带人派两乘轿子,去书院接你三哥,顺便给温家的九郎备一份礼,三郎蒙他们不少照顾。” 白素站在丫鬟队列瞄去,四郎韩楼乍一看肖似韩攻,五官细致俊美,正皱着眉毛挑剔碗里的菜。 不过再细一看就有差异了,韩楼双颊瘦削,少了些洒脱不羁的气态,像他三哥的穷人版。 这两兄弟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韩楼听见三哥要回来,一扫颓靡神情,振奋道: “这太好了!上个月我在多宝斋开出块一尺见方的金青玉石胚,不晓得订做个什么物件好;三哥回来我就有主意了——弄一副青玉棋子,我们哥俩下着玩。”说着快乐地扒了几口饭。他的妻子褚氏一听,那金青玉价值又不菲,转眼就要送人,顿时脸色不快。 晚饭结束,大丫鬟们搀扶各房主人回屋,使女们要收拾好碗盘才能回到后厨吃饭,采薇带白素转了一圈,教她看看姐妹们怎么做事—— “这些跟在主人身边的是贴身丫头,平日负责伺候主人饮食起居,夜里可以跟着主人睡在偏房;屋里干杂活儿的是普通丫头,跑腿干点杂活儿;外面的粗使丫头不能进来,不能乱摸主人碰的物件,要干最重的脏活累活,她们只能睡靠近柴房后厨的大通铺。” “你运气好,本来三公子房里是没有丫头;王妪把你放在东院,意思要培养你做三公子的贴身丫头。粗活我也不让你干了,就先学着沏茶倒水收拾屋子罢,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看主人眼色,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都要有个数。” “比如,你总是自称‘我’,这就很不好,当着我面不打紧,可是三公子回来了,主人面前,你应该自称奴婢,来,同我念一遍,奴——婢——” 白素脸颊抽搐,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见到那些夫人细君的能屈一屈膝盖,已是极大的忍耐了。 “跟我念啊,你哑了嘛?”采薇见白素迟迟不张嘴,伸手给她捞了一下。 白素的发髻包歪了一边,震惊瞪着采薇。 “来,一二三,奴——婢——哎你还想不想吃晚饭了?” 拿食物威胁,可恶得很。白素企图含混过关:“……路、比。” “不是卢比,是奴婢;再跟我念一遍,奴——婢。” “卢比。” 采薇还就不信了,她教不好这个小丫头:“奴婢奴婢奴婢跟我念!”“卢比卢比卢比。” “……得了,先吃东西吧。”采薇袖子一挥,心头纳闷,刚来的时候也没发现她大舌头呀。 夜里,白素躺炕上翻来覆去,外面雪停了,一丝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她坐起身运功调气,感觉体内仿佛有三处大穴气脉不畅。尝试冲了一下穴位,却顿感疼痛钻心,不敢再乱试;脑海里浮光片影地想起过去和师兄萧让的种种仇隙,又想 分卷阅读23 起自己如今的落魄模样,顿感心浮气躁。 她拿出韩攻给她的虫玉坠,对着月光慢慢地看。 将他那句“吾宁卑微如蝼蚁,不愿扭曲似蛆虫”偶尔拿出来思量一番,心情渐渐平静。 她将挂坠贴身地放好,身子一蜷,慢慢睡去。 …… 两日后,除夕悄至,韩攻回府。 三郎搬回来住,这对韩家本是一件高兴的事,不料当日却闹出一桩小插曲。 因韩攻搬出去太久,他的屋子长年空置,便被同院的四郎韩楼所占。待要搬进去住时,发现已经容纳不下多余的行李。 韩楼埋怨自己老婆乱堆乱放,褚氏骂道:“你天天搬些石头回家,仓库没地方堆,还能放到哪里去,要不然丢了你那些破烂,让三伯兄住进来?” 那些玉石胚哪里是破烂,皆是韩楼心血,他醉心赌石,还将房里几个下人全改了名字,两个丫鬟叫做独山岫岩,书童便叫做蓝田和田,保佑他把把手红之意。 韩楼尴尬呆在原地,韩攻倒先笑了:“老四不必麻烦,我住祠堂那边去。”“那怎么成?三哥刚回来,我就把你逼走,我岂不成了混蛋。”韩攻哈哈大笑:“你就当你的混蛋吧,祠堂旁边厢房多,我就爱那清静。” 韩攻在祠堂院里挑了间东南朝向的大屋,书童阿武住在相通的耳间。 白素因为还没有训练好,于是被王妪安排住在和韩攻相邻的偏房,继续跟着采薇学习如何做一个得体的丫鬟。采薇拿了本韩氏家训来每天给白素念一段,要她背诵,白素装作不识字,丢在枕头一边。 这夜大年三十,整个许昌城都彻夜灯火通明,鞭炮声此起彼伏,白素一个人在屋里练了整晚的功。 早晨起来,院子里满是大红的鞭炮屑,按规矩年初一不能打扫泄了财气,下人们正简单地将积雪和鞭炮屑扫至道路两旁。白素跟采薇一人捧一只彩蝶蓝小瓷碗,给院坝上的鹦哥喂食。 那鸟学舌,听见有陌生人来,立刻扑扇翅膀,在笼中闹腾起来:“吾斋之中,不尚虚礼!不尚虚礼!” 白素朝院门看去,只见一行人从正厅的回廊里出来。 冬□□裳都穿得厚实朴重,但这几人衣裳却甚是华贵亮丽,大夫人的丫头红绣引路在前,一面道:“郎君姑子请稍后,这便去通报。” 说罢一溜烟的跑来,压低声音问采薇:“三公子起了么?”采薇看看白素,白素摇头。 ——韩攻这种人,不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才有鬼了。 红绣甚头疼,掩饰住尴尬朝身后望去,恭敬朝来客们一笑,示意请稍作等待。然后催促:“赶紧去屋里催一催,就说谢家郎君和姑子来了。” 白素跟着望去,只见几人都风度高雅;两女姿色秀丽,其中一女肤白貌美,却艳而不俗,一件水蓝色留仙裙简简单单穿出了韵味,使人过目难忘;她身旁站一穿着束腰改制胡服的青年,同她五官神似,神采翩然,一看便知是兄妹,正是将要走马上任郡都尉的谢惟。 红绣催促道:“你还不快去。”白素发觉她看得是自己,一愣:“我?”采薇有心历练她:“你是三少爷贴身丫头,不是你是谁,赶紧的吧。” 白素跑了去,先敲门找阿武通报一声,想让阿武叫起韩攻。 门打开一道缝:“一大清早叫魂呐。”声音慵懒悠长,却是韩攻在说话。 原来韩攻素来喜欢睡硬板床,嫌那大屋里的榻太软,故而昨晚非要同阿武换一间,去睡那下人房。 白素道:“有客人来拜见……”“说大爷不在。” “是谢家的郎君和姑子。” 门开了。韩攻探头出来,睡眼惺忪,胡子拉碴:“你等等。” 不一会儿,韩攻从屋里出来,朱衣墨发,面如冠玉,整个一光鲜得体。 …… 白素在月台上和采薇整理小花盆,将那些冬天调零的花搬到廊檐下的大株灌木底下,听见韩攻等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从厅堂中传出—— 客厅里,韩攻招待着客人,仍是那副心不在焉地样子,慢悠悠捋着鬓角那一束尤长的头发,听表兄谢惟说话: “贤表弟,这次我们从陈郡来得仓促,还不曾在官邸安顿落脚,便没有及时上门道谢。若非你出手襄助将那隆通寺和裴辙一网打尽,为兄如今还不能得官呢。” 韩攻不置可否,刚好采薇和白素上来奉茶,采薇提着壶,白素摆茶盏。韩攻道:“喝茶。” 谢惟是个聪明人,看韩攻仿佛并不喜欢提起这件事,马上转了话题:“我们这次来原打算暂住在官邸,但不巧遇上官邸漏雨正在翻修;我一个男人随便住没甚么讲究,小妹却多有不便,姨母好心道可以让小妹在府上借住,我们不胜感激。就是希望没有打扰到贤表弟。” 说罢颇有深意地看向在座的另一位女子。 那姑子正是先前那位蓝衣美人,谢家的嫡长女谢冰卿,她长相娇艳,但从进屋到现在却不曾笑过一笑,姿态端得极高。 谢冰卿 分卷阅读24 神色淡淡:“阿兄,看来人家并不欢迎,你又何必故意套近乎。”这话却是说给韩攻听。 白素听她口气,总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旧怨似的。 韩攻还未说话,又有一青年抢着站了起来:“怎么会呢!” 他是一同前来拜年的堂兄韩瑜,他的父亲和韩攻的父亲乃异母兄弟,和谢家勉强攀个远亲。 韩瑜早就听闻谢家大小姐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在陈郡一带便是世家子弟们梦寐以求的才女佳人,今日一见果然风骨出尘,顿时好感倍增:“卿表妹和惟表兄肯在这里住,正为韩园增光添彩,岂有不欢迎的道理。早就听闻卿表妹琴棋双佳,刚好我也是一个爱好手谈之人,正想要请教呢。” 韩瑜那热络过劲儿的态度,使得坐在他身旁的妹妹韩眉面色不悦。她心不在焉去拿茶盏假装喝水,刚好白素来续茶,两人一碰,韩眉手里的茶淋了白素满头。 韩眉一愣,迁怒起来:“你没长眼呀,丁点大就出来沏茶,桌子这么高,你够的着么!自己多大能耐心里没点数么,别不知天高地厚!” 她口中吼的是白素,却教韩瑜黑了脸。 ☆、雕虫小技 o11 白素抹了一把脸上水渍,屋中众人衣袂突然飘起! 在场无一人懂武功,便不知白素发怒时,流动的气场足以掀翻屋顶。采薇只道是从外面吹进来,急忙跑去关门关窗。 韩瑜一边按住飞起来的飘带,一边责怪韩眉:“你发什么脾气,这是韩园,不是自家,咱们是客人,休要让主人难做!” 韩眉掖了裙摆坐着,负气不语。韩瑜呀韩瑜,你也知道要脸,跪|舔的时候怎么不知羞耻。 这时,主人韩攻发话了:“来了都是客,既然都在这了,堂兄也留下了多住几日罢。” 韩瑜一听转怒为喜。他奉父亲之命来拜年,原本隔天就走,韩攻这样一说等于留客,他又多了几日能在韩园逗留的机会,忍不住看一眼对面的谢冰卿,心痒难耐。 这话谢惟听了也顺耳,既然韩攻用了个“也”字,便表示已经同意谢冰卿住下。他也看一眼妹妹,谢冰卿面无表情。 韩攻又道:“小东西下去换件衣裳。”白素得了令,退下堂去。 暖帘降下来了,白素踏出门去,屋中狂风戛然而止。 韩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 …… 午膳过后,谢惟陪着妹妹将行李安顿好,然后离开韩园。 谢冰卿去送他到门口,分别前,谢惟立在巷子口,语重心长叮嘱妹妹:“小妹,你知道为兄让你留下的良苦用心吧?你也放下架子,别那么冷眉冷眼地对着他,纵然你有再高的美貌和才华,哪个男人喜欢看冷脸呢。” 谢冰卿神情淡淡:“难道还要我贴着他?他早就不是什么廷尉了。” 谢惟旁顾左右,见没有人外人:“朝廷里有风向,皇上要重新启用师昀表弟。” 谢冰卿不喜反怒:“当年他同安阳公主弄得不清不楚,如今才来打我的主意,我谢冰卿绝不可能主动去求着他!” “那你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皇帝嫁女,谁敢不从,何况他不是没做那驸马么?”谢惟笑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何必耿耿于怀;你们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再错失第二次了。为兄还是看得出,他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谢惟走了,韩园的丫鬟们忙着收拾房间给客人腾地方。 韩园不大,谢冰卿和韩眉都住在大夫人院里,韩瑜则过来祠堂和韩攻住一个院。白素和阿武要收拾他的房间。 韩瑜一进屋,屁股歪在太师椅里坐下,脚一伸道:“给我脱鞋!” 白素假装没听见,阿武过去帮他换鞋,室内异味弥漫。 “镜子拿来!” 白素拿了铜镜来,韩瑜却不接,对着镜子开始挤压脸上的脓包痘子,想起方才谢冰卿那如花似玉的美貌,不由得意荡神驰。 白素双手举着铜镜手都酸了,还要面对这个一脸淫|荡笑容的玩意,心中很是不快,幸好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把她解救了: “阿兄在里头么?” 是韩眉的声音。韩瑜听了皱起眉头:“你们两个出去。”阿武和白素如临大赦,一齐收拾东西离开。 韩眉进得屋来,韩瑜嬉皮笑脸:“眉眉这会怎么过来了,叔母院里没人么。”一把揽住她的腰,要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韩眉一手挥开,脸上犹带怒气:“阿兄今日可真热情,都快反客为主了!恨不能将谢家表姐迎到这屋里来罢?” 韩瑜一听,笑容没了:“无端端你扯卿表妹进来做什么。”“呸,还卿表妹,那是三哥的表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你拿什么跟三哥比?” 这话着实让韩瑜扎心,变色道:“我怎么比不过他,他早就不做官了,我举上了孝廉。以后会升到县里做官,然后会升到郡里,不比他一个书院的疯癫讲席强百倍?” 分卷阅读25 /> 韩眉听了冷笑:“难怪义母说你没有自知之明,三哥他当世奇才,你在他面前算什么东西,提鞋也不配。想必谢表姐看到心中也是如是想的,所以才对你爱理不理。” 韩瑜震怒:“我什么东西,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爹收养的义女罢了!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若非我爹心善收养了你,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韩瑜韩眉并非亲兄妹,韩眉的生父和韩瑜父亲韩忠荣原是同僚,韩眉失估后才被收养,并且跟着改了姓氏。韩忠荣为人忠厚慈悯,待这个养女视若己出,并为她在宗族内记名,于是族内人都知道韩眉虽是养女,地位却同嫡女一般受宠。 可是,却无人知晓这韩眉早已和义兄韩瑜勾搭成奸,做了悖伦之事。 故而韩眉此刻在这里闹,正是因为吃那韩瑜对谢冰卿大献殷勤的醋,于是动起肝火来。 韩眉受到他一提醒,想起身世,知道自己和韩瑜的关系一旦败露将为世所不容,顿时忧心如焚,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这韩眉的确也有几分姿色,韩瑜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得软和了语气,从背后抱住她:“好妹子,你只要乖乖的,阿兄和你这么多年感情,怎么会亏待你呢?”说着大手搓揉她胸脯,在她脖子根旁边喘粗气。 韩眉倒在韩瑜怀里如痴如醉,语声哀婉嘤咛:“阿兄……要不然,咱们私奔吧,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私奔?”韩瑜的手在她纽扣上停住。 韩眉顿感身子一凉,韩瑜已经退开了三尺。 “眉妹妹,你和我是不可能的,”韩瑜突然严肃了起来,义正言辞道,“我以后还要升官登台阁,还要光耀我韩氏一族的门楣,怎能和你私奔,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事呢?” ——真以为自己能登堂入室做主母了?他韩瑜怎么可能娶这种主动投怀送抱的风骚贱货! 韩眉愕然看着他,总算见识了男人真正的无情嘴脸,心冷得彻底。她咬紧牙关,一颗颗将纽扣系好,默然不发地推门而出。 韩瑜,我一定教你后悔! …… 韩眉怒气冲冲回到和乐院,恰好遇上同院子的谢冰卿。 她拿着一把旧伞,立在假山峭壁前面赏梅,那一人独自沉思的模样也亭亭玉立,纤尘不染,仿如雪中仙子。 韩眉立在阴影里观察她,狠狠地揪住了裙摆。恰逢两个婢女经过,韩眉往廊柱后面躲了躲,听见那两名谢冰卿的贴身婢女灵芝和连翘悄声议论: “姑子又在惦记韩三郎了,每逢雪天便拿出那把旧伞来看,还记着当年的好呢。” “你以为呢,姑子今年推了多少门亲,不就为了等那负心薄幸之人么。这可恨的人,耽误我家姑子多少大好韶光。” “不过这些年韩三郎不也没娶么,想来一定也是对咱们家姑子有意的。不过今天白天我观察他,好似心高气傲,不是肯轻易朝人低头的人。” “那怎么成,他这样的男人就应该杀杀他的威风!让他对咱们姑子磕头认错才能和好,不然还以为咱们谢家好欺负呢。” 韩眉听着,心中何其羡慕这种彼此唯一的感情,韩攻虽然颠倒张狂,但他比起虚伪的韩瑜来,的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只恨自己生来不幸,遇到的是韩瑜。 韩眉本想躲着谢冰卿走,可不料越是冤家越要碰头,晚饭的时候,谢冰卿掉了一只玉簪,两个丫鬟把客堂搜了个遍,韩瑜更是殷勤万分,大声吆喝使唤韩园的丫头们帮忙寻找,最后竟在韩眉脚下寻着。 韩眉拾起玉簪,交给谢冰卿。 韩瑜皱眉厌弃,认定了韩眉做手脚:“早看见怎么不说,害得这么多人费周折。”“我也是才看见……” 谢冰卿的丫鬟灵芝道:“也不怪姑子,那簪名贵,乃家传宝物,的确看了使人眼红。” 韩眉顿时脸色难堪,正欲辩解,谢冰卿冷冷呵斥:“休要胡说。找回来便罢了,此事不准再提。” 那意思,仿佛便是好心在帮助韩眉遮丑一般。 韩眉气得饭也没吃便匆匆离开。 她闷闷不乐,经过西院的时候,听见里头哭声一片。秦姬正在骂儿媳翟氏。 韩眉驻足听了一会儿。原来西院的通房丫头素娥前几日挨了罚,没想到居然流了胎,众人才知晓她怀有二郎韩筹的孩子三个月了,还险些闹出人命。秦姬正盼着孙子,就这么打没了,虽然是自己下令用的家法,但是却恨儿媳翟氏肚量狭小给素娥小鞋穿,就这么骂上了翟氏。倒是夫人知道以后,命二郎一定要将素娥抬妾,素娥这么多年的念想终于实现了。 韩眉听了一阵,突然不知哪里受了启发,谢冰卿不是心心念念韩三郎么,既然这贱人害得自己和韩瑜反目,那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傍晚,韩眉过来给韩瑜送茶解乏,韩瑜只当她来求和,爱理不理,韩眉并不纠缠,自动退了出去。 临走时,她来敲对面韩攻的们,门打开,出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丫鬟。 白素仰起 分卷阅读26 头:“有什么事。” 韩眉一怔,探头探脑朝屋里望:“你们少主人呢。” “洗澡,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便可,我知会他。” 韩眉又是一愣,想了想,俯身道:“这是我亲手冲的花茶,想给三哥喝,既然他不方便,你替我送过去吧,趁热饮下,暖身养胃。” 白素江湖手段何其老练,一闻那茶中气味,心底通透如镜:“哦。” 她一转身,“哎!”又被韩眉叫住。 韩眉不大放心:“你一定要亲手端给他喝啊。” “哦知道了。”门砰一声关紧。 韩眉在外面愕然恼怒——好一个没规矩的臭丫头! …… 进了屋,韩攻正躺在巨大木桶中洗澡,阿武给他搓背,室内暖香轻盈。“刚刚外面什么人来。”阿武扭头问。 “眉姑娘,”白素将茶端到韩攻面前,“她说一定要我亲手端给你喝这碗春|药。” 室内一片死寂,连阿武搓背的水声都没了。 韩攻美目呲张:“……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见~! 大家给我留点言呀,会不会觉得进度慢呀这些的,我好久没写文有点没自信哎哈哈 ☆、第一次变身 o12 白素一本正经道:“春|药啊。” 韩攻:“……” 纯洁的阿武问道:“少主人,你病了?那这药得赶快吃。” “我他妈吃了才叫病得不轻!”韩攻唰啦从水里站起来,抄过碗,手一伸,在窗外倒掉了。 “今晚我睡你屋。”韩攻指着白素,水珠顺着他颀长的身材往下滴。白素愣了愣,又听他补充:“你睡我屋。”才舒了口气。 当晚,韩攻和阿武便搬去了偏房,白素头一回住主屋,见那四壁清旷,高床软枕甚是舒心惬意,不免身心放松,坐在床头摒心静气练功。 那被封锁的三处穴道依旧紧如枷锁,白素几度运功冲穴,终是无功;她不甘心就此失败,强行再提真气,加倍了冲穴的力道。 突然,体内轰然一响,一股如魔似狂的力量陡然生出,在体内横冲直撞! 拆骨之痛加诸全身,白素力量失控,煎熬得直受不住,一头栽倒在床。 昏昏沉沉之际,忽然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三哥,三哥……” 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那声音由远而近。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推开,一女子轻衣薄带,悄悄潜入房中。 月光朦胧照着她的影子,不是韩眉又是谁? 这韩眉自打看出那谢韩两家有联姻之意,便一心要勾引韩攻,来恶心谢冰卿,以报她诱走义兄韩瑜之仇。她本是个捡来的养女,自小心态偏激,行动也甚为大胆,白天下了药,晚上便来诱惑韩攻,简直将毕生豁了出去,丝毫不计那后果严重。 她掩上门,抹黑来到韩攻床前,已经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兴奋,口中娇声道:“三哥,你热不热,我替你解乏……” 韩眉双手伸出,没想到却摸到一对柔嫩弹软之物,丰|腴细腻,滑不丢手,竟是个冰肌玉骨的尤物。“……三哥???” 啪! 她惊呆之际,脸上挨了响亮一耳光。 “放肆,下作!” 黑暗中,响起来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韩眉惊得全身汗毛管子倒竖起来。 躺在韩攻的床上,难道是未来的细君?韩眉魂飞魄散,更怕招来旁人,当即夺门而出,连门都忘了关。 白素躺在床上无力挣扎,她全身乏力,骨肉撕扯一般地疼痛,月光从门里照进来,忽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呆住了—— 修长笔直的一双腿,和冰雕玉琢的一对雪峰……白素惊得忘了疼痛,一下子坐起。 漆黑如墨的长发流淌在细腻的肌|肤上,俨然是从前那副成熟妩媚的女人身体。 惊而转喜,白素激动万分—— 她成功了! 方才冲开了穴道,她破除了体内的魔障,使得自己变回了原来的体态。 白素狂喜不已,第一反应要离开这里,刚站起来,便一下子跌倒在床沿。这才发觉自己因为运功过度,此刻全身乏力。 她挣扎了几下,走到门边,却又昏昏地摔倒,背后一痛,心中却甚是惊慌—— 糟了……她没有力气了! 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 白素晕过去之前,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的衣服还没有穿…… 可别教人看见…… …… 翌日,天光大亮。 白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 双手一摸,胸口硬如铁板,坦荡得一马平川。 悲痛欲绝——本座的胸呢?! “你醒了啊小不点。”门一推,韩攻端着碗 分卷阅读27 进来,他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衣。 白素惊得头皮一炸:“你来干什么。”低头再看自己,所幸衣衫完整,可是,为什么还是那矮矮胖胖的六岁小童身体? 难道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白素困惑。 韩攻把桂圆粥放在床头边柜上。“喂你吃东西啊,谢你替大爷挡灾。” 白素不解。 韩攻坐到床边,摇头啧啧:“我艹这韩眉也太主动,昨夜居然将你衣裳撕了个稀烂,伯父他斯文得体,怎么养了个什么洪水猛兽的女儿出来。”不由感慨万千。 他看来丝毫不知道白素昨晚变大的事情,当他回到房间时,白素已经缩小回到了原来的身体。 所以,他只当白素那一身被涨裂的衣裳,是被韩眉撕开的。 白素心惊肉跳,又兼万般失望——怎么会如此,明明运功冲开了穴道,却怎么还是变回了现在小孩的身体呢? 她正惊疑不定,头被韩攻的大手按住了,他将瓷碗递过来,带一丝笑意的眉眼甚是温柔:“吓坏了吧小不点,先喝了压压惊。” 白素的确受惊不轻,脑中一直在想昨晚的事情,她接过粥埋头便喝,掩饰心中的不安。 又听他和声细语道:“昨夜之时不可对旁人提及,明白么?” 白素奋力点点头,打死也不说。脑子里全是那得而复失的胸。 …… 这事发生过后,韩攻倒也十分沉得住气,一切若无其事,白天在客堂内一家人吃饭遇到韩眉也不动声色。倒是韩眉心中有鬼,不敢正眼来看他。她想起昨夜的女子,也是惊疑不定,不知道是哪个府里丫鬟和三郎私通。 想来也有点妒忌,那一碗药居然被中道截胡,成全了别的女人。 不过,即便自己勾引韩攻成功,韩园也绝对不会接受她这样身份的主母,哪怕是个妾氏,也不会给她做,反倒会让兄弟两韩之家反目,谢家却没什么真正损失。她冷静下来想到此处,又觉得甚为惊险和幸运,只怪自己恨谢冰卿红了眼,一时冲动险酿成大错。 不过,这件事韩攻定然知晓了,韩眉自觉无颜面对,次日便推说身体不适,辞别离开了韩园。韩瑜正好嫌她碍事,乐得送走了这个义妹。 虽然韩眉走了,不过大抵是昨夜之事让韩攻生了戒心,于是加强了祠堂的守卫,多弄了两个门房,又加了一个巡夜的护院。 阿武懵懂不知内情,还傻傻来问韩攻:“少主人为什么突然加这么多人?” 韩攻信口胡诌:“祠堂闹鬼,怕女鬼来缠人。” 阿武吓得脸色煞白,韩攻轻哂一声,拿起《妖精志怪》图册,啧啧,真有女鬼还清净了,有时候女人讨嫌起来,比女鬼还烦人。 白素经过头一回的变身,心中总归存疑,夜里关起门来修炼,才摸出其中门道。原来她旧伤在她体内沉疴颇深,功力始终不能恢复完全,于是冲穴不能完全冲开,只得暂保一时的通畅,于是每当冲开穴道气不受阻之时,身体便能恢复原形。而撑不过多久,气穴闭合,又会变成小孩的躯体。 这事儿得耐心。白素琢磨着,等她调养好了身体,把过去的内功修补完全,便能够彻底冲开穴道。 于是她安分在后宅做起了勤勉的小丫鬟,每天早一点完成份内的活计,便能多一点时间练功。加上韩园里的伙食也好,不会在吃喝上亏待下人,白素三餐认真吃,早起又早睡,那转眼半个月过去,精神气大有好转。 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节,韩府上下都热闹,丫鬟们都忙着扎花灯。 这日白天天气晴好,太阳难得一见冒头,照得天井院里暖融融的,白素在月台上支个马扎,坐着看采薇裁纸片剪花灯样子,马耳东风地听她的手工教学,心里还在琢磨昨天晚上运气的一招功法门道,不由得并拢两指,比了一个剑势。 手才伸出去,就给采薇在上面挂了一个细红绳流苏串:“拿好了,一会儿帮捋灯穗。” 白素很泄气——杀鸡焉用牛刀,这只手,过去可是拿来削平了不少武林大派的山头呢,你给我拿来挂小玩意。 话虽如此,可不一会儿,白素还是迈开了小短腿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给采薇拿东拿西,忙得像一个小学徒。 忽然垂花门里来一行人,险些撞个满怀,白素轻巧一旋身,侧身避了开去。 丫鬟灵芝没刹住,往前一栽稳住,骂道:“不长眼呀,我们姑子的路都敢挡,活不耐烦了你!”再定睛一看对方是个矮矮的小丫头,一双妙目紧盯自己,不觉一愣。 这小孩虽小,气质却阴柔冷艳,眼中竟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锋利。灵芝被白素盯得很不舒服,正要继续骂,被连翘拉了一把:“跟小娃儿计较什么,别惹事给姑子添烦,你忘了咱们来干什么的了?”灵芝便哼了一声闪开,和连翘趾高气扬地走开。 这两个丫鬟正是为了主人谢冰卿来找韩攻,人说物似主人型,那谢冰卿素来高傲,这两个丫鬟也颇得精髓,听见阿武出来转达韩攻的意思说不去,便一个叉腰一个抱 分卷阅读28 臂地揶揄开了—— “摆什么什么臭架子呀,真以为还是京官呢?” “本来就是你们家主母的意思,让韩三郎带我们家姑子去逛元宵灯会;话是你们说出来的,去不去就自个看着办吧,到时候传出去韩家人言而无信,可别怪旁人多嘴。” “颠三倒四,不识礼数,哪里配得上我们家姑子?还真给脸了!” 一人一句,把嘴笨人钝的阿武说得蒙圈。两个丫鬟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小武哥,喝水。” 阿武擦擦脑门上的热汗,从白素手里接过水:“谢谢啊。” 白素问:“那少主人晚上还去不去。” “去。”阿武还没回答,门忽然打开,韩攻掂着一杯漱口水从踏出门槛,仰天咕噜噜噜在嘴里盥了一圈,噗地喷在廊边的老月桂树下。 他又是那样,披头散发,胡乱穿件单衣就走出来了,露着清晰流畅的锁骨。 韩攻用手背抹抹嘴,翘起一根手指头,修长又莹缜: “阿武,你去把胖子老蔡老程全部叫出来,这些女人不是爱逛么,今晚老子给她来个大联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第二次变身,被韩攻摸到了胸……(=__=) ☆、天外飞仙(上) o13 元宵之夜,全城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谢冰卿拉长脸走在火树银花的大街上,左右两个丫鬟面如锅底灰,和她一齐朝前盯—— 今晚,韩攻的确是如约前来了,可是他不但带了自己的书童和丫鬟,还把温越程放蔡季全叫了出来,四个狐朋狗友勾肩搭背,那叫一个精神焕发,又吃又逛,还沿路乱抛媚眼调戏街边小姑娘。 刚巧一个丰|乳肥|臀的美女经过,韩攻嘬起嘴儿吹了个口哨,美女红着脸掩面快走,到了巷子口,还停下来回头看他不住——这公子怎生这般眉目似画过目难忘,虽然脸上害臊,心中却如小鹿乱撞。 其他人发出一阵无耻哄笑,连白素听了都觉得着实欠捶。 谢冰卿更是越听越着恼,尽管是她非要跟着韩攻出来玩,但此情此景,让她觉得韩攻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她叫住前方白素:“你去告诉他们几个,我走累了,我要休息。” 白素将谢冰卿的意思转达给韩攻。 韩攻挖挖耳朵,像吹风一样把白素的话吹走,继续大步朝前。 谢冰卿见状扬声叫道:“韩攻,我若走累了,就回府找你侄子玩耍去!” 韩家的嫡长子名唤韩迟,也是韩攻的长兄,两人感情极好,曾一起入京求学;可惜韩迟英年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生母也不知去向,身世凄凉的很。韩攻平日最疼这个小侄子,从不提起他生父母的往事,以免小娃儿家伤神难过妨碍了学业。 谢冰卿这一叫,顿时戳中了他的死穴。韩攻回头,捋起袖子叉着腰,细致的眉眼十分不耐。 谢冰卿颇为得意地朝他一看,停下脚步,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逼他抉择。 程放看见情势不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来打圆场:“师昀,我也走得腰酸背疼,上去喝口酒解乏罢。” 温越对谢冰卿有点偏见,这会儿瞪了程放一眼,颇有责怪之意——你特娘的一夜跑遍东山山头杀马贼的时候怎么不喊腰酸腿疼,在天香楼五陵少年争缠头的时候怎么不喊腰酸腿疼,现在一个小娘们儿逞威风了,就来给我装肾虚,凭什么让着她?一脸欠收拾的叼样儿!再说了,现在就教唆师昀给她低头,以后还怎么振作夫纲? 话虽如此,还是跟他们一行人找了个酒楼,上去包了个雅间。 这独步天香楼说是酒楼,也一半一半儿,老板拓展业务兼做青楼生意,后堂园子里还有三栋楼,养了各色歌伎舞伎,有红倌也有清倌,夯不啷当加起来百来号人。 温越手笔大方,一般出来都是他请,他嫌那光喝酒吃茶太闷,大把撒钱叫了四个歌舞伎上来表演助兴。 绣帘一动,抱着乐器进来的四个花姐个个颇具姿色,谢冰卿的丫头灵芝看了,顿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吃腿儿饭的臭彩旗,来这腌臜地方真污没了我们家姑子的眼睛,咱们走!” 声音不小,一下子传到四个花姐耳中,这些人都是清倌,虽然在欢场混迹,听来也甚觉诛心,顿时笑里多了几分辛酸尴尬。 灵芝才义愤填膺地立起来,突然发现在座的几位郎君无一人起身,甚至连自家的主人谢冰卿也一动没动,眼睛只盯着韩攻看,顿时气氛尴尬。 做东的温越目不转睛,眼里瞅的却是那花姐们,闲来把玩手中酒杯,道:“不中意留的可以滚,别逼大爷扇你嘴巴。”其他三位郎君也均目不斜视。 他们不过是以沉默表涵养,其中意思也很明显——主子们在这里,哪里轮到你一个猖狂奴才说话,自觉点儿吧。 灵芝发觉自己这一站,居然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脸色刷地煞白,起身离开也不是,坐 分卷阅读29 下去又更难堪。 这会儿,比她更难堪的是谢冰卿。温越数落她的人,等于当众下她的面子。好歹也是韩攻的朋友,以后两家还要经常走动,难道这几个娼妓却比自己重要? 更可恶的是,韩攻坐在那里,美目低垂,波澜不惊,一句话都不帮她说。 谢冰卿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琴声响起。 琴姬把弦儿一拨,弹琵琶的抡指扫摇,旁边一支洞箫悠声相应,打鼓的花姐儿则足踏金莲,步履生尘,手握鼓棒飞身跃出。一曲华丽的歌舞就此开始。 ——适时地将谢冰卿的声音压了下去。 灵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在音乐声中坐下。 那舞姬名唤绿蚁,乃是老板费重金从建安郡购来的牌面儿人物,天香楼的镇楼之宝。她在建安城时已凭舞技闻名,此刻拿出看家本领,扬眉转袖,如彩云招摇;钗腰缨摆,又如嫩柳拂水,将一支舞跳得如同轻盈若飘。 温越大叫了一声好:“想不到在此能看到如此精妙绝伦的舞姿,胜似天外飞仙!”谢冰卿主仆鄙夷地不做声。蔡季亦击掌赞道:“确实无、无与伦比。” 温越见程放在一边喝酒笑而不语,不由得用胳膊肘推他一下:“怎么的,不好了?” 程放练武多年,此刻正发散思维,心中想的是这女子虽然身段轻盈,但毕竟没有武功,若能够既通晓舞蹈,又学会轻功,融会结合表演出来,那才叫真正的月里婵娟、天外飞仙。 不过他不好说出来,否则以温越和韩攻的为人肯定叫他当场来段艳舞,还是不要给自己挖坑了。于是抿着笑容不说话,反倒让温越等人更好奇。 韩攻在旁剔牙:“他笑你见识短,定是又想起哪个相好的了。” 温越白眼朝天,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程放的女人缘就是好,属于迎面走来就会让人浑身发麻不知所措的男人,摘过的肚兜比他温越穿过的裤衩还多,心中一边妒忌一边慷慨拿出了钱袋,将一打银票推到桌边,给舞伎四人看赏。 灵芝和连翘看那赏钱之丰厚,心中俱是惊讶,脸上却又嗤之以鼻,觉着这银子到了脏贱之人手中,也变得又脏又贱了。 按惯例,客人打赏以后,舞伎们都要上前敬酒谢客。 那绿蚁袅袅婷婷前来,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见那四子之中,温越富贵,蔡季斯文,程放俊朗,韩攻貌美,神色间便多了三分恭敬,大大方方施一礼: “原是颍川四大才子大驾光临,真教奴这陋室生辉,来,翠儿,快将我床尾那坛酒取出来招待贵宾。” 温越看她聪慧玲珑,素未相识便一眼能认出在座四人,便率先喝了她的酒;韩攻、程放、蔡季一一饮过,蔡季还红透了脸被酒呛到,不住地咳嗽,几个花姐又忙着递茶水给他解围。 敬到谢冰卿面前时,谢冰卿不接,丫鬟连翘替主人发声道:“我家姑子不喝那不干净的醪物,只饮清茶,你去取茶来。”绿蚁立即让旁人沏了碧螺春上来。 茶端到面前,谢冰卿仍是纹丝不动,绿蚁赔笑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如有轻慢之处请姑子见谅……啊!” 她话音没落,灵芝便抄起茶盏迎头泼去。 白素原本在边上和阿武嗑瓜子儿,在旁边看到,顺手飞出一粒葵花籽。 原本她早已计算好路线,这一粒葵花籽过去,必定能够弹飞那盏茶。 谁知道几乎同一时间,另个方向飞来一颗花生米! 葵花籽和花生米先后打在茶盅上面,微不可闻的两声细响,茶盅改变了轨迹,偏离绿蚁的面颊,却泼在了她的手上。 一时间,茶水飞溅。 白素回头,程放也在看她;两人对视良久,互相窥见对方武功一点门径,却又不知其深浅,彼此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一细节发生太快,在场的其他人并无察觉,都关注着绿蚁。 绿蚁泪水盈眶,捂着右手弯下腰去。 温越来看绿蚁手背,只见被烫得肿起大串水泡,不禁呲张眉目,呵斥灵芝:“你作死呢?” 灵芝见他样子可怕,吓得直往谢冰卿身后躲:“姑子,他凶我。” 谢冰卿起身朝温越施一礼,不紧不慢道:“我的丫鬟行事鲁莽冲动,我替她陪个不是好了。”灵芝在后面直撇嘴儿,只觉得为了一个勾栏女子,居然要自家主人屈尊降贵,真乃万般的委屈。 温越这个人,要说风雅也风雅,文章诗歌信手拈来,还写得一手铁画银钩风骨健壮的好字;可是要说粗俗也粗俗,平日里看他乐呵呵笑面佛还开个书院挣钱数钱和气生财的样子,一旦真的生气起来,那就换了张九天神佛都变色的脸——他用手指着灵芝,恶声恶气,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牙缝里头挤出来: “老子今天不在这里跟你们闹,是因为给韩师昀面子;别把我惹毛了,火起来老子女人一样打!” 他的手指头虽然指向的是灵芝,可是隔着一个护奴的谢冰卿,看起来就好像在骂谢冰卿似的。 谢冰 分卷阅读30 卿在父兄掌心千娇百宠地长大,几曾被男人这样当面呵斥过,一时间难以置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温越说罢扶起绿蚁,下楼时还回头朝这主仆三人方向骂了句:“入娘的泼东西!也配登堂入室?” 这指桑骂槐的话语,简直让谢冰卿血涌到头顶——温九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言语这般下流粗俗?这要传了出去,自己被他这么一顿臭骂,要怎么在许昌立住脚?气得全身都发抖。 她看一眼韩攻,只见他冷眼相看,并不来相帮自己,更是火上浇油。 蔡季是个好心温顺的人,看谢冰卿这么站着实在尴尬,忍着口吃的为难来帮她解围:“谢、谢家妹子……老、老温他不、不是故意,他是一、一时冲动才……” “才、才乱发脾、脾气……”连翘在后面学他说话,还扮个鬼脸,灵芝噗哧一下笑出声。蔡季顿时羞得看也不敢再看,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还觉着那蔡季的口吃甚是有趣。 “阿放。”拈着酒杯的手在棋盘上空应声一定,韩攻起身,正色敛容,目光如同萧瑟的秋氛。 丫鬟们停止了笑声,众人都看着他。 “阿放,你跟上去看看她们的伤势,弄辆马车送医馆去。” 程放从韩攻说第一个字的开始,便已经拿好佩剑,如临大赦的飘下楼:“我先走了。”此地不宜久留,趁早脚底抹油。 “阿武,你去龙头巷子的纸马铺买副春联。” 阿武莫名其妙:“啥少主人,春联年初一都贴过了啊?”“那就买纸钱!纸人、元宝、幡子……随便你半个时辰内别回来!”“哦。”阿武惶惶跑下楼。 韩攻神情严肃转向白素。 白素识趣极了,主动举手:“我去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条街给您买根冰糖葫芦!”撒丫子带走一串尘土。 最后,韩攻面对谢冰卿:“表妹,今天是元夜,无论是按我母亲的吩咐,还是应尽之谊;都该陪你走一走的;既然如此,我们下去吧。” 谢冰卿有些茫然,她从韩攻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那种前所未有的客气和平静,让她忐忑心慌。 韩攻做了个先请的手势,他的眼睛生得是那么的漂亮,微笑的时候清雅迷人,然而不笑的时候,却也刺骨逼人。 此刻从他眼中散发出来的寒意,竟教谢冰卿打了个冷战。她更加不知所措,头一回朝自己的两个丫鬟发出求助的眼神。 灵芝和连翘看见韩攻忽然转变态度,也有点害怕,不再嘻哈笑闹了,乖乖地上前来,撒娇卖嗲,想缓和一些气氛:“三公子别生气呀,多大的事儿!”“就是呀三公子,奴婢……” 韩攻一步挡在谢冰卿主仆之间:“在这等。” 谢冰卿不自觉地委婉了语气,甚至放低姿态耐心地辩解:“表哥,她们皆是打小跟着我,都是自家人,不会乱传话的。” “留她们在此间,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难堪。” …… 白素跑到大街上,看见天香楼远了,才放缓脚步。刚刚想买红豆糕还是红豆饼来着?借口找得太溜,现在已经有点儿忘了,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吧。 一摸口袋,得,什么都不必买了,刚刚跑出来太果断,忘记跟他要钱。 原本打算要买的时候,还不觉得肚子饿,可是如今发现没钱,反倒觉得那买不着的东西特别馋人,白素看着糕饼果脯摊子眼睛发直。 饿着肚子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两条大街的交叉口。 灯火阑珊的长街绵延不尽,挂满大小灯笼的树如同开满了星河般的花朵;那转角处一块平旷空地上,搭着官府请来的戏台班子,免费彻夜轮场地表演各种经典曲目,娱乐大众。 白素也决定娱乐自己,爬上一家小客栈的旗杆子,这是个没人竞争的好角度。 台上正上演着精卫填海,那扮精卫的青衣相当敬业,穿得像个鸡毛掸子在台上扑棱翅膀,嘴巴罗圈儿磕控诉东海龙王怎么欺负她,又衔来泥土作填海状,不过她衔的却不是真泥巴,而是戏班拿出来当吉利彩头的钱币,引来台下观众一阵阵抽风,看见闪光的点就乌麻麻涌上去疯抢,差点把还没上台的东海龙王给撕得精|光,一直捂着道具头大叫:“这是朕的龙角!是龙角!” 下面这么一闹,上面什么剧情都瞧不明白了,白素正没趣,忽觉脑后有风,警觉回头,黑夜中一掌当头劈落;她虽然已经感应到,然而功力大不如从前的白素,却身手跟不上心眼转动,只能侧开了头,结结实实被一掌打下旗杆。 白素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却见一人身手矫健,头顶锃亮地虎扑而来—— 竟是那越狱了的德清方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德清轰然落地,爪子在街道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坑陷。 白素果断翻滚侧避,往身边吐了一口血,却顾不得擦拭。她爬起来,趁着混乱,用轻功飞快朝戏台后面的大幕拱去,一路狂飙掀起尘土飞扬, 分卷阅读31 心里直骂娘——这许昌城的郡衙,哦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谢冰卿的老哥谢惟,当的甚么狗屁骑都尉,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怎么把这条德清疯狗放出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到这里,发现才放出来个德清,那我们明天接着讲故事吧,不过标题其实已经有所剧透~ 另外就是如果大家方便的话,就给我留言打个分哦,谢谢啦鞠躬! ☆、天外飞仙(中) o14 白素一路狂奔,来到那戏台后面的换衣间里头,爬进一口装戏服的楠木箱笼里躲好,迟迟不见有人追来,才松得一口气。 外面戏还在咿咿呀呀演着,她才受了一掌,这会儿气息虚浮。那戏班的人全都上后台去了,白素见屋里没人,便坐起来运气调息,一边心神不定地想着——方才那老秃驴满面耍狠逞凶的模样,分明一心就是要来寻仇,怎地这般轻易地就放弃了? 要说那德清和尚最恨的是谁,一个是误打误撞揭开寺庙黑幕的白素,那另一个就要数把他送上公堂关进监狱的韩攻了。 ……不好!白素登时醒悟。 德清弃她不追,八成是找韩攻报仇去了,白素想到这里,才放松的一口气重新逼至胸口。 偏生正值行功的要紧关头,这一分心,导致气息分岔,一股变两股,在体内焦灼缠斗,差点没将那五脏六肺给搅个稀烂。白素头冒青烟,口渗鲜血,强行将心神重新集中,才艰难度过险关。 待重新恢复神识之时,发觉自己竟又冲开了三穴,变回了大人的身体。 气血无比通畅,她有些惊喜,却又不知这能够维持多久,想起德清跑走已有一段时间,心知不可耽误,立刻要去追。起身时,对着镜子瞧见自己寸|缕不挂,又一醒悟,从箱笼里头顺了件衣裳套上,纵身一跃,抄捷径冲出了屋顶。 那戏班为了伶人赶场方便,换衣间原本搭在戏台之下,白素这向上猛力的一梭子,竟然就此穿通了那戏台。 一瞬间破地而出! 台上刚好一场精卫填海谢幕,接着要来一场劈山救母,那扮沉香的小生握着斧子张大了嘴,正要唱段,谁知戏台平地里轰起个大窟窿,木屑飞溅,白素从中飞出。 这可叫小生傻了眼:“我的亲娘咧,您怎么自个出来了?” 幕后,扮三圣母的花旦光着脚丫,急哭:“奴的戏服呢?!你们谁见到奴的戏服?” 台上,白素一袭白衣,振袖欲飞。 台下观众见她不施粉黛便登台,虽然有些奇怪;但看见其人媚容艳质,一双凤眸冰剪霜裁,竟活脱脱画中走出来的冷美人,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白素四下环顾,不见德清其人,迎风抖出水袖,如一道长虹系住戏台旗杆,借力拉上了高处;跟着几下蜻蜓点水般的跳跃,便在原地不见踪影。观众再一回头,她已停在街边的屋顶上,衣袂翻飞,冷艳不可逼视。 忽然间,她驾起轻功,凌虚踏浪般朝前纵去,素衣白裳在身后迎风狂卷,如羽翼怒张。 围观者沸腾了,下面一片振臂狂呼声:“三圣母!三圣母!” 人群追着美丽的三圣母在街道上一路奔,可是哪里快的过那闪电一般的身姿,白素在屋脊上几下腾挪转移,便横空穿过数条街道,一袭白衣烟云般隐没在夜色中。 众人如痴如醉,竟不知戏班老板还有这样的意外安排。 那台上的沉香才叫憋屈,拿着榔头锤子一脸懵——我还没劈山嘞,您怎么就跑啦? …… 灯火长街上,韩攻和谢冰卿并肩而行,到了人声渐稀的路尽头。 “表哥,你有什么话便说罢。”走到此处,谢冰卿终是忍受不住窒息的沉默,率先开口。 她心忖方才在酒楼中虽然觉得自己态度是过分了些,可是韩攻他不闻不问,让温越那么落她的面子,显然也非待客之道啊。她跟韩攻抬杠惯了,多少有点了解,一点不怕他发怒指责,韩攻这个人多高傲,目空一切,寻常女子哪里入他眼,想要被他记住,反而大吵一架比忍气吞声效果好得多。 谢冰卿这么一考虑,觉得自己简直是另辟蹊径,内心也更有底了。她微微扬起脸,只等韩攻发难。 长街尽头,一盏小灯斜照,将他的侧脸烘托得清雅柔和,少去了往日的犀利。“表妹,我朝你赔礼道歉。” 原本预备和他针锋相对的谢冰卿愣住了。 “方才你在酒楼那般,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怪我冷落于你,连累老温他们受难;这是我之过——不该没同你说清楚,便带你出来。” 谢冰卿继续说不出话来。他什么意思? “天香楼后面的事我会一并善后,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明天一早你就离开韩园,我通知表兄来接你。” 一种极大的、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谢冰卿忽然感觉到,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说话,比大吵一架可怕严重得多。“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她装作懵懂,加快了 分卷阅读32 脚步朝前走,真希望这段路能够就此打住。 韩攻却停下脚步:“表妹,我这人喜自在,最烦拘束,性格粗劣,与你实是不合适。” 谢冰卿慌了,她恨不得捂住耳朵——长久以来的拔高姿态和缄口不说,她以为凭对方聪敏性情,会懂她的女儿心思,可是为什么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百般闹腾,只是想逼他来宠她疼她啊! 谢冰卿彻底慌乱了,有生以来头一回软下口气,去哀求韩攻:“表哥,我错了,方才我不该放任那两个丫头当着你朋友面给你难堪,我回去便教训她们,打断她们的腿,让她们掌嘴给你的朋友磕头认错。” 见他仍是俊眉微拧,她更加着急:“表哥,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以后会做得好些的。你相信我。” 谁料他声音愈来愈冷,像从冷水凝成了冰—— “我以为你会明白我意思,如今看来你仍不明白。” “在我这里,你只是表妹;你好或不好,皆与我无涉。平日我给姨母和表哥三分面,任你胡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是我之错。” “所以,从明日起,我不会再给你这种待遇。” “搬出韩园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举重若轻,斩钉截铁,对谢冰卿而言简直如同万箭穿心。 她忍不住道:“韩攻,你当真如此绝情?当初你入京为官,就贪慕荣华富贵去攀附公主弃我于不顾,如今你已经不是官了,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谢冰卿现在嫁给你,绝不是高攀,而是下嫁,你明白吗?” 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被! 仿佛自己的一切,不值得让他波动任何一丝情绪,甚至他还伸出手,捋了捋那簇光润柔顺的头发。 谢冰卿急怒攻心,脱口而出:“韩攻!我要的就是这个韩夫人的名誉加身,你我的结合非你我能够决定,而是我们双方家族利益驱使,你挣扎也是无用!我一定会做上韩园的主母!” 嘁。韩攻轻轻从嘴里吐出一口气。他淡而处之,转身离开。 “韩攻,韩攻,你说话啊!从小到大,只要是我谢冰卿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谢冰卿在后面愤怒跳脚。 他头也不回,衣带当风,大步流星。 …… 韩攻甩掉谢冰卿,调头走回街上热闹处,忽见迎头一人一马冲来,所经之处人群四散。定睛一看,竟是那德清和尚策马沿街狂奔,一边骑马,还一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 他心知不妙,闪身躲到一卖纸扇的小摊后面,拿了把扇子举着挡脸。 德清便骑着马从他身边擦过,韩攻刚放下扇子准备撤,不料谢冰卿刚好从巷子里找来,一眼看见他,余怒未消地喊出声:“韩攻,你给我站住,韩攻!” 谢冰卿跑到韩攻身边,不顾他不断打手势要她住口,大声道:“韩攻,你今日必须同我把话说明白。” 她话音刚落,前面一匹马便立刻掉转了头。德清呲目欲裂,大喝一声:“韩攻,给我纳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嘻唰唰嘻唰唰,女主马上赶来救驾 ☆、天外飞仙(下) o15 德清从马上纵下,顺手抄起路边铁匠铺的齐眉棍,虎扑豹跃,几步冲到二人跟前。 谢冰卿正自纠缠韩攻不放,突然听到响声,回头见那恶僧袭来,顿时魂飞魄散,呆立原地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韩攻当下拔出佩剑,双方兵器在空中一交,齐眉棍断作两截。 他虽不曾专心练过武,但世家子弟自小骑马打猎,刀枪棍剑总会使得一些,他身上那把剑又是家传的宝剑,精钢所铸,名唤凌云剑,比德清随手捡来的齐眉棍自刚强锋锐得多。一劈之下,却凭着兵器趁了上风。 德清向后退了一步,韩攻趁这机会,一把拉起谢冰卿:“跑!” 两人沿街狂奔,一路打翻各种摊子,以阻挡德清的追赶,跑到了两条街的交叉口。 一回头,只见德清轻功步伐奇快,堪堪就要赶至。 这时,东边街道来了辆运炭的板车,韩攻见了,立即举剑挑了只灯笼下来,扯了纸罩,将那灯芯扔在炭堆上。 一时间,炭火齐燃,火绒窜起半丈高。吓得拉车的力巴挑了下来,大叫着火。 韩攻一脚踢翻板车,那些被点燃的炭球犹如无数火球,朝德清飞去。 德清迎头跑来,始料未及,急忙手舞足蹈挡了几下,有一颗炭球没防住,落进衣裳,借着衣服料子做引子,又在风里一吹,顿时长吐了火舌烧了起来! 德清痛得嗷嗷大叫,原地几下便将上衣扒除,一摸后背,居然被烫得烂肿一片。 再一看,韩攻和谢冰卿, 分卷阅读33 已经在岔路口没了影。 德清恼羞成怒,他原先只道韩攻没有武功,必挡不住自己一招半式,想要先解决了他再回去杀难缠的白素,没想到先折了兵器,又给烧成了炭猪,恨不得立刻将韩攻生吞活剥。 他不顾上身赤|裸,冒着寒风狂奔追了出去。 韩攻拉着谢冰卿跑到南门护城河边,谢冰卿又惊又慌,哭着拽他的手臂:“表哥,我跑不动了!” 韩攻一指河边的老槐:“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冰卿瑟缩到角落,看韩攻跑到那护城河河堤上,眼泪直涌。 德清旋即追至。 韩攻已爬上了护城河的吊桥,站在那桥中心,手擎凌云剑,回头冲他笑道:“大师要追我,且与我上这边来!” 德清一看那护城河足有六十余丈宽,底下是涛声惊浪的大河,疑虑顿生。 韩攻手里握的是宝剑,如果他一剑劈下去斩断吊桥钢索,那岂非要连自己和他一起同归于尽? 德清方丈虽冲着报仇而来,但凭他过去在江湖上为盗的功夫,想要逃出许昌避风,过后再东山再起还是不在话下的,自然不想陪着韩攻搭上这条性命。 再看那韩攻立在桥上,笑容款款,德清心疑有诈,于是更加迟疑不前。 韩攻此刻心中所想,却只有拖延时间。今夜是元夜,官府因为开宵禁,彻夜加派了巡逻守卫。方才他一路作乱跑来,沿途已惊起路人,只消再拖延一阵,必会有官兵循迹追至。 于是他一捋鬓发,从容道:“大师何必如此恨我,你落了难,头一位伤心的要数我韩攻了。” 德清一听 ,气得直冷笑:“哦,那可真是闻所未闻了!” “那是自然。素来豪族和宗派利益相连,可谓唇亡齿寒;你的寺庙多年圈占土地,使那郊野的农夫无田可种,流离失所者不得不卖身为奴,最后尽做了城中世族田庄里的苦力,反倒扩充了门阀力量,说起来还是你隆通寺之功。” 德清怒道:“这些道理你也知晓,原本互相发财,你为何还要来拆台,对我们寺僧斩尽杀绝?” 韩攻抿唇一笑:“唉,这背后有人授意,我实属被迫;大师入狱后,我良心甚是不安,直至今日心都还在痛呢。”说着摸了摸胸,甚是痛心疾首状。 德清冷笑一声,韩攻鬼话连篇他自然不信,可是他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这幕后的主使者是谁,却须得要问个明白。于是诓骗他道:“那你倒说说看如何的不得已?兴许老衲网开一面,放你条生路。” 韩攻道:“一要怪那卢陵,若非他同裴辙内斗不休,岂会借你做引火,去烧那裴辙?” 德清一想有理,卢裴二人素来你死我活,倒教他的寺庙倒了霉。 “二么则要怪那裴辙,放着好端端的骑都尉不做,去谋那卢陵的郡守之位,卢氏一族在两河声势威望何其浩大,岂是关中裴氏可比?他们两个神仙打架,却教我们小鬼遭殃。” 德清一听也有道理,裴辙为人贪猥无厌又不自量力,他早就劝过裴辙见好就收,裴氏在关中再威风也鞭长莫及,但裴辙骄纵不听,想来真乃悔恨莫及。 又听风中韩攻的声音传来:“三嘛便要怪豫州刺史蒋继了……” 德清听他突然扯到刺史,不由得厉声打断:“你少拉人垫背,这同刺史有何关系?” “咦,那日公堂上首之人正是蒋刺史,大师连这也看不出来,难怪要被裴辙之流牵累了。” 德清思及此案牵涉之广,背后官员势力之深,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休想翻身了,不由得心惊肉跳。 韩攻就是要东拉西扯教他分神,好争取时间等官兵来,这会又道:“那蒋继你道是何人,河东巨姓蒋氏你总该听过罢,同卢家素有渊源,他们两家人……” 他说到一半处,忽见城中东南角惊起鸟雀,知是衙门的人靠近了,幸好德清背对不曾看见,他快速清了清嗓子,正欲长篇大论继续往下说。 谁知树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救命啊!我们在这里,来人啊救命!” 原是那谢冰卿也一同看见了官府的火把,嘶声大叫呼救。 韩攻头皮一炸,这原本安安静静地等着,救兵也会顺路寻来,她这么一吼…… 德清如梦初醒,纵到谢冰卿跟前,扼住她咽喉,冲韩攻恶声道:“原是想拖延老衲,现在就杀了你的小情人,叫你们做一对短命鸳鸯!” 谢冰卿魂不附体,刚张开嘴喊了一声表哥,就被韩攻呵斥:“闭嘴!” ——一张嘴就招来霉头,还不知要连累他到几时。 谢冰卿又怕又委屈,流着眼泪咬住唇。 话虽如此,韩攻仍是冲德清笑道:“这点私人恩怨,牵扯旁人作甚,有什么冲大爷来便是了,” 一时之间,情势逆转,德清知已占了上风,并不放松谢冰卿,另只手伸出来道:“兵器。” 韩攻暗暗咬牙,倒转剑柄,将凌云剑丢了过来。 德清接剑在手,一把掌拍开谢冰卿,打 分卷阅读34 得她在地上翻滚了几个咕噜,同时身子一冲,两步跨上吊桥,五指如爪,将他从桥上拖下岸边。 德清深恨韩攻,一心不能让他死得干脆,有意要先折磨一番,那五指抓入韩攻肩头,血深见洞。 韩攻痛若锥心,一瞬间便昏死过去。 德清又欲砍他一只右手,教他痛醒了以后再作折磨,刚刚举起剑,反光在脸上一掠,便听得一阵轻微刺耳的金属颤声。 德清脸色倏变,回头望来,却闻声不见人,再低头一瞧,却发现那鸣响声竟是从自己手中的剑上发出。 他忽然地想起来,自己在五台山学艺时曾听那传艺的老僧提过,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身虽未至,内家功夫所产生的气场却能使得器物共鸣,而且这种声音,寻常人听不出来,反倒是武功越高的人,听来越觉刺耳。 这说法他也只是听说,从来未曾见过,一时惊疑不定。而那凌云剑在手中不受控制地呜呜作响,仿佛活了一般,几欲从他手中挣脱! 德清如临大敌,双手擎剑,仰天大喊:“来者何方高人,为何不现身?”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枝叶凋零的老槐上立了一道人影。 德清心知自己修为和对方隔了万层法天,加上是敌是友一时难辨,不由心惊胆寒。 那道人影飘然而至,所经之处枯叶惊起,绕身飞旋。 待落叶凋尽之时,剑鸣声渐渐收止,德清和趴在地上的谢冰卿一起仰头去看。 却见来人是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女子,月光朦胧,照在她裙衫上如蒙了层薄雾,雾气中只见那目色幽深,瞳中光彩隐隐流转。 白素伸手,五指抻张,一股巨力从掌心脱出。 德清顿觉胸口一窒,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待他眼前再次复明之时,剑却已经到了对方手中,不由得大惊。 白素横剑在胸,左手双指轻轻从剑身抚过,月光下凌云剑锋芒更显清冽。 德清正自惊疑,却见她抖开手腕,剑尖朝前,眼光直逼自己。 那意思仿佛是,你不懂剑,本座使给你看,何为真正的剑。 刹那间,白色的影子身若惊鸿,剑似云展,旁人尚且看不分明,那凌云剑已抵入德清胸口半寸。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连血都不曾来得及从德清体内喷出。 谢冰卿在一旁浑身发抖,彻底看傻了眼。 白素始终缄默不言,德清含着一口血,看她那眼中的冷漠神光,分明是一种视杀人如割草芥的神态,脑中忽然想起近几年江湖上的传闻—— “你,你是剑宗……” 白素运劲一送,长剑顿时穿透德清左胸,没有让他说下去。 鲜血彤云般喷出,溅了白素一身,也同样溅了谢冰卿一脸,腥味在空中迅速蔓延,东边城门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两女回头望去,却是程放策马赶来。 ☆、同床共枕 o16 白素立时将那剑往外一送:“拿好。” 眼看凌云剑塞到自己手中,谢冰卿双手颤抖,瞠目看那血珠子顺着剑身一滴滴落在鞋面。 不远处,马蹄声越催越近,白素衣袂一展,掠至槐树枝丫高处观望。 只见那程放滚鞍下马,见到德清尸体,一脚踢开;俯身来探那韩攻鼻息,她心中也跟着焦急。 再看程放眉宇间神色一松,伸手在韩攻身上点下几处穴道,左掌在他后背缓缓推捋,输入真气,白素这才放心。 不多时,韩攻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雪,长吐一口气。 他纤长的羽睫仍是垂着,余光看见了程放,低声嘟哝了句:“他妈|的,怎么才来?”又左右四顾,看见那德清尸体,顿时怒不可遏:“死贼秃,老子非多斩他几段不可——剑呢?”用力抻腿,却疲软下去没有踢着。 谢冰卿看他苏醒,哇地扑将在他脚边,哭出声来:“表哥——” 她手里还握着凌云剑,韩攻见了一愕:“你?”又看那德清身上剑伤,和谢冰卿满脸的血迹,不由得诧异:“看见援兵,悄悄跑去找人便是,大吼大叫作甚?”话没说完,又多咳了几口血。 谢冰卿看了,一时间胸中酸楚至极,哭着扑到他怀里,叫了一声:“表哥!”心中无比悔恨自己和他斗气的种种。这一扑又撞到韩攻肩伤,痛得他身子一噤,她急忙弹开,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滴。 “你杀了德清?”韩攻力气虚浮地问。 谢冰卿一怔,眼看着他枕着自己的腿,目似秋水,极为动人,念及表哥素来眼高于顶,何曾这般温和地同她说过话,不由得心中一虚,颤声应道:“……是。” 话虽然回答了,可是心里却害怕,不由得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程放那锐利似电的眼神。 谢冰卿心里一惊。谎话说出便已经无法改口了,可是刚刚他策马过来,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那杀人的白衣女子?心中慌乱已极,又不敢回头去寻找那 分卷阅读35 白衣女,生怕引起程放的注意,只得赶紧低下头去,抱紧了韩攻。 风声漫过,河畔树影摇晃,程放欲言又止。 他站起来,眼睛却从谢冰卿脸上移开,落到对面的古槐上。 树干后,有一片纯净的衣摆被风吹起,露出了隐秘的一角,树冠筛落了月光,阴影里站了个模糊的影子——如雾里看花,极不分明。 就似他刚刚打马过来,依稀看到了一条白色的人影倏忽来去,手擎凌云,刺入德清胸膛的瞬间。 他原本可以第一时间出手襄助,可是一来相距太远,而来那人身法奇快,顷刻便间杀人红尘中,他一时惊诧,竟放慢了速度。 他死死盯住那条身影。耳后传来了大批纷乱的马蹄之声。 今夜正值骑都尉谢惟亲自巡城,得闻有人闹事,他新官上任岂容辖区起乱,便立刻引兵前来,一看却是那越狱的德清和韩攻等人,立即命人收拾当下。 程放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此刻仍然绷紧着,三根手指按在剑鞘上。 他甚至提起脚步,想要走过去一探敌友。 忽然地,那人影一闪,从阴影中现身,同他打了个照面。 女子容色幽沉艳丽,骨媚神清,一对凤目斜飞直入鬓角,风吹动着素衣白裳,周身如现寒宫玉阙,气态冷不可侵。 程放隔着人群同她对视,一时间不由得狐疑。 边上谢惟指挥衙差们抬走尸体,又一起七手八脚来搀扶韩攻,还催问程放:“程贤弟搭把手……程贤弟,程贤弟?” 他刚要开口,却见那女子忽举右手,臂上血迹犹在,却竖起食指,放在了唇边。那意思是要他噤声。 谢惟有些奇怪地顺着程放目光看去,那庞大的槐树树冠下却天清月朗,空无一人,只有枝丫在月光下摇晃。他摇摇头,继续搀扶韩攻朝前走。 程放帮着谢惟把韩攻托上马背。韩攻捂着肩膀,仍然口中咒骂德清不绝,不住地喊痛叫嚣要求鞭尸。 等程放再度回头时,却见那树干背后躲着的女子再次现身,目光隐动,似是表达感谢之意。 随后,不等他有任何回应,白素旋即转身,纵起轻功,贴水凌云步虚一般凫过对岸。 水花漫卷,衣如流云一般在河上掠过,远方处,有一道金色烟火腾空而起,在她身后宛若凤凰的羽翼。 烟花凋零过后,仍是夜雾弥漫、水声滔滔,一切自然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放怔然望着平静的河面,一时间竟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真正地来过。 身边依旧嘈杂已极,谢冰卿从他身边走过,微微地停顿脚步,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接,各自好像领悟到了对方什么,谢冰卿不敢再看程放的眼睛,低侠头加快脚步。 他们彼此都清楚,方才对方都是看见了的。 这教那方才白衣人的惊鸿一瞥,顿时浮现眼前,程放始知不是幻梦,一时间心头乱震,看着谢冰卿和韩攻离去的背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三更时分,夜幕依旧深沉,白素摸黑潜回韩园,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知道将要变回孩童身体,便除了血衣塞到床下,喝了一碗水,静静地上|床躺着等待变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屋外用力的敲门声:“起来了,起来了,你在不在?” 白素低头一看,身体已经变成了小孩,便装作睡意朦胧应道:“谁啊?” 阿武急切的声音传来:“少主人受伤了,快起来。” 白素跟阿武急急赶到韩攻屋里。医匠在给韩攻治伤,一群人围观。 她站在边上踮脚地看,韩攻的伤不轻,痊愈怕要三个月。医匠开了方子,阿武跑出去抓药,白素沏了一盏茶端到床边,被谢冰清抢过。 谢冰卿头上里三层外三层缠着裹布,看起来像是随时垂危,却硬挺着过来探望韩攻。 众人皆叹她的痴情和胆识,为了韩攻竟连那恶僧都敢杀;自己受了伤,又不顾伤痛地来照顾情郎。 于是这杯茶捧在她手里,也变得情比海深,不喝下去便是忘恩负义了。 韩攻脸色极为不妙,感觉已被绑上了一无形的大枷,茶喝在口中不是滋味,一饮而尽囫囵过了喉咙,将空杯递回道:“跟着我不安全,让表哥带你回官邸吧,省得和尚的余党们再来。” 这是很客气的说法,他只字未提在天香楼和谢冰卿吵翻,对她下逐客令的事。 “我想留下来照顾表哥。”谢冰卿瘪着嘴,脸上珠泪盈盈,楚楚动人。 连她那两个丫鬟,也都委屈中藏着义愤,义愤中带点儿悲哀之色。 经过一番富有层次的烘托,韩攻彻底成为狼心狗肺之人。 堂兄韩瑜早就看不下去,他在韩园住下,本来就是想要借机多和谢家姑子亲近,可偏偏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谢冰卿成天眼高于顶的冷傲模样,原来内心还是贴着韩攻转,他嫉妒得发狂,这会自然要奚落韩攻一番: “三弟,表妹这般柔弱一个女子 分卷阅读36 ,为了救你,拼死杀人需要多大的勇气,三弟,你读那么多圣贤书,难道竟不知知恩图报的道理。” 韩攻懒得理他:“是是是,我没你怜香惜玉,这恩劳你你替我报了得了。”韩瑜想不到他这么无赖,沉下脸:“你胡说八道什么。”脸色却十分尴尬,生怕旁人窥见自己心思。 “你堂兄说得有理。”一道语声从门口传来,夫人谢氏进了屋,身边跟着丫鬟红菱红绣。“我儿,”谢氏坐到床畔,心疼地端详韩攻的伤势,“这些日你要听大夫的话,严控饮食,不得再乱走动了;冰卿救你,你要知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留她下来将伤养好,否则岂是待客之道。” 韩攻俊眉一蹙,狐一样的眼睛里透着不耐。他虽可以不给任何人的面子,可亲妈的面子……也罢。 他别过头去,用能动的那只手招呼白素:“小不点儿,我困了,送送客。” 谢冰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红的是那表哥总不至于太绝情,这态度便是默许自己留下养伤了;白的是他竟无视自己要来照顾他的好心,宁可使唤自己的小丫头,也不让她搭把手。 可不管怎样,今晚这回合总归是自己赢了一步,可以留在韩园,就代表还有机会不是么? 屋里众人散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谢冰卿看韩攻对自己爱答不理,留着也没趣,也准备走了。 临走时,她依依不舍,转头看一眼韩攻。 他撇着眉毛,仍是一副爱理不理对谁都不近人情的死样子,好像无论谁靠近他三尺之内,就马上要被他的冷嘲热讽唇枪舌剑扎成马蜂窝。也就只有那安静如鸡的小丫鬟,能够蹲在他身边且幸免于难了。 ——白素正帮助韩攻调整裹布,因为个子实在太小,只能爬上大床,蹲在他被褥口上扯松裹布。韩攻本来眉头一直皱着,看见这小娃娃的憨美之态,神情却一宽,指着布头道:“给大爷打个蝴蝶结,这个不好看!啧啧……笨的!”白素铁青着脸在他指导下学打蝴蝶结。 谢冰卿怔怔看着,竟羡艳起一个孩子来,想起和他青梅竹马的童年,若是人永远不会长大,那该有多好。 …… 白素忙完后半宿,一觉睡到天亮。 她身体健康,元气恢复也快,醒来时感到通体地舒服,轻轻打个哈欠,忽觉身边异样,伸手一瞧,双手十指纤长。 ——睡了一夜,竟自己变回了大人的身体,还是头一回。 小腹上暖烘烘的,她伸手一摸,却有只很陌生的手搂在腰际。 浑身一激灵,白素骤然翻身,韩攻的呼吸喷在脸上。 他双目紧闭,纤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睡脸线条流畅细腻。 一口气抽进了白素喉咙,她不敢吐出,慢慢伸出手,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是那么的近,离她鼻尖不足半寸距离,缠着裹布的右肩上,一股的草药清香幽幽萦绕周身。 片刻的僵死后,白素纤腰一扭,向后摔下床沿,一头乌发尽散在玉背。 上头传来咕哝:“……找死啊,一大清早,谁他|妈又在吵?” 韩攻坐起身,抬起左手,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放心,男主他会一步步找到线索抓住他的海螺姑娘的,当场逮捕人赃俱获那种 ☆、今宵梦中人 o17 韩攻朝外望去,屋里没人,晨光从窗缝里朦朦透入,预示天刚亮。 他微微活动右臂,继续躺下睡觉。 床底下的白素舒一口气。 等了一阵,听到韩攻均匀的呼吸声,白素知道他又睡着了,悄悄爬出床底,扯了他一件披风裹身,溜回房。 回想昨夜,一定是给他包扎伤口以后看他入睡,自己也累得睡着了,白素心有余悸。在屋里一直躲到了中午,才变回孩子的身体。 白素发现自己功力不稳,状态时好时坏,之后的日子便更加谨慎,不敢轻易地在人前睡着,练功只在半夜,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久,韩府便传出异闻,说祠堂闹鬼。 韩攻对此倒不以为意,倒吓得堂兄韩瑜提前早早搬出了祠堂,告辞回家了。 老太君迷信,平日里在韩园修设经堂,诵经拜神从不间断,自从韩攻破了隆通寺,她一直不满,担心孙子此举得罪神明,果然这祠堂闹鬼的消息一传出,她再也坐不住了,马上命夫人谢氏请了几台道士来看香,敲锣打鼓烧符闹了好几趟才离去。 转眼正月快过,逢那雨水节气,按规矩出嫁的女子都要回去探望父母,夫人谢氏早早回陈郡去了,秦姬和两位细君也不在,韩府里面的主子只剩下三位公子。韩楼早就憋不住寂寞,前脚母亲老婆一走,后脚把两位兄长叫了出来。 廊庑下落雨沙沙,兄弟三人坐在花厅里吃茶点,一边商量去哪里鬼混。 韩楼第一个提议去赌石,被二郎韩筹一口否决。 一来,韩筹手头不似韩楼宽裕,二来他的通房 分卷阅读37 丫头素娥刚刚流产,翟氏天天找他扯皮,素娥也怨言颇多。虽然按照母亲的吩咐已将素娥抬了妾,可是未出月的素娥面黄肌瘦,看起来也不如往日丰腴美貌了。他惋惜红颜寂寞良宵之余,打起了院里丫头香罗的主意。 这年一过,香罗就满十五了,正是长个抽条的时候,韩筹越看她越觉清纯柔嫩秀色可餐,早就恨不得一亲芳泽,平时有翟氏在,他不好下手,今天翟氏回去省亲,夜里对他来说是个绝好机会,他才懒得出去赌什么石。 于是指着外面的天道:“外面哪比得上家里暖和。这种天气正适合点一炉香,在屋里用功。” 韩楼嘴角微撇,鬼知道你在屋里点香还是点秋香,和这□□素没话聊,转过身去,见韩攻托着腮耷拉眼皮,便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三哥,这天阴雨绵绵的,又冷又湿,不如咱们去泡汤罢?” 韩攻头往前一恣,瞌睡被敲醒了,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手没好全呢,你给老子搓背啊。”“成嘞。反正不还有下人丫鬟呢么。”韩楼大大方方。 小时候两人穿一条裤长大,每回韩楼逃学,功课都是二哥韩攻给代写的,晚上回来就给他敲背讨好。“三哥你的伤能下水了吧,泡热汤祛风湿,对关节也好,就这么说定了,我让下面准备起来。” 韩筹一听——泡汤?联想了一下香罗手捧金盘穿着肚兜活色生香侍奉自己沐浴的情形,心思又活络起来:“四弟,你叫毛妪烧两个池子的水,我也要去。” 韩楼奇怪了:“咱们仨一个池子不行么,你是少点家伙事儿怕人看怎么着,非要跟咱们划清界限啊?”“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洗。” 见韩筹支吾,也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韩楼摆摆手,示意没话同他讲,把凳子朝韩攻边上搬,凑近了亲亲热热问:“他屁股大一个澡堂子坐不下,咱们两个好;三哥,我还叫人打了一副金青石的棋子儿,晚上弄个棋盘,让它漂在水上,咱们立个彩头赌棋。” 韩攻含糊嗯了一声,韩楼见他也心不在焉,奇怪了:“三哥,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韩筹刚掀开茶壶盖,见状插嘴:“定是下雨天伤口疼,再叫个医匠来家里瞧瞧,哎,那个什么。”他挥动手,却想不起来韩攻身边的这个小丫鬟叫什么名字,于是随便她叫什么,“出去喊个大夫来。” “哦。”白素放下果盘,望望下着小雨的院子,在厅角落里找了把小伞。 “最近总梦见一个女人。”韩攻道。 韩筹一口茶喷噗出,韩楼遭了水灾。“……什么?” “我也不知为何,”韩攻漫不经意地绕拨了拨鬓发,自个琢磨着,又觉得不可思议,摇头,“这几日总是梦见同一个女人。” 撑伞试高度的白素手突然哆嗦,伞骨打在脸上“嘶”了一声,疼疼疼。 韩筹见韩攻一脸被支配掏空的疲惫样,本着自己丰富的经验,郑重告诫:“二弟,这等事我们作为男人都懂,可是作为斯文人,没有人会将它说出来。”韩楼头一回附和二哥:“就是,给我媳妇听了还不大耳瓜子刷我。”屋里还有小丫头呢,多么少儿不宜。 韩攻继续道:“那女人越看越眼熟,我越是想看清楚她的脸,便越是看不清楚。” 他一面说,一面搓了下眉心,竭力回忆。 韩筹煞有介事的凑上来:“那她标致么。”“你聋啦,没听到说没看到脸吗?”韩楼鄙夷打断,随即也绽个垂涎脸凑上来,“三哥你接着往下说,下面呢?” “下面?”“嗯!”“下面没了。”“……我是说,你就没有干点别的什么。” 韩攻一巴掌扇弟弟脑门上:“你想甚么,给老子滚蛋!”后又若有所思补了句:“不记得了。”其他兄弟俩都嘁了一声,甚是扫兴。 白素听到这句,才稍稍放心。 又听他道:“不过,她背上好像有一道疤。” 白素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反手捂住了后背。 忽然间韩楼抓住了重点:“没有脸那还是人吗?都说最近闹鬼,三哥,你该不会是被女鬼缠身……” 他话音刚落,白素脸色铁青,一道劲风旋身吹起! 平地无端吹来阴风,韩楼猛打了个哆嗦,心头发毛:“不成不成,三哥我害怕,今晚我要跟你睡。”媳妇不在的他变成了一朵无依无靠的娇花。 韩筹斜眼飞他,看你那点出息。想着自己今晚便有香罗暖床,软玉生香抱满怀,美滋滋。 …… 白素愠怒不已地从前厅里出来,一路在青石板地砖上溅起水花。 廊庑下面阿武经过,看见她冒雨,手里有伞却不撑开,很奇怪问:“小不点,你的头很痒吗?” 从白素听到韩攻那番话之后,便气恼得一直抓头。 白素经阿武提醒,松开看看自己的手,懊丧吐气:“没有。”“那你为什么一直揪。”“不用你管。” 阿武莫名被个小丫头凶了,很诧异;好在他心宽不介意,又提醒:“你要小心, 分卷阅读38 这几日请了天师来驱邪,家里布了法阵,走动的时候注意别碰着。” 白素抬头一瞧,诺大的院子里,四方角上、屋檐下、门窗的边边角角都贴了许多黄纸符,上面蘸狗血画着各种道家符印——唉,韩老太君病急乱投医,不知哪儿请来的游方道士冒牌货,有几个符还画错了。 也怪不得韩家人紧张,白素自己回想起来,确实有那么几次,她练功的时候不够谨慎,跑到韩园高处的塔楼上去冥思,也许就是这个过程中被人看见了一两撇影子,才会有闹鬼传闻雨后春笋般冒出。 而且也有过她突然发病,就挨在他身边睡着的时候,还有一回半夜她睁开眼睛,刚好对上韩攻也朦胧睁眼,吓得她出手点住了他的睡穴,让他醒来以为是梦,才蒙混过关。 这样下去似乎不妙啊。 白素想到这里惴惴不安,手绕过颈子,捂住了那道旧伤疤的所在。 ☆、撞破真身 o18 入夜以后,韩攻和韩楼兄弟下汤池沐浴。 大屋的浴池挖得十尺见方,灌满热水,水面雾气袅袅,白素手捧着的琉璃大盘在旁侍立。 要说懂得享受,韩园里怕是没人能同韩楼一争雌雄,他沐浴要熏香,要更换三套衣裳,要用不同的帕子擦身体、脸、和头发,金盘和银盘分别盛放不同的澡豆。按他的说法是,羊奶澡豆用以洗发,可以柔顺三千烦恼丝;用青木香和白檀香的澡豆洗身,可以面白如雪肤如凝脂。更不必他要求准备的那些面脂手膏,眼花缭乱十数种,白素见所未见。 东西分得种类繁杂,于是需要伺候的丫鬟也多,韩楼院里的独山岫岩都在,分别捧金盘银盘,阿武来来回回提着木桶给汤池加温,白素呢,则负责制造情|趣,不断地往池子里抛洒白梅花瓣。 白素抓了把梅花,小手一甩,雾中如落白雪。 韩楼和韩攻裸|裎上身,将棋盘浮在池中下棋。 韩楼举棋不定,凝思半晌,方才落子:“三哥,今日蒋府又往家里来了拜帖,邀你龙头节那日前去做客,我推说你在云林书院,隔日再回复他。” 韩攻白子紧随其后,嘲道:“好棋。” “蒋刺史好似对你极为看重,总是回绝也不妥吧?”黑子中腹被断,韩楼镇了一手,“就算你不喜欢入京为官,在许昌混个闲职,对咱们韩家也大有好处。你看谢表兄他自从上任骑都尉,办事多了许多方便。” 韩攻全神望着棋盘,金青玉的棋子映在眼中温润晶莹:“岂是你想得这般简单。”不慌不忙又刺了黑棋子一着。 韩楼的棋和思路都僵住了,不解地望向兄长,反正无处可去,索性随缘落下一子:“怎讲啊?” “朝廷里河内派跟颍川派闹僵,太尉丞相面子都难堪,冷氏觉着跟钱相和薛人玉两头掰腕子力不从心了,便想推我们韩氏出去呕心血,”韩攻抿唇笑道,“我们韩氏也不图那富贵浮云,何必做人家的垫脚石。” 韩楼听得似懂非懂,然而朝廷派系斗争历代以来极为血腥,他也能想到其中的凶险,自然感到不安:“照三哥这么说,只怕蒋继不会轻易死心,那你还去他府上赴约么?” “看好你的棋。”韩攻又打一劫。 韩楼一看,自己不知不觉竟被逼死,啊呀一声捂住了棋盘:“方才那不算,我只顾说话,没注意!”韩攻指着他道:“落子无悔啊,一盘二十两也你说的,再耍赖不带你玩了。” “三哥三哥,这个真不能作数。”韩楼鸡贼扑在那棋盘上,却打翻了整盘的棋子。不等韩攻说话,又抢先转移话题,对一旁撒花的白素道:“你不用撒了,退下吧。” 白素原先站一旁看他们下棋,被水雾熏得气闷,这会儿如临大赦。 从浴房里退出来,院子里正飘着小雨,丝丝雨线从廊庑的青瓦缝隙间流下,织成一片透明的雨帘。 白素抱着琉璃盘从廊下经过,忽听隔壁的浴房里传来异响。 她习武精深,听力和嗅觉敏锐远超常人,驻足凝神侧耳,便从那淅沥的雨声中分辨出了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香罗在屋里轻声叫唤:“不要,不要,二公子……” “小心肝,你生得这般美貌,让我一亲香泽,也喜渡韶光啦。” 白素一听这男人是二郎韩筹的声音,登时明白了七八分——这是韩筹又犯了风流病,想要逼迫香罗就范。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琉璃盘,顿时有了想法。 …… 浴池里,二郎韩筹制住丫鬟香罗,正要下嘴,香罗满面羞红半推半就,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磕碰声,房门被打开了。 一股刺人的冷风吹进来,冻得赤条条的二人都打起了哆嗦。 又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白梅,格挡的纱帘猎猎鼓荡。 韩筹汗毛管子倒竖,大叫:“是谁进来?”没人应答。香罗俏脸煞白:“二公子,有鬼!” 门被吹得开开合合,韩筹松开香罗, 分卷阅读39 爬出浴池,大着胆子前往门口查探。 突然,迎面飞来两道黄纸符,“咻咻”如电,贴在韩筹左右脸颊上。 “救命啊有鬼啊!”韩筹一蹦三尺高,拔腿一路裸|奔出去。 白素在屋顶上探头看见,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捂嘴偷笑——急色的恶鬼,吓到你阳痿! 沿着房顶往前走几步,扒开瓦片,又见韩筹跑进了隔壁韩攻他们的浴房,直呼自己遇到了鬼。韩攻一脸不屑,韩楼却被他绘形绘色的描述吓懵了,抓着韩攻手臂:“三哥,我今晚跟你睡成不成?阿武,你去把我三哥铺盖卷搬东院来,快快快!” 韩筹一听也道:“我也来!”韩楼不满:“你那么多女人凑什么热闹?”韩筹想起方才情形,也不知道是不是香罗有鬼附身,直打哆嗦:“你不懂,女人比鬼更可怕……” 当晚,韩攻和阿武便搬到东院去睡。 临走前,阿武担心白素独自住祠堂害怕,叫她去和采薇挤一屋,白素自然回绝了,只道自己无所畏惧。 …… 夜深人静,雨声渐止。 韩攻被二郎和四郎此起彼伏的鼾声吵醒,他一直没睡安稳。弟弟韩楼的睡相极差,翻个身便把胳膊砸他脸上;兄长韩筹睡脚那头更糟糕,做梦都抱着他的大腿喊“香罗”,韩攻愠怒给了他一脚,踢在韩筹脸上,韩筹咂咂嘴,啵地一口反亲回去,他差点没吐。 他悄悄坐起,披了件斗篷,推门而出。 阿武在偏房里睡着,韩攻没有打搅,从桌上拿走了手提灯笼,离开东院。 雨后初晴的夜晚,空气里满是梅花的幽香,他独行院中,心情格外宁静,这些日以来,所有关于蒋继、卢陵、颍川派或是关中派的烦心之事暂时抛却,独自走在潇潇冷雾之中,轻快洒脱。 经过垂花门时,灯笼被风吹熄。韩攻回到自己房间去找油灯和纸捻子,却不知放在何处。 平日这些都是阿武打点,他唤了几声阿武,没有回应,才想起阿武还在东院睡着。 他便想起了偏房里的小不点。 今夜,整个祠堂都静悄悄的,小不点的房间黑着,韩攻摸进了屋,找到了桌上的油灯,点着。 室内燃起微光,他端着灯正要离去,却发现那等下压着一掌薄薄的纸。 韩攻拿起来,纸上字体娟秀地写着几排小楷: 心乎最微,渊潜天飞,澄如秋月,和若春晖。盈虚之气,守而勿亏…… 韩攻博览群书,竟然从未在任何典籍上见到过这样的文字,不由得奇怪。 他拿着纸条,走到床边挑起帐子。 白素蜷缩在大床上,灯光映照下沉睡的小脸透着几分疲倦和妩媚,一种和小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冷郁。 韩攻放下帐子,对那纸上的文字忽然来了兴趣。他是做学问的,而且做得极专极深,年少时便称霸太学,讲席博士们随便说一段文字,没有他不知道出处的,这张纸像是莫名给他加了一个无名对手,他便要研究一下其中涵义了。 他将油灯放回原位,坐下,摊平了那张纸继续往下读。 渐渐读下去,却又觉像是气功口诀,什么丹田啦,神照之类……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韩攻捻着眉心思考良久,终于确定这绝非寻常诸子百家典籍中的任何一段文字,想来那小不点原本便来历神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她会武功,这大概是什么练功的口诀罢。 一念及此,想到那武功各有各派的法门,互相都会保密,自己无意偷看了这些,已是极大的不妥,便将纸条重新放回。 他要拿走油灯,便在房中找压纸条的物件,刚站起来,却听见女子的呵欠,又柔又魅,声音勾人魂魄。 他觉得奇怪,便朝帐中望去。 烛光灯影里,隔着沙罗帐子,一个身材妩媚的女子从帐中坐起,揉了揉眼睛,然后又躺下翻了个身。 一刹那,空气都凝冻住,他双眼差点脱眶。 韩攻绝不信鬼神之说,此刻不敢置信,便举着灯过去,一口气捞起了纱帐。 ——柔如月晕般的灯光下,一个冰雕玉琢的女人倚在枕上沉沉昏睡,通体雪白,皎洁修长的脖颈上,极其刺眼地系着那颗他亲手所赠的虫玉。 轰!眩晕、崩溃、打击……他的广博认知受到剧烈冲击,脑袋瞬间化作风箱,无数种解释排山倒海,左脑涌进,右脑涌出—— 怎么说?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法家阴阳家,论语道德战国策,史记春秋黄帝经……他内心呼啸狂奔过一万只悬梁刺股挑灯夜战的小人儿,热闹程度堪比一座十层楼高国学藏书馆,查不到查不到,没记载没记载,没有纪录,没有描述,没有先例!先人呐,谁他妈能来解释解释这倒底是怎样? 震惊抑或颓废,崩溃或者怀疑,都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韩攻一手擎灯,一手按胸,强行呼吸一口气,只怕随时会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男主的画外音:惊不惊险,刺不刺激? 分卷阅读40 r /> ☆、白素的解释 o19 他一生从未惧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刻,真当是全身僵硬,冷汗从后背急速涌出。 难怪人言常道话不可说得太满;好比前些日程放当着几人面夸耀他身体如何强壮健康从不染病,这几日便感染风寒只能身缠棉被手捧药炉与那麻黄连翘金银花为伍了。自己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好死不死为何非要挑战鬼神之论呢? ——操,子不语怪力乱神,莫非是因为真的存在怪力乱神! 韩攻下意识地向后挪脚,就这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朝着门,冷汗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汗水低落地板,细而无声;帐中女人如有感应,猛然坐起。 韩攻头皮一炸,瞬间石化。 女人揉揉眼,闲散瞥来,道:“少主人?” 一脸睡意婆娑,倒是别有一番美丽风情。 啊呸,这会去他娘的什么美丽不美丽?女鬼都是越好看的越凶残,自古红粉堆皆英雄冢,要说妲己褒姒那样的妖精不连累人,怕是纣王幽王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他的血液迅速抽丝剥茧,分离成了两股,冷的向上顶,热的往下灌,视野空茫四下虚幻,他是谁他在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东西南北中发白,有没有哪路神仙大发慈悲出手来救救他,快收了这妖孽啊。 妖孽见他一脸如丧考妣,温柔关切:“少主人,你脸色不好,是否病了。”说着便下了床。 白素这一起身,忽觉症结所在,自己长手长脚,立刻去摸脸颊,果然已经变身。 她蓦然一惊,第一反应便看向韩攻。 韩攻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转身拔腿向外跑。 他哪知道,没两下子还想从白素眼皮底下溜走无异于没翅膀还想飞的鸟人,茅坑边上打地铺,离死不远了。 白素一脸睥睨,八风不动,脚步都懒得迈,抽下系帐子的丝绦,信手甩出,那丝绦如同灵蛇般缠住韩攻脚踝。 她一拉扯,韩攻便扑到门上。 幸好他的手已摸到门栓,稳住还有希望!他奋力向外打开,救赎的清新晚风扑面而来,燃起一线生机,但马上听背后轰隆一声,有掌风呼啸而至,门轰然关闭。 韩攻被绝望支配,简直如堕地狱。 他僵硬地转过身,白素倏然逼近,轻轻一戳,点住他穴道。 白素双手一撑,把韩攻卡在自己和门之间。 他个子高,俯身垂眸朝下望去,两人目光相交,只见她眼中有数道光渐次闪过,犀利的、阴沉的、冷艳的、温柔地……哪里还是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不点。 又一滴冷汗从他脑门缓缓流下。 “你不要怕,本座不是鬼。”白素凤目微抬,恢复真身的她自带大冰窖气场,周身无死角全方位环绕,森然让人觉得冷。 韩攻木然地偏过头,看见白素撑在自己身边的手。 五根纤细如玉笋般的手指,全部钢钉般抠入门板,幽幽的五个黑洞。簌簌、簌簌……木屑还从缝隙里掉落在他脚边。 他喉咙咕嘟滚过一声闷响。 白素见他面无表情,觉得他定是极迫切地等待自己的解释,于是也颇真诚地道: “本座之所以变成这番模样,只因为被那奸人所害,其中的过程曲折得很,一时半会也同你说不清,但本座并无加害你的意思……” 正说话间,灯影剧烈晃动,油灯从他手里滑落。 白素伸手接住,右手挥出,桌上的纸捻子嗖飞入手中,她将灯芯拨亮了,随手扔出去。油灯仿佛一只轻快的纸鹤,平稳落于桌面,屋中光明大盛。 不知觉地就表演了一手隔空取物的白素,继续往下说:“总之,本座是个人。”却不见韩攻脸色已经由白转青。 见他不语,想必正在考虑自己的话。白素道:“现在本座解开你的穴道,你不要大声叫招来旁人,如果你同意,就从左往右挪动一下眼珠子,好么。” 他的眼睛滴溜滴溜来回滚了好几遍。 白素便戳他一下,韩攻动了,捂住喉咙弯腰便咳。 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不信,轻轻揪住他的衣领,自觉手下相当留情:“方才本座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韩攻被这一股豪力扯得险些扑在她脸上,好容易稳住重心,眼观眼鼻观鼻,呼吸困难地开口:“你当真是小不点?” 白素松开他,韩攻向后摔去,撞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捂着背脊站直,见她低下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虫玉,点了点头。那苍白的脸颊竟掠过一丝红晕。 他微微一怔,这么看她,居然也很绝色…… 不过“很绝色”和“狠角色”往往只一步之遥。 白素自顾自回忆道:“本座练的那一手功夫原是永葆青春,功成后可逾百岁而容颜不老,哪怕花甲老人亦能返老还童;谁知道本座神功未成,却遭同门出手偷袭,才会走火入魔,本座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挑烂手筋脚筋,剥皮剔骨,烹肉炼油! 分卷阅读41 ” 她越说越愤恨,面上狂态微露,那邪佞之色看在他眼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悸。 她回眸,瞧见他脑门上滚滚而坠的冷汗,神色一收,温声安慰:“这些话本不该告诉旁人,只是你是我的恩人,我才据实以告。” ——别啊!就算他韩攻不混江湖也晓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满脸的生无可恋。 “不过,既然你知道了本座的秘密,就有责任替我保守,否则……” 否则什么?保守什么?责任个屁啊!是她自己要说的同他有甚么关系?他冤得慌!他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哑子瞎子。眼看她越逼越近,韩攻急中生智:“小不点,你先把衣裳穿起来,再来同我说话。” 白素大吃一惊,当真有些慌了,刚刚控制他太急,竟忘了每回变身都要面临赤|身裸|体的尴尬,急忙回去寻找,可偏这时找不到衣服。 韩攻解下斗篷递过来,白素接了裹好。 抬头一看,见他还紧闭双目,头避嫌地扭向一边,白素凑近了,踮起脚,往他脸上吹了口气,逼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方才本座的话,你当真信么。”脸上颇有希冀。 他神色紧绷,斟酌措辞地道:“你容我坐下喝口水。”急需压惊。 “你坐。”也许是做他的丫鬟一段时间习惯了,白素给他倒了一杯水。 韩攻接过来一口闷,余光撇过来看她。 只见她坐在身边,挨着自己很近的距离,澄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望着韩攻,那眼神似妖似纯,正邪难辨,直教他头皮发麻。 他吞咽完喉咙根的水:“你的意思是,你是人不是鬼,你本是大的,然后练那个什么返老还童的功,返过头了,所以变得不人不鬼。” “不是不人不鬼!”白素愠怒,费了半天唇舌,他在听个什么?“本座是人,不信你摸,我的心是热的。” 他触电般地抽回手:“我信便是,摸就算了,你留着罢。” 白素心中稍觉松快,起身来回踱步,叹气:“其实,本座也知晓此事对你而言匪夷所思,可都是真的;每当我冲开三焦时,身体便会恢复一部分功力;然而持续不久,气血淤塞又会变小,本座反复尝试,终究不能得解。唉,这些本来都是上乘武学里的东西,你一定听不懂……你懂吗?” 没回音。白素转头一瞧,惊讶:“你……喂!” 韩攻趴在桌上,已然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梦里…… ☆、看上去很美 o2o 清晨,院中雾气缠绵,枝头滴着露水。 韩攻撑开眼皮,帐子的蓬顶的披坠晃晃悠悠,如梦初醒。 他躺在自个屋的软塌上。 浑身无处不酸,无处不痛,浑似被人胖揍过一顿。他揉着后颈坐起,同时闻见了杏仁汤粥的香气,桌上整齐摆盘了早点和腌菜,一切皆如往日般寻常。该是梳洗的时候了。 他撑开懒腰,忽然脑中闪过片段—— 一个雪白冷艳的女妖把他按在强上推来搡去,百般□□…… 他心头震撼,两个手支在半空僵硬。 昨儿个莫不是撞邪了? 他正发愣,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素端着伺候梳洗的盛水银盘进屋。 韩攻看她身长三尺,脖子上乖乖地系着那颗虫玉,长出一口气,捶了自个脖子两拳:“你进屋要吱声,悄没声儿的贼他娘吓人。” 白素道:“你不必害怕,本座不会伤害你。” 韩攻:“……”如鲠在喉。 白素束手而立,纯净的小脸上并无一丝天真,看了直叫人心悸。 他盯着她脸默了半晌,幡然醒悟:“对,老子还没醒。”倒下蒙头继续睡。 白素掀开他的被子,一对冷艳阴沉的眼睛盯得他浑身起毛。 他像被针戳着屁股,弹起来问:“你当真是个人?” “不信的话,你可以打一下看看疼不疼。”啪! “你打我作甚?!”白素捂住头,又惊又怒。 韩攻缩到床角,用被褥裹住了自己。废话,自己抽自己么,老子又不傻。却又忍不住惊诧:“你当真的疼?你真是个人?”说着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白素脑袋上的包。 白素一声闷哼:“啊!” 果然肿起一大块,硬邦邦中还带有一丝弹性手感。是人会长的包!他长吁一口气。 白素愠怒搓头:“本座从不说谎。”抬头对上他质疑的眼神,顿觉尴尬,讪讪改了口:“……除非迫不得已。” 经他一番观察,看她脸上七情六欲也十分活灵活现,分明满是孩子气;想起昨夜她变大的身形,也不过一十□□的年轻姑子,心头疑虑稍稍放下,进一步试探:“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说法,我怎知晓你哪套说辞真的?” “这回全是真的。” “若是我再睡一觉醒来,你又同我说你是九天玄女下凡,我也 分卷阅读42 得照单全收?” “……上回本座身上系着些江湖恩怨,不想暴露身份惹来仇家,迫不得已才找些借口。” 白素通地跳下床沿,两条短腿在屋中来回踱步,自说自话起来: “若非本座伤势未愈,定要杀将回去,将那些无情狗辈屠得片甲不留,天崩地裂,乾坤倒转……”娃娃脸上霸气侧漏。 韩攻:“……” 他眼珠转了几转,当下情况,显然敌我力量悬殊,不好随便得罪她,于是道:“你口口声声叫我恩人,那你必不会伤害恩人罢。”态度一扫平日张狂。 白素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恩将仇报,传出去本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韩攻摸摸心口,被子从肩头慢慢放下,已裹出了一身汗。 “那这么着罢,你这幅样子,我也不好留你在韩园;明日你先搬到书院去,让我想想怎么安置你。” 白素吃惊:“你要赶我走?”明丽的小脸上失望之情一闪即没。 “姑奶奶,你这副模样,又变来变去,我上有高堂旁有兄弟,你吓唬我我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啊。而且收留你的时候说好不用武功,你却……喂,我没亏待过你罢?” 他这样说原本情理之中,也无可厚非,可是她听来心中却莫名地一酸,一时心下茫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呆呆地瞧着他。 他裹着床妃色的棉被,颜色秾艳,记得初回见面时,他也穿了身绛衣,吊儿郎当地招人讨厌,可现在不但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有些舍不得离开。 她垂下眼眸:“你确实没亏待过我。”眼中光芒黯淡。 …… 白素被韩攻送去了书院暂住,阿武负责送白素过来,带了两件小衣服。当晚白素没有睡着,独自站在书院最高的那座书楼上,一直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风里吹来树叶的沙沙声,异常清冷,又极度柔和。 她想起韩攻那双很美的眼睛,像秋水弯弯新月撩人,只是回首再看,仿佛已经少却了过去那份灵犀。 ——原来他和我想得不一样。 他帮她救她,于是她便以为他和世人不同,其实同与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别人的过度期望,何尝不是给自己的一道枷锁。 一念及此,她定了定神,慢慢把心放平。 窗外传来鸡鸣,晨曦穿透轩窗,韩攻带着几分恼怒和臃肿的黑眼圈坐起——后厨离祠堂那么远,还能听见鸡叫,赶明叫王妪杀了! 他一夜未能成眠,翻来覆去,总在想头天发生的事。 那妖孽撵是被他撵出去了,他本来想要彻底赶她走的,可是见她武功高强,不敢立时做得太绝,把她送去书院,乃是一个缓兵之计。 她神神秘秘,究竟是薛人玉派来的,还是安阳派来的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就真的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小不点? 不知怎的,总是想起她离开之前,那句“你没亏待过我”,然后垂下长长的羽睫耷在雪白脸颊上,犹如被遗弃小狗般的眼神。 烦烦烦! 他从前的时候,也曾凭少年意气卷入纷争,于是长兄遇难,险些家破人亡;才教他彻底磨了性子冷了心,装疯卖傻不过一层保护色,厌倦了碌碌凡尘,只想寻静处安身。 他躺下来,抱着被子想得出神,不知哪方又传来狗叫,汪汪汪个不停,打乱他所有思绪。他烦躁极了,扯起来蒙住自己,一团翻了个身。 …… 过了几日,便是龙头节。 二月二日新雨暗,郡人游赏散四郊。这日家家户户杀鸡敬祖,官府也要组织郡里祭祀龙王,敬告土地,全城一片热闹。 韩攻睡起懒觉来天昏地暗不知屋外春秋,龙头节虎头节同他没啥干系,只是一大早被那敲击房梁的声音吵醒了,掀被出了屋,见游廊上下人们忙着熏香撒灰,阿武抱一盆炒豆迎面跑来,兴冲冲:“少主人,吃颗蝎豆,长命百岁。” “老子不被你们气得少活几年,就算敬谢祖宗了,”韩攻捞把豆子扔着吃,接住了努努嘴,“今儿怎么这么吵。” “龙头节啊,少主人,您睡了这么些天,出去走走呗,今儿踏青的人多着呢,”阿武想起一事,提醒道,“上回蒋刺史可邀您去采青大会,说这一届的采青大会在书院办,您去还是不去……”“不去!谁都别想碍着老子睡觉。” 韩攻走回去几步,忽然折返回来,揪住阿武问:“你说什么,什么在书院办?” “采青大会啊,今年在云林书院的布道坛办,温家郎君他们都要去,所以小人才问您来着。” 韩攻的睡意飞到九霄云外——云林书院?那小鬼被他丢在那自生自灭好几天了,也没叫王妪过去探过动静,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罢。 罢了,又能出什么岔子?就算出了岔子,关他屁事啊。 他站在原地天人交战了半晌,终是放心不下,把阿武支回来:“爷要出门,你准备着!” 每年龙头节,官府都要集资兴办采青大会,但凡出了钱的商铺或人家,都可以 分卷阅读43 派出自家的一支舞狮队伍去夺青,谁家夺得了便能获得官府的一百两赏钱,许多人家趋之若鹜。 原本历年的采青大会或在官署或闹市举办,往年在隆通寺也办过,今年隆通寺没了,云林书院的老板温越搭上掾祭酒张勤那条线,把这项赚吆喝的差事揽了过来。 大街小巷,锣鼓喧天,一列列舞狮的队伍6续进入书院广场。 那些彩狮下面,都有武师二人,分别披上狮头狮尾,动作灵动花俏,憨态可掬,引来无数叫好。加上每一家的队伍都各配彩旗班子,一时间京鈀锣鼓跟喝彩声响翻了天。 刺史蒋继和太守卢陵等官员6续到场,拣一前排雅座旁观。 掾祭酒张勤同温越打一商量,万事齐备,便来同蒋继请示开赛。 按照惯例,每年的采青大会,都要有一个武官主持,爬上高台将那代表“青”的绣球挂到高台顶端,供狮子们争夺。往年干这事的是骑都尉裴辙,去年年底裴辙完蛋了,自然而然这项差事落到新任的骑都尉谢惟头上。 谢惟本是文士出身,武功练个半吊子,瞅着那一丈多高的台子眼晕,可是两位顶头上司都在,实在不知如何拒绝出这个丑,也是万幸,听见蒋继道:“今年本官有一位客人,他远道而来,恰也是习武之人,我将请他将青挂上去,不知谢大人是否愿成人之美?” 谢惟求之不得,连声称愿,顺带问了句:“使君所请必是雅士,尚不知是哪位嘉宾。” “这位道派宗师乃是南宗的名宿,能请得他来为今年的采青大会揭幕,实在是我等的荣幸。萧剑仙,请。” 蒋继说罢转向身后。 只见一人羽衣星冠,三尺青锋负于背,面色微冷,缓步走出。 …… 白素自打独自住进书院,虽远离了韩园,但行动的自由却大得多了。她常在湖心水榭练上几个时辰的功,然后便用轻功飞到书楼的顶端休息——此处乃整个书院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便于俯瞰全局,临风冥思,别有一番宁静。 这日城中热闹喧嚣,她也上了楼顶看热闹,那些狮子和擂台尽收眼底。舞狮这一行都要懂功夫的人才干得,由于南北外家功夫风格迥异,北人舞的狮子和南人味道也不同,她正瞧着,忽然间眼神便凝厉了起来—— 远远地,只见一条清灵澹远的身影自人丛掠出,几个起落间,便蹈风踏浪般卷上高台,将那狮子的采青绣球挂在顶端;其后并不间断,轻轻在空中打个转折,雨燕般轻敏地回到了原位。 真是来如飘雨,去似红尘。 人群中顿时惊呼喝彩一片。 白素的视线追随着他,心头的震撼难以言喻。 会这种步伐的,当今普天之下,除了她,便只剩下一人了…… 她几乎是疯了一般跃下书楼,在树林的石子小径上狂奔着。最难忍的一幕浮现眼前—— 萧让那张经年冰封道貌岸然的君子面孔,忽然弯起唇角,粲然露出微笑:“白素,你这般无能,岂配活在在世上同我争?”旋即发力,将剑尖在她体内一捣,挥掌拍下山崖。 她全身发抖,血液中似有火在燃烧! 耳边风声呼啸,眼看着跑过了影壁,穿过了讲经堂,离那喧闹的锣鼓声渐渐逼近,却突然眼前一花,背后伸来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后领子。 她被人拎起,抓到了墙根。 她一懵神,扭头看去,是韩攻。 他今天穿得绝色,一袭火焰衣裳,面目玉璧般容光照人,口气却似管家婆:“小不点,鬼鬼祟祟上哪儿去?” 白素眼神像只警惕的松鼠,四个爪子吊在半空晃荡,极为焦躁不耐:“走开。本座遇上仇家,这便要去宰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1o6)要入v了,届时会有万字章节更新,有劳大家支持正版点下订阅,谢谢谢谢谢谢~~!!!>< 关于主角:男女主最初的接触会互相带有一点主观想象和误解——男主因为经历复杂,所以性格比较世故人精,他卖张狂疯癫人设也是为了趋利避害(他越是嚣张跋扈,这种狂犬病性格在对手看起来就越不可能回到政坛);所以他对女主的感情不会突然产生,还会嫌她麻烦和产生逆反,不过后期一旦认定了,就此志不渝的那类。 女主性格跟男主相反,虽然遭逢巨变但是一直深山修行,所以说话办事是个认真凶残的直球选手。 最后,一直以来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和陪伴,鞠躬~ ……哇靠入v真的很紧张,我也话唠附体了!!!!! ☆、第o21章 o21 围墙角, 先后咻咻探出两颗脑袋,一大一小。 “哪个?”韩攻朝外张望,不远处群狮争霸,争先恐后攀上高台,采青大会正激烈。 白素伸出小手,遥遥一指, 人群之中有一青年坐于蒋继身侧, 众人庸庸喁喁, 唯他韶华英秀, 别有一番奇姿高韵在那清冷眉目间。 分卷阅读44 韩攻抽动唇角,低头打量白素:“老子怎么觉着,跟他比, 你比较像坏人。” 白素愤怒仰头,冲他呲呲牙, 面目十分幼稚且凶残。 韩攻拍拍她脑瓜, 改口安慰:“人不可貌相, 不可貌相。他怎么惹你了。” “他是我师兄。”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 还是极致的高手天生便有一种微妙的直觉,那萧让坐于人群之中,并没有什么预兆和提醒, 却忽然朝白素这边看来。 白素二人缩回墙后,对视一眼,皆是心有戚戚。 空空的竹林和讲经堂,只有树影在摇晃。萧让极目一扫, 又平静地转回头,舞狮大会已逼近高|潮,十几只队伍掉下高台之后,只有三支队伍在上面以拳脚争夺绣球了,其中一支队伍的两名武师根基显然稍胜一筹,狮头的武师双臂猿攀在上,下面那人抱着他腰借力,双腿横削直划,往身后队伍扫去,一脚踢中后面队伍狮头,那彩狮一瞬摇晃,挂在半空,引来下面阵阵惊呼。上面的队伍趁机同手并脚往前攀爬,将其他队伍甩在脚下。 白素在暗处观察萧让,越看,眼睛越是发红,突然下定决心,朝萧让的方向走去。 韩攻一惊,抓住她不放:“你作甚?” 怒火中烧的她,已经顾不得解释太多:“不用你管。” 被他一把揪住:“别冲动,他不是你师兄么?有话慢慢说。” 白素怒不可遏:“我和他有甚么好说?你要我放过他?我若以德报怨,何以报我之德?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坐他边上的是刺史,就算你杀得了他,还想在州郡武装之下全身而退?”他紧紧抓着,并未被她满身的杀气恫吓,厉声诘问,“你和他分开这么久,他精进了多少你又知道?你怎知道这一去有必胜把握?你受伤没好,你确信去了之后不是送死而是复仇?而且你可有考虑过你杀死他之后,要如何对世人皆是你所做是正义凛然,而不是恃强逞凶?你出自名门正派,难道不重视自己身后的名声?” 白素呆呆望着他,竟被他情急之下一连串的问题给问住。 “你冷静一下,再做决断,别冲动送了性命。” 她仰起头,萧萧日光透过疏竹,他眼中一片温润柔和,那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她俗世难入他眼。 也许是白素过频繁的打量引起了注意,萧让忽然停下,目光淡淡扫来。 他星目中清波微漾,使得白素心头打了个突。她急忙往韩攻怀里拱了拱,假装自己害怕。 萧让问:“恕本座冒昧,请问这位小友是阁下什么人。” 她心中一紧,韩攻已翻起眼睛,俊美又刻薄,嘁了一声:“这位大剑仙,您可真有意思,没同我说过半句话,便来打听我家丫头。” 丫头二字,可以理解为丫鬟,也可以理解为俗语里的闺女。韩攻故意说得含糊,不欲教对方知道太多。 萧让闻言,原本就冷的面孔上更蒙一层寒霜,真当是冻成了大冰窟。他发出轻轻的鼻音,大概听来是个哼字,平和之下透着冷酷:“那倒失礼了,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声音倒清锐悦耳。 “算啦,我这等纵酒邪游之徒,哪配和萧剑仙说话,看戏。”韩攻目不斜视,冲着台上夺得头彩的队伍大声鼓掌,叫了一声:“好!” 萧让眉头一拧,他作为剑宗名宿,一直以来姿态极高,同这趾高气扬的非儒林中人计较,一来没甚意义,而来失身份,便不再接话,沉默时面色不豫。 蒋继简直要随着两人中间的冷气场迎风哆嗦,急忙热心插嘴打圆场,跟萧让介绍韩攻:“那位是本□□流,颍川韩氏,韩师昀韩先生,萧剑仙可曾听过?”“恕本座孤陋寡闻,没听过。” 分卷阅读45 r /> “……”蒋继感觉头皮也凉了,这个圆场显然打得不够到位,得再稍作补救,“师昀先生曾在京任职,官至廷尉,名噪一时。” 萧让清雅端凝的面容上写满冷漠,哦了一声,淡淡中充满了不经意,仿佛韩攻的名字在他耳边轻若微尘。 韩攻听到那声“哦”,更是眉锋轻挑,朱唇上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翘起拇指掏耳朵,更当他是坨耳屎。 蒋继甚是尴尬却还要保持优雅微笑,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这官场和武林中的佼佼之辈二人安排在一起,果然是一桩不智之举,两方他都有求,均不好随意亏待;于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岔开话题,极力挽回尴尬气氛:“方才萧剑仙想问些什么,本官为你解释便是。” 他谦和有礼的态度使人放松,萧让随口答道:“没什么。那位小友生得神似素素童年。” 话一出口,蒋继、韩攻,甚至包括萧让自己,都微微地一僵。 蒋继是听不懂他的话,但萧让却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了,他一时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间,他醒转,见身边蒋继不解之色,于是解释:“是我从前的一位童年挚友,可惜已经故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竟似带有温情。 韩攻余光飞快扫过他的脸,然后装模作样收回去,暗暗瞪白素一眼——素素!原来真名是这个,他却最后一个知道,还是通过旁人的口,还什么小蜡烛小蝴蝶地给他编故事,真是欠揍。 白素被他暗地里掐了一把,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疼。 她又盯着萧让瞧。 十几年手足恩义,一朝反目,便成死敌。如今,相距只不过寸许的距离,白檀之香愈发浓郁。 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是无情。他漠然一瞥,竟似前尘飘雪,她偷眼相看,心中酸极,别转头去,大颗泪水已蓄满眼眶。 正想着,突然听见头顶上声音道:“臭丫头贼泼,叫你上街打酱油,跑这边乱凑热闹,再他娘的满地乱窜,一巴掌打烂你的屁股。”说着韩攻便在她两个羊髻包中间敲下三个毛栗。” 白素被他这噼噼啪啪几下假栗子打蒙了,眼泪泫然,也变得合情合理。 她偏过头不再往萧让的方向去看。 可这一回头,却对上了另一边的谢冰卿。 谢冰卿见平日冷淡傲慢的表哥突然对一个小小丫头如此关照,心中大为不快,又看见白素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厌烦:“这丫头怎么这么多事,表哥,我说话你听见没。” 对谢冰卿而言,韩攻那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气死人,这会听见她抱怨小丫鬟,反而缓和了口吻:“泼丫头宠坏了,挨点揍就哭鼻子。” 话虽这样说,却收手一搂,将白素紧紧按在怀里,像搂一只小猫小狗。 谢冰卿气炸——这不是摆明跟她对着干么! 他还卖乖:“啊呀管教无方,真叫人见笑。”明明一脸纵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闺女。 谢冰卿冷哼一声转去看舞狮。不过话说回来,勾心斗角的时候还真适合看戏,倒不见得戏多精彩,只是看看戏,缓解尴尬却是绝佳。 白素软软地趴着,说来也怪,韩攻他身板不厚,算不得什么魁梧壮汉,可贴在他胸前,听见那暗沉遥远的心跳声,她的心也似得到感染,获得一丝丝宁静。 她垂头偎着他,将情绪强按下去,于是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落。 一场采青大赛看完。 …… 回到家,白素被韩攻带回屋,一顿劈头盖脸——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戢鳞潜翼、蓄志待时啊?那你又知道什么叫做韬光养晦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听过罢?刚刚你那么想都不想跑出去,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嘛!这国法里有一条叫做株连,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难得她低着头站在桌边听他教训,闷声不响。 韩攻见她貌似自知理亏,喝了口水润润桑继续:“话说回来,他倒底和你有甚么冤仇,哦,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杀了你师父,又把你害成这样的仇人罢?” 白素点点头,严峻的小脸掠过一丝愤懑。也难为她一代宗师,会被臊眉耷眼站着听他呼呼吼吼。 韩攻啧了一声:“还真瞧不出来,我看他风轻云淡的像个世外高人,倒是你妖里妖气。” 这话太刻薄了,白素不能接受,当即气炸:“你见他好,还要言语激他干甚么,同他好去啊。” “他欺负你,我自然整治他啊。”他脱口而出,极为理所当然。 这么突然给她来个峰回路转,莫名其妙却又顺耳至极,她有气也中道泄掉了,白素不吭声。 再听他道:“嘿,话说回来,你们江湖中人,特别是自诩名门正派的,不少似他这般,又酸又拧;看我不顺眼吧,又不能出手揍我,怕做低了他名流身份,话又说不过我,呆头呆脑的小白脸,活该受这份窝囊气。” 白素:“……你又知道我不是坏人了。” “护短不行 分卷阅读46 啊?只有你是韩园的丫头一日,我便脱不了干系。现在好了,如今我留你也不是,放你也不是,很两难啊。”他两条腿架在圆桌边上,抱臂歪头地打量白素,眉头皱来皱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白素道:“我同你保证,决不用这幅面孔去见他,一定会恢复真身再去。他不会知道我同你的关系。” 这还差不多,韩攻点点头:“总算你良知未泯。不过我瞧他武功挺高,你这般离去,只怕去也是送死。不如养好了伤,胜算也大些。” 白素沉吟道:“一直摸不着这门功夫的门道,难道要等一辈子。” “再琢磨呗,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你说你武功高,都是吹出来的。” 她咬牙切齿,从头到尾,他好像对自己的实力一直充满了质疑:“自然不是,我很强的。” 韩攻啧啧:“随你吹,反正老子也不懂武功。”他拿她当逞能的小屁孩,那眉眼神态看着气人。 白素默默无言,不去同他一般见识。 晚上用罢饭,韩攻带了些东西来白素房间,给她做了点安排: “既然知道你是个大姑娘,就不能和我睡一屋了,以后若不小心没控制住变了,就穿这些,别光着身子到处裸|奔,不是每个人都跟大爷似的,是个头一流的正人君子。” 白素爬上凳子,扒着桌沿看韩攻带来的大人衣裳。 有丫鬟的套装,有黑色的夜行衣,还有力夫的皂衣……好大的一堆,大户人家就是能把身上佩饰都穿出花儿来,连夏天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白素从小到大,只穿过道装,没见过这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里面挑出一件:“这件太过引人注目,用不着的。” 那是一件莹白的鲛丝流仙裙,韩攻从库房里面找的,前些年族内一位堂姐出嫁忘了带去,留下的闺阁之物,因尘封不动又保存完好,跟新的没甚区别,提起裙摆依旧如鱼鳞般熠熠生光。他瞥一眼道:“留着罢,万一哪天你想穿出去浪呢?”女人的心思都活络花哨,拿不准的。 方才在库房里找东西的时候,他一眼瞅见这条白裙子,想起她名字叫素素,定然天生配白色了。 其实白素决没这个需求,她若变了身,逃避人群还来不及,哪里会穿这打眼的衣裳。她一眼望去,又见一斑斓织带,拿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她话说出口,便后悔了。 因为把整条带子扯出来,竟是一条一尺长两头系细绳的棉布月带。 白素:“……” 韩攻问:“大小合适么?管它呢,你凑合用吧。” 白素尴尬了,极其小声地说:“我现在用不着这个。”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个女人?韩攻拿眼睛打量,明白了,啊,她现在变小了。 “留着呗,万一哪天你极其不幸突然变大,又极其不幸地……那甚么,然后极其不幸地,手边没一根这玩意,你说,那得多不幸?” 白素才晓得,他这个嘴要闭不上,才叫不幸中的不幸。只得飞快收好,道了声:“劳你费心。” 韩攻不以为意:“不客气。嘿,你们江湖中人不是都自诩真性情吗,怎么也尽说一堆没用的客套话。”说罢继续捣鼓,把他能想到的,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一箩筐推荐给她—— 从针线木梳到干粮匕首,只要白素能想到的,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心思细微倒真叫人咋舌。 这一下,就算她遇到突发情况,也有了很多应急的法子。 韩攻忙着给她打包干粮:“最后咱们约定一件事,倘若你突然变身,我又不在时,你别乱跑吓人,就来祠堂神龛下面的柜子躲好,记得带好吃的。我回来若见不到你,自然去那头寻你。” …… 自从那回见过萧让之后,白素亲眼看到他武功身手又比从前精进,心中不安得很,夜晚练功也加倍勤快,与之而来的便是各种麻烦——不是在茅房附近撞见阿武;便是在后厨附近撞见采薇和红菱等丫鬟;更有一回她不慎撞破二郎韩筹和丫鬟香罗偷情,吓得二人当场昏死过去,第二天清早便被整个韩园的人围观了主仆俩,西苑翟氏和素娥一齐闹腾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大家都说韩园有飞檐走壁的鬼影,请了几批看香道士都治不好。 韩攻找来白素,怒气冲冲:“姑奶奶,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收了那神通?” 白素很不好意思:“那我换个地方。” 从这日起,韩园变得清净了,而且神奇的是,白素白天作为丫鬟的伙计一点也不差,鸡鸣便同采薇一起起来做浇花锄草喂鸟的活;日落韩攻从书院回来,也能喝到她亲手端的羹汤。 这么一来,韩攻反倒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安排的时间。他当初稳住白素,其实也是缓兵之计,他心中最忌惮的便是白素以韩园丫鬟的身份去开罪萧让,这些武林人士和官场中人不一样,他们讲究的是另一套规则,寻常钱权利益动摇不了他们,反倒常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义气结成死仇,他才不想陷入其中,惹来无穷尽 分卷阅读47 的麻烦。 这日春雷滚滚,整个韩园都笼罩在暴雨中,密集的雨线在房前屋后溅着大朵水花,从傍晚下到夜里。韩攻关在屋里翻书,阿武打把伞从院里经过,嘴里念念叨叨:“这半天了怎么没看见小蜡烛?” 阿武揣着一肚子的疑虑回屋睡觉去了,韩攻站在窗前观雨,心烦了一阵,书也没心思再看,便收拾东西就寝。 直至中夜,雨声小了,却还没停,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他起了个夜,好死不死经过偏房,心念一动——小不点回来没?看一眼也就看一眼,然后会去睡觉,她爱回不回也不关他的事,便推门进入。 谁知看了这一眼,他便睡不着了,屋里黑黢黢没人。 这么晚了能上哪去。他马上在韩园里找了一圈,没影子;又想起这些日以来白素练功都没闹出岔子,莫非去了外面。 韩攻撑伞便出了门,打算在家附近再找一圈。 一路上冷风冷雨,街巷道路上湿泞凄清,他被寒风吹得十分恼怒,真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大包大揽,把这麻烦给接下来,如今淋的雨就是当初收留她脑子进的水,真该就那么把她留在云林书院的雪地里……云林书院?对了书院! 在许昌城里她认识的地方没几处,十有□□去了书院。 韩攻赶到书院,竹林间细雨缤纷,他一路穿行来到茅舍。 擦亮纸捻子,油灯一照,炕上果然裹了一个人。 “素……素素?”他想起上回听萧让那么叫,于是也喊了一声,很是拗口。 乌龟壳似隆起的棉被上面,白素回转头,嘿,真是她!却又转回去。 韩攻就像找到了离家出走的熊孩子:“哪里不好睡,非得上这来,冷风冷雨的有人帮你烧炕没?”伸手一摸炕沿,果然冰得刺手,又嘁了声:“冻不死你!” 见白素没声音,他纳了闷,怎么了?两句还说不得么,挨炕坐下,往后仰头去看她动静,只见她顺着脖子下面没衣裳,若隐若现一片雪白……他连忙转头避嫌。 原来是她半夜上这来练功,突然变大了却又没换的衣裳,在这躲着等变回去呢。 他找地方把伞收了,出屋去拿柴火烧炕,因没干过那下人的活计,擦了半天火折子才烧起来。 屋里慢慢升温了,他搓着手坐回炕上,也蹭一点暖气儿,问她:“好点儿没。” 白素不说话,韩攻将她扳过来,只见那瑰丽妩媚的眼睛垂着,没什么神采,睫毛沾着一串雨水,把眼睛都打湿了:“淋雨了?”屋里暖了,他脱下斗篷,来给她擦头发,却发现头发是干的。 原来睫毛上面挂的是眼泪啊…… 这倒教他新奇了:“嘿,你也会哭啊,快让我瞧瞧新鲜。” 白素心再大,也恼得很,垂着头不理他,他越过份,弯了个小拇指来兜她的眼睑,刮了一滴眼泪去端详,跟珍珠翡翠似的在那鉴定真假。 “真哭了……你为的什么,今个练功不顺利了?”白素摇摇头。 “天太冷?”韩攻探头看一眼窗外,风声紧响,雨打着窗纸,倒春寒的时候天气的确变化无常。 白素又摇头。 “总得有个原因,”他费琢磨了,“你不说,我怎知道为什么?” 白素张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却又艰难不发,双唇抖动,韩攻盯了她半晌,却听她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说人话!!!” 她默然一瞬,颓丧:“本座现在是个怪物了。” 韩攻表示,没听懂。 “见不得光,只能夜里出来,就像过街的老鼠,害怕见人……” “脸上还长了毒疮……” “我看看。”韩攻给她拉过来要看,白素不让,他非得捧着别人脸,一阵端详后无语了:“哪里是毒疮,这是痘,每个人都长。”白素怔了怔:“那你为什么不长。” “是么,”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手感绝佳,感慨良多——别人以为老子的美貌是天生丽质,但同样也是后天努力保养的结果好不好,“我又不似你天天熬夜,我睡得多足!” 哪知道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沮丧了:“本座如今不人不鬼,就连路人见到也会嫌恶;就算回到门派,也会被视为怪物……”这几日她藏头露尾地躲起来练功,既惊吓了别人,自个也不时担惊受怕。 她说着,将脑袋埋进双膝,缩成了一个委屈的小点。 他有点愣住,不晓得是不是夜深了天气又恶劣的缘故,平日里看起来像个凶残的小团子,现在变得极其虚弱,就像一只入秋的毛毛虫。 白素肩膀抽动起来,她竟然哭了,真教他吃惊。 她哭着哭着,他愣愣地看着,突然之间,好像看见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 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她也爱漂亮,知道羞耻,也会恐惧,也有超强的自尊心。 “路人嫌你是因为你神出鬼没,他们不知道你何方妖孽啊,似你这般长相,只要好好打扮, 分卷阅读48 白天出门,有几个人会不喜欢,你自己搞错了……” “是这样吗?”她突然抬起头来问,目中闪过怀疑和希冀,却突然想到什么,沉下脸,“你该不会和他们一样,皆是拍本座的马屁……” 他嘴角一抽,却见她眼中波光莹莹波动,又似天真又似邪恶,心忖她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想必听得多的都是恭维之语了,心态膨胀,难怪成长得这般扭曲。 “唉哟你有马屁啊,我们都没有马屁的,我们都是人。” 白素愠怒:“放肆,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欸!” 冷不丁被他捏了一下脸:“你看,你有时候可以很美艳,有时候又可以很天真,谁能比你千变万化啊小可爱。” 她呆若木鸡,还没从这更加轻浮的举动中醒悟恼怒起来,他已经离开炕头,从桌上拿了个什么物件推门出去了。 白素被这番不遗余力的夸奖和调戏惊呆了,受伤地捂住自己被他捏过的半边脸颊——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举动太过失态,才教他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如此随便地拿她取笑。 她愠怒地调整好姿势,重新裹好被褥,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警告一番,不许乱碰她。 他回屋的时候,手里捧了个七宝暖炉——原来刚刚装炭去了。“给。”他把暖炉塞她怀里。 白素抱着热乎乎的暖炉,一时又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他打量这间屋子,好久没回来住,欠打扫,也没吃的,张望下道:“赶明儿你也拿套衣裳备在这里,省得又像今天这样。”说着打了个哈欠。 朦胧灯光下,他眉眼柔和清润,笑容也是懒懒的。 她不由得道:“你累了。”“嗯,”他伸出手,帮忙整理了下她散乱的头发,端详道,“明天我搬回这住,你跟着我,省得每个晚上跑来跑去麻烦。” 她又是一呆,心头有股热流,竟比那暖炉还要烘人,低下头默了阵,闷闷道:“其实……我怕是好不了了,这门武功心法我一日参透不得,就一日恢复不了,就一日打不过萧让。”想到萧让这个人,又是呲了一下牙,恨不得现在他就在嘴上一口咬死。 “那干吗还非得去找他麻烦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智也。” 她傲然道:“我是正宗,他是邪见;我清理门户,就算死了也是一种态度。” 他点头笑道:“对对对,你境界高。”说着偏过头若有所思。“你怎么了?”“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哎,我给你说个厉害的故事罢。” 他盘腿坐上炕,在灯下娓娓道来:“从前有个官员,负责替皇帝写史,写到一场战争;因为那时候国家在征服一个部落时,那个部落不肯屈服,于是带队的将军便将部落的人全数坑|杀了。战争嘛……总归有输赢,倒也寻常;不过后来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皇帝觉得这样不大好看,而且那名屠城的将军也十分地有名望,于是要那负责撰写历史的官员来个曲笔,修饰一下当时的情形。” 白素道:“哦,就是不让他明白写出坑杀这件事么。” “差不多。不过这个官有点不识时务,他不肯朝任何强权屈膝,坚持直笔写史;他说,在一个血腥黑暗的时代,如果连说真话的权力都没有,连一段真正的历史都不能还原给后人,那岂非将黑暗延续后世,光明尽灭?” 白素点点头:“倒是一条好汉。”忽然如有灵犀,抬头盯着他看:“这个官该不会就是你罢。” 他莞尔道:“不是……听我讲完,后来他就被皇帝抓去,杀了头。” 白素哦地一声。 “这人是我兄弟,我兄长。” 她“啊”地一声。她是听到韩园里有个故去的嫡长子叫做韩迟,却没想到是被朝廷问斩的。 “正因为我从他身上吃到了教训,所以上面叫我给他续笔,我便不肯了。我这人天生惜命,又好面子,做□□也爱立牌坊,既不愿意身首异处,也不想编瞎话糊弄后世人,于是躲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 白素吃惊极了,原来,他就是这样得罪皇帝丢官的。 难怪他死活不肯回京城做官。 她沉吟片刻,禁不住问了个许多人都问过他的问题:“你就没有一丝的不甘么?” 其实,如果他想要回到京城,有的是大把机会。 他兀自微笑:“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是我不想啊。”一派轻松写意,将前尘往事翻了篇章。 白素想,他这个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大风大浪,最极致的荣华和最迅速的跌落,所以好像无论什么出现什么突发情况,他都平静得好像只是下雨时沾湿了裤脚一样,温柔又冷静,不慌也不忙。 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以外的打算;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别人强加给你的,牵着你走的。” 她想要的自然是萧让的命。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却又犹疑了。 他笑吟吟的站起来:“你要不然再琢磨琢磨,我去添点柴……哎,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干柴,这外 分卷阅读49 面的都潮了,烧一会就熄。” 她应道:“后厨灶下面好像有。”然后缩回被子,继续咂摸他的话。 真能杀死萧让之后,要怎么洗脱罪名,回到门派拨乱反正,也是一桩难事…… 韩攻回来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冷得脸色发青,白素挪了个位置给他。 晚上天寒地冻,实在没法打地铺,两人把界限一分,各占据炕一头,熬过了这冷雨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晴朗,风吹着景观河,潺潺的流水声和鸟鸣传到屋里来。 韩攻被鸟叫吵醒,看见另一边的白素,奇道:“你怎么还没变回来?” 白素有气无力,衰弱道:“本座好像中毒了。” 啊?他看她脸色双颊晕红,爬过来一瞧,极度无语:“中毒不像,感染风寒倒是真的。”她倒底是多缺乏常识,教人叹为观止。 “真的。”“你没生过病?” 这么一说,她倒显出了兴奋:“我从小到大头一回感染风寒。” “请问你是傻子吗?”饶是他看得多,也忍不住眼睛朝上翻——他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见人生病还能乐,“我去找个医匠。”“别急,我还没变回去呢,你再等等。”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谢冰卿的声音传来:“表哥,表哥,你在不在?” 惊得两个人一下子头凑到一起,韩攻烦恼得双拳砸一下膝盖表示贼他妈倒霉,白素拼命摇头指一指窗外表示我跳出去躲躲,被他拉住使劲指她胸丫没穿衣服!白素摊开手大惊失色表示怎么办?韩攻急忙揪住她被子怒容满面别走光! “韩攻,”谢冰卿叫了几声没人应,语气便不大耐烦了,直呼其名,“你在里面吗?” “不在,快滚!”韩攻怕她直接闯进来,闷声闷气。 谢冰卿陡然变色,和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敲门声更急:“可不是我要来,是姨母让我来给你带话,让你回去一趟,她有事同你说。” “那你话带到了,可以请回了。”“……你!”谢冰卿气恼,在门口一转身,忽然心念一转,又折返:“表哥,你在里面干甚么?” “睡觉。老子脱光了别进来!” 丫鬟灵芝连翘在门外听得:“姑子,要不然咱们走吧。” 谢冰卿却不以为然——韩攻,你以为这样就能躲我?今天我抓也要把你抓回去。 谢冰卿奋力推开门,带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冲到里间。 她正要张嘴说话,突然呆若木鸡,两个丫鬟都惊叫捂住眼。 ——韩攻还真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背对三人,露出上半身的裸背。 谢冰卿脸唰红到脖子根,赶紧背过身。 韩攻继续叫嚣:“好看吗?看爽了吗?老子身材太好,看不够是不是!” “你……你无耻!”谢冰卿掩面飞奔而出。她窘死了,这传出去她怎么见人! 听到人去得远了,韩攻松开手——靠墙的一侧搂了个白素。他触电般地弹开:“快快快穿我衣服……丢死个人。” 他扭头避嫌不看,听着白素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心里有些纳闷……她怎的这般淡定,一般姑子都会知道害臊,谢冰卿就跟点着火的蚂蚱一样乱窜,她怎么就坐怀不乱呢,看着很有阴谋的味道。 “本座穿好了。”白素道。 她生来颜色好,一颦一笑皆入画,而且冷中带魅,别有一番从容,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韩攻见了她这表情,内心十分怀疑,感觉她这气态马上就要来支配自己了,连忙道:“我丑话说前头,这叫情况特殊权宜之计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你可别抓住今日这茬,以后想要逼着我娶你。” 他搭救纯属好心,可别这小娘们春|心荡漾看上了他,那烦还来不及。 白素偏过头,眉目冷艳动人:“本座何故要这么做。” “因为想嫁给本大爷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不得不防。”他说着赶紧起身,他的单衣都给白素穿走了,自己只穿下|身的,直接扯过披风,爱惜羽毛地裹裹紧——和她保持距离,以免她为自己美色所迷想入非非起了贪心,这小娘们武功高强,又和他同一屋檐下,万一对他霸王硬|上|弓,他可吃不消。那天晚上的噩梦,他可记忆犹新。 “不会的,本座知晓你是为了助我解围。”“你说的,那样最好,你可记着,日后别自个打脸。”“而且,我等习武之人,以气正神清为美,以刚强不屈为美,不会喜欢你这类雌雄莫辨的……我这么说没有贬低的意思。”她好心解释。 “你说什么!”他震惊了,不可置信地扭头回来,上下打量,似乎明白了什么,“哦,你故意的跟我抬杠,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故意贬低我?你是不是故意装特别无视我想要引起注意,对不对?” 白素便继续同他解释,像他这般对武功一窍不通的男人,放在门派中,就算最低级的弟子也能一拳打倒他,没有人会喜欢。“打个比方,就算本座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看上你,按照门规也很难 分卷阅读50 通融,因为差距太过悬殊。” “你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她穿上开裆裤了没有?”自己才几岁?吹牛。韩攻不爽极了——原来她那个门派审美标准是比蛮力的?什么牲口标准! 不由得万分地鄙弃:“哼……那样最好。你欣赏能力有限也非我之过,大爷懒得跟你解释什么叫做君子斗智不斗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上者伐谋智者攻心,你们江湖草莽的审美我是不敢苟同,你就尽管去欣赏你的肌肉壮汉罢!不聪明也不漂亮,而且性格也不可爱,实在没得救。” 白素听了,顿时不悦:“可是你昨天还夸赞本座漂亮又可爱。”“……老子有吗,你听错了。” ——吹捧这种事显然是相互的,更应礼尚往来,你骗骗我我蒙蒙你才会一团和气相亲相爱,她吝于欣赏他的美,他凭什么慷慨大方,收回! 白素盯着他气冲冲出门去添柴烧炕的背影出神。 他的身长颈直,姿态却算不上玉树临风,懒洋洋的态度里,似乎总带着一股玩味世情的冷嘲,每一步晃出去,都吊儿郎当,却又稳稳当当。 屋外还能听到他好似在跟谢冰卿的两个丫鬟交谈:“叫魂啊,给老子等着!”扯着嗓。 不自觉地,她微微扬起唇角。 …… 一直等到中午,白素变小,韩攻将她送回韩园。 白素跟阿武回后厨吃饭,韩攻倒不饿,他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走过正厅时被母亲的贴身丫鬟红菱叫住。 谢氏已在正厅等了儿子多时。 韩攻知道,今天又有一场狂风暴雨洗礼他,于是耷拉眼眉,在太师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坐掏耳朵,不听不听老娘念经。 果然谢氏开口,语重心长地头句话便是:“攻儿,你又捉弄冰卿了?” “没。”此类谈话,须得装傻充愣言简意赅,以最简短的词句概括回答,不要引起任何对方继续提问的兴趣。 “攻儿,你年纪不小了,难道就不考虑一下终身大事吗。”“不。” “母亲知晓你眼界高,可是寻寻觅觅又能等到几时呢?”“不晓得。” “你对冰卿倒底怎么个想法,这里没外人,说给母亲听听。”“没想法。” “今日医匠来把过脉了,母亲得了肺痨。” 他心头一个霹雳,凤目中掠过惊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男主立了不少fg,以后就会知道全都是要还的; 对了,听说喜欢一个人都是从自我审视开始的,“哇,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科科~ ☆、第o22章 o22 白素在后厨用罢饭, 灶上的食料也蒸熟了,管灶的刘福生拿了夹铲抓起来,叫白素端下去。 那蒸碟里是均匀铺开的小米,白素从刘福生手里接过银汤勺,一点一点将熟小米捣细碎,然后将熟花生弄碎, 和熟白菜、蜂蜜一起搅拌进去, 这便是祠堂院坝里的那只翠毛鹦哥一顿的食料。 那翠毛鹦哥名字是老太君起的, 名唤“富贵”, 只因富贵是老人家的心头好,于是无论起居待遇还是食料,都要比下人的精细;鹦哥要一顿不吃, 老太君愁眉不展,负责喂鹦哥的下人们一个都别想好过。丫鬟闲来院坝上聊天的时候, 都道这只鹦哥会投胎, 活得比许多人都痛快, 有时候做人还不如做鹦哥, 只消能享富贵。 刘福生还给了白素一把生瓜子,一会儿喂完鹦哥吃主食,过了两个时辰再喂, 又见那白素矮矮小小,特别告诫她不许嘴馋偷吃。 白素来到祠堂,看四下没人,也不用搭梯子, 直接轻功跳上去摘了鸟笼下来。 正当她用银汤勺一小勺一小勺喂富贵吃鸟食的时候,韩攻从正厅回来了,府里负责看管药仓的庞管事跟在他身后,正弓腰束手地殷勤说着什么,他显得不耐,摆了摆手道:“你瞧着办吧,尽快地回信儿,出了岔子老子就找你!” 这下白素可急了,回望一眼身边的鸟儿,幸好这卵化的小东西吃食正欢,方才松一口气。 她为甚这般着急?只因这养鹦哥的规矩也是刚从采薇那受教而来——鹦哥擅学舌,能从其他鸟儿和人类口中学习声音,故而聪明的鸟能说上几十句人话。然而鹦哥又人为地分作“净口儿”和“脏口儿”,所谓脏口儿,就是鸟学了杂音。若是鹦哥学了其他不入流的鸟叫,又或是在人嘴里学了骂人的脏字儿,那就从净口儿成了脏口儿。 净口儿脏口儿,对鹦哥身价影响巨大;任它多聪明漂亮的鸟儿,学上脏口后,是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故而学上“脏口”也是养鸟人最心烦的事。白素接手这只鹦哥的时候,采薇就嘱咐过了,从前府里有个没规矩的账房伙计,跑过祠堂的时候喊了一句“娘咧”,刚好教逗鸟的老太君听见;虽然富贵没学去,但还是被撵出了韩府,自此在富贵面前,谁都须小心说话。 要说这韩府上下,谁的嘴巴最没遮拦,那头一个便是韩攻。一般喂鸟 分卷阅读51 的下人都会跟避雷似的躲着他,可是白素倒霉,今日没躲开。 刚刚他就说了一句“老子”,白素怕那鹦哥学舌,着急得食物也不喂了,抱着鸟笼子就想跑跨院去。 结果还没穿过连廊,就被韩攻看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把她截住了:“小不点,怎么不去睡个回笼觉?”昨晚两人都没睡好。 白素低眉看一眼怀里的鸟笼——她如今可是丫鬟身份,哪能像少爷一样悠闲?伸出手悄悄指了指跨院,示意自己要过去。 韩攻却道:“不睡正好,陪我出去一趟。”白素原本不想在富贵面前多话,怕被学舌,这会儿只好解释:“还有许多活要干。”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完了!他说了“屁”字!白素头皮一凉,急忙看向富贵,果然说这鸟聪明不是盖的,当即不负众望,张张尖嘴叫了出来——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屁大的事情,不会交给阿武去办?” 那鸟儿说罢,还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眼睛,扭了一下脖颈,等着白素奖励它生瓜子儿。 就那么一句话的关头,净口儿变脏口儿! 白素傻愣半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年之功毁于一旦,懵了:“你,你……你怎么教它说粗话呢?!”气得已没多余的词汇。 “嘿,爷早看这扁毛畜生不顺眼了,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蝇营狗苟的干什么?”韩攻从她手里夺过鸟笼子,一把抓起白素,“走,既然你不睡,陪我出去趟。” 他说着便随手将富贵笼子搁在游廊板凳上,白素被他倒提溜着,一路目瞪口呆看富贵发出新学的声音——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爷早就看这扁毛畜生不顺眼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韩攻抓着白素,原本是打算找温越喝酒的,他刚得知母亲确诊肺病,而那温家家中养着一个常驻的医匠,在歧黄之术上颇有神通,便想借着喝酒之机和温越打个商量,把这个医匠借回家住一段时间看护夫人。 哪知经过正厅的时候,发现厅里全是人,韩攻停下来:“表兄?” 谢惟来府上拜访了,夫人谢氏正在接待。 …… 谢氏一直有胸痛咳嗽的毛病,本以为是平日操劳之故,但过年的时候突然咯血起来,因为谢氏一人操持整个家族事务,便压住不让红菱透风;忙到年后才请了医匠来诊治,一搭腕子,却是肺病。 起先谢氏不欲惊动几个儿子,二郎和四郎还在读书,准备今年郡里的茂才考试举荐,她不想这件事引起波澜,耽误了他们俩;但三郎韩攻不一样,是她最心疼也最头疼的一个儿子,他显然无心仕途了,总不能始终拖着不成家立业罢。于是便来敲打韩攻。 韩攻听见母亲生病,的确受了打击,但却没当场表态,只说会考虑考虑婚事,便去安排医匠的事。谢氏不好勉强,只教毛妪传了谢冰卿到跟前,要她在府上多住陪伴自己,也算为她找了一个长住下去的理由。 谢冰卿刚离开厅,后脚谢惟便来登门拜访,看他样子,马靴和官袍上尽是尘土,一路上显然策马颇急,红菱将他引到花厅说话。 谢惟一落座,便挡开了红菱奉上的热茶,他顾不得喘气,张口便问起姨母是否知道东郊田的事。 “东郊田?”谢氏听来耳熟,但这些日她气虚体乏,一时间也想不起,府里有个管事姓敖,祖上也是替韩家干活的,老家就在东郊附近,这会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夫人可还记得十六年前黄口大患,河工决口,东郊洪水泛滥?那洪水过去以后泥沙在洼地上冲出方面几里的平地,当时官府招人募资垦荒,得了两千顷的良田。” 这便是东郊田的来由了。谢惟点头,又问道韩园名下是否占有东郊田。 谢氏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被这话提醒了——立刻将府里和庄子上的管事们聚起来核对,果然发现簿册上除了私田以外,还多了六十顷东郊田。 谢惟一听脸色变了,拍着大腿急道:“姨母这可要不得啊,快快将那些田土给清退了,不然大祸将至!” 要问东郊田是什么?韩家世代定居在许昌,凭着祖辈的积累,在郊外有不少田庄,这些田地有的是上传下来的祖田,有的是自己雇人垦荒出来的新田,还有一些生意买卖里头人家还不起债,拿田产来作抵押的;这些田都可以算是私田,在朝廷律法和官府政令的允许范围之内。可是东郊田却是名在官府下,租给私人的良田,本质上属于朝廷。 说白了,就是官田。 谢惟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些官田,也就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原来严冬一过,雪化冰消,那黄河两岸的春水暴涨,整个河工大堤有决口之危。朝廷看这态势,未雨绸缪,要屯粮预备救灾,否则到时候真发了水患就来不及了,须知断粮一日,便是上千条人命;于是着户部跟各地筹粮。 户部筹粮,头一个就是从两河的州郡就近抽调, 分卷阅读52 于是豫州刺史蒋继和监御史隋芳都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便施压在郡守卢陵头上。卢陵没办法,官田被当地的大户占了啊,他就要这些良田万顷的城中富户们出一些粮食。可是这些人精,占田的时候比谁都积极,要从他们嘴里抠出一点儿东西来,那简直要了他们的命,都推说冬天的存粮所剩无几,要等到一波春稻下去才能上缴出来,卢陵便叫他们捐点银子,全城两百多户官宦富贵人家,才挤脓包似的凑了五百两。 这五百两彻底把卢陵给惹恼了,这个月,他第二次下发政令,说不交粮食那就退田,竟然还率先把自家的私田给交了出来充公,还往朝廷上一折子请罪,揭发当地乱占官田之风。 谢惟在衙门办差,他率先听得风声,知道这折子一旦往洛京里一递,事态必然升级,急忙对卢陵一番苦劝,却吃了好一顿讥讽,卢陵冷嘲他道:“怎么,谢都尉才刚来许昌,难道也侵吞官田了?” 卢陵这个人虽然五十多了,但办事却像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不喜欢圆滑处世,他一旦拧起来便会鱼死网破,谢惟知道这次事情不妙了,马上来给韩家报消息,让姨母家自查有没有占了的官田,尽快主动清退上去。 谢氏一听,冷汗便流到了后背。赶紧让负责田契的敖管事和账房先生把租东郊田的契约拿出来核对。 这一看,禁不住两眼一黑,谢氏哇地往前吐了一口血。大丫头红菱红绣都慌了,搀扶捋背地给主母顺气。 那田契上面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官府组织开垦,租户出钱出人,享受东郊田的占有权利,时限明明白白写的是十年,已经逾期了六年。 谢氏立刻让敖管事下去办,赶紧将这六十顷逾期租用的东郊田退还回去。 毛妪不明白了:“官田又有什么关系,官府开东郊田不就是给人种的?县里分到田土的有百来户人家,咱们每年的赋税租子没少交纳,这么多田亩他们自己也无力打理,咱们替他们种的好好的,有功没有过呀。” 谢氏听得一个劲摇头。田亩是官府开垦的,就是官田,国家的田土财产,哪容私人侵吞?既然白纸黑字写了十年为期,那就按期退还,否则就成了侵占官田,虽说法不责众,可架不住落人口实,一旦被有心之人抓到把柄,那罪名可大可小。 敖管事拿了印鉴风风火火地出门,在厅前走廊撞了个小丫鬟一下,茶壶点心散了一地,他原着急没打算理,再往前去一段,不料在正院假山边上看见丫鬟婉清婉红迎面来。 这婉清婉红可是北院的人,敖管事急忙侧身一边打招呼,果然看见东北角的一扇角门里,秦姬和杭妪一人一边,搀扶着老太君进厅里来,二房的妇人翟氏和素娥紧随其后。 却见老太君神色不悦,避开了他的殷勤,直入厅里来诘问谢氏:“老身听说,你要变卖家中的田土,这是为何啊?” 原来,丫鬟香罗打扫厅里的时候把谢惟和夫人的话听了去,她是个小丫鬟不懂事,也不明白什么官田私田的计较,只知道夫人要退田。而她刚刚同二郎韩筹上回在后院幽会撞鬼被撞破,已被罚到柴房做了粗使丫鬟,一直想要找机会将功补过回到西院,于是便第一时间将听来的禀报了秦姬。 秦姬一听消息便怒了。她有两户娘家亲戚便租种韩家的东郊田,在那边田庄搭着房舍耕种,其间也少不了抠油漏租,因为是亲戚,所以府上结算的时候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回要退田,却断了他们的生计了。 秦姬觉得谢氏此举实在针对自己,怒不可遏,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正面和谢氏对抗,才把老太君搬出来。 老太君受那秦姬的撺掇,看上了东郊田里一块地,认为那是风水宝地,不肯让出去。 她素来也不喜欢谢氏,过去她最心疼大郎韩筹,结果大郎不幸没了,她迁怒于韩攻和谢氏,从来没有好脸色,此刻依仗长辈身份,谢氏一句,她便要责备三句,谢氏纵然有理,也不敢随意顶撞老太君,只得侍立一旁,当着一众晚辈的面听婆婆训斥。 好巧不巧,韩攻路过,他站一边问过谢惟,差不多知道来龙去脉,嗤道:“六十顷地,也不过一百五十石年成;为了这一百五十石粮,却要全家人触犯国法,侵占官田,判起来重则抄家流放,轻则……” 谢氏愠怒斥道:“你少说几句!”老太君脸色变了:“你,你说什么!” 韩攻一笑,眉目生辉道:“祖母别慌,咱们是一家人,自然有难同当;大不了卢陵查起来滚汤泼老鼠一锅端;届时在公堂上还要劳烦表兄帮忙求情,咱们愿意将那一百五十石粮捐出去,就是不知道贿赂卢陵够不够。” 他胡说八道一通,却把贪占田土的得利和危弊讲明了,谢惟在旁边心里又着急又滑稽,想笑不敢笑,十分的难受,用手擦着冷汗装模作样道:“表弟,快不要讲了。” 老太君听得,褶皱的脸直哆嗦。她虽然不喜欢韩攻,且心中对这个孙子积怨很深——当年她最疼爱的嫡长孙韩迟,十有□□是被他累死,可是她知道韩攻通晓律法,他的话最有权威。她摆起手,示意韩攻不用说下去,反口斥责那秦姬 分卷阅读53 :“无知愚妇,险累死我也!” 老太君一通发怒,反而襄助谢氏将秦姬骂了个狗血淋头,临走前再三叮嘱谢氏一定要督促退田。这位老祖母虽然顽固严苛,但对于韩家的名声看得比任何都重。 送走了老太君回北院休息,又送母亲回房休息,韩攻这才抽开身。 他在独步天香楼见温越,因谢惟的事情,把蔡季和程放都叫出来,让他们各自回去清查各家产业,早点退掉东郊的田土,免得惹祸上身。 温越表示会立刻回去退掉田产,并答应韩攻很快便送医匠到府上;蔡季估摸着自己那严肃清正的老爹应该不至于专营这些事,但依旧不放心,也要回去问一声才有底,两位郎君匆匆的去了。 程放不治家产,他家没占田,心里不急,留下来陪韩攻吃酒。 “如今你欠谢家的人情不少吧。” 程放突然来一句,韩攻猝不及防,酒杯在唇边停住,他看向程放。 自个心中也想了想——表兄谢惟的确帮了他不少。 程放道:“其实谢家姑子其实人并不坏,谢惟也是君子,谢氏更是清流名帜。你倒底要个什么样儿的呢。”竟扯到他婚事上来。 韩攻奇了,凑过来打量:“你也收了谢家银钱了?”竟无端帮谢冰卿说起好话。 “我不是帮她,只是你年纪不小,伯母想必也希望能够抱孙吧。” 谢氏找韩攻谈话,也正是这个意思,她病了,担心时日无多,才来劝韩攻。 阿放的话怎么突然变这么多了,平日里他最是潇洒。韩攻蹙眉,却仍耐着性子答道:“合不,强行凑一对岂不是祸害两家,到时天天上房揭瓦,一把火烧了院子,才叫家宅不宁。” 两人各有心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都有些乱灌自己的意思。 白素在桌子底下拼命偷花生吃。中午的时候在后厨,煮好的花生全给富贵吃了,她是一粒都没贪污上,这会该轮到她了,什么叫做人不如鸟。一边吃,一边听桌子上两个人说话—— 程放停杯看着韩攻,突然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没想过。”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举案齐眉,书越是读多,便越是明白,故事就是故事——这世上所有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基础上的,以感情为基础,感情没了,关系也就没了。以利益为基础,利益没有了,关系也要断了,”程放道,“以我之见,你们韩家和谢家的关系,却是最牢靠的关系。你想,若不是谢惟一心要认你这个妹婿,那东郊田的麻烦能解决得如此之顺利么?婚姻嫁娶非你一人之事,总归要为韩家想一想。” 程放是韩攻的好友,他这番话对于韩攻不能说毫无作用,当晚躺在床上,想到那兴许会成为母亲的遗愿,真的开始考虑婚事,许久未眠。他披衣起身,来院子里转转,只见合欢树下的芍药花开了。 三月份,合欢树还有两个月开花,按照母亲和表兄家的安排,说不定到时候也正是他和谢冰卿的婚期。那葱茏绿树枝叶招摇,看似自由中实则孕育出无比的不自由,他瞅着十分地可恼,便拉开裤腰带打算在合欢树下撒泡尿再走,忽然听得下方传来低声的咆哮: “你想死了?” 韩攻裤带子解到一半酒醒了,定睛一看,嚯!芍药花会说话! 他把芍药摘下来,变大的白素盘腿蹲在花丛里,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找这个荫蔽之地。 韩攻:“你在这做什么。” 白素恶狠狠盯着他,嘴里不好说话,她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刚刚一张嘴已经泄了不少真气,这会儿乱动,可真要走火入魔了。她头上青烟直冒,活像个蒸笼。 韩攻看她好像挺专注的样子,便拢好花丛,给她重新埋芍药堆里。 过了会儿,白素的气顺过来了,功力慢慢消散身体各处,身体才能动。韩攻在旁边也学她盘膝坐着,手捻兰花,虽然头顶上没烟可冒,但闭着眼睛也学的有模有样,问道:“这么练真管用?你武功多高?比起阿放来说如何。” 白素一声冷笑,心想你懂个屁。本座若同你说那吐纳呼吸、丹田存生的道理你懂吗,还是跟你解释关密枢机、内修中空,或是凌云飞步抽刀断水的剑术?更不必提那玄奥无比的九转功了…… 也许是情绪外露太过明显,韩攻看了笑道:“嘿你还挺高傲,等着。”说罢站起来一溜烟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琉璃杯子。 两个杯子都盛满水,他问:“这一杯代表你,这一杯代表……嗯那德清老秃贼罢,用杯中水代表你二人的武功,是怎么个多少比较哇?” 切。白素朝他的另一侧撇眼珠子,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回头见他仍端着杯,似乎对答案颇有兴趣,便双手接过,先将德清那一辈一口气倒到底。 只剩下杯底薄薄的一层水。然后把那个满杯还给他。 这么狂!韩攻惊诧,似是怀疑:“你有这么多水?” 白素淡淡一瞥——他那么多,是因为他只有那么多;本座这么多,是因为你的杯子不够 分卷阅读54 大。 她不屑于解释的气魄反倒震慑了韩攻,勾起不少好奇,她见了,便站起身道:“你近了来。” 韩攻也跟着走近。“抓住我。”白素揽住他腰的一瞬,韩攻只觉眼前景物一花,瞬间飘地而起! 她用轻功带着他在园子上空转了一圈儿,稳稳落在合欢树的枝丫上,星光点点洒落,如同满树繁花。 他左顾右盼,这棵树他上一回爬上来的时候还是八岁掏鸟蛋的时候。 “怎么样。”她问。 “舒服,比腾云驾雾还爽!”他总算领教这些练功的好处了,站得高,视野和别人不一样儿。 韩攻见她爱听夸,也有意无意捧着她,逗得严肃的姑娘面浮笑意,他心中也微微欢喜。 “一点小伎俩罢了,”她才显露轻功皮毛,已是他没见过的东西,随手摘了片树叶弹出指尖,又是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打在对面的廊柱上,清脆作响,犹如金属利刃一般。 韩攻刚要道,索性给你换个岗去做护院得了,忽然那对面廊柱下传来声音: “你还挺高傲,挺高傲!” 白素和韩攻安静了,两人默不作声躲在树冠的阴影里,担心有人来。 没脚步声,却有人声—— “你有这么多水?” “抓住我。” “怎么样?” “比腾云驾雾还爽!”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节后综合征的同时我的卡文也治好了,捋顺大纲继续更,下章就是韩攻开始权衡利弊考虑婚事了,催婚强压下,倒底松口还是不松口儿呢?不娶也要有个理由 谢冰卿:我要能给我摘下星星的男人! ☆、第o23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预警!请勿在进食时观看,如有不适深表歉意。还是恳请大家吃完了再看qaq 我还是一定要啰嗦几句(虽然可能被打),吃完再看吃完再看吃完再看…… o23 白素晴天霹雳——她竟忘了白天出门的时候, 韩攻将鸟笼搁在了条凳上! 须知道惹恼了老太君,那少不得吃家法,这事教韩攻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便把阿武也叫起来想了个辙—— 那鹦哥学舌全凭记忆,和人一样, 人的记忆力有限, 鹦哥也不外如是, 能学到的话总共就三四十句。韩攻在反复敲打鸟笼的过程中发现那鹦哥说话的顺序总是固定, 于是让阿武陪着那鹦鹉听他说话,一旦说到了不该说的句子,便拿起竹棍敲打一番, 再教他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企图将原先的这句话给填塞过去。 也不知这个法子管不管用, 权且死马当活马医, 阿武苦兮兮地拿着细竹棍去调|教鹦哥了。韩攻终于得闲, 瞅着空子吃过早饭, 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又遇到一桩麻烦。 白素趁着他和阿武弄鹦哥的时候跑到他房里来,韩攻一瞧, 怎么还是个大姑娘的形态? 白素急得不行:“一会儿采薇来找我干活,我可怎么办。” 韩攻眼珠一转给拿了主意,塞白素一钱袋,叫她出去书院里躲躲, 变得回来就赶紧回来,变不回来就在书院里等他,晚上再想辙,如此将白素打发出了后门。 这日天气暖和,街上游人多,白素在人流中摩肩接踵地挤了两下,忽然有所感应,伸手往后一掏,果然抓住一只狗爪子—— 一个肥头呆脑的矮个子少爷,身后带两个恶奴,嬉皮笑脸地瞅着她:“小姑子上哪去,一个人逛街多闷,咱们郎君请你去楼上喝杯酒如何?” 白素凤目一凛,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便有一辆牛车驶来,车夫拉着货物吆喝:“起开起开!”白素往旁边退让,牛车蹭到了那恶少的锦衫,主仆三个恼羞成怒便将车夫拖下来,跟他强要一两银子的过路费。 她在一边看,正要说话,忽然伸手一摸,发现韩攻给自己的钱袋不见了。 白素旋身四顾,潮来潮往的人丛中,有两小贼逆流而行。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回头,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吓得飞快抢了一匹马,践踏人群往城南跑去。 她不欲在城中惊动旁人,拨开人群快速跟上。 越跑越快,白素一路出了城,眼看人烟渐渐稀少,便纵身追去,用轻功赶上了两小贼。 她一手一个,将两人掀下马。两人都是团身一滚,其中一人起来的时候手里已拔出短匕。 那持刀窃贼见她似乎有两下子,扬起手便照白素劈来。只见白影一闪,匕首却横向飞了出去,钉在一旁的树干上。 那贼人一声怪叫,身体却已被白素举了起来,看得另一贼呆了。 白素扬手往边上一扔,贼人飞撞在树干上,一截白刀子从喉管露了出来,鲜血横飞,断气时目中犹自惊愕。 原来白素甩刀飞出时,插进树干的不是刀刃而是刀鞘,这把尖 分卷阅读55 刀正是等在此处,要结果这人的性命。 另一人看得魂不附体,全身力气如被抽干,裤里尿了一裆。 白素朝他伸手:“钱袋。”他吓得几乎傻掉,慌张掏了许久,将钱袋抛来,白素接在手中,看他一眼,突然欺身飞近,一把扼住对方咽喉。 只消轻轻一折,此人性命顿消。然而正在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素素!” 白素听见韩攻的声音,便松开了手,小贼趁机逃脱。 韩攻骑一黄鬃马赶上前来,下马先看一番环境,在拉她瞧一转,脸色已是阴了:“喂,你何以杀人啊?” 原来他放走白素,却又放心不下,怕她一人懵懵懂懂在外闯祸,于是骑着快马找来,果然不出所料,竟然闹出一桩人命。 白素淡淡道:“他们冒犯于我,就是该死。” 他听了心里一寒,看她左手托着钱袋,猜到几分,却仍觉极为不妥:“难道所有冒犯你之人,全都要杀光不成?他们不过是偷盗,罪有轻重,不是每个人的罪都非死不可的,不然为何要制定国法的条条款款。你可以报官。” 白素一听,自己不过杀了一个逞凶盗贼,他竟如此多话,已十分的不悦:“分明是他们无理在先,你却向着他们说话。这人盗我钱财,要杀我在先,难道我要站着挨刀?” 他听她这样解释,稍稍放心了些,叹口气道:“是我没弄清,但你如非必须,少动刀枪,若是吃上官司或引来仇家,何其凶险!” 这话提醒了白素,也不知道萧让如今还在不在许昌——他远在白岳山,何以千里迢迢来到北方,莫非真是自己走漏了消息,不由得向四周看了看。 果然树林里人影一闪。好似有人!说不定就是刚刚放跑的贼人。 白素警觉,起身欲追,被韩攻拉住:“你干吗。”“自然是杀人灭口。” 韩攻怒了:“别动不动就说杀。” “本座只杀该死之人,”白素心中气闷得很,不知他为何突然不停跟自己唱反调,“怎么,你怕了?” “只是觉得你脾气实在是……”他跟在她身后,想起方才场景,不由得一阵阵恶寒。 两人气氛不对,一路无话,牵着马回到城中,大街上人来人往,白素漠不经意,韩攻脑子里还全是方才的那具尸体,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越是天真的人越是残忍,因为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犯罪。 他隔着黄鬃马,侧面看着白素,她目不斜视,禁|欲般的肃穆之中,却隐着一股阴柔香艳,充满了冷静和危险。 忽然之间,他便觉得而有些不认识她了。 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狭长的凤眸里又显出那种惯有的阴冷杀意。 韩攻被这道眼神凛慑,他随之望去,只见她远远盯住的是钱家少爷。 他急忙绕过黄鬃马,一个箭步牵住了她的手,怕她闹事。 他的手宽大又修长,把她的手掌握得紧紧的,白素心有不甘,闷闷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杀人就不杀。” 两个人拐过街角,韩攻见她实在怏怏不乐,不由问她:“那二世祖做了什么惹恼你。” “他想摸我屁|股。” 韩攻大怒:“畜生!你怎不早说。” 白素淡然:“有什么用。”他又不让她动手。 “嘿,不是所有问题都要靠打打杀杀解决,不过这此人实在可恶……想不想治他?”韩攻挤挤眼,扯出一丝狐狸般的微笑。 …… 那钱家恶少沿街闹了一圈事,又在天香楼里胡吃海喝了一顿,把自个吃撑了,这会儿肚子里正翻江倒海,只觉丹田以下沉沉欲坠,他要手下那两喽啰去抓个美娇娘来调戏调戏,自个沿街找了一路厕解决。 他前脚进了路厕,后脚就来了两个黑布罩面的人,鬼鬼祟祟,跟进了隔壁的小间。 关上茅厕栅门,白素拉下面罩,大怒不止,质问韩攻:“你拉我来这做什么!” “嘘,帮你报仇雪恨来了。”韩攻压低嗓子,忍着笑指了指隔壁,钱少爷裤子一脱,江河顿下,响声噼里啪啦。 那恶臭之气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涌来,白素生平头一遭和男人挤在一个厕间,此情此景简直匪夷所思且难以忍受:“本座行事光明正大,岂是这等藏头露尾之人。” “嘿,就是要让他不知道谁整治他才痛快呢。东西带来了么。” 白素按捺怒气,打开麻袋,满满一袋子石头,最小的也有拳头大。 “你要干什么。”饶是生气,她也对韩攻此举挺不解的。 韩攻捡了一块:“我先试试准头。” 他对准脚边的漏井,用力朝斜下方向掷了过去。 咕咚! 隔壁立即传来一声惨叫:“日腚的谁啊,拉|屎那么大坨你溅着本少爷了!” 这路厕原是官府为了便民所建,一丈二的土坯墙围起十个小隔间,几个隔间共用一个粪池,每个隔间的漏井皆能直通粪池。 分卷阅读56 /> 于是一石头丢在钱少爷下方,能溅他一屁股。 韩攻捏住鼻子,提高了嗓子:“对不住啊老兄,小弟这憋好多天了,一时难以自制。”“狗东西瞎了你的屁|眼子!不会分小段的出来么,你溅着爹爹了!” 话音未落,狂风暴雨地往下丢石头,乒乒乓乓粪|水四溅。 一声一声的惨叫,白素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捂住了嘴。韩攻忍笑差点抱住她。 隔壁叫骂声不止,而且趋近崩溃:“我艹你二大爷!” “快丢快丢,”她催促,“砸死他。”他回过神来:“诶好嘞。”她指挥不停:“斜着点斜着点,别溅到我了!”“放心我有准头。” 不一会麻袋见底了。韩攻问:“还有没。”“最后一块。”他一回头,嗬!好家伙脸盆大!这块石头砸下去,怕是要给对面冲一身的大粪浴,忽然有点同情钱少爷。 通!一声巨响,钱少爷爆发出了史无前例的惨叫。 那壮观的水声,光是传到耳朵里,就能令人联想出无数画面。 钱少爷崩溃大叫:“我要杀了你们!”一阵开门声。 “跑!”他拉起她,两人一起冲出去,韩攻一边跑上街一边大叫:“有变|态!” 钱少爷追出来,两人早已没了影子。他几乎狂怒地大吼:“给我出来!”却发现满街人惊愕瞪视自己,眼神有震惊,有恶心,有厌恶,有愤怒…… 原来他急着跑出来看究竟是谁害他,裤子忘了提,一根不上台面的东西正向外吊着。 满街妇人惊慌失措四散逃跑。街上的男人们也愤怒了:“死变态!”“打他!”一群人捂着鼻子围上去七手八脚开始乱揍。 “别打我,我是钱……”“你是欠揍吧!” 他的两个喽啰回来,没找着美娇娘,却看见一群人在围殴一个鼻青脸肿满身大粪的家伙,嘿,真特娘晦气,也赶紧凑上去添了两脚:“去你妈|的,触大爷眉头,死去吧!”钱少爷肿着半边脸口齿不清,嗷嗷哀求:“别打脸……”“啊,郎君?”“天啊,别打了,这我们家郎君!” 白素让韩攻拉着,一口气跑到街尾的多宝斋后门口。 此处行人稀少,两人四目相顾,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攻笑着笑着,忽然有一瞬的失神。 她捂着嘴,一排洁白细小的整齐牙齿若隐若现,一双平日里冷冰冰的眼睛在这一刻,水木清华,铁树开花,像是昆仑山顶的白雪都融化了。 这个笑容他头一回见,乃至于突然产生了一丝遗憾——如果不是带着一丝诡异的臭味,那这个笑容真当是堪称他所见过最完美的笑容了。 ……等等,臭味? 他猛然醒悟什么,低头一看:“你的衣裳。” 白素也低头看,突然收住了笑,表情变得极其惊恐,随即愤怒,恶狠狠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头皮发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嘛。”尬笑指着她裙摆上沾着的几滴黄色不明污渍。 白素感觉全身有一千只蚂蚁再爬,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不成,本座要沐浴,要焚香。”她有天生洁癖,此情此景实在教人无法呼吸。 ☆、第o24章 o24 自打教训钱公子这件事发生过后, 白素总觉得,韩攻在话语里有意无意都要点拨自己两下,那意思是要她能避免冲突尽量避免冲突,尤其不要使用暴力,以免自身受到伤害。 白素心想,他拿为官的那套来束缚我, 在我这可不算数。然而为了不让韩攻为难, 她也绝口不再提自己从前在江湖上的那些故事。 于是在府里, 便是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 五月仲夏, 端午节府那日,当地的一位有名望的老者严公要来韩园作客,老太君要亲自款待, 全府上下的丫鬟们都在忙这件事,各房各院的郎君细君们都收到了老太君身边丫鬟婉清婉红统一制作的香包。 老太君喜欢整齐划一, 丫鬟们衣裳都要穿一样的, 香包也要佩戴一样, 外人来了看见, 都会惊叹于韩园事无巨细的规矩。然而唯一可惜的是,这所有整齐划一的布置里头,最不整齐的就是她那不爱规矩的孙子韩攻, 这成了她的一桩担忧,她最怕席上韩攻乱说话得罪人,于是特地问谢氏,晚上韩攻回不回来吃饭。 韩攻搬去书院住有几天了, 白天都在书院担任讲席,有时候也不回来,看着像是忙,却更像是在躲避谢冰卿;谢氏也正烦恼,她以为婆婆这话的意思是希望韩攻回家吃饭,于是命阿武去书院催一趟。 不凑巧的,话由白素去传,刚跑到祠堂院里,就看见爬梯子在门上挂艾草的阿武摔下来,唉哟一声惨叫。 这一摔脚扭了,白素叫他去药房讨点跌打药酒,自个打把伞替阿武去书院。 这会儿正是日中,讲席厅里几位先生都在休息,韩攻坐在靠窗的一张酸枝木老书桌上,用笔杆子末端顶着头,温 分卷阅读57 越在旁劝说他: “你看看,这是谢惟送来的的邸抄。” 所谓邸抄,就是定期把朝廷中颁发的谕旨文书和宫廷大事等相关的消息,誊抄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然后由驿站信使骑着快马,分发到各郡长官,可以说是时事朝政的第一手消息汇总。 韩攻打开邸抄扫了一眼,脸色变了,白素刚好挎着装香包的小篮子跑进屋,见他脸色不善,先站一边观望情形。 “烧了。”韩攻将邸抄交到白素手里。 “太尉病重辞官,这事圣旨没下,但已成定局;太尉一走,必然朝野动摇,”温越话语里透着兴奋,“当年皇上要株连治你的罪,多亏冷太尉在金殿上力保你,他必定赏识你才会这么做,按照惯例,这样的朝廷大员临走前都会举荐一批臣工,我猜他举荐的人里面一定有你。” 韩攻道:“不知太尉他病况如何。”温越道:“圣意难测,也许说病也不是真的病了,倒是想得穿了,据说太尉不惑之年尚不曾婚娶,想来对世情看得极是淡漠。哎呀,别人的事猜他何用,你倒是为自己考虑考虑。若太尉真的在走前保举了你,那你只身赴京,身边没个女人照应如何得体?婚事也该考虑了。” 这话倒让韩攻奇了,他知道温越向来不喜谢冰卿的,如今却又帮着她说好话。 温越道:“这有何奇怪?娶一女子并非只娶其人,而是娶她一家人;你那表妹虽然跋扈,但谢兄为人总归还是不错;而且,你表妹为了救你,闺房女子连贼人都敢杀,可见对你还是情深义重。如果是我老温,应该也就从了。” 这张邸报大概弄得韩攻心事重重,白素看他中午躺在茅舍的榻上午睡时,翻来覆去极不安稳。 天热了,有一只小虫从窗里飞来,嗡嗡叫着盘旋,白素怕吵到韩攻,拿扇子驱赶,不料小虫却赖着不走,直往床边飞去,白素迅疾抓起桌山牙签筒,飞出一根,将小虫钉死在墙上。 那小虫被钉在靠床的墙里,白素蹑手蹑脚爬上榻去摘,忽然微微风响,韩攻已坐了起来。 他跟她面对面地坐着,因为体型差距,高了好几个头,白素仰着脖子看他,只见他神志清醒,目光烦躁,原来一直都没睡着。 “我……打虫子。”她指着墙上的虫子尸体。 韩攻没管那些,答非所问:“我问你个问题,倘若你心中有一件非办成不可的大事,但为此却要付出不少的代价,比如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会肯么。” 他问得突然,白素思考了一阵,猜想他在说谢冰卿的事。 “什么是非要办成不可的大事呢?”她猜想他正在焦灼抉择关头,于是答得很谨慎。 “比如,”他打量她,“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练武功对吧,那比如你要处死叛徒,坐上掌门。” 白素斩钉截铁:“那我当然肯。” 韩攻微微蹙眉,什么?完全不犹豫。 “成大事的人,这样一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天底下本无两全其美之事,总要有所取舍。你问过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人穷一生之力办好一件事便很不错了。我自幼练武,从来心无旁骛,就想争做武林中一流高手,你知不知道在过去,我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全身都是伤,但实在是我最高兴的时光,因为做自个喜欢的事情,浑然不觉疲倦。 你要问我为此肯不肯嫁个不喜欢的人,我告诉你,只能让我做上掌门,别说嫁给不喜欢的人,就是嫁给萧让我也肯。” 她一番话说完,韩攻果然样子有些怔了,哑然失笑:“你倒野心挺大。” 白素拔下那根钉虫子的牙签,在窗外丢了出去,仲夏时分,屋外的几棵垂柳上蝉声聒噪,芸芸众生中只有门前的一株光秃秃的老梅显得安静。 “你不是问过我最想要什么吗,那你呢,我看你好像既想要满足你母亲的心愿,又想要保留自己的清高……其实世上哪有什么清高不清高,都是人分的,你觉得你清高,可你们韩家还不是一样的占田。” 他咬着后糟牙申明:“不是我要占的。” “在外人眼中你们姓韩的那就是荣辱一体。” 这话使得韩攻愣了愣,他愠怒的脸色渐渐平和,最后竟然无奈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小姑娘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追求武学上的巅峰和江湖地位,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不计牺牲。那么自己呢?他真正追求的又是什么。 他反复拷问自己,夜晚,他站在窗前,披衣彻夜地遥望,北方的天穹上,紫微垣群星璀璨,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交错其中。 翌日清早。 在离许昌不远的洛阳京城,钟楼敲响,文武百官经过金水桥,鱼贯进入皇宫大殿。 早朝时分,钦天监的星官跳出班次禀告:“起禀皇上,昨夜太白犯紫微,此乃不祥之兆……”言至一半,瑟瑟发抖。 皇帝声色俱厉:“往下说!” “是,皇上,这太白犯紫微,预示两种可能,一是可能会有外患边境扰攘;二是 分卷阅读58 ……宫中将有佞臣起事。”言至微末,星官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半点不敢喘气。 这还得了?龙颜变色,勃然大怒。 不祥之兆,这是皇帝的大忌。他年轻时也是个意气飞扬的君王,不信道不信佛,一心整顿河山吏治,可是这些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症,子嗣相继夭折,使他不得不敬天惜命,迷信起丹药长生之术来。他祭天祭祖设坛驱邪都试遍了,他最心爱的太子还是去了。 这些年皇帝急于再生一两个男儿,却始终不能如愿,他担心身体衰老,吃遍了养生补养的丹药却每况愈下,脾气愈发暴躁,短短三个月已经杖毙宫女百人,处斩太医十五人,再这么杀下去,太医院快没人了。 佞臣?谁会是他的心腹大患呢。他一眼扫去。 朝堂上,冷峻的太尉,衰弱的相国,谦逊的御史大夫……和身后的百官。所有人都在这里齐了。 每个人都面若铁板,脸上诚惶诚恐却又写满冷漠,似忠似奸,忠奸难辨。 皇帝好一阵心烦。 不过,唯一令他欣慰和惋惜的是,太尉马上要告老还乡了,这种功高震主又权倾朝野的党首,留着令帝王坐卧难安,去了又少一干臣,实在难办。皇帝考虑再三,象征性地挽留过,但太尉自称病入膏肓已至极限,他就不好强求,赐了食邑和侯位,准允了太尉的请求。 但说到底,人家是干臣,走了一个虽然排除了潜在的危险,但实际留下的一大摊子事务,总得有人接手;启用年轻官员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羽翼未丰又沐浴皇恩,略施手腕便可令他们死心塌地握在掌中,坏的是,年轻人往往办事欠缺稳妥,资历不够又难服众,很难说他们接手之后的朝纲可以稳定不乱。 皇帝思忖片刻,先撇开那些惶惑人心的不祥之兆不谈,要大臣们就太尉告老还乡一事,举荐一些可以提拔升任的官员。 圣意难测,皇帝明显心情不好,文武百官都想先看看情况,再小心说话,于是半晌竟无人出列。 朝堂上沉默了一小会儿,皇帝的思绪却已经飞扬了大半个边疆,从南到北的官员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道拿谁来填太尉那么个大个空缺。当前的想法是先不立刻寻找继任人选,而是把太尉职能拆成几分,提拔一些可靠心腹来共同接掌。 这时候,有一人跳出班次,进言道:“父皇,儿臣有一贤举荐。” 出列的女子面若满月,仪态雍容富贵,眉心绘一朵浓墨重彩的牡丹花,正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安阳。 因为皇脉衰微,后宫只得三个公主,皇帝遗憾之余,便独宠这几个女儿,其中以安阳尤甚。安阳自小聪敏好学,文才武功不输男子,在审度时事上亦有独到看法,皇帝便特别准允她入朝议政,并特批准允她以皇子的规制开府建衙,如此已有数年。更有传言盛行一时,说皇帝要立安阳为皇太女,那又是另一番没根据的话风了。 此刻安阳出列,皇帝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哦,皇儿有何建议。” “儿臣举荐颍川韩攻,此人谋事缜密,又精通律法,正合适入尚书台任职。” 这名字扔在朝堂如闻惊雷,众官皆是耳根一炸,皇帝皱起眉头,刚想要问问安阳说的这位韩攻是不是曾经在廷尉府里任职过的那一位,官员班次中立即有人站出来反对: “微臣以为不可,韩攻此人刚愎自用,恃才傲物,而且又是戴罪赦免之身,当年皇上免去他的罪责乃是皇上的仁慈,不代表他没罪,他拒修《圣朝大典》就是藐视皇权,应该永不录用才是!” 安阳公主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乃一侍郎,是御史大夫薛人玉一党的。再看看薛人玉,他面貌谦谦,衣冠楚楚地站在文臣班次里,垂眉低眼地甚是恭敬,仿佛这事儿同他没关系。 新晋御史大夫薛人玉和韩氏兄弟是同窗,当年韩氏兄弟落难,他可没少落井下石;而且薛人玉也曾追求过安阳公主,但那只不过是因公主颇得圣眷罢了,如今他官拜御史大夫,自然无须在公主面前伏低做小,安阳心里有数,十分地厌恶此人。 这会,又有人出列奏道:“韩攻担任御史大夫之时,严刑峻法,对臣僚下属多有苛责,在朝中开罪了不少人,再次复用即使他肯来,怕也步履维艰。”这次说得比较平和,也比较在理。 安阳立即反驳:“笑话,他秉公执法都是为父皇办差,敢不尽心尽力?难道要学一些阿谀奉承之辈欺上媚下才对,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不想着如何办好差事,竟结党结派的拉关系,难道是想要从中讨取什么好处。长此以往下去,父皇身边还有能信任的人没有。” 她说得也是官话,在官场上混,没有人不会结党植营,否则就真是步履维艰;可是偏生这些看似公允无私的官话,皇帝爱听,便容颜舒展,冲安阳点了点头。这个嘉许的眼神在那官员眼中看来无疑是对自己的厉责,一个个诚惶诚恐,不敢抬眼。 便又有御史中丞黄庭出列,直面安阳诘问道:“久闻昔日韩廷尉兄弟在朝时,同公主私交甚密,难道其中就没有丝毫的偏倚?” 分卷阅读59 /> 黄庭这番话可以说是极为恶毒的。谁都知道当年安阳公主挑选驸马最开始看中的是韩攻兄长韩迟,同他走得很近;可惜韩迟这人迂腐,闹了个被斩的结局,这事儿像个魔咒,后来安阳后来随便找了几任驸马,都以和离告终。黄庭这么说,正是在旁敲侧击攻讦安阳的私德,并加以论证——安阳公主并不配举荐人才。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大夫的副手,黄庭这一站出来,御史大夫薛人玉的用意也很明显了。安阳心中极为恼怒,却仍耐着性子,朝父皇一拜道:“儿臣是欣赏韩攻的人才,举贤不避亲,说出来又何妨,在父皇面前,儿臣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好了!”皇帝烦躁打断,“朕这几日原本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你们想要闹腾什么?想举荐什么人,都自己写折子里递上来,太尉,你随朕来御书房,朕还有话说,退朝。”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皇帝也没表态。 散朝的时候,安阳心事重重地下了丹犀,薛人玉在他的一党官员簇拥之下刚好经过,那一行人步履飞快,经过的时候,在安阳身边停了一停—— 薛人玉看过来,他眉眼周正,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冲着安阳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如今在许昌,韩攻已经在议亲了,以公主如今的地位,何苦汲汲营营,为他人作嫁呢?” 他声音甚是轻飘,似有若无传来,深有讽意。 安阳公主闻言一怔,冷笑道:“薛大人,您真是多虑了,这和本宫为国举贤有什么关系?我大晋虽然坐拥千里江山臣民众众,但官员之中也有良莠不齐;拨乱反正,去伪存真,本来就应该秉公直言的,本宫是为父皇分忧,薛大人休要小人之心。” 薛人玉也不气恼,抬起头,望着一串从琉璃宫墙顶上射来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轻轻叹道:“啊,去伪存真,我是伪,他是真,对么?”安阳笑而不语。 薛人玉道:“本官有一句忠言,公主召他来,并非助他,而是害他;皇上喜不喜欢一个人,眼睛里就看得出来。”说罢引着众官去了。 那话搁在安阳心里挺悚然,薛人玉是个人精,虽然他不会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有些见解还是精辟的;韩攻这人太刺头,父皇不喜欢倒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用,这样的人就算日后位极人臣又如何呢?看太尉的晚景就知晓了。 她忧心忡忡出了三道宫门,整个人如堕云里雾里,宫人们同她行礼也看不见,直到走出西华门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个拿风车的小孩:“吹起来咯!” 那孩子猛冲过来,安阳浑然不觉,撞在她腰腹上,“哎哟”一声踉跄。 前后左右都来搀扶,随侍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一脚正要踢去,被安阳所阻。 后面跑来个急匆匆的宫女,看见是安阳公主,吓得慌忙跪伏在地,头贴金砖道:“奴婢该死,这是养在太医院的小徒,冲撞了宫主凤驾,真是罪该万死!”说着自己给自己掌了两个嘴巴,又拼命叩头,眼睛却使眼色让小孩靠过来,意思想保他。 安阳看那怯生生的小女孩,原来是内宫豢养起来以后专门给后宫看病的女医,也才六七岁年纪。 安阳看着那张小脸一直发怔,喃喃道:“他也差不多大了罢……” “公主。”侍女搀住了她,安阳及时醒过神。“没什么,你领她回去吧。” “多谢公主开恩,还不快谢恩。”那宫女按着小女孩的脑袋,在地上给安阳磕了三个头。 …… 谢冰卿这几日心情极好,不说她自己,就连旁人也能感觉到最近她在韩园地位的变化。 前日端午宴,来了位外客严公,姨母谢氏要韩攻和她起来跟严公敬酒,这意思也很明显,谢冰卿仍为了矜持,仍是半推半就的态度,意外的是韩攻,他竟然听话地从了,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摆脸色。 灵芝和连翘都认定,这是要谢冰卿坐稳了入主韩府的一个预兆,纷纷恭喜自家姑子。谢冰卿素来自傲,过去的一段时间,她几乎用赖的住在韩园,丢了不少脸面,虽然自己硬挺着不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不忿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也听说了姨母肺病的事情,心料韩攻可能是被姨母说服,急于要成婚满足姨母的心愿了。她心中又是庆幸这肺病来得及时,又勾起过去在韩攻处受的种种冷遇,委屈不已。 谢冰卿这人平时眼高于顶,本不是好说话的人,她进入韩园以来,看不起未来的两个妯娌翟氏和褚氏,所以除了自己两个贴身丫头,基本只同表弟韩楼说过几句话,其他找不出一个能聊天的朋友来。她更觉这家人对她实在不够尊重,心中早就积攒了许多不满。 这股不满意,终于在一次聚会上头爆发出来。 七月初书院里有个诗画品鉴会,来了城里面诸多名流,谢冰卿故意三番五次在姨母面前提起想去看,于是谢氏便要求韩攻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她。 结果两人一去,谢冰卿跟着他寸步不离,韩攻想甩脱都难,韩攻又是众人里头的焦点,大家自然而然聊起了韩攻的婚事。 韩攻仍是老口径,只说 分卷阅读60 没成亲打算,意思让谢冰卿别想了。 众人都起哄,说韩攻不老实,以后成亲了要被新妇教训。谢冰卿面生冷傲,心中隐隐得意——姨母都快要病死了,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她不相信韩攻会在这件事情上违抗谢氏,尤其是,每次她一搬出韩迟的遗子小公子,韩攻就急成的那个样子,显然他是个重情的人。 一些本□□媛姑子们也来了,围着谢冰卿羡慕,问她想要一个怎样的郎君。 谢冰卿知道这件事整个韩家必然都会求着她了,尤其姨母谢氏,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硬气,夹杂着长久以来受到的委屈,昂首傲然道: “我要个能给我摘星星的男人,如若不能,那婚事也便罢了!”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呆了。 谢冰卿嘴角隐隐含着微笑,看向人群中面无表情的韩攻。星星自然摘不下来,这事简直是一个刁难。 但是只要这话传扬出去,世人都会知晓,不是她谢冰卿追着韩攻,而是他韩攻拼命求着她! ☆、第o25章 o25 白素在府上的差事越做越顺手, 伺候韩攻日常不在话下,那只富贵鹦哥也喂得顺当,于是王妪便准允她跨院走动,这几日因为采薇要兼着去西院伺候,忙得有些力不从心,王妪便让白素接替一些采薇的活。 采薇原本是老太君院子里的人, 为何要去西院, 这话还要从那被贬成粗使丫头的香罗说起。香罗原是西院二房的人, 因被发现和二郎韩筹私通, 落了个魅惑主子的罪名,原本翟氏极力主张将她打发出去,可是秦姬留了个心眼, 怕香罗真有了身子,那就是他们韩家的种, 便留下香罗观察一阵。 事后倒也证明, 秦姬颇有先见, 没过多久香罗果然身体不适, 找来医匠一瞧,真的有喜了。 女人怀孕,常常可以一步登天, 尤其在韩园这样的人家。秦姬马上禀明夫人谢氏,在西院收拾了一间清净屋子安置香罗。 西院的丫鬟个个样貌俏丽心思精明,既然前有素娥,后有香罗, 早就开了丫鬟抬妾的先例;谁都想凭借这个升个台阶,都打着讨好韩筹的主意,于是互相勾心斗角,更别提会互相照顾了。把香罗交给这些人照顾,秦姬也不放心,就跟夫人要求新调两个丫鬟来使。 要说丫鬟,府里面人手都紧张,就是东院的褚氏身边人手多些,男有两个书童蓝田和田,女有丫鬟独山岫岩。可是褚氏跟西院交恶,一听说消息,马上装病连筷子拿着都哆嗦,一副迈步都需四五个人搀扶的衰弱相,夫人也就不便开口了。 于是,夫人将自己的大丫鬟派出去了一个红绣,另外跟老太君请示过后,要了北院的采薇过去帮手,这才解决人手的问题。然后着管事的去外面物色新的丫鬟,收两个进府上做人手储备。 据说其间二郎韩筹整个过程都没过问一句,他直管下种,不管生也不管养,让母亲妻子一圈人为他忙得乱乱团转,不过到了最后要买新丫鬟的环节,终于闻风过来插了句嘴,张口便要求买两个模样俊俏些的。 秦姬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开弓赏了儿子两个大嘴巴:“滚回去读书!” 韩筹灰溜溜地缩回书房找秋蝉丫头诉委屈去了,少不得一番红袖添香软言抚慰。采薇还要忙着给胃口挑剔的香罗张罗吃食,于是她在北院的一些活计,全部落到白素头上。 白素夜间练功有所长进,效率也高了起来,白天就有更多的精神忙活,采薇每天必办的一件事,就是给祠堂的韩氏先祖们牌位挨个“擦身”。 这虽然不是整个韩氏宗祠,只是韩攻父亲这一支子系单独在家设立供奉的祠堂,但也有几十个牌位可以摆,全部要干干净净擦完,然后侍奉香烛,也得花上半个时辰。 白素观察过,摆在最高处的韩氏牌位,都要往前推三个朝代了,中间做侯爷的还有两位,可以算得上不世出的望族。 这日,她正从弓高侯的牌位擦到博阳侯的牌位,忽然听外面起了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几个女人惊叫扑腾,还有不知什么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门框上,“啵啵”地两声弹响,滚到了白素脚边。 白素放下博阳侯,捡起来一看,是颗小石子儿。 她捏着小石子走到天井院,只见谢冰卿和两个丫鬟灵芝连翘主仆三人惊叫着绕着那棵老槐树东躲西藏,一个小孩拿着弹弓,正接二连三朝她们发射石子,一边叫一边笑:“丑女人,别躲!” 白素吃了一惊,想说谁胆子这么大,定睛一看,那小男孩七八岁年纪,穿一件福字纹绸缎褂子,儒童打扮,精细的眉眼几分似曾相识,看来就是北院的小公子了。 这位小公子听采薇说起过,白素过去也没接触,只知道他从小失诂,也没有母亲,一直养在老太君身边,甚得宠爱。没想到却是个无法无天的主。 小公子一边用弹弓发射,一边观赏谢冰卿主仆惊慌恼怒的模样,拍手大笑。 白素走过去,一把拿住小公 分卷阅读61 子的弹弓:“小主人,不可以这样子。” 小公子眼珠子转过来一瞥,不耐烦地:“没你的事。”然而竟拗不过对方的力道,弹弓已被白素拿到手里。 小公子顿时瞪着她,目光中几分狠戾。 谢冰卿捂着胳膊,两个丫鬟揭起袖子来一看,惊叫:“淤青了姑子!”回头啐骂小公子。 小公子大怒:“弹弓还给我!”白素藏到身后。他上来便要揪扯厮打,白素步伐灵敏,看似一步步缓缓后退,小公子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身体。 谢冰卿知道这是老太君身边得宠的煞星,又有韩府的丫鬟在,她不会对小公子口出恶言落人话柄,只是淡淡劝阻自己的两个丫鬟:“算了吧,他年纪小,又死了爹妈缺乏教养,自然就只能如此了。” 这话轻描淡写,却直戳小公子的最痛处,小公子放过白素,果然恶狠狠瞪着谢冰卿。 “你胡说,我娘没死!” 谢冰卿不慌不忙,带着一丝笑意反问:“如果她没有死,那为什么不来看你呢?” 小公子呆住了。 “那或许她没有死吧,不过,那也是不疼你爱你了,所以把你抛弃了,”谢冰卿道,“被抛弃的孩子,真是可悲可叹可怜。” 小公子眼睛发红,全身散发着戾气,像一只发狂了的小野兽。 白素吃惊不小,这谢冰卿说话真够戳心,三言两语把这孩子变得更加暴戾,这样下去,脾气只怕越来越糟。 “我要杀了你——”小公子突然朝谢冰卿猛冲过去! 谢冰卿不怕争执,但最怕动手,慌忙向后退,灵芝连翘拦在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横冲直撞,张嘴就是一口,灵芝放声哭嚎。 这一下惊动了不少人,老太君领着杭妪丫鬟婉清匆忙赶到。 灵芝不敢打老太君的心头好,只能忍痛被咬,她的手背早已鲜血淋漓,小公子还似狗一样咬住不放。 老太君跺着拐杖:“荒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杭妪和婉清上去好劝歹劝,连拉带扯地把小公子和灵芝分开,血流得满地都是。 灵芝她天生晕血,一下子晕了过去。谢冰卿站一旁脸色铁青。 连翘急忙搀扶著,哭着道:“老太君,您可要位咱们家姑子做主啊,这,这小公子实在也太不讲理了!” 老太君问明事情前因后果,原来,那谢冰卿一大清早来找韩攻,要他带自己上街逛,却不料碰上了来找采薇的小公子,不知怎么惹他不快了,小公便用弹弓追着打了一路。 老太君闻言,斥责小公子:“怎么可以这般没规没矩,冰卿丫头是府里的贵客,快同人家陪个不是!” 谢冰卿闻言一呆,什么,陪个不是就完了?这小畜生又是打人又是咬人,害得自己如此狼狈,老太君莫不是打算就此放过吧? 她这厢犹疑不定,小公子那边却是死犟不吭声。原来这小子娇生惯养,既然嫌恶谢冰卿,根本不可能张嘴跟她道歉。 杭妪和婉清又在好言反复劝说小公子道歉,可是他就是紧咬牙关,怨恨毒辣的眼神死死盯住谢冰卿。 谢冰卿被这道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只道这孩子绝非善茬,若不杀杀他的威风,以后自己入主韩园要何以立足,便也不来显示大度表示宽容,只冷冷不做声等着他道歉。 于是场面一度僵住。 也许是看这样下去实在太难看了,老太君冷哼一声,举起那根紫檀木雕虎头的拐杖,发怒道:“你这不肖子孙!” 那根拐杖高高举起,却是轻轻放下,跟猫挠痒似的,在小公子肩膀上蹭了一下。 小公子却如受重杵一般,哇地放声大哭,撒泼打滚不止:“大母打我,大母打我!” 白素简直目瞪口呆,这就完了?她摸一下都比这个重。 老太君长叹一声,对谢冰卿道:“冰卿丫头,这孩子被老身宠坏了,你就看在老身薄面上休要同一个孩子计较,说到底,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定然不会怪罪于他的,是么。” 谢冰卿冷眼相看,她没料到,老太君居然做戏到了如此虚假的地步,这不是藐视她和谢家又是什么?她愤怒地在心中记下了这笔账,脸上挤出淡淡的笑容,不卑不亢欠欠身道:“冰卿自然不会的,老太君也不要太苛责小公子了,倒底他年少无知,不怎么懂事。” 又有谁知道,她心中恨毒了这小畜生,不过这样的性格和脾气,谢冰卿也料定了小公子将来必毁于此,人贱自有天收,欲要害之,必先宠之,让他横行霸道惯了,早晚出一大祸事。 谢冰卿和哄着小公子走掉的老太君各自去了,小公子的哭声一路远去,祠堂里又清清静静的。 白素叹了口气,把弹弓放到神龛,站到马扎上,继续给博阳侯牌位擦身。 教白素没想到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个弹弓,竟然教小公子记恨上了自己。 没过两天,小公子就借口采薇不在,叫白素过来服侍梳洗,当着她的面,不是打翻脸盆就是摔扁铜镜, 分卷阅读62 白素给他洗脚,还被甩洗脚水,幸好她躲得快,才一滴也不沾身。 可偏偏的,白素躲开的越是敏捷,小公子越是报复不到她,整人的心思就愈发毒辣,更加变本加厉,滚烫的茶水也敢往白素身上甩。 白素憋了一肚子火气,真不知道采薇过去是怎么忍小公子的。 她本想找机会跟采薇取取经,怎么对付小孩子,但还没来得及,就被韩攻叫去。 七月头,又到了半年一度去各个田庄查看土地和收点账册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谢氏亲自去,今年谢氏身体不好了,韩攻便打算替母亲去。 因为白素功夫好,所以韩攻除了带着敖管事和钱管事,还打算带上她。 白素求之不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避开小公子。 韩家的田产广大,马车一路出了城,先来到离西城门最近的田郊,那是两倾桑田,夏日炎炎,翠绿的桑叶下面挂着紫青交错的果实。 那田庄的楼管事亲自过来领路,带一伙计,那伙计抱着一盛着清水的铜盆,专挑大颗的紫色桑葚摘,摘下来放进铜盆里浸洗一番,然后放进楼管事的银盘里,呈上来给韩攻。 韩攻一路走一路吃,在庄子高头走了半天,白素也跟着他吃桑葚吃的嘴唇染紫,还没到午饭的时辰,肚子便已经撑了。 中午庄子里又有蔬果宴席招待,楼管事一边报账,一边又道庄子上的人今年开春在附近开出一亩荒地,打算挖个鱼塘,引水进来养鱼,塘子边上栽种些果树,就是需要购入一些果苗,顺便问韩攻种什么果树好,韩攻让楼管事自己做主,他审核过了账簿,收了上半年的田庄票册,又退还一些银票给庄子,作为购置农具所用。 下午又换一个较远的庄子查看,依旧吃吃喝喝,白素因为前面吃得太饱,就没有跟着去吃晚饭,回来的时候听敖管事和前管事交谈,知道这家的账目出了问题,韩攻在午宴上发了脾气,叫那管事早点对上账目,尽快到韩园请罪去。 晚上白素因为练功变大,不太方便在庄子里住着,便换了衣裳去外面走走,等着自己变小再回去。这田庄就立在数顷良田边上,背环一座小山丘,山脚小河环绕,夜里水声潺潺,同碧绿田野相衬十分幽静。她在田埂上面散步,看见一座水车静静地矗立河边,边上拴着一只看守果园的大狼狗。 这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庄子里养了两亩地的西瓜,为了防止外面山民偷瓜,才养了这只狗。白天她过来摘瓜的时候,这狗叫得很厉害,凶神恶煞,威武不已。可是这会却没听到狗叫声。 白素忽然觉得不对,走近前看看。 那狗趴在地上,居然已经咽了气。 不知道是哪家的偷瓜贼做的,白素蹲下身检查,却发现这狼狗不是被药倒的,也不是寻常的吹箭弹弓之类的山民武器,而是被一枚梅花镖正中喉管,哑了声音断了气。 这不是偷瓜贼能有的伸手,白素立即警觉,望向身后的田庄。 夜雾弥漫的天气,庄园被笼罩在庞大的山的阴影里,就像被一只怪兽所吞没。她心中起了不祥的预感,立即拔腿朝庄子飞奔而去。 庄园门口,两个看门人已经倒了,跟狼狗一样喉管中了毒镖。白素风一阵地掠过他们,冲过大门,果然看见萧墙上反着兵器的闪光,若隐若现在黑夜里。 她上前便是徒手两爪,指甲上尽是鲜血,黑衣人倒了两个,血在萧墙上溅起三尺高。 这些来袭的黑衣人原本商量好在此集结,韩攻一行人包括车夫在内一共不过六人,他们却人数众多势在必得,却突然发现横空杀出一个快手,顿时有些失算。 但这些人并未慌了阵脚,黑夜里一声口哨响,远处脚步声响,又有人超这边集结而来,速度极快,根据声音判断也有七八人。 白素用轻功甩开这些人,直奔韩攻厢房,踢散了门,一把将他从睡梦中拉起来:“快走,有人找麻烦来了。” 韩攻睡眼惺忪,定睛一看是白素,瞌睡也醒了,裹了披风从桌上抓起一物,银票账册也顾不得拿了,跟着白素就往外跑。 两人识路不清,转转折折跑过数重院落,在大门口十来个黑衣人围住。 白素清叱一声:“来者何人?” 那些人并不回答,各自执了兵器径直来攻。 白素左手拉着韩攻,右手袍袖挥动,气浪如涛;有五个人冲将上来,却同如同被一堵无形的墙体拦住,同时倒地,各自昏头黑脑,仿佛厉电钻心,醒过神时,才知道对方轻轻一碰,便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 一波未得手,后面又攻上来五个黑衣人,白素手挥手送,把对方发来的暗器全数还了回去,脚下又倒一波。 趁着这个空档,韩攻把剑递给白素:“用这个!”原来方才他临走磨蹭,就是在桌上拿的这把剑。 白素得了剑,更是如虎添翼,任凭对方一波一波来袭,在人群中纵来纵去,长剑如白虹贯日,凛空飘忽,抹了二十余人的脖子,杀得浑身浴血。来人看见强敌难攻,更是前赴后继,一波一波地跟着上人, 分卷阅读63 暗器和明枪乱飞如雨。 韩攻在旁观战,忽然觉得这些人每次只上五到十个,弓箭和刀剑均有层次排布,似是有人在暗中指挥;他四下一看,果然见大门墙头上有个正打旗语的头目,指着提醒道:“头目在上面,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白素杀完下面的,尸体已在门口堆了三十多条,血从院子里一直淌到大门口,她听见韩攻的话,往上头看了一眼。 被她冷眼一瞥,那头目只觉浑身过电,心口都出了冷汗,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只见下方白素的身影刷一下飘散如烟,简直形如鬼魅倏忽不见。 他惊得瞪大眼睛,忽然喉头剧痛,他张大嘴定睛才看见,白素不知何时已欺上墙头,揉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谁派你来的。” 白素稍稍松开力道,意思要他回答,那头目透过一口气,张开嘴,却道:“好身手,哼,在下死得不冤!” 白素闻言微微一怔,她打斗过程中发现这群人武功极高,训练有素,正担心是不是萧让探听得知自己心中,派人过来对付她,可是听这人这样一说,似乎对自己的武功并无预计。 要知道,萧让是最了解她根底的人,不可能只派了这些人来。难道不是冲着她来? 这一犹豫,给了那小头目机会,他拔出袖中折子,拉开引火,“咻”地一声,一枚信号烟火飞上了天。 白素手一用力,便捏断了他的喉咙。 “快走。” 庄子里找不到马匹,白素拉着韩攻在田庄上奔逃;她虽然神挡杀神,然而这枚信号发出,追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白素一路屠杀过去,绿色的瓜田上血迹横流。 两个人跑到河边,韩攻气喘吁吁,白素也杀得累了,追兵却不放过,看来竟然是个庞大的组织,越想越是不对劲。韩攻道:“你会游水么,咱们渡河到下游,那有个驿站,驿官我认识,咱们借一匹马回去。” 白素毫不犹豫,拉着他便跳下河。 韩攻熟悉水性,两人一路顺流到了中下游,果然看不到后面有追兵了,这些人竟然比韩攻还要不识路,想来必是外乡来的杀手。韩攻想着再游一段便可到达驿站,不料忽然感觉不到白素在身边,他心里一惊,回头寻找,茫茫的河上波平浪静,竟然真的没了素素的影子! 他心里一个绪潮水般翻来,想说两句关心的话,可张开嘴却成了:“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打跑几个山贼便不行了?” “我自受伤以来,功夫不比从前了,不好久战,体力消耗得多,又放了点血,太累了就多睡了一会。” 韩攻才发现,白 分卷阅读64 素自苏醒过来以后,便一动都没有动过。 “你好歹说个清楚,我还以为……” 她虚弱道:“你还以为我死了,是么。” 白素练的其中一门内功是“胎息”,这门功夫当环境恶劣之时,进入睡眠后自然降低呼吸和体温,消耗降到最低,以求最大限度延续维持生命。韩攻不知道,只感觉到她浑身冰冷呼吸几近于无,换作别人怕当做尸体就放下了,他不肯死心,背着她走了大半夜,又始终用体温暖着她,倒也阴错阳差等到了她醒过来。 他什么也没说,俯下身紧紧拥着她,感觉到那体温,才长舒一口气。 再看窗外,天光已明,一夜经历宛若幻梦。 白素一直担心那伙人的来历,忧心忡忡道:“这帮人功夫路数不似江湖人,倒像是军队中人,我以为是萧让,可是若萧让知道我的行踪,他最清楚我的功夫底细,绝不可能派这几个虾米来,这些人难道不是冲着我来的?” 她说罢,却见韩攻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韩攻摇了摇头,却又变成点点头。 “不方便说就罢了。”她头一倾,靠在他怀中恹恹欲睡。她还须一阵才能恢复动弹。 韩攻立刻应道:“方便的,我和你说。我原先在洛阳为官的时候,的罪过一个人。” “谁。”“御史大夫薛人玉。” “御史大夫是多大的官。”“三公九卿,听过么,他位列三公。” 白素微微吃惊,他的死对头竟然后台这般强硬:“这……你得回去做官啊!” 她的意思是,敌在朝,韩攻在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想躲也躲不过去。 见到他又是沉默,白素又道:“练武功也这样,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你名字都叫韩攻,为什么还畏畏缩缩。” 他皱眉道:“……又关我名字鸟事了。”顺道岔开了话题:“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没,哪里受伤了么。” 她闪了闪眼睛:“就是困了。”“那你睡吧,我看着呢。等你变小,咱们就动身回韩园去;我已托人送信去驿馆,官差估计在赶来的路上了,怕他们见了你不方便。” 说也奇怪,她这样天生警觉的人,原本风吹草动便可惊醒,但靠在韩攻怀里,却一觉睡到了午后,无惊无梦,甚是妥帖。他的怀抱竟使人安稳。 又过一日,韩攻带白素回到韩府。 全家人都在焦虑担心,此事早已惊动官府,骑都尉谢惟率官差去过那庄子查探,道是初步看来像是江湖仇杀,原来那庄子里的管事曾经也是江湖上一名强盗黑手,隐姓埋名才在庄子里藏身下来,平时不露行迹。他的账目有亏空,那天被韩攻看了出来,才想到去黑市钱庄借款填补,没想到就此暴露了行藏,才引来昔日江湖上的仇敌追杀。 白素躺在床上听韩攻说这件事,问他:“你信么。”韩攻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这些人的武功手段不是江湖套路。” 韩攻点头道:“若是朝廷中人安排,自然可以找到借口掩饰过去。” “你要趁早打算,如果是冲着你来,他们没有得手,一定还会再来,”白素思忖道,“不过往好了想,也许是冲着我来呢,我也该早点离开这,省得拖累你。” 他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子:“不急这一时。如果真是冲着你来,他们都看见咱们一块,关系岂是那么容易撇清的,是祸躲不过。明天我让阿放住园子里来,加强守卫就是了,你安心睡。” “我说要走,没说现在就走,你不用这么紧张盯着我,回去睡吧。”——回到韩园以后,韩攻就把阿武和白素的房间换了,阿武去睡偏房,白素睡在韩攻大屋的耳间里。 韩攻听了,果然转身去了,留下桌上一盏小油灯亮着。白素望着跳动的灯火,想要起身吹熄它,却有心无力。 不一会儿,韩攻却回来了,抱着铺盖卷往地上堆。 “怎么了。”“你睡吧,夜里换药喝水就叫我。”他吹熄了灯,黑暗中只听见他悉悉索索钻进地铺的声音。 漆黑的屋子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白素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了。 “韩攻。” 她听见他的呼吸好似停了一拍,却没有回音,又问了声:“韩攻,你睡着了么。”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你会不会去洛阳。” 她潜意识里感觉到,这一次的遇袭,也许意味着,离两人的分别不远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我要是去洛阳,你跟我一起么。” 她怔了怔,却答不上来。 洛阳……离开白岳山又似乎更远了。她身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未能完成,就如他背负的东西从未卸下过一般,太沉重了,压制得她寸步难行。 “睡吧,我困死了。”他道。 白素把头缩回被窝,又打了几个滚,夏天的夜晚虫鸣阵阵,扰得心头烦乱。 分卷阅读65 她翻来翻去,突然,韩攻坐起来:“你有完没完?” 朦胧的月光透过纱窗,可以看见他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他愠怒着。 白素道:“我睡不着,你睡吧。” “你动来动去,我怎么睡?”他探身过来,“你怎么了。” 原来,白素过去的地位,使得她常常陷于门派和江湖纷争,即使身怀绝技,也会非常警惕外来潜在的危险,极难入睡,也易惊醒。如今她身体微恙,如果有强敌来袭没有还手之力,就能加难以安心睡眠了。 韩攻道:“你这个是心里的毛病,不是身上的毛病。” “嗯。” 他突然来了兴致,发问:“难不成你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是的。” “活得真累。”他沉吟片刻,忽然伸出双手,搭着白素腋下,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白素惊叫:“你要干什么。”她如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是个孩子身体,在他手里就似个小玩具,任意捏圆拍扁的。 韩攻把她塞进自己被筒,掖掖好,自己一只手托着脑袋侧卧着,另一只手拍拍被子:“睡吧,我给我放哨,没有外人来,有我就叫醒你。”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如玉,很奇怪,在他的身上,好像有种使人平静下来的魔力。她挨着他带有特殊体香的一层薄单衣,很快便入睡了。 …… 得了韩攻秘密的照料,白素恢复得很快,每一晚都睡得很安稳,除了七夕那一夜谢冰卿在院里哭个不住吵得大家都惊醒了。原来谢冰卿一直指望七夕那日韩攻带她去逛灯会,谁料他早早就回屋熄了灯,她在院里发脾气的时候,他正拍着白素的杯子哄睡觉呢。 过了半个月,白素又继续走动院里了。据说西苑那头香罗怀孕反应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采薇搬了过去全天候照料,白素则需要替她更多兼顾老太君的北院。 老太君是个古板的精瘦小老太太,平日里很少出来走动,板着的面孔寡言少语,除了看见小公子会露出笑容嘘寒问暖,对其他人一概言简意赅。鉴于老太君在府上的地位,于是小公子也是整个府里受宠的对象,但凡他想要吃的用的,在府里都是头等,采买的管事来了新鲜玩意,也会按照老太君的意思送到北院,让小公子先挑。 这日小公子正吃早膳,白素过来放库房为他做好的夏衫。小公子认出了白素,哼了一声道:“你过来。” 白素一怔,这是叫她呢?奶妈催促:“还不过去啊。” 她放下衣裳走过去,小公子突然伸出脚一绊,白素本能反应,轻轻一跳经过了。“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公子见没害着她,着恼地指着白素:“我要她喂!” 白素只好端起碗,一勺一勺喂小公子喝红枣桂圆粥。小公子吃了红枣,把核吐在白素身上:“还要这个。” 白素连忙夹了块年糕,蘸了红糖,用手护着送到小公子嘴边,小公子咬了一口:“噗喂呸!” 白素头上一坨烂年糕,怒气冲到头顶。 小公子得意洋洋地瞧着她。“不吃了,我要去花园玩。”奶妈急忙跟在后面:“小主人,别忘了穿袜。”“你走开,我不要你们跟着,我要她陪。” 白素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小公子朝向自己伸出的那根手指头,是祸躲不过。 夏天花园里花木繁盛,小昆虫小蝴蝶什么的都多,小公子玩心大起,一会要白素替他摘葡萄,一会要她捉知了,一会又要她捞蝌蚪。 白素累得团团转。 终于,小公子玩累了,在葡萄架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白素也跟着歇歇脚。 不料,他伸出手,指着面前那棵老杨树说:“你去把那窝鸟蛋给我掏下来。” 那里是个泥窝,里面住着一窝燕子,原本燕子在家里筑巢是一件吉利的事情,老太君也特地吩咐过,让下人们善待这些野禽,这燕子一家年年冬去春来,跟人都相处得很和谐了。 老太君放过话的,白素要真去掏了这窝鸟蛋,非得挨罚不可。 小公子要的就是这个意思,让白素掏鸟蛋弄坏燕子窝,然后再去跟祖母告一状,就说是她的主意,叫她吃板子,谁料白素站着不动。 小公子恼了:“你敢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给你抓知了吧。”白素道。 “不要,我就要掏鸟蛋!”小公子又叫又跳,开始暴躁起来。 白素早就烦他了,这会她左看右看,四下里没有人,平时服侍小公子的几个妪和奶妈都不在,就垮下脸道:“你叫我掏我就掏,连个请字都不会说,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小公子听得瞠目结舌,在这个韩园,谁敢跟他这样说话过?“你疯了!” 白素耸耸肩:“我觉得你还傻了呢。” 小公子的嘴巴张大成了个圆形,看着白素,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素摘了片芭蕉叶当扇着风,一脸你个小屁孩能拿我怎么办。 小公子咬紧了牙关 分卷阅读66 ,眼神恶狠狠的,突然间,他一扭头,转身就往后跑! 白素吃了一惊,赶紧跟上去:“小主人去哪?”这宝贝疙瘩要掉一根寒毛,老太君可不大发神威才怪。 她追着小公子一路跑进祠堂。 小公子搬了个板凳,爬上了供桌,把自个曾祖父的牌位抱在怀里。 白素抱臂看着他,不明其意——怎么,受委屈,还要跟祖先哭诉一番不成? 小公子高高举起曾祖父的牌位,“啪”在地上,一下子摔烂! 这下轮到白素的嘴巴张成了圆形。 “喂,你干什么你?”这一摔下去,别说什么宝贝疙瘩了,不管是谁都会被老太君吊起来打啊! 小公子得意洋洋,又抓起了别的牌位,一手一个:“我要跟祖母告状,你侮辱我们先祖,对我们韩氏不恭敬,你死定了。” 白素大惊失色:“喂,你快放下!你知道你拿的是谁嘛?” ——弓高侯,博阳侯,老祖宗你们受惊了! ☆、第o27章 o27 见白素受制于此, 小公子更得意了,两只手将牌位高举:“现在,给我跪下赔不是,说你错了。” 白素心中甚恼,瞪着他年幼凶蛮横的脸,忽然眼珠一转, 跳上了神龛。 她也学着小公子的样子, 拿了一个牌位举起来。 这样的举动, 让小公子惊愕不解了:“你要干什么?” “你猜猜, 如果来人看见这一幕,他们会认为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呢?”白素声音轻悠悠地说罢, 手指一送,牌位落到地上! 这下, 可轮到小公子傻眼了。 “你再猜猜, 老太君平时那么宠爱你, 如果他看见你从满地祖先灵位的祠堂出来, 她还会不会照样宽容你,不会罚你呢?” 白素每说一句话,就示威宣言似的, 拂袖撩翻一座牌位。 小公子面色大变——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死丫头平日波澜不惊的,旁人并不会认为她出岔子,而打翻祖先牌位撒泼这种事情, 好像也挺符合自己的乖张脾气,在大家眼里只有他做得出来。 这下他可慌了——“你住手,住手,我要告发你!” “那么,先给我道个歉看看。” “什么?”小公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白素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隐含着一种威胁的眼神。 可恨……他无可奈何,可是决不能再看她砸下去,只得忍气冒出三个含混不清的字眼:“对不起。” “你要保证从今往后,决不许再找我的麻烦,也不准叫我服侍你,否则有得你舒服的。” “……” 白素跳下神龛:“好了,把这些收拾起来吧,然后我建议跪在祖先灵前给他们道个歉,触犯了亡灵,说不定半夜他们还会来找你兴师问罪呢。”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了一脸青紫交加的小公子。 自打这件事发生过后,北院再见到小公子,果然一脸对白素又惊吓又害怕的样子。虽然小公子年纪还小,可是根据上次发生的事件,大概他也感觉出这个小丫鬟不简单,不敢轻易再招惹她,只是会在白素经过之时,恶狠狠剜上两眼。白素不以为意。 这日白素又照例去北院送早点,小公子屋里没人,白素放下点心在院里找了一圈,原来小公子昨晚在韩攻的陪同下做了只纸鸢,正拿到院子里把玩,可惜院子太小,并不能自在玩耍。 白素唤了一声小主人,小公子听见声音一哆嗦,手里的纸鸢一抖,掉进了鱼池里。 “我的风筝!”小公子急得大叫。 白素道:“我给你拿。”她在槐树下捡了一根较长的树枝,来到鱼池边上,尝试去挑那纸鸢的线,不料刚弯下腰,背后小公子一脚踢来。 白素本能反应,返身一个旋踢,将小公子勾下了池塘里。 “救命……”小公子咕咕喝了两口水,乱踢乱蹬沉下了池子。 她这下便有些慌了,那可是老太君的宝贝疙瘩!急忙跳下河,捞了一阵,索性那池子并不深,成人站在池子里只没到胸口,只是因为小公子和白素都矮小,才感觉没过头顶。她将小公子捞了上来。 小公子受此一惊,昏迷了过去,还染上了风寒。 此事惊动全府,老太君急得请来了医匠诊治,因为小公子素来贪玩,所以众人都以为他是失足落水,唯有白素知晓内情,她一边和采薇照顾小公子,一边内心又担心小公子过后告状,自己怕是难逃惩罚。 如此担心地度过一夜,小公子烧退了醒了,白素等着挨罚,却听见他亲口对床边守着的老太君道:“孙儿淘气落水,让祖母担心了。”“你这孩子,顽皮也过了头,那池子是随便耗下去的么?” 什么?白素吃了一惊,小公子居然没有乘机告自己的恶状,这既然她暂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生出了不少的担心。按照他的性格,说不定还有什 分卷阅读67 么更大的报复计划在后头酝酿着呢。 不过不论怎样,这推小公子落水的罪名算是躲过一劫。 白素怀着抱歉的心情,翌日又早早地送朝食过去,小公子坐在高脚凳上一勺一勺吃着红枣桂圆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一会,他找了个要添一碟小咸菜的借口支走了奶妈,屋里只剩下他和白素两个人。 “我可没有同祖母告你的状哦。”小公子主动说道,同时怯怯地瞟了白素一眼 只见她容貌秀美如春,虽是小孩子,垂手侍立的风度却很老成稳重。 白素道:“多谢小主人宽宏大量。” 小公子想了想道:“你能不能教我几手功夫,就像你那天对我使的那样?” 原来,小公子那日见到白素身手极为利索,便起了艳羡之心,替白素隐瞒打掩护,正是想要求白素教他武功。 既然他开口卖了这个人情,白素也承情下来,道:“可以。” 原本她打算随便教几招敷衍了事便罢了,可是小公子学得却很认真,从扎马步开始,没人逼迫他,却每天起个大早认真开练了。这一点比起门派中的弟子来,倒是不差。 自从小公子神奇地转变了性子,不再与白素为难,她在府中的日子便好过得多了,夜里练功也日益长进。春暖的时候,还陪着韩攻和小公子出去放了一回纸鸢。 说来也怪,小公子脾气虽然乖戾,但是他和韩攻这位三叔的感情却很好,也许是他从小受到韩攻的照顾,所以素来亲密。春日阳光灿烂,韩攻让白素骑在他脖颈上,一面指导小公子收放风筝的引线,一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倒也暂且将各种烦忧抛却一边。 只不过,谢冰卿因为在本城名流当中放过话,众人皆认定韩攻正在追求于她,但七夕那日韩攻却无任何表示,使得谢冰卿面上很是没有光彩,她心中不满这件事,又不好自己过来说,于是在夫人面前诉了通委屈,谢氏便来提点韩攻。 韩攻无言道:“她要能给她摘星星的男人,母亲不如换个人试试,孩儿实在无那通天的能为。” 谢氏道:“冰卿那样说,不过是小女儿家害羞,想要你给她做个排场罢了,之前你下了她的面子,她心里过不去,你就看在母亲的份上,顺一顺她给她这个面子罢。” 这事让书院的人知道了,大家好心,便来安慰韩攻,蔡季道:“我替你画一幅星星把。” 韩攻答道:“你若能替我娶了她更好。” 纵使如此,众人还是积极替韩攻出主意,温越更是找了城中有名的玉石匠人,委托之采买物料,打算替韩攻用材料做一块星星。 温越的计划暂且瞒着韩攻进行,蔡季负责设计星星玉坠的图纸,温越出钱采购物料,程放则负责安排场景,秘密采购了烟火,包下了当地的醉仙楼。 这日夜里,程放将韩攻约出来喝酒,他先没提星星的事情,两人在高阁美酒佳肴摆开,夏夜凉风阵阵,烛光高照,甚是惬意。 见韩攻情绪不错,程放便提起谢冰卿:“你和谢氏姑子也算是知根知底,如今也快要水到渠成了吧。说实话,我见过你身边能容忍得下的女子,谢氏姑子算是最为长久的了,难道你当真一点点都不曾对她动过心?” 韩攻却问了个教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如何才算是动心,倘若对一个女人认识不久,却难以忘怀,时常违背一些原则去靠近她。这算不算心动了?” 问的人似有所指,听得人似有所悟,程放下意识地,便想起了那夜杀死的德清,红尘中来去的白衣女人,她显然为了救韩攻而来,莫非……韩攻所指的正是她? 程放也不知道为何,当时他襄助谢冰卿隐瞒了这件事,然而内心始终觉得不安心,他更是差人在城中寻找这名白衣女子,然而却始终没有消息。 眼见韩攻等待自己的答案,程放干咳笑了一声:“男人皆是如此,这叫做见色起意,想必你所指的那名女子,一定很漂亮罢。” “是这样么。”韩攻若有所思,漂亮倒是其次,只是每当互相接近,总会产生一种相互亲爱之感,前所未有。他沉吟一番道:“我心中很是明白,表妹是一个最稳妥和合适的选择,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脾气都很相似,只是我实在只当她作表妹,甚至不愿意同她多呆在一处。” 程放道:“那么,你一定已经有了愿意同她长相厮守之人了。” “也算不算吧……”韩攻摇摇头,脑海中浮现出白素的影子,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夏夜的天空星辰明亮,坐在醉仙楼二楼的阑干旁边,可以看见对面隆通寺塔上星星点点的光芒,这些一层层的灯笼渐次点亮,将宝塔装点得金碧璀璨。 韩攻呆望了一阵,才从心事中过回神来,隆通寺不是早给废弃了么?这会儿却有人在点灯。 大街上,也有不少路人注意到了,都在驻足观看塔楼上的灯光。 程放却笑着说:“这些都是温越替你准备的,再过半柱香,你表妹也该到了。” 韩攻诧异地看向他。 分卷阅读68 br /> 程放从袖中取出一枚物事,一块剔透的玉瑛雕刻成的四芒星星坠子,交在韩攻手中。 “我原打算像老温他们一样劝劝你接受这段姻缘,可是感情之事,终归难以勉强,否则我也不会到了这个年纪仍然未娶。我实在不该帮助谢姑子瞒着你,其实那日你在德清跟前遇险,出手搭救杀死德清之人并非谢家姑子,而是一名穿白衣裳的女人,我想你一定认识她吧。她才是你真正的恩人。” 韩攻震惊地看着程放,他淡定地吃酒剥干果。 “为什么瞒着我这么久?”“因为我身为男人,总归也有一丝妒忌心啊。”“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我?”“因为你若为了感恩而娶谢氏,且因此不快一生,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星星坠子在他手心折射出透明安静的光,韩攻低头望了一阵,忽然间抬头站起来:“阿放,我得走了,酒钱你替我付了。”程放微笑点头:“去罢。” 韩攻一阵风似的冲下酒楼,在楼梯间里,还同精心打扮上来的谢冰卿险些撞上。 谢冰卿见到韩攻一愕,随即展露笑容,甚是亲昵道:“表哥。” 她已经从带她来的蔡季处听说,今日韩攻和谢惟特地为她安排了一场烟火,更要送她星星的礼物,她自然满心欢喜。韩攻能对她展开如此细心的追求,日后传出去,也是流传的一段佳话了。 韩攻往旁边退了两步,没撞到谢冰卿,看了她一眼,脸色像是仓促,便什么也没说地擦肩跑过了。 倒弄得谢冰卿一脸愕然,她愣怔半晌,问身后的蔡季:“表哥他这是去哪儿。” 蔡季也很摸不着头脑,原先大家安排的情节里头,可没有这一段呀。 对着一脸迷茫的谢冰卿,他也只好道:“阿放有安排,我,我也不晓得。” 谢冰卿又恢复了笑容道:“真是劳你们费心了,那,我就在这耐心等着表哥罢。” 韩攻一路疾走,在他心中,已经隐约地明白,素素于他而言,才是那个最记挂之人! 此刻,他只想快些回到韩园见到她,一时步伐也慌乱了起来。 匆忙回到家,却听阿武道:“她同王妪去书院打扫少主人的屋子去了。” 韩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书院,那星星坠子捏在手中,甚是发烫,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迫不及待要交给对方。 一路上晚风习习,当他进入庭院,院子收拾得一切停当,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茅舍的屋顶上,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韩攻叫了她一声,白素回过头。 她习惯居高坐着,出于防止偷袭和便于俯瞰全局察觉来人的本能,此刻朦胧的夜色中,她的表情显得模糊而诧异:“你怎么来了。” 韩攻搬来梯子,也爬上屋顶,同她并肩坐着:“我来找你,你在这里作甚么。” “噢,他们说今晚你要同谢家姑子表白心迹,程家郎君准备了不少烟花在寺塔上要放,坐在这里应该能看得到热闹,”白素很是奇怪,“你不应该在醉仙楼吗?” “我去那干甚么。” “给谢家姑子摘星星啊,”白素更诧异了,难道是事先没有商量好,“采薇说过了今晚,韩府马上就要办你和她的喜事了。” “谁传出来的谣言,没影儿的事。老子摘狗屁的星星。”他有一丝丝不高兴,不知是因为白素的后知后觉,还是因为这件事竟然以如此之快的速度传开,他简直成了韩园的笑柄了。 白素却道:“怎么会是笑柄呢,这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全城都会羡慕以后也会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你把星星送出去了吗?” “在这里。”他摊开手,掌心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忽明忽暗。 白素凑过来瞧,惊讶,不愧是蔡季设计的图样,好看是好看,可是……“怎么还在你这。她没有收下吗?” 韩攻不答,抿了抿唇,摘星星这种蠢事,怕只有谢冰卿会异想天开刁难人了,他打死都不会配合的。可是,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让他干出这种蠢事来的,也怕只有眼前人了。 他默了下,盯着白素稚嫩的小圆脸看,仿佛一眼看到她变大后冷艳清华的模样。难道这就是阿放所说的……见色起意? 他有些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原本他拿着这颗星星,想要郑重其事地送给她,告诉她倘若非要如此的话,他只愿意给她一个人摘星星。 可是话到了喉咙口,心头却有些迷惑,变作了沉默。 白素还在继续问他问题:“你……是不是和谢家姑子又吵架了?”她猜测八成是如此的,要不然怎么会打乱一切安排,看来今夜回到韩园,又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了。 他依旧不作言语,心头乱成一团,也许这算是喜欢,又或许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 他得稳住自己,理清楚想法才是。 白素仍在奇怪:“其实,谁都看得出,谢家姑子对你还是不错的,站在女人的角度,她也很完美,内外兼修家世雄厚而且胸也很大。” 分卷阅读69 韩攻被噎得咳嗽,瞬间抛却杂念叫道:“……这关胸大什么事?” “因为之前我觉得,你好像对胸这一块很好奇。” “……你别含血喷人!大爷可没有把你怎么着过。”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会显得很突兀,可是从白素口中说出来,却又突兀中显得很自然,仿佛她从来就是这样直白不按常理说话。 白素盯着韩攻看,韩攻不肯认输地瞪回去,两人眼神无声交锋一会,他没办法,只好朝她正直的眼神投降。 “你不懂,这是人之常情,男人都这样。”他长吁一口气,避开了目光,算是一种认输。 白素点点头,好似学到了新东西。她的确不怎么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些。 他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坦诚”,不由得一阵心虚:“你千万别随便给男人摸你的胸,再君子的君子,都会把持不住,这种情形不乱性的话就不是男人了。” 白素点头:“嗯,好我的胸只有你摸过。” 他崩溃了:“什么时候,你别赖我!” “上一回你救我落水的时候。” 他惊讶,那会儿她还有知觉啊?他以为她都彻底昏迷了。 然后他意识到,他越是这样思考着关于她的问题,就越是陷入了以素素为中心的怪圈之中,从始至终,还都是他一个人在思考,并不知道她心内的想法。 “这个给你。” 白素低下头,他递过来的是那枚流彩玉瑛星星坠子。 “给我……?” “反正没有用了,你收着吧。” 怀揣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内心有些微微的紧张,却说不清楚来由,懵懂地接过那枚星星,想起脖子上始终珍重佩戴的那枚虫玉,这已经是第二件来自他的礼物了,她知道自己会好好珍惜。 清风吹过,一时间两人都是无言。 这时候,东南面的夜空,一簇烟花升起来了。白素指向那边:“快看。” 那是程放温越他们安排的烟花,原本是要替韩攻给谢冰卿安排一场摘星星的惊喜的,此时此刻,却成了无心开放的花朵,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静静地看那朵橘红色的烟花爆溅开,如同夜空里一朵渲染的彩色墨迹。 白素叹气:“可惜白折腾了,浪费多好的烟花啊。” 一点都不浪费,他想,因为他已经和她一起看过了。 又一束烟花在空中升起,绽放,那短暂又美丽的瞬间,却留下极接近永恒的深刻印象。他似乎醒悟,自己喜欢的并不是最相似或者匹配的,或者说人和人不像是量体裁衣,在外貌性格上有所合适就能够在一起,也并非利益交换和斤斤计较,而他和她之间,有着命运紧紧联系一般的缘分。 “嘭”又是一朵烟花绽开。 “我喜欢的人是你。” 他盯着她的侧脸,此刻她还是个小孩子的身体,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恢复正常人的大人的身体,她的来历复杂,又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两个人的背景是如此的不合适不相称,但是所有的障碍,他都不想去计算了。 那朵绽开的烟花在空中放出强烈的光,全城的人都在看,都在羡慕那安排这一切的手笔,同一片天空下,谢冰卿满怀恼怒又不安地在等待韩攻,而韩攻也在紧张地等待他心上人的回音。 白素转过头,脸上挂着笑意:“啊,你刚刚说什么。” “……” 方才他的声音太过微弱,竟然被烟火的声音所掩盖。她什么都没听见。 他一阵气短,竟然没有心情再说出口第二次。“没什么。” …… 这夜,韩攻始终不能睡着,他想,平时她待他极好,甚至可以在危难时以性命搭救,想来对他的印象应该不坏。素素向来迟钝,只消天长日久慢慢对她旁敲侧击试探之,也许慢慢地,自然而然便水到渠成了。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等。这日白素跟随王妪去集市采买小公子爱吃的糖果炒饼,路过茶馆时,见一群江湖汉子齐聚在茶亭内闲聊,这几人寥寥数语,便吸引了白素的注意—— “你们听说了没,南派剑宗的前掌门江遇白没死,还回来了!” 白素听得这句话,不由得浑身一震,站住了脚步。 “是啊,半年前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弟子从白岳山下来发丧,如今竟然人死而复生,真叫人难以置信。” 师父!他老人家……竟然还活着?! 白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诶,那既然江掌门没事,那如今的萧掌门可怎么办呐。” “你说他的徒弟萧让啊?据说是个叛徒,当初江遇白遭遇暗害,并非那姓白的女徒弟所为,而是这姓萧的出手加害,如今江掌门重掌门派,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和姓萧的算账,然后给他的白姓徒弟正名呢。” “前段时间不是还说,白长老是叛徒么,这世事可真是瞬息万变。那萧掌门死了?” “据说还在畏罪潜逃呢,剑宗 分卷阅读70 发了江湖通缉,到处悬赏要他的人头,你们要是谁看见,那可能就要发大财了。” “我可发不起这个财,别让我碰见,哪里是剑宗这帮人的对手。” …… 白素惊喜交加——师父没死,而她的清白也得到了证明!她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门派中去了! 她掩饰不住满心的形已然记不大清楚了。 太尉从洛阳赶到许昌见韩攻,而且隐秘低调,穿着寻常便服,实在有些不寻常。莫非韩攻要去洛阳了? 她心头疑惑着,跟着韩攻送完客人回到祠堂,阿武已经不见踪影,剩下半框西瓜皮王妪正在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骂,非将这贪吃闹肚子的阿武扣工钱不可。韩攻打发王妪回去,厅里只剩下他和白素两个人。 他道:“我有话同你说。” 白素也跳起来道:“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韩攻今日原本接到卸任的太尉来访,很是意外,原来太尉因为身体告病辞官,又准备隐退治疗,他身边那位来历神秘的紫衣美人,虽然他没有明说,但韩攻多多少少猜得出这女子似乎是苗疆的药师,听太尉说他打算南下隐居,韩攻也问过,太尉却未明言。他猜的是,西南边一直有个盛产奇花异草的药王谷,也许太尉正是要去那里疗伤吧。 太尉临走之前,劝韩攻出山,如今朝中丞相老迈,他又隐退;皇上倚重兰台中人,以薛人玉为代表的法家寒门清流,正疯狂掠夺属于北方世族的政治资源。这些世族急需重新整合,要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核心人物站出来。 韩攻听罢太尉的劝言,直说要再考虑,但是薛人玉对他明里暗里施加的压力和威胁,其实去洛阳与之一战,似乎也在所难免。 他今日就是想同白素说这件事,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块去洛阳。 不过,他见她蹦蹦跳跳如此兴奋,这对沉稳的白素而言倒是少有,他莞尔道:“那你先说。”笑容中颇有怜宠之意。 “我师父没死!然后萧让当做叛徒悬赏处理,江湖上的人都在追杀他。”白素兴奋过度,语无伦次,“我总算可以回门派了!” 韩攻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麻烦了你这么久,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以后你若得空,可以来白岳山寻我,”白素下意识低头找了找,摸遍全身才想到自己从剑宗出来已经身无长物,没有什么门派的信物可以留给他作为凭证了,想了想道,“你来了就说是太素宫主人的朋友,弟子会为你引见,就是可能会在山脚下等上一天,我接到消息尽快下来接你。” 白素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正考虑自己说的话,继续欢喜地 分卷阅读71 道:“等我回到庐江郡,立刻差弟子送信给你……” “素素。”他忽然打断,声音有些不同于往常。“嗯?”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韩攻答非所问地道:“没事。” “可我看你脸色……” “没什么。” 在他心中极为失落,看见她这般高兴的样子,仿佛对于韩园的一切,整个都毫无留恋之情,想必在她心中,自己的轻重可以想见了。她既然一心想要离开,自己又何必阻挠呢?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傍晚,白素照例去给小公子送饭,然后特地去王妪那询问了这个月的工钱,打过招呼,过了月中,便可以提前从账上支领。 在后厨和采薇用罢晚膳,白素拿了个绣花荷包送给她,采薇打开一瞧,里头是上个月她看中的那对银耳环,惊讶:“给我的呀?”“嗯。”采薇摸了摸白素的头:“怎么无端想起给我送东西来了。”白素只是笑:“你就收着吧。”在韩园,这小女孩待她很是友好,临走之前,算是一个纪念。 这些人里头,待她最好的就要数韩攻了,她还不曾想好要如何报答,只能回到门派之后再说了。 夜里,白素本想要寻韩攻谈一谈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的事,然而他睡得很早,她想,白天他待客累了,再等明天同他商量吧。 她练过一**夫,变作了大人身体,夜静悄悄的,摸黑进屋。耳间在韩攻主屋的旁边,走过时她轻悄悄的,怕惊醒了他随眠,忽然听到韩攻翻了个身。 她停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去,想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纤长的羽睫好似蝴蝶的羽翼。她见他薄被歪了一角,便伸出手,替他将被子盖整齐。 当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间,韩攻的眼睛睁开了,他握住了白素的手。她微微一惊,却见他双瞳漆黑地看着自己,因为在阴影中,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他双手一拉,白素顺势躺在他枕边。他抱住了她,隔着被子,轻轻地道:“你跟我去洛阳吧。” 她有些吃惊,心在胸膛中跳得极快,他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使得她感觉到颇为不自在。“我……” “那日从田庄回来,我便不想再和你分开。”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回庐江郡吗?在她看来,白岳山才是她的故乡,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真的犹豫了起来。 突然她想到,他去洛阳,那里艰难险阻,也许还有许多困难等着他,他还需要她的保护。于是她便道:“好,你放心,我随你去洛阳。” 他极为珍重地收紧了怀抱,两人隔着薄薄一层被子,呼吸都是紧张。 “我得给师父写一封信,告知他我没有死,这样才能随你先去洛阳。” “好。” 白素这样说完,感觉事情安排停当,暂时也不必离开,反而松了口气。然而韩攻仍然抱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但一想到今后还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明朗和愉快起来了。 自从白素答应和韩攻一起去洛阳之后,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打点行装,韩攻这次去要带上阿武和白素,王妪也要一起去,所以去后厨理了一张韩攻爱吃的菜谱。阿武负责准备马匹车辆,白素则收拾他的衣服细软。 谢冰卿那边,自从那一晚韩攻没有将星星坠子送给她,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位表哥永远都不可能接受她,即便有父母长辈的逼迫,韩攻也不会就范。谢冰卿着急了,态度也随之软化,她想放低姿态,再来同韩攻寻求和解,然而却得到韩攻即将入京的消息。 谢冰卿哭了两日,但这一回,韩攻铁了心要离开,她怎么求助于夫人都是无用。夫人来问过韩攻,韩攻只道自己已有心仪之人,让母亲不要费心了。 夫人也是无法,另外十分好奇,不知儿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子,执意要问,还说要帮韩攻去请人合一合八字,若是门户合适,便可以下聘。说到底,她也极为盼望韩攻能够早日成婚。 韩攻只是笑,让母亲不必操心这些:“待儿下回从洛阳回来的时候,便带她来给母亲看。”如此搪塞了过去。 这日白素收拾韩攻衣物,小公子来找,说自己打坏了一根木剑。原来小公子跟着白素扎马步也算勤快,白素便教了他两招剑法,因为怕小公子好动顽皮用真剑伤了自己,所以才让他使用木剑。 白素道:“那就先不练了,等我有空的时候再给你削一把。” 小公子怏怏不乐:“从许昌到洛阳还要好几日,路上我玩个什么呀。” 原来,韩攻去洛阳,也打算要带上小公子一同。白素想了想道:“你随我练剑也有几天了,想不想使真剑试试?” 小公子自是兴奋,连声道好。白素便让他在府中等着,自己去铁匠铺,打算专门为小公子量身定做一把不开锋的短轻铁剑练功。 分卷阅读72 r /> 她要去的石记铁匠铺在城南的一条街道上,白素才走到那条街,便觉得被人跟上了。 来人似乎武功不弱,白素故意走得忽快忽慢,穿街过巷想要戏弄那人,不料这人如影随形,仿佛是个江湖老手,白素竟然不但无法捉住他的行踪,还甩他不脱。 有点门道。察觉此人颇有来头,白素打算先不去铁匠铺了,索性将这人引到僻静处,抓起来拷问一番什么来路。 她很快引着这人出了城,两人一前一后倏忽来去,步伐皆是飞快。白素在郊外越跑,越觉得心惊——她的凌云飞步,世上少有人能够追赶,除了……难道? 她在一棵大树后面停顿下来。 一转身,来人也不闪躲,大方掀起了斗笠的面帘。 ——萧让! 白素惊呆了,眼中杀气微露。 而后,她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还是小孩子的身躯,在萧让面前尚未暴露身份。不要慌!她镇定自己。 萧让却开口道:“白师妹,别来无恙。” 白素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晓的? “我截获了你送往庐江郡给江遇白的信件,才知你坠崖未死,走火入魔变了孩童。” 萧让微微笑着,白素心慌不定,不知道他突然出现,来了多少人,又打算如何对付自己。她四顾前后,忽然发现并无伏兵,稍稍镇定下来,回过神想,不对,既然萧让已经成了门派叛徒,怎么还敢这般招摇地来找自己? 她定睛一看,只见萧让脸色发沉,嘴唇略显出一丝苍白,仔细看之下像是受了内伤。 这便又让她放心了一些——过去在门派中,她和萧让的武功便是□□开,她原本担心自己功力不如往日,单对单难以对付萧让,但观察他如今状况,好似也不怎么乐观。 白素心中有了一些底,冷冷对萧让道:“如今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你还敢来找本座,莫非心中不服,还要寻本座复仇不成?” “什么是你所指的真相?”萧让却显得从容,他出语惊人,“你指的是容假扮成我,将你打下山崖这件事?” 白素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死到临头,还编派师父,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放过你吗。” “我来找你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萧让道。“不过你可以再仔细回想一下,那日你被打下山崖,和你对打的人使用的是哪一路的武功?” “哼,你刺我那剑,不正是你的看家拿手一式‘落世星河’么!” “这一手既然我会使,江遇白自然也会使。” “你还想嫁祸给师父。”白素冷冷不以为然,萧让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江遇白既是她的授业恩师,同样也是从小将她养大之人,在她心目中师父武功超凡入圣,品行更是无可挑剔的圣人。 “江遇白教过你九转功吧,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不是因为你坠崖之后受伤太重,而是因为,九转化血功需要化人血散功。江遇白自然不敢将这些告诉你,否则他的真面目就会大白于天下,他怎么会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他巴不得做你们眼中的道德君子。” 萧让不顾白素眼中的愠怒,继续从容地说下去—— “你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他的秘密的吗?这些年你应该也看见了,他喜欢收受江湖上那些恶名昭彰之人为弟子入派,美其名曰教化这些人,实际上,他却将这些大凶大恶之徒带上天鞘崖他的修行地,吸干他们的血作为修炼散功的原料。然后,将他们的骸骨丢下天鞘崖。”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收这些奸恶之徒,即使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追问他们的下落,因为这些人在江湖中人看来死有余辜,能教化便是造化,不能教化死了也罢。只是,江遇白一直杀人饮血,练成的功夫自然也正派不到哪里去,师爷韩朝新曾经规劝过他,他却变本加厉,直至心性大变,到了最后,他不够抓人饮血,竟然连谷中的弟子都杀。” 白素听了心头一惊,的确谷中常有弟子失踪,她只以为是叛逃……然而萧让这人的话决不可轻信,她也根本不会相信师父是那样的人,冷冷打断:“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信的。” “江遇白以人血修炼九转化血功被我撞破,杀我灭口不成,便假死骗过我;我以为他死了,为了门派声誉,自然不会再说出他的行为,不料他却是假死,还假扮作我的面貌去杀你,想要挑起门派内部纷争,借你太素宫派系之手,杀了我。” 虽然白素一言不发,但是萧让看她的脸色,便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犹豫,他知道白素被自己说动了,继续道:“我这次冒死回去门派,正是偷出了九转功的秘谱,你若不信,便可以看看,江遇白是不是没有将这门功夫传你完全。”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旧簿册,只见上面血迹斑斑,可知得来不易。 白素想接,但一犹豫,却缩回手:“你不过一面之辞,我岂能信你!” 萧让微微一笑:“你不敢看?” “笑话,本座有甚么不敢。”白素接过来,心情烦 分卷阅读73 躁地翻了几页,竟然真的是九转功的后半本,双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原来那武功秘籍之中,真的清清楚楚记载了如何将九转化血之法练到第九层,就是要以人血为祭帮助散功,并且能够从被吸食的人血液中攫取对方的功力。 白素心惊肉跳,不敢置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 她从小便跟随师父江遇白学艺,心中认为他乃是德行高超的一位前辈,如今突然受到这样的打击,心中的圣人形象一夕倾塌,实在难以接受。 “白素,你是不是觉得江遇白德高望重,所以他说什么便是真的,我与你素来不睦,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不过是以个人偏见,自我蒙蔽罢了。”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江遇白根本不是你们眼中的君子,人们眼中的君子一旦做起恶事来,比小人更加可怕。你明明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却还要欺骗自己,我真替你觉得可悲。” “闭嘴!”白素勃然大怒,跳起来瞬间出掌,打向萧让前胸,萧让撤步一接,两股巨力轰然互相震动,脚下草木横飞。 萧让被白素的内衣一震,倒退数步稳住身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苍白的脸上泛着凄凉的冷笑:“白素,你大可以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去领江遇白的悬赏。你就算一辈子这么糊涂下去,臣服在他的脚下做个乖徒弟,自然也可以一生享受荣宠,因为在他的徒弟之中,就属你最为愚忠了。只是我觉得你可怜……你如此的愤怒,是因为真的不相信我对江遇白的指证,还是在痛惜你那跟错了主人的十几年时光?” 白素眼睛瞪得血红,目中尽是杀气,萧让一脸慷慨,闭上眼睛,随时准备赴死的模样。 “你要杀便杀我好了,总而言之,这份真相将会永远掩盖于世,说不定你还能心安理得回到剑宗,继承掌门之位呢,哈哈哈哈——”他发出令人心悸的狂笑。 白素清冷的面庞上,杀意渐渐凝结:“你说得对,我绝不会相信你,我一定会回到剑宗。” 她说着,一掌拍出,风云变色…… …… 韩攻临走之前,同书院的温越等人约了吃酒,各自交换了一些礼物,程放和韩攻一同上路,他武功好,路上可以作为照应。而洛阳那边也来了书信,原来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定立皇储,可是他膝下无子,于是许多大臣推举燕王世子,皇帝面上表现得极为欣赏世子,但迟迟不予定夺,于是朝中流言四起,说皇上有意立安阳为皇太女。 安阳公主自然有这份雄心,她是一个文才武功的彪悍女子,如今见有望登顶,心思更加活络起来。如今她急需要这些朝中大臣的支持,于是,她亲笔书信,寄来许昌,催促韩攻快些上路。。 韩攻在书房给安阳公主回信完,便命人将小公子叫到跟前来。 “川儿,你是否一直想见到你的母亲。” 小公子原本手里玩着一个九连环,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三叔带你去洛阳,你很快便可以看到她了。” 原来,当年韩迟很早便在太学求学,同安阳公主私下相恋,小公子正是他们的私生子。此事关系着皇家的声誉,说出来意味着杀头之罪,所以韩攻也不能对人轻易提起,唯有母亲谢氏知晓。 而小公子成日哭着闹着要见面的母亲,正是安阳公主本人。 小公子睁大了眼睛,那乖张爱发脾气的面孔上,少有地露出纯真和幸福:“好,三叔带我去见我阿母,咱们一家人可以团聚!” 韩攻心中甚是感叹,即便他们母子相见,怕是小公子也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喊上安阳一声母亲,这个秘密,为了安阳的前途,必须永远不见天日。到时候相见的地点和场合,一定要安排得十分隐秘才行。 “好,那你回去早点睡吧。” “不,我还要等小不点给我买剑回来呢。” 韩攻奇了:“她给你买什么剑。” 小公子便将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遭,韩攻催他去睡,道:“明日再叫她陪你练,等到了洛阳,有的是时辰给你玩。”小公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去睡了。 夜里,白素回来,她显得情绪不振,匆匆吃了些东西,喂过一轮鹦哥富贵,然后份内打扫了祠堂各个角落,将那些韩氏先祖的牌位擦得一尘不染,从博阳侯到弓高侯,她站在森然罗列地牌位前面怔怔地望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道别了。 今天傍晚落了一场雨,院中空气甚是清新,白素独自坐在那棵老槐树跟前,过去在韩园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时心中思绪纷乱。 她初来乍到之时,只不过将此地当做一个栖身避难之所,但如今即将离去,心中却充满了不舍之情。她想到了韩攻,便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心口那块挂着的虫玉,晶莹剔透的玉石,一枚灰色的小虫冻凝其中,正如她刚来的时候,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但韩攻他从始至终,对自己都这般善待,白素想起过去种种,心中刀绞一般难受。 此次回去白岳山,莫说前程未定,只怕 分卷阅读74 生死都难以预料,她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说出口。 正心情不安地想着这件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韩攻来了。 他刚沐浴过换了一身轻薄单衣,身上泛着淡淡的澡豆香气,教人安心。 “川儿没有折腾你罢。”他笑着在她身边蹲下来。 白素点点头:“倒是很听话。”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小公子心地并不坏,只是因为长期以来被老太君宠溺,性格变得较为乖张,上一回他闹腾谢冰卿,是因为听说谢冰卿当众给韩攻难堪,对她心存不满。 他点点头:“川儿他自小没有父母陪在身边,性格是孤僻了些,难得你和他玩得好。” 他脸上挂着煦若春风的笑容,只有在白素面前,他才会有如此放松的情绪。她凝望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攻……我得回去了。” “好,不早了,回去睡罢。” “不,我是说,我要回去白岳山。” 他微微一怔,仿佛察觉了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么。” “没有,只是有许多事没做完,我想回去看看。” 他的表情显得疑惑,有些不可理解地看着她。 她有些心虚地道:“我要回去剑宗,今日门派中有弟子回来召唤,师父消失这么久,门派百废待兴,我要回去帮帮他的。” “是谁回来叫你?” 白素沉默了。 他一时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明所以:“素素,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何我要你陪我去洛阳?” 白素看看韩攻,他似乎真的有些愠怒,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出几许焦虑和质问。她摇了摇头,无论此刻他说什么,她都无法回头了。 “我是一定要走的……”她小声道,“我从小到大,都在剑宗中长大,以门派的荣耀为荣耀,如果门派中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回去。” 穷一生之力去做好一件事,她不能为任何其他的事情停留,即使她对这里仍然怀有依恋之情。 他的脸色显得无比灰暗——她还是执意要走,那他呢,他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少,他算个什么? “素素,我问你,在你心中我算什么。” 在他焦灼的目光下,白素心中难熬,只避开那道目光,低下了头。 她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不忍心离去。 “我是欠了你很多……” “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你欠我什么,我只问你一遍,肯不肯留在我身边。” 白素咬住嘴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摇了摇头:“我一定要走。” 即便是再强烈的私人感情,也不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好。”他站起来,面上的表情冷冷的,竟恢复了最初时的陌生。“今晚已经很晚了,就再歇一晚罢,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出城。” 他说罢便回房去睡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夜白素没有睡好,早晨起身之时 ,精神有些困倦,天下着小雨。韩攻已早早起身,他穿戴整齐,命人准备了马车,收拾好行装,亲自带白素上车,一路驱车出了许昌城南门。 “就送到这里罢。”她不适应这样分别的气氛,叫停了马车。 韩攻送她下车,一路上他的脸都阴沉着,她知他心中对自己食言的不快,却不明白他内心真正的想法。白素跳下车,从他手里接过行囊和伞,不敢回头看他:“我得走了。” “素素!”他叫住她。 白素回过头。 “倘若你办完所有的事情,便来洛阳找我罢,我会一直等你。” 他这回竟没有再问什么,也许是知道无论问什么,白素都不会说的了。 白素点点头,小雨落在她身上,打湿了她的脸庞,她和他互相凝望着,都忘记了撑伞。 她不愿意告诉他,这一去,也许她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有生之年能够回到他身边,她一定会去,但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白素猛然回头,决绝道:“我走了。” 斜风细雨的郊外驿道上,她一路飞奔,不敢再看身后的人,路上百般心痛难忍,她一路跑出半里路,来到约定的换马客栈,跌倒在湿泞的路旁,沾湿了一脚鞋袜。 这里是个出城的落脚点,不少来往客商在此住店打尖。 约好的地点,萧让一身黑衣从人丛中走出,头戴避人耳目的斗笠,装扮得似个路人。 白素扶着马厩的阑干,因方才气血攻心,旧伤狂催,吐血不止。 萧让在旁抱臂冷冷看着,嘲笑道:“枉你自诩一时豪杰,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如此狼狈,传出去岂非让天下英雄耻笑。我看你心中存有不少杂念,想要修炼成绝世的武功,还早得很呢。” 若是过去,她必然言语还击萧让,但此时此刻,却无心和他争辩。白素眼泪狂流,手张开了又攥紧,几度来回,终于在他身 分卷阅读75 后慢慢松弛。 萧让转过身:“怎么了,要回门派见你最敬爱最崇高的师父了,你不高兴么。照你的性子,应该欣喜若狂才是,怎么如今看起来,江遇白还不如那样的一个外人。” 面对他冷嘲热讽,白素终于忍不住道:“我不似这般冷血无情,杀戮同盟欺师灭祖之辈。” “是啊,我自然连师父都敢杀,怎么会和你一样妇人之仁。但是你跟我这样欺师灭祖之辈同路,难道不正说明你心中对他的怀疑么?如果你不相信我,怎么会同我一起走。” “萧让,你休要得意,我和你走,是因为我要回去求证,揭穿你的谎话罢了。若你胆敢对我说一句谎话,我必取你的人头祭门派。我今日不想杀人,也不想脏手,你最好闭上那张嘴,否则我很难保证,不立刻杀了你。” “哼,好好好,我不说话,还要多谢白长老饶我不死。”萧让阴阳怪气道。他越是这么一副自信至极的口吻,就让她越发痛恨,她非常希望,萧让说的全部都是谎话,而师父绝非像他所说的那样,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要去求一个真相,为了从小到大毕生的信仰,否则这一辈子都无法心安。 白素默默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芳草离离的郊野田原上,许昌城的那一片天已经渐行渐远。 ☆、第o29章 大结局 o28 建元十五年秋, 白素回到剑宗。 白岳山主峰的玉虚殿内,弟子集结,诸峰代表林立,包括六大长老在内的高手悉数到场。 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一年之久的白长老再次出现,不能不说是本派的一件盛大喜事。 今日的门派紧急集会,正是为此。 善圣峰的钱长老欣喜万分道:“我等得知师父尚在人间之时, 已是欣喜非常, 如今小师妹也故人还在, 天大之喜, 我剑宗重振声威又指日可待了。” 白素已经恢复大人身体,面色也如从前一般冷傲,朝诸位长老师兄一一寒暄见礼过后, 问起师父江遇白。 碧霄峰的徐长老道:“自从师父和叛徒萧让交手一战之后,身上一直有伤, 这些日都在天鞘崖闭关修炼, 这会儿马上便要出关了。” 话音未落, 只听殿后一声高声通传:“掌门驾到。” 诸位长老、真人、高等乃至低等弟子闻言, 无不皈身礼拜。 白素立在人丛之中,满大殿的人,她最后一个拜下身去, 抬起头时,只见一人乌簪高髻、道服佩剑,自众人簇拥当中来。 此人便是江遇白。他虽然人到中年,但风度神采不输青年时代, 他神功大成,却在年富力强之际遭到爱徒萧让的偷袭,伤势没有好完全,故而此刻面色中透出一丝苍白。 见到白素,江遇白露出慈蔼笑容道:“天佑我徒儿,为师今生能够见到你们在聚一堂,也算此生无憾了。” “师父关心,徒儿感恩不尽。” 江遇白点点头:“为师教导无方,让门派中出了萧让这等欺师灭祖的逆徒,如今为师已经贴出告令捉拿此人,你们若是见到他,作为师兄不妨规劝他一番,如果他尚有良知肯悔悟,门派仍然可以收容他。” 几位长老闻言皆道:“师父宽宏大量,我辈感怀愧疚。” 白素却道:“师父,萧让已经死于徒儿之手。” 江遇白不由得一怔。白素便将自己如何骗萧让回门派,并且诱杀萧让的经过收了,最后从袖中取一物出来,正是江遇白随身携带的长老令牌。 江遇白点点头道:“你为我派清理门户,做的甚好。” “可是师父,徒儿不幸遭那萧让偷袭,导致练功走火入魔,身体竟然还童,不知如何可以破解。” “此事好办,为师再传给你一本心法,你照着练便是了。”九转功的心法,江遇白本来刻意保留,只传授了白素半部。 “多谢师父。” 江遇白又问起那镇派之宝玄同剑的下落。白素道:“徒儿跌落天鞘崖谷底之时,将此剑插在石头缝隙中,待徒儿伤势好转,便派人下崖,为师父取来。” 江遇白一惊,要知道,那谷底满是骷髅人骨,一旦曝光于世,他声名堪忧。他脸色微变,旋即恢复笑容道:“那样甚好,待为师伤势有了起色,便随你一同下谷取剑。” “是,师父。” 白素练了三个月功,深冬时节之际,终于彻底恢复了大人的身体。江遇白催促她下谷取剑。 白岳山中大雪初晴,三十六峰七十二崖尽掩于乱琼碎玉中。 阳光照着积雪,连空气中都生出明净璀璨的云烟来。 白素带江遇白绕路来到天鞘崖底,积雪覆盖了森林,路上留下两行脚印,两人走到僻静处,江遇白追问白素玄同剑的下落。 那把剑他用人血喂养了十多年,早已魔性深重,和他的化血功暗合一体。 白素却道:“师父,我当初来到这崖底之时,机缘巧 分卷阅读76 合,发现了许多尸体。有经年之久的,也有新的皮肉刚开始腐烂的。” 江遇白知道事情已然败露,眼中杀机微凝,故作镇定道:“哦,那你可知道这些人的死因。” “当时不明,后来,我去崖底重新看过,那一具具尸体,都是在您的混元霹雳掌法下死去,骨枯血尽。” 江遇白道:“为师杀死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有何可惜?” “那我门派当中的弟子呢?” “为师要练成盖世神功,自要有人牺牲,他们既然都是为师的弟子,也算对我尽了孝道了。” 白素望向江遇白,只见他目光如刀,仿佛隐隐压抑着一股癫狂之气,已经不是那仙风道骨的师父,而是成了一个魔头。 “师父,弟子恳求您收手吧。只要您肯悔罪,再也不练这邪恶武功,弟子愿意以性命在众位师爷面前替您求情。” 话音未落,江遇白出手如电,毕集二十年功力于一掌,朝白素当头劈去。 白素闪开,江遇白冷笑:“早知你和萧让那孽徒一般背叛,就该早些除掉你。” “这么说,萧师兄他果然是遭你陷害。”“不错,他撞破我的隐秘,我岂能让他活着?今日便送你去见他!” 江遇白说着又是一掌袭来,犹如江流滚滚,威不可挡。白素硬吃他一掌,身体巨震,口中鲜血彤云一般喷溅。 “我受您一掌,算是还了师恩,既然你不肯悔悟,师父,请恕徒儿无礼!” 江遇白十分自信,因为白素的武功皆从他处学来,又怎么可能击败他。 两人酣斗数百合,白素果然落了下风,但正在这时,突然一柄剑从后直来,穿进了江遇白的后心,又从前腹扎出。 江遇白发出一声痛苦低吟,皱起了眉头。 他带白素来这里,就是洞悉白素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想要杀人灭口,却未曾想到白素在这里另有安排。 “师父,别来无恙。”萧让清冷如冰的面庞上,并无一丝真正的敬意。他拔出玄同剑,江遇白浑身一震。 江遇白脸色铁青,霍然转过头,眼神已然饱含血腥杀意,反手一掌便朝萧让拍去。 白素夺路上前,又接了他一掌!说时迟那时快,萧让挥动玄同剑,两人合力,同那江遇白展开了鏖战。 这一站直到天昏地暗。最终江遇白还是倒了下去,满地的鲜血中,一代宗师狰狞双眼,死不瞑目。 白素跪下半膝,支撑在雪地里,她耗尽了功力,寒风吹得她头发凌乱向前飞舞。 天空中的冷意加深了。一股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渗出,毕生的信仰和依赖就此破灭,天地一片黑暗,仿佛重回混沌初开之时。 萧让想要过来搀扶她,却一碰之下,白素反而倒下了。他急忙扶住她肩膀抬起,呼唤道:“素素,素素!不要死,别走!” 声音传到白素耳中,她吃力地睁开了双眼。 零星小雪从天空中悠悠飘落。 在她眼前浮现之人,却是韩攻。 原来是这样……当初他反复呼唤自己的深情,她并不完全懂。此时此刻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竟然一切都通透起来。那些不曾说破和尚未萌芽的感情,在心中一瞬间苏醒过来。 他曾经也这样苦苦哀求,素素,不要走,留在我身边。她却还是离开。 她用最后的力气,一手抓住了萧让,一手扯下了脖子上的虫玉:“把这个,交到洛阳……” 白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银白。 建元十六年春,御史大夫薛人玉因党锢之罪下狱,判秋后处斩。 病入膏肓的皇帝继续他的苛政暴行,还逼迫工部做大兴土木的事情,大臣们对此忧心忡忡,但皇帝不听劝谏,谁劝谏便杀谁,不少忠谏之臣惨死狱中。 安阳公主没有劝谏,而是将担任廷尉的韩攻传入府中商议。 不久之后,安阳顺从了皇上的心愿,大兴土木修建凌霄台,并请来四方道士作法,为皇帝炼丹。 同年秋,一位东瀛来的道士献上灵丹入贡,皇帝吃了之后暴卒。当晚,禁宫中掀起宫变,司马门前血流成河。 天光乍明之时,安阳公主率兵马入城,占据了司马门,廷尉韩攻率军占据武库。镇压了宫变。 同年,安阳公主登基继任,成为大晋第一位女皇。韩攻被擢为太尉。 许是因为宫变带来的阴影,安阳登基不久之后,便染上急病,夜夜噩梦。不到半年已经无法下榻行走。 她下旨传召太尉入宫。 病榻之前,安阳立下遗诏,命小公子为皇储,太尉韩攻监国。她道:“我年青时少不更事,直到韩迟死了,始知此生最爱是他;你莫要像我这样,失去方知一个人的珍贵。我失去了阿迟,今生今世无以弥补,只能将最好的全部托付给我和他的儿子。” 韩攻在龙榻前起誓道:“微臣发誓会辅佐小公子,天下不定,决不离朝。” 安阳奄奄一息之际,微笑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分分合 分卷阅读77 合,天道常理,我宁愿他一生幸福平稳,你也顺其自然吧。”小公子闻言,哭着叫了一声母皇。 安阳握住了他的手,含笑而去。 第二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逢年过节,太尉府总免不了门庭若市,送礼的宾客来往成群。韩太尉照旧在书房代天子批阅奏章,这时管事来了,送上一只锦盒,道来宾自称是太尉的故人。 这两年,温家、蔡家、程家都还有往来,温越也入仕了,韩太尉以为是他们送来,将锦盒置于一旁,待到天□□晚时,奏章批完了,他伸个懒腰,这才想起案头的锦盒。 打开一看,他便怔住了,眼中不敢置信—— 锦盒中静静躺着的,竟是那颗光洁剔透的虫玉。 一瞬之间往事扑面而来,侍从看出他的情绪变化,试探问道:“是大人的故人么。” 韩太尉一怔,默默沉思一会,面上忽现怒容:“我没有故人,休传那些谣言。”便沉着脸去了。 夜里,他独立窗前,一直叹息:“白素,如果真的是你,为何两年了,你不亲自前来找我?何以我年年派人去白岳山打探消息,都无回音?” 或者说,他在她心中,根本不足分量,那他又何必苦苦惦念。 话虽如此,可是倒底意难平,他始终未能婚娶,也不知虚无地在等待着什么;反正朝中事务繁忙,他抽不开身,也没空打理这些私事。 风吹得窗纸呼扇作响,他一阵心堵,索性推开了窗,冷风立刻灌注进来。他变得神智清明,可是下一刻,却又愕然了。 窗外立着一人,神清骨秀,宛若冰中仙子,纤尘不染。 两年了,她的容貌一丝不变,只是眼神平和了许多,一双美眸凝然与他对视,仿佛隔了万世千秋。 “真的是你?”他失声道。 随即,他推门而出,这几步路让他手脚都有些颤抖。 还好她依然亭亭玉立地站在窗外,这一切都非幻觉,他将她拉进屋。 “……你!”他这一声,既有愤怒,又有欢喜,更有无穷的感叹。但却不能再说更多了。 白素轻轻地靠向他,柔顺光滑的长发如水一般洒在他肩头。 风雪交加的夜,屋里的油灯被吹熄。 …… 天光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将那颗虫玉,重新又挂到了她洁白细腻的脖颈上。 素素人如其名,高冷的时候有种禁欲的美,像这般乖顺依偎在他怀中时,又有种温柔动人的情致。 她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教叱咤朝野的韩太尉服服帖帖。 “师昀,我怕冷得很。”“我马上教人添炉子。” “好不了了,我身上有些旧伤,不喜欢出屋。”“我陪着你呆屋里就是,哪也不去,我叫阿武把奏章搬进来,就在这批。你的伤要不要太医来瞧一瞧?” 素素摇了摇头,含着微笑,她精神看来疲倦,很快便靠在床头睡着。 韩攻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击着,却没料到,三日后,素素便再次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她留下小笺—— “韩攻,我杀了师父,毁了筋脉,原本活不了几年,也无法远足。全赖萧师兄每年秋天出关一次,为我接脉疗伤,冬天才能赶来;不是我不想留下,只是我有心无力,无法远离白岳山。以君之心志,切莫因我而驻足不前。素素。” …… 每年的冬天,白素都会入京一次,单独潜入皇宫,教小公子一两手武功。 今年白素照旧入宫,小公子正躲懒缩在龙椅上偷懒,《左传》下面押着一只九连环拨弄。白素走过去,和他讨论宫禁的问题。 “皇上这后宫的警卫不成,开了东门那几个,为师入宫之时他们竟然毫无察觉,西南门几个倒是灵性一些,好歹有些警觉,我影子飞过之时,他们回头张望,虽是不曾看见我,总算有些感知。” 小公子满不在乎地道:“反正有太尉在,没人能夺朕的江山。”说罢看一眼白素,又道:“” “师父,其实朕觉得您虽然武功绝世,可是心情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时赌气,何必赔上一生呢,喜欢一个人何必端着架子。” 白素轻哂:“你追皇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尚书家门口死缠烂打了一年,还微服扮书生制造偶遇,为师的确学不来。” 小公子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朕这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端着装着。朕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小女孩,怪朕太要面子没能说出口就被她跑了,这次怎么也不能重蹈覆辙。” 白素怔了怔,叹道:“我哪里是装?只是人和人有缘分定数,这么多年缘分也耗尽了,他总归有他的事情忙,我不去妨碍他罢了,他要来自然会来。有他的话此生极好,无他的话我也不至于生无可恋。” 小公子佩服道:“师父,你真是心胸开阔,看得这样开。” 白衣人嘻嘻一笑道:“天塌下来当被盖。”说着飒然出殿去。 小公子愣愣看了半晌, 分卷阅读78 喜欢一个人,居然可以活成他的样子,倒也是一种新鲜。 数年之中,太尉果然兑现了当初他在安阳榻前的承诺,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大晋江山得以初定。 …… 这年的三月,白岳山春暖花开,一代宗师萧让悟道有成,他出关之时,弟子们惊讶发现,掌门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全白。 萧让在瀑布下,和一女子谈天:“你伤也养好了,已经不耽误,何不去找他。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 白素正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在瀑布远处的礁石上玩儿,萧让最近武学登峰造极,无聊之余,也收了两个小徒弟,白素偶尔带她们嬉戏。 一转眼七八年了,白素容颜一点儿都没改,漂亮得变态,年轻得变态。她闻言抬起头,冲萧让笑道:“哪有这般容易,他有他的天广地阔,时隔多少年,我何必再去打扰。” 萧让冷哼了一声,切,然后喊了一声徒弟,问那两个小丫头功夫练得如何。他素来严厉,两个徒弟一看到他来,就吓得脸色都变了,结结巴巴答道:“还没开练。” 萧让道:“如何不练。” 其中一个机灵的,眼珠一转道:“小蜡烛还没来,所以我们的三人剑阵没法练。” 萧让道:“为师陪你们练,这样便有三人。” 两个小姑娘再也没借口偷懒,不情不愿地抓起小木剑,跟着师父摇摇晃晃练功去。 白素微笑看那三人背影远去,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便拿出脖子上的那颗虫玉慢慢看。 那样的人,遇到是缘分,失去也仍然拥有美好的记忆。事隔经年,她不知道他的心会被时间磨砺成什么样子,但最初的美好却始终停留在从前。两个人处境相差太多,她不愿仰人鼻息去迁就,也不想他俯身低就来深山。 就好像他属于天地,而她属于白岳山,她一直这么想的。 正出神呢,有弟子来报:“白长老,有访客闯进山里来。” 白素怔了怔,树林里机关重重,什么人,能连八卦阵都破解了。 …… 韩太尉在白岳山的森林里兜兜转转已经快三个时辰,他只想骂人。 仆人阿武急得捋着山羊胡,问主人:“大人,该不会是路观图有错吧?” 韩太尉愠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搜不了一座山么。给我找。” 话虽如此,但依旧遍寻不着,往年他派去的人中,个个都说白岳山容易迷路,他不信;今年他平定西凉,大晋总算一时江山稳固,他也终于有空亲自前来了,这才知道真的难找。 正当他遍寻不着之际,忽然前方冒起一道灰烟,有人! 他循着那道烟雾过去,只见河边大树下有个小女孩儿在烤野兔。 那女孩儿五六岁模样,白白嫩嫩,生了一对阴柔狭长的丹凤眼,肌肤胜雪,嘴唇一点殷红,似笑非笑的冷艳气态,竟不似人间俗物。 韩太尉看了便是一怔,脱口而出:“你叫什么?” 女孩儿摇头晃脑道:“本座名唤小蜡烛,是剑宗二十八代弟子,你又是谁,这般大胆擅闯禁地。” 不会吧?他吗的,十年了,还给他来这么一遭,他懵了:“白素,你又魔怔了?” 不料那女孩儿一听,丢下兔腿生气道:“你才魔怔了,你敢骂我,我找我娘打死你。” 他又懵了:“你娘?” 只听一柔婉清媚的声音从林中传来,那熟悉的语调,字字拨动他心弦:“小烛,你跟谁说话呢。” “娘,这有个冒失鬼。”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韩太尉此刻傻眼得像个小孩,他面前站着的一对母女,从容貌神情,到风度仪态,简直一个模子里头刻印出来的。 素素一如当年,神清骨秀,宛若冰中仙子,纤尘不染。 两人目光交汇,皆是泪盈于睫。 韩太尉瞪得眼圈儿都红了,脱口而出:“白素啊白素,你真够狠的,我真是又恨你又佩服你,这么多年不来找我。那你知不知道我会等你,又知不知道我有一天会回来?” 她默了默,坦白道:“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他恼恨得咬牙,可是看见小蜡烛那娇憨冷傲的模样,心又瞬间软成了云朵——女儿都这么大了! 面对他笔直又深情的凝视,她又道:“不过,我一直在等你。” 说罢弯下腰指挥:“小烛,快过去叫爹。” 天地之间,万物稀声,只有河水流过的淙淙细响温柔抚慰着心田,一只洁白的水鸟从岸边振翅飞起,在天空无影无迹。 世事变迁,君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