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最后约期 最后约期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 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 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 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 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 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 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 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 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 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 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 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 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 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 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 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 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 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 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 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 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 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 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 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 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 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 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 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 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 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 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七年 七年 爱过,伤害过,然后可以离别和遗忘。 ----题记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 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房间阴暗潮湿。冗长的睡眠时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寂静中听见喧嚣的雨声。 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象以前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很大的牛仔裤,黑色的蕾丝内衣,一头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 她安静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她一贯的懒散和颓败的表情。象以前早晨醒来的时候,会看见早起的她,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 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 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 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夜色总是寂静的。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沉默地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 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了凉水。她看见他的时候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象忘记了所有的怨怼。 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在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皮肤是冰凉的。可是干燥得没有任何眼泪。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在黑暗中和她做爱。激烈的,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 这一刻是最好的。 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 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温暖的眼泪。她轻声地说,好象什么也没有。 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 他们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的8月,他带着她去医院。 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光脚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 那一年她17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 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楞楞地看着她。 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 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 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 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 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 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型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 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 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 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粘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 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 是要15到18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 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 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立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楞。然后一个有着漆黑如丝缎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搁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旧的白棉裙子。光着脚穿一双球鞋。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 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也许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 好象一种轮回。非常空虚。 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 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的时候,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象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在他的身上,长发散乱地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象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 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 但是因为绝望,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包旧的棉布裙子。 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 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 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 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苍白的云在上空迅速地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非常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 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地流动,有很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的时候,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 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的时候,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 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 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 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黑暗和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 她对于他来说,就象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2o岁的时候,他28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 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 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 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 她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 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旧的牛仔裤,白棉布衬衣,光着脚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 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 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 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 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 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 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 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 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绝然地和女孩分手。 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 由于长途的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产生衰弱,并且抑郁症更加严重,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在机场的时候,天下细细的小雪花。北方的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的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 他说,我有。 在机场附近的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22岁她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的旅行。度过的最平静的七天的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 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 黄昏的时候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希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 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 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 他说,什么样的签。 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那晚他们在黑暗中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温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 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 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 好象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 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 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后记】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东京日和。 一个摄影师怀念他死去的妻子。 电影平淡无味地描绘了一些他们生活的细节。淡淡的伤感。 让人感觉时间的空虚。 很多时候,会考虑死亡,宿命或者无常。 又觉得人是可笑的。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所有的意义就是在与感受过,正在感受和以后注定要感受的一切吗。 很颓废的。笑。 写的时候,想起爱情。 也许是有爱情的。但是没有未来。 下坠 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 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 空气仍然潮湿。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 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 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 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 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 她闻到乔呼吸中的**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 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 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 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 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 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 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 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 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o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 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 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 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 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 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 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 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 就可以。就这样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 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 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 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 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艳丽倾斜的容颜。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上车吧。 有一度时间她想离开乔。 她喜欢男人比女人多。她和乔不一样。 生活时而奢侈,时而拮据,还有乔的喜怒无常。她感觉到乔对她的迷恋是一片冒着温热湿气的沼泽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烂。 温情而龌龊。 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空运公司做业务。打单子,联系客户。虽然工作很累,但是让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气。 白天出没的人和在夜晚出没的人是不同的。 夜色中的人更象动物。 林是她在进出口公司的一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 25层的大厦上面,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林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口。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爱过的那个14岁少年。清澈温和。眼神象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看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她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 轻轻地呼吸。 林请她喝咖啡。黄昏的咖啡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漂浮的音乐和烟草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林给她点了核桃夹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沉默而怜惜。墙上有一幅让客人留言的小板。 message ege。上面插满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中文,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林把他的香烟空盒子撕下一条来,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面。他抽的是韩国的烟,那个牌子很奇怪,叫THIs。 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 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 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 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 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 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 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 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 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采。似乎是一次新生。 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 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 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 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 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 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 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 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 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 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 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 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 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 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 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 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 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 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月12日。 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 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 没有那个男人。 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 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 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 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 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 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 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 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 告诉我生命的无常。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 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 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 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 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 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 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 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 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 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 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 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 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 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 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午夜飞行 午夜飞行 pepo1e getting bornd dying But I've heard there is joy unto1d ----ange1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 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 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 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 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 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那种寂静而带着微微惶恐的表情,吸引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闪烁幽蓝的光泽。那种蓝光,让人寒冷。 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头戴鲜花的女孩。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黑暗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象在潮湿泥土里开出来的腐烂花朵。 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洁白的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柔软而冰凉。象丝缎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 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然后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J 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my first name ange1ene prettiest mess you've ever seen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寒冷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叫。 黑暗中是那种熟悉的寂静的声音。一滴一滴。粘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 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 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凄艳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潮湿而孤寂。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黑暗的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黯淡的星光下,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灯光昏暗的大巴士缓缓地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座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 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 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爱对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是。 女孩微笑着。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 那片冰凉的潮水把他缓慢而窒息地吞没。终于结束了。 他象一片叶子一样,沉默地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她抚摸着他。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 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 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随时面临着末日。 每一个夜晚,他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 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 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象一层撕下来的薄纸。 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 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 寂静的凌晨,当他快下班的时候。这是他放最后一首歌。 Rose is myd hite pretty mouth , and green my eyes I see mend go But there i11 be one ho i11 co11ect my sounde to 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在黑暗中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寂静的旷野。天空中有冰凉的星光。 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年轻的男人的气味。明亮而温暖。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 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 远远看过去,象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那一朵。在黑暗中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的眼泪滴下来。温暖地渗入嘴唇。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生命无尽的孤寂就象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 你可以试试飞行。象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 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和白裙四处翻飞。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 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开始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他逃离故乡的时候是冬天。狂奔了1oo多里山路,然后趴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他腹部的伤口非常疼痛。他觉得寒冷。 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象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她的长发高高飘起。象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展开。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 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他在街上喧嚣的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尖锐呼啸在风中消失。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 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 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然后他在明亮的阳光下面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 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经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3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白色棉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 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所以爬上楼顶跳了下来。 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寂静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 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1o年。在1o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的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候,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1o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黑暗中飞行的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的深秋已经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的时候,看到的满天星光。冰凉而明亮的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 他想重新开始生活。他告诉自己不会再杀人。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 她孩子气地笑了。在黑暗中飞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所以就没有了远方。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 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 可是他放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很温暖。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 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象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不能没有付出。 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 巴士在寂静中无声地开向黑暗的前方。 Thound mi1es aay he apon coast Thounds mi1es aay It 1ays open 1ike a road ...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 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而且发出腐烂的恶臭。 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 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 上海冬天 上海冬天 I kne I 1oved you before I met you I think I dreamed you into 1ife I kne I 1oved you before I met you I have beeiting a11 my 1ife --savage garden 遇见这个男人是三个小时。然后她跟着他走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他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下着很冷的雨。是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天。隔着淮海路的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气。酒吧里阴暗而寂静。只有水滴般的音乐,轻轻地坠落在暮色中。 他的身上还有雨水潮湿的气息。 12月的某天。 雨天。寒冷。一个上海男人。 是非常恶劣的天气。象一个奢侈的背景。 黑暗中他靠近她。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象一匹被揉搓着的丝缎。发出轻微的扭曲的声音。 他打开她的身体。熟练的手指因为重复而失去了敏感。温柔而冷漠地。一寸一寸地蹂躏呈现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她想象他和其他女孩做爱的样子。她没有闭上眼睛。天花板上有一条晃动的亮光。她侧着脸安静地注视着它。 当他深重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寂寞的声音。象小小的水泡。在沉寂的海面上消失。好象在某个寂寞的清晨。他出现在无人的街边。他的手心里突然滴落一颗露水。 也许就是如此而已。突然感觉到的空洞。 很轻易地。想坠落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认识他的时候,她刚刚结束在外面的流浪。在家里睡觉,上网。不想工作。 就象一棵死亡的植物在寂静中腐烂着。常常会一个人散着头发,光着脚趴在阳台上。温暖的阳光。 灼热地闪耀在眼睛里。晕眩中把眼睛轻轻地闭起来。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闪烁的模糊幻觉。 刺痛得满眼泪水。 那时候她会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她对他说,她感觉自己是有翅膀的。 只是那对翅膀被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了灵魂上。深夜的时候,裹着毯子在IcQ里和他说话。相见之前,他们在网上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是他在网上碰到的第一个,和他讨论自杀的人。 他告诉她他曾经吞下1oo颗药片,然后被送到医院洗胃。他就象一具尸体躺在无影灯下。 意识里只有医生手里白色的盆子和粉红的液体。想自杀的那一年他17岁。15岁的时候他失身。 不再愿意回家。一直都在和比他年长的人交往。情欲放纵的生活,使他迅速地蜕变成一个英俊颓败的男人。 2o岁的时候他和一个25岁的女孩同居。住在高层公寓租来的房间里。养了一条狗。 1年半以后,女孩嫁人了。他一直能讨女孩的欢心。也一直冷酷而自由。 曾经和许多女孩做爱吗。她问他。 是。有些人只有过一次。有些人是很多次。陌生的柔软的身体。在黑暗中象花朵般盛开。 他不清楚自己沉溺在其中的激情和空虚。却习惯性地重复着这个自恋的游戏。 有过孩子吗。 有过没有成形的两个。是和不同的女孩。 自己开公司,赚过很多钱。挥霍一空。深爱过一个有男友的女孩。无法在一起。 开始吸毒。 知道吸毒最直接的后果是什么吗。 会失去性欲。他说。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和任何女孩做爱。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然后在25岁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双手空空地回到了 自己的家里。瘦弱,苍白,不成人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和破的仔裤。 他在家里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联系。也不出去。 他开始上网。他在网上只对她一个人说话。 深夜的时候,他辗转失眠。穿上衣服,来到衡山路的一个小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喝酒,打桌球。一个穿黑色丝绒裙子的女孩斜靠在一边注视他。他知道她在看他。 他冷漠而专注地把桌面上的球打空。然后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张艳丽的脸已经在寂静中被积累的情欲所迷离。他知道自己此刻目光野性,笑容邪气,无可抵挡。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走了出去。女孩跟在他的身后。 他是一个隐藏着很多兽性的男人。 遇见她的时候。他是一只曾经追逐激烈的兽。疲倦而脆弱的。躺在阴暗的角落里。 她知道隔着网络,无法判断一个男人的真实。但是她相信他。她相信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就好象她自己。每一天的开始,对身边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朝九晚五,是社交,是工作,是忙碌和休闲。而对与她来说,只是看着阳光在墙上缓缓移动的位置。然后是中午。然后是黄昏。然后是夜晚。 偶尔出去。买95o毫升的纸盒装牛奶,还有苹果。她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 这个男人和她一样。把灵魂潜藏在了深深的海底。随时面临着上升或彻底的沦落。 有一天夜里,她想到自杀。她知道自杀不是矫情。有时候,它是一个人能抓在手里,唯一带给自己的安慰。她把剃须刀的刀片抽出来,放在枕头边。她看自己的身体。在柔软洁白的肌肤下面,有一些跳动的声音。她想制止它们的嘈动和搔乱。她用手指缓缓在上面划动。她闻到死亡腐烂的气息。刀片明亮地发出冰凉的寒光。她把它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切进去。 肉体无法轻易地接受侵入。一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顺着手腕轻轻地滴落在木地板上。 疼痛的感觉。她想做爱。和一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死亡的气息中涌动欲望。 她打开电脑。她手腕上的血把键盘涂得鲜红。她看看时间,是凌晨一点。 他在上面。IcQ的小绿花打开。她看到他发给她的信息。他说,我在等你。 她和他对谈。她告诉他她一直在延续着的梦魇。 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上面有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 走在无人的大街上。风刮得很大。她穿着洗旧的白裙,光脚穿着球鞋。看到自己漫无目的,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在空无一人的车站,买了一张去向不知名小镇的车票。 在去往小镇的公路上,她生病了。住在小旅馆里。是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她用肮脏的被子盖住自己。她听到寂静中一些属于远方的声音。灼热疼痛的头脑里面一片空白。她在寒冷的星光下,铺开香烟盒子,用铅笔写了零散的文字。你知道我在等着你。可是你没有来。 淡淡的铅笔印痕迅速地消失。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翻动。手腕上的血块已经凝固。下线的时候她感觉有些恶心。突然她在他的语言中感受到一些窒息而相近的特质。他象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脏中。勒得很紧。她想打他一个耳光。狠狠的。她趴在水龙头边用冰凉的冷水冲洗自己的伤口。然后用纱布包起它。凌晨5点的时候,她把电话打到他的家里。 他放非常喧嚣的音乐。电话里有嚣叫着的电吉他。他的声音在一大堆噪音中显得落寞而沉郁。那种英俊的酷的男人,才会有的声音。他在抽烟。咳嗽得很厉害。 他说,你等一下,我换种音乐。然后,她听到saVage gaRden。沙哑而深情的歌声,突然象一盆清澈的冰水倾倒。把心淋得潮湿而寒冷。 你喜欢野人花园的歌? 喜欢。 我也是。 电话线路里有沙沙的电流声音。还有沉默。她就把话筒抵在自己的脸上。 一边轻轻抚摸自己洁白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使她感觉到抚摸的欲望。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不知道是他的声音在抚摸着她。还是寂寞。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散落。她把话筒抵在自己的下巴旁边。 我会死掉的。她说。也许应该很快地嫁人。那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些温暖真实的男人。 只是她一直拿不出决心来交出自己。 我只希望你能在见过我之后再做这个决定。他说。 我会来上海。但我不一定会来见你。她说。 我会等你。他说。 黑暗的夜空,有大朵冬天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夜色中的城市,就象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没有人群。没有生命。 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车子正沿着高架桥进入市区。12月的某天她去了他的城市。 她并没有确定是否要和他见面。她不想有计划。她看着这个对它有深深情结的城市。突然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 独自等在车站的时候,她买了一包口香糖,沉默地看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天气很冷。她穿着肥大的布裤子和黑色羽绒衣。头发扎了有点凌乱的辫子。能闻到从发梢散发出来的清香。她对着玻璃看到自己眼睛里面的亮光。明亮漆黑的眼睛。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彼此的照片。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说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很英俊。他给了她灵魂和记忆中所有黑暗和光明的东西。 这个男人的声音是沉郁的。在接受这个声音的时候,敏锐的触觉使她无需分析,就能感觉到里面深藏的灵魂。他是个上海男人。他和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男人一样,有些炫耀,有些虚浮。 但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有一些残酷冷漠的东西。好象一种蜕壳多次的动物。身体会变得麻木而透明。 他可以丧失一切身份和背景。他的声音是找寻他的唯一线索。 所以在人群中她能够把他辨认。 她独自在淮海路上逛了很久。下雨天街上的人仍然很多。阴冷的南方冬天。马路两边没有太多树木。只有公园里的梧桐落满了一地的黄色叶子。 肮脏狭窄的华亭路挤满老外。不打伞。脸上是仿佛沐浴着春天阳光般的闲适。她踩着一地的泥泞从里面突围出来。雨水把头发都淋湿了。身上的黑色外套都是水滴。 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中环广场。一楼的咖啡走廊是以前去过的。感觉很冷。她要了热咖啡。 暗淡的光线和温暖的灯光揉合在一起。空气中有浓郁的奶油和咖啡香味。还有低声的英文和瓷器碰触时发出的脆响。音乐是不断重复的my HeaRT ILL gn。她认真地分辨旋律里面属于风笛的那一段。然后喝完咖啡,走了出去。 那一天夜晚下着非常寒冷的雨。她在衡山路的酒吧喝酒。她想等到有点喝醉了就回酒店睡觉,她坐在吧台边看几个老外在打桌球。音乐很吵。她想他也许会在这里诱惑陌生的女孩和他上床。 他曾经是流连于都市夜店的一只动物。可是,她想起他声音的时候,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她似乎在用这个唯一的线索分辨和寻找着他。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下脸。用棉纸认真地擦去口红。新买的莲娜丽兹的香水,她拆开包装,把发梢喷到湿漉漉的程度。然后她拨了他的号码。 他推开酒吧的木门。一身的黑衣服。是个英俊的男人。 她看着他走到她的身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沦落的颓败。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长期地沉溺于情欲和物质的享受。他的眼神看过去浑浊而剔透。 出来的时候,找了半天的衣服。他微笑。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直窝在家里。 他有风情的笑容。嘴唇的线条很好。也许他很容易让女孩感觉意乱情迷。如果那是个不经事的单纯的女孩。 他的话很少。他只是沉默。 在阴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象一种兽。处于休眠状态中的慵懒和脆弱。他抽烟。 熟练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凝望着弥漫的烟草气味的空气。他说,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失望。那是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他的自恋是一种气味。象他身上的aRmanI香水。 辛辣的清香。他的眼睛突然会变得很锐利和明亮。象一把刀。 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安静地直视着他。这是她的看人方式。目光会肆无忌惮的直接。她一点点地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她忍不住微笑着轻轻摇头。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他的英俊和放纵。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哑。他有男人野性沉郁的迷人味道。她想象他冰凉的手指,在她的头发和肌肤上可能引燃的灾难。她微微眯起眼睛。 感觉到的气味,体温和无法言语的寂寞。 当他坐在她的对面,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白瓷的咖啡杯子。她突然感觉到的空虚。 有一束幽蓝的小火焰。在心底轻轻地舔着疼痛。 她能够轻易地判断,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如果她感觉到欲望。她会和他在一起。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其间他喝掉6杯威士忌苏打。抽完整盒的三五。兜面而来的冷风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电话里的咳嗽。时常是混杂在喧嚣的电子音乐中。她把手拍在他的背上。她说,你该少抽点烟。 他不是她生活里常能够遇见的那类朴素晴朗的男人。他看过去有点松垮。并且萎靡。 深夜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们看到了雪花。小朵的干净的雪花,沿着光秃的梧桐树枝随风飘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晚上下起雪来。对上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常常能够发生的事情。 她伸出手心,快乐地去接飞舞的雪花。她象个孩子一样的雀跃起来。 下雪了。她笑着抬起头看他。 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他说。雪花把出租车的前窗玻璃撞得叮叮地响。 那场雪,仅仅只维持了深夜的一小段时间。 是他们相见的那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 回到家以后,她有两天没有在网上遇见他。他突然好象消失无踪。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她说,我晚上会上来。只等你半个小时。如果你没来,就不再等。 这是她做事的风格。她喜欢简单。虽然也许有些残酷。 他上来了。他说,从酒吧出来,把你送到酒店。我在出租车里打你的手机。不知道接通后会对你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拨打。但一直打不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肿胀了起来。是一种从里面溃烂出来的肿胀。 回到家一直睡不着。抽烟。半夜起来喝水。梦见一些透明的发亮的东西。 整整两天,都在持续地睡觉。觉得自己很恍惚。 他的语言在IcQ里不断地闪现出来。 然后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拒绝回答。她已经丧失说我爱你喜欢你之类的语言的能力。她只是抵着话筒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指。那天晚上他们只有三个小时。他的身体始终在一米之外的距离。她沉静地放肆地看着他的嘴唇。想着这样漂亮的嘴唇,被亲吻和吸吮的感觉。她只能够为英俊的男人充满欲望。 你穿着黑色紧身的毛衣。你很瘦。头发还是潮湿的。画着颓靡的绿色眼线。嘴唇苍白。你的眼睛漆黑明亮。我知道在沉静的外表下你隐藏的激烈。虽然你只是微笑着看我。什么也不说。 莲娜丽兹的香水味道很浓烈。是凄艳的气味。好象一个孤独的戏子。 他轻轻地叹息。也许我们都是无法给彼此未来的人。 也许彼此都已经丧失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废的人。 和陌生的身体做爱。漂泊路途中短暂的恋情。一闪而过的幸福和告别的阴影。同居。 背叛。残酷的心情。经历过的事情才能用得上宽容和了解。所以他们对彼此的过往没有任何隐瞒。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彼此的对手。 没有人是能够看得透我的。他说。 那就不需要看透。她淡淡的。 她说,你想和我结婚吗。 他说,是。 什么时候去注册。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15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嫁给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喜欢突然把她抱起来。她总是笑着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她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双温暖而柔情的 手。生日的时候,送近千朵的玫瑰给她。那些碗口大的猩红的玫瑰,在一夜之间就会枯萎。 她知道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滋味。她也知道爱一个男人的感觉。 爱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空空的。 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她走上被放逐的漂泊路途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能爱一个人在一瞬间。而且渐渐地变得自私。也许可以轻率地交出身体。却绝不会轻易地交出灵魂。 有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一直爱下去的呢。 她想。是不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会用温暖的手紧紧地牵住她就足够了。 她知道。他不温暖。但他的手心摊开在那里。 他和她一样的冷漠。他们清醒地做着这件事情。就象人常常爱上爱情本身一样。 他们都已经走得很长很远。双手空空。漫无目的。筋疲力尽。 只是彼此依然无法安慰。 那么仅仅就是把自己交出。放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她对婚姻本身没有任何预算。宴席,婚纱,拍照,旅行。各种现实的琐事她都没有热情。她曾经一直在流浪的路途上。她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有了钱会买昂贵的香水和棉布衣服。没有钱的时候,可以用苹果代替食物。 她说,也许同居更适合你我。他不愿意。 他说,只想结婚。 她的家庭一直是她的阴影。她过了很多年孤儿一样的生活。虽然物质丰足。当她想背弃这个家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每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 她说,我是个一直在漂流路途上的人。 他说,不要想得太多。到我的身边来。我们都需要浮出海面。否则会窒息而死亡。 你会不再这样颓废和沉沦吗。她问他。 会。我会重新开公司。我们需要一个家。然后生很多孩子。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继续写字。他说。 好象很轻率。她说。我们认识3个月。相见才3个小时。 够了。里面都是我们生命的时间。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任何诺言和情话。 他们只想有新的生活。 合适的人。合适的方式。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去南京路接她回家。她拖着很大的行李包等在灯火通明的伊势丹店堂里。她用稿费为他的母亲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行李包里带着睡衣,书还有爱尔兰音乐的cd。她把别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她抛弃的地方。 他们分开了半个月。他看着她。她很瘦。脸色苍白。穿着旧仔裤和黑色毛衣。大大的外套把她象一只鸟一样包裹起来。头发编了长长的凌乱的辫子。眼睛还是亮亮的。 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她跟着他走出店堂,去马路上拦车。他试图接过她肩上的登山包。她不肯给他。有时候她是一个固执而独立的人。也许因为性格里面疏离而冷漠的成分。 她一直都习惯依靠自己。 出租车沿着宽阔空旷街道向前行驶。他把她带回他的家里,见他的家人。 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在家里抗争了近半个月。终于双手空空地跑了出来。 放弃了工作,父母,家庭。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和一个相见只有三个小时的上海男人生活。 1999年12月的上海。下过一次雪的冬天。 空城 空城 清晨七点的时候,火车缓缓进入异乡的站台。 这是终点站。人群拥挤地流向出口。她把自己的行李慢慢地拖出来。下车之前,掏出镜子。在有点苍白的嘴唇上抹了一层单薄的玫瑰油。她看到自己眼睛中的沉静和疲惫。 整个夜晚,在卧铺上不断地醒过来。每一次停靠在不知地名的站台。她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玻璃窗外荒凉的白色灯光。一共是16个小时的旅程。卧铺的票价和一张机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旅行。虽然她要经过3个城市。她需要的,仅仅是这段旅程的本身。在路上的感觉。 半夜的时候,火车停留在镇江。人声鼎沸。车厢里一片漆黑。听到隐约的鼾声。 她突然看到他的脸。很久她的心里已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那里已经是空茫的雪后原野。但是看到他的脸。带着熟悉的气息,寂静地俯向她。她抬起手,想抚摸他的眼睛。手在黑暗中凝固成孤独的姿势。发现自己是清醒的。并且浑身是汗。 粘湿冰凉的汗水把头发贴在了脖子上。这是他的城市。她从没有去过这个小城。 曾经这里有他的爱情。她回想着他脸上她熟悉的那种神情。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从不曾遗忘。 原来他只是缩小成了心上一条短短的纹路。只是无法回复平整。 铃声之后。火车又摇晃着驶向寂静黑暗的远方田野。 她散着头发从中铺爬下来,沿着窄窄的走道,走到尽头的盥洗室。她用冷水把毛巾淋湿,然后盖在脸上。明亮的灯光下,镜中的脸象一朵疲惫的花。 烟花三月下扬州。心里浮起古老的诗句。她一直记得这一句。好象是一次告别。 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票根上的城市名称,是一种安慰。 叶说,来我这里,让我看看你。她去买票的时候,刮很大的冷风。整个城市阴冷荒凉。她走在大风中,象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鸟。她突然觉得累了。 她的行李包中只带了几件棉布衬衣和一本杜拉斯的传记。她无法确定自己去远方的意图。是寻求一次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吗。因为她对叶的无所期求。 还是因为叶在电话那端轻声地说,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阅读是唯一的陪伴。杜拉斯的埃米莉。书中写着,它使人想起漫长的海上旅行。中途不停靠的横渡和阿拉伯海孟加拉湾。贡布平原和瞿罗的天空。还有不可能的爱情和无法停止的写作。埃米莉没有思想。只有对他的爱。 再次迷糊地睡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指搭在冰凉的书页上。 她随着人群走过地道。看到出口处外面明亮的阳光。她的眼睛有微微的晕眩。 叶站在阳光下,笑着凝视着她。他们一眼就把彼此相认出来。她把票子递给检票员。她看到他身上背的黑色帆布包。在上海写程序的时候,上班的时候,他都会背着这个包。因为里面要放工具书和笔。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那个夜晚下起凉凉的雨丝。他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给她看。但是后来他们没有用那把伞。他们在雨中走过整条圣诞气氛中的淮海路。她记住了他的认真。 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一年了。 叶把她肩上的包卸过去。他说,你瘦了。他微笑着。他自己却有些发胖。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过着忙碌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开始调整得悠闲舒适。 他没有正式上班,偶尔给企业写写程序。晚上去夜校读书。他说,日子过得比在上海的时候舒服。 他不喜欢那个城市。 他们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陌生城市的宽阔街道向前飞驶。他对她说,这条环城路很漂亮。 这个城市的绿化搞得很好。路的两旁是是浓密高大的树荫。她轻轻地侧过脸看阳光下的绿叶。 他说,你累吗。他迟疑地看着她的脸。这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否过得好。你一直不肯再和我联系。他说,但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出行的前一夜。远方的朋友曾打来电话。深夜的时候。他问她,你为什么决定要出去一星期。也许只会让你自己更糟糕。她说,因为感觉内心的恐惧。恐惧自己会在寂静中腐烂。一点一点地,从根部开始。潮湿颓靡的腐烂。要晒晒太阳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看我呢。他在电话那端说。 不能过来看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好奇。但是我需要的,却是安慰。 她微笑。她知道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想见到任何对她抱有好奇和期望的人。这种感觉太疲倦。 叶不一样。他是朋友。在上海音乐学院门口,他背着他的黑色帆布包,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曾让她的心感觉任何起伏。这种平静的感觉。使她感觉安全。 她说,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他说,我知道。她有很多时间,她可以走得更远。 但是,她可以选择的,平静安全,却并不多。虽然都是网络上的朋友。但在喧嚣和好奇的眼光里,她把自己的心缩成小小的一片花瓣。 墙上还挂着叶买给她的圣诞礼物。是在淮海路上的一个精致的小店铺里面。 她抚摸着天使木偶的洁白翅膀。他说,你喜欢吗。他执意买了给她。她把它挂在墙上。很长的时间,她没有给他任何消息。她不确定自己再次的出现是否会带给他伤害。 但是她知道他会原谅她。因为原谅,所以才有肆意的自私。 车子停在他的公寓楼前面。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他自己住。两室一厅。不是特别大的房间。 但是有干净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里放着旧的冰箱。有一台很老的电脑。两个房间各放了一张单人床。他说,你随便挑一张。床上铺了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蓝白格子的床单。 她也自己住。但不是他房间里那种简单洗练的气氛。她的大卧室里总是有堆得高高的杂乱的书籍和cd。一面墙挂满她黑白旧照片的木框子相架。各种各样的陶瓷杯子。纯棉桌布和窗帘。放在窗台上的小盆绿色植物。还有绒布狗熊和各种木偶。当然也有电脑。 那个房间唯一缺少的是人。 她说,自己住有没有感觉寂寞。他说,挺好的。看看书,上上网。如果你能多住几天就好。 明天她就得离开这里去南京。她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停留在这里。她拖掉鞋子,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下。她突然喜欢上这个房间。有个平静而认真的男人。有一段空白的生活。 他们去逛街。这并不是一个商业气氛浓郁的城市。走在大街阳光下的人群,有着懒散的表情。 比起上海的喧嚣尘烟,这样的生活是平淡悠闲的。他说,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海。上海的水和空气都不好。她说,我只是对它有情结。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百盛下面的地铁站台,总是有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人群。他们披着一层孤独的透明外衣。象穿行在深远海面下的鱼。各行其事。脆弱无常。她喜欢看着陌生人,想象和猜测他们的思想。常常会在人群里看到一些男人。英俊的脸。冷漠的表情。温柔的嘴唇。理一个干净的平头。衣着时尚而精致。虽然有可能只是小格子的棉布衬衣和咔叽裤子。大部分应该是外企的白领或者自由职业者。 她喜欢看到这些散发着自恋气息的男人。他们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温暖的东西。却有淡漠的眼光和深藏的狂野激情。 只有上海,才会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男人带来的故事。因为华丽喧嚣而荒凉。 而平淡无奇的城市,是一面平静的湖水。轻轻淹没期求。 走过最繁华的大街。他们去豆浆店喝豆浆。他们闲散地聊天。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街边的阳光和人群。聊起网上一些共同的朋友,大部分都有了变动。深圳,北京,西安。生命象鸟一样迁徙。他说,他肯定也是要再次出去。生活总是在别处。 他们是在聊天室认识的。每一个上网的人都会有一段特别的聊天室经历,在上网的初级阶段。她几乎不再回想那段日子,在聊天室引起的纷扰喧嚣。最后她让自己象一颗水珠一样的蒸发消失。仅仅因为厌倦。嬉笑怒骂的聊天室记忆,仿佛一段少年往事。后来IcQ和IRc取代了一切。 他说,还记得我们在聊天室刚刚碰到的时候吗。聊了一个通宵。还有那个北京的阿吉。 是,cRaZy。她笑。 后来你再也不来了。 和聊天室所有的人断掉了联系。因为想消失掉。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厌倦吧。厌倦虚幻。她微笑着看他。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一个朋友。 他固执地说,可是曾经你也和我断绝过联系。 她说,我们都是自由的。 她说,最起码现在我还会千里迢迢来看你。因为你是我在远方的朋友。 我并不是一个能和别人轻易做朋友的人。 在城隍庙里。她好奇地看着电烤的羊肉串。他说,吃过吗。她摇头。她喜欢素食。平时几乎从不吃这一类的食物。她突然象个孩子一样的快乐起来。她摸出硬币,我们来一串吧。 烤得很烫的肉串,上面洒满了辣椒桂皮粉末。他们站在一边,和身边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吃完了串在铁丝上的肉。这种热闹的日常生活,似乎离她很遥远。 她一直过着寂静的日子。象她的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纯白而素净。是没有皱摺的丝缎。可是太荒凉。 她想起一个人,一直接连不断地写批评的信给她。他写很长很长的文字。诉说他对她的不满。 她突然觉得他付出的精力其实很多。他收集她所有的文字,研究小小的细节。平时她几乎很少回信,但是她写了几句话给他。她说,谢谢你写了这么多的字给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如果她有相同的精力和时间必须付出。她宁愿选择去喜欢一个人。这样自己的心也会好过一些。 很多时候,感觉自己无话可说。 可是这一刻,她感觉到隐约的快乐。叶总是给她一大片自由平静的时光。想说就说,想歇就歇。 他不是那种自我中心又张扬的男人,他说,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她说,看恐怖片。和我一样。他笑。那我们去买片子来看。 在一大堆盗版Vcd里面,他们挑了三张美国片子。 晚上她提议在家里做饭。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说,你会太累。她说,不会。再叫几个朋友来。吃完饭我们打牌。 他们去了菜市场。她已经订好菜谱。买了卷心菜,鱼,西红柿,豆腐,蘑菇,萝卜和豆子。 手里捏了一大堆东西,出来的时候,她又买了甘薯和糯米园子。她说,打牌以后我们可以再做水果甜羹当夜宵吃。 天色已经黄昏。她系上围裙。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他负责洗和切。透过窗口,看到对面楼上的明亮灯火。温馨的夜色里传来话语和饭菜香。她把火开得很大,一边做菜一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典型的内地南方男人,都有会做家务的美德。他也不例外。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平静。所以能够为他做一个温柔凡俗的女孩。无数次,她渴望自己能够放弃写字和漂泊。为一个男人停留下来,做这些琐碎平淡的事情。可是如果真的有能够相爱的人。只会在疼痛中互相逃避。 心如死水,才会幸福吗。 热气腾腾的菜摆上餐桌。他邀请的一起来打牌的朋友也都到了。来了三个大男孩。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他们都知道她。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菜是你们那边的口味吗。她说,是。她知道她的配菜风格把他们看糊涂了。比如带鱼和卷心菜用醋做出的羹,他们从没看到过。但在江南,这是冬天晚上家里常有的菜。 还有豆子和西红柿一起炒。酸甜的味道比较微妙。只是他们这边喜欢浓重偏咸的口味。 而她做菜向来清淡,并且从不放味精。 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四个男人拿出白酒来喝。虽然菜吃得有些疑惑不解,但都津津有味地吃光了。 饭桌上听他们聊起彼此的工作。谈着销售,电脑。她很少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男人之间豪爽直接的对话,是她喜欢的。从小她的朋友就是男人比较多。因为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的感情。 她靠在一边,带着淡淡的笑容,听着他们的谈话。 吃完饭以后,牌局开始。打的是斗地主。每打完一轮,他们都要总结经验,彼此检讨和指责一番。 小小的游戏,打得一本正经。她一直在笑。她打不过他们。终于放弃。去厨房做水果甜羹。 苹果,香蕉,梨,橘子,都切成小块小块的。和甘薯粒,糯米园子放在一起。再洒上鸡蛋和桂花。 也是江南的风格。很甜。然后其中一个人又去接了女朋友来吃。 聊天的快乐气氛,一直到深夜。 累吗。叶看着她。她在洗碗。叶拖着厨房的地板。她摇摇头。 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你是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孩子,你知道吗。 他微微有些疼痛地看着她。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不应该寂寞。不应该漂泊。 她看着冲在碗上的清水。也许,长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真的让她恐惧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呢。叶笑着看她,他们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我说我希望会。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她说,碗放在哪里呢。她转移开话题。 终于都打扫干净了。她冲了热水袋。冬天的寒冷总是让她无法抵挡。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涌动出来的寒冷。血液会流得很慢很慢。因为没有带常用的洗面奶出来,她在超市买了一块强生婴儿香皂。还买了一包玫瑰茶。是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玫瑰花蕾。用热水泡软以后有浓郁的清香。 他在房间里打开电脑上网。他说,你来收信吗。她说,算了。她不想碰电脑。有时候她会厌恶这个辐射强烈的机器。让她脸色苍白。可是网络已经是生命里一个部分。这个虚拟的世界,给了灵魂自由的空间。 她说,晚安。 晚安。他看她。好好睡一觉。 她走到旁边的房间。小小的干净而温暖的房间。关窗子的时候,看到异乡深夜空寂的天空,有一轮银白的月亮。风是清凉的。她扭开床头的台灯。把玫瑰茶放在旁边。然后换上睡衣,拿出杜拉斯的传记。 她关上了房门。但没有上锁。她信任他。虽然这是他的城市。他的房间。他的床。 她只看了一小段。杜拉斯说,我作品中所有的女人,她们受到外部的侵袭,到处都被欲望穿过,弄得浑身是洞。 如果有幸福的话,它总是同绝望紧密相连。 同绝望和遗弃不可分离。 吞噬我吧。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我请求你。今夜黑花在放荡不羁的爱情中开出来。 书中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她光脚穿着凉鞋和旧牛仔裤坐在沙地上,叼着苏打水的麦管。 在阳光下微微闭起一只眼睛,俏皮地微笑。她说,爱情和写作给自己寻找欲望的客体只是为了超越它。它们从不满足。 她把自己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凉凉的光滑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他也已经躺下了。他问她,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他是认真淳朴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感觉到里面的清楚界限。他让她的心平静如水。 她喜欢的男人,是地铁里陌生的英俊男人。冷漠的,遥远的。隐含了所有的想象和激情。 始终无法靠近。无法对谈。无法拥抱。就是如此。 可是你能够选择平淡的婚姻吗。她问自己。如果能够,就不会走得这么远。 叶是过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可是她的日子阴郁和混乱了很久。她不会带给他幸福。同样,他也无法给她激情。所以这个问题就无需考虑。 黑暗中,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每次这样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就会有温暖的眼泪。 早上她醒得很早。她洗了头发。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和平静。甚至摆脱了梦魇。在厨房里,她穿着宽大的棉布衬衣,开始煮粥和热牛奶。两个人的生活,最起码会想到要为另一个人做点事情。而一个人的生活,因为自由,对自己也开始漫不经心。通常,她独自的时候,她会睡得很晚,然后随便找点东西吃,打发了事。生活毫无规律。 叶也起来了。他说,我们应该聊聊天。 她说,好。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生活的问题。是否出去工作。或者嫁给我。 我在考虑。她有点烦躁。她不喜欢他又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责任。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出现,会带给他某种困惑和伤害。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威胁感和激情的危机。没有好奇和期待。 只是彼此平静安全的相处。一起做饭,逛街,聊天。虽然他是个男人。 她说,吃早饭吧。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她总是有杀伤力。对自己。对别人。 可是叶陪着她。在这个城市里,她感觉是快乐的。因为生活的正常和明亮。 她唯一并且始终疑惑的,是幸福的涵义。 豌豆,我感觉你过得不好。他说。他始终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青梅竹马的温情感觉。 过得不好也一样在过下去。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顽强。 下午她准备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叶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反正总是要走的。她说。虽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里住下来。我很喜欢它。 等你老了。累了。他笑。 她也笑。无法实现的话语总是很美丽。可是她希望他能够幸福生活。 她把行李收拾好。因为长期在外面的旅行,她对居无定所的生活已经习惯。 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带走。她喜欢它。象还没得及生长就被掐断的爱情。凝固了最深处的芳香。还是穿着旧的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只是换了干净的棉布衬衣。 单薄和落拓不羁混合的味道。 天下起细细的雨。她笑,为什么我要走了,天开始下雨。他说,因为你的无法挽留。 他把摩托车开上高架。速度接近飙车。凛冽的冷风夹带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 她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狂野的无法控制的速度让她快乐。这种类似于欲望的感觉,也许才是能让人心血沸腾的东西。一切只是过于短暂。 她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疾驶的速度中,似乎是倾斜的。 她买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矿泉水。她知道如何打发车上的两个小时。 叶看着她。他说,南京有人接你吗。她说,有。她还没有给枫打过电话。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打算到了以后再打电话给他。 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那里不象上海北京竞争激烈,但又很大气。比较适合你。 叶说。而且你去南京,我可以常来看你。或者你先在那里待着,以后我们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微笑。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没有任何安排。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已经过了很久空闲日子。想有份工作,只是想让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没有思想的生活,是否会好过一些。有些疲倦了。做菜其实比上网,更容易让她快乐。 她走上车子。旁边的座位是个年轻的男人。他让了一下,让她坐进去。 她伏在窗上,对叶摆了摆手。回去吧。雨下大了。 一些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车子开动的时候,叶的脸一晃而过。 她看到黄昏的暮色迅速地包围过来。车子开过市区的喧嚣街道。到处是下班的车流和人群。告别了,那些温暖的晚餐,喝酒,牌局和聊天。告别了,生活明亮快乐的一刻。 她的确很喜欢他干净温暖的房间。可是比这份喜欢更明确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无法停留。 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开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夜色已经黑暗下来。车子里很热闹。有人大声地聊天。旁边的男人问她,你在南京哪里下车。 她说,汉中门。他说,我也是在汉中门。但是这车子的终点站好象是在中央门。 没关系。走哪算哪。到时坐公车进去就行。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突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说话。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 但是心里有隐约的回家的感觉。南京,好象是有前世的乡愁在那里。她曾对枫说,她怀疑自己前世也许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她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难以言喻。那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忧郁。去南京是回到了家。 车子开到长江大桥,堵了近一个小时。卡车客车混乱拥挤。而夜色中的大桥灯火通明。她看看时间,已经快8点了。枫也许以为她今天不会过去了。幸好她没有让他来接。她看着大桥,心里温柔而酸楚。过了这个桥,就到家了。 那些在27层的大厦上做广告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景色。 差不多整个南京城区都在眼底。摩天大楼和灰暗的旧房混杂在一起。她手里端着水杯,听着周围的普通话。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定下来。在这个节奏缓慢慵懒的城市,过平淡的生活。 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简单,追寻它的道路却始终迂回翻覆。 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很晚。 男人和她一起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公车。他们开始聊天。他看过去很干净整齐。 在南京有他的办事处。她在珠江路准备下车。可他坚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 在旅途上,常常会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她笑笑,没有再坚持。 对你去过的城市有什么感想吗。他问。有些城市感觉很沉闷。她说。 那也许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些沉闷的人。他说。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记住了他这句话。她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 为什么想来南京。是因为这里有你爱的人吗。 不。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城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理由很简单。 恩。你看过去是天生适合做广告的人。他诚恳地说。 为什么。她笑。 因为你的眼神很自由。 车子在热闹的新街口停下来。她说,我要走过去。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样。他说,我能留个电话给你吗。好。他们站在人群里。男人拿出钢笔,写了电话给她。 她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是她很喜欢和他这一段轻松的交谈。毕竟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知道路过的人,只不过是路过的风。 他们挥手道别。她看到他隐入人群,无声地消失。她想她也许可以走着到枫的家里。但是喧嚣的人群让她感觉疲惫。而且南京的街道宽阔,走过几个路口, 也是费劲的事情。她背着自己的包,挤到一个卖Vcd的店铺里打公用电话。是枫接的电话。你到了吗。他说。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看看周围。到处是人群和车流。她看不到路牌。 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 你在新百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枫果断地挂了电话。她在那里站了一会。 有大河恋吗。她问卖Vcd的老板。是布莱德彼特演的。好象没有。那个胖胖的男人说。她朝新百的方向走。 新百的门口有很空旷的广场,灯光直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她实在太累。 几乎无法再多走一步。于是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还有一些人。和她一样的神情淡漠。 她发现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夜色。 埃米莉给岛上的看守写了一封信。她说,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 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 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她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起这些书籍里的片段。她坐在喧嚣中,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来,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她感觉很饿。她在人群中张望着。 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他会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热水和食物。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只动物。没有任何目的。经过的每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空的。 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哭了。 空城 空城 清晨七点的时候,火车缓缓进入异乡的站台。 这是终点站。人群拥挤地流向出口。她把自己的行李慢慢地拖出来。下车之前,掏出镜子。在有点苍白的嘴唇上抹了一层单薄的玫瑰油。她看到自己眼睛中的沉静和疲惫。 整个夜晚,在卧铺上不断地醒过来。每一次停靠在不知地名的站台。她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玻璃窗外荒凉的白色灯光。一共是16个小时的旅程。卧铺的票价和一张机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旅行。虽然她要经过3个城市。她需要的,仅仅是这段旅程的本身。在路上的感觉。 半夜的时候,火车停留在镇江。人声鼎沸。车厢里一片漆黑。听到隐约的鼾声。 她突然看到他的脸。很久她的心里已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那里已经是空茫的雪后原野。但是看到他的脸。带着熟悉的气息,寂静地俯向她。她抬起手,想抚摸他的眼睛。手在黑暗中凝固成孤独的姿势。发现自己是清醒的。并且浑身是汗。 粘湿冰凉的汗水把头发贴在了脖子上。这是他的城市。她从没有去过这个小城。 曾经这里有他的爱情。她回想着他脸上她熟悉的那种神情。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从不曾遗忘。 原来他只是缩小成了心上一条短短的纹路。只是无法回复平整。 铃声之后。火车又摇晃着驶向寂静黑暗的远方田野。 她散着头发从中铺爬下来,沿着窄窄的走道,走到尽头的盥洗室。她用冷水把毛巾淋湿,然后盖在脸上。明亮的灯光下,镜中的脸象一朵疲惫的花。 烟花三月下扬州。心里浮起古老的诗句。她一直记得这一句。好象是一次告别。 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票根上的城市名称,是一种安慰。 叶说,来我这里,让我看看你。她去买票的时候,刮很大的冷风。整个城市阴冷荒凉。她走在大风中,象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鸟。她突然觉得累了。 她的行李包中只带了几件棉布衬衣和一本杜拉斯的传记。她无法确定自己去远方的意图。是寻求一次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吗。因为她对叶的无所期求。 还是因为叶在电话那端轻声地说,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阅读是唯一的陪伴。杜拉斯的埃米莉。书中写着,它使人想起漫长的海上旅行。中途不停靠的横渡和阿拉伯海孟加拉湾。贡布平原和瞿罗的天空。还有不可能的爱情和无法停止的写作。埃米莉没有思想。只有对他的爱。 再次迷糊地睡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指搭在冰凉的书页上。 她随着人群走过地道。看到出口处外面明亮的阳光。她的眼睛有微微的晕眩。 叶站在阳光下,笑着凝视着她。他们一眼就把彼此相认出来。她把票子递给检票员。她看到他身上背的黑色帆布包。在上海写程序的时候,上班的时候,他都会背着这个包。因为里面要放工具书和笔。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那个夜晚下起凉凉的雨丝。他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给她看。但是后来他们没有用那把伞。他们在雨中走过整条圣诞气氛中的淮海路。她记住了他的认真。 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一年了。 叶把她肩上的包卸过去。他说,你瘦了。他微笑着。他自己却有些发胖。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过着忙碌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开始调整得悠闲舒适。 他没有正式上班,偶尔给企业写写程序。晚上去夜校读书。他说,日子过得比在上海的时候舒服。 他不喜欢那个城市。 他们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陌生城市的宽阔街道向前飞驶。他对她说,这条环城路很漂亮。 这个城市的绿化搞得很好。路的两旁是是浓密高大的树荫。她轻轻地侧过脸看阳光下的绿叶。 他说,你累吗。他迟疑地看着她的脸。这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否过得好。你一直不肯再和我联系。他说,但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出行的前一夜。远方的朋友曾打来电话。深夜的时候。他问她,你为什么决定要出去一星期。也许只会让你自己更糟糕。她说,因为感觉内心的恐惧。恐惧自己会在寂静中腐烂。一点一点地,从根部开始。潮湿颓靡的腐烂。要晒晒太阳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看我呢。他在电话那端说。 不能过来看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好奇。但是我需要的,却是安慰。 她微笑。她知道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想见到任何对她抱有好奇和期望的人。这种感觉太疲倦。 叶不一样。他是朋友。在上海音乐学院门口,他背着他的黑色帆布包,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曾让她的心感觉任何起伏。这种平静的感觉。使她感觉安全。 她说,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他说,我知道。她有很多时间,她可以走得更远。 但是,她可以选择的,平静安全,却并不多。虽然都是网络上的朋友。但在喧嚣和好奇的眼光里,她把自己的心缩成小小的一片花瓣。 墙上还挂着叶买给她的圣诞礼物。是在淮海路上的一个精致的小店铺里面。 她抚摸着天使木偶的洁白翅膀。他说,你喜欢吗。他执意买了给她。她把它挂在墙上。很长的时间,她没有给他任何消息。她不确定自己再次的出现是否会带给他伤害。 但是她知道他会原谅她。因为原谅,所以才有肆意的自私。 车子停在他的公寓楼前面。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他自己住。两室一厅。不是特别大的房间。 但是有干净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里放着旧的冰箱。有一台很老的电脑。两个房间各放了一张单人床。他说,你随便挑一张。床上铺了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蓝白格子的床单。 她也自己住。但不是他房间里那种简单洗练的气氛。她的大卧室里总是有堆得高高的杂乱的书籍和cd。一面墙挂满她黑白旧照片的木框子相架。各种各样的陶瓷杯子。纯棉桌布和窗帘。放在窗台上的小盆绿色植物。还有绒布狗熊和各种木偶。当然也有电脑。 那个房间唯一缺少的是人。 她说,自己住有没有感觉寂寞。他说,挺好的。看看书,上上网。如果你能多住几天就好。 明天她就得离开这里去南京。她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停留在这里。她拖掉鞋子,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下。她突然喜欢上这个房间。有个平静而认真的男人。有一段空白的生活。 他们去逛街。这并不是一个商业气氛浓郁的城市。走在大街阳光下的人群,有着懒散的表情。 比起上海的喧嚣尘烟,这样的生活是平淡悠闲的。他说,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海。上海的水和空气都不好。她说,我只是对它有情结。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百盛下面的地铁站台,总是有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人群。他们披着一层孤独的透明外衣。象穿行在深远海面下的鱼。各行其事。脆弱无常。她喜欢看着陌生人,想象和猜测他们的思想。常常会在人群里看到一些男人。英俊的脸。冷漠的表情。温柔的嘴唇。理一个干净的平头。衣着时尚而精致。虽然有可能只是小格子的棉布衬衣和咔叽裤子。大部分应该是外企的白领或者自由职业者。 她喜欢看到这些散发着自恋气息的男人。他们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温暖的东西。却有淡漠的眼光和深藏的狂野激情。 只有上海,才会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男人带来的故事。因为华丽喧嚣而荒凉。 而平淡无奇的城市,是一面平静的湖水。轻轻淹没期求。 走过最繁华的大街。他们去豆浆店喝豆浆。他们闲散地聊天。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街边的阳光和人群。聊起网上一些共同的朋友,大部分都有了变动。深圳,北京,西安。生命象鸟一样迁徙。他说,他肯定也是要再次出去。生活总是在别处。 他们是在聊天室认识的。每一个上网的人都会有一段特别的聊天室经历,在上网的初级阶段。她几乎不再回想那段日子,在聊天室引起的纷扰喧嚣。最后她让自己象一颗水珠一样的蒸发消失。仅仅因为厌倦。嬉笑怒骂的聊天室记忆,仿佛一段少年往事。后来IcQ和IRc取代了一切。 他说,还记得我们在聊天室刚刚碰到的时候吗。聊了一个通宵。还有那个北京的阿吉。 是,cRaZy。她笑。 后来你再也不来了。 和聊天室所有的人断掉了联系。因为想消失掉。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厌倦吧。厌倦虚幻。她微笑着看他。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一个朋友。 他固执地说,可是曾经你也和我断绝过联系。 她说,我们都是自由的。 她说,最起码现在我还会千里迢迢来看你。因为你是我在远方的朋友。 我并不是一个能和别人轻易做朋友的人。 在城隍庙里。她好奇地看着电烤的羊肉串。他说,吃过吗。她摇头。她喜欢素食。平时几乎从不吃这一类的食物。她突然象个孩子一样的快乐起来。她摸出硬币,我们来一串吧。 烤得很烫的肉串,上面洒满了辣椒桂皮粉末。他们站在一边,和身边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吃完了串在铁丝上的肉。这种热闹的日常生活,似乎离她很遥远。 她一直过着寂静的日子。象她的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纯白而素净。是没有皱摺的丝缎。可是太荒凉。 她想起一个人,一直接连不断地写批评的信给她。他写很长很长的文字。诉说他对她的不满。 她突然觉得他付出的精力其实很多。他收集她所有的文字,研究小小的细节。平时她几乎很少回信,但是她写了几句话给他。她说,谢谢你写了这么多的字给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如果她有相同的精力和时间必须付出。她宁愿选择去喜欢一个人。这样自己的心也会好过一些。 很多时候,感觉自己无话可说。 可是这一刻,她感觉到隐约的快乐。叶总是给她一大片自由平静的时光。想说就说,想歇就歇。 他不是那种自我中心又张扬的男人,他说,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她说,看恐怖片。和我一样。他笑。那我们去买片子来看。 在一大堆盗版Vcd里面,他们挑了三张美国片子。 晚上她提议在家里做饭。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说,你会太累。她说,不会。再叫几个朋友来。吃完饭我们打牌。 他们去了菜市场。她已经订好菜谱。买了卷心菜,鱼,西红柿,豆腐,蘑菇,萝卜和豆子。 手里捏了一大堆东西,出来的时候,她又买了甘薯和糯米园子。她说,打牌以后我们可以再做水果甜羹当夜宵吃。 天色已经黄昏。她系上围裙。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他负责洗和切。透过窗口,看到对面楼上的明亮灯火。温馨的夜色里传来话语和饭菜香。她把火开得很大,一边做菜一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典型的内地南方男人,都有会做家务的美德。他也不例外。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平静。所以能够为他做一个温柔凡俗的女孩。无数次,她渴望自己能够放弃写字和漂泊。为一个男人停留下来,做这些琐碎平淡的事情。可是如果真的有能够相爱的人。只会在疼痛中互相逃避。 心如死水,才会幸福吗。 热气腾腾的菜摆上餐桌。他邀请的一起来打牌的朋友也都到了。来了三个大男孩。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他们都知道她。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菜是你们那边的口味吗。她说,是。她知道她的配菜风格把他们看糊涂了。比如带鱼和卷心菜用醋做出的羹,他们从没看到过。但在江南,这是冬天晚上家里常有的菜。 还有豆子和西红柿一起炒。酸甜的味道比较微妙。只是他们这边喜欢浓重偏咸的口味。 而她做菜向来清淡,并且从不放味精。 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四个男人拿出白酒来喝。虽然菜吃得有些疑惑不解,但都津津有味地吃光了。 饭桌上听他们聊起彼此的工作。谈着销售,电脑。她很少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男人之间豪爽直接的对话,是她喜欢的。从小她的朋友就是男人比较多。因为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的感情。 她靠在一边,带着淡淡的笑容,听着他们的谈话。 吃完饭以后,牌局开始。打的是斗地主。每打完一轮,他们都要总结经验,彼此检讨和指责一番。 小小的游戏,打得一本正经。她一直在笑。她打不过他们。终于放弃。去厨房做水果甜羹。 苹果,香蕉,梨,橘子,都切成小块小块的。和甘薯粒,糯米园子放在一起。再洒上鸡蛋和桂花。 也是江南的风格。很甜。然后其中一个人又去接了女朋友来吃。 聊天的快乐气氛,一直到深夜。 累吗。叶看着她。她在洗碗。叶拖着厨房的地板。她摇摇头。 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你是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孩子,你知道吗。 他微微有些疼痛地看着她。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不应该寂寞。不应该漂泊。 她看着冲在碗上的清水。也许,长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真的让她恐惧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呢。叶笑着看她,他们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我说我希望会。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她说,碗放在哪里呢。她转移开话题。 终于都打扫干净了。她冲了热水袋。冬天的寒冷总是让她无法抵挡。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涌动出来的寒冷。血液会流得很慢很慢。因为没有带常用的洗面奶出来,她在超市买了一块强生婴儿香皂。还买了一包玫瑰茶。是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玫瑰花蕾。用热水泡软以后有浓郁的清香。 他在房间里打开电脑上网。他说,你来收信吗。她说,算了。她不想碰电脑。有时候她会厌恶这个辐射强烈的机器。让她脸色苍白。可是网络已经是生命里一个部分。这个虚拟的世界,给了灵魂自由的空间。 她说,晚安。 晚安。他看她。好好睡一觉。 她走到旁边的房间。小小的干净而温暖的房间。关窗子的时候,看到异乡深夜空寂的天空,有一轮银白的月亮。风是清凉的。她扭开床头的台灯。把玫瑰茶放在旁边。然后换上睡衣,拿出杜拉斯的传记。 她关上了房门。但没有上锁。她信任他。虽然这是他的城市。他的房间。他的床。 她只看了一小段。杜拉斯说,我作品中所有的女人,她们受到外部的侵袭,到处都被欲望穿过,弄得浑身是洞。 如果有幸福的话,它总是同绝望紧密相连。 同绝望和遗弃不可分离。 吞噬我吧。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我请求你。今夜黑花在放荡不羁的爱情中开出来。 书中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她光脚穿着凉鞋和旧牛仔裤坐在沙地上,叼着苏打水的麦管。 在阳光下微微闭起一只眼睛,俏皮地微笑。她说,爱情和写作给自己寻找欲望的客体只是为了超越它。它们从不满足。 她把自己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凉凉的光滑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他也已经躺下了。他问她,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他是认真淳朴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感觉到里面的清楚界限。他让她的心平静如水。 她喜欢的男人,是地铁里陌生的英俊男人。冷漠的,遥远的。隐含了所有的想象和激情。 始终无法靠近。无法对谈。无法拥抱。就是如此。 可是你能够选择平淡的婚姻吗。她问自己。如果能够,就不会走得这么远。 叶是过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可是她的日子阴郁和混乱了很久。她不会带给他幸福。同样,他也无法给她激情。所以这个问题就无需考虑。 黑暗中,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每次这样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就会有温暖的眼泪。 早上她醒得很早。她洗了头发。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和平静。甚至摆脱了梦魇。在厨房里,她穿着宽大的棉布衬衣,开始煮粥和热牛奶。两个人的生活,最起码会想到要为另一个人做点事情。而一个人的生活,因为自由,对自己也开始漫不经心。通常,她独自的时候,她会睡得很晚,然后随便找点东西吃,打发了事。生活毫无规律。 叶也起来了。他说,我们应该聊聊天。 她说,好。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生活的问题。是否出去工作。或者嫁给我。 我在考虑。她有点烦躁。她不喜欢他又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责任。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出现,会带给他某种困惑和伤害。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威胁感和激情的危机。没有好奇和期待。 只是彼此平静安全的相处。一起做饭,逛街,聊天。虽然他是个男人。 她说,吃早饭吧。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她总是有杀伤力。对自己。对别人。 可是叶陪着她。在这个城市里,她感觉是快乐的。因为生活的正常和明亮。 她唯一并且始终疑惑的,是幸福的涵义。 豌豆,我感觉你过得不好。他说。他始终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青梅竹马的温情感觉。 过得不好也一样在过下去。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顽强。 下午她准备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叶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反正总是要走的。她说。虽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里住下来。我很喜欢它。 等你老了。累了。他笑。 她也笑。无法实现的话语总是很美丽。可是她希望他能够幸福生活。 她把行李收拾好。因为长期在外面的旅行,她对居无定所的生活已经习惯。 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带走。她喜欢它。象还没得及生长就被掐断的爱情。凝固了最深处的芳香。还是穿着旧的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只是换了干净的棉布衬衣。 单薄和落拓不羁混合的味道。 天下起细细的雨。她笑,为什么我要走了,天开始下雨。他说,因为你的无法挽留。 他把摩托车开上高架。速度接近飙车。凛冽的冷风夹带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 她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狂野的无法控制的速度让她快乐。这种类似于欲望的感觉,也许才是能让人心血沸腾的东西。一切只是过于短暂。 她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疾驶的速度中,似乎是倾斜的。 她买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矿泉水。她知道如何打发车上的两个小时。 叶看着她。他说,南京有人接你吗。她说,有。她还没有给枫打过电话。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打算到了以后再打电话给他。 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那里不象上海北京竞争激烈,但又很大气。比较适合你。 叶说。而且你去南京,我可以常来看你。或者你先在那里待着,以后我们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微笑。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没有任何安排。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已经过了很久空闲日子。想有份工作,只是想让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没有思想的生活,是否会好过一些。有些疲倦了。做菜其实比上网,更容易让她快乐。 她走上车子。旁边的座位是个年轻的男人。他让了一下,让她坐进去。 她伏在窗上,对叶摆了摆手。回去吧。雨下大了。 一些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车子开动的时候,叶的脸一晃而过。 她看到黄昏的暮色迅速地包围过来。车子开过市区的喧嚣街道。到处是下班的车流和人群。告别了,那些温暖的晚餐,喝酒,牌局和聊天。告别了,生活明亮快乐的一刻。 她的确很喜欢他干净温暖的房间。可是比这份喜欢更明确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无法停留。 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开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夜色已经黑暗下来。车子里很热闹。有人大声地聊天。旁边的男人问她,你在南京哪里下车。 她说,汉中门。他说,我也是在汉中门。但是这车子的终点站好象是在中央门。 没关系。走哪算哪。到时坐公车进去就行。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突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说话。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 但是心里有隐约的回家的感觉。南京,好象是有前世的乡愁在那里。她曾对枫说,她怀疑自己前世也许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她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难以言喻。那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忧郁。去南京是回到了家。 车子开到长江大桥,堵了近一个小时。卡车客车混乱拥挤。而夜色中的大桥灯火通明。她看看时间,已经快8点了。枫也许以为她今天不会过去了。幸好她没有让他来接。她看着大桥,心里温柔而酸楚。过了这个桥,就到家了。 那些在27层的大厦上做广告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景色。 差不多整个南京城区都在眼底。摩天大楼和灰暗的旧房混杂在一起。她手里端着水杯,听着周围的普通话。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定下来。在这个节奏缓慢慵懒的城市,过平淡的生活。 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简单,追寻它的道路却始终迂回翻覆。 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很晚。 男人和她一起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公车。他们开始聊天。他看过去很干净整齐。 在南京有他的办事处。她在珠江路准备下车。可他坚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 在旅途上,常常会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她笑笑,没有再坚持。 对你去过的城市有什么感想吗。他问。有些城市感觉很沉闷。她说。 那也许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些沉闷的人。他说。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记住了他这句话。她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 为什么想来南京。是因为这里有你爱的人吗。 不。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城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理由很简单。 恩。你看过去是天生适合做广告的人。他诚恳地说。 为什么。她笑。 因为你的眼神很自由。 车子在热闹的新街口停下来。她说,我要走过去。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样。他说,我能留个电话给你吗。好。他们站在人群里。男人拿出钢笔,写了电话给她。 她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是她很喜欢和他这一段轻松的交谈。毕竟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知道路过的人,只不过是路过的风。 他们挥手道别。她看到他隐入人群,无声地消失。她想她也许可以走着到枫的家里。但是喧嚣的人群让她感觉疲惫。而且南京的街道宽阔,走过几个路口, 也是费劲的事情。她背着自己的包,挤到一个卖Vcd的店铺里打公用电话。是枫接的电话。你到了吗。他说。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看看周围。到处是人群和车流。她看不到路牌。 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 你在新百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枫果断地挂了电话。她在那里站了一会。 有大河恋吗。她问卖Vcd的老板。是布莱德彼特演的。好象没有。那个胖胖的男人说。她朝新百的方向走。 新百的门口有很空旷的广场,灯光直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她实在太累。 几乎无法再多走一步。于是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还有一些人。和她一样的神情淡漠。 她发现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夜色。 埃米莉给岛上的看守写了一封信。她说,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 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 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她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起这些书籍里的片段。她坐在喧嚣中,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来,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她感觉很饿。她在人群中张望着。 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他会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热水和食物。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只动物。没有任何目的。经过的每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空的。 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哭了。 生命是幻觉 生命是幻觉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 ----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 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 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 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o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 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生命是幻觉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 ----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 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 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 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o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 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呼吸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 , but he is ith me 1ike hado is it foot that fa11s ...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 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 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 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 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 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 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 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ooo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 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I dot e the back seat of axi don Vestry street ...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 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 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 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 我说没有。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我说,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觉地就没了。他说,我会都给你。 心里突然就温暖一下。是湿润的温暖。 很轻地渗透在心脏的血液里。 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个暑假,高三的男生带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这个阴暗而喧嚣的酒吧,我天性里对混乱的嗜好得到满足。刚开场的时候,舞池里还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疯跳,嫌不过瘾,脱掉衬衣,只穿着黑色的蕾丝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腾的节奏让我的神经在麻痹中得到释放。后来人越来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终于全身疲软。 坐在吧台边,我的呼吸还很急促。一个男人递了一杯冰水给我,他说,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从喉咙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无限快乐混杂着疼痛。 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着阴暗光线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o岁了。他微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兽一样。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脸。 他看着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说,你很让我动心。 那时我17岁。我身上的黑色蕾丝文胸还是向同学借的。贫穷和寂寞已经折磨了我太久。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罗的手心里。 his arm is around my apu11s me doi he 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et ... 林说,看看这个喜欢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在班里无人 理睬。因为我虽然成绩很好,但喜欢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烟,跳舞,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干。而且家庭复杂。他是班长,他很喜欢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上的黑色墨水。 他后来要回到北方去参加高考,临行前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 但我不下去。那个夜晚风很大。清晨的时候,我跑到他昨晚等过我的大梧桐树下,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我一直都记得那种碎裂般的疼痛。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 我是突然地想去见林。就在那个罗来见我的夜晚。罗说,他明天要去香港开会。 带着他的老婆儿子。大概要半个月。我说,好啊,一家人快乐游香港。深夜的时候,我抚摸罗松弛的皮肤,中年男人的身体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 他不在我的灵魂里面。 我起来打开电脑,我把suZanne的cd放进去。她的声音慵懒而厌倦。 IcQ的小绿花盛开。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说,我知道这种感觉不符合我谨慎的个性。但是我的确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o多个小时里面。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我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我听见自己寂寞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飞机票是我在路过民航售票处的时候,顺手买下的。 距离起飞还有6个小时。什么也没带,双手空空的去了机场。我特意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旧牛仔裤,男式的棉布衬衣,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明眸皓齿。 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 林不知道我17岁就和别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滥醉。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并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车上得到不义之财。 在飞机上面,我睡着了。我又做梦。 熟悉的那个旧梦。在起风的深夜里,看到树下那个男孩的白衬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着自己。1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会有结局。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 那种疼痛。 到咸阳机场的时候,天气突变。下起大雨,并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时,我已经全身湿透。我在楼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头看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第一个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想和他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林的身体陌生而温暖。是年轻的男人的身体,健康而有活力。 真好。我纠缠着他,希望他再来再来,无法停息。 我对他说,你现在已经无法后悔了,你的贞洁已被我破坏。 林说,那你就要对我负责,不要抛弃我。他微笑着看我。他说,在网上你一直显得另类和沧桑。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你只是个小女孩,需要照顾的,甜美的。 早上醒来,他去上班,我在家里给他洗衣服,做饭。然后在阳台上给花浇浇水,或者坐在那里看他的杂志。晚上他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去散步。很平静的生活。 双休日的时候,我们去了华山。站在阳光灿烂的山顶,我看着苍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泪。原来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阴暗中畸形盛开的花朵。世间有这么美好的风景。 我却沦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 长空栈道是华山最惊险的一个景点。 简陋的小木板拼成万丈悬崖外面的一条窄窄栈道。 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尸骨无寻。这可是比蹦极之类的玩意刺激多了。没有任何防护,只有一条命在上面和死亡游戏。 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林也在旁边说,留条命回家吧,这种地方太危险。可是我的喜欢混乱刺激的劣根性又开始发作。我说,我要去。 林试图劝阻我。我说,走走就好。肯定没事。我拉住铁链条准备下去。林看着我,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那就一起走。他说。然后又跟上几个人。是一小队的人。 那种贴在悬崖上的感觉无法言喻。强劲的烈风在山崖之间回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分量。原来,原来,生命可以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任何一个小小的瞬间就会有丧失的可能。 我听见自己放肆地大笑起来。头发在风中四处飞扬。 走过栈道,是一个小小的悬崖的落脚点。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 到达的人可以签名和写下心里的愿望。我向来是没有愿望的人。我问林,你要不要去签一个。林说,你知道我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他说,我突然明白死亡也无法驱除我对你的深爱。 his hand is on my b I step frohe sidea1k or hen I a1king dohese darkened ha11s ... 7天以后,我回南方。天下着潮湿阴冷的夜雨。出租车一开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开始压抑。车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对那个38层上面的漆黑寂寞的房间,我感觉恐惧。 一打开门,电话就响了。再次听到林清朗的声音,有恍然若梦的模糊。林说,安,我想我一定要请求你。请求你来西安生活,做我的妻子。 这个声音是和山顶的灿烂阳光联系在一起的。有温暖安定的家庭生活,有深爱自己的年轻的男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他是这个世纪末最淳朴诚恳的一个男人。现在就在我生命里。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我说,可以吗。 他说,可以。你过来找份工作,我们在一起。平静地快乐地生活。 我浑身发冷,雨水顺着发丝一滴一滴地打在脸上。我听到林对我求婚。 再次回到寂寞的暗无天日的生活,简直难以忍受。 可是我控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林是做软件的,他也许永远都发不了财,而我已经习惯在无聊的下午去逛街,一出手就会用8oo多块买瓶香水。林不会想到我的生活是这样毫无节制。我从17岁开始过罗提供给我的生活。阴暗,奢靡,放纵不羁。 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烂的残痕。 我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因为对自己的未来无法把握和预感。在深夜的电话里,对林语无伦次。我说,我也许根本就找不到工作。 我一直没有出去做过事情。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也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根本就已经是个废物。 林鼓励我,但是安,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孩,你要相信自己。 我说,我不了解你。我不相信男人。 如果你以后对我不好,我是不是要一无所有地回来? 林在那端轻轻地叹息,安,不要在伤害你自己的同时再伤害别人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罗回来的时候,我拒绝他碰到我的身体。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罗似乎有所意识,他说,你有什么决定吗。 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面。不想再和你在一起。 罗轻轻地笑,要远走高飞,开始新生活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这使他的眼神突然显得锐利和凶恶。他说,为什么你长大以后却会变得愚蠢。 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我冷漠地看着他,我说,我什么东西也不带走。我只要离开。 罗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他说,把你从十七岁开始花掉的钱都还给我,他因为气愤而无措。我狠狠地推开了他。我说,那你就先把我从十七岁开始被你占有的时光还给我。 he is hin man , his a date for me . Trrive at some point , I dot knen it i11 be ... 雨下得好大。我跑过宽阔的大街,不顾红绿灯,飞快地奔跑。汽车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咒骂声交织成一片。但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也看不到。 我只想给千里之外的林打电话。我要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放弃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给他。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血液激烈地跳动。充满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区附近,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把卡塞进去,手因为冰冷而僵。 电话是长音,但没有人接。我听铃声响了很久,终于断掉。我想林为什么还没回家呢,现在已经晚上9点了。也许他在加班。林对我说过,他又找了一份兼职。他想为我的到来多赚一点钱。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个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大雨里面。好象一只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我的裙子冰凉地贴在身上,只要风一吹过,就冻得我浑身发抖。可是一切都会好的。我想。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出现在西安。那个古老的沉静的城市。高大的钟楼在暮色中总是有一群夜鸟飞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弥散着书墨清香。林牵着我的手在那里散步。 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简单朴素,却温暖。林轻轻地俯过来,亲吻我的脸。在每一个他爱着我的时刻。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经多么寂寞。 然后有3个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扎着一条刺眼的黄色领带。他说,你终于出现了。他混浊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来不及回忆起他的身份的时候,一把冰冷的锋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软的腹部。然后身体里突然就被一种温暖的激流所充溢。异常舒适和快感。我抬起手推开 他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到他的黄色领带上面涂满腥红的液体。 男人一哄而闪。所有的瞬间只不过短短三分钟。 我把手捂在伤口上。那里不断有温暖稠腻的血液喷涌出来。我的卡还塞在电话机里面。我想我应该可以继续给林拨号。可是我的身体却顺着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种逐渐丧失分量的感觉,就好象我在悬崖的烈风中行走一样。 林问我,你知道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告别薇安 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他和她之间的游戏。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 I。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 失眠的感觉就好象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象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 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 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 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的时候,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 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 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 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明亮的阳光象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象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的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会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 衣服上常常粘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12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恩。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 她曾告诉他她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 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再奋力爬上台阶。 她说,她喜欢这种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埔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 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1o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BoLIng。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IRc里面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好地点,他和近2o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就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 那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象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的时候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 快凌晨的时候,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 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 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 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 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 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 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 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 周末的时候,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醉意朦胧。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 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 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 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象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 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地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她低声地哀求他。 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她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 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 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的时候,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 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 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 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 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 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而是Ben的低音萨克斯风。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 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passage,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 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29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5ooml。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 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 安:不会。 他:为什么? 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 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 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象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 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 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 乔也一样。 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 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 如果有了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 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 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 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 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 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象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的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 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 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至尽的感觉,可以深陷。 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 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裸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可以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 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 这一天是乔24岁的生日。 那个黄昏天色异常阴暗。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走出地铁车厢以后,到Happy cafe买热咖啡喝。 乔打通他的手机。她说,晚上你过来。 他沉默地没有说话。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他对她的愚蠢已经厌倦。 他听到她在那里哭泣。她说,你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挂上了电话。 他从没有想到过婚姻,这是可笑的。乔违背了他们这个游戏的规则。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她说过,然后她一意孤行。 他开始想念薇安。他有五天没有在网上遇见她,她行踪不定,这是倒霉的一天。 他想。他会在网上对她说,我不快乐。薇安。然后薇安会打出一个问号。用他们惯有的默契的方式,她总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她如此冰雪聪明。 晚上他在网上等待薇安,他的咖啡一点点变冷,眼皮突突地跳,他预感她今晚也许不会出现。 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崩溃,他又开始想起乔温暖的身体,他只需要她的身体,不是全部。 11点的时候,他关掉电脑。他穿上棉布衬衣,灰色袜子和系带的翻绒皮鞋。 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他拦了一辆Texi,直奔乔的公寓。 电梯依然狭小闷热。让他想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乔蔷薇般醺然的脸在他的手心中如花盛开。某一个时刻里,他们一样的孤独,所以彼此需要,可是他不爱她。 他的心里还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乔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象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 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 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你知道的。 她说,我们应该谈谈清楚。没什么好谈的,他疲倦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乔固执地翻转他的身体。 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真的不再美丽。她说,我很爱很爱你,林,她的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废话,他说,你可以嫁给JoHn,嫁给任何一个想娶你的男人。可我能给你的,只是这些。 就好象我在你身上所需要的,也只是这些。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所需要的和所付出的必须同等。 乔不再说话,他关掉了灯,房间里又回复漆黑。 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乔。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是寒冷的。 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只有墙壁上乔大幅的黑白照片,是她的男友去英国之前替她拍的,乔美丽的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 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Vivian能和他共同玩一个游戏,因为彼此都有冷漠的耐心。 而乔是脆弱而天真的,她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很寂静地仰在那里,就象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 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 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疲倦地等在公司的电梯门口,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了感觉。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上升的时候,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里轻轻地唤他,还记得我的嘴唇吗? 他悸然地睁开眼睛,电梯还在微微晃动地上升,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睛往下淌。 他轻轻地说,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 门打开,没有任何声音。他镇定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当他从总经理室出来,看见所有的同事都沉默地站在外面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寂静中他听见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所发出的灼烧的声音。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的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又闻到了血的粘稠的腥味。 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着悲愤的声音。 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冷,广场上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飘落大片黯黄的叶子,人群一样的喧嚣,生活一样的继续。他穿过广场,匆匆地走向地铁车站,走到车站里小小的咖啡店。老板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好久没来,那个黑衣服女孩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一杯热腾腾的espresso放在了吧台上。他轻轻地喝了一口,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遭遇的事情。 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除了薇安,或者Vivian。 喝完第三杯咖啡的时候,他看到Vivian从地铁车厢里出来。她没注意到他,她在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告别,那个相貌平庸但衣着不凡的男人随意地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匆匆离去。 他看着她,她朝Happy cafe走过来。人群中她还是那个独特的女孩,黑衣,长发,充满野性和神秘的气息,她给人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 可是他看到真实,真实总是会出现。 Hi,她对他微笑,你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杀了一个人,他说,我准备逃跑,跟我一起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褐色泪痣在暮色中妩媚地闪烁着,她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 她是他见过的淡定的女孩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他早该知道这样的女孩,肯定有不寻常的经历。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这样,我应该去举报你。一些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他的心脏。 他说,不要欺骗我,告诉我,那个男人。 她迅速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镇定地看着他。 她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没有想过欺骗你,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那个男人同居已经有3年,他永远也不会离婚,但是他帮我维持我想要的物质生活。 你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你有工作,有自己的思想。 你以为我有谋生的资格吗。她冷笑。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这样生活下去。 不想贫穷,也不想死。 他看着她,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正常。 是的。这个世界可以有足够多的理由,让我们产生对生命的欲望。不想贫穷,不想死。只是他心中感觉失望,只是失望。 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看着这个会沉默地陪他喝咖啡的女孩。想起那些轻轻抚摸她洁白手指的细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爱过。 因为你在那天过来对我打招呼,她淡淡地笑,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的遭遇。 更何况,你是如此英俊健康的年轻男人。这个游戏本可以一直玩下去,温情而神秘的,持续在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可是他揭穿了真相,她同样是喜欢阴暗的女子。 好了,我先走吧。她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林,你是这个世纪末日最孤独的咖啡男人。世界没有你的梦想,也没有你躲避的地方。她手腕上的银镯滑落到手臂上,露出手腕上一排零乱的红色伤疤,是烟头深深烫伤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 她看到他吃惊的眼光,她说,我以前吸过毒,身上的纹身还在。 我真的是不了解你,他说,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他走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他只想等待薇安。 突然他有深深的恐惧,害怕薇安会和Vivian一样的消失,她是他生命最温暖的安慰。 他一直等着她,7点,8点,9点,1o点,他在IRc里等待那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睁着酸痛的眼睛,他向网吧的老板要了咖啡。他说,有帕格尼尼的唱片吗?想听那首“爱情的一幕”。 年轻的老板说,没有,只有u2和cure的音乐。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坐到电脑面前,他只在那里打一行字,薇安,你来。有人开了他的窗口。 你是个不幸的家伙,你爱上她了。又有人开他的窗口,对他说,你的等待注定落空。 外面似乎有了雨声,他在那里对着电脑,他的心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和薇安共同度过的夜晚,他对她诉说过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残缺的家庭,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不会再有人象她那样的了解他,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个女孩。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老板来提醒他即将关门,他没有带手机,他说,门外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什么,老板告诉了他。他在退出IRc之前,郑重地对那里的人请求,请告诉我等待的那个女孩,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等她。一直。 他把号码和她的名字打在了上面,Vivian,但是我叫她薇安。 天空是暗蓝色的,有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他走出网吧的时候,呼吸到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大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走到附近一个24时营业的小店铺,买了一包烟,8罐啤酒。然后他走进那个公用电话亭里,他独自等在那里。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很快地开过,可是已经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他抽烟,喝啤酒。 他感觉到这种等待的感觉是温暖的,就象薇安曾带给他的安慰。最起码他不感觉到孤独,甚至他渴望继续,两个小时过去了。 天色开始发白,他把脸靠在玻璃上,他哭了。 然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他听到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说,薇安,你好。 是个女孩的声音,清甜的,带着磁性,是他没有听到过的美丽的声音。女孩轻轻地笑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温暖的眼泪渗入嘴角。 他吮着它,泪水的滋味是咸的,他差不多是忘了。他说,薇安,我在这里喝完了8罐啤酒,抽完了一包烟,天下着雨。 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电话给你。 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念你,见我一面,薇安。我不注重外表,你对我如此重要。 女孩笑着说,我不是不敢见你,而且我也不在上海。 那么我过来看你。薇安。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报给他一个城市的名称,但是她不告诉他具体地址。她说,我不会见你。 为什么。 以前告诉过你理由,我来过上海,上海和上海男人永远是我的情结。可是我宁可在幻想中,你带我去哈根达斯,带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带我去西区的酒吧。不会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他说,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完美的游戏,可是我总不是那个能坚持到最后的玩家。 女孩说,只要有一个人能坚持到最后,这个游戏还是会完美。 他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滴,城市的黎明已经来临。他说,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也许会去澳洲。 女孩说,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我,我在这里。 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吧,他轻轻地说。 女孩在那里沉默。 然后他对着话筒,说,谢谢你,在这个夜晚和凌晨,耗尽我最后的百分之十的感情,我终于一无所有。 办完签证,他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薇安的城市。 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北方。 他终于看到了她以前常在网上对他提起的大海,蔚蓝的辽阔的大海,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她喜欢看海,然后他去逛街,城市有大片红砖尖顶的欧式建筑,古典的风情带着忧郁。 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北方的阳光。 到处是高挑漂亮的北方女孩,他想着她也许就是其中擦肩而过的一个。 他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对她说,再见,薇安。 【后记】 网上的朋友提议,也许可以一起合作写个剧本。是要关于网络的。 就先写个故事出来。 也许是自己写得感觉比较累的一篇。 已经是凌晨的时分。 对于我来说,我喜欢这个文字游戏。 再想象如果是一部电影,可以在里面填充一些什么。应该有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旋律吗。或者是一个男人冷漠的脸。还有地铁站台拥挤的人群。和地铁呼啸而去后空旷的惨白灯光。地铁是一个时代的象征,而那个男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他的咖啡,他找不到他幻想里的那个女孩。 那种孤独的感觉。 告别薇安,第一次写网络情缘。 也许要合作的朋友是会有些失望的。 安妮写出来的文字有她的定势。 如果是电影,里面的音乐和情节都应该是杂乱的,还有很多的旁白,男人淡漠的声音,他做着琐碎的事情,他注定一无所有。 这是个告别的时代。 瓶中信 瓶中信 她是一个报社的专栏作者。离异后独自过着孤独的生活,有一个儿子。一天,在海边跑步的时候,她捡到一只漂流瓶。瓶子里是有一封信。是一个男人写给他离去的妻子。 信写得深情而凄婉。她费劲心机找到那个写信的男人。然后千里迢迢到那个海边的小镇。男人修船,造船。他把自己叫做水手。妻子已经病逝。 是个画家。他深爱她。一直处于悲痛的怀念里面。可是这个出现在小镇的女人,带给他深刻的爱情。 他们有过温暖的日子。也爆发了激烈的矛盾。她觉得自己无法取代他心目中病逝妻子的地位。最终决定黯然放弃。他在失去她的那一刻,明白了心中对她的深爱。他决定去找她。和她一起生活。 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给她的妻子。告诉他的妻子,他对那个女人的爱和对她的爱,一样的多。他带着那个装着信的漂流瓶独自出海去和妻子告别。在暴风雨突袭的海面上,为了挽救一家三口,溺水身亡。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纯粹的爱情片。瓶中信。一个简单的故事里,蕴藏着深厚而广博的情感。爱和生死。离别和怀念。激情和新生。 镜头里有汹涌激烈的潮水和风浪。也有平静寂寥的夕阳下的海面。大海象人的感情一样深不可测。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预知。深藏在内心的激情可以有多么澎湃。 凯文柯斯纳的眼睛,一直是我喜欢的。沉默的目光,淡淡的忧郁。一个小镇上与大海做伴的男人。没有野心欲望。有一颗澄澈的心。 因为他是一个接近自然的男人。当他在芝加哥去探访她,在拥挤的地铁里,在忙碌的报社里,他有微微的腼腆和无措。他不适应城市的喧嚣和拥挤。他看惯广阔沉默的大海。所以他不是处身商业氛围里面锋芒必露,言辞激烈的男人。 那天在IRc里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说,平淡温暖。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概念。也许只是一种感觉。遇到了才会明白。 可是我喜欢电影里这个叫大卫的男人。他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他闷头干活,能造出漂亮的木船。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情沉默却持久。他对自己对别人没有任何掩饰伪装。 他不常说话。他有温暖的举动。他敢于打开自己的心扉,然后为感情付出责任。他看过去非常坚强。可是他的温柔和痛苦,脆弱和忍耐都让人感动。因为他真诚。 而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不属于自然的男人。他们可以随便轻易地对一个女孩说,我喜欢你。他们目的明确,有时候只需要欲望。对金钱和前途,有太多注重和需索。 习惯对任何事物持轻率的调侃态度。失去对美好事物应有的尊重。以及对其他心灵的理解。 很难设想,这样的男人能带来爱情。 曾经我对一个朋友说,永远不要对别人轻易地提起爱或喜欢。除非你是持游戏态度。 因为有些感情,它们深藏在我们的心里。只有沉默才能体现我们对它的尊敬。而且唯一能证明它的方式。只能是付出。 所以这是一部想象着爱情的电影。它唯美而浪漫。就象电影最后的那段台词。它说,失落一直是我们人生旅程的一部分。可正因为如此,才我们懂得珍惜的可贵。能拥有深深的爱,值得感激。它揭示了电影诠释的主题。 可以被它感动。却又始终被提醒着。它仅仅只是一部电影而已。 电影里这两个主人公。他们都已接近中年。承担着感情创伤的痛苦,并且孤独。可是他们有勇气去爱。他们彼此靠近的时候,缓慢而温柔。 是不是有经历的心更懂得爱情的可贵。 我同样喜欢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她有一双平静无畏的眼睛。她的心灵敏锐。她追求她直觉中的方向。她理解这个男人。理解他的痛苦。也理解他给她的伤害。 或许只有两颗同样体验过离别和失望的心,才能带来安慰。 曾经有个男人对我说,漂亮是他区别女孩的唯一一条标准。我不知道他把心灵和思想的位置放在哪里。同样,也有一个男人说,他喜欢有经历有故事的女孩。 因为那样的女孩有一颗老心。所以她懂得理解。 区别很大。 不知道我们是否都能遭遇到,深刻而无悔的爱情。可以用一生来怀念。 我是这样的不相信爱情。也许它在我的心里,实在太美。因为美,所以才无望。 为你心动 为你心动 临上飞机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木盒子。是送给她的礼物。 他们互道珍重。然后她提着行李远去。 在机舱里,她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卡片和一堆照片。 卡片上写着,这些是我想你的日子。那些照片上是一天又一天的天空。清晨的,黄昏的。晴朗的,阴郁的。每一张后面都写着日期。某年某月某日。 就象他们少年的时候,他躺在阳台上。看着天空。想着她。 17岁。她家后面的那条巷子。他靠在墙上等她。夜色中,她象一只鸟一样从黑暗中跑过来。快乐的。惶恐的。 他还在读书,没有什么钱。除了看电影,只能在街上闲逛。买小摊便宜的食物吃。深夜的时候站在街头,等着最后一班公车。 她怕冷。她总是笑着对他说,好冷。他敞开夹克,把她冰凉的手放进去。然后把她的脸,把她的身体都放进去。放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眼睛漆黑而明亮。 17岁的时候,她的脸上才有幸福的笑容。她轻轻地对他说,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到天亮好不好。他说,好。 然后有一天,他们对彼此的父母撒了谎。准备坐船去一个海岛过夜。他们渴望能整个晚上在一起。温暖的身体。 甜蜜的气味。纯真的缠绵。相拥着看到夜空中的曙光出现。 她对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看到天亮。结婚是不是就是这样。他没有说话,只是在背后抱着她,轻轻亲吻她的头发。 父母终于发现了。她的母亲找到他,质问他,你大学都没考上。你养得起她吗。如果有了孩子,你如何来负责。母亲哭了。他终于答应母亲。等考完大学,再去找她。他没有再去找她,也不再给她电话。终于在一次争执中,她对他说,你既然这样我们就分手好了。他也很生气。他说,分手就分手。 就这样轻率地分手了。一晃就是5年。 他没有考上大学。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他只喜欢音乐和吉他。 他跑到外地去找工作。做了导游。她常常在外面四处漂泊。然后有一次在机场,偶然地就碰到了。 一起去喝酒。他让她摸他的胡子。他说他老了。深夜走到街头,还是寒冷的冬夜。她总是忘记戴手套。她笑着对他说,好冷。 他慢慢地把大衣解开来,把她冰凉的手放进去。然后把她的脸, 把她的身体都放进去。他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原来爱情的花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清香的气息却一直藏在心底。 她问他,我们去哪里。他们去酒店开房间。整个晚上在一起。 不停地做爱。似乎无法停止。然后他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城市。继续自己的生活。他飞过来找她。 他们坐在酒吧里,他告诉她他离婚了。她说她一直都很忙碌。 他说,再忙,也应该抽出空来嫁给我。他拿出一枚简单的戒指,把它放在水杯里。他说,如果你愿意,就把这杯水喝掉。她看着他,她说,我不喝。 他没有勉强她。在机场告别的时候,她哭了。她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他摸着她的头说,有空的时候给我写信,没空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保持联系。 生活又开始继续。他做着他的导游。她在酒吧和别人狂欢。 她依然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出去时在飞机上的寂寞。告诉他她很怀念老家后面的那条小巷子。黑暗的小巷,他等在暗淡的路灯下。她一直记得他的样子。头发遮住了眼睛,英俊而沉郁的脸。总是沉默无语。却有这样深情的眼神。还有他怀抱里的气息。但是他们的一生不会再在一起。 她去他的城市看他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看他在酒吧的舞台上弹吉他。他已经是很大的男人了。脸上有了沧桑的轮廓。可是在她的眼里,还是17岁时在街头偶遇的少年。在小摊吃面条的时候,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指。她终于能在黑暗中对他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身边一个女人笑着对她说,他很帅对不对。她说,对。 他一直是一个great guy。 然后女人轻轻地说,今年夏天我们打算结婚。 曾经爱过。 年少的岁月。 简单的事。 爱已如风 爱已如风 有时想起那个离开很久的人。 希望他是好好的。过着比我幸福的生活。 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幸福的生活。 否则这场离散便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寒冷的凌晨,他站在我的家门外。 在我们激烈的争执之后。他苍白疲惫的脸。 我一直睡不着。我只能跑过来。他无奈地笑了笑,在黑暗中趴到地板上,我摸到他脸上冰凉的眼泪。 累了。都累了。 虽然都很想在一起走下去。 但是这段爱情,终于没有任何出路。 他头发和皮肤的气味,那种干净和清新,很多男人都没有。 过马路的时候,会小心地牵住我的手。 喜欢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轻轻的,爱怜的。 不管有人没人,会把我一下子抱起来。 有一次我梦见他,在阳光灿烂的山顶,他看着我。 还是我喜欢的那个英俊沉默的男人。 但是我知道,这一生,不会再有他。 我们无法给彼此一生那么长。 他伸出手,看着我象一只鸟停下来,然后飞走。 而我并不不知道自己可以飞到何处。 我只是随着风的方向漂泊。 颠沛流离。而内心是寂静的。 终于原谅和接受了一切时间的无常。 沧海蝴蝶 沧海蝴蝶 王菲又出新专辑。只爱陌生人。过了一段时间才去买。因为知道自己会喜欢,所以有从容的心情。 直到一个清冷的黄昏,走到熟悉的音像店里。没有看别的cd,只是对老板指一指墙上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拿在手里,看到一些美丽的歌名。 开到荼蘼。过眼云烟。百年孤寂。守望麦田。催眠。还有蝴蝶。 开到荼蘼是亦舒的。是亦舒典型的用平淡凸显疼痛的小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寂和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也很好。她把它们的题目用来唱歌。 一整夜都放着那首蝴蝶。 嘴唇还没张开来,已经互相伤害。约会不曾定下来,就不想期待。 电话还没挂起来,感情已经腐坏。恨不得你是一只蝴蝶,来得快也去得快。 给我一双手,对你依赖。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 就象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等不到天亮,美梦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林夕的歌词写得完美无缺。让人的心恻然。 看透风景的人,原来只有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王菲用她一贯慵懒散漫的声音,唱着爱情的空洞。 爱情一只脆弱华丽的蝴蝶。 用国语唱歌的人,也只剩下一个王菲可以听。 偶尔买的几张中文cd,始终只有这张无所适从的脸。不太漂亮 的脸。但因为那一点点自我的神情。那一点点冷漠。所以是美丽的。 暗涌和约定是她的一个高峰。蝴蝶又翻越了一重山。她的歌越来越显得人性剔透。也越来越冷淡。 一些杜绝语言的厌倦。一些失去期待的绝然。没有人可以爱。也不想爱上任何人。 不相信爱情的人。只是因为曾经沧海的心情。已经不是常人能够体会。 刚好那天去参加婚礼。一个久不曾见面的女孩,告诉我,她已和相处多年的男友分手,决定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有自己的公司和大套的房子。 当然外表远没有以前男孩的高大英俊。但是,生活是很现实的。 她对我无奈地笑笑。安,我们只能接受现实。 和她一起等在暮色迷离的大街上。少年的朋友,彼此目睹过爱情上的起落和反复。终于,人大了。心,也平静了。 我对她说,你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没有爱情。有物质的生活也是好的。 就象喜宝说的,想有许多许多的爱。如果没有,就想有许多许多的钱。 不是不想为一个爱的人,陪着他同甘共苦。如果有一个男人值得深爱,为他抵上命也是幸福的。 只是没有那个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 所以就好好打算自己的生活。 所以王菲唱,回忆还没变黑白,已经置身事外。承诺不曾说出来,关系已不再,眼泪还没掉下来,已经忘记感慨。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完美得值得我们用生命坚持。 第一次写王菲,也是在参加完一次婚礼的时候。写了风中樱花。 又见王菲,不曾刻意。却又经历了一次朋友的婚礼。 很多人急急忙忙的结婚。原来大家的心都是害怕寂寞的。想有个人陪在身边。 想在深夜的时候,有温暖的手可以抚摸。想把自己对生活的厌倦寄托在另一个厌倦着的人身上。想改变自己的贫乏。 我有时也会感觉寂寞。但觉得有个孩子,会比有个男人,更能让自己快乐。 男人你是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对于一些男人的缺点,比如平庸的外表或者内心,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去接受。你也没有必要让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对着一个比生活更容易让人厌倦的男人。 有个孩子却是好的。那个男人必须聪明英俊。你不要他的任何诺言,也不需要未来。因为一个聪明英俊的男人,他会和你一样容易厌倦。优秀的人都容易对比他逊色的事物厌倦。所以你们注定已经无法拥有平淡的长久。象那么多匆促结婚的人,白头到老。但是可以有一个孩子。 如果是个女孩,你可以看着她从一个芳香柔软的BaBy长成冰雪聪明的大女孩。 如果是个男孩,他会具有优秀男人的基因,你看着他一天天的变得高大和英俊。 所以朱迪福斯特拒绝透露孩子父亲的名字。在沉默的羔羊里面,她是这样面容沉静的女子。带着淡淡的忧郁。 某些时候,我能理解一切似乎反常于人性的现象。因为明白它无法被世人接受的苦衷,正是因为人性的表露到了极致。比如有婚外恋的男人或女人,也许仅仅是害怕那种被生活沉沦的恐惧。虽然我不熟悉婚姻,却可以触摸它的本质。 它是人为制定的制度。它和人性是冲突的。 王菲离婚后,会带着她的女儿过自由的生活。也许会有情人。但不会太快有婚姻。 我想她也已经是厌倦的女子。 恨不得你是一只蝴蝶,来得快也去得快。 因为如果停留太久,对你我来说,其实都已经是一种消耗。 我们可以各自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陌生的风景。 因为已经有过一刹那,感受到的深情和宠爱,就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送你离开。 因为等到天一亮,我们的美梦就要醒过来,发现自己依然自由自在,也依然孤独。 因为彼此都无法再有任何责怪。 因为我们同样都飞不过沧海。 我读亦舒 我读亦舒 读亦舒的小说已经很久。她的小说不适宜有太多幻想的年轻女孩阅读。就如她文章里表达过的意思,有些事物需要一颗老心,才能品尝。 她是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叙述故事的人。语气一贯的简洁平淡,文字非常精炼。 笔下的人物是她掌握中的一颗颗棋子,在起落的轨迹中摆布,也许人情练达,也许世事洞明,可总是心有不甘,而命运的潮水终于覆没了一切。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里老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经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淡淡的自嘲,带来的辛酸的安慰。 她写了很多灰暗的爱情故事。因为语言的简洁和结构的迂回,会让心在丝缕的揉搓中痛楚。很多人物,似乎是无心地爱过了。又无心地离别了。独自剥开衣服仔细体味的时候,才发现胸口的那道创痕,原来深及心脏。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连环深爱着不属于他的女子香紫珊,即使他一再地识破,这场邪气的情局注定破碎,甚至在他娶了贤良的妻子,过着平静的生活的时候,他的灵魂依然成为了一个空洞的傀儡。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你的灵魂早已经是我的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 ——你即使得到也不会珍惜。 ——这个不需要你管。 每次看到这段对话,眼睛就会湿润。 残酷的人,更懂得深爱的可贵。因为曾经被伤害。 人淡如菊的女子乔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深爱她的教授。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和一个中年的英国男人。情缘凄艳迷离,纠缠无尽。 为他疼痛,为他病倒,为他远走高飞,最后嫁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乔一天在阳光下散步,忽然想到她一点也不后悔和那个英国人的两年。因为那是一次恋爱。一次真的恋爱。而现在她是幸福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毫无怨言的人。 毫无怨言。 疲倦也好,麻木也好。总是平静下来了。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戏院里第一天放映名片。 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这是《喜宝》的开篇。如果是个下雨的夜晚,又无聊得什么也不想做,我就会第6遍地打开这个书。这是个华丽的故事,喜宝的生命和钻戒,城堡,财富交织在一起,可是她面对的是生命的空洞,和爱情的落寞。 ——你到底要什么。 ——爱。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过如此。 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吗。 喜宝终于有了很多的钱。为了打发时间,她学裱画,刻图章,还想学弹棉花。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她身边爱过她的人,和她爱过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她而去,或者死亡。 曾经喧嚣过的往事尘烟日渐地平息。喜宝接受自己与钱相伴的生活。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呢。 喜宝后来是拍成了电影,但是非常失败。 没有一个细节能够超越亦舒小说中的魅力。包括那个叫喜宝的女孩子。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和他之间,却没有怨怼愤怒,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七岁的女孩在舞会上遇见一个中年男人,她和他去跳舞,她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他说不,一定要转舞伴,因为这支舞的跳法如此。 他对她说,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她长大了,她一直想找到他,她转换了很多舞伴,却不再能和他一起。 她想,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误,使她和他空等在舞池中,逗留着这么长的时间,说再见的时候,却找不到对方。 惆怅莫名的故事,是亦舒式的爱情。 买了她的很多小说,排在书架上,如果读言情小说是属于浅薄, 那么我想,我是喜欢醉心于这种浅薄的乐趣的。 她给小说里的男人取名叫家明。她让女人姓香。喜欢英国。白酒送芝士面包。 还有玫瑰。 在书中看到过她的照片,穿着旗袍,品味不俗,就如她书里的人物穿白衬衣,粗布裤子,会梳长长的麻花辫子。 这样聪明的女子。虽然因为聪明而有些伤感。 瞬间空白 瞬间空白 1天空的蓝是疾病 26岁的时候,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在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出国继续再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的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粘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象水一样的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2ooo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 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 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她偶而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烫。 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 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 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 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 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微微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缠交织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洁白的,似乎即将枯萎。她穿着一件白色细麻的复古风格的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有点脏的粗布裤子,依然光着脚。 我叫靳轻。 她低声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 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我有。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会容易着凉。他下了车,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被启动了。 她的脸一闪而过。 2两个人的孤独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 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了台灯,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o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有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那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是和鲸一起走在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会在图书观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楞楞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多看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他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3城市的星光很模糊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很寂寞地声音。 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1o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 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 倪辰的心停顿了1o秒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了三辆公车,然后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削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过去是很浑浊的人,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地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的似乎没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 靳轻慢慢地爬起来,脸色冷淡的,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 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1o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4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的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了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象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 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然后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象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地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 他把脸侧过去,感觉从车门的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3o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地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那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 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法不说的,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5哈根达斯的理想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做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生活颠簸始终无法安定。虽然我非常地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它的小资情调。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地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平时我只穿旧仔裤,很懒散,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地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卖一份。我是多么地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过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就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了。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6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了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很湿,她看过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楞楞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了唱机。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凌晨三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7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过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8手心里的空白 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的,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彼岸花 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 ——彼岸花 1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我们曾经相爱。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我的生活。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鸡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此时已过深夜11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在我25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2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25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有一个男人。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岁。我单身。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15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纯纯的恋情。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1o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 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 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o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 逛了8o次街。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然后往回走。 泡吧5o次。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1o个男人。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写了4o万个字,卖掉3o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3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我们可以分担费用。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失聪。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 卧室分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电话号码。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o条。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后者我没有机会。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聪明有流转,说话简洁至极。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3 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 我早到2o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著名的集团公司。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 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很快辞职。 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光泽明亮。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说,你抽烟吗。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8块钱的特醇。我笑。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脑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绢生说。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这样诡异的笑容。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睁开着。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她看着我。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 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4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常常会看得流泪。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电影打出了end,于是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橱里选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丝缎,纯棉,细麻,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颜色大部分为黑,白,暗玫瑰红。细细的蕾丝花边,精致的手工刺绣,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她的生活极尽奢华。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颠倒地加班。有时候打电话过去,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每天喝泡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商业社会,不进则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就是沦落。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穿黑色丝绸长裙,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长发柔滑,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身体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在里面香薰沐浴,看小说,听收音机,不亦乐乎。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时候回来。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而绢生,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与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深夜回家,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因为不爱,所以分得很清楚。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我问。 他们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们又玩不起。 玩不起吗。 比如诺言,比如责任,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她笑。我是很传统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谁要养你。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如果他养我,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绢生。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她说。 谈话结束。绢生独自坐在黑暗里,继续看片子,喝酒,抽烟,她可以把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凌晨天亮,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拦出租车去公司上班。一个失眠的女子,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然后冷静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开会,讨论,打电话,应对……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这样哀怨的靡靡之音,苏轼的词在王菲的唱腔里让人听着难受。她走来走去,哼着里面的句子,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 我从来未曾把绢生当作普通的女孩。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5 我在等待着什么 七月,绢生去北京参加会议。 整个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觉和晚上去酒吧,没有办法写超过两千以上的字。Rose来信催我,亲爱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愿你不要从我的隔壁办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看到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纠缠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头发,发现自己的心里很冷静。 在绢生去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服食比平时多一倍的镇静剂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头晕,出现幻觉。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我觉得自己血液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黑暗中,万籁俱寂,我痛恨这种失明失聪般的包围。我躺在床上观望着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后有一个男人。我希望他抚摸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用温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把我冰冷的身体扳直。我蜷缩得像回到母亲子宫的胎儿……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据我。这样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然后是那个男人。那个坠落下来的男人,他的身体发出犀利的风的声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那个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楼,昏暗的淡黄灯光,烟雾弥漫。 我穿黑色的吊带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烟。凌晨一两点左右,乐队开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却已经空无一人。我跳下高脚凳子想去洗手间,丝绒的细跟凉鞋扭了一下,这双漂亮的高跟鞋是绢生的。我踢掉了它们。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脸,红得像一朵蔷薇。 我想,我在等着谁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还是甜美。在狭窄的走廊上,靠在墙壁上抽烟。一个男人走过来,说,你好。他有亚麻色的头发,他的睫毛长长地翘起来。他身上浓重而浑浊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应该扔掉。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 我不说话。我头痛欲裂。我只能对着他笑。他的身体靠近过来,他说,你不舒服吗……他的手这样大,烫的,抚摸在我的脸上。 我说,谢谢。我喝多了一点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粗布裤子,老球鞋。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头发潮湿凌乱,像海底的藻类。皮肤粗糙,看过去疲倦而邋遢。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我在等待着什么。我问自己。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里一小块巧克力。他说,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他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35岁。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地下室。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洋人。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说,我送你回家。他给了我他的名片。John,爱尔兰人。 你光着脚的样子,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说。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只要你快乐。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 6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绢生回来了。但是她的房门紧闭。我轻轻扣门,绢生,绢生。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我累了,我们明天再叙。 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开热水器放热水,在找毛巾……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但我知道,绢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带了一个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我用毯子裹紧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他像一只鸟一样,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缓缓地飞落下来……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却是绢生。 我惊醒过来,心跳急速。看看闹钟,是凌晨三点。走到客厅,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她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有泪,眼睛里却有笑容。 绢生,他走了吗。 不,还在睡觉。她微笑,看着我。VIVIan,过来让我拥抱你。她的语调非常平静。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去休息,绢生。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但这一刻,她眼角快乐的眼泪,不停地流泻下来。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觉。 认识他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一片一片,轻轻跌碎在脸上。寒风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我对他说,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头对我微笑。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面,我知道我会跟着他走。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 绢生叹息,然后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 我说,缘分叵测,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男人的诺言,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告别的时候,每次他都轻轻说,晚安,绢生。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她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为这样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职业却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他。他是要她的。因为要她,把她带入他的家庭。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在他的房间。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然后他推开门进来。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然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如果有过幸福。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一小段一小段。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相爱。 她记得。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她记得。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他在她的身边。她睁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她记得。 7 也许他是不爱我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我让她进去睡觉。她看过去平静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那个男人又一直都在何处。 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绢生在厨房里做饭,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是港片。他穿着棉T恤,身材高大,留长发。我看绢生,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扎起来,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她说,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说。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可以去图书馆一趟。 在这里吃吧。他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好象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多情的线条。眉毛浓密。但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安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会更加寂寞。最起码,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门去。我轻声问绢生,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然后另找房子。 绢生说,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里。 如果他爱你,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 绢生不语。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除非他不爱你。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 有问题,绢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 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 我走到绢生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 我说,他走了?绢生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绢生的手指冰冷。 8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自尊和争执。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他颓废而无可挽救的生活,看电视,睡觉,没有收入。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只是太年轻,挥霍加上散漫,很快一无所有。还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己的温柔,变得粗暴而冷漠。 这么混乱的生活。她的印象里只有四件事情。 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路面污浊不堪,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 寒冷凛冽,路灯昏暗,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但从不提出,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有钱的时候,忘记给她买。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他靠近她,拥抱她。他的手指和皮肤。她看着他,心里柔软而疼痛。她想,她还是爱他。她不想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做爱。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接触,她的安全感和温暖,还能从哪里取得。她喜欢那一瞬间。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尽头。 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她必须得有工作,不能保留这个孩子。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基本上每周一个。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低声问她,你过得好吗。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当心身体。要按时吃饭。我知道……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像个被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除了自卫的懦弱,根本无力还击。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 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男人。因为她离开了他。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更何况,那时候她工作顺利,前途也有好的开始。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他隔了一夜之后消褪的阿玛尼香水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气味。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而这个男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她去北京开会,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9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给予诺言吗。我说。 他以前给过。我会一直对你好,不离开你。这是他的诺言。绢生微笑。 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爱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绢生,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我很疲倦。不愿意做女强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绢生。下班以后接你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失眠的时候抚摸你。能给你家庭,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她低声说。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 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如此而已。 我不屑地冷笑。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够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拔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 我走过去拥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耸动。 我说,绢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烟,写作,镇静剂在生活,因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觉空洞,但我却要活下去。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爱情,往事,记忆,失望,时间……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 1o 还在这里等你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亲爱的Rose,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绝望才是。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比如我明白,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我揉捏它只为换为生活的物质,所以我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 Rose回信,亲爱的VIVIan,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因为不可拥有,他们的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才能继续。旁人无法了解。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劝导他们。因为已无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里,绢生稍微平静。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如果是两个人,会点一壶松竹梅,一大盘生鱼片。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感觉被窒息的快感。 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再无忧伤。 店里的灯光很柔和,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音乐杂乱。深夜的时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门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赶最后一班地铁。 抽烟。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着一小口的酒。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无言。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国庆节,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这之前,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名利双收。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著名的广告跨国公司任职。在任何人眼里,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全套雅丝兰黛的化妆品。她买礼物从不吝啬,向来出手阔绰。 她说,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心里总是不舍。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附近的小买部,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 绢生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塞进她的大包里面。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长了,乱乱的辫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时候看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可是,在酒会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头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说,你要早点回来,知道没有。她说,知道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让人恐惧……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那次来上海,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工作,但是有一个男人,在这里等我。她回头张望,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 物是人非。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女人,还在这里等你。她笑。她温柔地看着我,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它只需要一点点水。 然后她上了车。 她没有回来。 11 看一场烟花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 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房间里有许多旧书,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 那年她2o岁。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象水一样,从手指缝间穿过。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想让她吃得好一点。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已经把胃吃坏。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但那些个晚上,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递话梅,陪着他们聊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帮她盖被子。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外人。寄人篱下,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然后她搬出来,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终残缺。但是,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学校,街道,小巷……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的脸。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曾经有一个人等她。他的笑容她还记得。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结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谁又可以抱怨谁。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形依然臃肿,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婴儿,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乔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乔撂起上衣给孩子喂奶,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 是的,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亲吻她。她笑。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乔不同。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在告辞出门,走在夜色中的时候,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 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她已经累了。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她说,你过来看看我。他不愿意来。他的声音很浑浊,显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说,我不想面对你父母。 她沉默。然后他说,你来杭州吗。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 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没有任何变化,她问他,你爱我吗。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朦胧的强调,粗着嗓门对她说,你就喜欢说些废话。我身边很多朋友呐。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欢集体生活。 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 一切已经注定。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1o年以后才能安静。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12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 他来车站接她。1o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有虐待你吗。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不许抽烟。他干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7点4o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一切非常短暂。 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她冷得浑身颤抖。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他撑着伞又跑回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 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 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曾经。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沿着延安路走。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 她进去看。是正版的。要6o多块钱。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操,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的啊?她笑。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 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诉他。他们开始做爱。 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 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他可以把她蹂躏到死…… 粘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缓缓的,温暖的,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她觉得疼痛。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他的诺言。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 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那一夜的烟花。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 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烟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无可挽回…… 13 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 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3o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房间里的cd机,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洗旧的白棉布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 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14 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 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也许写完以后。明年。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 我还是一个人住。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 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 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12点左右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我知道25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我一直闷头写字。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象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的,一句轻轻带过。 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地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 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子,光着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她在3o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前言 前言 那天一帮人出去吃饭。同桌的还有几个初次见面的朋友。 同事介绍安妮。跑了好多地方的人,常常说走就走。 记得其中一个男人微笑着问我,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你做出这样的举动。 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然后略带惭愧地回答,是拒绝一种侵蚀吧。 侵蚀着灵魂的东西太多。象潮水一样,在时光中不断地扑打和淹没。有时会感觉窒息。 浮出海面。让阳光倾射在眼睛上。放肆地呼吸空气。 直到对这种感觉上瘾。 一直是不喜欢电视的人。但关于旅行的节目是看的。 那天认真地看完一个关于山峡附近古老民居的报道。片尾出现字幕,旁边是一双走在沙漠中的前进的脚。旧的牛仔裤和厚底的短筒皮靴。沉着的脚步。 配的音乐很优美。不知道是二胡还是木笛。音色极为凄凉。 独行者的自由和孤独。在刹那间有了体会。心里就开始发凉。 这个节目叫走四方。 目前走过的地方是两类。城市和山。 喜欢爬山。喜欢那种起落的艰难和空洞。 到达山顶的时候,知道眼前美景无法拥有。在山顶的巨风中沉默。 下山的时候,感受轮回从最初回到最初的虚无。 在不同的城市里游荡的时候,夹在陌生人群里可以体会它的独特气息。逛逛繁华的大街,也转一下冷僻的小巷。菜馆里肯定要好好吃上几顿。不太喜欢去旅游胜地凑热闹。宁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挑一个咖啡店的靠窗位置,坐在温暖的阳光中,凝望异乡的尘烟和风情。 很想走得更远。但有时会受很多限制。心里始终有一个远行的目的地。在没有实现之前,似乎也是快乐的。因为心在路途上。没有停息。 喜欢的行李包是很久前买的,nIkko的登山包。非常庞大。可以把衣服,相机,香水,水壶,要阅读的书籍全部放进去。藏蓝和灰紫的配色。还有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包。 放点坐车买水的零钱。 用过很多的交通工具。飞机,火车,轮船,长途汽车。搭过运货的大卡车。在南昌的时候,还租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看滕王阁。 平时是素面朝天的人,但旅行的时候,一定用香水。因为旅途劳累,容易疲倦。 香水非常提神。牛仔裤有好几条,穿着它既能坐在酒店的大堂里,也能随便找个街边的台阶就往下蹲。棉布衬衣柔软吸汗,也是很好的选择。 找不到有时间的朋友,安妮独行。如果去的城市刚好有相熟的网友在,就会得到很多照顾。有时是和朋友一起去。 在旅途中遇到有缘的陌生人。曾经有些人,彼此留了电话号码以后没有再放在心上。 但转了一圈回到家,收到卡片或电话。是淡淡的温情。 总想着有一天,要写篇游记。去过的地方,邂逅的人,遭遇的事情,看过的风景。 所有美丽的细节。虽然有些曾写在以前的故事里,但不完整。 往事在时间里面已经有些褪色。但没有残缺。 用自己的方式写。 南京 南京 南京是喜欢的城市。去中山陵的途中,大路旁边有高而粗壮的梧桐。下雨的时候,绿色的大片树叶会发出声音。这样幽静的感觉,是在南京停留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有的体味。 这本身也是一个需要体味的城市。没有太多喧嚣。心会沉静。 曾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作家评论南京。说起它一贯的颓唐。曾经的纸醉金迷,秦淮河流淌过烟花般的糜烂和华丽。所以在此建都的朝代都不长久。异常脆弱地倾倒。 在杭州建都的朝代也很短命。江南是皇帝的温柔乡,容易使他们遗忘烽火的危机,民众的煎熬。对着湖光山色,只有了沉沦。 就象有漂亮妻子的男人,总是容易缺乏上进心。有些美丽,远观赏心悦目。深陷其中,却会疲倦。城市也一样。 因为曾经有过的繁华和显赫。当历史如过眼云烟,抹掉了夜色中的酒香和箫声。古老的南京只留下一个沧桑而平静的轮廓。 暗淡的城墙,覆盖潮湿浓密的青苔和爬藤。陵墓无言。挣扎过的灵魂也没有了声息。 玄武湖的美丽已经非常人工。十里荷花,在夏天的艳阳下散发竭力的清香。碧水连天,在风中翻动温柔的涟漪。旅行者的脚步踏得太多。行色匆匆,只顾着拍照喧哗。 西湖边的树林里常有杭州本地人,铺出一块地方。一家人钓鱼,野餐,打毛衣,看书,非常悠闲地享受时间和阳光。玄武湖没有这份从容。它看过去似乎寂寞。 整个南京城区,新建的大厦几乎都高耸入云。另一边却有很多极为破旧的建筑。看得出它因为曾经背负的历史,一直处于局促和尴尬。即无法抛开过去大干快上。又无法固守着旧日聊以自慰。 所以这是个发展极为缓慢和谨慎的城市。这种心态同样影响了它的市民。 江苏人的淳朴和自足感很明显。他们没有上海人的急迫和尖锐。他们象一块植被丰满的泥土,踏实而安稳。走在大街上的人,很少见行色匆匆。衣着也一律比较土气。比起上海的淮海路,你会以为自己走在一个小县里的人群中。虽然南京的街道宽阔干净。很多装修精致的店铺,卖着来自日本,韩国的时尚衣服。符合高消费水平的金鹰百货也几乎囊括上海伊势丹的所有品牌。但这种心态的问题无法改变。 江苏缴的税额比其他的省份要高。它稳定踏步,自给自足。所以它注定和潮流无关。 第一次看鱼是在南京的海底世界。 幽暗寂静的参观区,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在贴近玻璃的时候,听到清水里面氧气的滚动。这些来自深海的生命神秘而诡异。有着与世隔绝的自在。但远离大海之后的生存,似乎有些孤独。 安妮在看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屏住呼吸。每次对着美丽的东西,都会这样。 然后在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想起了描述的方式。生命是鱼,生活是水。灵魂是鱼听到的大海的声音。但有时候却会游不过去。 后来常对在南京的朋友说,有空去看看鱼。去看看那些寂寞而美丽的鱼。 始终记得快乐的一刻。脚下的通道缓缓地往前滑动,头顶和两旁是巨大的水箱。 一大群一大群的鱼隔着玻璃很近地游过。似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和眼神。把脸贴在玻璃上,对它们微笑。当它们晃着尾巴游过来的时候,把手心贴在上面。 这一刻,觉得自己也是一条鱼。一条无法找到大海的鱼。 后来去南京的次数越来越多。在那里有过工作。住了很长时间。 和少年时的朋友有了相聚。这个南京男孩曾经同班。而且是好朋友。瘦瘦的,个子很高,笑起来就露出两颗憨憨的虎牙。我们都没有预料到8年以后会在南京重逢。约在莫愁路上见面,远远见到都笑了起来。一起去了湖南路上的一个咖啡店。他还是说着南京味道的普通话。 聊起小时候学校看完电影,一起坐公车回家,在路上看夕阳。彼此微笑。却没有刻意说太多话。那种 温情的感觉,原来并没有在时光中流失。 在网上很好的几个朋友也都在江苏。一直相伴。在网络上游荡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知道他们跟在身边。从最初的新闻组到嘉星到星伴到奇迹。温暖而依赖。喜欢彼此心心相印的默契。也喜欢他们的淳朴温厚。他们的宽容和持久。 总想着以后能一起吃顿饭。好好的聚在一起。不会说很多话,只是平淡地享受温暖的情意。是符合彼此性情的方式。 这是一个有情有缘的城市。 武汉 武汉 提起武汉,就会想到池莉。武汉的小书店里常会挂一个牌子,上面推荐着池莉新作。 由此可见她在武汉的影响。的确也只有池莉孜孜不倦地刻画着个城市,描述着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百姓生活。只看过她写的一篇小说,而且还是很早的。题目是烦恼人生。里面有一段描写,是早上上班的人坐渡轮过江。通过阅读才大致了解到武汉的地理构造。 飞机在下降之前,看到大片大片的湖泊。也看到了长江。长江一路贯穿很多的城市。 武汉是其中之一。但是武汉的长江大桥没有南京长江大桥精致。后者的桥栏上有大幅大幅的石头雕刻,描绘着起义,解放战争,文革等历史场景。还有大型雕塑,和站岗的士兵。显得凝重壮观。而前者只是一座现代气息的大流量的桥。因为流量太大,以至于出租车只能按日期和车牌号过桥。 黄鹤楼就在长江大桥桥脚。从小在背古诗的时候熟知的这座建筑,登上以后已看不到长江悠悠,千帆过尽的景色。古人的苍凉情怀如过眼云烟,留在了湮没的时光里。 从楼顶看下去,只有大片灰暗的屋顶和高耸的烟囱。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应该还有雪白的瑟瑟芦花,和对酒当歌,飘然远走的故人。这座整修一新的在里面兜售着千篇一律的旅游纪念品的古楼,似乎只留下里一个躯壳。 更喜欢在李白豪放悲情的诗句里,感受它的灵魂。 没有去看东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更想做的是心平气和的观察和体味。 最繁华的大街是中山大道。两旁的建筑一律是纯白的仿欧式。因为模仿有些生硬,所以感觉上少了一份优雅。佳丽百货估计是比较大的一个商店。但里面的摆设布置不太合理。总觉得一个城市里,有一个漂亮时尚的百货公司是很重要的。 通过百货公司,能大概推测这个城市的消费档次和水平。 除去中山大道,解放大道这样的商业中心,别的街道就显得混乱不堪了。 武汉的蹦蹦车非常多,搭个布蓬,一路抖动着就可以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 价钱非常便宜。2块钱左右就解决问题。 尤其是南京路后面的那些街道,两旁堆满了水果摊,修车摊,垃圾和货车。 一到中午时间,还涌出很多学生。几乎所有的车都挤在了狭窄的路面上。 喇叭声说话声和流行歌曲混成一团。空气里都是浑浊的灰尘和油烟。感觉好象是在越南某个的集市上。 等在那里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这个城市给人的感觉很混乱。可是又生活气息十足。人口多,车流量大,城市象一个大棉被,可以容许下所有的生存方式。 刚走过一条还算繁华体面的街道,马上就进入一条挤满卖油炸豆腐干小贩的巷子。 落差的感觉一时还转不回来。 武汉是热闹喧嚣的大城市。 在菜馆里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和朋友一起点了6个菜。蒜蓉青口,孜然排骨,辣子鳝鱼之类。等上到第三个菜,感觉有些不妙。全都是大盘,且分量十足。6个菜够1o个人吃一桌。平时吃惯了酒店里的小碗小碟,看起来精致。吃了半天却吃不饱。 湖北人的豪情就象他们菜里面放的红辣椒一样,让人无法消受。 25块钱一盘的排骨,里面有16根。而在安妮的城市里,酒店里的排骨是按根算的。一根5块钱。简直无法比较。临走之前,老板还亲自走过来,赠送三瓶扎啤。真是幸福的午餐。除了浪费粮食有点歉疚。 江汉路偏僻狭窄,却充满商业气息。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看过去灯红酒绿的感觉。在一个叫名剪的看过去很时髦的发廊里,走进去洗了一下头发。 生意特别好。在那里听一帮年轻女孩子普通话混杂着武汉话聊天。他们把染发叫做上点颜色。 出来的时候,那个打扮前卫的男人已经帮我剪了一个和6岁女孩一样的刘海。 晚上打算乘长江轮船从武汉到九江。因为要去庐山。所以最后的时间是在江汉路的一间咖啡店里度过。 透过玻璃窗,看着夜色中的武汉,心里有些许静止。也许以后不会再经过这个城市。 它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一次。但是我却可以记得它的夜色和咖啡。记得从江面上传来的轮船鸣笛声。记得豆皮和它的蹦蹦车。 记得它永远不会停息的沸腾生活。 大连 大连 去大连是春节的时候。整个机场都空荡荡的。 从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冬天黄昏的田野,有荒凉的气息。在机场邂逅一个福建男人。 也许节日里独自出行的人,都有一点寂寞。我记得他走过来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对他微笑了。他对我说,北方人叫他们是南蛮。他看过去有硬朗的性格。皮肤是健康的褐色。这张脸有鲜明的个性,所以让人印象深刻。 整个两小时左右的夜航,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打牌,或者看窗外偶而出现的灯火通明的城市。更多的时候,只是无尽的黑暗。很多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倾听着他。听他诉说童年和梦想。坦诚的对话需要彼此的信任。我是个敏感的人。能够在细微的动作和语言之间,感受到直觉。 这个男人心里的阴暗和他的天真一样的多。但当他微笑着对我描述,他脸上一道伤疤的来由,我们彼此都是快乐的。在我们整个一生里面,也许只有这两个小时左右的相处。我遗忘了他的手机号码,也没有告诉他关于我自己的任何讯息。在以后的时间里,我记得他,却又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出发之前,同事吓唬我,冬天去北方,会把我这个南方人冻成冰块。于是特意去街上买了一件黑色的羽绒衣。一下飞机,感觉到寒风的确刺骨。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恐惧。 北方的干冷比起南方阴暗潮湿的冬天,后者更加显得冗长而郁闷。 在所有的照片里,我都系着一条苔绿色的刺绣羊毛围巾,戴一顶黑色绒线帽。在南方的冬天,街上时尚的女孩,有时还会穿着高跟鞋,露出透明丝袜下雪白的皮肤。我觉得自己的样子,虽然有些憨,却温暖充实。我听着大连人讲着我听不清楚的语言。他们的方言和普通话有较大区别。我走在其中的时候,能深切体会到我和他们的不同。虽然穿着一样多的衣服。 宽阔干净的大街两旁,所有的法国梧桐都落尽了叶子。只有光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天空。红砖尖顶的房子。寂静的大广场。成群的鸽子。大片黄色的树林。蓝色的天空洒满灿烂的阳光。 出租车在有坡度的街道上,飞快而轻声地疾驰。我曾经描写过这个东北美丽的海滨城市。 在街上拍的一张风景照,同事看了都说象欧洲的某个街景。我在路边看到这幢红砖尖顶的建筑物,它的古典和陈旧透出优雅的韵味。那时淡淡的冬日阳光刚好在空旷的大街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用黑白底片和佳能的变焦相机把它拍下来,效果却出奇的好。 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它象一个电影画面。有我喜欢的气氛和味道。 看到冬天的大海。蔚蓝寂静的海面,有洁白的海鸟盘旋着飞过。温暖而淡泊的阳光。 是在老虎滩看的海。风很大,我站在堤岸上的时候,头发开始飞扬。这片大海显得非常男性。我和几个小孩子一起爬到海边的礁石边。如果是夏天来的话,应该有更多的乐趣。 可是冬天的海,有独特的感觉。没有喧嚣,却留下了沉思。 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心里也是愉快的。因为看到太多漂亮的女孩。曾在热闹的迈凯乐百货公司附近,看到一个盘着圆髻的女孩,深褐色的皮草里面露出鲜红的缎子旗袍,穿一双长靴子。这种感觉只能称之为惊艳。高挑的身材,洁白的皮肤,精致的化妆和时尚的衣着。这是大连女孩的普遍特征。 而且她们的美丽有一种神气而泼辣的个性。江南向来被称之为出美女的地方。但觉得大连更有美女的氛围。她们对美有坚持不懈的追求。因为女孩子向来一懒就不容易美,据说大连的市长薄熙来本身就是一个英俊男人。那天看电视。果然。 公共汽车上,一个男人一句异常干脆利落的粗话让我忍俊不禁。这种典型的北方语言,是以前从没有听过的。北方男人幽默而粗暴。他们比较高大,性格也略显霸道。让他们象上海男人那样哄女孩子,是杀鸡用牛刀。 但是北方女孩的性格也同样强硬。刚上网的时候,在聊天室里碰到过一个大连女孩,每次都把那里的男人损得没有招架之力。活色生香。虽然是在网络上,同样个性逼人。 我依然觉得北方是离我很遥远的地方。不仅仅是指地理上。地理上的遥远造成了性格和生活状态上的很多差异。始终对它有隐约的向往。却知道无法相融。 北方。仅仅是一段往事。 西安 西安 从机场到达市区的时候,夜色一片黑暗。 看到窗外掠过的建筑老式而颓败。雨水潮湿冰凉,但不阻挡我对这个古老城市的温柔心情。 飞越千里来触摸它沧桑的容颜。 在酒店放好东西以后,淋着雨转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个灯火明亮的小吃摊在售卖馄饨和粉蒸肉。矮矮的小桌子,围着几条简陋的长凳。但热气腾腾的看过去很温暖。粉蒸肉的生意尤其好。 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人会停下来买了带走。 桌上有一碗干的蒜头。吃的人用手剥了皮,直接放在嘴巴里嚼。而在南方,蒜头只有在做菜的时候才用。切得碎碎的,用来调味道。 平时很少接触这种环境。总觉得摊头的食物会不太清洁。但到达西安的第一个夜晚。躲在小摊避雨的布蓬里。感受到这个城市独特的朴实陈旧的气氛,却是从有粉蒸肉和蒜头的小摊开始。 羊肉泡馍是要尝一尝的。在读者文摘上曾看过贾平凹的一篇散文。他谈关于吃泡馍的经验和乐趣。使我对这种从未曾谋面的食物充满好奇。西安的繁华商业区是以钟楼为中心,东南西北,笔直铺开的四条大街。那家泡馍店好象是在东大街上,里面还挂着获奖证书。端上来一看,是大碗油腻浓郁的牛羊肉汤加上馒头碎粒。我还记得平凹描绘用手亲自扳馍是如何其乐无穷。但觉得现成的也挺好。因为不管扳的是大是小。吃到嘴里都是一个样。 同意平凹的说法,这是劳动人民流传下来的食物。能吃得又快又饱,而且油水十足。但吃惯精细清淡食物的南方人,无法适应它的粗糙。南方人在城隍庙里吃的牛肉粉丝。只有鲜味,没有这厚厚的浮起来的油。 在逛商业区大街的时候,刚好是星期天。人实在太多。小孩子骑在父亲肩上,手里握着一大把用细竹竿串的油炸里脊肉。还有大堆人围着一个扔满细竹竿的筐吃肉串。虽然几乎在每一个城市都可以见到这种速成食物,但西安人对它的消费量之大让我奇怪。 大街上时尚的店铺很多,能够感受到潮流的气息。有一家非常出色的回转寿司店。东西虽贵,但店里气氛宜人。门口挂着纸灯笼,走进去有穿和服的小姐用日语对温柔地问好和道别。系白围裙戴白帽子的男厨师就在转台当中制作刺身和寿司。尤其喜欢每一个位置上都有一个热水龙头,可以随时泡出清香的茉莉茶。但那天,我点了松竹梅来喝。清甜的酒味带给人舒适的暖意,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 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头也稍有点晕。但并不难受。这种醉是不猛烈的。很温和缠绵。 一波一波轻轻地拍在心上。 那个寿司店。去吃了两次。 把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化在了陕西历史博物馆里面。对被时光潮水冲远的事物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整个下午,在幽暗寂静的展览区里,一直被一种无声却神秘的流转所震惊和感动。 一小块几千年之前的金子。已经非常陈旧。却依然闪烁出明亮绮丽的光泽,没有丝毫黯淡。还有各种姿势的俑。是很久以前的手一刀刀地凿出它们的轮廓和线条。敏感细腻的刻画。穿透了漫长的岁月。在一尊小小的跪俑面前,我蹲下去凝望它的脸。我一直看着它。看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疼痛。它唇边淡淡的微笑和空洞的眼睛充满意味。整张脸却是逆来顺受的平静。就好象这个民族的灵魂。始终包涵着巨大的隐忍。 没有放肆和张扬的个性。却有对宿命的接受和信服。 在碑林的时候,这种疼痛的感觉依然在心里涌动。几千年的文明,是无法取代的瑰宝。同时也是沉重的束缚和负荷。一代一代的人,在这种骄傲和渗透里身不由己地背上包袱。这是和想象力或者个性无关的东西。它让你在遵循的同时感觉到软弱。 古人精工细琢描出来的一只花瓶。繁复美丽的花纹和图案,透出沉静的气息。 而现代人日益浮躁的心情,是否只能生产流水线上面的大批量产品,满足永无至尽的对暴利的欲望。 这是传统和发展的矛盾。 古老的文明是一把双刃剑。 它太美,无法抛却。然后它又太重。背在肩上举步艰难。 兵马佣,大雁塔看的人太多,就不说了。 来西安之前,朋友就叮嘱要带些皮影回去。很多民间艺术几乎都处于失传的边缘。 记得很久以前,还能看到皮影戏。一些鬼魅般的幽暗侧影有动作和说话,感觉极为诡异。 在西安见到有卖的地方不多。店里做了装帧的价钱就会很贵。但是还是搜罗了一些。颜色艳丽, 雕刻生动,充满人性。骑在麒麟背上插大旗的武士,留着黑色的长胡须,威风凛凛。也有小丑和相公,骑着驴或摇着扇子。而古代千金小姐的皮影是最精美的。细细地刻画她们裙子和鞋子的图案。 一小朵一小朵地镂空。每一个皮影都有描得鲜红的嘴唇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觉得有一个词能恰当地表达它们给我的感觉。凄艳。 没有见过比它们更凄艳的道具。始终以侧面示人。无法面对。也无法倾诉。 带回家以后,朋友们分走了好几个。剩下的收了起来放在衣橱里。 不想把它们挂在墙壁上。因为始终觉得它们似乎有灵魂。 这是除了南京以外,安妮喜欢的另一个城市。 古老的城市看过去都是沉静的。 黄昏的时候,散步到钟楼旁边的广场,看到暮色迷离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朵。在钟楼的檐角边,总是有一群夜鸟在盘旋。一圈又一圈。这是使它们感觉安全的地方。 有时候一些深刻的思绪,总是会失去语言。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观望着行人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就会想起,它曾经有的繁华。它无处可逃的时光深处的荒凉。 在生命的轮回中,永远都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