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云深处帝王家》 分卷阅读1 ? 书名:五云深处帝王家 作者:疏楼 文案: 胆小好骗?坏人太多?强扭为妻?把持着她身子不放? 崇德帝姬赵顽顽表示,虽然记忆没了,骨头还是要硬呐! 什么,不是说是个残废侍卫么,这么快还黄袍加身?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迎儿,崇德,冯熙┃配角:冯家众人,街上众人,皇亲国戚众人┃其它: ☆、出嫁 三更间,权宦管通跟着御前内监走到延福宫寝殿门口。 “等小的先去通报。” 管通在外面站着,手里抱着一个狭长的檀木盒子。今夜小云寺着火失窃也烧死了人,因为事关宫里的人,他想来想去还是过来禀一禀官家。 “魏国公进来罢。”内监过来一低头,管通走进去,暗灯下官家正坐在殿上披衣抬眼,问询:“火可扑灭了?” “禀陛下,已经扑灭了。” “那吴道子的真迹呢?” “救下来了,吴道子、展子虔的两幅佛画在此。”管通把檀木盒打开,官家点点头。管通没有再将画展开,而是请内侍接过去放置。因为官家历来灯下不看画。 看官家没什么关切的了,管通提醒他:“但是,崇德帝姬殁了。” 这崇德帝姬御前撞殿柱把脑袋撞坏了,关在小云寺里边,一着火不知道逃,烧得一个焦。按理贬为庶人的应该说“赵顽顽死了”,但考虑官家对死去的儿女嫔妃一般会有些许缅怀,还是按帝姬给他说了。 官家眼皮垂了一会儿,摆摆手:“那你就把这后事给朕办了罢。” 内监送管通走出来悄悄问:“这是要按庶人办,还是要按帝姬丧仪办?” 管通道:“庶人那就卷个草席埋了就是,官家何必特意交代?” 远远地这时候还能看见小云寺头顶冒的烟,管通心想方才从寺里跑出去的那匹马,应该已经被乱箭射穿了。 —————— 文宅大姑娘房里的丫鬟绛绡得了个新差使。她被领到西厢房门口,听主母跟前的老妈子跟她说:“这就是刚接回来的二姑娘,你以后就伺候她。” 绛绡一看,一个穿着尼姑褴褛衣裳的女子,正愣愣地蹲在石头板上蜷缩着双腿。脑袋上的杂毛一圈圈的像个鸟巢。 “这?二姑娘?” “二姑娘脑子有点毛病,一直将养在外面的,如今是回来应着婚约出嫁,就这几日的事了。” 绛绡一直是大姑娘文拂樱身边的头等丫鬟,这会儿怎么会突然将她支出来了? “可大姐儿身边离不开我啊,李妈妈你换个别人?” “换什么别人,就是大姐儿把你支过来的,因为你靠得住,有耐心。” 文宅里亲近的下人都叫文大姑娘叫做大姐儿,绛绡猜想这突然来了一个二姑娘要出嫁,估计就占几天地方需要人伺候,也就答应了。 “这二姑娘唤个什么名?” “文迎儿。” 老妈子走了,绛绡走过去,蹲下来唤那文迎儿:“二姑娘,我扶你进屋吧。” 文迎儿一把将她推开,还是缩在地上。强拉她,便歇斯底里地哭。绛绡没办法,端了好些吃的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腿坐在石头板上,拿箸夹起热腾腾的蒸饼喂她,结果文迎儿一口将那蒸饼咬起来,然后吐在地上。 绛绡见她疯傻,倒也不跟她计较,又夹一个伸过去,唱起小时歌谣来:“催命啊催命,郎官到家门咯。地饥啊地饥,吃饱了再嫁去,妈妈啊姐姐,送我到郭门吧,翁翁啊爹爹,女娃生来贱……” 嫁娘歌,正应景。“地饥”这个词儿也是前几年有的,因为那天子把“公主”改了雅名唤“帝姬”,政、宣年间就老闹旱灾火灾,于是到处都说是“地饥”了。 这文迎儿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嫁人,直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看了一会儿咬下一口蒸饼,含着热腾腾的肉馅子咽下去了。 好不容易哄她爬进屋里,这人也不上榻,也不洗,靠着墙就睡着了。这么含混伺候了几天,等到了出嫁那日,才好不容易让人摁住她给她擦了几把脸、洗了脑袋,换上凤冠霞帔推进轿子里去。 正想着炮竹里终于把这傻子送走了,却见文大姑娘跟前的二等丫鬟给她手上塞了红绸花,几个家丁推搡着她跟轿子一起出了去。 “这怎么回事?”绛绡挣扎地问,那接亲的点了下名册,道:“绛绡是吧,你是文宅给新娘的陪嫁丫鬟,赶紧跟上。” 绛绡愣住,还要挣扎,就已经被接亲的扭住胳膊跟在轿子旁边一路带了过去。 被押了半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真的是被文拂樱支出来了?她与文拂樱七八年间早就情同姐妹,说好了要随文拂樱入嫁定亲的冯宅。冯家二子冯熙是文拂樱的表哥,有婚约在身,文拂樱一直思慕要嫁给他,还说将来带了她去,会让表哥收她做了通房,以后两人和和睦睦的。 正想不通,却已经到了地方。绛绡仰头一看,那挂着彩绸的乌角楼门前挂的匾赫赫然便是冯宅。 旁边的媒婆推她一推:“快接新娘子下轿!” 绛绡蓦然惊醒:“新娘子要嫁给谁?” “冯熙。难道你也是个傻子?” ———————— 文迎儿被从轿子里拉下来,别人一拉她她立刻跳了脚,杀猪似地叫,四五个男丁又把她摁住准备拖进门。 冯熙刚下了马,快步走到轿旁,呵斥一声:“别动她!” 众人一看他,好似看见阎王似的缩了手。冯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右手将她整个腰身箍在怀里往里走。 文迎儿晃着盖头嘶叫,肩膀胳膊想从他臂膀里挣脱出来,却听他突然低叫了一句:“顽顽。” 文迎儿愣怔了下,额头隔着盖头被他嘴唇碰了一碰,他便就势带着她往里走。 冯熙勉强抱着她拜了堂,被一堆人送入洞房。门口被呼来喝去的绛绡这时候才得空跟上洞房去,乍一看那新郎却吓了一跳。 他容色不甚光华,满脸的胡须,左颊黥了面,众所周知逃兵犯人才会被黥面。他左腿吊着,用右腿走路,完完全全和她印象里不是同一个人了。 绛绡想起以前但凡谈起冯熙,文拂樱的脸上都会洋溢着桃花似得的笑容。若是让文拂樱来回答“冯熙长什么样”,她一定会说好些个与光华霁月相关的诗词儿来。 洞房之内,冯熙与文迎儿两个人在床榻上一左一右坐下,便听那撒帐的念: “撒帐东,红云揭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撒帐词太长,念着念着,文迎儿就在盖头底下睡着了,脑袋靠着 分卷阅读2 床桅,鼾声大作。 一群看热闹的全都笑了。绛绡自己也没忍住,笑了两声后微觉苦涩,总感觉文家是瞧见冯熙与冯家这模样,便李代桃僵,改换了这个不知哪里的傻子来履行婚约。若不这么想她实在想不出来原因。 冯熙一双眼睛望着他的新娘子,眼睛没有离开过,直到笑声落下来,他才用平静低沉的音调对众人说,“都出去吧。” 本来后面还有合髻和交卺礼,但显见也没法执行,就全都散去了。 外头宴席摆的是会仙酒楼端过来的器具,一应是银器琉璃,没有几桌宾朋,都是冯家近亲,文家就只来了一两管事。入炉羊脍是京里最有名的,龟甲汤那龟甲下面有大块嫩肉也没人翻,桌面上都在闹,没怎么动箸,等端回厨房全让丫鬟仆妇给分吃了。 洞房里头冯熙给文迎儿接了盖头,床前案几上摆着也是酒楼借的琉璃浅棱碗,映出文迎儿酣睡的模样。银瓶银盂淡烛光,洗干净的文迎儿还是娇俏细嫩的。 冯熙又盯了一会儿,把两个酒盏倒满了。文迎儿闻见酒味微微醒转,冯熙道:“喝交卺酒。” 喝酒她能听懂。冯熙把酒盏递给她,然后手臂环过去,仰头喝下。再看她也喝完了,但这一盏她却不满足,自己拿起酒壶咕噜咕噜全吞了下去。吞完伸舌头把酒壶舔了一遍,才呆坐着开始打嗝。 “结发。”冯熙又说,然后拿剪刀给两人各剪一缕,和梳子一起缠进案几上摆好的合髻锦布包里。放下之后,将脸凑过去亲吻了她一下嘴唇。 文迎儿醉得眼皮睁不开,但腿却摇摆下床,坐到墙根底去睡着了。冯熙拿了床被子,陪她靠墙边上盖着睡了一夜。这就算成婚了。 ☆、清醒 绛绡早上起来去看文迎儿,洒扫的小丫鬟霜小正对着簸箕嗑瓜子。一看就她就把瓜子收起来。 “里面醒了吗?” “二哥一早去禁中打卯了。新娘子还睡着。” 霜小说的二哥是说冯熙,冯宅都这么叫。绛绡点点头,“新娘子在床上还是地下?” “床上啊,为啥在地下?”霜小奇怪地瞅她一眼。 这傻子嫁了男人,竟然可以上床睡了,难道是冯熙那方面的功劳……绛绡有点犯恶心。她一晚上辗转反侧也没睡好,想了想现在被陪嫁出来该怎么办,后来觉得还是先将就着。 霜小说:“刚才堂上过来传话:今早晨主母病稍稍好了,要让新妇洗沐收拾后去拜见主母。” 绛绡见门正开了一半,往里一看吓一跳,里面床前还坐着一个老妈子。霜小说:“这是堂上给新找来的一个婆子,和咱们两个一起伺候新妇。” 这个霜小是吴家本来做洒扫的小丫鬟,十三岁模样,挺机灵。 绛绡走进屋里,见文迎儿正仰躺着打鼾,床前这个婆子却将她胸前衣裳扒拉开了,捏着她抹胸上的珠子在看。 “你在干什么?”绛绡警觉。 “个头还不小。前些年我见过类似的变卖,少说卖了十几贯钱,这两年一颗一千也是有的。”这婆子吴氏半趴在文迎儿床上,床边红褥子被她裤子压带上去不少脏点子。 “你别动我家姑娘。”绛绡过去扒拉那吴氏的手,被她打落,这老妈子手劲真大。 “这么贵重的东西在傻子身上穿着,浪费啊。”吴氏盯着新妇绾色的抹胸上滚着的一朵石榴花样的边儿,用一颗颗圆滚的珍珠围成花瓣,莹白的闪在她眼珠里。 “你别拽劈了,这是丝的。”绛绡又去拉吴氏,吴氏不起来,还把她胳膊拦开。 “当我什么没见过。劈了就劈了,这傻子知道个什么。” 文迎儿忽然嗯哼了一声,吴朝她脸看去。熟睡的人儿肤色粉莹,直是瘦销,下巴上半点肉也无,像笋尖。眉细长显得优容,长睫扫着下方,眼皮一直跳,不知梦到了什么。 从脖颈往下看到前胸,雪粉的细皮嫩肉上有几道红痕。这抹胸带子都没解,牢牢地绑在背脊后。胸前随着呼吸波浪起伏。虽说是仰面躺着,绾色丝绣没覆住那一双若隐若露的酥峰,正像冬日里山上阳面的雪化了,只剩阴面留着的半峰残雪。若是吴氏再拽一拽抹胸,那一双雪峰上的粉头都要露出来了。 绛绡心想,冯家老相公的犯事已经三年了,人死在战场上,是败亡,罪名是违背军令。但这三年冯熙还是受优恤在宫里侍卫亲军的,那个时候文拂樱还是说要嫁过来。怎么短短三年,他突然脸上刺了字又瘸了腿?这里面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内幕。要不然文拂樱不会掉包这个傻子嫁过来吧。 可如果文迎儿就是个顶包的,怎么连抹胸都穿得这么贵重? 吴氏突然从篓子里拿了剪刀,开始挑文迎儿抹胸上的串珠线。那珍珠下面是银攒花,银攒花上面吊着线缝在丝缕上,吴氏三两下挑断两颗珠子下的线,握着那银攒花眼睛溜溜地盯着,舍不得伸脏手摸那亮珠子。 “你这是要偷珠子?”绛绡没想到这婆子敢干这种勾当,惊叫出来, 吴氏转头对绛绡低声说,“别瞎喊,这么多贵珠在身上兜着才是容易招了贼惦记,我给娘子拿下来藏好。”说着就又坐回去,拿起剪刀细细地挑那线。 绛绡料她是胡说,准备上去抢那剪刀,吴氏手里却冷不丁抛出一颗珍珠,荧光一闪,绛绡脑子便立刻转了,抢剪刀的手伸出去将空中抛落的珍珠接下。 那珍珠被吴氏手里握了半天有些温度,到了她手里却忽然觉得炙热滚烫,一时舍不得随手撇下。 毕竟文迎儿她才只刚伺候了两天,她还嫌恶得不行,但珠子摸着舒服多了。 吴氏看她那局促的模样,讥笑一声,油腻的脸上泛起几道褶皱,“东西落在手里,知道它的好了?” “你胡说什么?” 吴氏手快,那剪刀三挑五挑还没看清楚,手里已经攒着抹胸上全部的珍珠了。 “咱们替娘子收好了,这样娘子省的担忧,这是好事。再说来,你还记得原先缝了多少颗吗?” 绛绡愣住。她的注意都在珠子装那石榴花样上,根本没有数。那吴氏道:“十六颗,你是你娘子跟前的吗?这也不知道?” 绛绡没这老婆子油嘴滑舌,想偷东西却冠冕堂皇的说话,当着她的眼皮就敢犯事。如今还反而对她咄咄逼人了,她反唇讥道,“偷东西都能说出花来,我现在就告诉堂上去。” “这屋里就咱们两个,还有这睡觉的傻娘子。你去告我,我就说东西是你偷的,被我抓了还恶人先告状。反正没人看见,你能得了理么?” 绛绡哼一声,“我是跟着我家姑娘从文家过来的,我会偷她的东西?” 吴氏面色无惧反坦然笑,“好,那咱们这就去堂上,我是为娘子保存 分卷阅读3 ,你手里怎么独独攥着一颗?人赃并获,打自己娘家的主意更是可恶。”说罢一把手拖住绛绡的胳膊往外拽,面露凶光,另一只手准备开门。 绛绡被她大力握着吃痛,看她那坦然逼人的样儿,说不定真能说服了这家大姐。 “走不走?”吴氏发狠地瞪着她,大声道,“偷东西的丫头,走不走?” “我没有!你贼喊抓贼!” 绛绡是碰上了“老江湖”。正打算把手里珠子扔地上,这个时候吴氏已经开了门。 吴氏看见霜小在外面,喊道:“来看她那手里攒的大珍珠!” 这老家伙力气太大,拽得她疼得的眼睛里逼出了泪,珍珠从自己的手里滚落在地,霜小那一双眼睛愣愣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去倒了你的簸箕去。”吴氏驱赶一声霜小,霜小起身从地上站起来,端着簸箕走了。 绛绡又惊又怕,眼见那珍珠滚到自己脚边下差点踩着,只得再捡起来。上面已有些脏痕。 吴氏关上门,扯住绛绡的头发:“你还告不告发了?不告发咱们两个人都得好,告发两个人都不得好,你仔细想想吧!” 正发着狠,眼下突然只觉得脖颈一阵发寒,蓦然朝床上看去。 一双眼珠子直直盯过来,像佛堂里的金光扫在头顶。“娘子醒了!”绛绡嗓音微颤,甩脱了吴氏的手到床边去。 文迎儿的眼睛大而晶亮,如一汪净水窝子,清凌凌的将人吸得无法转眼。与其他的闺秀,或即便是与教坊的行首主张坐在一起,但凡看见她的,也只会被她那一双眼睛吸引。 吴氏晃一晃手里的珠子,“好娘子,这是什么?” 文迎儿望了望不说话。 吴氏拿手掌在文迎儿脸前面虚空打了两巴掌,嘴里还故意发出“啪啪”的声音,作给绛绡看,“你看,这傻子能怎么样,你打她她还以为你跟她玩儿呢。” 文迎儿一声没吭。 绛绡也明白,这傻子是没指望的,维护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想想,你们文家将你给了一个傻子,你得到了什么?这东西就当是她们欠你的。这十四颗珠子我替娘子收好,咱们谁也别动。”另外两颗一人分一个,吴氏觉得公平得很。 吴氏一边说一边将珍珠用红布包了,将房中楠木柜子打开,放在给文迎儿准备的檀木首饰盒子里,又用哄两岁儿的语气哄文迎儿,“乖娘子,这身上滚得脏了,赶紧得洗了去堂上。” 绛绡心一抖,不吭声,扶着文迎儿起身往净室。盆里哗哗撩起的水声,气氛异常安静。 文迎儿虽然呆傻,但一醒来都会闹的,今天却没理人。她出了沐,呼吸不疾不徐,挺起胸脯,张开双臂。笔直腰杆托出女子姣好的曲线,下巴微扬,等着有人给她擦干净身体。随后绛绡给她穿上中衣,并外面水红交领襦裙,再罩上薄薄的一层青碧褙子。到了最后,她主动伸出脚来套进鞋里。 吴氏愣了愣,跟绛绡说:“你家这傻子还知道穿鞋。” 等净室的门打开时,文迎儿迈开步子朝阳光底下走过去。 ☆、主母 南薰门蔡河曲那一带有不少武官宅,冯宅也是其中一个,为旧时的御赐,房屋百间。当时冯家从河东徙京,轰动一时。娶新妇前乌角门楼都擦过,白日一亮,便有种武臣胸口护心片一样的泛着堂堂正正的明光。 文迎儿往主母屋里走,绛绡、吴氏和霜小都在旁搀着。她们都感觉今天文迎儿出奇地诡异。 霜小拿着水壶往左右两楹房后的花圃里面洒水,指着花圃说,“现在就种的一种富贵树,原来种的才多,有茉莉、朱瑾、玉桂、蜃香藤,都是南花,经常死了又换死了又换,我怕它死就浇水,浇水也死,现在彻底死没了。” 文迎儿点点头,本来想开口,后边的吴氏却突然说:“死不死的挂嘴上,找死啊。”直接一个手掌劈在霜小头上,霜小一脸懵的委屈样。 文迎儿于是继续装傻。 等走到主母那屋,堂上站着个白净微胖的男童,三四岁模样,在背诗,一边背还一边胆怯地瞥左上首坐着的妙龄女子。 “还有一首?”妙龄女突然发话,声音冷淡得有点逼人,那肃穆的模样总感觉像庙里的庄严宝相,眼神又跟包青天似的让人打寒颤。 男童着急了,眼神凌乱地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暂上……” “凌烟阁。” 男童“啊”地一声恍然,继续背完。 接口的是文迎儿,那妙龄女讶异地望过来一眼,然后打发乳母带着男童出去了。片刻她起身上下打量文迎儿,问道:“你是傻子吗?” “不是。” 接口接得反应迅速,这妙龄女嗤笑,“怎么又不傻了?”随后转头看一眼绛绡和吴氏:“你们两个怎么了?” 绛绡和吴氏都脸色发白,显然已经被文迎儿的回答震惊了。 “没想到我这二哥新婚夜里,还能给新娘子治病。战场上倒是逃兵,床上却是英雄。”她话里带刺地冷笑。 文迎儿没法回答床上的这个问题。她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新婚夜到底做了什么,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是清醒的。 早上听身旁几个丫鬟说话,大致弄清楚了情况。这冯宅的主院只有冯母文氏、她所嫁给的这个冯熙、冯熙的妹妹冯君,还有一个小男孩。冯熙之父与大哥三年前死在战场,而大哥的妻子难产而死,嫡长房只留下这么一个三岁小童,现在就给乳母带着。文氏久病,家中大小适宜都是冯君在管,冯宅的下人都叫她“大姐儿”。 冯君的脸清清白白,眉眼细长,嘴唇薄而红润。她身上穿着荼白长裙,上面倒是绣着不少杏色花的,但是颜色也浅淡,唯有头上插着的一根花钗上面是红鼓儿花,将她整个气色一振。 冯君走过来端详着文迎儿,随后隔着袖子牵上她手腕,“你跟我过来。”说着就拉着她往旁边廊上走,径去后边主母卧房。绛绡、吴氏被拦在外面。 主母倚靠在里头卧榻,五十多岁,脸上憔悴但此时有了点血色。她上身靠着后面绣枕,伸出两只手握住文迎儿,叹了一息,“好孩子……” 文迎儿低头呆呆瞧了一会儿她的手,手上松弛褶皱,冰凉的感觉沁透过来,突然心上一动,仰头说,“和我姐姐的手一样凉。” 主母的目光忽地透过她望见了什么,眉头凝住。冯君端了一碗茶来,冷淡地说,“我的手很热。”随后将茶杯甩到文迎儿手上,“新妇敬茶。” 主母文氏一边喝茶,一边用茶掩着思索的神色。文迎儿的身份她清楚,冯熙第一时间就把她带到自己身前来,也是文氏委托文家 分卷阅读4 收留她,伪造了“文二姑娘”这个身份。她把茶碗递回冯君,“你先出去吧。” 文氏见冯君走后,才将文迎儿拽起坐塌上,紧张地望着她,“多说几句话,你还记得什么?” 文迎儿咬了咬下唇的皮:“感觉睡得时间长了,做了许多梦,外面有蝉一直在聒噪,我就醒了。我只想起一个人儿,我叫她姐姐,她就伸手摸我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凉。” 宫里头称呼能叫姐姐的人很多,文氏也不清楚她想起了谁,文氏思索既然她根本不记得人,那还是别告诉她过去的好,看冯熙把她从那小云寺抱回来的模样,这宫里头的人记不得是最好的。 “现在醒了就好了。醒了就等于回家了。” 文氏长吁短叹一阵,其实文迎儿也不知道她在叹什么,只听她继续说,“别想那么多头疼的,和冯熙好好地过吧。” 文迎儿点点头,她一清醒连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不顺其自然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文氏盯了她一会儿。 虽是仍懵懵懂懂,这笔直坐着的腰杆,举手投足的仪态,还有这雪白如霜嫩得出水儿的脸面,都烘托着她那贵家器宇。文氏想,若是她夫君在世,这个儿媳她是敢想一想的,但他死成那样,就再想也不敢想了。可现在,唯一活着的这儿子又熊心豹胆。 唉,难为得他能熊心豹胆一次,以后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文氏握着她手和蔼地笑说,“再过几日冯熙回来,你两个一起回文家拜门,我让君君给你们做了新衣裳,拜门穿得漂漂亮亮的。” 又说了几句,就让冯君过来将她带出去了。冯君和她从外廊上往堂前走,一路上寂静无话。 快走到堂前,文迎儿远远地望见吴氏和绛绡立在里面,转头对冯君说,“院子里有蝉了。我记得小时候,如果有蝉就会让人用杆子摘下来。” 冯君眉头微耸,“我怎么没听见?” 文迎儿被两个人搀着往回走,走到岔路上停下。主母堂后富贵树多,中间通着小径,小径的尽头远远能看见凤仙花,这个时候已经冒了花骨朵。文迎儿又突然忆起以前常用这花染指甲。她脑子里浮现出不少画面,但就是想不起人脸。 跟着的霜小说:“后面是小圃,有个名字的叫‘吟风苑’,娘子去看看吧。” 绛绡因为听见文迎儿能流利说话,心里害怕,想着也不知道她在主母面前聊了什么,出来时她的眼睛分明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就摆头去和大姐儿说了一句,她可没有心情去逛。 “娘子累了,回去先歇一歇吃饭吧,快日中了。” 那吴氏在后面也说饿了,文迎儿于是不动声色地折返回去。一进屋她下意识瞟了眼床榻不远那个楠木顶箱柜子。绛绡敏感,立即屏住呼吸回头看吴氏,吴氏还很沉稳。 文迎儿往柜前走,吴氏三两脚追上,直接将柜门给她拉开:“娘子要什么就跟我说呀。” 文迎儿直接了当:“我那件绾色的抹胸呢?” 绛绡赶忙道,“今早才褪下来送洗了,娘子身上这件是不合身?” “那是我每天穿的。” “晾干了就拿回来给娘子换上,”吴氏合上柜门,转移话题,“娘子想吃什么菜?点几个我马上去做。” 文迎儿果然顺着她的思路来了,抿抿嘴想了一会儿说,“三鲜笋炒鲜蛤蜊,土布辣羹,蝤蛑签混沌,酒炊淮白鱼。” 吴氏哑然,过了会儿笑,“折煞我,酒炊鱼倒是会,但是要吃鱼也得晚上和主母大姐儿一起吃吧,冯宅这么穷,只能做点醋烧白菜,甜瓜甜茄、东坡肉之类。” 文迎儿点头。 绛绡在旁边咽了口唾沫,想这鲜蛤蜊她知道这些年是极其贵的,因为从南方运到汴京来极容易坏,所以是按枚论钱,少说也得五六百一枚。 中午端上菜饭来,吴氏给文迎儿递箸,文迎儿拿起来颠了颠,感觉重量和以前用的不一样。等把甜茄吃到嘴里才眉毛化开,说,“好吃,”说完好吃,她见霜小站在门口眼馋,就招手说,“赏你吃。” 文迎儿用这个“赏”字用得得心应手,但绛绡听着很别扭,就好像她是什么下嫁的皇亲贵女似的。但霜小却高兴大声喊:“谢谢娘子!”坐下就吃。 吴氏也觉得不对劲,把绛绡叫出来,“你们文家是天潢贵胄?我以前倒是伺候过皇亲,那土布鱼羹是一只鱼就取两个鳃,蝤蛑签肉就取两个螯,还要做一锅的混沌,这一顿小餐得几十千钱?” 绛绡对文迎儿一无所知,但不能在吴氏这外人跟前露马脚。“二姑娘之前不在文家的,想来原先过得好,现在送回来了稍微是用度比不上。再说,文家比冯家好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现在冯家都这样了。” “对了,”吴氏悄悄凑近转了话题,“那珠子我晚上找人去打听打听,我看咱们对珠子都不熟,问问能不能换现钱,能换多少。” 绛绡听她又提珠子,估计是想提醒自己,她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下含糊两声赶紧转身回去了。 下午大姐冯君的丫鬟月凝过来,说是要教新娘子家里的规矩。绛绡听见教规矩这话有些不对味,问说,“咱们文冯两家规矩应该差不多吧。” 月凝居高临下,往屋里瞥了一眼,“毕竟是新妇,来了总归要说道两句。马上端午了,里外迎客娘子也得出面,总要交代交代。” 绛绡看她可不是就说两句的架势,今天文迎儿明显头脑恢复,冯君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多等些时日,让文迎儿恢复完全再教什么规矩礼仪。 月凝不管她乐不乐意,就进去关上门教去了,绛绡只能在门口听着。 月凝说了一堆起卧坐立的姿势,绛绡顺着门缝看,文迎儿倒是很认真地在听。过了一会儿又听教冯府的规矩,说得绛绡都昏昏欲睡时,文迎儿突然道,“丫鬟偷东西怎么处置?” 月凝顿住,“看偷的东西价值,分轻重,轻则掌手,重则施鞭,打了赶出去。” “施鞭打完然后赶出去……” 月凝看她皱眉,问,“娘子琢磨什么呢?” 文迎儿说,“原来是赶出去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被拖出去杖打,后来就再没见过,我还说她们去了哪。” 月凝笑:“那除了赶出去还能去了哪,难不成被打死了?” 文迎儿的瞳孔突然张大,“打死”这两个字令她浑身一抖。 月凝赶紧安慰:“娘子虽说是恢复了不少,但显见还没恢复好,我这一说话吓着娘子。娘子还有问得吗?” “那要打几下?” 月凝:“轻重里头又分轻重,娘子手下要是有人偷了东西,跟大姐儿商量定罚就行了。” 绛绡在门外听得脑袋里嗡嗡响,她明白,毫无疑问文迎儿知 分卷阅读5 道了她们偷东西的事,文迎儿眼下可再也不是傻子,而是带着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精明主人! ☆、小偷 文迎儿继续问,“你教的这些姿势,做得不准也要罚吗?” 月凝略仰着头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过娘子做错了只是出外面有些丢脸,我们这些人在家里,做错了才会受罚呢。” 文迎儿坦诚地说,“万福,我姐姐教我是这样的。”说着做了一个万福。 月凝没看出来和她做的有哪不一样,只觉得她仪态确实美得不像话,但这身段没法比。月凝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文迎儿道,“我是说你教的姿势不准。” 月凝脸色忽变,又做了一遍,确认自己根本没错,立时有些不愉快。她毕竟是冯君跟前的,冯宅顶头的婢女。 文迎儿认真道,“烦请姑娘再做一次。” 月凝自然不服,万福下去,文迎儿伸手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使她脖颈与下巴的弧度看起来恰到好处;两肩向后扶了扶,令整身有盈盈下曲的婉转;又见她手指僵硬,放在大腿上时指头往里曲,于是伸手将她的小指和四指拿出来摆好。眼看顺眼多了,文迎儿对她报以一笑。 月凝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做的不精细,但她哪知道文迎儿对这种繁文缛节这么熟悉。 她嘴上一动,低声找回点门面,“娘子在冯宅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讲究这些,只是门面上看得过去便算。这么细小的动作,又不是拜见官家,没这么精细。” 文迎儿:“你刚刚说规矩就是规矩,你做不好不是会受罚么?” 月凝自己感觉脸上恬燥得慌,再交代两句就退了出来。 绛绡忍不住拦着她故意问,“文冯两家规矩有不一样吗?” 月凝支吾道,“大抵一样的,只交代了两句。” 绛绡看她这模样,也真有些想冷笑。等她走了,转而想到珠子的事,于是趁着放洗好的衣裳走进去,趁她不注意打开柜子,将身上那一颗烫手“山芋”放回装珍珠的盒子里。 晚饭时吴氏跟冯君那里报备做酒炊鱼,等叫吃的时候,绛绡将文迎儿叫醒,扶她走过去。 冯君和小男童也都到了。那男童一看见文迎儿就飞奔过来,文迎儿这会儿精神了,好似也很喜欢他,于是俯身接住,使劲地将他抱了起来。 这四岁的男童略有点重,绛绡赶紧扶住文迎儿,让人去拉男童下去。文迎儿却不放手,抱得更紧了些,让男童勾住她的脖颈。两个人笑嘻嘻地互相望着,文迎儿问,“叫什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棉糖,男童稚嫩的声音正儿八经答,“冯忨,字忆麟。” 文迎儿笑得眼睛透亮:“忆麟,你喜欢我?” 冯忨的脸微微发红,低声说,“只有你能帮我背诗,而且你好看。” 文迎儿手抱麻了,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走到饭桌上,正好文氏跟前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文氏不想动,让炖了点羹汤和泡饭送过去,就不出来跟大伙一块吃了。 几人坐下正要动箸,吴氏果然端来了酒炊鱼。吴氏站在旁边看得挺高兴的,因为这道酒炊鱼是她亲手所做,一来是看文迎儿醒了,在她面前表现;二来这道菜其实也是宫廷菜,也只有她这见过世面的会做,这屋里的厨子哪能知道怎么做,所以她特地做出来显摆。 吃饭时候没人说话,等到吃完收盘,冯君和文迎儿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润口,冯忨在前边拿着个竹马跳来跳去的,文迎儿才主动和冯君说,“忆麟的名字真好。” 冯君看也不看她,但提到这个目光显得有些深沉,“大哥名唤冯麟。” 文迎儿说,“我想到了,不过我说的不单是他的字,还说他的名,‘忨’。” 冯君哼一声,“这名哪好?这是我那二哥取的。我当年就查过,《说文解字》说这字意思是‘贪’,《左传》说‘忨岁而愒日’,意思‘苟且偷安’。” 文迎儿思了一下,言辞和悦地说,“这字本意是‘心愿’。《说文》说‘贪’,《玉篇》说‘爱’,这字多好啊。” 绛绡刚才听见她们总在说一个“贪”字,两手便一直冒汗,不由得在腿上擦了擦。看冯君要走,总觉得有一口气上不来。 这个时候文迎儿站起来,“我有个事情要和大姐商量。” 冯君回头,“什么事情?” 文迎儿淡淡看了看四周,将吴氏和绛绡都扫了一遍,声音清脆地说,“早上我醒来时,吴妈妈正偷剪我的珠子抹胸,与绛绡两个争执一番,借着保管为名,顺了我两颗北珠,现在我要她还给我。” 这话说得清晰无比,不需要再重复,而语气也变得有些郑重,她现在就望着冯君等示下。 绛绡就算什么珠子没听过,也知道北珠。上贡北珠的价值堪比骇鸡犀,就偷一颗在宅内罚抽鞭子也绝不冤屈,如果吴氏单独一个人在那房里顺走了那么多珠子,告去官府还不得被打死? 冯君沉吟片刻,皱着眉头目光冷冷逼扫过去,“吴妈妈,绛绡,此事当真么?” 吴氏听到这一声霹雳,没前因没后果也没铺陈,连点委婉曲折和手段都没有,就直接这么被文迎儿说了出来,她也突然脑子浆糊住,微张了口作不出声来。 文迎儿道:“装珠子的盒子就在顶箱柜中,用吴妈妈的一块手巾包着。”冯君听完给月凝一个眼神,月凝就带着霜小还有另两个小厮过去文迎儿院子去了,显见是要将那珠子盒拿过来。 绛绡一哆嗦,正准备往地上跪下陈述,那吴氏突然张口,“我们只是看那珠子太珍贵,将那珠子挑下来保管着了,娘子何说‘顺’?” “我的北珠一颗都不能少,”文迎儿定定地望她,那目光里冷飕飕的,又认真:“吴妈妈最好还是还给我。” 吴氏看她眼珠子虽然瞪得大,但仍有股懵懵懂懂的小孩儿气质,于是道,“娘子,我着实没有偷什么珠子,纯是看太贵重了才好心给娘子收起来,绛绡跟我一早就在一块儿,她都看着呢,你问问她看少了没少?” 绛绡扑通跪下来,用手压着自己扑通跳动的胸膛,“今早上吴妈妈的确是将抹胸上的珠子挑下来,放进了柜子,” 吴氏眉头舒展开,略得意地看向冯君,但绛绡接下去说,“我看见她顺了两颗,气不过便与她争执,她却对我大打出手相威胁。” 吴氏一听当时急了,叫道,“绛绡啊绛绡,你说话也不能脑门子不长眼睛!” 绛绡脖颈里逼出汗来,四月晚上风还凉,吹得她嘴唇有些抖,“她欺负娘子大病初愈神志还没恢复,当着娘子的面就这么做,是千真万确的。” “我呸!绛绡这小蹄子才是真贼,大姐还得明鉴,搜一搜她身上还有她房里 分卷阅读6 包袱柜子,便知道咱有没有说谎了。再来问问霜小,早上看见是谁捉住谁偷东西了?” 冯君忽然道,“霜小早上已经告诉我了,吴妈妈说的不错。” 绛绡愣住抬眼,脖颈的寒意浸入衣裳,想要分辨自己已经放回去了,可说这话,就得承认自己先偷了,她脑子转的没那么灵光,这一个犹豫中,只听文迎儿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将她挡住,对着周围人说,“吴妈妈掉了一颗在地上,绛绡捡起放回盒子里了,这事怪不着她。请吴妈妈把我的两颗北珠还我。” 绛绡仰头望见她绿色薄衣下的挺直背脊,站在堂前为她也挡住了夜里的凉风,禁不住心上一动。可又疑惑,怎么还有两颗? 吴氏见她维护绛绡,突然大笑一声,“娘子是袒护娘家人,把我这老婆子往外面抻,但我是冯宅招进来的,一身清清白白全凭大姐儿做主!”说着也闷地一声跪下来,往冯君身旁挪过去。 冯君冷眼看她,“当务之急是先将丢的北珠找出来。”这个时候月凝带着人回来了,月凝手里端着檀木盒,霜小手里攥着一个包袱。 绛绡余光从文迎儿身旁扫过去,见那包袱赫赫然正是自己的,登时腿一软。 这个吴氏…… 月凝将檀木盒子交到冯君手里,冯君在灯下打开来,明晃晃的北珠颗颗晶莹剔透,让她也震了一惊。 她不是没见过北珠的。只是那还是父亲在世时,皇帝曾赏赐过数颗,也未能经她的手,是拿去给自己的诰命夫人母亲做犀角冠的。 风光的那一时,当初便该想到这种刺眼的东西,迟早要刺着人心肉皮。 她啪地一声将檀木盒子合上,递给文迎儿,“里头十五颗,没错吧?” 文迎儿点点头。 冯君指着包袱,“说说这个吧。” 月凝说,“我们将两个人房里都搜了个底朝天,最后一解开在这包袱就看见了,我们也没动,直接将包袱拿过来了。” “这是谁的?” 绛绡弱弱地答,“……我的。” “你自己打开。” 听了冯君这阴凉剪短的话,她只得哆嗦着手将包袱开了,那亮得出奇的珠子安静地躺在明处,没有半点掩饰地,□□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蠢笨。 ☆、鞭打 “只有一颗,不是还有一颗么?”冯君淡然俯视绛绡,绛绡老实蹲坐在地上,“这一颗也不是我放的,我今日里没有离开娘子半步。” “你没上茅厕?”吴氏冷哼一声。 文迎儿半晌未发声,这个时候说,“大姐,我指认的是吴妈妈,绛绡一天到晚跟着我,又是从娘家一道来的,她想要什么都我都当赏给她,即便是不请自拿,我也愿意。但吴妈妈就不同了,眼下还有一颗北珠,绛绡说没拿,那就是没拿,烦请好好搜一搜吴妈妈身上、房里,查一查她今日里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吴氏惊惧道:“哪有那么多,我数了上面就整整的十六颗,绛绡也确认了,娘子记性不好可不要乱咬人啊。” 冯君转头向绛绡,绛绡沉声道:“我自己也没记得……吴妈妈倒是说她数过是十六颗。” 冯君嘴角轻蔑一笑,“文迎儿,你这些日可是病着,知道那抹胸上到底多少颗么?” 文迎儿目光就没离开过吴氏,定定地说,“每年我姐姐都给我缝一件抹胸,每年多缝一颗北珠上去。今年若还是丙辰年,那我就还是十七岁,北珠就是十七颗。正月十三……我正月十三就穿上了。” 文迎儿的脑中映出一个温婉缝衣的女子,她指头上戴着顶针,夜里没灯,凑着月色,正月里单薄的影子。 吴氏突然拔开腿跑,被外面的小厮就势撂倒,那小厮不分男女地在她身上摸索一通,从衣里袋口将那明亮圆滚的东西拿了出来,人赃俱获了。 东西递回给文迎儿,文迎儿点头,目光仍旧不离吴氏:“依着宅中规矩,偷贵重东西要鞭打逐出,请大姐定量罚。” 吴氏被压制住,一双眼睛祈求地望着冯君,东西还了还要打,她吓得个半死,口里道:“大姐儿我一把年纪,这打下去还能不死么,大姐看在我也劳心劳力的份儿上,宽恕宽恕吧!” 冯君不以为然,对文迎儿说,“既是你的人,由你来定量责打后再逐出,你觉得该打多少?” 这球又抛回给文迎儿,自然吴氏便又向文迎儿讨饶。“娘子,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我绝对不干这种勾当了,您就看在我今日里烧的菜的份儿上……” 文迎儿听得她声音越来越凄怆,脸上也露出怜悯,“三十鞭,打完你就可以走了。” 冯君眉毛翘起,四周冯宅的下人们也都露出惊愕神色。 绛绡刚来冯宅,也不懂这三十鞭子有多重,在文家惩罚下人,吊起来抽三十鞭子,抽破皮子照样出来干活,偷了几千贯钱的东西,抓到官府去打板子说不定就死了,因此她也不明白这些人抽吸什么气。尤其是霜小,站在那里一脸惊悚模样,被吓着了似的。 冯君却轻蔑笑一声,道,“依着北珠价值,这定量也恰到好处。那就这么办吧。” 那吴氏会看众人脸色,指定这个三十鞭是难熬的,当下腿一软,跪下求爹爹告奶奶,痛哭流涕起来。 文迎儿此时已不操心,约莫冯君会叫小厮把她拉下去打过便结了。于是向地上跪着的绛绡伸了手,绛绡略一回神,知道是拉自己,却也不敢去覆手上去,赶紧抱着包袱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迈腿往堂下离去,忽听得冯君清冷声音道:“等等。宅中的规矩月凝还没跟你说全,”她上前两步,“冯家是将门,凡有逃兵、罪人,皆得亲自斩杀鞭挞;在宅中犯事的下人,后宅女眷也要亲自惩罚。” 文迎儿回过头,冯君踱步在她面前,一双冰冰凉凉的眼盯着她身上。 “你知道么,在这世上下着杀令的,有时候一句话,便能让千百里外尸骸万里。我爹在世的时候,每一颗砍下的人头他都掂量是该还是不该。因此冯家每一个人,也都得正视决定。如果你要打这个人,那每一鞭都得你自己感受轻重力度,并不是你就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让别人打到她死活不知,便都与你无关了。” 冯君说完,停歇了一口气,叫月凝:“将鞭抬过来给二嫂。” 月凝点了头,吩咐人去抬。过了半晌,一小厮两手抱提着一杆钢鞭走了过来,那钢鞭有九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钢刺,可说是相当于打人的板子加上带刺的砧板,然后再堆二十斤重量。 走过来砸到地面重重一响,将在场众人都震得浑身冷颤。 冯君身一前倾,从地上将那钢鞭捞起来,虽然也吃力,但仍屏气凝神单手将它完全执离 分卷阅读7 地面,可见她平时有些功底。 “你是冯家儿媳、未来嫡子的母亲,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文迎儿心里道,我可没想做你家的人。但在她咄咄逼人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答,“这刑器我拿不动。” 血和刑器都是骇人的东西,她望着那东西充满恐惧。 “那你就是不罚了?吴妈妈可就没错处了?那吴妈妈,赶紧伺候你精贵胆小的娘子回去,别给她吓着了。” 绛绡瞧这形势,知道冯君前面一声不吭的,并不是好说话为文迎儿坐主,只是看她突然间倒像了女主人的样子,便借着吴氏来压她气焰。 如果文迎儿当真不罚了,整家都知道她是个柔软可欺的,这吴妈妈指定更张狂。 但又说回来,文家的软鞭子软的枝条似得,吓马用的,打上去和抽巴掌一样。但眼前这是兵家刑器,可怕在于,杀逃兵斩敌将的自然要命见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以为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逢年门上贴的尉迟恭年帖里吓唬鬼神的。 冯老相公当初有个名号叫“天生神将”,这个名号不是官家所赐,而是敌人给的,便知天北横西那些野狼野狗有多怕他。男人下手,打板子三十下能死人,这东西是用来折磨人的,大约是为了刑讯逼供,十来鞭必打烂下面。 绛绡仰头望着文迎儿,她眉头踟蹰着,仍留着前几日那迟缓的反应,看来这下不示弱也不行了。 但文迎儿咬着下唇道:“我正要打,”说着两手提着那钢鞭拖在地上拖到吴氏身边,望着吴氏绝望的双眼:“吴妈妈,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会下手轻一点儿。” 她接过那钢鞭,立刻便知道了重量。绛绡见她要两只手才能将这钢鞭提起,另一端头还拖在地上。 绛绡伸手去抓那钢鞭,大着胆子道:“我帮娘子扶着……” “谁都不许帮!”冯君威严目视,似有要将她一起打的意思。绛绡被喝得浑身一抖,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手登时缩了回去。自己今日是被文迎儿包庇住,站不住理,也就是因为文迎儿包庇她却独独惩罚吴氏,才会更惹得冯君恼羞成怒。 乳娘看这情形,要将冯忨抱走,冯君道:“让他看,见血才知道惜命。”乳娘遂没办法,只得把冯忨放下。冯忨看大姑凶相,又要打人,脸上怯懦却不敢哭。 文迎儿知道手里的刑具若是挥出去了,根本收不回来力道,那刺扎下去非得血肉模糊。 吴氏已经浑身软成了一摊泥巴,喉咙发着杀鸡前的尖叫,这个时候已经被人用巾子堵上了口,押倒摁在长凳上面了。 说着两手举起钢鞭来,眼见胳膊因重量而抖动,她努力控制力道,才让那钢鞭略微划过吴氏裤子。 手上沁出了汗,手里刚抬起的钢鞭又向下掉落下去,只听吴氏声嘶力竭地一叫,那脸上的泪和虚汗糊了满脸,钢鞭重量碾压下去,那密密麻麻的钢刺霎时滚扎入肉中。 不远的霜小看见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冯君回头瞪一眼。 冯忨的乳母偷偷给冯忨遮了一下眼,见冯君在瞪,赶紧把手抽回去。 文迎儿的手越发颤抖,伸了一只手在前面,抓住有刺的鞭面往起抬离她浸血的屁股,使满了力,将钢鞭向外抡了出去。 “这一鞭罚够了,给吴妈妈上药,让她走吧。”文迎儿喘着气说。 冯君冷嘲道:“那,剩下的二十九个数,就让霜小和绛绡来担。” 说着手一动,月凝便小声吩咐外面的小厮:“都押了吧。” “啊……”霜小见那两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吓得跪在地上。绛绡稳定住心神,伸手浅浅握了握文迎儿的脚腕子,心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她,还是让她也给自己点勇气。 文迎儿回头望一眼吴氏。她屁股上血直直往下流淌,皮肤苍白如死,眼神涣散。眼看着一片狼藉,闻着血的味道,她的脑袋里嗡嗡地飞过好久之前听过的和尚超度的声音,那种咒语没有任何平仄,和尚的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 绛绡还在文迎儿身后,眼见小厮也要过来拿她,她眼睛已经泪朦,但也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想再往文迎儿身后躲了。 文迎儿从恍惚中醒来,抡起钢鞭踉跄地往那走来的小厮身边甩去,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谁也不许动她们。”她抡着钢鞭,从小厮跟前甩到冯君跟前。 冯君略往后退,知这东西砸过来也狠。她正准备让人抢断,这时文氏屋里的王妈妈走出来道,“二哥刚差人来说今晚回来。怎么新妇吃完饭了还不回去?待会儿二哥回来要洗身上,水都准备好了?” 绛绡这时一听,反应过来是文氏来救场来了,当即热泪盈眶,五味杂陈地站起来,帮着文迎儿将手里握得死死的那钢鞭给劝放下来,然后两人默然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低声叫霜小,霜小赶紧脱离那两个小厮跟上。 在文氏的人面前,冯君也没有再阻止,只让人将吴氏遣走了,让乳母带冯忨回房去。最后她才坐回座中,缓声问王妈妈:“二哥晚上真的要回来?” 那姑子道:“如果不回来,就让你这么欺负她?大姐儿,你若对二哥有脾气,你就是去打你二哥骂你二哥,夫人都不管你,但你将冯家的气撒在她身上,夫人就不能不管了。她现在是你嫂嫂,她将来在这家的时候还长,但你可待不长了。” 冯君闷声听完教训,忍不住说,“这个傻子将来能当家吗?以后我出了这个门,冯家会是怎么样?” 王妈妈摇摇头答:“我看她不至于软弱,何况主母还在,慢慢来。倒是你,铁石心肠又不会说好话,嫁人之后若还这副样子,夫家能消受吗。”说罢叹叹气,就从后面廊上走了。 几个下人收拾桌碗和擦抹地上血迹,月凝偷偷去看冯君的表情,冯君也没有今日逞了威风的意兴,只是一副萧条模样。 ☆、冯郎 绛绡搀着文迎儿坐回到床上去,霜小一边抽泣着,一边点上亮。三个人默默地在光底下坐了一小会儿,谁也没说话。 顷刻后,文迎儿唤了一声:“绛绡。” 绛绡立刻跪下了,死命地在地上磕个头,说:“二姑娘,我是鬼迷心窍做了那种事,姑娘还一念护着我。从今以后,我死也要用这条烂命守着姑娘,当牛做马,只要姑娘原谅我!” 她哽咽着,豆大泪水滴在地上,很快晕开了。她是真的懊悔,懊悔自己狗眼看人低,也跟着外人一样有了欺辱文迎儿的心思,懊悔自己本本分分了这么些年,却在今天早上受了蛊惑,而文迎儿回护她的那番话,她伺候了七八年的文拂樱也不可能说得出来,更何况她是将她弃了的。 如今她是打定了主意,文迎儿自然是她的主,既然她对自己好, 分卷阅读8 那么自己也得百倍地还回去。她是懂道义的,现在只看文迎儿的意思了。 文迎儿默了半晌,轻轻吐了一口气,“相依为命吧。”说完抬眸,也瞥了一眼泪汪汪的霜小。 霜小突然“呀”地一声,指着文迎儿的手:“娘子在流血……” 绛绡这才将眼睛注意到她藏在袖里的手,正往外渗血,当即握住她胳膊将袖子挽起来,才看见她手上尽是血点子,这才回溯刚才,想到她用手扶了一把钢刺。 那会儿她和霜小注意都在吴氏上,没防的她这么无意识地一抓扶,反而受伤了。可文迎儿受了伤却闷声不说,看得绛绡着了慌,“这得去请大夫……霜小快去请!” 霜小刚点了头拔腿跑,院里走过来月凝,手里拿着一小盒药膏和一圈绑带,进来一眼瞧见文迎儿袖子上的血,道:“珠子被偷不能忍,怎么自己流血却不说?还是大姐儿惦记你,知道你抓了钢刺。你们不用忙活了,大夫已经去请过,这时几个人都请不来,你用这药先涂上缓缓,明早一早请来给你看。” 说着把药盒和绑带递过来,霜小接了住。月凝站在门口想说两句话,绛绡看她似乎是想为冯君分辩两句好话的意思,但眼见她也没说出口,低着头折返了。 绛绡给文迎儿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用绑带绑好了,嘱咐她别沾水,仰头瞧她拧着眉头,问说:“疼么?” 文迎儿点点头,绛绡心里爽快了些。还是知道疼的,还没又傻回去,这才放了心。 “以后不舒服要告诉我,好么?” “嗯。”文迎儿看一眼手,“我刚才也不知道流血了。” 绛绡心想,大概是和她一样,还对前面的事情心有余悸吧。毕竟那刑具以前从来没见过,就跟突然看见刑场上的铡刀一样吓人。更何况,冯君还非逼着文迎儿当刽子手。 随后想起了一事,“那……郎官是真的要回来么?我瞧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烧水备盆为好。” “嗯。”文迎儿的脸在光下微微发红,发愣似地盯着地面,绛绡好奇问:“娘子是在想新郎官么?”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文迎儿倒真娇羞了。 “小官人是武人……因此总会粗犷些,”绛绡先给她打个心理准备,然后实在形容不出来,见文迎儿似乎在思考“粗犷”是什么样,绛绡就默默地退出去烧水了。 霜小出来的慢,她走过去握住文迎儿的手,“娘子放心吧,二哥很好的。” 等烧水的时候,绛绡将霜小叫到跟前来说,“你也看见了,你跟大姐儿事无巨细地说咱们院里的事,可大姐儿一样要打你,你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么?” 霜小眼睛红红地点了点头。 水烧出来时,便听前边小厮唤道:“二哥回来了!” 霜小于是赶紧将两桶热水提去了净室,绛绡则走到院里去迎人。院里没人掌灯,黑暗中廊上走来一个修长的身影,步履一深一浅,能听见他手中拐杖落地的笃笃声,好像十万火急,如呼呼山风一般刮过来。 的确是冯熙回来了。按理不是旬休人是回不来的,军中森严,不知回来是什么原因。黑乎乎的看不见他脸色,只见那抹同以前一样高大的身姿越来越近,绛绡禁不住心跳得快了些,腿脚向前迈出一步,正有一块凸起的石板将她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倒去。 腰间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身体带了起来,落在平稳的地面上,整个动作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绛绡的目光还来不及惊恐,就落在身旁站定的面孔上。旁边的门开着,一束昏黄泄出来,正好照着他的脸。 他左脸黥着字,胡须从腮处往下布满下巴,看上去很有些凶神恶煞,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她还没睡下吧?” 绛绡收拾住心神,立刻会意是问文迎儿,于是道:“还没有。” “那就好。” 绛绡抬眼去,见他眼眸晶亮起来,舒展颜色朝前走去。 绛绡想扶他,却见他那拐杖似是个借道工具,斜斜一倾,将他身体一下子送出了老远,离得房门进了,他步履越发显得兴奋,蹦跳着仿佛是个少年。 微光下他扶拐的臂膀肌肉结实,毫不费力,就像刚才扶她腰的那一下子,自己就像个雀儿一样在他手上,轻轻巧巧地。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文迎儿已经恢复了神志,他就已经进去了。 绛绡站在那一束光前怔了一会儿,屏息向净室走过去。 文迎儿等在床榻上,有点紧张。 笃笃声入了房门,向内榻靠近,她的心也笃笃地响,两只手想抓在一起,又被绑了带,只好摩擦着床褥。 等那笃笃声突然在近前停住了,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望见眼前的陌生人,左脸上刺着字,胡须挡住半面脸,露出的一双眸子盯着她一动不动。他头上系着一根脏兮兮的红抹额,发髻已经散了一半,身上穿着兵士皂衫,灯里看见上面有殷红的片片污渍,腿又瘸着,好似刚从战场厮杀下来的残兵败将。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汗味和腥味便飘过来。 文迎儿一惊,双腿立刻蜷缩上榻,躲在角落里怕得不敢再看他。见他向她靠近了,灯下影子像鬼一样从地上铺展到床榻上,她身上开始发抖。 越发近了,他身上的味道越重,皂衫上的殷红也像极了血。 冯熙见她怕成这样,不知今日是什么刺明显是吓怕了,问说,“是因为小官人的长相?” 文迎儿从遥远的记忆黑洞中抽回来,点了点头。她嘴唇已经发紫了。 绛绡抚摸抚摸她后脑的头发,顺势帮她将发钗卸下来。 分卷阅读9 墨发铺在她肩头与脑后,绛绡伸手指探进去,插在绵顺的软发里揉了揉,“别瞎想,小官人是今日太不讲究了,我会跟他说的,待会儿他再进来,我绝对不让他是这副模样了,行么?” 文迎儿突然攥住她,“他杀过人吗?” 绛绡吓了一跳,安慰道:“娘子说什么呢,小官人虽然是禁兵,但是在宫里头当职。天子脚下哪会杀人。” 见她心绪渐渐平顺了,绛绡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院廊等着冯熙回来。待得又见那抹身影,他明显比方才风尘仆仆归来时步履沉重了许多,估摸是同冯君闹了不愉快。但她也不好多问,见他这么不言不语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眼看他就要重新走进房门,绛绡终于将他叫住:“二哥,你等等。” 冯熙疲惫地微微偏头,绛绡走过去低声道:“娘子同前两日不同了,她神智清醒了,但却不记得人。你这副样子……怕是吓到她了。我想……您还是先去净室洗沐,随后换一身平常衣裳,往后您那当兵的衣裳就不要穿到娘子跟前了。还有……” 冯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拄着拐迅速往净室去。入了净室,他便立即将皂靴脱下,解衣裳带子,一边问,“还有什么?” “胡子,”绛绡望见他宽衣,借着夜晚黢黑,掩盖住自己的脸红和窘迫,“娘子怕这胡子,我替二哥刮剃了吧。” 冯熙毫不犹豫,“嗯。” ☆、刮胡 冯熙剥得只剩中衣,三两下脱去上身扔在地上。绛绡蓦地望见他赤/裸的背脊,脸不由自主地烧起来。 她以往没有这么近身伺候过男人,而眼前的人,即便腿脚不便,那硬朗的肩颈、男人的气味,也很快将这点着昏灯、氤氲热气的净室内烘得燥热起来。 忽然他转身过来,铁实的胸腹肌肉瞬间展现在绛绡面前,绛绡心脏剧烈颤了一下,脑袋一阵懵乱,只听他道:“愣着干什么,将铜镜和刮刀拿来。” “铜、铜镜?” 冯熙自己偏头找了片刻,一瘸一拐在靠墙那处捡起刮刀,又走到小柜前一手掌抓起人脸大的铜镜、还有一块皂胰子,将那铜镜递到绛绡手里道:“你举着些,我看着刮。” 绛绡正想解释说亲自为他刮,但见他已经将那胰子沾了木盆里的水,糊在下巴根,又坐在凳子上,拿起刮刀刮起来。 他就这么对着铜镜刮着,绛绡用铜镜掩住自己通红的面颊,眼皮低下,看着他摆动刮刀移晃的手臂。心想过一会儿要帮他搓洗身上,脑中便越发生了奇怪旖旎的情愫。 冯熙的手臂这时停住,绛绡抬眼一看,见他正望着门口。 绛绡也循他视线望过去,见是文迎儿站在门缝里观望着,一双眼睛炯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观望了多久。 绛绡手一抖,那铜镜险些脱手,唤了一声:“娘子怎过来了……”一心虚,立即转头去瞥冯熙。 冯熙嘴角挂了一丝笑容,眼神缱绻柔和,只盯着文迎儿:“过来。” 文迎儿应声而动,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大约在门口看习惯了,现在也没第一眼看见冯熙时那么怕,斗胆走到他面前去说:“我给你刮,让绛绡下去歇着吧。” 绛绡刚要说不累,冯熙却已笑答道:“好啊。” “娘子的手刚受了伤……”绛绡又说一声。 “右手不碍事的。”文迎儿迅速答。 “你先下去,镜子不用举了。”冯熙说话时目光仍然僵在文迎儿脸上,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绛绡心里明白过来,收拾了心神,放下铜镜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只是她还有些糊涂,也不知文迎儿怎么突然又不害怕了,正如偷盗珠子让她突然有了那么大反应一样,真正的匪夷所思。 但其实文迎儿只想到,那是她自己的夫君,她不应当将他推给旁人。即便她还不认识他,也不想让别人靠他太近。她要这点安全感,内心深处,她好像漂浮在无边的水上,身旁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她不想分给别人。即便是一大块可以分享的浮木,她现在也只想自己占着。 冯熙将剃刀打个环转,把刀柄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住,看了一眼尖利的刀刃,犹疑地用右手将刀伸出去,对准了他的脸。今日动了钢鞭刑器,又拿起了刀,这造化谁知道呢。 冯熙宠溺地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腿边上。文迎儿腿一前曲,半跪在他大腿上,又重新站了起来,手里稳稳地抓紧了刀柄。 冯熙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细嫩的右手,带着她将那刀顺着下颌刮去。她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瞧着,使劲抓着刀柄,鼓起了勇气,一刀一刀,磨过胡茬有些沙沙声,生怕一不小心将他的脸上划个血口子。 “我已然这模样,再多几道疤也不怕。”冯熙缓声叫她放心,她仰头,和他的面颊就在咫尺,浴盆的热气在两人露出的肌肤上流窜,文迎儿咽一口唾沫,伸出包着绑带的左手,扶住他的下巴,右手仔细小心地刮蹭掉那一撮撮的硬须。 冯熙没干别的,就只透着雾气欣赏眼前的面庞。她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些懵懂好玩。她的吐息拂在他面上,包裹着的手掌透出温热。 文迎儿刮了很久,她觉得刮了一百年那么长。等他面上终于干净之后,她将那刀抛在地上,用右手仔细地抹了一遍他的下巴,又把粘上的胡茬全都抹掉摘掉,随后才满意地对着他的面容打量起来。 这么一看,却呆住了。清清朗朗的一个人,棱角面堂如雕刻似得,眸光柔和地望出来,眼瞳是幽深的黑,又觉他有些伤处在里面。 往下看,他锁骨入左腋下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右肩头有个长好的窟窿,胸腹倒是绷得紧紧的光滑肌肉。 正呆看着,冯熙将她拉入怀中,坐在他大腿上,她蹭地弹跳起来,往后退两步,低着头强咽唾沫:“你……你还没洗,身上臭的。” 冯熙手扶板凳支撑着腿站起来,道:“那你先去睡着,我洗完便过去。” 文迎儿点点头,见他走到屏风后褪了裤子、入了水,心里咯噔一声,“那你一个人洗?” 水还热着,他进去后便觉舒缓,将头靠在盆壁上。他斜斜地往屏风后侧她站的地方望去,她正烟烟袅袅的站在雾气里。 冯熙问:“你要帮我?” 文迎儿答:“不要。你就一个人洗,不准叫人了啊。” “嗯?”冯熙拐了个音调,知道她是想什么了,嘴角笑着,“好,以后都一个人洗。” 文迎儿颇满意了,不声不响地走出去,见绛绡还在门口,于是叫上她一起回去伺候自己洗面洗脚。等都弄完了,上了床榻,绛绡问:“娘子不怕了吧?” 文迎儿已经脱至中衣,坐在床 分卷阅读10 榻上抱着小腿,将脑袋窝在膝盖中间细想。这个郎官削了胡须变得顶俊俏,她应当没什么不满,她的大脑空落落的,自然旁边的人说什么,她就得使自己开始相信什么。 等绛绡退出去了许久,才听门吱呀一声打了开,随后是那男人的脚步,进来又上门合栓,往她这侧再次靠近。 文迎儿仰头,见他中衣外披着一件素衫,进来后将素衫褪在凳上,坐上床榻。 他倚靠着枕头挽住她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送,随后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 冰凉冰凉的嘴唇。文迎儿心下忐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见他就只是将她抱着,手攥得她肩膀疼,不过多时攥出四条指印的红痕来。 文迎儿侧头瞧一眼疼处,再转回来,看他阖睡着了。 望见外面桌上的灯还亮着,本想叫绛绡来关,可已门被他上了栓。于是便打算伸腿下床去灭,这么一迈腿,身子却被他两手压肩坐了下来,一前倾,脸和前胸都埋在他中衣里。 文迎儿的脸贴在他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海棠胰子的香味儿。男人身上有了海棠味儿,也变得好闻了些。 他的心跳沉稳坚实,这时候也通通变快,文迎儿想爬起来,他却压着不让。转瞬他的胸膛至腹下都滚烫烧灼起来,她就像扑在一个火炉上,前胸微微发出汗。 “别动。”冯熙低低的声音带着喘息,但仍然阖眼欲睡,眼见是太困倦了,可身上又情不自禁想和她亲昵,最后就只好僵持在这里。 文迎儿被按着一会儿,他下腹下面都越来越热了,这股热劲从底头流窜到她身上,一直窜到她脸庞上。 冯熙微微睁眼,灯下她的脸潮红一片,眼睛里茫然无措又可怜巴巴地,于是将两手探在她腋下,把她整个身子抱在旁边。 他今日实在没劲…… 文迎儿松了口气。她想到了他方才身上的殷红和腥臭,忍不住问:“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死物的臭味……那种味道就好像周围有漫天的蝇子。你……是不是杀人了?” 冯熙睁大眼睛,皱着眉打量她。他脑中在犹疑着,“不傻”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不是人,是羊。”冯熙解释。 “是羊……”文迎儿长舒了一口气,斜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你杀过人么?” 她想从自己的脑子里搜刮出关于红抹额和铁枪、血腥味儿的联系,她脑袋里都是一片一片残缺的云片,拼凑不整,或许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回忆。 冯熙的目光突然透过她望向了看不见的远处。远到一片荒漠和黄草,云里依稀见雪山。 他在湟水边夺路狂奔,直到马筋疲力尽累死在他胯/下,他滚落在地上,甲胄仍然还沾着三十余同伴的血。 后面紧跟着的西夏人疾驰而至,他手里拿着刀,头发沾着沙,转身向着西夏人的马匹冲过去,刀口劈开左马膛、右马腿,西夏人落魄跌马而下,与他近身肉搏。 那一次他一人杀了二十多个人,西夏人的尸体叠罗汉一般躺在漠上,远处的雪山越来越白。 后来他也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抬回割牛城去。眼见天上的旗帜和烟火,割牛城已在父亲的手中。 那一役是父亲生前最后一场大捷,割牛城而后改名为统安城,后来也是在那里,父亲的头颅被西夏人割去。所以西夏人说“割牛城割了牛首”,应了这名…… 文迎儿等他回答,他却逐渐地合了地听见他厚重的呼吸。 ☆、荀宅 三更刚过,绛绡在间壁耳房正小憩,听见文迎儿房门咯吱响动,于是起身过去查看。 见是冯熙正走了出来,面颊光洁如玉,更衬得浓眉深眼,那左颊刺字都仿佛成了男人味道的点缀。冯熙问她说:“我昨晚衣裳在何处?” 绛绡道:“昨晚换下我就洗了,二哥这是要穿出去?” 冯熙低头一笑,“忘跟你说了,我是偷跑回来的,这时要回去当班。湿的也无妨,好歹干净了,拿来吧。” 绛绡着急忙慌地去取衣服,冯熙三两下就将那阴湿的衣裳穿了起来。绛绡担心他受凉,问说,“二哥衙下没有换洗的一套吗?” 冯熙道:“方才睡多了,现在恐来不及再回去换,”说着兀自自嘲,“抱着新娘子舍不得撒手。”眉梢眼角都藏着欢喜。 他换完衣裳,系上禁兵那红抹额,就迅速拄着拐向外奔走。绛绡在廊上追了一阵,见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绛绡独个儿站在廊下,冷夜风吹得她有些落寞惆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回去后辗转反侧,第二日清晨醒来,霜小已经在院里打扫,唰唰的扫帚声将她搅得有些烦乱。 霜小见她站在门前,走过来道:“绛绡姐姐,二哥走了吧?” 绛绡疑惑,“你怎么知道二哥走了?” “昨晚上二哥气势汹汹去大姐儿那院,我跟去了,听见说他是私下回来,就逗留两个时辰。” 绛绡凑过去,从窗台晾的纸包里抓出一小把瓜子给她递过去,“你跟我说说,二哥和大姐是怎么吵的?” 霜小一边拿过来瓜子嗑,一边饶有兴致地说,“二哥过去的时候很生气,那个钢鞭还没给抬走,二哥看见了,一把拎起来,扔进外面花圃,跟大姐儿说,‘以后这个东西谁再敢拿出来,不由分说,每个都挨。’然后大姐儿说,‘你怎么出来的,莫不是逃出来的吧?’二哥说,‘我想我女人,自然就回来了。只没想到你还会欺负她。’大姐哼一声,‘你那女人谁敢欺负,这钢鞭也是她要抽别人的,你怎么还来质问我?’二哥嗓子闷吼,‘以后你对她有什么不满,等我回来跟我算。’大姐儿说,‘我跟一个早该死的人算什么,要算,你倒是先还我爹还我大哥来!’然后二哥听到说起冯相公和大哥,自然就没法儿再发脾气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长时间,最后就散了。” 绛绡听到那句“我想我女人,”心里突然狠狠动了一下。这时候文迎儿已经走了出来,应该是都听见了。 果然文迎儿问:“大姐说的‘该死的人’是什么意思?” 霜小想了想,这事她只知道一点。大概就是三年前冯老相公和长子冯麟都死在了统安城,只冯熙活着回来。外面说是冯老相公导致的败亡,他也没有分辩,等于是坐实了父亲的罪名。冯君不知从哪里听来他给大宦官魏国公管通做了走狗,这人又正是害他父亲英明的人,所以她便天天骂他该死。 看文迎儿在细想这事,霜小怕她多想,急忙说,“早上月凝过来嘱咐,说是大姐儿又叫娘子一早去堂上。” “又来?”绛绡觉这冯君遇上家里的事后性情也变 分卷阅读11 得乖张了,因为冯熙反而迁怒了文迎儿,这是要欺负她到底。好在她也有亲事在身上,不用一直忍下去。 霜小道:“这回是正事。是为了五月一日去荀将军宅和其他女眷们做百索的事。” “荀将军?”文迎儿突然发问。 霜小回答:“就是荀驸马家,对街那个大宅。去年端午就请了四邻女眷过去做百索吃粽子,然后会送宫里制的香药、粽子、艾草、还有请吃水团儿。” 绛绡感了兴趣,连忙伺候文迎儿梳洗打扮,往冯君堂上去。 冯君正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捻着一张红色的拜帖,见文迎儿来了,微抬眼说,“五月一日,你和我去吃个宴吧。我给你做了身衣裳,你到时候穿上。”说着让人捧着衣裳盒子出来给了绛绡。 等回去后,绛绡给文迎儿打开盒子一看,甚是乍眼,先是放着一个垂肩花钗冠,造型精美,冠面团簇着大朵鲜红布牡丹、镶嵌点缀着小排粒南海真珠,那珍珠亮得发假,整个冠高近四寸,近一尺长,又高又长赶上宫里内样了,大约也就小个毫厘不逾制。看着是华丽。 绛绡想起文拂樱以前也有几个花钗冠,比这个精致小巧,银面珠花颜色也新鲜,都是在盛大的场合才戴,显见这回去驸马宅的宴会冯君很是重视。要让文迎儿也盛装出行,为的是冯家的脸面。 但这个冠越看越奇怪,过了一会儿绛绡知道哪里怪了。这冠整个就是艳俗而大,透着一股廉价的品味。 霜小大声“哇”着,她可看不出来哪不好,眼睛随着那冠上的银亮摆动,见绛绡放在一旁,她就凑过去仔细观看。绛绡这个时候将盒子底摆放的一把销金腰带先拿出来,递给文迎儿瞧,文迎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对这些东西也没有喜与不喜,好像跟她没关似的。 随后里面是一件嫩绿绣小簇花的裹身绣裙,是异常鲜亮的绿,绿得冒光乍眼,绛绡哭笑不得。 时下以郁金香根染的黄、杏色最受贵女们喜欢,文拂樱的衣裳也多是各式样深浅花纹的黄,但显然,这几天冯君那边送过来给文迎儿的大多都是绿,绿是最显老的。只不过文迎儿肤白深眉,穿青碧纱裙春天里也看着爽快,但要真穿这么一身,那就是绿毛红冠公鸡了。 绛绡苦笑,“这衣裳可真是吸睛。” 霜小道:“到时候一堆女眷花色里就出挑娘子这一个,绿油油地,吓死她们。” 绛绡:“我看大姐儿也是这意思。那她自己穿什么样?” 霜小鼓鼓嘴:“不到那天谁也不知道。做衣裳的都只跟月凝接触,我也问不到。” 绛绡真不知道这冯君怎么想的,既然新妇头一次参与这么大的聚会,总归是要给冯宅面子的,她自己不是挺素净么,让文迎儿衣裳瞎别人眼睛,到底有什么好处?是故了意就要给她二哥丢这个人,她就高兴了? 文迎儿也无所谓,百无聊赖地去门前站着,眼观四周。反正好不好看她自己看不见,都是给别人看的,她倒是惦记她那件抹胸,回头跟绛绡说:“我的抹胸按着针眼儿原样缝好吧,我只穿那件。” 绛绡一听到“抹胸”,总有点脸红,低头答应了,将衣裳钗冠都收回盒子里放好。她手上功夫极好,这回自然要将功补过,让文迎儿能欢心一笑。 于是她搬了凳子在门口阳光底下开始缝上珍珠,文迎儿突然问道:“那荀驸马是什么人?尚的是哪位帝姬?怎么都不提帝姬而提驸马宅?” 霜小听见了,过来顶着眼珠子说,“荀驸马是平卢节度相公的次子,先帝间宰相稼溪公的嫡孙,尚的韵德帝姬。前三年就封了将军的虚衔,这宅子就置办下了,大家都知道他是要当驸马都尉。去年一月帝姬出降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占了两街的仪仗,但是听说驸马与帝姬关系不好,帝姬不怎么住荀宅,还在宫里太后跟前。荀驸马有几房姬妾,时常出入庭门,坊间说道多,但据说帝姬也不在意。” “唯独就是端午驸马生辰,帝姬会提前回来,这时候就招各宅女眷过来瞻仰她仪容。听说也是官家逼着她给驸马过这个生辰,但过了端午,她就又回宫去了。” “官家逼迫你都知道,你这灵光耳朵从哪里听来的?”绛绡笑。 “荀宅对面卖凉水的摊子,他们姬妾爱喝,下人们常出来买,我在旁边听的呀。” “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议论。” “娘子爱不爱吃乳糖真雪,他家的是帝姬都赞不绝口的,我给你买去!” “呸,我看是吹的吧。” 隔了几天直到荀休,冯熙都没回来,说是宫里面在准备小皇子的百晬礼,也就是小皇子的命名仪式,所以格外忙碌,荀休也不让休了,晚上自然也逃不出来。 到了五月一日这天,冯宅门口一早就租了车马去荀宅瞻仰那韵德帝姬的仪容。文迎儿跟着冯君上了车,才闭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 冯君一声叫,文迎儿抚了抚后脑勺醒来了。她坐在幽闭的空间里就容易睡着。旁边冯君瞥她一眼,嫌弃地看外面。文迎儿抹了抹自己嘴边流出来的口水。 “今天你就闭住你的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人说什么你也别管,莫丢了冯家脸面。” ☆、斑鸠 车一斜,冯君首个走了出去。文迎儿头上顶着又重又累赘的钗冠,走出来颤颤巍巍的,冯君也不等她,就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 进了宅院便有个五旬内侍引领,走到一个垂花门下,连廊正站着两个宫中武臣的模样。也不知怎的,文迎儿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所穿装束是三等武臣。 走进去大厅里已经坐了□□名妇人,小的十四五,大的约四十余,各个浓艳妆容、大冠大色的富贵样,看样子和文迎儿差不多。文迎儿思着这就是别的宅子来的夫人、娘子,原先还说是冯君想让她丢脸才穿成这么俗艳,现下一看,都是这种打扮。冠小一点的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宅子里,一眨眼就被埋没了。 现在厅里摆着一大张楠木案,这些妇人们围坐着,桌上桌下放着水桶、五色线,有三四个在编长命缕;水桶里是粽叶,桌面上摆着黏腻的糯米,剩下的人在捏水团儿,或者往粽叶里面塞。 文迎儿找了半天才看见素淡的冯君已经坐在一个角落,也没人跟她说话,显得像个下人。冯君正我行我素地包着水团。 老内侍送完人就要再出去,文迎儿心思一警觉拦住他,“里面的都是哪家夫人,还请示下。” 老内侍望一眼外面没来新人,就耐着性子跟她从左往右说,“殿帅高太尉家的侄三娘子;殿前两位徐都指挥使的大徐夫人和小徐夫人;梁驸马家五娘子、六娘子,殿前刘都虞候家大娘子;这旁边魏刺 分卷阅读12 史宅大夫人;庞刺史宅大夫人,种经略使宅大娘子、还有冯宅的大娘子。 文迎儿听见一堆武官名,到最后只有冯宅没有说官职,但其他人的官职在武官里都是极高的,那高、徐、刘都是“殿前”,还有驸马女儿,还有刺史夫人,那冯家女眷也能列席,说明冯家地位也高?前几天听绛绡和霜小说,他们家老相公是败亡的,因此冯家已没落不堪,但自己夫君冯熙还在禁中当职,难不成是自己夫君在禁军官职高么。这她之前脑子疼时都没有问,现在倒是好奇了。 这个时候从后堂走出来一个身段盈盈的女子,一头金钗宝石晃眼,穿着大红色的大袖夹袄,裙裾点地飘然而来,出来后咳嗽了两声,还叫身旁的下人给她拍手掌引起注意。 文迎儿问老内侍:“这是帝姬么?” 老内侍讪笑:“这是驸马后院的小夫人,嘿嘿。” 老内侍是帝姬的人,他与其他内侍、武臣、婢女专为帝姬宅院所配,不服侍驸马。即便帝姬经常回宫不在,他们两院也独立,不接触荀驸马后宅。荀驸马的风流韵事,他们原先曾经十分恼怒,每日让人报去公主告诉帝姬,但帝姬指示由他而去,这两年渐渐地,竟然还能与客人打趣讨论,反正不检点的也是这荀驸马自己,他的事情最好上达天听,那帝姬兴许还有脱离苦海的一日。 说起宫里,老内侍倒是觉得文迎儿面熟,有意无意盯着文迎儿看。见文迎儿回头,他就主动热络:“娘子这长相真是好,慈眉善眼,老奴以前在宫中侍奉过,娘子倒是很像一位主位娘娘。” 文迎儿听到他夸赞自己,低头表谢,然后从随身带的小兜里拿出一个香包送过去,“给您驱一驱蚊蝇。”这一拿出来就是沁香又凉爽,花叶紫苏薄荷之类,正好合季节。老内侍更是笑着接过,道:“娘子有心了!” 文迎儿小跑进去到冯君旁边坐好。 那被内侍唤作小夫人的斑鸠儿,是荀驸马最宠爱的妾室,本朝以来驸马允许纳妾,尤其狎妓风气在汴盛行,这荀驸马也纳了几个教坊小唱回来。那斑鸠儿便是前几年有点名声的,仪态说话带着媚样儿,却又镇得住场子。这时下人往桌上放了三盘点心,她清咳了两声嗓子笑道:“辛劳诸位了,这点东西先给诸位解解乏,咱们再做小半个时辰便开宴。”说完了她就往堂上高交椅上一坐,颇有主母风范地看着下面各家夫人娘子忙碌,自己倒是让丫鬟给她扇风,还连带啜几口茶水。 这些妇人们嘲弄着做手工,私底下那高太尉家的娘子道:“这小贱婢还真敢出来人前哪。”小徐夫人道:“这倒真是鸠占鹊巢了”。嗓门故意放大,那斑鸠儿立刻黑了脸,但很快又陪起笑,让下人给每个人盛了荔枝凉水,然后走下去举着凉水彬彬有礼地请她们喝,还一个个地叫出在场宾客的名字,伴几句各人喜好,譬如与那高小娘子说胭脂,与小徐夫人说点翠,虽然在场女眷都不爱搭理她,她还是颇耐心地与她们赔笑交谈。 斑鸠儿实际上已经是这荀驸马宅的主母,里里外外她一人操持,而那位韵德帝姬反而是个客人,每次帝姬回“巢”,她还得负责迎请接待。帝姬要在宅内宴请女眷,她也是那个主事的,贵为帝姬的才不愿意操的闲心。然而过去两年,她只能退居幕后看帝姬坐在前面收买人心,自己却一丁点儿主母待遇都没得到。今年,她只是鼓起勇气走出来,借主事的机会出面打个前场。这要求可不高啊。堂上这把交椅,她平时是惯坐的,其他姬妾仆婢都得在下面,只是今天她一坐,就遭来这些人的非议。 在她嫁入的近两年间,她已经投入了许多在这周遭武官妇人的人际关系上,送的礼并不少,其中几个对她还是笑脸相迎的,但这高、徐和梁驸马家,因为是皇帝打马球、蹴鞠的好搭档,帝姬同她们有更深厚的联系,她就只能忍着了。 一个个说话着走到冯君跟前,以为是文迎儿的下人,就越过了,看着文迎儿不知道是谁,心里想她没下这个请帖啊,是谁请来的?直接问文迎儿,“这一位贵客是……” 文迎儿答:“我夫君是冯熙。” 斑鸠儿愣了愣:“冯熙?是间壁那个,被罚没在牛羊司的那个?” “牛羊司?”周围女眷先是忽地笑一声,后发觉不对劲,都从冯君和文迎儿旁边闪了开。那斑鸠儿也知道这地方是属于光禄寺专门饲养和宰杀牛羊的地方,禁军里面的逃兵犯兵不除军籍的,放在那里杂役,宰杀牛羊。这……这沾染畜生血腥实在晦气之极,且又沾染犯将之家,这人也不是她发请帖的,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斑鸠儿果然挑眉说,“这……冯家娘子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今天来的可都是贵客,奴也没邀请啊,这个……”她有点儿慌,因为今天迎门的是帝姬的人,不是她平常使唤的家丁,这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文迎儿刚才听见她说冯熙是牛羊司的残兵,联想那天他一身血腥味,倒是能解释了。 那高太尉家的娘子直接将手里的碗往下一扔,凉水和里面的荔枝都泼在地上,“你这是触我们霉头,还是侮辱帝姬的门庭?” 斑鸠儿下嘴唇一咬,对文迎儿道:“真不好意思,我命人带一份礼,烦请您出去。这里不是吃白食的地方。” 斑鸠儿立即让自己的家丁上来赶人,家丁拉扯住文迎儿和冯君往外走。小徐娘子道:“穿成这样来吃白食,不仔细说我还没看出来,仔细这钗冠果然是假的。” 冯君挣开家丁,啪地拿出请柬拍在桌子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众人吓了一跳,那斑鸠儿拿起请柬一看,上面笔迹是她没见过的,纸张也不是她出的,但却写的是“左卫将军荀子衣邀”,她于是提高声调:“这请柬我没见过,你们还敢伪造?” “伪造?是你们送来的,竟然说我伪造?”冯君往前一步,身体挺直,正好比斑鸠儿高半头,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双眼睛如刀,吓得斑鸠儿往后退一步,叫:“赶快拖走,再闹我看直接拉去衙门收拾吧。” 冯君看那家丁一把扯过了文迎儿,因文迎儿头冠巨大身子又被裹着,这一下摔到地上,她登时怒目推开那家丁,“拿开你的手,也配碰我冯家的人”转头盯着斑鸠儿:“小妾登堂果然难看,你不去跟驸马核实请柬,就敢这么赶我们?” 在众贵女面前,斑鸠儿立刻被激怒,她要的只是一个面子,眼下连一丁点儿都不给她留。 “你这张嘴真厉害啊,驸马请的人都过的我的手,有什么好问的?我看进衙门前先吃几掌记性才行!” 其实本来也是说说,推出去了打不打也看不到,但冯君却眼光凌厉道:“掌我?我爹与大哥在世之时,你们胆敢这么 分卷阅读13 侮辱我们吗?我爹西北征战三十年,你们的父兄男人却在花楼点牌子吃酒,抱着你这样的妓、女睡觉,你们胆敢这么侮辱我们?” “拖出去拖出去掌嘴!什么东西!”她这一番话让斑鸠儿要疯了,也把贵女们惹得叫一个火。 文迎儿知道糟糕,这下家丁更都来又抓又推。眼看那家丁就打在冯君脸上了,她转念一想,口里道:“帝姬万福金安!” 果然家丁们都立刻缩了手,连同斑鸠儿和贵女们都屏住呼吸往堂前和堂后看。 文迎儿立即起身,稳了稳心神迅速说话:“各位息怒,我家大姐说话一时糊涂,但请柬却的确是驸马宅递过来的,否则我们决不敢造次。门外那位帝姬跟前的公公认得我大姐,是他接请我们进来的,劳烦请求核实,若不是驸马所邀便是帝姬所邀。若是帝姬邀请也能这么赶走吗?” 文迎儿知道既然内侍没有验她们的请柬就请她们进来,还可叫出所有列席之人,又不假思索地叫冯君为冯家大娘子,那必然是对今次宾客了如指掌。门外都是帝姬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对于来什么外人怎可能不查清楚呢。她站得直挺挺的,虽然心里打鼓,但也知道气势上必得让人相信才行。 ☆、宴席 “请示什么?” 后堂廊上一群侍女簇拥着一男一女两个姿容绮丽的人走过来。那男人头上戴这白玉小蝉冠,身着红纱袍、腰间系着犀腰带;那女子头戴五寸一尺长帝姬北珠镂金云月冠,身着绿色翟纹大袖。 两个人并一行侍女走进来,立刻将主座周围都站满了。往下定定地一看,下面的人也注视着他们,他们就是这宅子的两个主人。 那男的便是左卫将军荀驸马,名叫荀子衣,前相之孙,刺史之子,原来还在军中有个实职,因为本朝有制,尚了帝姬就只能有个虚衔,以后都不能在事业军功上有什么建树了。 刚刚发话的就是荀子衣,但当他一站上主座前,望见下面那一抹乍眼的嫩绿,看见文迎儿的面容的时候,眼神却慌乱了,竟然都忘了继续问。 那女子是官家跟前最挚爱的子女之一,第十二女韵德帝姬。她的母亲生前是官家跟前最挚爱的刘文妃,谥号明节皇后。韵德帝姬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与宫禁外的明节皇后宅居住,一般不会来“造访”这个驸马宅,她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官家说:“你即便再厌恶他,也得保全你一国公主的体面,否则御史们三天两头地找朕的麻烦,你就当帮朕了。” 眼下韵德微一摆眼,也在这大堂正中看见被家丁围住的文迎儿了。文迎儿身上的一抹绿夺人眼球,想不吸引到她身上也难。 然后抬头再看文迎儿的脸,她倒是少有的和荀子衣神情保持一致。 文迎儿站在原地,没有仰望,只是按着标准的规矩大拜下去说:“奴为冯熙之妻,和夫姊冯君受邀前来觐见帝姬与驸马。” 荀子衣吞咽了一口唾沫,站着没动没说话。 倒是韵德心性稳定,开口道:“你们是已故熙和经略相公冯蚺的家人?” 冯君和文迎儿都拜好了,答:“是。” 韵德首先坐了下来,又问文迎儿:“你是前熙和路第三将主将、前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冯熙的新妇?” 文迎儿自然不知道冯熙曾有过什么军职,但见文君在旁一脸肃容,鼻间竟酸楚,料定这帝姬说的不错。 “是。” 韵德帝姬竟然能说出这么详细的军职,底下女眷听到也觉震惊,这两句话就能看出帝姬对冯家这两女的重视,那斑鸠儿自然也听得出,嘴唇微微颤抖。 韵德向着底下道:“诸位前边的吵闹我已经听见了,方才冯大娘子说得对,咱们这等庸庸碌碌的日子,还不是像冯公那样塞上泣血的战将换来的?” 下面一堆贵女家丁噤若寒蝉,荀子衣也已经坐在帝姬旁边稍低一点的位置,听她教训众人。 那高太尉家娘子这时候走出来一万福,“帝姬教训得是,冯公当年确为悍将,唯独就是最后有一点儿小遗憾罢了。”她看一眼班鸠儿,“小夫人扯着一个请柬的事情为难冯家娘子,当真是令人心寒了。” 大小徐夫人赶紧跟上附和,贵女们立刻站队,都赶紧地把方才斑鸠儿给倒的凉水扔在桌上。 斑鸠儿现在颜面尽失,但心里是不服气的,她多说一句道:“冯氏已是被定了罪的,是以奴家以为会有损帝姬与驸马的声名,因此才有所顾虑,其实……” 韵德听见她说话有些不耐烦,白眼一扫:“你倒是替本位操心声名?” 斑鸠儿吓得跪下道:“不敢,奴家不敢!” 韵德揉着太阳穴,“驸马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斑鸠儿的腿立刻瘫软,这是要责罚她的意思?她立刻看向荀子衣。 荀子衣没任何犹豫:“帝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韵德的太阳穴还没揉完,底下女眷都忐忑着,虽然要罚的是这斑鸠儿,但就跟等着刑场上行刑一样,兴奋刺全表露出来了。 文迎儿已经看出来了形势,方才旁人说的那句“鸠占鹊巢”是说对了,帝姬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一个妓/女在她前头抛头露面呢。原先大约是因为太放纵了姬妾,到处对驸马与她的声名确实有损,连霜小这些下人都常常挂在嘴边上,就算再大度,这主母也会有发怒的时候吧。这个班鸠儿显然不好过了。 “那就按我说的,诸位都就坐了,是时候开宴了吧?” 荀子衣说,“到了。”于是吩咐管家立刻吩咐挪桌上菜。 斑鸠儿长舒了口气,众人倒有些遗憾了。文迎儿牵起冯君的手,低头退后,等着所有的贵女都就坐了,她才拉着冯君去坐最后一桌。 冯君不愿意让她拉扯,但在帝姬的堂上,又看了威慑,也就低头照办。她内心倒是觉得这突然就不傻了的文迎儿,在这种事情上很精明,俨然以前就常见似的。 荀子衣招来乐伎弹唱,正唱着唱着,韵德让旁边小内侍拍拍手,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本位听说斑鸠儿是京里名唱,不如让斑鸠儿唱两句。” 斑鸠儿今天是想提早出来讨点颜面的,现在弄巧成拙了,面子自然不是眼下重要的。眼看那些平时她送礼殷勤的贵女们,看着她全是一脸鄙夷,全都对着帝姬舔着脸笑,她也算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这个时候被点名要唱,她就走出来,给帝姬鞠个躬,又给冯君和文迎儿也鞠一躬,说,“帝姬方才说了冯公的事迹,让奴家感慨激动,那就唱个说薛仁贵的杂段儿,说着便清嗓子唱起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韵德立刻揉着眉心哼哼两声,但也没打断她。还是荀子衣叫断她:“端午的 分卷阅读14 唱什么军歌,你唱个点绛唇、浣溪沙的就下去吧!” 斑鸠儿看韵德和荀子衣那神色,当真不知道怎么了,只好乱乱地又赶紧让弹唱改调,再唱个点绛唇。 眼看帝姬终于和颜悦色了点,这个时候高、徐等夫人开始给帝姬敬酒,斑鸠儿眼看自己成了背景女乐,倒是忐忑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 冯君看见敬酒的人,对文迎儿倒:“得上去敬酒,旁人都去,若我们不去就是失礼。” 文迎儿抬头一看,那庞刺史魏刺史家的几个女子过去想敬韵德帝姬,韵德看都没看,就被内侍拦下来了。 冯君看见她们被赶,又说,“不用去了,省的惹讨厌。” 文迎儿反而道:“得去。”说着起身来往过走。冯君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赶”是让帝姬显威严,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 过去之后,冯君被赶下去了,但文迎儿过去时,那内侍却点了点头让开了道。 文迎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跪下来低头举着空杯,请韵德帝姬赏脸喝酒。没想到韵德果真点了点头,让那内侍倒上酒,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本位听说冯熙迎娶了新妇,特地邀请过来一见,这一见果然……驸马,你觉得呢?” 那荀驸马正在旁边喝闷酒,因为女眷们不好去敬他,他就是今日给韵德当个陪衬而已。但他喝酒的频率很快,在外人看上去,是因为看见自己宠爱的小妾被迫在下面给女人们唱曲儿,碍于帝姬的威严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个时候他的闷酒被打断,荀子衣愣了一下转头过来,眼睛却不敢看文迎儿了。 韵德说:“驸马怎么了,不觉得冯家这位娘子样貌很熟悉吗?” 荀子衣道:“不甚熟悉。” 韵德道:“前几天我十四妹崇德出殡,我目送她棺椁出宫的。我记得你见过她的。应当还记得吧。” 荀子衣躬身:“这时年久远了,上次见到崇德帝姬,还是三年前。当真不记得崇德帝姬的样貌了。” 韵德和荀子衣自顾自地说话,也没让文迎儿回去,文迎儿悄悄抬眼看内侍,内侍嘱咐她不要动。她只好继续在那里跪着。 韵德慈眉善目地点点头,转过脸来看文迎儿,看了一会儿突然目光冷峻起来,说:“你身上这衣裳怎么回事?”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宾客都安静了下来,仔细一听,现在已经不是斑鸠儿在唱曲儿了,不知道刚才什么时候换了个乐伎在唱。 文迎儿已经不傻了,她一看见韵德帝姬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颜色冲撞很不妙。虽然深浅度有些不同,但她这颜色更扎眼,很难不将别人目光引过来。 这衣裳是冯君找人做的,以冯君的本事也没法知道帝姬今天穿什么,冯君最多就是自己不爱穿这种富贵装束,但又不想让冯家人在外面都像她那样被看作低人一等,所以特地做一身能引人注目的。只可惜冯君不会挑,故意弄个贵女们不会撞色的绿,却没想到帝姬也跟她想到一块儿了。 但这可让她倒了大霉。文迎儿头上微微冒汗,眼看见旁边执壶的小内侍手里酒壶有些倾倒,她立即手一歪,碰在那小内侍的身上。 酒壶里的葡萄酒哗地泼在她头冠和衣服上,文迎儿赶紧磕头认错:“帝姬见罪。” 那小内侍也赶紧跪下来求见罪,文迎儿接着说,“还请帝姬让我下去清理这污渍酒水。只是请帝姬赐借一套婢女的换洗先替上。” 韵德倒见她反应快,指着小内侍说,“就你搞得,带着人下去换罢。” 文迎儿紧跟着小内侍快步离去,想起刚才韵德帝姬那个眼神,总有些不寒而栗。 ☆、大红 一出去便长舒一口气,顿觉好了许多。小内侍带着她去换衣裳,却也没给她婢女所穿的,而是给了她一件大红夹袄与红裙。 这大红夹袄看上去说不出的熟悉,文迎儿仔细想想今天还有谁穿红,似乎除了这家的主人荀驸马,也就只有那个小夫人斑鸠儿了。 文迎儿道:“这颜色又冲撞了驸马及小夫人。” 小内侍目光真诚,“娘子刚在里头脱衣裳时,我们管事勾当拿来了这件,管事勾当所说的话,就是传帝姬的意思了。” 帝姬出降后,宅内都会配有都监一人,教授、学官数名,管勾宅事官数名、勾当宅事和武臣多名。这管事的勾当都是从宫里四五十岁的内侍里选出来的,武臣也皆年迈。另外还给的有年纪不过十五的小内侍若干,为入位袛应。总而言之这些人或老或小,就是没有合适帝姬年龄的男人。甚至因为过去兖国长公主爱上自己宦臣的坏例子,现在连个恰当年龄的内侍都不让有了。 这小内侍名叫蓝礼,年方十三,是分给韵德的入位袛应,那外面接人的和蔼老内侍,就是一名管事勾当,名叫蓝怀吉。两人是个认过来的父子关系。 文迎儿:“帝姬的意思?帝姬为什么要指定我衣裳?” 蓝礼望见文迎儿的眼睛,觉得很是灵动,不知为何愿意同她说话。他喉结动了动,正在变声期,男性的气质正在发散出来。文迎儿看出来,他不是从小就成了内监的,因为喉结和变声的缘故,大约是才成了内监不过太久。 蓝礼道:“这个你就别管了,你只穿上回去大堂就行了。” 文迎儿坚持道:“不行,请您但凡给我一件婢女穿的就可,我不能再冲撞了驸马与小夫人。” 好说歹说了半天,文迎儿坚持不穿,蓝礼想了想,踟蹰道:“正好管事勾当在外面,我请他跟你说说好了。” 于是他出去请蓝怀吉进来,蓝怀吉也对她颇有好感,于是道:“我就实说了吧,帝姬今日里想给驸马一个教训,这是正好被娘子你给撞上了。这件衣裳是那斑鸠儿脱下来的。” “小夫人脱下来给我穿?是帝姬也叫她换衣裳?” 蓝怀吉和蓝礼互相对视一眼,随后蓝怀吉道:“娘子切不可固执,帝姬的意思还是要遵的,否则帝姬向谁说上一句话,你夫君的官职恐怕会有变动,就我所知,你夫君已经是在牛羊司中了。” 文迎儿听完,知道她不穿都不行了。见她意思松动,蓝怀吉道:“穿上后,我再带你去外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文迎儿觉得这顿宴吃的多处惊险,但她好似对这种惊险适应良好。 等穿好后,那蓝怀吉看见她穿着大红色,眼中突然有些泛着红丝,感慨说:“真是像……娘子知道么,咱曾经服侍过一位娘娘十多年,那位娘娘还育有一皇子一帝姬。后来咱被分至别处,就没再见过旧主。再后来这最近的三年间,我听闻这位旧主,和她的小皇子、帝姬,三口人都相继离世,因此让我痛惋。” 文迎儿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一见面就愿意同自己说话, 分卷阅读15 只好说:“让您看见我伤心了,真是对不住。” 蓝礼拉拉他袖子:“爹,别说这些了,赶紧走吧。”这声爹叫得小声,应该在人前是不会这么叫的,这会儿着急怕他说漏什么,才脱口。 文迎儿觉得她无形中好似很了解这些不同于寻常的人,包括刚才和帝姬打交道,还有现在和内监说话。 蓝怀吉与蓝礼带着她走出来,没直接回大堂,而是先走到外间拐弯绕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柴房,里面正传来“啪、啪”板子落下的声音。 蓝怀吉就让她在远处看了一看,正好能看见里面栓在凳子上的两条腿,这两条腿是女子光着的腿。文迎儿惊道:“这是?” 蓝礼在外面守着道防人过来,蓝怀吉道:“这就是让您穿这件衣裳的原因。那里面被打的是斑鸠儿。” 文迎儿觉得骨子里嗖嗖的凉:“要打多少下,才算教训了驸马?” 蓝怀吉:“帝姬没说打多少下。” “没说打多少,是多少……” “就是打死。” 文迎儿咽一口唾沫,只觉心头一震恶心,赶快往外走。那蓝怀吉一边跟着她一边道:“这也是我为了提点娘子,帝姬出降两年间从未与驸马发火动气、处置过驸马身边任何人,这一次也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帝姬从来不喜暴戾,娘子既然撞在这上边了,就配合帝姬演完这一出,只要不拂了帝姬的面子就没事。” 不拂帝姬的面子……文迎儿听着有些哆嗦,但出来时间已经不短,只能深吸一口气走回去,坐到冯君身边。她必须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于刚从傻子恢复过来的她,现在脑子严重不够用,实在是疼得厉害了。 冯君问:“你换的这衣裳这么红,和驸马倒凑成一对了。” 文迎儿没说话。冯君想她换衣服也是那内监们给的,兴许不碍事,也就不追问了。 那喝闷酒的荀子衣,这个时候眼睛往后面座席一摆,果然看见改穿了大红色的文迎儿。 他不自禁地放下酒盏,盯着那处目不转睛,嘴唇开始颤抖。 韵德正在与她相熟的梁驸马家小娘子说话。梁驸马是她姐夫,这小娘子知道很多梁驸马与她七姐的隐秘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偷偷笑,聊得非常欢快。 这个时候韵德转头瞥一眼荀子衣,果然见他微醺的脸上泛着红潮,眼睛迷蒙地盯着远处的大红色。 “这件衣裳是你私自请宫中御制,用料所废万缗,是么?” 韵德凑他近了些,几乎将嘴唇贴在他脸颊了,外人看上去是夫妻间的亲昵。 这件确是荀子衣特意为斑鸠儿请宫中御制所做,所废半年,手工费数万缗不止。荀子衣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他是真喝醉了,他现在眼前只有大红色坐在后面的女子,恍恍惚惚中,听见韵德在他耳边说:“她死啦!” 她死啦! 荀子衣蹭地站起来,这句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现在不仅嘴抖,手也抖,连腿都在抖。 韵德也站起来,在他身边道:“你让官家与我很是头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我知道我不在时,你总让人穿着我的颜色招摇过市。我记得……红,是你在宫中初见我时,我所穿的颜色。你当时说最是欣赏我的这抹红,那么你便应该将这抹红高供拜服,日日熨帖齐整,而不是将它弄脏。”韵德叹一声,“如果再从御史口中听到弹劾你的一词半句,我就没有今次这么好糊弄了。” 荀子衣仍是保持这姿势不动,韵德道:“你怎么嘴还在颤,和那小斑鸠儿紧张的时候如出一辙。你当真是越厮混越像个娘儿了,倒还不如我的袛应蓝礼有些男儿气概。” 韵德呼一口气,这两年都没同他说过这么多话,仿佛一次性说完了一辈子的。她对于今天的宴会实在没什么兴趣,便率先带着一班人离去了。 文迎儿余光望见帝姬已走,而那荀驸马又张皇失措的模样,想是帝姬已经告诉了他斑鸠儿被打死的事,得到了教训,那这个作为这一刻间的斑鸠儿象征的她,总算解脱了。 荀子衣晃晃荡荡地从席上走出去。众人见主人已走,再互相聊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全黑了。 蓝怀吉等人招呼宾客离去,冯君也与文迎儿站了起来准备打道回府。正走到外面去,黑暗中那小蓝礼走过来,“娘子留步,帝姬还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冯君瞥一眼,“我在马车上等。”说罢先出去了。蓝礼带着她顺着廊上往深处走,越走越深,文迎儿问:“这是要去哪儿?” “帝姬卧房在东厢,要穿过中间花圃。” 文迎儿警觉:“帝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能透露一点儿吗?” 蓝礼停下来,闪着眼珠道:“我们帝姬思念前段时日过世的崇德帝姬。姊妹情深,娘子别见怪。帝姬一月间已66续续请来十来个长得像崇德帝姬的女子,有的是像您这样的娘子,有的年岁都不太符,只是像,帝姬就会请来说话、赐银子。” 文迎儿奇怪,“我怎么会像这么多人,方才管事勾当又说我像娘娘。” 蓝礼答:“是一回事,那位娘娘就是崇德帝姬的母亲,因为都逝去了,所以我爹还有帝姬都时常怀念,帝姬也常常会叫我爹在跟前,给她讲以前的事。” “那为什么帝姬对我夫君的事也清楚?” 蓝礼笑:“这话说的,帮帝姬找人的都是皇城司的人,别说娘子你,就是其他那十几个像崇德帝姬的,他们家里的事帝姬都一清二楚。就因为长得像崇德帝姬,已经有三四个家里男人封了官职了。我猜,您的夫君也很快会脱离牛羊司。” “照你这么说,韵德帝姬当真姊妹情深成这样。” “唉,也不算稀奇吧,我们帝姬也是跟官家学的。官家爱重刘文妃,后宫纳了不知道多少个长得像刘文妃的女子呢,这些人的父兄也全都……” 他赶紧拍自己的嘴,知道自己说多了。后来一言不发带着文迎儿走,等到出了花圃,前边就是帝姬所住的东厢,蓝礼道:“娘子稍待,我前去通报。” 小蓝礼很快向里面跑去。文迎儿站的地方正是个暗处,她正准备走到亮些的地方等,才迈出一步,后面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捂住她的嘴,往花圃深处大力拖拽去。 ☆、荒唐 这个人的手滚烫,文迎儿使出全身力气挣扎,那将她拖拉的男人虽是男人,也没料到她看似瘦弱的身躯竟有这么大反抗。这时候文迎儿牙齿一咬,那人瞬间收手,愣愣地瞧着她。 文迎儿回头一看,竟然就是荀子衣,本来还想大叫,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醉酒模样定立在那里没再碰她,随即退后几步。 “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荀子衣的眼睛泛红血丝,莹莹亮亮的湿 分卷阅读16 润,醉酒的人眼眶都是那样。他有些站不稳,却也不跌倒。 文迎儿道:“您节哀顺变,我不是小夫人,驸马可别过来。” 荀子衣喘息得厉害,却没动:“真好看,真好看,我请造作所为我做了半年,每即入宫都会一询,但凡造作所的勾当们说赶得上时日,我便高兴地分拨金银给他们。那段时日这是我唯一的指望,我看过花样,花样也是我请造作所绘制了几个月我才满意的。于我而言钱缗数万算得了什么?” 文迎儿看他疯疯癫癫,便想瞅着机会逃跑,这个时候只能安抚他不要于一件衣裳,好像有点可怜。但是今日让我等到了,我会请画院最好的画师将今日的你画下来,放在我胸口里,妥善珍藏,至死不休。” 听这话意思还是将她当做了死去的小夫人,要缅思一辈子,言辞是唏嘘了些。但文迎儿内心对他同情不起来。毕竟帝姬才是他的正妻,观今天荀驸马纵容姬妾招摇,宴席全程也都没有正眼看过帝姬,令外人看了家丑,这个结果只能是自找的。文迎儿道:“荀驸马若是平时尊重帝姬,就不会有今天的惨事了。” 荀子衣趁着月色望过去,红袄的领子与袖延泛着金线的明光,上面所绣的繁复纹路他都抚摸过成千上万次,眼见她穿着胸口起伏,袖缎在微风中略略摇摆,被风一吹,反而清醒了。 “你一向知道我是个畏缩之人,不敢失去权势优渥和驸马地位,”荀子衣踉踉跄跄地自嘲,“所以我被灌了这种东西,也不敢碰你,即便我想得都疯了。我现在又要逃跑,我这逃跑姿势你是最熟悉的。” 话越说,文迎儿越听不懂,但荀子衣没有给她太多机会思考,就拔腿向花圃另一侧跑去。 身后突然亮了起来,是帝姬院内数个武臣举灯笼追出来,追到花圃看见文迎儿独自站着,便道:“驸马呢?” 荀子衣踩草逃跑的脚步就在前面,那几个武臣迅疾追出去,但很快便听见一声马嘶,再来便是马蹄笃笃响起向外奔出。 “叫堵门,拦住他,快!” 文迎儿莫名其妙之中,一班内侍与婢女们纷纷罗列在周围。那小蓝礼与蓝怀吉都急匆匆走过来开道,过得片刻,韵德帝姬也走到她身后。 文迎儿赶紧跪下,那韵德帝姬俯视着她:“方才驸马对你做了什么?” “回禀帝姬,驸马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就往外面跑了。”她微微仰头,余光瞥见韵德眼神犀利不悦,再瞥一眼小蓝礼,那蓝礼正给她使眼色。 文迎儿仔细一思,这不太对。怎么武臣与帝姬还没赶到就知道花圃里是驸马,这么黑的天,周遭又没人,微风吹着那荀驸马的声音连她都有点听不清,他们又怎么分辨出来的?而且这帝姬一出来就问驸马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先问“对她做了什么?” 蓝怀吉上前一步,低头道:“娘子好好说,仔细说,刚才驸马是不是借着酒意,要对你强行意图不轨?是你据死反抗,蓝礼阻挡他不得,只好急急向帝姬求援。方才情形是如此吗?” 文迎儿盯着蓝怀吉的眼睛,突然想起蓝怀吉说的那句话:“只要不拂了帝姬的面子就没事。” 这时候她才领悟,原来“不拂帝姬面子”的事不是在大堂上,而是在这个花圃里,这大约是个陷阱,她是诱饵,等着荀驸马跳进来。 这个花圃的花都较矮,周遭没有大树后头藏不了人,外面又是大道和院子,因此武臣们即便埋伏也只能从院墙里赶过来。荀子衣方才说了几句长话,实际上没有废多长时间。那些武臣没有立刻出来,大约是想等到他真的对她做了点什么——或者至少拉扯一下衣服,让她发出点声响,他们才出来将他抓个正着。 可荀驸马既然知道有陷阱,为什么又要往里跳呢? “快说啊。”梁怀吉催促她。 文迎儿不想撒谎,那就只能把荀子衣将她嘴捂着向后拖拽仔细渲染了一遍,然后余光扫见梁怀吉与韵德对这个说辞都较满意,就停了下来。 韵德又问她:“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文迎儿如实招来,只是略去了“所以我灌了这种东西也不碰你”这话,她感觉这句有蹊跷。 韵德冷笑:“果然拿了这个小斑鸠,是等于拿了他半条命。” 前去追赶的武臣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驸马已经逃出门外了,应是与管家与看门的家丁早有部署。” 韵德思了思,“算了,他跑了就跑了,我明日会回禀官家。当着我的面奸/淫良家未遂而潜逃,如果这样都不能让官家让我与他分开,我就和崇德一样,在官家面前撞死!” 文迎儿心里一惊,荀子衣说的“被灌了东西”,是不是酒里被灌了药?难道韵德所说的“奸/淫良家未遂”,实际上是存了让荀驸马“奸/淫良家被当场捉住”的心吗? “本位今天也没什么精神说话了,这些丑事你就当没看见吧。我过几日请你来叙茶。” 韵德表情很是失落。没有逮到一个她设想的场面,她自然是提不起兴致的。她摆摆手,让梁怀吉送文迎儿出去,随后由人搀扶离去了。 梁怀吉一脸严肃地送文迎儿出去,不再如刚才那番慈颜悦色了。看来都是为了刚刚那一出好戏而装出来的。 文迎儿了然这一点,也绷着神经尽快往外走。快出门时梁怀吉说:“如果外面传出什么话,便算是冯家传的,你知道了吗?” “知道,”文迎儿瞪着眼睛盯他:“如果刚才驸马将我玷污了,那冯家又会怎么样呢?” “自然会给予体恤。” “那我呢?成为驸马奸/污案子里面一个没了清白的人证?” 梁怀吉没料到她这么咄咄逼人,于是道:“娘子说什么胡话,你现在不是清清白白吗?”说着靠近一些,声音低低道:“我方才也着力强调你是‘剧死抵抗’,请娘子明白我的苦心。我父子没有害你之心,但你今日实在是撞在了帝姬设的捕鼠夹子上,我们但愿的是帝姬不叫你再去为这事作证,便万事大吉,若是再去冯宅唤你,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梁怀吉说完四下看看,要回头走,又忍不住补充:“今次娘子被邀请,是由于这张脸。说好听了是我们帝姬念想崇德帝姬,才到处找与崇德帝姬长相肖似之人前来约见,说难听就是皇城司怀疑崇德帝姬没有死,于是四处搜捕崇德帝姬的踪迹,然后再给我们帝姬来验人。娘子今天能出这个门,是因为虽然长得有些像,却言行举止都不符,若不然连出门都不容易咯。老奴说得太多了……也不 分卷阅读17 知为何要说这么多……唉,祝娘子好运吧。” 文迎儿目送梁怀吉佝偻着身体匆匆回去,一时心思冲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想法。仰头看一眼这黑暗之中的高门高墙,竟觉得如此恐怖,于是快步上了冯君的马车,一听见马蹄的声音,才终于松散下来。 ———— 韵德坐在卧房里发了很久的呆。 这个文迎儿形销骨立,眼睛无神,也无脾气,不像是她记忆里的十四妹崇德。她甚至不是最近一个月里抓到的长得最像崇德的人。 话又说回来,官家的儿女加起来四十多个,每个都有分和崇德相似,这世上这么多人和她相似,赵顽顽也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 想来想去,她忽然觉得有些闷热。 “蓝礼?” 蓝礼从她榻前的碧纱橱后头走过来,这个时候除了蓝礼,其他婢女都已经被她赶出去了。 “你今年多大了?” “禀帝姬,下个月就十四了。” 十四了……韵德目光扫着他,模样白嫩俊俏的一个少年,肌肤像女人一样光滑,喉结耸动,声音有了男人的特征。她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在他两腿间停留了一会儿。 韵德忽然觉得自己荒唐。可是她这些年间心里空空荡荡的,如果不脱离荀子衣,她就将是下一个官家的牺牲品,那也就是下一个崇德了。 ☆、夜出 绛绡蹲在冯熙跟前,想帮他替换鞋子。那二十二皇子的百晬礼办完了,冯熙总算能在家中歇几天,端午后才再回去。 冯熙摆手不用她。绛绡在他屋里待着,即便不用她,她也不出去,只要冯熙不明确赶她,她也就当做个摆设在那里站着,随意找点手上活计消磨时间。 冯熙也没刻意她到底站在哪里,只要不在他眼睛光线里就行。虽说回京已经三年,他也仍旧不大喜欢汴城与宫中那种纸醉金迷的气质,除了他的女人之外的其他女人都只不过是燕燕奴奴之辈,他很难瞧进眼里去。 牛羊司倒是令他更清醒些。牛羊喂食牧养后再予宰杀,与大敌当前却惶惶不知的汴梁官民一样,只要能销金如粪土,谁认得你东南西北是辽金西夏还是吐蕃呢。 本朝开了许多先河。那权宦管通是个立图名垂青史之人,要做有史以来第一宦官。不仅出使辽国、统军西北、南征动乱,现在正在拟从魏国公一跃为王。 冯熙想起自己的西军历史,跟着父亲征战十余年,最后目睹父亲从统安城外山崖坠落,兄长为救父亲而突围不成,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父亲的头颅被西夏人砍下带回成为一时之谈,而管通顺水推舟,将此战败亡的军责推卸给父亲。 为了控制他在朝中与他的对立面说话,管通以文冯两家全族相威胁,将他调回宫中给了个看似军阶更高的闲职,日日在官家面前吹打羯鼓与萧笛,慢慢地磨他的心性。 冯熙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刺字。摸着这字,他倒觉得很温暖。他记得从小云寺将崇德救出来的那天,看着她被母亲与文家秘密接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腿上的那一箭当真有些要命,因为是刺穿了他在古骨龙血战时的旧伤,这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他往外驾着马慢慢跑,等被抓回去往脸上烫字的时候,那“滋”的一声烫下去,三年没笑过的他,却笑了。 赵顽顽…… 忽然自己咧了咧嘴,眼前已经现出一抹红裙,往上看去,见是身披大红的赵顽顽本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他蓦然站起来,突然有些局促和脸红,因心里正想着她她就出现了,还真是措手不及。 旋即才想起她已是自己过门的妻子,将要与他相守一生的。这也是她曾经所提的要求,但那时候他自觉没办法满足,只有她将死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是不足为提的。 而他注定要为这个女人遮风挡雨,收起长久以来的卑微愤恨和抑郁寡欢,给她一个真正安稳的时年。 “你,你回来了。”文迎儿也有些局促,两个人面对面着,一个人头微仰一个人头微低,都咽了一口唾沫。 文迎儿见他今天已经换上了很干净的紫色凉衫,头发湿润却已系起,脸上还有蒸汽和胰皂的味道。 “去了荀驸马宅?可有人为难你?” 文迎儿心想还是不要说的好,但又思着他是夫君,而自己今天又险些被侮辱,想起身上这件衣裳顿觉恶心,于是便说:“我先去换衣裳。” 冯熙见她要去净室,说,“你在屋里换就行了。”言下之意我们是夫妻。 文迎儿踟蹰一阵,还是默然出去了。冯熙倒也没觉出什么,只是思索她应该见过了韵德帝姬,没有引起太大怀疑。 皇城司的探子近日的动向他也清楚,如果他将她这样藏着掖着,反而会招惹注意。因长期在小云寺中,又是疯傻的状态,她比以前瘦销了太多。现如今她不记得以前的事,行为举止都变化了不少,反而还安全;若是她能回忆起来过去,她就更会珍惜现在的来之不易,也断然不会令自己暴露。 冯熙打听到皇城司已经秘密跟踪了一些女子,有的在外貌性子上,竟然更像两三年前的赵顽顽,这样的崇德帝姬才是宫里人以为的崇德应该有的样子,反而真正的崇德这两三年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极少有人知道了。 文迎儿换了衣裳回来,将那衣裳交给绛绡,嘱咐她一定要小心翼翼地清洗,然后着她亲自送回荀驸马宅交到蓝怀吉手上。 不管对方还要不要这件衣裳,她都不能保留在自己手中,但若落在别人手里也必不能放心,那肯定还是交给帝姬自己信任的人去处理为好。 文迎儿换了衣裳回来,见冯熙已经准备宽衣了,这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又要同他睡在一处。心里想想那荀驸马捂着她嘴向后拖拽还心有余悸,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冯熙摆头见她在门边,遂出来一把拉着她胳膊进来,将门关上。 “晚风还有点冷。” “不要!” “不要什么?” 文迎儿鲠住,这叫她怎么说。现在两个人又独处一室,她比第一日要更清醒了,越是清醒,她就越不能顺其自然。她手脚出汗,“今天……我不行……我可能来月事了!” 冯熙愣了愣,才知道她是担心这个。说来他今天还没想这事,但前些时日在牛羊司,每晚时常被别人问起与新娘子的事,他支支吾吾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心里却也想过总会有那样赤诚相对的时候。 见她目光躲闪,他微微笑了笑,“我检查检查,防你是搪塞我。”说着便将她两个胳膊都给扣住了。 文迎儿一下慌了,使劲挣扎,她虽然这一年又傻又疯,但每一天都在消耗力气,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但她大喊 分卷阅读18 大笑,大哭大闹,锤桌子蹬腿砸柱子,脚上吊着绳子闹了大半年,身上力气是很大的。 她又想像咬荀驸马那样去咬冯熙,但冯熙却不动声色地以胳膊推拿两下化解,反而将她脖子搂住了。 文迎儿喘息着道:“今天那荀驸马险些污了我,那韵德帝姬还要我不能说给任何人,我心里害怕,所以你不要……再碰我了……” 冯熙本来和她玩闹着,听到她这么说,登时放了手。望着地面粗喘了几下,等冷静下来后,他坐在床上沉声道:“你将今日的事好好跟我说说。” 文迎儿心想自己一个人是没法应付的,冯熙是他的夫君,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或者相信,眼下就是如此的。她于是一五一十地将荀宅的事情讲来。 她讲的语气平平,冯熙却听得胆战心惊。这一步因为他不在,也让她走得险了。 冯熙将她缓缓抱在怀里安抚。文迎儿靠在他的硬实胸膛上,感觉到温热反而心安了些,只是仍旧对这气味和胸膛陌生。等她全都讲完,冯熙道:“知道了。” 就一句知道了?既讶然又失望,文迎儿想抬头看他什么表情,但他也没有说话,就将她突然横抱上了床。 冯熙伸手趴过她身上,她心跳得厉害,眼睛瞪得很大,紧咬牙关地用手捂着胸前。 他只是拿了一条里面的被子盖在她身上,给她掖好。 “她们说你像的那个崇德帝姬,倒是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有人杜撰她因为失火而被烧没了面目,所以埋下去的可能不是她本人。因这消息传开,勾栏还有排这一出杂剧的,也有人冒充前去官府自证。这位帝姬深居简出,官府与皇亲当中熟悉崇德帝姬的也没有多少,因此会有人将条件相似的送去给韵德帝姬问一问。你的某些地方或许同那崇德帝姬传说当中有些相似。” 冯熙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崇德的情形。笑靥如花、肌肤丰盈、目光狡黠顽皮,什么话都敢说。他记得她个头比现在要矮许多,还是一个未及笈的少女,这三年她境遇变化之后,竟然又足足长高了多半头,难怪许多原先熟悉她的人也不敢认了。 “可我对我自己是谁,也全然记不得了。如果别人问起,我该怎么说?我若说我记不得了,那别人定会将我引申到隐瞒上面去。你得告诉我我过去是什么样……或者,让我回家,问问我姐姐……”文迎儿只记得一个被自己叫做姐姐的模糊影子,她觉得找寻回自己的记忆,才是面对这些蛮横无理的贵族的办法,而她自己也不用浑浑噩噩了。 冯熙低头在她额上吻一口,她兀地脸红到脖子里。 “我听堂上说,等你回来便能带我回我家中拜门,这样我就可以见到我姐姐。” “嗯。”他盯着她,一时半会儿眼睛都不离开。 文迎儿看他的脸贴得自己很近,呼吸扫着自己,燥燥热热的。她赶忙闭上眼睛装作睡觉。过得片刻后,便听到他好似在下床穿衣,这才睁开眼睛。 冯熙已穿了一套外出的深色凉衫与黑布靴,手里拿了一块漆纱的裹头巾。开门时见她眼睛睁着在看,于是对她说,“我去找补点东西,过会儿便回来。” 文迎儿点点头,他就将门合上从外面上了拴。也不知道他要去找什么,但只要不碰她,她就可以安心睡着了。 ☆、杀人 蓝怀吉与蓝礼坐在屋子里头不说话。今天没把驸马抓了个正着,对于帝姬来说,这个在官家面前说话的分量就差了许多。 即便韵德已经是官家喜爱的一个女儿,但奈何她的母亲刘文妃生前再怎么受宠,也已经死了,而官家又是个惯常喜新厌旧的人,一旦她闹得多了,官家也就会厌烦。 荀子衣这个驸马,最是一个不能节制的人,光这个后院就有多少女人,又遑论在外面勾栏?怎么今天下了这么多药,他都能控制得住,这不合常理也不合他荀子衣一贯的作风。 更何况,蓝怀吉在宫中的时候,知道最早官家为荀子衣赐婚,是要他尚的崇德帝姬。韵德帝姬最初也许给的是另外一个更加权势通天的家族,但因那人又恰恰好的坠马身亡、而崇德帝姬又与其母被贬为庶人,这才和荀子衣搭成了一对。 据说,荀子衣曾和崇德帝姬照过面,且还数次云雁传书寄情,他一定对他的未过门妻子有过向往的。那文迎儿那长脸,再加上斑鸠儿那件衣裳,看荀子衣那早就迷离的眼神,怎么也会抱住亲亲吻吻才对。 蓝怀吉皱着眉头盯蓝礼:“你是看着驸马把酒喝下的吧?” 蓝礼拼命点头:“我看着他把那一壶全都喝了。” 蓝怀吉敲着桌子:“那就不应该啊,我下的剂量是三人的分量,我就怕他不迷醉。然后我将他带到花圃时,他已经抱着我开始说胡话做糊涂事了,怎可能见了那文迎儿就没了反应?那药效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散?这里头有蹊跷,有蹊跷……” 蓝礼道:“爹,你别担心了,帝姬不是没罚我们么。那荀驸马大约是早防备着帝姬要弄他,他但凡防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蓝怀吉哀叹:“你知道什么,帝姬现在不罚我们,是要看明天她去向官家禀报之后,官家能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答复,如果官家不同意让两人出离,那帝姬一怒之下能不罚我们?” 蓝礼开始害怕了:“帝姬会怎么罚我们?” 蓝怀吉道:“准备好吧,屁股上挨板子。” 蓝礼发着抖:“会被打死么?” 蓝怀吉看他突然吓成了这样,安慰道:“那倒不会,我们已经是帝姬身边的心腹人儿了,要不然帝姬也不会吩咐我们做这么隐秘的事。打死我们,心腹可难养,这你也别怕……另外,好孩子,我看帝姬对你的眼神儿总是有些特别,你往后可要好好利用,多在帝姬身侧表现,多看她眼色,只要她不让你走,你就务必牢牢地贴在她身边。听到没有?” 蓝礼点点头,想到今日帝姬对着他上下地看,还有些么的面燥红,他自己也脸烧了起来。 蓝怀吉道:“行了,担心也无用。我去解个手,你就先睡吧。” 蓝怀吉看蓝礼回了铺上躺下,自己提了个灯笼出来去茅厕。茅厕在这房子小院后头,他绕到后墙往过一步步挪。 老态显露出来,打着灯笼才能看清脚下,眼见前边好似有个人影,又不敢确定,犹豫了一下以为是眼花,遂继续往茅厕走。 那人影突然走到他灯笼下:“蓝怀吉。” “什么人!”话还没说出来,两根男人的手指已经搭在他喉咙上,他自然不敢再说了。 “蓝怀吉,两年前十七皇子周岁时,你把一碗加了豆乳的莲子粥,以刘文妃的名义端给十七皇子吃。十七皇子不能沾豆乳,喝了你的粥不过半个下午就死了 分卷阅读19 。但因那日还有个前来探望的红霞披喂了十七皇子吃别的,因而没算在你头上,倒是枉杀了那个红霞披。” 十七皇子?这陈年旧事……蓝怀吉打了一个寒颤,“阁下是搞错了吧,那红霞披当场就被搜出来给十七皇子吞了带漆的小粒球儿,这跟老奴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声音很沉静,只是说,“我不是来求证的,我是告诉你你的死因,这是其中一件。” 死因?蓝怀吉本来就老了,这下腿颤得站也站不住,扶着墙想大声叫蓝礼或者武臣,但被他掐着喉咙也没动。他眼睛向下一看,这个男人带着漆布头巾,身上穿着深色衣裳,却没遮面,另一只手还拄着拐杖,也没拿武器,连他的灯笼也不灭掉,就让他这么近近地仔细地观察着。 这么一个大胆的刺客,还是一个瘸子…… “我只不过是奉命的小奴,那主使是刘文妃啊,她都死了,你何必为难我?” 男人平淡道:“十七皇子与崇德帝姬是一母所生,她的弟弟被你害死,是其一。她今日在这个宅中,又险被你陷害,是其二。我以她夫君的名义,来取走你的性命。” 蓝怀吉大惊,他今日见到文迎儿,就觉得她异常长得像崇德的母亲崔妃,虽然说文迎儿和几年前的崇德帝姬模样身量有变化,甚至她还不如那个教坊女神态更像崇德,但和崔妃却是极像的……原来是这样……这是今晚上来不及细想,若是再给他一晚上时间仔细想一想,他便能断定文迎儿就是崇德帝姬,那样一来…… 他揶揄着嗓音奋力说:“你是冯熙!文迎儿就是崇德帝姬!是,是啊,我就说……” 说完便觉要窒息了,被掐着脖子也说不出多大声响来。 喉咙上的那两根手指是温热的,但是这冯熙又瘸又没武器,蓝怀吉还是打算想办法引起他人注意。他趴着墙向后微微挪步,想用手去趴窗。外面有月色和灯笼,蓝礼在里头应该能看见。 “你要为她出头你应该去找韵德帝姬,欺负我这下人有何用?再者,贬为庶人关在小云寺这些都是官家下的令,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这些下人连命都是他们的,我因为下药不够分量,韵德帝姬还要拿我开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冯熙瞧见他的姿态,又望了望月色,觉得时候有些不早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于是便说:“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第一个。现在你去上茅厕吧。”说着吹灭了蓝怀吉的灯笼。 茅厕就在近前,冯熙就在身后。蓝怀吉知道自己跑不了,只能走进茅厕再徐徐图之。他摸黑摸进茅厕当中去。刚走到那边上,突然脚下湿滑,前头有根草线将他绊倒下去,就这么一不小心掉落了坑中。 冯熙抬眼看了下月色,时候刚过了半盏茶。他快步飞身出宅,骑着自己的棕头小马抄近路向另一处宅院赶去。 下马后他将身上的皂衫脱掉,露出里面蓝白锦缎的斓衫,随后将马拴好,前去扣门。 那迎门的下人上来问,他道:“牛羊司冯熙前来拜见李少卿。” 太常寺卿李昂与冯家颇有渊源。李昂的父亲曾经效力西军,后来官至龙图阁待制、京西南路安抚使,所以李昂也通晓军事,对冯熙的父亲冯蚺非常敬佩。三年前冯蚺在统安城的死被盖上犯将罪名后,李昂正好是殿中侍御史,极力为冯蚺说话,还写了悲壮有可原,赦免不是太难。但复原职恐怕我一个人的声音还不够。” 冯熙的案子说来是桩冤案。龙神卫军都指挥使安插了自家的亲戚在冯熙所统领的四厢,这亲戚因为酒后滥罚引起了骚乱,捅死一人后潜逃。冯熙带人出去抓他,却被那军都指挥使反咬一口,说成是他杀了人然后逃窜。冯熙自然就被抓回去关起来,按杀人和逃兵处理。好在目击的人多,且都对冯熙敬重,因此杀人的罪名便很快查清了。冯熙因为在外逃窜的时间有点儿长,就被黥面刺上逃兵字样后发配去了牛羊司。 这事正好和小云寺的失火在同一天。不过不会有人特意将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在一起。 冯熙低头道:“眼下只愿身上有点权位,不至于让妻子家人受制。至于李叔说的,一个人的声音不够,我过几日会去我母舅文氏家中,请他为我上奏举荐。另外驸马荀子衣与韵德帝姬,恐怕也会帮我这个忙。” 李昂听得有些糊涂,“这和帝姬驸马还有关系?” 冯熙微微一笑道:“帝姬恰好住在小侄对街,能搭上一些人情。” 他很清楚,韵德利用了文迎儿给驸马做陷阱,这是个口实,不可能只用威胁就能堵住。韵德是个聪明人,若是传开了是她做的局,她在官家面前恐怕就要失宠了。 而驸马也是如此,他人是逃出去了,总要想办法让宫里的人为他在官家面前开脱,将罪责推给韵德。这件事还是与文迎儿与冯家有关,那他们就会从他身上下手。所以这两人很快就会来冯宅贿赂他。 李昂点点头,“那你的腿……可还行?” 这也是试探,一个瘸子也难以再担什么重任,何况这旧伤又复发,大夫们已经断言他这条腿是没法好了。 冯熙蹭地站起来,将那支撑的拐杖扔在地上。他紧咬着压根,额头手臂与那两腿上都爆起了青筋,艰难地在地上走出了几步。 李昂道:“好!”随后目送他出去。 冯熙从李宅出来,每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他自始至终都没再拄那拐杖。锦绣斓衫在月下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跨上小棕马,离去时也保持着背影硬朗。 等回到家中去,他将衣裳褪在柜里,只剩下中单,缓慢支撑着身体坐上床榻去。文迎儿正在熟睡,近来都没有再听到她前段时日傻傻的时候,那种可爱的鼾声了。他躺在她身边,从后面隔着被子抱住她。 不管是崇德帝姬赵顽顽,还是文氏二姑娘文迎儿,眼前的这个人都只是他的妻而已。 ☆、强吻 茅房的动静没 分卷阅读20 惊动已经沉睡的蓝礼。蓝礼是一觉到了天亮,昨夜的担惊受怕都没有阻挡他的睡眠,醒来后一时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直到迷迷糊糊进了茅厕,才发觉坑旁的砖石松动了几块,再一仔细看坑里,才发现有蓝怀吉的衣摆! 报到韵德那里,韵德下意识地捏了捏鼻子,“这老头儿不知道点灯么?” 蓝礼哭着回:“灯笼灭的扔在厕边儿,可能,晚上出去风吹没了……” 下人的茅厕与她的西间可不同,她的西间里除了与宫中相似的交椅式样的马桶,马桶外包着宫锦绒缎,与下人的卧房一般大小,里面还设有幔帐卧榻和香花胰汁。但她也知道茅厕大抵是有个大坑通粪池,一想到那蓝怀吉跌下去定然泡在粪坑里一夜,她也不想听了,便让都监和其他管事勾当下去处理。 蓝礼在地上趴着哭,少年的身体耸动,看得她颇为可怜,问:“怀吉家中似乎就你一个人了?” “我爹无亲人,我也是个孤儿,只有爹认了我,我才不是孤儿了。可眼下爹走了……” “往后本位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蓝礼仰头泪眼朦胧地盯着她,韵德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儿,面上又有些燥红。到了下午,即刻一行起身往宫里内苑去。 正好下午绛绡替文迎儿前去送衣裳,看见帝姬的仪仗从荀宅出来,她追上前去问那后头跟着的武臣,“蓝怀吉管事在不在”,结果对方告诉她蓝怀吉正好昨晚去世的事。 绛绡回来告诉了文迎儿,文迎儿前思后想觉得整件事都太奇怪,却也只能将这件衣服包好放起来。只是想到沾染人的血腥,难以令她安生。 这件事总觉得没过去。 冯熙留在家中吃饭,今天文氏的身体好了许多,让王妈妈搀扶着出来吃饭了。反而是冯君知道冯熙要上桌,她自己称不舒服不出来。 文氏看文迎儿与冯熙乖乖坐在对面,捧着碗兀自吃着,倒是好像老大和老大媳妇在时那样。 冯忨吃两口就在桌子旁边转悠着玩,文迎儿盯着他一直笑,总觉得好像她自己也曾经照顾过小娃儿一样,特别熟悉又欢喜。 冯熙望了望文迎儿,眼睛弯着微笑,文氏瞧见当真是舒心极了。但愿一直这样下去才好。 “回去拜门的时候,把忨忨也带上,他在家里也憋得慌。” 冯熙答应下。 中午日头正炽,冯熙和文迎儿肩并肩往回走,冯熙也一直温柔盯着她,就好似没见过似的,盯得她满面害臊羞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这种眼神总是没好事。果然他手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手掌包圆起来,用大拇指摩挲着说,“吟风苑那里头凉快些。”说完便拉着她大踏步地往过走。 文迎儿还得快步小跑跟上,心想若说凉快,屋里头更凉快,干嘛在院子里面瞎晃悠啊。 这个“吟风苑”文迎儿听过之前霜小提了一嘴,后来没进来,其实是一个较大的花圃。 一进来迎人的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写着“风入松”,后头就站着一颗松树,身上蜷满了女萝。再往前有一窝水,中间有几块太湖石水不多了,从半山腰往下长着一圈青苔。 绕过去还有个亭子,亭上贴着“玉萧”两字的牌匾,亭子外有一圈高竹包住,显得幽静凉爽。 冯熙就带着她蹬上亭子里,她拖拽不开,跟到亭前发觉匾上的字有些熟悉,然后看到牌匾最左侧有一小小的花押“御笔天下一人”。 冯熙看她看得专注,就解释:“早年间御赐的。” 文迎儿看着这个花押,有一股莫名的熟悉又复杂的气息在她身体里乱窜,感觉心头悲愤难平,但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正在这时,冯熙将她一把拉在怀里,箍着将她推在亭柱子上,不由分说地将唇覆盖上来含住她的上唇。 文迎儿本来就心绪正不稳,这个时候略一惊,她的两个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想推开他胸膛又发现像烙铁一样又硬又滚烫,最后只能向后抱住柱子,稳住自己身体,因为他太猛力了,身子紧紧贴着她各处,仿佛要将她身体摁进柱子里去一样。 他一边奋力吻她,用蛇一样的烫舌头去攻她紧闭的牙关,一边将腿抵在她两个大腿中间,好似这样才能让她逃不脱。 文迎儿身体微一抖动,腿间就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直从下面往上面急窜,窜到脸上红霞一片,忍不住“嗯”了一声,牙关便被他启开了。 那舌头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搅得她心烦意乱,他越发将她嘴唇堵得严严实实,文迎儿只好紧紧抱着柱子闭着眼睛,想让他赶快将这一吻结束。越是这样,她呼吸就越急促,胸脯一浮动,反而地吻了半程,突然心里一狡黠,想看一看她的表情。一睁眼,见她肃然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像是光荣就义一样。他用舌头挑逗她时,也发觉她的舌头现在任凭他驱赶舔舐,被动得毫无作为。 他倒是想起如果她没丧失记忆,她还是赵顽顽的话,若和她唇齿交融,一定会将他反过来压在这个柱子上,用舌头来把他搞得天翻地覆。从这一点上,倒是有些希望她恢复完全。 文迎儿见他松懈了,睁开眼睛看怎么回事,两个人互相呼吸对方脸上的热气,近在咫尺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都是深浓深浓的眉眼和瞳子,冯熙突然低低喘息道:“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好看。” 文迎儿觉得这话侵犯了她,立即道:“我还不要!” 这一声可有点赵顽顽那无赖气质了,激得冯熙更不想饶过她,又猛地将她抵过去亲,舌头将她喉咙也堵住。文迎儿嗓子里大叫,伸出两手拼命捶打他,最后冯熙似乎觉得也够了,从她身边移开,捂着胸口说,“你力气还是这么大,看着瘦弱了多半,怎么还是像头小蛮牛一样,”然后歪嘴笑,“也不知道在床榻上还蛮不蛮了。” 文迎儿将头一撇,“不行,我来月事了。” 冯熙道:“我已看过你的裤子,没有月事。” 文迎儿转头过来盯住他,瞪着眼睛气鼓鼓的模样颇像从前,“你偷看我裤子,你下贱!”说着伸出脚来狠狠踩在他脚上,也不顾他那条腿正是瘸的。 冯熙那脚吃痛,身子扶柱勉强站住,文迎儿已经逃跑了。又无奈又想笑,心道“这赵顽顽真是要人拿出命来的,好赖命已经是她的了,她真是爱踩就踩,爱捶就捶,爱怎么□□就给她□□去吧。” 过午后有人登门送了帖子给冯熙,要他晚间时去会仙酒楼一叙。冯熙已经猜到是谁了。 下午时他赶去一趟牛羊司,叫了数个兵士弟兄扛着羊肉与砧板到冯宅里来,在他院子里摆开,点灯磨刀切肉,就地搭架烹煮或炙烤,在院中等他回来一起吃全 分卷阅读21 羊宴。实际上他是请这些禁兵保护文迎儿,以免帝姬或是荀驸马的人潜入偷文迎儿下手。 文迎儿看这个架势,多少猜测这和保护她有关,心里渐渐觉得暖和开心。那炙烤的肉味也特别香,霜小和绛绡都馋得不行。尤其是霜小,不停地在禁兵跟前晃悠,问东问西,“这个怎么做”、“你还会做什么”、“可不可以再来……” “这小姑娘真不知道害臊。”绛绡同文迎儿抱怨,文迎儿低眉略略瞧她,“你想不想嫁人呐。” 绛绡忽然想起以前文拂樱曾说过,如果她嫁给了冯熙,就让自己当通房的事,脸颊蹭地红了红,随口应付文迎儿道,“嫁人有什么好,我这样自由自在的……” 她有些心虚,再斜眼瞧文迎儿的目光已经被那禁兵的刀工吸引过去了,遂松一口气也去看。那禁兵将袖子挽在肩头,胳膊的肌肉爆起,刀工行云流水,那男人剁肉的铿锵延续的声音噔噔噔噔地敲进她心里去。 ———— 冯熙到了会仙酒楼,一来报上名字,立即被殷勤请上了楼上雅间。从那楼上窗阁能看见外面树立的彩楼高门,再往远看,依稀便能瞧见灯火通明的皇城之中。 汴京就是这么拥挤的一处地方,挤得同皇宫都这么近,夜里皇宫的殿宇上面铺着厚厚的黑云,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政、宣年内,地震旱灾频繁,内乱纷扰,外敌环伺,那官家只守着这块拥挤的小地方,就能一夜一夜的醉过去。 “冯统领。” 雅间里进来一个人,正是那荀驸马荀子衣。他一身士人粗浅衣衫,看似久别归来,像个屡第不中郁郁寡欢的书生。 “她还好吗?” ☆、挟持 “你是指?” 荀子衣顿了顿,“冯统领一定知道我的所指。我已经听说那帝姬跟前的蓝怀吉意外死了,想来想去这事也应该与冯统领有关。我了解冯统领,是个爱妻如命的人,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冯熙笑一笑,“这真的是枉杀我。荀驸马不要拿我寻开心。家内还正等着我回去用饭,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去了。” 荀子衣脸上表情松弛了些:“那看来昨天没伤到她没什么……我倒怕她被我与韵德吓到,不过想想她以前的性子,也没什么能吓到她。” 冯熙纠正:“家内从前大门不出,没有机会与荀驸马照过面,驸马怕是弄错了。不过昨夜回来她倒是很惊惧,但也未跟我说什么。” “我倒希望是弄错了。”荀子衣感慨一声。他心里几乎断定了文迎儿就是崇德,可冯熙不会自己承认。但若是想一想崇德当真活着,这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能把她救出来,那就是冯熙。这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绝对不会让崇德受苦,那么杀蓝怀吉的人也只有冯熙——前提是蓝怀吉当真不是老眼昏花自己坠下茅坑去的。 那蓝怀吉是参与了不少宫中旧事的人,传说他服侍哪位娘娘,哪位娘娘就能得宠。在他服侍刘文妃之后,刘文妃就将官家把得牢牢的,听说也是他的功劳。到了荀宅后,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已经几次三番想算计自己,荀子衣倒是有些领教了他的手段。而如今这么个风生水起的精明人,能整身子掉到茅坑里去,这总不能说是天意吧。 荀子衣抬眼瞧着冯熙。这个冯熙看似穿着不甚华贵,人又默不吭声、低眉顺眼,却是“天生神将”冯公的儿子。听说他曾为质深入敌营又全身而退,一夜斩杀八百头颅,也曾在冰天雪地埋伏一月后,半路绞杀夏国梁王。 这样的人最近三年在宫里头,给官家在钧容仪仗里面打鼓吹箫、在金枪班给大臣们表演射箭、在十七皇子宫阁前又做了几天茶水侍卫。等那十七皇子一周岁暴毙了,他才算正经入了禁军上四军龙神卫,从平丁而起,很快进功,成了四厢都指挥使。 当然他武将之子的身份也给他平添了不少助力,如果他继续在龙神卫做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得到举荐,回到西军中派个更加高级的官阶。这也是一般自诩为“真正战士”的兵将们的选择。 但在这个时候他就偏偏成了逃兵,他成了逃兵的这天,还恰好就是小云寺着火、崇德烧焦的那天。就算别人不会把冯熙和崇德联想到一起起,荀子衣却一定会想到。 荀子衣最初的婚约乃是由官家亲赐,选尚崇德帝姬。后来是因为一系列巧合,他才被重新选尚了韵德。可是他早就从赐婚的时候就心许了“崇德”这两个字,他又怎么会不关注她?他也是因为关注她,才知道她时常借着去看十七皇子的名义,去挑逗这个侍卫冯熙。 荀子衣还很深切地记得,自己贿赂的那个内监去打探完崇德的踪迹,回来告诉他,她的行为有多令人发指。她不顾他们御赐的婚约,就敢在十七皇子宫阁里面往那侍卫身上跳,勾住他脖子不让他走动,咯咯咯地笑和闹。 荀子衣不想再回想了。 眼下关切完了心中想关切的人,现在就要同他说那正事了。 “昔日我也曾以冯公为志向,期望出外建功立业,也一直颇欣赏冯统领的作风。但在禁中待得越久,就越发只图一个稳当度日,反正做了这驸马后,除了蹴球打马,赏玩花木,听曲行乐,也就无甚可做的。倒是冯统领不一样,眼下就有个机会让你出了牛羊司。” 冯熙低头:“折煞了。不知道这等好事怎么会与我有关?” “东宫有一侍卫统领的职缺,前些时日在宫中打马球时,官家曾说要给太子殿下选一骁勇之人,我想来想去,就是你最合适,我来之前已经去了一趟高殿帅宅,他对你也很赞赏。不过你的腿?” “眼下刚能自如了。” “那便好。” “可在下是逃兵……” “那有什么,官家最近要大赦,我打听过,你已经在大赦之列。” 冯熙鞠躬道:“这我又何德何能呢。” “冯统领本来就是冤枉。其实说白了,我是不愿意看到因为昨天的事情,你家中的妻子也被人利用,坏了声名。” 兜了这么一大圈子,最后终于点到了关键。荀子衣不想让文迎儿配合韵德来指摘他想要玷污良家,所以先来找他,许诺给他一官半职,好让文迎儿闭嘴。 冯熙道:“我明白。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必得回去了。家内不能久等。”说罢眼睛也不抬一下,径直地双脚一前一后出了去。 等冯熙走了,荀子衣的幕僚从外面进来。“这冯熙倒是识时务,但他对驸马的这态度也太漫不经心了。” 荀子衣摇摇头:“你可不要小瞧了他。他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那幕僚道:“驸马,我打听过,昨夜冯熙去了太常寺卿李昂的宅院,据说也是为了这回大赦能赦免他的事去求情去了 分卷阅读22 。依我看那蓝怀吉和他没什么关系。且我去查时,听说皇城司的也去了,大抵也是这般结论。如果蓝怀吉的死不是意外,那是不是帝姬怕他走漏风声才灭口的?” 荀子衣沉吟半晌,问:“今天帝姬去了官家那里怎么说?” 那幕僚道:“问了宫里,她去闹了一场,还强词夺理,说蓝怀吉是因为目睹了你对那女眷动手动脚跑去向她禀报,你恼羞成怒才让人把他偷偷推下茅厕的。但因为官家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事,没有太动怒,只是让人到处找寻你,要听你的解释。御史那边也参了帝姬一本,说她行为不检不贤,竟然杖杀了您的妾室。” 荀子衣点点头,“办得好。你再着人盯紧韵德身边儿那小内监蓝礼,那小家伙长得俊俏,声音又洪厚,你去查查他净身干净了没。若是不干净,那韵德就算是有把柄落在我手上了。” 那幕僚忽然有一丝奸笑道:“干不干净其实也无妨,如果驸马想一劳永逸,倒不如用一用帝姬昨天那个下药的法子,把她与那小内监做实了。兖国公主的先例在那里,韵德帝姬怕是往后再也不会给驸马添堵了。” 荀子衣突然觉得心中畅快,随即叫着慕僚同坐,点了会仙酒楼最贵的酒,又喝得一个酩酊大醉。 ———— 那羊肉、羊腰等已经都切了好,那几个禁兵按宫里宴享的做法做了,就等冯熙回来一道开锅。 文迎儿正在门下站着,忽觉得头顶有些粉末灰尘落下来,绛绡头上也落了些,正想叫,文迎儿制止了她。 文迎儿让她去外面叫两禁兵站到卧房和窗子门口,她自己走进屋内正中坐下。刚才瓦片上肯定是有人的,冯熙预料的不错,他一出门就会有人打她的主意。 这时候突然有人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直接从后面捂住她的嘴向门口走,看了一眼门口有人,又向窗子移动,没想到也有人。 那人捂得文迎儿几乎窒息,眼见各处都逃不了,只能松手将刀掏出来顶住她后背,向外挟持。 文迎儿终于可以大口喘息,虽然是被刀顶着,却也觉得松快很多。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吭声,就被推搡着从卧房正门走出院子里去。 禁兵都赶过来操起刀围在旁边,但眼下文迎儿被挟持着,他们也只能跟着,不敢上前动手。 文迎儿看见外面驾着的锅和火,偷偷使眼神,眨巴眨巴地想告诉他们,“拿汤泼!” 绛绡与霜小都会意了,霜小把绛绡挡在身后,向前面嚷道:“你不要动我家娘子,你要是敢胡来,我这些哥哥们就会将你切成七块八块,我二哥也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绛绡趁着霜小说话赶紧嘱咐那几个禁兵去拿汤,可他们犹犹豫豫,知道若是泼汤恐怕也会泼到文迎儿身上,这反而得不偿失了。且拿惯刀的绝不会随意放下刀,眼下还能对峙着。 哎,这几个人还是与她没有默契。文迎儿有些绝望,只能被推着向门口走。临近处院门的时候,冯熙却回来了。 院门前冯熙就与那挟持者面面相觑,那挟持者喊道:“让开道路,否则你这小娘儿没命了!” 冯熙挑眉一笑:“你认得我?” 今日他与那些禁兵都穿得同样的常服,这人要不认得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这家男人呢。 “废话,不认得你怎么劫走你娘子。你还是乖乖让开道路,谁教你得罪了大人物!” 冯熙没有犹豫,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盯着那人清清淡淡地道:“你若是认得我,就应该知道我不会让开。你要么留下她,要么留下你。” 冯熙很清楚,这人既然是想挟持文迎儿离去,那就不是荀子衣的人——如果荀子衣将他叫出宅是为了对文迎儿下手,那么让文迎儿再说不出话来才是最简单的,又何必费工夫挟持?既然这人是韵德帝姬派来的,那韵德就是要让文迎儿给她佐证,怎可能要文迎儿的命?因此这人只不过虚张声势,想带她出宅罢了。 那人见冯熙手里只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那树枝看上去就像是头上吃了虱子用来挠的。他还没料这冯熙到底想干什么,冯熙就已经欺近过去。 到了文迎儿面前的时候,冯熙低声说:“闭上眼睛。” 文迎儿应声禁闭双眼,莫名地信任他的说话,就好像长久以来的默契一样。 那挟持者正待反应时,冯熙已经举起尖枝,直接插入了他的左眼。 “啊——”尖利的叫声直冲上云霄,那人扑通跪倒在地,想抱又不敢抱住自己的脸,只能凄厉又惧怕地大喊。 冯熙将浑身发抖的文迎儿紧拥在怀里,用胳膊与手捂着她两侧耳朵,顺便向禁兵们道:“诸位兄弟帮忙,将他抬去荀宅门口罢。” ☆、悸动 韵德因为杖杀斑鸠儿的事,被官家教训了一通,责令回荀宅去等荀子衣回来。 她向官家告的是那荀子衣奸/淫未遂的事,结果官家说,“既未遂,又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荀宅便看见那半死不活满地打滚的探子,那是她心腹武臣给她找的人,说是万无一失,结果现在连个文迎儿也劫不出来。 冯熙这么一弄,等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如果硬要同文迎儿过不去,冯家可能站在她的对立面去。韵德权衡之后,让她宅里的学官草拟信函给她姐夫梁驸马,让梁驸马想办法把冯熙弄出牛羊司来,先卖弄冯家一个好处。文迎儿这个人对她还有用。 眼下一败涂地,她让蓝礼给她倒酒喝。还是和往常一样,她把婢女内监都支出去,就剩下蓝礼一个人。 她倚靠在玫瑰椅上,蓝礼站在旁边,这个时候她就穿着抹胸外面一层薄丝褙子,蓝礼略一低头,就能将她白嫩的脖颈和酥胸尽收眼底。 他咽了一口唾沫,脸也发得红润润的。韵德抬眼瞧见他这少年粉嫩面庞,忍不住心里升了点隐隐麻麻的感觉,“你也别站着,陪我喝点儿。” 她这个时候想起崇德来。如果是崇德,估摸看着蓝礼这个小雀儿这么可口,一定会忍不住亲他一口的。 可是她不是崇德。她只是深深觉得自己须得找个合适的男人,但荀子衣的嘴脸她已经厌恶,如果不能从他身边将自己解脱出来,她就会在士大夫满口的礼法束缚下守一辈子活寡。 “蓝礼,你是去年分拨到我这儿的吧。你什么时候入的宫?” “就是去年一月份,没几个月就来帝姬身边了。” “是你爹给你净的身?” “啊?是……”蓝礼低头答,胳膊和腿却开始抖了。 韵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肃,“你脱下裤子我看看。” 蓝礼大骇,立即在她跟前跪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你竟然”,韵德已经猜出了结果,她压低嗓子, 分卷阅读23 “你竟然没净身?” “帝姬饶命!”蓝礼趴在地上叫了一声,韵德下去捂住他的嘴,“别叫了,让旁人知道你还有命么。” 蓝礼的唇贴在她的手上,眼看韵德帝姬之尊,竟然蹲在了自己的身旁。她的手滑嫩香甜,好似抿着柔软的沾着粉的糯米丸子。蓝礼的心通通直跳。 韵德的声音也小心翼翼地,目光扫向周遭,她知道这是荀宅,虽然她的武臣与内侍众多,但难免就会有荀子衣的眼线。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蓝怀吉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没净过身的人在她身边?当真是找个儿子给他传宗接代舍不得净身?还是有别的图谋? 韵德知道如果被人知道她和这蓝礼经常独处一块儿,而他又没净身,告发出去那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正惶然神思间,那蓝礼忽然伸出了舌尖,在她的手掌心里一舔。 手掌心的那一点痒痒瞬时窜上心头,令她浑身一震。 随后她抽开手,起身,向外面大叫:“王都监,进来!” 那王都监刚打开门,韵德就走到门口指着蓝礼道:“这蓝礼倒个酒都倒不好,以往看在蓝怀吉的面子上,我就留下他了,现在蓝怀吉一走,他连支应都做不好,你立刻将他给我打三板子,逐出去!” “这孩子当事还算勤快……”那王都监正要替他说句情,一看韵德怒目圆睁,赶忙答应:“帝姬息怒,小的这就照办,将他送回内侍省去。” “送什么内侍省!难不成本位想逐个人都不行,还要内侍省的那一干人管我吗!” “行,行。”王都监知道她今天火气大,那蓝礼惹了她也是没办法了,当下便让人将蓝礼拖了出来,打了三板子,直接扔出了大门去。 韵德松了一口气。 留着蓝礼,自己恐怕会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又恐怕给别人当做构陷她的把柄。入了内侍省,那些阉人一查蓝礼,恐怕他的小命就会不保,还是将他赶出去干净。 韵德独自坐回玫瑰椅上,回想方才蓝礼舔她手心的那一下,再看着偌大的空落落的屋子,竟觉得心上疼得厉害。 ———— 当晚上冯熙那伙牛羊司的禁兵回来,与他在院里开了伙,又是把酒又是吃肉,闹到大半夜才回去。 绛绡和霜小这两个不出门的小娘儿,今天看见那人眼睛被树枝扎进去的场面还心有余悸,她们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那个声音。方才那些禁兵与冯熙用饭,她们就陪着文迎儿关着门在屋里吃,不同那些粗鲁的男人一道。 文迎儿倒是没她们这样吓怕了。大约冯熙护着她,她竟像没事人一样吃着羊肉,还说,“这入炉羊烩当真不错。” 霜小打了个寒颤,接口说,“……娘子成婚那天也有这一道……味道倒没这个好……”说完又想到那个叫声了,又寒颤一次。 绛绡咽了好几口唾沫,“娘子就不怕么……” 文迎儿咽下去肉,“刚才那人拿刀指着我,后背冰凉,是有些怕。” “是了,后来二哥把娘子搂得那么紧,还堵着耳朵,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当然不怕了。” 文迎儿脸上羞了羞,知道方才他那么迅速的反应将她救下,又用臂膀围紧了她,的确是令她心里萌了一点悸动。大抵女子都是想要这样的保护吧。 绛绡看着她的表情,默默地吃着东西。心里面竟然有些盼望方才被挟持的是她。她知道冯熙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方法来救下自己。 文迎儿见外面男人觥筹交错地根本不散,只好自己在屋里洗了后上榻先睡。绛绡却一直在门口开着门缝盯着,直到等几个禁兵醉熏熏地相互搀扶回去,她便悄悄开了门缝,去扶冯熙。 冯熙的步伐本就不稳,这个时候看不出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瘸腿,但从今日回来时,绛绡就发现他没拄拐。 于是她过去,将他的手挂在自己脖颈处,环抱住他的腰,“二哥,你撑着些走路吧。” 冯熙笑了笑:“无妨,是时候不拄那东西了。”于是将胳膊从她脖颈上拿开。 绛绡将他胳膊扶住,知道他这时身子软,也不会硬掰开她的手。 “二哥先去净房洗了身子,娘子可不喜欢这味道啊。” “嗯。她已经睡了?” “睡熟了。” 冯熙入了净房,见里面已经氤氲潮热地置好了一盆水,便自己支撑着屏风道:“你先出去吧。” 冯熙的确是饮得多了些,因为在家中,心里没什么防备,此时已经在屏风后面解下衣裳,躺进水里去了。 热水在身上一滚,浑身的疲累都发散出来,整个人松软地靠在盆边,仰头就有些睡着了。 “二哥这么醉,还是我帮你吧,且别摔着了……” 绛绡并没退出去,见他在里边没有吭声了,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水雾较大,能看见他露出水面的胸膛与肩颈,水珠挂在肌肉与疤痕上,起伏平稳的呼吸。他喉头偶尔耸动,便勾得她心里也耸动,于是用手上已经拿着的巾子,在盆中沾了一点水,朝他肩膀上擦过去。 擦第一下的时候,她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见他没有醒来,便又顺着肩膀往水中擦去。 这时冯熙终于酒醒,感觉到身前异样时,手掌扭住她胳膊向后一转,将她强行背过去。 绛绡“哎呦!”地叫疼,腿也站不住地向下跪。冯熙见是她,便皱眉道:“不是让你出去吗?” “方才……方才我问要不要帮忙,你没有答我,我就以为……” “以后不用你服侍我,你只需照顾好迎儿就行了。”冯熙语气凝重,不容置疑,甚至还有些反感。绛绡羞耻地将脑袋埋下去,答说“知道了,”头也不敢抬地跑出去。 这么一跑出去,她心里酸涩得很。若说怪她也不能,因为好几年前文拂樱就说了要她做冯熙的通房,那时候她便有些想象,如今虽然是文迎儿嫁过来,自己也算是陪嫁,道理上已经是随给他了……想到这个,明日还要陪着文迎儿与冯熙回文家去拜门,就会见着文拂樱。 绛绡知道文迎儿其实还没有和冯熙圆房,若他们房里有什么动静,她都能晓得的。眼下已经羞得不能见人,她便躲在耳房里面听着。 冯熙从净房走回屋内,在文迎儿身边躺了下来。文迎儿其实还没睡着,只是想着怕他借酒醉对她做什么,便将自己身体早早地蜷缩成一个团儿,和热锅里的虾一样。她的拳头捏着被子藏在胸前,心脏乱撞着。他的气息一靠近,便使她越发方寸大乱,要赶紧地将自己埋起来才安全。 冯熙从后面凑近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不似平时熟睡时那么沉,睫毛略略在抖动。他的手在她面上一抚,她便立刻长出鸡皮疙瘩,嘴唇也偷偷地咬死了。 “当真不愿意?” 分卷阅读24 文迎儿紧闭着眼皮,不吭声。 冯熙长长地吐了一口息。感觉好生难受似的,自己拿单独的一层薄被盖住自己,仰面盯着床顶发呆。散了大半夜的热,他才终于能睡着了。 ☆、觉醒 第二日文氏一早就在冯宅门口列了车马和鼓吹队伍,迎新婿回门。 文迎儿满怀希冀,她约莫记得小时候所住的那个屋阁模样,还有被她叫做“大姐姐”的人,只要回了文家,她记忆里那些疑问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车马一停,文迎儿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那小侄儿冯忨本来挤在她的车上,这时候下来跟着她跑,牵拉住她的手,小肥腿儿蹬蹬地进去了。 听绛绡说,她家中有爹娘、哥嫂和姐姐,她爹文渊是冯熙父亲冯蚺在西军的旧部,后来冯蚺娶了他妹妹,又给自己的女儿与冯熙订了亲。 但入了堂看见座上面的一堆人,文迎儿脑海里却半点印象都没有。他们已经捧住冯忨的脸笑着说话,但对于这个回门的女儿……似乎并没有对这小外侄热情。 她陌生地望了一圈,堂上的几位玩了一会儿冯忨,对着她颇礼貌地点头致意。 气氛显得不大热络,这时候主母模样的中年妇人向前两步,主动拉着她的手道:“迎儿回来了,这些时日可好?” 文迎儿的这母亲李氏,与文渊都是熙州人,文渊升调入汴,才将她母亲从熙州接过来,话里乡音重。文迎儿都不大听不懂。 这时候座中一名女子用纯正的汴梁口音道:“二妹,快叫母亲啊。母亲思你良久了。” 这名女子穿着桃色褙子与杏色襦裙,头上是插着白角梳的芭蕉髻,用一个花钿点缀,眸光柔和,嘴角含笑。 文迎儿立刻意识到这是她大姐文拂樱。她思索记忆里那个她叫做“大姐姐”的人,也是个柔婉的姿态,只是印象很模糊,就记得她有一双冰凉的手。 她忐忑地走到文拂樱跟前去,握住她的手。 那文拂樱的手果真是冰凉的,文迎儿的五脏六腑剧烈震荡一阵,眼睛蒙上一层雾,开口道:“大姐姐,我好想你。” 文拂樱愕然望了望她,堂上众人也都有些发愣,面面相觑。按道理,这时候一家人团聚,他们也应当很高兴才是。 文迎儿虽然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但还是将目光都集中在文拂樱脸上,按捺不住心里绪变化,握紧她手,“大姐姐怎么了,不舒服了?” 文拂樱淡淡笑了笑,“咱们去入座吧。”遂手挽手与李氏等人都上了桌。 宴上冯熙余光瞥见文迎儿一脸高兴的样子,这模样倒是久违了。他不免想到当年在宫里时,她也是这样高兴地与姐妹宫婢跑来跑去。那个派人劫持她的韵德,昔日不也是她追逐打闹的玩伴么。 如果她能将文家当做自己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文氏家主文渊却是另一番心情。他望一眼文迎儿,始终低头吞酒,一句话也不说。方才在堂上当着文迎儿的面,他是故意做出几个笑容来。等到宴毕,他将冯熙独自叫进房去。 文迎儿听见文渊将那书房狠狠关上,声音大得很,过得一会儿就有吼声。 文拂樱站在书房外的窗口偷偷往里望,文迎儿道:“姐姐,我们下去说话吧。” 文拂樱却不理她,“不知道父亲在和他说什么……” “不用理他们,我们说我们的去。” 文拂樱回头,见文迎儿现在一脸天真无邪地,眼睛圆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也不知为什么她缠上了自己。 等书房里头声音消下去,文拂樱只好装着样子挽着她回自己卧房。路上她才发现绛绡也跟在后面婢女里面。 绛绡昨晚上因为冯熙的训斥,今日不敢面对文迎儿。而回了文宅,又想起文拂樱将自己支出去,而原来的二等丫头已经在文拂樱面前升成了一等丫头,她可以说是内心此起彼伏。 这宅子里面除了文迎儿一个人,全都是心事重重。文迎儿正陷在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探索欲望里面不能自拔,看见的一切都要问东问西。 “大姐姐,我记得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这么一个檐子,夏天突然有一天上面有了个燕子窝,我正想喊你来看,结果你一看不高兴了,说触霉头,让人把窝拆了,这事害我哭了好久。但你说哭吧,哭死也不管我的。” 文拂樱听着很是尴尬,看她讲得兴致勃勃,只好说,“我不记得了,我原来有这么坏?” “这怎么坏,你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还总是打我,让人拿树枝抽我身上。” 文拂樱温柔道,“……我不记得了。” 文迎儿兴奋起来的时候,眉毛高挑,眼神闪亮,“你还要我画扇面,画不好不准出门,画完了就要呈上去给你挑,然后你就会送给爹爹去赏玩。如果爹爹高兴,你就会大大的赏我,吃凉水呀,出去玩呀……” 文迎儿突然间就想起了好多事情,话匣子打开更说不完了。 文拂樱笑:“你记性真好。” 她是很客气的。 虽然她的确有曾有过一个二妹,但早在多年前熙州时刚出生不久,就染上了当时的瘟病,送出去便再没露过面。后来据说是没有挺过去,因为太小、又是瘟病,并没有落入祖坟也没有留名字。 她当然知道文迎儿不是她妹妹,父亲没明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说一提就会惹来灭族之祸,因此万不能提。此事她父亲告诉了母亲和大哥,父亲说连大嫂都不能知道,因为不是自家人,终究信不过。 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很快发现这个女人不仅成为了自己的妹妹,还替代她成了冯熙的妻子。 婚事被眼前这个无知懵懂的文迎儿替代,作为真正的女儿,文拂樱竟然在父亲面前都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甚至于冯熙也对她没有半点解释。 婚约数年期盼,到头来是给她人做嫁衣裳,她还得因为文迎儿“极隐秘又尊贵的身份”,要装成她的姐姐来哄着她,供着她。这又何苦来哉? 文迎儿叽叽呱呱地走进卧房,关上门来便要给她脱衣裳。 文拂樱颦眉道:“现在是白天里,你这是做什么,怎的不能自持一些呢?” 文迎儿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这个时候,兴奋劲已经过半了。眼下她只想确认一件事。 分卷阅读25 方才她说了许多与记忆里“姐姐”有关的事,文拂樱都没有半点兴趣,而文家这几重屋子,也渐渐与她记忆里不太吻合。虽然房檐相似,但似乎并不够高大,或许是因为他们说她之前住在寺庙里面,而寺庙的大殿通常是很宏伟的。 她脱得上身只剩下抹胸,文拂樱却将头瞥开。 “大姐姐,这个抹胸是谁为我缝的?” 文拂樱被那上面的北珠晃了晃,转过脸来,有些茫然,但还是笑说,“这个太久远了,我真的不记得。” 文迎儿觉得头顶被浇下一盆凉水。 她兀自穿好了衣裳,问道:“姐姐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 文拂樱立即答:“十六……还是十七了?” 文迎儿微微一笑:“可能我们两个太久没见,你不记得了吧。不过我记得的也不多,都是这几日才想起的。” 文拂樱将她拉到身边,目光柔和地抚她额发:“你别多想好么,你的病才好了没几天。虽然过去我们姐妹相处机会不多,但往后我就是你的靠背,若是冯熙欺负你,就告诉姐姐替你做主。” 文迎儿已经冷静下来。她已经得到答案了。文拂樱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大姐姐”,但她显然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 文迎儿说要出去一个人在家中转转,文拂樱只好让绛绡为她介绍。 走出去后,正好又碰上李氏,李氏竟然目光闪躲地跟她做了一个万福。 随后才发觉不对,过来叫,“女儿,怎么不和你姐姐在房里待着了?” 文迎儿问李氏:“母亲,你是哪天生的我?我记不得了。” 李氏脱口而出:“一月十六!”就好像早就准备着这个问题抛来一般。 文迎儿见她答出,心稍稍安了些,又问,“那母亲知道,以前每年生辰给我缝制抹胸的人是谁呢?” 李氏疑惑,“什么样的抹胸?” 文迎儿摇摇头,看来李氏也不知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我能见见爹爹么?” “能,能,想必和冯熙已经说完话了。”李氏显得很殷勤,抬手引着她往文渊书房走。走到文渊书房下刚才那个窗子边上,文迎儿望进去,见书房里除了一副字外就没有挂任何的字画。 进去之后,文渊正在喝茶,抬头看见她,立刻起身。 “你有什么事找我?” “爹爹……” 听见她这一声叫,文渊才开始转换角色,表情从敬畏到和颜悦色,“噢,迎儿坐吧,你跟爹爹有话说?是不是冯熙欺负你了?” 文迎儿问:“我记得小时候爹爹喜欢我画的团扇,不知还有留下么?” “你小时候?”文渊眼睛愕然一瞬,随即答道:“你爹是个粗人,这些年辗转这么多地方,你也从熙州到京城颠沛流离,这些小玩意儿都没留下来。” 文迎儿环顾了一遍四周,随后告辞。从这个书房出来,她连“文迎儿”这个名字都不能确信是谁的了。 那她又是谁呢? ☆、通房 文迎儿渐渐觉得周遭的一切逢迎都显得极其刻意,大白天转了一圈,风一吹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文拂樱从外面跑出来找她:“你跑去哪里了,娘亲请了一直给你看诊的傅大夫过来,眼下已经在小厅等你多时了。” 文迎儿被她拉着往李氏的小厅那里去,路上文拂樱道:“你的抹胸,是以前照顾你的乳娘所做的,她每年都给你做一件,你唤她做‘大姐姐’。这事我早忘了,那位乳娘也在京里,听说身体不大好,如果你想她我便想法子请她回来给你见见。” 文迎儿的神色好转了一点。 文拂樱舒一口气。还好绛绡告诉了她抹胸的事,于是她赶紧着人安排。这谎话越滚越大,如果文迎儿再想起什么,就更要麻烦了。 那傅大夫给文迎儿看了诊,道:“气脉时虚时薄,常有癔症,浮想联翩,有疯魔症状,实际上是脑后淤血所致”,给文迎儿开了药,让她按时服用,还仔细地告诉她如果想到些奇怪的东西,其实都是头疼病的症状,记忆混乱,都不可信,如果要钻牛角尖的话,恐怕会重新回到疯傻的地步。还举了不少疯子的例子。 文迎儿沉默不语,但看神情浓重,应当是也听进去了。 文拂樱和李氏在后面看着,李氏手有些抖,悄声问:“这能成么?” 文拂樱握紧了她安抚道:“着人安抚下她,喂她一点药,让她昏昏沉沉的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你爹知道么?还有……冯熙知道么?” “我会和爹说的。”文拂樱含糊答到。 她是个警醒聪明的人,已经看出来文迎儿的怀疑。从她这里就能稳住文迎儿,也算是帮了冯熙,帮了家人。何必告诉他们。 等到煎药的时候,文拂樱便让人退下,母女三人聊起来。 “你是在熙州出生的,先是得了瘟病,以为治不好。你爹又正在打仗,把娘愁得日日哭夜夜哭……” “后来送你出去治,过得许久才将你治好了,那时你脑子便烧得出了些问题,断断续续容易忘东西。” “入京后我去求那和尚保佑,他们说你这病将养在寺庙里日日吃斋念佛能好,于是就把你送进了香庵,你乳母看着你,平时我和你姐姐没事便会去瞧你。” “那冯熙原来就和你定着亲,我瞧你也到了岁数了,要非等你病好再嫁,那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前些日子正好良辰吉日,就办了。” 文迎儿仔细听她们讲过去的事,文拂樱偶然还说一些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每一句后面都补充说,“迎儿,这些你肯定也不记得了。不过你也不要仔细回想,大夫说了容易坏脑子。” 药煎好了,文迎儿被李氏与文拂樱盯着,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李氏有些困顿了,便先回卧房去睡,留下她们两个继续聊。文拂樱拉着她上了窗下的卧榻,两个人像真姐妹一样相互倚靠在绣枕上。 文拂樱低声问文迎儿,“你同冯熙那般了么?” 文迎儿愣了愣,脸有些羞躁。 文拂樱道,“别骗我了,一看就是没有。” 文迎儿的脑袋这时候开始昏昏沉沉的,那文拂樱却一直在逼问她,“你倒说说是为什么?有娘亲和姐姐为你做主……是他不行吗?” “不是……我不知道。” “这事总是男人主动的,他若不行,自然是不行的。” “是我不许,他也没碰我。” “你不许?”文拂樱盯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文迎儿说不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她连记忆都没有。 “难道没见过的人,第一眼就能喜欢么?”文迎儿答,“我大约是还没喜欢他。” 文拂 分卷阅读26 樱却涩涩地一笑,“初见便喜欢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不一定有那个缘分长相厮守。” “那他就没有强迫么,男人有时不会管你愿不愿意的。” “有一次……”文迎儿越发困倦了。她迷迷糊糊想起上次在亭子里,他亲吻她的时候,她内心也没有那么抗拒。 “如果你实在不想让他碰你,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文迎儿半听半睡,呼吸也渐渐沉了。 “现成的人儿,那绛绡本就是随嫁给冯熙的,在家时就说了给她做个通房。我看若你实在不愿意他碰你,就让绛绡填补,这样他就不会整日缠着你不放。” “……或许吧。” 又模模糊糊说了几句,文迎儿便睡着了。 半夜时才醒过来,门口的守夜婢子看见她道,“方才冯二哥过来问询,姑娘什么时候回去。按照礼俗,二姑娘回来得同新婿在一起,否则惹人闲话。” “冯忨呢?” “小外侄就在姑娘那屋的隔壁耳房。” 文迎儿道,“那你领我过去罢。” 那婢子将她领到她那屋去,正要进门时,听见里面女子的呻/吟声。 “嗯……啊……” 文迎儿头皮一紧,外面风更大了。只听旁边婢女说,“这……这声音是绛绡吧,好大声。” 文迎儿冷冷道,“是她。” 那婢子听出来她语气,尴尬道,“虽然咱们都知道绛绡是冯二哥的通房,但……她也太不节制了,今天是姑娘的大日子。” “谁说她是通房的?”文迎儿转头过去盯住那婢女,大晚上的,那婢女看见她的眼睛里冒着光,登时吓得往后一退,“是……是大姑娘说的啊,绛绡就是通房,这冯二哥当然也知道……” “冯熙也知道?” “既是随嫁,那岂有不知?” 那婢女看她神情冷酷的,便想赶快离去,“送到了,二姑娘且自己进去罢……二姑娘不必这样动怒,现如今连驸马都是三妻四妾的,那帝姬们都争相博个大度贤名呢……” 文迎儿头疼,突然间竟同情起韵德帝姬的遭遇了。那婢女临走前道:“姑娘若是不高兴,要不直接进去叫停?这样就是难看了些。若不然,还是随我去大姐那里睡吧。” 文迎儿的手靠在门上,里面已经没有发出声音了。她今天吃的药药效还在,脑袋浑浊一片。或许文拂樱说得对,这也是一个解脱自己身上麻烦的办法…… 她连自己是谁都越来越糊涂了,这夫君她自然也不想要。说罢便道,“回姐姐那里。” ———— 冯熙与文渊谈到夜里。那文渊因为知道文迎儿是崇德帝姬赵顽顽,今天也高兴不起来。 这个欺君之罪早在接收赵顽顽那天就已经担下了,他只能将火气撒在冯熙身上。 好在这赵顽顽与传说中的崇德帝姬描述有许多差别,听冯熙说,是因为在小云寺关了太久,她个头、性格及记忆都没有能和宫里人对得上的,还算侥幸。 眼下冯熙是向他来求个举荐的。光是太常寺少卿李昂一个人的声音不够,他需要文渊也为他在御前提点。当今这位官家,只有耳提面命地多了,才会真正对他感兴趣。 文渊没想到的是,冯熙竟然已经打通太常寺卿李昂、荀子衣以及高殿帅三人,而前者与后两人分属不同的阵营,他是当真明白自己这侄子不容小觑。于是答应在殿前附和他们举荐冯熙。 冯熙认为此事已妥。 文渊留他叙话吃酒,到夜间放他出来,文宅的家丁将他带到房内,门口等待的婢女说,文迎儿已经等不及,在里面睡着了,且睡前嘱咐进去时莫开灯,直接上床便了。 冯熙未觉有诈,进去之后发现屋子很浅,门对面一扇屏风,后便是床榻。心道文宅这是正好没有空的大的厢房么。 果然见文迎儿裹着被子在床榻上,便睡了上去。但很快地,文迎儿身上便热浪滚滚,口中吐气,随后抱住了他的脖子亲吻过来。 她竟这么主动了?冯熙倒是有些情动,可他对她身上的气味太过熟悉,而眼前这个人身上显然是另一番味道。 冯熙很快将她推开,仔细瞧竟是绛绡。 冯熙道:“我走错地方了,你好好歇着吧。”于是起身拿了衣裳走出去。 听见耳房里冯忨在哭闹,于是走进去瞧他。 冯忨的乳母其实也跟来的,这个时候他不睡,乳母干着急,对他说,“这孩子一换床就睡不着,怎么哄都不行,是不是吵着二哥了?” “我带他出去转转吧。” 冯熙将冯忨架在头顶出了门,冯忨大叫:“驾!驾!遛马儿!” 在外面走了两圈,这小祖宗才稍微困顿了些,这时候趴在他背上快睡着了。 前面文迎儿与一婢子正快步向隔壁院子走去,冯熙瞧着奇怪,便叫道:“迎儿?” 文迎儿立时顿住,回身一看,竟是冯熙背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远处立着,头顶月亮正圆,洒在他身上还真有些好看。 文迎儿心里正翻江倒海,此时迎着他走上去,盯住他问:“你方才在哪里,绛绡呢?” 冯熙愣了愣,“我瞧绛绡在那屋里睡着,估摸是我摸错房间,就出来了。正好忨忨睡不着,带他玩了两圈。你这么晚还去哪里?” 文迎儿呆呆站了半天,转头再找时,那婢女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熙伸手在她脸上一勾,“怎么了,小脸红扑扑的。” 文迎儿心上狠狠地动了动,目光越发呆滞,“……那我们去哪里睡……那陪着我的婢女跑了……我,我去将她追回来问问?” 冯熙道:“不必。我们就去忨忨那屋。” “哦……” 冯熙牵起她的手,她愣愣地跟随回去冯忨那屋里。这房屋整体都小,耳房又小了一圈。乳母看他们进来,听他们说了绛绡在旁边屋里睡了,于是便退出去同绛绡去挤一处了。 冯忨迷迷糊糊看见文迎儿,就拉住她的手,口里咕噜冒着气泡呓语:“二叔二婶陪忨忨睡……” “好,好。”文迎儿和冯熙想拖外衣,但冯忨不让。两人害怕他又哭起来,只好就这么躺上床去。这冯忨骑在冯熙身上,整身子趴下来。 文迎儿想将他抱到中间去,冯忨大叫:“不行我要我的马,我的马!” 冯熙幽幽地道:“不是你的马,是你二婶的马。你二婶还不曾骑过……” “我今天骑,二婶明天再骑吧。” 冯熙的手掌握住了文迎儿,热热的。文迎儿把脸侧了侧,怕被瞧见她满脸的窘迫。 ☆、和谐 翌日醒来时,那小冯忨已颠了个儿,抱着文迎儿的腿,脸靠在她两脚袜子上。 文迎儿低头瞧了瞧,心道他也不怕有味道,又想 分卷阅读27 自己应该还算干净的,也不碍事。 只这一下,她脑袋抵在冯熙胸口上。冯熙将醒未醒,就势伸胳膊将她揽了满怀。待她要挣扎时,他胳膊又收紧了不放。 很快地,便觉他胸膛臂膀全热了起来,脱又脱不开,听他口里一直低低唤:“顽顽,顽顽……” 这冯忨的“忨”和“顽”同音,文迎儿当然不知道他叫的是自己,还道他惦记小家伙。 “他在下面,我把他抱上来。” “休动……” “是你自己叫他的。” 文迎儿停下挪身子,但很快便被他闷得受不了,还是要动。冯熙突然发怒了一般,眼睛不睁,眉毛却凝成一团,见她偏不听话,直接一翻滚将她压在身下。 文迎儿大惊:“忨忨在下面呢!” 是啊,顽顽在下面呢。冯熙昨夜酒还没醒透,这时候梦与现实交织在一处,早已经不记得冯忨了。 文迎儿这时闻见一股怪味,似是熏的什么香,这香闻不多久便让人呼吸局促,脚下的冯忨好似也焦躁起来,扭动着身体哼哼。 这时候听见脚步声,似是绛绡进来了,文迎儿急忙道:“绛绡,快帮我把他弄走……” 绛绡手里正捧着一炉香,踏进了之后就将那香放在床头,随后将冯忨从床榻上扒拉下来,挂在自己身上抱着就要出去了。 文迎儿急急道,“是将冯熙弄走。” 绛绡却向她一低头,“二姑娘,我昨晚上又做了些错事,您就给我这个机会弥补吧。”说罢从房里走出来,将那房门从外面插了拴,吩咐左右不要打扰,然后与乳母和小冯忨走了。 昨天李氏将文迎儿带去书房的时候,绛绡没跟过去。恰好的文拂樱唤了她,她便过去了。 文拂樱说当时安排她去冯宅,就是希望她能替自己照顾冯熙起居,还将她私藏的一小箱子金银首饰都拿了出来给她。 文拂樱说能说服冯熙接受她做通房,要她晚上在那间房里等着冯熙过去。但实际上,文拂樱只是在那房中烧了合欢香,以至于绛绡自己在里面呆了一会儿,便先自己受不住情动了。 至于冯熙,虽然酒醉入了房,可他毕竟曾是军中的将领,哪会定力那样不足…… 等到冯忨的乳娘过去了,看见她那副样子,她才猛地惊觉,一脸羞躁地跟乳母解释,这香是给文迎儿拿的,谁知道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 脸丢成这样,自作孽不可活。二哥与文迎儿若是计较,她就无处容身了。想来想去,还是顺水推舟送到二哥那里,帮着他们圆房。这样不管谁问起来,也是为了他们夫妻两个好的。 眼下文迎儿望着她走出去,才是真正绝望了。最要命的是那香,就放在床头扑鼻熏眼,明晃晃地就是要她就范。 身上这个大力神现在浑身都像烙铁,她只能乱踢乱打:“我不要,我不要!” 冯熙的脑中却是另外一片画面。 宫中内苑的垦岳里头,嘉花名木林立,万岁山的无数石洞里女萝缠绕,空濛雨雾,宛如仙境。 潮湿的石洞里头,那头戴垂角冠的及笄少女盯着他说:“总算逮到你了。我今天成年了,改日就得坐檐子嫁给那个荀子衣去,他长得又俊俏,打马球又好,他给我写信,词又酸又黏牙,他是官家亲赐给我的驸马。但是你怎么办呢,以后没人逗你玩了。” 冯熙默然低头欲走,“在下还有干事……没空陪帝姬玩。” 少女狡黠一笑,将他摁在石山前,“但是你得记住,大抵荀子衣会陪我玩,他会像这样把我摁在床上,啃我的脸,伸出舌头,舔我的嘴唇,我不肯,他便要打压我,要了我!” 冯熙现在置身在垦岳那处奇花异石中间,脑袋里想到这个画面,他怒不可遏,将她推倒在地上。这地是由厚厚的林草堆积,软得如床榻一般,身下的软玉乱颤,他拿出了在湟水杀敌的气势,她浑身哆嗦,越是起鸡皮疙瘩,他越是要将他们细细密密地吻平,君臣礼法,都是见鬼。 “别,别,求求你饶了我吧……”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越发缭乱,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别,别了,你弄得我好痒痒……” 她像小羊蹄子一般蹬来蹬去,冯熙伸手去探,剥了她衣裳。 “冷……我冷,还我衣裳!” 冯熙也不知怎么将自己身上衣裳都剥开的,就这么覆盖下来,她绝对不会再冷了,于是她找不出来借口,忽然瞪圆了眼睛,脸颊有如炭烧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冯熙才终于醒来了。 他脑袋疼得很,身上也乏得像在战场拼杀了三天三夜,微微偏头看见文迎儿正呆望着床顶一动不动,因昨晚没洗漱便睡了,此时脸上胭脂眉黛脏成一片,脸颊上更是有竖条痕。 她捏着个背角将身上裹得紧了,此时将近晌午,端午时白天已开始闷热,她脖颈有些湿湿的,冯熙道:“怎的身上这么多汗……” 文迎儿只咬着下唇不吱声。 冯熙先撑身坐起,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赤条条一个。立即意识到什么,皱眉问她:“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文迎儿嘴唇颤了颤,那唇红润得没有半点干皮,湿湿地像滴了露水。深吸一口气,索性揭开被子越过他跨下床榻,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拿起抹胸来。 这抹胸命途多舛,已经被扯烂几片了。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裹上中衣,披着衣裳便快跑出去开门了。 冯熙愣了半晌,捂着脑袋仔细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就算想不起来,也知道自己必是当了回狼畜。 等他整理好衣衫走出去时,见文迎儿正坐在石阶上继续发呆,发丝散乱也不去整理,憔悴得像刚从小云寺出来那天一样。 向文渊及李氏辞行后,文迎儿一行便往冯宅回去。两人都像霜打了茄子似的不言语。绛绡心里有鬼,也不说话。乳母想着绛绡那事,估摸出她想做个通房的意思,这时候也不好搭腔。只有冯忨拿着文宅送的拨浪鼓一直打,嘴巴里还说着,“咚哒,咚哒,咚哒……” 文迎儿望着那拨浪鼓,有规律地来回晃动,于是死死闭住眼睛。但架不住声音响闹,脸更是红得像猴屁股了。 回到文宅后,她便一头钻进屋里关上门。冯熙确信自己是轻薄了她,可又想不起细节,实在也懊恼。 午间和晚间也不出来,只收了绛绡递过去的饭菜,吃完后又放出来。 到了晚上,冯熙也没法进去,只得在耳房将就睡下。 半夜时,依稀听见门吱呀开了,那个身影站在门口良久,不知在思虑什么。他故意微眯着眼睛,望见她蹑手蹑脚地走近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小尖刀。 冯熙道自己是强迫了她,若她真有杀他解恨的意思,那当也没什么。石榴裙下 分卷阅读28 死,他倒是也值了,只是父兄冤情恐怕没法昭雪,泉下得请他们恕不孝不义的大罪。 文迎儿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将刀慢慢地对准了他头颅。站了不知道多久,最后拔起他的头发,用刀割了一撮下来,捏着刀和头发转身出去了。 ☆、赁客 翌日冯熙已去禁中听取调令了。若是他所料不差,很快便能升迁。至于这回派什么职,他已经心里清楚。只不过对于他来说,在宫里,即便是做殿帅,也不过是官家身旁一条混吃等死的狗。 走的时候,看见文迎儿还在净房里面待着,里面雾蒙蒙的全是热气,便知道她又在洗沐。 冯熙问绛绡,“她进去多久了?” 绛绡道:“一个半时辰了。” “……跟她说我这就走了,不用再泡了。” 绛绡低头道:“娘子不过一时没想通,我会好好劝她的。” 现如今绛绡什么也不敢想了,连文拂樱的那箱首饰也没敢要。她已经是冯宅的人,如果再得罪主人,这下半辈子都别想过得好了。 冯熙默了半天,“仔细照顾她,别让她动了自残的心思。” 赵顽顽一怒能撞脑袋,她是不怕死的。性急不弯,宁死不屈,是她以前的脾气,现在虽然柔软了许多,但始终是一个人。 只是为什么不能记得他呢。 想毕,也只能嘱托下身边人,随后便离开了。 ———— 失身这个事,文迎儿看得比天大。她还没搞清楚她是谁的时候,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她还有什么? 周围的这些眼睛里的意思,都是“你是冯熙的妻子”,而她也不得不以此自称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意义,但她心里一直的抗拒都是因为对这个“身份”有所怀疑。 现在却必须得让自己接受,她确实是“冯熙的妻子”。这五个字把她钉死了。 冯君早上让月凝来叫文迎儿去大厅,说是听正事。 文迎儿着装好赶去,见里面站了几个冯宅管家,冯君正坐在交椅上听他们说话。 “咱们在御街西边的那间铺现在尚能收回赁钱,但东九曲、贡院北、马行街那几处,都是小官人为了接济西军回来的旧识,便宜赁给的,再加上咱们在夹马田郊的那块地,也是给的冯老相公的一位故人,那故人还不是西军里头能干活的,还是个画师,听说原来是翰林学士,干犯了天颜逐出来,被冯老相公接济的。现如今不仅交不上每年的定额,还将我们借他的五头耕牛都丢了。我去和他理论,他只能给我几张字画,又卖不掉……” “你的意思就是钱收不回来。” “……是。” 冯君懒得听他多说,怎么处理这些事都是管家该做的,而不是她这个女主人该操心的。她操心的只是给家中每个人的例钱能不能照常发下去。 “其他的地都没问题么端午不是来了一批佃农给送东西吗,这些人都能交上吧?” “现今好几处受了涝灾,远点儿的指望不上,咱们在开封这块就剩这十来亩了。” 冯君听得头疼,“你的意思今秋都收不上什么钱了?”说着沉吟半天,“我的嫁妆可以拿出来些变卖,我爹那些老部下,还有我二哥那些同僚,能接济的不要少了他们。” 那管家道:“这可使不得,我再想想办法吧。” “你要有办法还跟我这么事无巨细地说么,我瞧你也捉襟见肘了。不过眼下有个好消息,二哥升调之后俸钱跟着涨,咱们都能好受些。撑过这几个月便好多了。” 冯家兵戎之辈,战死的多,冯宅其实还有几房亲戚住在这里,也大多都是妇孺,儿女要出嫁的、娶亲的,贴补也多,当事的没有几个。一朝势倒之后,就只有冯熙一个在宫里还能出头,但前段时间还犯了事…… 再加上冯熙娶亲的花销、端午度节的花销、去那驸马宅置办文迎儿衣裳、头饰,回文家拜门,这接下来的几个月是有些难过了。 文迎儿听了半天,听懂是在说租赁的房屋和田地收租的事情,看来冯宅真的没钱了。 文迎儿听见他们赁出去的房屋里面有在贡院北的,于是插话道,“那贡院每年贡生多如牛毛,应该是不愁赁出的吧?倒不如请现在租住的那一位挪一挪地方,我们将房子赁给考生,或者赁给开脚店的商户,不就收得回钱了么。” 文君转头来看她,上下大量一番,“你要是有主意,你去问问那人搬不搬吧。”然后指着管家,“郭叔领几个人跟她去。她是我二哥的媳妇,去探望探望二哥的旧友也好。” 那郭管家初时看她娇娇俏俏的,已经想到她就是冯熙的新妇了,只是她这模样,恐怕风吹欲倒……只好笑说,“那倒不用,我亲自去劝一劝便了。” “你去劝可不好,既然是二哥的旧友,不管多拮据我们也不能怠慢了他。要劝就让文迎儿去。” 冯君那话里话外还是冷冰冰略带嘲意,文迎儿立即起身,“我去。” 憋在家中倒不如出去走走来得痛快,她当然会答应了。 那郭叔跟随她去,这几日文迎儿不想看见绛绡,只带了个霜小帮她拿点衣裳还有送给那赁客的热粽、点心。 郭叔租了辆板车过来驮三个人,那拉板车的瘦母马还有些撂挑子,霜小“哎哎呀呀”地稳不住身体,跟郭叔说,“叔,就不能租辆像样的马车吗?娘子这样去见客,那周遭人得怎么说我们?” 郭叔道:“这哪里就这么巧能碰上熟人,再者我也有个用意,就是让那位赁客知道我们拮据,他将心比心地能听进去我们劝说。” 文迎儿问:“这位赁客到底是个什么人?” 郭叔道:“听说也是老相公麾下的将领,后来被调去江南镇压叛乱,不知怎的就和魏国公冲突违抗了军令,革职待办。他也没成家,没去处,二哥就给他提供住处银钱,将他挽留在京城。可这都有一两年了,朝廷没听说有消息,他也不挪窝,光吃着咱们家的接济。还有许多这样落魄的,也都是二哥在供给。” 文迎儿却忽然因这个,对冯熙有了一丝敬佩。他眼下不只一个人养着冯家,还养着昔日旧部。只是这样下来冯宅却吃不消了。 那既然他们靠了他的施舍,搬个家应该是容易的吧。 板车在路上嘎吱走着,忽然间道旁有两个壮汉将车拦了下来。郭叔看他们是大户家丁模样,身着锦绣,正要陪笑脸,文迎儿脱口而出:“是荀驸马宅的人?” 其中一个大汉道:“娘子好眼力,我们家主请您入这茶肆一坐。”说着指着旁边正要路过的一家两层的茶铺,上面写着“月胡茶肆”。牌匾下面正门前挡着一辆销金织锦的马车。 文迎儿警觉这下惨了。原先以为劫持的事情一过,这驸 分卷阅读29 马帝姬的就不会再来找她的茬,但她明目张胆地坐着板车出来却正好又被他们逮到。 霜小朝着周围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我家娘子才不跟你们去呢,这光天化日的,要强拉我们娘子作甚!啊!光天化日的!你们要干什么!” 文迎儿忍不住笑了,霜小这个机灵鬼,倒是会吸引周围注意。那荀宅有名有姓的也不敢强抢。 这时候那马车里走下一个玉蝉冠的紫锦男子,远远站定瞧着文迎儿,脚步将动未动,寻思良久才迈步过来。 霜小看这俊朗又雍容华贵的男人靠近,腾地一下子脸红了。 那男人正是荀子衣,他目光在文迎儿脸上停留一瞬,低头说,“这车看似不大方便,诸位要去哪里,不如让我的人送诸位过去?” 文迎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想赶紧脱离,“不劳驸马,我们这车是自家的,不能丢弃吧。” 荀子衣“嗯”了一声,也没强求,低着头眉毛紧凑,继续沉吟词句,“那件衣裳,娘子没有丢掉吧?” 文迎儿立刻与他划分界限:“那衣裳是帝姬身旁的勾当借穿的,我会拖人送去请帝姬的人收纳。” 荀子衣又“嗯”一声,道,“路上人多眼杂,拥挤处小心。现如今将夏,虽然天长了,也别在外多呆,晚上还是冷。”然后转身欲走,又侧头补充了一句:“这些天雨多,下次出来至少戴一顶帷帽……” 后面本来还有半句“就不会被我这样的人认出来了。”,但却没说出来,极快地折返回去后上马车,让车夫驾车走了。 那两个壮汉小跑跟上马车,留着板车上文迎儿三人目瞪口呆。 郭叔问:“这就是间壁那荀宅的驸马都尉?” 文迎儿怕郭叔有什么误会,回去传开话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于是解释:“端午前帝姬请邀我们这些内宅女眷去吃宴,驸马也出来招待,因此看见了便来打招呼。” 霜小偷偷道:“皇亲果然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不过郭叔啊,下次能找个有遮蔽的车么。” 郭叔继续驾车,却也感觉到让主人家娘子这么抛头露脸确实不妥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文迎儿:“那倒也没必要,戴个帷帽却也行。” 车到了贡院北边的巷子里,看见一栋较为幽静的二层小楼,郭叔道:“就这儿了。” “这地方做脚店,考生一定人满为患!” “脚店也不定好啊,这楼巷子深,不好找,且过了春季考期谁还来,倒是还不如分间租给长租的举子,或是有钱人家的弟子。” “那反正是招赁,你还管他是谁,给的钱多他想开店还是怎么的,不是随便么。” 郭叔和霜小一边往里走,一边争论。 文迎儿一心想的都是这冯熙的旧友到底是什么人。推门一进,门里堆的都是好几日的泔水和空酒坛子,味道扑鼻。正厅门开着,刚走到门口,嗖地里面窜出一支铁箭来钉进了对面树干里,文迎儿往里望去,见个身量八尺之人,□□着肌肉满布的上身,正张弓搭箭对准了她。 ☆、刺头 霜小直接就叫出了声。文迎儿稳稳当当站着,见对面的人正盯紧了她,拉弓的手青筋暴起,好似瞬息就会发箭出来。 郭叔道:“我们是冯宅过来的,这是我们冯二哥的娘子。孔慈将军快放下箭、放下箭!” 这人名叫孔慈,文迎儿心想这样征战沙场不知道砍杀了多少人头的人,竟然名“慈”,也是老天有些开玩笑。她倒是越看着那箭越不怵,像这种人如果真要杀人,那她没走进门人就已经倒地了。 文迎儿顶着箭尖往里走,眼睛盯着他,与他对视时礼仪性地笑了笑,放下带来的暖粽和点心,用脚扒拉开地上碍路的空酒坛子。 “孔将军是一个人过端午,才喝了这么些雄黄酒?” 那人先不答她,眼见只有她一个人进来,等走到里头时,她蹲身一个万福,那人手上的箭却蹭地从她头顶窜了出去,随后外面庭内一声树叶响,文迎儿回头看,那箭已经将方才树干里头插着的那根顶掉了。 文迎儿还是被吓住了,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箭。 霜小和郭叔仍然没敢进门,郭叔脸上抽动地扒着门,想照拂文迎儿却连自己腿儿也站不稳,霜小尖叫了一声,声音在空中颤了三颤,更躲在门口进不来了。 那孔慈把弓扔在一边,虽然身上有酒气,但却没醉意,走上前几步将门给关上了。门栓一插,霜小和郭叔就开始在外面一边敲一边叫喊:“开开门让我们也进去……” 文迎儿立时也崩了脸,“孔将军,你与冯熙谁年龄长些?” “我大上他四个月。” “那么弟妇就直说了,眼下我们两人单独在这屋里,不合礼法。” “敝人的礼法是胆小莫入。” 他关上了门,还赤着上身,文迎儿先是偏了偏头,但还是忍不住直视他说,“虽然孔将军这一身是孔武有力,但也不能教我一直看着,烦请你穿件衣裳再说话吧!” 这回他倒没强词夺理了,从椅子上直接拿起一块粗布衣裳套起来,随后将自己整个人塞到那椅子里去,弹起两条脚置在桌上,“冯熙老弟近来还在宰猪羊么,不见他叫人送点儿羊肉来给我过节,这雄黄酒还是这些时日外头几个酒楼端午送赠,我在御街上逡巡了两圈,搜集了这么几坛,倒是一文没花得。”他五官也十分端正轩昂,但和冯熙最初几日一样,浑身脏兮兮的,唇上两撇小胡子,不修边幅。 孔慈打量她这娇滴滴守规矩的模样,又懒洋洋伸指头指一指那粽子点心,“这些东西,酒楼也都有送,我是饿不死的。弟妇特意跑一趟作甚?” 文迎儿看他半点也没有尊重她的意思,按理说既然与冯熙是兄弟,多少也应该客气点。屋里臭味难闻,文迎儿倒是突然想起来好像不久之前,她就在一个十分肮脏的环境里待着,屋门永远也不开,她有时候会呆滞地坐一会儿,有时候又会发疯叫一会儿。 那孔慈实际上已经颓然了一两年了。他与冯熙曾一同在古骨龙一役互为项背,相约为是生死之交,但很快地听说他在父亲冤案之下竟然投了那没鸟儿的魏国公管通,给他当起了走狗,于是在宫中混上御前差使,吹吹打打,穿着销金衣衫打马过御街。 前年他因为革职回京,无地方住去投靠冯熙,冯熙且不让他住在冯宅中,只给了他这个宅子。住了小半年后,正好在御街逛时听闻皇帝巡幸金明池,那皇舆前打头的钧容侍卫里就有冯熙,骑得银鞍马,竟然生生晃闪了他的眼。他便冷哼一声,躲在这二层小楼里面不出来了。 也是直到今年听说因为冯熙在龙神卫叛逃的事情被罚去了牛羊司,好像才稍微舒解了他的脾 分卷阅读30 气,否则怎么可能让文迎儿进门呢。 孔慈直脾气没太大智慧,若不然也不会想不通冯熙这样做的苦心,也不会跟文迎儿这里还要使性子。但他确是一名骁勇的忠将,心眼儿又少的实诚人,脾气虽大却不成问题。这一点连那魏国公管通都赏识。 他早就听见门口板车响,耳里面听到来人是谁了。这个冯熙的妻子看上去虽然俊俏有致,但过于内敛,就和成千上万的汴梁城的女人一般模样。 他对女子的观感自然是与一般士大夫不同的。若要说以前在军中时,见到一个女人都难,因此一回京看到勾栏酒馆,四处莺歌乱舞,倒是也眼前亮过一亮,但他已经回来了两年,他反而倒是颇为想念古原荒野上的村落,给他头顶一浇一桶冰凉雪山水的泼辣牧女了——这都是后话。 文迎儿起身在周围打量了一下,将阁楼与下层厅堂开间等串了一遍,出来直截了当道:“其实我这回来是为了收回这间房子,现如今冯家已经没钱供给你,所以还得请你另谋他处了。” “逐客令?”孔慈冷笑一声,“冯熙以为我霸着他房子,现如今要赶我走?” 文迎儿道:“今日他去宫中听候调遣了,恐怕不知道这事。我听说你和他是故交,本来还想着怎么劝说你,但你也不像能听劝的人,就只好直接点儿罢!” 孔慈将腿从座上放下来,“我倒是喜欢说话痛快的!我现在就走。”说着连头也不回,包裹也不打算收拾,便要孑然离去了。 文迎儿将他扔在地上的弓捡起来,“还有这个。”孔慈遂转身回来拿。 文迎儿突然将弓张了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抵上了一把箭,对准了孔慈,“刚才孔将军给我一个欢迎礼,现在我得给你一个欢送礼。不过我是女子,一箭可能中不了的,我看地上散乱扔着还有十余支,就请孔将军让一让我,我射十支能中也好。你站好了罢!” 话音刚落箭已经射出去了,那孔慈闪身躲开,盯着她的目光倒是发生了变化。 首先,她拉得开这弓。这把竹牛角弓又硬又重,他倒是没曾想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子,胳臂倒是有实肉。 其次,她还射得出箭,这说明她是练过技巧的。弓虽然大,她姿势却也规整能驾驭,整个上身昂扬向上,似乎还曾练过马上弓的技法。 这倒是令他另眼看待了。 那箭是射向门栓上方三尺左右一个菱格纹,文迎儿见箭弹过去了,却没插进去,因此有些惋惜。 箭弹上去动静太大,外面霜小又一次地叫喊:“娘子!到底怎么了,混账东西快开门啊!” 郭叔也焦急了,但听她这么骂人,把她拉住道:“你这么说,娘子更要有危险了!别乱叫!”开始在外撞门。霜小哭道:“那怎么办,郭叔要不赶紧回去叫人罢!” 郭叔看一眼这情势,“你留下能干啥?你赶紧跑回去叫人,我在这把门撞开!” 霜小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抹一把脸向外跑去。那板车她自己又抬不动,这时候只好又叫郭叔过来帮忙,将那板车卸了,跨上那瘦母马去。 这母马登时一个激灵,后蹄一尥嘶叫一声,将霜小甩了下来。郭叔又急忙牵开马,顾得这头又顾不得那头,脑袋都要急破了。 文迎儿在里面却正是另一光景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拿起这把弓便能随手拉开去射,记忆当中自己是练过这样东西的,于是脑子里立即唤醒了一些顽性,准备报复报复这个肮脏轻薄的家伙。 所以她就仔细地越过眼前的人头望着上面那菱格,心里想到十支箭内一定要射穿菱格的窗纸。 孔慈整个脸面都焕发了一丝光彩,目光炯炯地望着箭尖,然后望一眼她的目标菱格,“既然弟妇说要欢送敝人,敝人就站在这里,给你射十箭。” 文迎儿一拉弓,下唇与下巴贴在弓弦上,即刻印进去一道红痕。那孔慈看过来,忽然觉得有些值得欣赏了。 蹭地一箭又出去,这孔慈已经判断了来向,轻巧躲过去。只不过遗憾的是箭又一次弹掉了下来。 文迎儿低头重新拿箭,手上胳膊已经几乎没力气了。但她正兴奋,又一次抬起弓来,只是这一次力气小了很多,箭连孔慈身边儿都没略过去。 “弟妇还有七次。” 文迎儿将弓脱了手,揉着肩膀低头说:“我得先歇一歇。你这里有喝的么,我口渴了。” 孔慈笑道:“我找一找。”随后用脚在地上将酒坛子踢过来踢过去,见椅子底下藏着一坛没开封的,便拿出来道:“还有坛酒了,不过小娘子喝了可不大好啊。咱们关着这门,你又是我的弟妇,里边儿动静这么大,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冯熙小弟还不宰了我?” 文迎儿夺过那坛酒,撕开封仰头喝下一口去,恍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那无妨啊,只要我把你射死在这屋里,外面谁也不会再说什么。” “别说你杀不杀得了我,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敢踩死一只蚂蚱我都敬佩了得。”孔慈叉着腰饶有兴致地瞧她。 文迎儿抹掉嘴唇上面的酒,指着他说,“我要是杀了你,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倒是有几个正当的理由:第一,冯熙与你是兄弟,但你不感恩他的仁义,捣乱他屋子,侮辱他妻子,白吃白喝,很是该死。 第二,你杀人如麻,我听郭叔在路上说,你在两浙剿匪的时候,跟着那阉人管通屠了许多民众,四处血流成河,百姓恨不能将你们剥皮挖骨,算来你更是该死。 第三,听说你也在等候上令,你定盼着能回军中去为国效命。可是军中名将如云,不缺你这样的肮脏酒鬼,荡寇御敌保卫京师这种大任,躲在深巷里头也轮不到你。若你有心,今年、去年、前年的春天都能看见举子们寒窗苦读应试的模样,哪个不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比你年轻,也比你有用。既然活得这样无意义,那就站在这里,定住千万不要动,我送你回娘胎里去!” 文迎儿说得慷慨激昂,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冥冥中脑袋里有一个和怯懦的她相反的声音,在指引她做另外一个自己。 孔慈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是听到心里去了。家国大义在他这种忠将耳朵里就是最受用的东西,百试百灵,百听百感。 他在两浙剿匪是令他心灰意冷的原因,他等待机会想回到西军或掉入河北,无论对抗夏国或契丹他都毫无惧色,他厌恶阉人当道迷惑皇帝,厌恶冯熙投身于汴梁宫廷这个销金窝,却好像忘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他的脑袋轰然拥挤进年轻时候的意气,收复燕云,建功立业,铲除奸逆…… 回想起古骨龙战场上撒的每一滴血,这会儿突然深深忆起冯熙与他 分卷阅读31 的情谊了。 他冷不丁一笑,“原看着弟妇一个大家闺秀模样,说话倒是恁的难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都能这么骂他,他是真该死一回了。 文迎儿喘息一口酒气出来,重新提起弓箭,但是后来的每一箭都没射中菱格,也没有射中孔慈本人。 射完了箭,孔慈打开了大门,门口已经站着几个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冯宅家丁。 霜小与郭管家在门口喊文迎儿,家丁们蓄势待发,但看见了孔慈,又都腿上发憷。 孔慈转过身来,对文迎儿深深一揖,“待我另寻了住处,便会递上拜帖,届时再去探望。” 他终于表现得像个君子了。说罢便要从人群中走出去。那几个家丁还真不敢上前拦他。 文迎儿道:“孔将军又忘记拿弓了。” 孔慈叹一声,又转回头来,“敝人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不过一粗人罢了。”准备拿弓的时候,他也礼数周到地低着头伸出双手接过,显然已是敬重她的意思。 文迎儿心思敏捷,看得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估摸着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才会这么狼狈的。 又思着他一开始对冯熙与她都不放在眼里,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才对。人都是因为相互所知不够才会产生嫌隙,冯熙端午过节没曾看过他,这不合常理。想必平时两人并没有来往,那为什么冯熙既要养着他,又不来看他? 她心里分析一阵,对他说,“冯熙他……时常提及与你是生死之交。原先不与你走动,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家中的冤情,怕连累到你。后来他又被说成是叛逃,脸上也刺了逃兵字,就更不敢来看你。眼下他逢了大赦和升调,可见他父亲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等这回荀休回来,一定会想与你把酒同欢。” 文迎儿顿了顿,打算做一个更大胆、更像女主人的决定:“我这次是替冯熙来说和,请孔大哥移步到冯宅去暂住的。冯宅内空屋还有不少,现如今人手也不够,如若孔大哥能来帮一帮忙便大好了。我想如果冯熙升调,孔将军的好消息也不会远,等到官衙使者想与您说话时,在冯宅也更持重些。” 其实就是请他先在冯宅做一个幕宾,帮衬些事做点活当做回报。这话说得也算委婉,叫大哥也算是跟着冯熙与他亲近了些。 但他毕竟是大将出身,文迎儿内心有些忐忑,如果他不答应,执意要走的话,自己就成了赶走冯熙旧友同僚的罪人,在冯熙与冯君面前不好交代。 不过让他入冯宅这个主意也是她想出来的,冯君能同意么?冯熙的本意现如今她也不能确定,方才她所说的也都是猜测,所以孔慈的去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小赌。 孔慈当然知道自己白吃白喝了两年,如果冯家真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必然会留下:“但凡一张床榻能容我便可。”这话可算说得极为诚恳。 文迎儿听完长吁一声,一堆人走出宅子时,她回头望着这幢两层的小楼。 在贡院的地段,什么楼都是一定能有赚头的。 ☆、赌徒 出了巷子到了贡院街,正是华灯初上时候。 孔慈在前边快步走着。他迈步看着从容,实际上一步跨得三尺去,文迎儿碍于情面又不好去叫他,只好快步小跑跟上。 跑着跑着,突然开启了什么记忆之门。文迎儿望见熟悉的店铺名字,左一排右一排,彩帛与灯箱的颜色一如往年,路边勾栏内演傀儡、叫果子,蓦然望一望,杂班好像穿得还是同样的衣裳,耍的还是那几个熟悉的把戏。 孔慈忽然停住脚步,文迎儿没留意着,飞身便撞了上去。好在他看见了,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肩膀弹走,才没让她撞个满怀。 文迎儿心头一突,忆起上次来时,也有一个高大男人在前边这么走着,步伐很大,她不得不提着裙哒哒跟上。 那记忆中人也是这样蓦地停下,她也就这么同样地撞上去。但那个人可没有推开他,反而是抱住了一瞬,才恍然松开。那天他穿着锦绣捻金线的衫袍、额前紫抹,白净又沉默的脸色。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的。 其他诸人紧跟在他们身后。霜小也没什么机会到这么远来,东张西望地,被郭叔揪住才没走丢。 孔慈停下来是有缘由的,他给文迎儿指着前边道,“正好法酒库出新酒,这街上两面正对的一个徐鱼正店、一个临江酒楼,都从法酒库接了新酒回来,今日就要门对门地打擂台。弟妇莫要笑话,这新酒总得尝一尝,不废得什么钱。你且和诸位在这里看看热闹。” 这孔慈虽说是被她骂醒悟了,但好酒的习性也改不了。 文迎儿这时候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还没回答他,周遭已经有许多看客围了上来。那孔慈已经趁机窜到酒楼里边去了。 霜小指着徐鱼正店门前道:“出来人了!” 文迎儿望过去,一个穿着鲜亮、脂粉滑腻的女子走了上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乐师。这会儿乐师一拨弦子,那女子便唱了起来,声音嫩得如三岁女童,一颦一笑甜腻死人。 “是红春儿吧,声音这样细嫩。”霜小问。 郭叔和家丁也站了上来探头去看,郭叔笑盈盈地答到,“的确是红春儿。这些人里头她出来的最多。若是教坊的主张,就不容易见到咯。” 霜小扁扁嘴,“红春儿就是声音酥麻麻的装小孩儿,也不会唱几首曲子,招不到什么有钱的主顾。若不是缺钱怎会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呢。” 文迎儿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霜小得意道:“汴梁城里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倒是个江湖。 听了半首曲儿,霜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围的男人们可都盯着红春儿目光呆滞得很。 郭叔和那些家丁们眼睛睁得如猛虎,内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春儿唱了两首,将头上的簪花两朵摘了下来,用软糯的声音说,“便见哪个是奴奴的有缘人,这花儿便归了谁呀。” 男人们立时哄叫起来,全都疯了一样涌着人潮前去抢。 霜小拉着文迎儿道:“娘子,咱们去对面看看。”说着便拽住她胳膊往对面临江酒楼门前去。 眼见临江酒楼围拢的人群时不时就会大叫一声“好!”,似乎里面正在有人比斗。 霜小个子矮,往起跳了几跳,向文迎儿解释道,“娘子,里边儿是女相扑。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互相撕衣裳。” 文迎儿蹙了蹙眉,“这么不成体统。” 霜小眼神却放着光,“这娘子就有所不知了吧,酒是男人喝的,娘儿也是男人看的。酒楼做的就是这种营生。娘子难道不想想,为什么贡院门口都是酒楼和妓馆,还不是给那些举子们消遣的。现如今还不是大比之 分卷阅读32 年,到了那时会更加热闹。” 文迎儿点点头,心里想着那栋小楼很快便会是一棵摇钱树了。 “娘子要不要看,肩膀也露出来了。” 文迎儿内心纠结了一瞬,还是踮起脚去瞅那女相扑了。只看不到一会儿,她就已经忘了什么体统,只顾着选定了一个看似更加勇猛的女子,但见那女子抱住对手往后摔打时,她也忍不住:“好好!稳住!” 霜小都讶异她这股劲头,拽她袖子幽幽说,“娘子收敛些,你比旁的男人都叫得大声了。” 文迎儿哪里收得住,两颗眼睛圆溜溜地盯住场子里,这时候场子内的杂班小乙请看客们下注赌输赢,文迎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吊钱。 “娘子!” 她赌了一吊钱!霜小真给她吓住了! 文迎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淡淡地瞧她一眼,“慌张什么,我一定会赢回来的。” 她只管她赌的人一定要赢。局势越发紧张,她就越兴奋,眼见她赌的那人渐渐落到下风,她紧张地咬着后槽牙,恨不能自己上去打。 渐渐地颓势扳回,她才略略松了口气,与旁边男人比较喊声高低。 霜小却心里害怕。文迎儿花了一吊钱来赌,这若是回去给冯君大姐儿知道了,冯君定要重新将钢鞭刑具拿出来伺候了。 这时候已经意兴阑珊,拉扯了几次文迎儿,她劲力好大,且充耳不闻,已经是十足赌徒。霜小立时感到脚下有千斤重,无助地四处张望,揣度这事必得瞒着,不能让对面郭叔他们知道。 微愣了一会儿神,霜小望向临江酒楼的二层处。那雕栏甚是精致,后面此时正端正坐着…… 霜小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文迎儿?怎么一晌没看她,就坐在楼上了? 眼睛蓦然收回望向面前的人堆里,文迎儿正双手握着拳头咬着压根,丝毫就没挪动过地方。 霜小揉一揉眼睛,这可见鬼了。 楼上那女人穿着一件粉紫大袖,头上金步摇白玉簪,细眉艳唇,脸颊红润,风流款曲,却看上去娇娇小小,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对面尚坐着一名男子,但只露出个后脑勺,依稀看得是紫衣小蝉冠。 文迎儿却是薄淡清凉的容貌,身上今天仍旧是一身藕绿。霜小上看下看,啧啧称奇。 文迎儿那处的相扑终于有了眉目。她赌赢了。那杂班小乙把装钱的盆钵拿在手里,正嚷嚷着要分钱时,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叫:“官差来了!抓关扑啊!” 除却大年初一至初三,这相扑的赌博都是违律的,官差到处抓人是惯例。此时一有人叫喊,众人纷纷推搡奔逃。 文迎儿的眼睛却只盯在杂班小乙的身上。那小乙抱着钱钵拔腿就跑,文迎儿将裙一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就这么朝着他冲杀出去,一把抓住那杂班小乙的袖口,大声向周围道,“想跑么,与那叫喊官差的人里应外合骗我们的钱财么?” 这小乙被突然抓住,一时跑不开,周围已经围住了人。 他回头见是个女子,便欲要挣脱,文迎儿大声道:“诸位可瞧有没有官差,若没有,便来他这里分钱!” 那周遭人群四下一看,根本没有穿着官差衣裳的人出现,于是一群人蜂拥而上地抢钱,那小乙便被猛地推倒下去。 文迎儿倒是很机智,趁着周遭人往外瞧时,已经将自己的一吊钱取了出来,还留心多取了一文当做赢资,随即挤出人群。 再回头时,一堆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已抢得不亦乐乎了。 霜小在外面看得震惊无比,此时见文迎儿毫发无损,更是牙都合不拢了。 文迎儿和方才一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淡然,笑着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霜小摇摇头,呆呆地说,“没怎么……娘子,你今天好像变了个人。” 文迎儿沉吟片刻,郑重承诺,“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赌了。今日险些吃了教训。” 霜小叹一声,“还有更奇怪的。”她指一指临江酒楼的二层。 “上面怎么了?” 霜小仰头一看,方才那个酷似文迎儿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连带她对面那紫衣的男子也不见了。正不知道如何解释时,从正厅门楼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熟悉的面孔,那前者竟是今日碰到的荀驸马荀子衣,后者便是刚才那粉紫大袖的艳妆少女! 荀子衣的目光投向楼外,一眼便望见了文迎儿。他愣怔在那处,而身旁的女子眉眼弯着跟在他身后,声音细嫩:“驸马怎么不走了?” 荀子衣迅疾把目光收了回来,“没事,我们走吧。” 那女子巧笑倩兮,款款点头。她比文迎儿矮了半个头,年纪仿佛也小些,面颊两腮、胸前腰间都丰盈许多,声音酷似红春儿那般娃娃音。 见他们走了,霜小转头问文迎儿,“娘子可觉得那女子长得像谁?” 文迎儿已经意识到了。那荀子衣跟前的人,和自己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莫不就是那内侍蓝怀吉曾说过的:她与许多人都长得像那已死的崇德帝姬? 诡异的是那荀驸马与韵德帝姬、皇城司的探子,都在搜集这模样的脸面。若是一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同桌围坐,到底是什么场面? 文迎儿头一次对自己的面容感到恐惧。 正遐思间,孔慈提着两坛松醑春回来了,与她道:“弟妇先将这两坛酒留好,待冯熙回来再拿出来给我们共饮。” 文迎儿接过道:“好。” 孔慈在酒楼逗留了一圈儿,心情看似很好,忽然便一边向前走,一边哼吟:“西北望河湟,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名节 文迎儿先让孔慈歇在她院子里,然后着绛绡去告诉冯君与管事的来安排他住处。 冯宅的慕宾自有院子,当然不和主人女眷挤在一起。但文迎儿已经将人带了近来,还让绛绡做了饭菜款待。 因为冯熙不在,规矩不大好单独和孔慈一块儿吃饭,那孔慈自然知道这个礼,独自在院落里面的石桌上吃着。 头一晚上早就告知了,但是堂上一直没派人来接孔慈去慕宾处,绛绡回来有些踟蹰:“今晚上难道要留孔将军在院内么?” 文迎儿知道冯熙不在,留他在院内不妥,只好让她再去多催几遍。但绛绡连夜来回几趟,都说:“月凝总跟我说大姐儿今日里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又去找夫人,王妈妈说夫人早就睡了,让别打扰。王妈妈跟我说不如就让孔将军在下人房将就一晚上。” 看来冯君又对她的自作主张不满了。文迎儿没有刚来时那样战战兢兢,做事也从容决断了许多,“不必,让孔大哥睡在冯熙书房就是。你去将书房的床榻收拾出来。” 分卷阅读33 绛绡道:“娘子这样不是给大姐儿留了口实?她就是看你这样,才想整你一整,将孔将军留在咱们院子里一定不妥的,明天必定要拿男女大防前后院规矩来说事。我瞧这件事要比珠子那一回更严重,事关你的名节。上回她要作妖,夫人还让王妈妈出来劝和才解决了,这回涉及你名节,夫人在这方面也看重。还是委屈一下孔将军吧。” “人是我请回来的,我自然要为他负责到底。如果冯君要在名节上疑我,那最好不过,让冯熙白纸黑字写下出妻,把我赶出去。” 这样她才是真正得自由了,她巴不得呢。 “被赶出去能去哪儿呢,回文家么?” 一提文家,文迎儿便盯着绛绡看。绛绡明白她还在埋怨自己。但下一刻文迎儿却说:“如果我离开了冯宅,你便可以与冯熙有什么后话。其实这也是好事,但我还没有走,我的眼里容不了沙子。” 绛绡身子哆嗦着跪了下来,但没有像上次偷珠子后求她原谅,她知道文迎儿不想再听她求饶了。 “事不过三,你起来吧。” 绛绡听话起身。文迎儿看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态度,眼下确实没有必要多说话,或者扮可怜给她看,只需要认真地听她的吩咐,做好她本分便可以了。 既然提到了文家,文迎儿也在思索。如果真的被出妻之后,她要回文家吗?文家的一切都与她记忆中不符,父母与姐姐看上去既陌生又没什么情意,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不在家中长大么? 她倒是想起那日在文家与李氏、文拂樱说话时,她们说她这些年是养在京中的香庵,于是倒想尽快去香庵看一看,兴许能回忆起更多事情来。 到了晚上三更时,人都已经尽皆睡下,冯君突然来了。 也不管宾客有没有睡下,便直闯院落,着了家丁丫鬟将门都给打开,让丫鬟把文迎儿叫醒。 她独个坐在门外石桌前的石墩上等着。 文迎儿被推搡起床,只随便给她头上扔来一件衣裳,便将她拉了出去。她心里有些准备,但被粗鲁对待的时候,脑袋里突然轰地一声炸开来。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么从床上拖出来了。 上一次是寒冷的冬夜,石板冰冷冷地,她与她记忆中的大姐姐抱在一起取暖。 那个大姐姐到底在哪儿,又到底是谁?她的头已经许久没再疼过了。 “这个家是你当么,你想叫人来便叫人来,你怎么不让他住在你房里?”冯君咄咄逼人,手握成拳头敲在石桌上。月凝在她旁边站着,也蛮横地仰着鼻孔出气。 文迎儿忍着头痛抬头看,仿佛忆起当时她们也是这样跪在别人脚底,黑靴子上销金的云纹…… “官家,官家啊……” 大姐姐在她旁边颤抖着声音向远处高喊,可还是被那云纹黑靴的人拖远了。 她到底去了哪里? 绛绡察觉文迎儿状态不对,知道她一定是头疼病犯了,急忙跪扶着她与冯君对峙:“大姐儿这是又哪一出?二哥刚走,你就来逞威风,你当真是觉得二哥不会对你发火么?” 冯君哼一声,“发火?他有什么资格与我发火?” 绛绡看见霜小正在后面躲着,于是给她一个眼神。霜小会意,便往夫人那里去了。 文迎儿捂着头稳了稳心神,倒是笑了出来,“我得感谢你,我现在想起了好多东西。若不然你再让人打我几棍,兴许我还能想起更多来。” “官家,官家啊……”文迎儿咀嚼着刚才想起的这句话,这是她从清醒到现在唯一忆起的一个“名字”。 冯君正要讽她,书房的门吱呀一响,那孔慈已经穿着得当站在了门口。 冯君立即起身:“你是孔慈。” 冯君是知道此人的,她这么动怒,也是因为此人。 孔慈在她爹死后,也同冯熙一般做了那阉人管通的狗腿,没有为他爹的冤情说过一句话。后来跟着阉人四处征战,在江南杀了不少百姓,总算被革职了。 从冯君对战事与政局的浅薄理解上,他与冯熙都是阉人的□□走狗,是赢不得她尊重的。这样的人进冯家的门,是对死去父兄的侮辱。 “正是敝人。你就是冯君?” 孔慈听她直叫他名讳,且叫得如此咬牙切齿,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不过那也也没什么,毕竟冯熙以前统他提起过这个妹妹。 前几年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时候,孔慈说道自己平生遗憾是已经无家无人了,冯熙说兄弟我正有个妹妹年少,到了年龄与你结亲,你我便是自家人了。 孔慈当时枕着刀,翘个二郎腿,口里还吊着一根草。他本来脚一直在抖着,听到与冯熙妹妹结亲时,心上猛然动了动,那脚也不抖了,好像有些小渴望,但还是 一口拒绝:“你妹妹是个大家闺秀,我这一双糙手不忍沾染。等到战事结了,功成名就,我再到这河西来在草原上放牧,娶一牧女就余生,才是再好不过。” 冯熙看他脚都从平稳放了下去,可见他是动心了,于是便答:“话也别说得太早,往后归家你可以跟我去见一见她。” 孔慈现在确实是瞧见了,她坐在那里有些清冷,一张面皮阴着,他觉得还是牧女可爱些。 他声音沉厚如钟罄,“这是怎么了?”这一声出来,周遭众人都浑身抖了一抖,被这昔日将军的狮子吼镇住了一般。 文迎儿倒是坦然,低眉道:“让大哥看了笑话。” 冯君仰着头,“不速之客怎么出现在我嫂嫂的院内,孔慈将军可得解释解释。” 孔慈往外走了两步,那战将的架势摆了出来,“冯宅这么大,容不下敝人一张床榻?你让我弟妇跪在地上是怎么说,你是这头顶官家,天王老子?” 文迎儿倒没觉得自己委屈,反而是对不起宾客。这样没有待客礼数的冯君,宛如一个泼妇,她与泼妇没什么好较劲的。这家中无人管束冯君,而将她性格乖戾至此。 “主男不在,孤男寡女在这小院当中,若为人知道,该怎么说?是女子不守妇道,还是怪你这昔日大将军泼皮流氓呢?” 孔慈又是一笑,“这冯宅之中的女子,嘴皮子都很利索,骂起敝人来当真是一句比一句狠。你这么不可一世,可有亲家?” 冯君冷眼一瞥:“不劳关心。” 这时候霜小已经回来了,在后面大叫一声,“有亲家,但对方已经把婚期一拖再拖了!” 看霜小孤零零回来的样子,是没有请来王妈妈。今日里夫人那边不来帮忙,是怎么个意思? 绛绡一脸焦急,文迎儿却看起了好戏。 冯君这时候被霜小抖漏了这一句,眉头皱起来,脸面也微微发红。看来是提及了她窘迫羞耻的事情。 她的婚事确实拖了良久。因着父亲 分卷阅读34 落难被冤,从她及笄到现在已三年。不过现下随着冯熙即将升调,对方端午也派人来走动了。 孔慈仰头哈哈一笑,向前走了几步,略略逼近她。 冯君立即站起身来,警戒地与他对视。 孔慈问旁边小厮,“知道冯姑娘院子在哪儿么?” 那小厮看他孔武高大,略略发憷,没敢回答。月凝着急了,想要上去保护她,孔慈却“嗯?”了一声,转了半个圈,险些将冯君跌下来。 这下月凝吓傻了,靠近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霜小又在后面抢答:“出院子右折一直走,过了花圃往左跟着墙根就到了!” 孔慈点点头,突然向前俯身,将那冯君一把抓起来扛在肩头上。 “混账!”冯君脑袋栽下去在他背上,一双腿被他胳膊箍着,她只有用两个拳头捶他的背。 孔慈眉头微蹙,“倒还有点力气。”随后转头对文迎儿道:“弟妇且先休息,我这兄弟的小妹她怕我在你这院里,耽误了你的名节,这敝人省得。正好昔日打仗时,我这兄弟已经将他妹妹许给了我,眼下她已没了上家,那么我便接手,去她院子睡便了。告辞。” “我有婚约,你放我下来,你这个混账泼皮无赖……你们快点把我弄下来啊!” 那孔慈健步如飞,已经出去了。月凝与众小厮正要走,文迎儿这时起身,笑着让人拦住他们。 “诸位今夜劳动也疲乏了,是我对不住。绛绡,拿些钱果给大家分分。”说着便让绛绡立即取了铜钱盆子,一人分了一小把。 “姑娘的名声事大,今夜的事还望诸位守口如瓶,切莫传出去让咱们姑娘的亲家知道。” 这么一说,那月凝满面通红,钱也不许任何人碰触,便领着他们速速退却了。 ☆、药引 文迎儿着霜小在后面跟着去了冯君院子,回来后绛绡与文迎儿正点了灯笼开始喝家里剩下的糖水了。 看她回来,文迎儿招她在房里坐下,三个人都不怎么瞌睡。 “说罢!” 霜小就开始说:“孔将军将大姐儿扛进屋前放下,抱了个拳说‘得罪了,请姑娘莫要为敝人的事为难他人,你若有什么不满的就单独同敝人说,若只是要赶走敝人,没必要大动肝火。若是无事,敝人这就走了,待安顿下来再给冯宅送拜帖。” 霜小用糖水漱漱嘴,“说完了孔将军就要走,结果大姐儿在后面又叫住他,‘我二哥说把我许给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孔将军回,‘确提过一两次玩笑话,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敝人说出来,纯是为我那弟妇解这个围,若有冒犯姑娘,那就请姑娘多担待,实在不行你可以像方才一样打我一顿解气?’ 然后周围人都想笑,因为方才大姐儿是趴在人家背上捶小拳头,就像新娘子背进门一样。大姐儿半天没说话,肯定是偷偷脸红了,她也不好再当着下人去打孔将军罢。” 文迎儿一边咀嚼糖水一边品评:“孔大哥这脾性很有意思,火点得快,也去得快,说正经便正经,说吊儿郎当也确实很登徒浪子。 霜小纠正:“但他自己却不觉自己泼皮了,眼神正儿八经的,认真得不得了。” “然后?” “然后大姐儿问他,‘我二哥是何时跟你说的?’孔将军答:‘六七年前罢。’大姐儿哼哼了几声,就让人带他去住处安歇,我偷偷跟过去,大姐儿果然把他安排在下人房了。” 绛绡道:“她想安排在那里就安排在哪里罢,疯婆子。” 文迎儿知道这样很不妥。又思及霜小刚才没把王妈妈请来,于是问,“堂上如何?” 霜小道:“王妈妈说今天夫人又不太好了,但既不想看大夫,也不想惊动各院儿过来看她。我问了,那大姐又欺负我们娘子怎么办,王妈妈说‘欺负不了两天了,吕家昨日已经上门来商议婚期,夫人的意思快办快结。’” 绛绡笑:“连夫人都看不下去大姐儿了?” 霜小道:“不是,还是为了给夫人的病再冲一冲喜,夫人也觉得把大姐儿嫁了就了了一桩心事。” 文迎儿听见这话,倒是眉头紧锁住了。绛绡瞧见问:“娘子怎么不和我们一道高兴?” 文迎儿深吸一口气:“如今冯宅已经捉襟见肘,夫人病成这样也不管这吃穿用度的事,就这么与对方商量下来了。如若冯君真的要嫁,那么布置、打点、茶果、宴请、拜门,全部都要用钱……” 第二天早上,霜小看吟风苑的凤仙花全都开了,就拿了一个钵和一个杵去摘了一大半,混入白矾,坐在石头凳子上开始捣。 绛绡正在帮文迎儿梳妆,带梳妆好了之后,陪她去堂上想看一看文氏。王妈妈说:“夫人要好好歇着,就不见了。” “前段时间不都好了吗?” “一直都这样反复。” 正好从外面跑来了送信的小厮,王妈妈又接过信送进文氏房里去了。 文迎儿只好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王妈妈又跑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叫住她:“去堂上吧,夫人有话跟你说。” “是什么事?” “二哥受太子举荐,擢升东宫引进使,官阶在从五品中卫大夫、秦州刺史。” 引进使是武官实职,后面两个是虚衔,这的确是很大的恩典了。文迎儿的第一个想法是,一个月至少能领到七八十贯钱吧……再加上按照惯例,应当紧接着布匹、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添支和恩赏都能下来,日常开支就能增补上去。 估摸文氏早就料到这一点了,否则冯君的婚事是无论如何办不了的。 文迎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盘算到这么多,失忆前定然是有过这种经验。 到了堂上,发觉文氏在短短几日又瘦了一圈,此时没有说话,但喉咙总有种低低哀哀的咳喘,文迎儿知道她对自己善意,看她这样子心里悲悯,立即让绛绡把她早上准备的粥拿来呈给文氏喝,自己则坐在她床边上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是凉的。 王妈妈和文氏屋里的丫鬟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为冯熙的擢升高兴得,大家都知道以后各方面都会好起来。但文氏脸却皱着,“我倒是不比前些时日他在牛羊司时好了,因为知道他擢升上去,是想有所作为,但要作为什么,我也猜不出来。他父兄都已经没了,现时就只能靠他一个人,如若他还不安稳……你要劝劝他,尤其不要卷进党争朋获里面去!” 文氏的忧虑在这里,怪不得近来身体更差了。 文迎儿想了一下,“……姑母是说太子那里不安稳?” 文氏低声在她耳边说,“老身虽不出门,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太子为何要拔擢他,还不是现在 分卷阅读35 朝中少他的人么。眼下官家喜欢的是韫王,那官家底下的宰执们都投其所好,万一废立……唉……不说这些咱们不懂的了,家里的事你多听着君君学学,她要一耍脾气你也多担待些,也就这几个月了。” 文氏说完了有些喘,王妈妈赶紧过来给她扶背,然后问说,“还是叫梁大夫再来看一下罢。” 文氏跟王妈妈道:“家里将养不好,入夏了,咱们过几日择个庙庵去待一待,好让我静静心。” 文迎儿思及想去香庵的事,于是主动揽过来:“庵堂由我来选罢。” 文氏点头,向她摆摆手,“回去吧……” ———— 回来时,文迎儿让绛绡去下人房那里去瞧孔慈,告诉他冯熙擢升的事情。这对孔慈定然是个鼓舞。既然太子那里用人,冯熙受到重用,提拔孔慈也是早晚的事。 如果她是冯君,就立刻将孔慈安排到上宾房间里,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绛绡正要去了,文迎儿补充道:“你请孔大哥出一趟门,让他替我去给冯熙稍个话,就说……夫人病又重了些,能不能让他想法子延请宫中的御医,过来为夫人瞧一瞧。” 这样一来给了孔慈一个去见冯熙的借口,能让他出入太子的春坊去递个投名状;二来文氏的病总归需要请一个好的大夫来看一看才是。 没过一会儿绛绡传完话回来了,对她说,“孔将军说,多谢娘子恩德,他必定将话带到。” 一回院子,霜小便嚷嚷着要她们坐在桌前,然后用筷子挑了捣烂的凤仙花泥给她们两人指头盖上覆上去。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许动!” “那得多无聊?”绛绡不听她的,将指甲平伸着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四处走动,但半点也不敢擦着碰着自己的手指头。 霜小自己也覆了花泥给自己,但另一只手不得力,想喊人帮忙时,正好月凝过来了。 月凝因为昨天的事情,略有些尴尬,“……大姐儿和郭叔那边,想找娘子商量事情。” 霜小白她一眼:“来得不巧,我们娘子还走不了。” 月凝瞧见她们张着手在染甲,心里也有点痒痒,笑着过来帮霜小舀泥,“你自己怎么弄得了两个手啊。” 文迎儿也仔细着自己的手指头,随口问:“你的事不急罢?” “不急的,只是提前过来告一声,吃过午饭后再去便好。” 文迎儿瞧她有套近乎的意思。 看来冯熙擢升到东宫,不仅是选了与那宦官管通对立的阵营,还是一举数得呢:冯君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也不痛恨冯熙了。那不痛恨冯熙,也就没必要处处针对她这个嫂嫂了。 她忽然笑了笑。世事难料啊~ 绛绡问:“娘子笑什么呢?” 等她给霜小弄好了,文迎儿说,“月凝,你将这个花泥抱回去吧,给你们院子里的姑娘们都染一染,没得都浪费了。” ———— 引进使掌的事极闲散,其实就是臣僚、外国等进奉礼物诸事,听上去就是个颇有油水的差使。但这只是表面现象。 太子赵煦将冯熙放在自己身边朝夕相伴,并让他借引进使名行走宫廷内外,接见大臣或辽和西夏使臣,搜罗消息,这样的人必须得得体、谨慎、可靠。 冯熙的外表端正俊丽,着正式衣冠之后,使人观之忘俗。赵煦让他跟着自己觐见官家时,官家甚至会多留他们说几句话。以往官家看着他时那种嫌弃的眼神,似乎也因为冯熙此人的存在,而显得亲切了许多。 太常寺卿李昂兼太子太傅,向太子赵煦极力推荐自己,并且声情并茂地描绘了他在战场上的功绩,以及回京后的隐忍。朝廷上最近因为大赦名单选拟,也出现了不少评价他将领才能的声音,且声音还分属不同的阵营:韫王跟前的高殿帅、官家仰仗的文都统,还有御史等等……都成了为他背书之人。 而冯熙也很快利用自己的公使身份搞清楚了一件事。 官家因为前几个月十四女崇德的惨死时常梦魇,所以想效仿唐明皇让道士作法招引太真妃子的办法来召出崇德的鬼魂。官家年纪大了,时时追忆,就越发害怕,因此他想找个办法求得鬼魂的原谅。 官家最喜爱的那几个道官,都常年和韫王混迹在一处。那几个道士宣称,鬼魂不出现,要么就是她还活着,要么就是没有足够勾魂的引子——与她神貌相似的人。 韫王借此由头,加上管通等人给官家灌**汤,现在已经统领了整个皇城司,表面上一方面搜寻她的踪迹,一方面寻找和她长相相似的人;实际上皇城司在韫王掌控下,已经在罗织太子赵煦及其属臣们的罪名,成为韫王谋取废立的大本营。 对于官家来说,他的兴趣只是一时的。等到他找寻鬼魂的乐趣渐渐淡去,皇城司却已经在韫王和管通他们的囊中了。他们不仅可以暗害太子,还能毁灭掉所有与他们相关的证据。 而崇德不过是他们阴谋中的一个“药引”罢了。 ☆、田庄 下午饭后去了大厅,郭叔正好也等在那里了,一见文迎儿就微微鞠躬道:“娘子来啦。” 冯君也在那里看账本,这个时候合上账本抬眼说,“人来了,你们瞧着什么时候去罢。” “去哪里?” 冯君一脸懒得解释,郭叔只好道:“咱们在夹马田郊的那几亩地是原先冯公在的时候,接济盛老先生的。但盛老先生无心管田,咱们现在还是打算收回来……上次孔将军那事是娘子劝说了他,娘子有这样好口才,又是主家,这回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去上一趟田郊……” 冯君瞥一眼,“她这深闺里的娇娇哪去过那种地方,颠簸得一身土,她才不愿意呢。” 郭叔为难道:“这……大姐儿刚才不是还说娘子会去么?” 文迎儿知道冯君又是故意在摆弄她,于是同郭叔道:“咱们什么时候去罢?” 郭叔高兴道,“明天一早罢,我这就出去租车。”在郭叔眼里,文迎儿比冯君要沉稳温和地多。冯君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平日里无论庄子田产还是房产,她都只是过问“钱在哪儿”,没有文迎儿这样考虑“钱从何来”,这两者差别还是不小。 对于郭叔来说,也希望文迎儿早日当家,这样诸事有的主家做主想办法,他也轻松许多。自然他这个官家不是应该图轻松的,但对冯君的管事风格,多少也有些…… 果然,第二日两人坐在马车上,文迎儿就问起了上次腾空的贡院北的小楼。 郭叔道:“刚放了租,就立即有一开脚店的掌柜来找我要盘这个楼,我说了自家产业,自还是租的,那人便犹豫,应要盘下来,且还出了个极高的价格,我没答应。” 文迎儿点头,“ 分卷阅读36 这楼位置极好,现在我们没精力去自己招人经营,还是只收租为好,这月租出去先收上半年或一年的赁钱,我们顶过没钱的这一个月,等到冯熙的月俸到了,就能喘息了。卖出去……只是一时得了现钱,我看那里赁钱与盘钱都只会越发涨起,明年是大比之年了吧?一定会大赚一笔的,还是不要卖。” 郭叔揉了揉脑袋:“可奇怪的是,那人同我说,如果不盘给他,他保证我也租不出去。结果这几日果然没有人来询问。我也在到处找租户,就差没有做一个灯箱挂出去了。” 文迎儿笑:“那便做几个,我们那巷子稍深,‘酒香也怕巷子深’,现在大的酒楼正店外面全都是三四层高的彩楼欢门,我也注意到晚上各家脚店都会把灯箱放出去老远,我们不做当然不会有人知道。” 郭叔欣赏地看着她,“娘子说得很是,我今日回去就着人做了,放在街面显在这几日就将房子赁出,拿到现钱。” 文迎儿微一沉思:“冯君的婚事,夫人有同你说过么?” 郭叔一拍大腿:“正是在等这笔钱,随后便要立即在匹帛库定料子了,大姐儿要嫁的是吕授将军之四子,必要比上次二哥的婚事体面……” 冯熙的婚事仓促寒酸,没怎么准备,既是因为时间紧,也是堂上的吩咐,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的结果。只是郭叔本来就事论事,说出来才发觉可能让文迎儿不舒服了。 文迎儿表情仍旧是兴高采烈地,透过马车望着外面。 其实郭叔这个官家,都不该和主家坐在一起。本来他是在外边和马夫一起坐着的,但文迎儿看他荡了一身土咳嗽不止,才硬是要他坐进来。 文迎儿礼数规整,又是主家,大度又如此体恤他这个下人,足不出户却又有那么多见地,当真是令他钦佩。 最令他拜服的,还要数她那份弓箭头指着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气势,别说女子了,当时连他自己都吓得哆嗦在门边上,这娘子可绝不是一般人。再要说那箭射了出来,直接就窜着她头皮而过,她都没有叫也没有动,还能几句话把那大将军给说得折服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 郭叔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马车走了两个时辰,到了夹马田郊的盛老先生宅,已经是正午了。那盛老先生三十余岁的贴身婢子过来接人,身上倒是穿着较好的锦绣衣裳,过来笑盈盈请他们先去吃饭。 文迎儿坐在那里等那盛老先生过来时便问:“这老先生是什么人?” 郭叔道:“冯公原先在朝做都虞候的时候,结交的一位画苑的老翰林,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是为今上画御画的。” 文迎儿神思一转,“是官家的代笔?” 郭叔惊讶状,低声道:“娘子不敢乱说呀。” 既然是代笔,那就还是以官家名义来押签的,确实不能乱说。文迎儿却感觉自己深谙其中的猫/腻。 等那盛老先生出来了,文迎儿主动起来作揖,那老头摆一摆手:“老夫盛临当不起啊,娘子快请起罢。” 老头好像听说他们要来收他庄子田产,已不大高兴了。 文迎儿关切问:“先生可用过饭了?” 盛临用拐杖杵一杵地,“老夫只能吃些流食,总不能用这些东西来招待贵客罢?自然是吃过才敢来见二位。” 文迎儿直截了当:“那就还请先生与我们上厅堂说话罢,在饭堂恐怕说不清楚。” 盛临不悦:“老夫这几步路也走得辛苦,既然饭粒已经咽下去了,娘子为何还会说不清楚?” 文迎儿看他咄咄逼人的,却更是脸上展了笑颜:“小女子拜服盛老先生画技,饭堂一副老先生的画都没有挂,小女子就像站在门外风吹日晒,不得老先生准入门一样。” 盛临哼一声,“你,能看懂我的画?” 文迎儿摇头:“我看不懂。听说先生画画神乎其技,仿画一如真迹,这个世上最好的鉴师都无法看懂先生的画。” 能给官家代笔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被看得出来的,这绝对是对他画苑生涯的最高褒奖。 郭叔在后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目瞪口呆,因为他观察那盛老先生脸上的表情,也从轻蔑变成了欣赏,这说明她夸到了他的心坎上。 那盛老先生突然不用婢女搀扶,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向大厅做出手势:“请。” 果然他的大厅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文迎儿这时更是看得头皮一阵一阵地紧,她的心情无比激动,见到这一幅幅的画,便突然间又唤起了许多回忆。在她失去的记忆当中,她似乎也时常站在挂满幅绘的屋宇殿堂,她不需要靠近这些画,只要站在最中央,便能将周遭所有画作一一叫出名堂。它们就好像是她的挚友,只需要远远观望一星半点的人影,就能立即被她认出来。 大厅之内既然全是仿作,她于是也如过去一般站定,从右首第一向内一一报上名来:“崔白双喜图、寒雀图、秋蒲蓉宾、黄居寀春山、春岸飞花、桃花山鹧、竹石锦鸠、山鹧棘雀图……吴道子金桥,还有……这是……官家的芙蓉锦鸡、池塘秋晚……” 郭叔已张口结舌,而盛临则拍起掌来,“没想到娘子是真的懂画,连官家的画儿也都见过啊。” 文迎儿自己也惊讶,但答他只答:“官家的画四处都有描摹传阅,所以见过。” 盛临将她引到墙边儿上,“老夫的确以描摹专长,这几十年间,便是在描摹中虚度。不过这其中也不都是仿画,你且瞧瞧,哪一幅能是真迹?” 文迎儿低头:“这小女子是真瞧不出来了。” 盛临有些得意,但还是想继续考考她,把她引到模仿官家的那面墙前,“这里头有一幅当年官家御赐给我的画,你说你四处见过官家的画,可能看出来真假的区别?” 文迎儿仔细端详过去,望着眼前四幅图,突然笑了:“这孔雀腿错了,我记得官家特地说过,描画神貌最忌讳就是不察,孔雀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搞不清楚,还画什么画呢……” 盛临大惊失色:“娘子知道得忒也清楚!这副是当年官家说骂我的话,后来在画苑里传了下来,这副画我挂在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可没想到娘子竟然也知道老夫这丑事……老夫颜面休矣!” 文迎儿听他这么褒扬自己,越发对她所失去的那些记忆感兴趣了。这些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能耐,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她这些年到底在哪里生活,又过得是什么日子,认识的是什么人呢? 但眼前还是和盛临商量正事要紧。她转念想了想,此人是冯公的朋友,一国翰林,书阁上除了画卷,摆满了史书典籍策论,他一定不是个只爱仿画之人。 文迎 分卷阅读37 儿对他深鞠一躬,“老先生,我此次来是想请求您入冯宅来做个西席,我大哥之子冯忨到了开化的年龄,他是冯宅嫡长房的唯一子嗣,家中对他寄予厚望,因此给他开蒙我们不敢随便。您是冯公敬仰的挚友,由您来教导他最合适不过了。” 盛临听是请他做老师,又讶异了一瞬,“我怎么听人说,你们是专程来收我这庄子的?” 郭叔急急与她使个眼色,庄子还是要收的呀。 文迎儿道:“眼下听说佃农偷了咱们庄子耕牛,所以我们特来问问,现在人也没了,牛也没了,我们是来重新置办。这庄子还是您的,只是我们打算请您平日住到冯宅去,好教导冯忨,给您辟一如这里的院落,生活起居也方便些。这庄子由我们来管,一应人力物力钱都不用您再出,但我们按人力物力和当年产量与您分成,这个分成数由您定便是。” 郭叔在后一咀嚼,这法子甚好!既不损伤人情,还将庄子拿回来自己耕种了,到时候只要给这老头分些钱便是。这老头在乡下无用,若能给冯忨当当老师,也是人尽其才了。 盛临咀嚼半晌,脸上笑容却是挡不住,眼光先瞟了瞟他身旁那个穿得锦绣的婢子,随后转头来同文迎儿说:“这也是看娘子的面上!老夫确是无心管这田庄,若能分得个成,有个指望传承就是了。” 等天快黑时,文迎儿与郭叔告了辞出来。郭叔赞叹了一番她的办法,但是奇怪到:“这老头孑然一身的,为何非要留这庄子?这真是想不通。” 文迎儿道:“他贴身就只这么一个婢子,穿得却甚好,可见他很看重。瞧两人的眼神,或许是有什么深的关系在里头。我猜测,盛老先生怕自己作古了,这女子没有依靠,所以想给她留点什么。还能留什么呢……只有田地能分得一点钱了。” 郭叔想了一会儿,“是这么个理。这老先生自己其实也画了些画,不知道为何卖不出去,前些时日抵给了我们当补偿,所以靠他的画也养活不了那女子。” 文迎儿:“什么样的画,你拿来给我瞧瞧,他是画苑翰林,怎可能会卖不出去呢?” “那我明日找找送到娘子院里去。” 文迎儿深吸了一口气,要回城了,远远路上灰暗中透出一面洒金的殿顶。她猛地一抽,问道:“那是哪里?” 郭叔一瞅,“那个,是小云寺。前几个月刚着过火。” ☆、宗姬 入了六月,天气开始燥热。东宫这时正逢喜事。 临丹阁内太子赵煦与太子妃两人坐在正中,两边底下坐着女眷,瑞福大宗姬盛装走进来拜下,听礼官说完一长串词儿,宣布她及笄了。 瑞福宗姬名叫赵婉娩,小名唤个免免,在宗姬里是最大的,只比韵德小三岁。韵德在下面坐着,等这大侄女行完了及笄礼然后吃宴。吃到中间让她小婢扶着出去解手,却看见这瑞福站在一个挺拔的武臣面前仰面说什么。 韵德看那武臣有些熟悉,问东宫的内侍说,“那个是谁?” “冯引进使,冯熙。” “宗姬怎么与武臣走得这样近了?” “这……” “待会儿宴毕了,叫瑞福过来和我见见。” 等吃完了宴,女眷们在西蕊阁里边坐着拉家常,瑞福过来给韵德拜一拜,甜甜糯糯地叫了声:“十二姑。” 韵德招过她来仔细瞧瞧,“越来越水灵了,如今及笄了,你爹爹没给你想着择个金龟婿么?” 瑞福突然一脸娇羞地,“还没……” 韵德故意试探,“看你这不好意思地,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我都比你大不了几岁,该当是叫姐姐才对,却不小心成了姑侄儿,你过来过来~” 她俩凑着坐在一起,韵德小声问:“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那瑞福脸红到脖子里,低着头下巴戳着喉咙,看着都有些疼。韵德一直勾搭她说,最后瑞福说,“……就是前些时日新调入我爹爹跟前的冯引进使……十二姑你不要和别人说啊……” 眼见她们都是官家的后代,眉梢眼角都带着相似,越发看她也越像当年崇德及笄的时候了。 “你说了才好呀,说了我就能向你爹爹和官家去求,你喜欢这个人儿,就请旨让你嫁给他不就好了?” “这……这么快?”瑞福其实只见过冯熙几个照面,被他面容气度给降服了,但也只是这几个照面而已…… 她算是宗族这些女子里面最主动的,好几次都鼓起勇气去找个借口问冯熙话,冯熙越是对他恭恭敬敬,低眉不直视,她就越是一颗心通通直跳,想方设法地让他抬头看一看自己。 不过现今还没成行。 春心少女对这种模样的人儿毫无抵抗,尤其被韵德随便一激,自己就越发动了和她爹赵煦商讨驸马的心思。如果有韵德这位小姑姑给她说和,说不定真的可行呢。 韵德从东宫出来时,特地也同冯熙打了一照面。 冯熙收纳了她的内侍递上来的厚礼,按着礼仪也未抬头直视,韵德却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一阵,果然生得一副人中龙凤。 如若不是几年前和崇德争执那个荀子衣,她恐怕也会喜欢这样的面孔,不过冯家出了罪臣,配当年的自己也是配不上的。 “文娘子近来可还好么?” “家内平日忙着家中大小事务。” “你也有许多日不曾归家了罢?” “家中一向有信来。” “宗姬与你很是亲近,倒比你见娘子的机会还多啊。” “冯熙爱重妻子,见与不见她都在我眼前。” “那宗姬呢?” 这问题很是奇怪,他与宗姬不过数次大会点头执礼,怎么会被韵德帝姬一再挂在嘴上,他皱眉答,“冯熙是太子家臣,宗姬是太子家眷,小臣自然对宗姬持大礼。不知道帝姬是什么意思?” 韵德摆手笑:“没什么,因为上次招待文娘子的时候,出了那等家中丑事,所以特地来和冯引进使说上几句。” 说着从自己头上拿下一个白玉簪子,“这个是本位给文娘子的赔礼,你若是拒绝,可就是不给本位面子。” 冯熙微微一笑,也没有拒绝,只是在送走她后,将这簪子写进了赠送太子、宗姬的礼物单子里。算得上全无经过他手。 出得东宫,陪侍韵德的新管事勾当李铭府道,“帝姬,荀驸马那里已经豢了一个叫温承承的教坊女子,现时是咱们所知道那些皇城司搜罗出来的女子里面,最像崇德帝姬的。驸马现正让宫里老人教她仪态,有个原来崔妃蕊珠阁里的宫女,自称是最熟悉崇德帝姬,现将她调、教得机灵顽皮,倒是像传说里那么回事了。” 韵德点点头。最近她被官家勒令住在荀宅,倒是也让她自己有了发挥 分卷阅读38 监视荀子衣的空间。这个新来的内侍是她特意问内侍省花钱调来的,原先在掖庭做的就是监探的勾当,比那衙门的提刑官还凌厉,所以荀子衣现在什么也别想瞒过她。 “那依你说来,他费这么大工夫□□这女子,是为了让官家宠信他,还是为了他自己?” “小的斗胆,猜测驸马是想以假乱真,让这个女子冒充帝姬,供上高位,图个奇货可居,而不是只供一个相像的女子给官家唱曲儿解闷这么简单。” 韵德用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我现成也有一个这种女子,我也要调/教一个足以乱真的,到时候看看官家信谁!” 李铭府道:“您说的是……” “就是今日那冯引进使家中那个文氏,她样貌有七分像。” 李铭府一转念,“怪不得帝姬要撮合这冯熙与宗姬,是想刺深,毕竟这个女儿,是他所有女儿当中下场最惨的,这也有理由让他后悔追忆吧。 崇德啊崇德,你自己知道自己这么一死,让多少人劳师动众么?这可比一个帝姬的谥号封号、盛大葬礼更显得你独特高贵呢。 ☆、打击 文迎儿在堂上与王妈妈商量庙庵的事,拣选了几个安静的玉龙寺、城福寺、小凉庵这三个地儿,这几个都是庭院幽凉、楼阶不多、斋饭好吃,也不算偏僻的。 王妈妈同意后,她便让霜小去报给冯君,让冯君着人去外面租马车供她去实地瞧一瞧,定下房来,好让文氏早点搬过去。 等霜小过来告说马车在门口等了,文迎儿叫了绛绡,两个人坐上去先往最近的玉龙寺去。 刚走出离开一条街,文迎儿对那车夫说:“去北面那个香庵罢。” 车夫道:“可是管家跟我说的去玉龙……” 文迎儿拿出一个银坠子塞过去,那也是她嫁妆一起跟过来的,那车夫遂不说话了。 文迎儿补充:“咱们先去香庵一趟,再去别处,回来与管家交割时,就不要提香庵便是了。” 车夫当然是收钱就什么都好,马车开动了,绛绡一脸狐疑:“怎么想起去香庵了?是想见见故人么?” “我母亲与姐姐都说我回京后就养在那处,我去见一见养育我的那些人,看能不能让我想起来。” “那怎么不和堂上直接说呢,要这么隐瞒?” 文迎儿默默地没答,但绛绡看她眼珠一直盯着某处,似乎在思索什么。坐了一个时辰才到那香庵底下,文迎儿让车夫等着。 那香庵正好在个小山坡上,前边都是一人来高的草和树,远远看上去上面就一个小门,里边也望不见透出来的多少个殿顶,应该是不大。 文迎儿道:“咱们两个换了衣裳再进去。” “换衣裳?”绛绡不解,看她笃定的模样也就没有异议。换完了,文迎儿又重新将头发给她梳起,梳成主家模样,而把她自己梳成个小丫鬟。 绛绡上下盯着她瞧,虽然丫鬟的装束不掩她的秀美,但人毕竟还是衣冠动物,身上着什么,便瞬间变作那身份去。她想,若是现在有个镜子给自己照一照,一定也是名门闺秀的模样。 虽然绛绡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多半和她在文家的过去有关系,既然她今天一直都不愿意多说,绛绡也就没有多问。 文迎儿自然早有准备,拉着她走上山去。 一大早正是迎香客的时候,但这郊野小庵也没什么人,文迎儿搀着绛绡走进去前殿,在观音面前拜了几拜,立时那前殿作着的小姑子过来问询。 文迎儿道:“文家二姑娘文迎儿,大婚过了,来咱们庵堂回门的。姑子应该认识吧?” 那姑子愣了半晌,“施主们等一等,我也才来不久,我去后头问一下。” 文迎儿便给绛绡使个眼色。 等候了许久,那香庵里面来了两个四五十岁的尼姑,两个人进来迎着绛绡便笑道:“迎儿回来啦!” 绛绡一脸愕然,转头看文迎儿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便知道她们是认错了,还在故意装骗。 文迎儿立时便知道,文拂樱及李氏所说的话是假的。 绛绡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文迎儿转念笑道:“两位忘了我们二姑娘脑袋上撞过,现在都没了记忆了。所以才特地过来,想见见自己的恩人,好还报才是。” 那带路的小姑子这个时候赶紧介绍:“这是我们住持,这是静姑。就是住持和静姑将文姑娘带大的。” “是啊,是啊。”那静姑握住绛绡的手,“瞧着比以前壮实了些,前几日听到你娘来信说,你病都好了,我们真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没曾想怎么好些东西都给忘了呢……” 两个人唏嘘短叹起来,就是不松开绛绡的手。绛绡越听也越离谱,这两个姑子骗起人来还真像模像样,倒是比那唱杂剧的还能吹。 两人还特地拉着绛绡去禅房里头坐下,又是给她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最后还给她带了一些自酿的果子浆。 文迎儿搀扶着绛绡一路赔笑,最后又主动送了钱两香火。那主持还要留她们吃饭,文迎儿找了借口才与绛绡一起脱出来。 眼下情势再不难猜,文迎儿明白,无论是文家还是冯家,都骗了她。 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们又为什么要骗她?她的身世是有多不堪,才会让所有人瞒着她不说呢? 绛绡更是糊涂了,眼下她都看得出的骗局,这文家和香庵的一起在演,且编排还不好,也不说在文迎儿还疯着的时候,就让这香庵的姑子们看一看模样,现在当着面如此难看,这也就是文迎儿脾气好,若是她早就当面戳穿了。 绛绡有些生气,“娘子现在打算怎么办,我看我们直接回文宅质问罢。” 文迎儿摇摇头,冷哼一声:“现在对峙没什么意思,我要找出更多的证据来,好让她们没法子 分卷阅读39 搪塞我。” 想起上次她在文宅提出了几个疑点,都被文拂樱轻轻巧巧地化解,如果这次去质问,她们便能铺陈出新的谎言来。 只是抬头一看,朗朗乾坤下,周围的这些嘴脸竟然全部都在骗她,当真是令她惊诧。 绛绡看她满脸苍白,又时而冷哼时而自嘲地,知道她是心思想多了,于是劝说她:“或许冯家是不知道的,你毕竟也是嫁去,二哥对你一心一意,千万别多心啊。” 文迎儿咬死了下唇。 或许吧。如果只是文家在说谎,那么冯君对她的冷待欺辱,都反衬得如此真诚可人了。 而冯熙…… 文迎儿一醒来便认定的夫君,即便是……不情不愿,但也已经成了事实。 即便她再怎么冷对他,也未拒绝过冯熙的好意,该碰的地方,已然都没有守住……而内心里,文迎儿也总在期待他回来,走进她的房门,她也想看到他那样孔武俊俏的脸,她知道自己每次面对冯熙,心上都会砰砰直跳。 冯熙是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 他总归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绛绡看她心事重重地,“那其他三个庙还去么?” “要去,否则堂上不好交代。” “其实我们来香庵的事,那主持家通报了,这事也瞒不了。” 文迎儿摇摇头,显得没什么精神,“那就看他们知道后,又要怎么编吧。” 两人还在草丛里换回了衣裳才上马车。 等傍晚回冯宅的时候,霜小已经着急在院门等了。 “娘子怎么才回来!堂上今天动了大怒,叫您过去。我急死了!” “什么事?” “不知道啊,大姐儿和郭管家也在,王妈妈一脸怒气的,听说今天夫人被气德咳了好几口血。” 文迎儿匆匆赶过去,心想不会是去香庵的事被发觉了吧。可这是多大的事,夫人又怎么会咳血? 才刚上台阶,就被冯君怒目瞪着道:“你跪下!” 文迎儿可没有以前那么软弱:“你又想干什么?为何要我跪?” 冯君的小厮立刻过来摁压她,将她生生摁倒在地上。 文迎儿仰头看着王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妈妈叹一口气,只望向别处。那郭管家正在一旁垂手低头站着,冯君指着他道:“你说罢!” 郭管家看冯君竟然发这么大火,也是无奈,看文迎儿跪着,忍不住为她说话道:“这……这也不能说是娘子的错啊,贡院北的老宅如果能赁出去,也是一笔大的现钱,娘子是想替文家解决银子的事,可谁知道,除了最初那个想盘楼的掌柜外,竟然一直无人来租,那贡院街上现在都在传我们那宅子闹鬼,而且……是老相公……在那宅子出没……结果……宅子被人一把火给点了!” 文迎儿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王妈妈便道:“这宅子还是几十年前,咱们老相公武状元殿试及第后买下的,因着是老相公在那里赁住过半年,一朝功成名就,有着十足的意义。因此不可能周围人不知道这是冯家的。原先什么事都没有,而今就传出这些话来,说走那条巷的人,看见老相公的脑袋挂在门前,身体站在楼上,摇旗呐喊。现在官府的已经抓住了点火的人,是那徐鱼正店的几个小二给点的。结果呢,那几个小二被打了一顿,就放了!因着那徐鱼正店的掌柜徐鱼,正好还是京兆尹家的亲眷。这事让夫人一听,就吐了血……那巾子上红得……” 王妈妈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坐在椅子上开始捂着脑袋哽咽。这回文氏的病是真的更厉害了。 文迎儿关心文氏的病,急问:“前日里御医不是来看过了么,开了房子,说只要静心调养便能大好?” 冯君从桌上扔下一个瓷杯子,震得粉碎,“你将我娘气得不好了,倒是惦记御医?” 文迎儿沉住气不与她动怒,“冯熙在太子身边,想必能帮衬一二,我看……” “他就是一个从五品,自身还难保,怎么,你还想让他在太子跟前求情,让他把京兆尹家的亲戚抓起来么?你还想让他给你擦屁股么?眼下街上都在传说我爹的鬼魂出没,是要找官家的麻烦,索冤的,这话传到宫里,你要冯家再遭受一次重创么?” 文迎儿当真是哭笑不得。宅子烧了,传说闹鬼,其实不过是商家为了盘宅打压的手段,这王妈妈与冯君两个人全然不懂,眼下就只有郭管家能看得出来,却在那里畏畏缩缩地,也帮不上忙,只能报来同情的目光。 文迎儿的胳膊已经被压得疼痛,脚也已经麻了,她道,“我这么跪着也无济于事,姑母的病也好不了。既然都说是我闯的祸,倒不如让我想想办法弥补罢。” “你能怎么弥补?” 冯君一脸冷嘲热讽,但王妈妈却是心疼文迎儿,“别让她跪着了,想想办法总比现在好吧,你这么发火,你娘知道了更要难受啊。” 郭管家在旁插话:“是啊,娘子主意多,这方面又有见地,最好咱们能商量出一个结果来,如若有什么要出面的,也还得请二哥回来做主。二哥若见到娘子这样可怎么好……” 冯君怒气还没消,眼睛盯着文迎儿。 这时候正好那孔慈不知怎么过来了,郭管家率先叫道:“孔将军……” 孔慈借着冯熙的关系,向太子的春坊递了帖子,暂时得了一个行走的职使,能每日晚上归家。刚才刚回来坐下,便被霜小急急忙忙喊了过来,一看见又是冯君在欺负文迎儿。 这冯君实在让他反感。 孔慈皱了皱眉,在堂下到:“今日正好从春坊回来,冯熙让我带话,他为着花石纲的公干,从运河去了一趟杭州,已经去了六七日了,估摸这几日回来便能在家休沐……这是怎么了?” 文迎儿回头,瞧见霜小正在孔慈身后躲着,知道是她去搬救兵了。 冯君愣了一愣,做手势让小厮放开了文迎儿。文迎儿才终于能站起来,松了一口气。 郭管家对孔慈道,“唉,就是你住的那楼被人一把火点了,倒是没烧透,只烧了前门一个角落,补修也还算修得过去,但传言太多,又惹上官司,明日里开封府就要人去过堂,这……” 孔慈道:“我明日请半日休,去衙门走一趟便了。不过娘子和郭叔也同去才好,这房子和我的关系你们最清楚。” 郭管家如蒙大赦:“那是最好不过了!有孔将军去我便放心了。” 冯君看见孔慈之后,便不想再多说什么,大约顾及家中的面子,不要让自己再给他看什么凶恶。 王妈妈看连宾客都招来了,便赶忙道:“那便这么办吧,这宅子的事情你们多担待些,官司上面,既然二哥不在,就有劳孔将军帮一帮忙了。如果有什 分卷阅读40 么要银子使的,咱们抽拔一些出来,官司上面不要省,否则弄得一身麻烦。大姐儿,你去准备吧,抽调些现银。” 各个安排了之后才散了,文迎儿回到院子里,脑袋上都是一层汗。 她的身世还是一团糊涂,被人骗着,脑中混沌不安,现在又来这么一出,登时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绛绡从净房湿了巾子给她敷面,霜小站在门口,文迎儿勉强笑了笑,“机灵鬼。” 霜小道:“我不能让娘子受委屈,当然要况去了。 文迎儿却突然朝天笑了两声,对绛绡说,“看来,这是要出妻了罢?” ☆、府衙 文宅从香庵那边儿得到了消息,家中一合计,就让文拂樱借着探望文氏,带着药材过来了。正进门时,遇上文迎儿与郭管家等人要出去。 错身而过时,文拂樱唤了一声“二妹”,文迎儿只是瞥了她一眼,连上次的“大姐姐”都一句也不叫了。 文拂樱转头望她离去,心里突突直跳,想起昨晚上她爹娘与她迅速合计对策,她爹一再地说“再这样下去,杀身之祸便要来了”的话,让她娘李氏哭得眼睛都肿了。 瞒也不是个瞒,他爹终于把这位贵女身份和盘托出给自己唯一的女儿,文拂樱听完便落了一身冷汗。 她爹文渊将她留在屋里,把这涉及崇德帝姬的一桩桩一件件千丝万缕的勾连,都跟她说了。 文渊乃是御营都统制,能掌管御营,明里是官家的信任,暗里是韫王及魏国公阉人管通的扶持。 冯熙之父西北败亡一事,他表面上万般接济冯家妇孺,实际上却早已经效命管通,将此事在官家面前做成了铁板钉钉,绝无翻案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得了御营都统制这官家最看重的位置,在这位置上,沟通皇宫、宦官、武臣,御营又是肥差,文氏已再也不是当年冯家旧部了。 文渊自然也劝说冯熙,如想文冯两姓安然无恙,必得委曲求全于管通之下。毕竟管通是官家的耳旁风,随便吹一吹,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冯熙倒是听话了三年,结果他这三年的孝期一过,突然间风向一改,竟敢从官家与阉人作对,把那崇德帝姬偷出来了。 崇德帝姬是何人?原先至宠的崔妃之女,崔妃还曾生下皇子,甫一出生就被封为汉王,宠极一时。但官家对女子无常性,再加上崔妃之父卷入党祸,公然地反对阉人管通为权相,这十来年间,崔家从盛宠跌至灭族,只剩下崔妃、汉王及崇德帝姬这三个皇家贵眷得以存活。官家早厌弃了崔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管通等阉人在宫里头动作,而后便是汉王暴毙、崔妃被贬为庶人入冷宫病死云云。而崇德帝姬性情本就乖戾放荡,更是不知道因何彻底惹恼了官家,送至了小云寺,这也是文渊所知道的部分。 等到小云寺那夜大火,冯熙将崇德偷出来,辗转送至文家时,文渊才知道这帝姬竟然已经被逼疯逼傻了。这文氏与冯氏原就是这种关系,一旦发现,九族株连,文渊是被冯家给逼到这份上,不得不将崇德这烫手山芋给接过来,好在她已是傻子,说破天去也闯不出祸来。 只是谁知什么人兴风作浪,崇德帝姬死的消息一出来,就惹得外面一片为帝姬叫屈叹命薄的声音,这声音传到官家耳朵里,竟开始为她梦魇了。这么一梦魇,自称“道君皇帝”的官家,还不天天就往玉清神霄宫里钻,与那些个道官混迹一处,非要他们解梦。 管通便生怕太子那头查出来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拿来当弹劾他的权柄,于是撺掇韫王拿了皇城司,顺势拔除太子势力。官家将韫王及其母郑后,爱得捧在手心里,恨不能立刻就把太子废了,拱手让他的宝贝儿子当这个皇帝。 结果这个当口,因为西北战事告急,辽与西夏联了手,主战派的李昂、西军种家等人的声音便又在朝中死灰复燃,顺势便归到东宫那头,为太子赢了时下的名声。甚至连官家身旁一向游手好闲的殿前都点检,人称殿帅的高太尉,这回都站到了太子一边上,这时局便有些颠倒。 原先文渊想着把这冯熙扶上来,乃是让他大赦后,入御营做个副都统,在自己手底下便如前两年把他压在龙神卫当个小指挥使一样,翻不出什么天了。谁知道他竟被李昂推举去了太子身边,宁愿就做个从五品无实职的引进使,也没有到他的御营来,这件事让那阉人管通知道了,可不大高兴。 阉人在韫王手底下把持皇城司,自然对冯熙娶了文家二女儿的事也有了耳闻,再加上着人一查,这小娘子长得还与崇德帝姬相似,头脑还十分清楚,一番勾连下来,管通便对文家不满了。 文渊当然不敢说,这文迎儿就是真的崇德帝姬,这一点皇城司可还查不出来,那管通也只当是他的二女儿果真和崇德有那么点儿共同点,也还不会将她怎么样。可若是文迎儿像现在这般四处探查自己的身世,到时候暴露出来,可不就是杀身之祸么! 倒是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文迎儿当成相似崇德的药引子供给管通,那管通自然将她处死,取了器官给道士作法,让官家相信鬼魂之说,文家自然也就无事了。 就算不供给管通,只要真正的崇德不幸糟了什么意外、染了什么病症,呜呼哀哉了,那也省了文家许多事。 所以文渊劝说文拂 分卷阅读41 樱去试探试探,如果文迎儿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能好好在冯宅做媳妇的话,那便暂留着她。如果文迎儿要闹事,那便留不得,得速速将她带回文宅,让文渊来处理剩下的麻烦了。 文拂樱听了实在害怕。她是个软弱善良的人,即便文迎儿只是握着她手,叫了她几声大姐姐,她也不想让父亲就这么害死她。 更何况她已经知道,文迎儿便是宫中的贵女、崔氏一族唯一血脉,还是冯熙心中所要拼命保护的那个人。 眼下能替自己盯着文迎儿的,也就只有绛绡。原先她指望绛绡能做个冯熙的通房,就算是回报她这么多年的服侍也罢,寄托自己对冯熙一腔的心思也罢,但都没能成行,还让文迎儿记恨上了她。今天她来,却得让绛绡无论如何看住了文迎儿,不要让她做出令父亲不悦的事情。 ———— 文迎儿眼下还无力去为了文家的谎言争辩。她首要解决的,就是宅子被烧一事。 开封府的大堂上,站着进去爬着出来的人多如牛毛,普通人对过堂这种事情的恐惧无限放大,不论是哪一方,都好似自己随时会被刽子手抹了脖子一般。 文迎儿与郭官家等人现在担忧的头等大事就是性命,因为案子涉及了京兆尹,如果被对方搬弄是非,谁知道有什么霉头触在自己身上…… 比如自己身为人妇,却单独与孔慈关上房门多时。文迎儿自然无暇与文拂樱说什么话。 府衙门前立着紫装的衙役,手里刀杖齐全,望上去很是压抑。好在孔慈已伫立门前等候了。 望见他,文迎儿与郭管家都有如救星。孔慈已见到文迎儿,便眸光柔和地想要相扶,却被文迎儿礼数周全地避开,但他瞧见她面容沉着,还能带着微笑,也就放心了许多。 “里面并不可怕,更何况有我在,无人敢动娘子分毫。” 文迎儿点一点头,见他目光还没移开,于是愕然堆上去。这一四目相对,孔慈却局促了些,赶忙说,“既然冯熙未归,我便当为弟妇多担待些份内之事。” “孔大哥也不用客气了。我们尽快进去罢。” 堂上阴沉沉地,审问时就叫在底下站着,那京兆尹的侄子徐鱼也站在堂下分辨。此因是个小案,没有人员伤亡,所以官差之顾推搡着迅速问话。因为两家都涉官场,那判官也不算态度恶劣,只将事情详细又问了一遍。 上堂后孔慈便主动解释,是自己因投入太子春坊才搬出那楼,原先并未闹鬼,请求官府抓住造谣的人。 郭管家则提到,最初放租时,便有一人登门,要以极低的价格盘楼,被拒绝后便放言这楼再也租不出去。尔后很快地贡院街就传出闹鬼一说,影响了整个贡院街的生意。按常理来看,传出这种说法的必就是这被拒绝的赁客。 这赁客也被请到了当场,但也不过是诉说了无辜。徐鱼声称自己是与小厮们见到了鬼,这才要烧死那鬼的,还请了玉清神霄宫的一名小道官,名唤作徐柳灵。 这道官今日倒是没有出场,但似乎那判官听说过此人,便信誓旦旦地道,“陛下仰仗玉清神霄宫护佑京师,如若有道官称是,那么此宅必有不妥之处,依着本官看徐鱼正店无过,倒是这宅子应当交给玉清神霄宫处置,由玉清神霄宫除障。” 文迎儿听完只觉可笑,辩驳道:“那如果玉清神霄宫说,这障孽非得铲掉房屋才能清除,你们便要将我冯宅私产铲除,一文也不补得吗?” 那判官道:“官府向来对私宅拆除有补偿,但这宅已归属玉清神霄宫,那便不为官府管束,你且可以与玉清神霄宫去商议此事了。” 被他这么一判,连这栋冯家的老楼都一文不花地送出去了。 孔慈也摩拳擦掌地,想与那判官争辩,文迎儿叫住了他。权力相护的事本就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制约,文迎儿很清楚这一点。文迎儿听到这么判,倒是心里有了底。 ☆、权势 “依我看,夜中找几个弟兄将那赁客一抓,让他吃上点痛,他便能交代是谁人指使。” 文迎儿拒绝了。“官差要打板子他都不说,你威胁他也没用。” 因为一间宅子而闹出这么多事来,无非不过是为了冯家老楼底下的这块地皮,楼闹鬼,拆了重新盖就是,也花不了几个钱,但地皮却是弥足珍贵。 这块地皮也不知道是什么山水宝地,让这个幕后人非得拿到不可,他还想了个好办法,就是动用了玉清神霄宫,如今皇帝自称叫“道君皇帝”,玉清神霄宫都算是他半个寝宫了,他们一搬出那里面的道官来,连开封府的判官都不考虑冯家的地位,就把宅子轻轻巧巧地给出去了,这人便是明白,只要沾了玉清神霄宫,谁也不敢为冯家这小楼叫屈。 如果是聪明的主人,一定不会让底下的人说漏了嘴。再者使这种阴招来抓人,与她内心的德行背道而驰。 文迎儿脑子里好似从小就被教导了如何做一股高贵典范,举手投足要显出来尊严气度,让人远远地便只能敬仰。她的行为也受到内心道德的约束。 虽然这个想夺取冯家地皮的人,背后做的事无耻,但却是迂回地使用了公堂这种光明正大的办法来处置,让文迎儿看见公堂的权位和阴森,便更加明白权力的重要。 “孔大哥,太子春坊应能查一查,这贡院周围的宅属罢?这些店家是谁所开,这背后房屋地皮又都是属谁?” 孔慈答应道:“这不难,虽然不比皇城司那帮人对京师通透,但这些个有典册载的一查便知道了。” 交代几句后孔慈便去了,文迎儿让郭管家驾车在贡院街上走了一走,又入酒楼茶铺去坐了坐。 徐鱼正店与临江酒楼每日都热闹非常,今天也请了草台班子、路岐人在门外和里边儿戏耍招揽宾客。几个名巷妓馆在略靠里的位置,门前停着不少马车,还有的脚店挂着红绸在灯上,那边儿是有卖身的妓/女陪宿的。 站在临江酒楼的第二层上,能看见远远有一座极高的楼面,而楼面后面正对着的就是皇城,文迎儿问郭管家:“郭叔,那是什么楼?” 郭管家道:“白嵠楼,站在那最高处,就能看到宫中。晚上宫里灯火着实好看。怎么,娘子想过去瞧瞧?” 文迎儿问:“什么人才能在皇宫外面盖这么高的楼?” “那是太皇太后家的产业,先帝时候从商人手里盘下来,改成这白嵠楼。若不然怎敢直睹宫禁威严,又怎么可能是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文迎儿点点头,已经到了午后,风吹着脖颈沁凉。放眼望去楼高楼低,越是热闹的越有深厚的背景,没什么人能在京师这片地方随随便便就赚到钱的。 权力这种东西,玩弄人于鼓掌,你若 分卷阅读42 是没有,那就是被人玩弄于鼓掌。文迎儿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层,她望着那白嵠楼,站在那里就能俯瞰皇城,那皇城里面的人又是什么样呢……都是韵德与荀驸马那样?或者是直接往冯宅送东西来威胁她的宗姬那样? 文迎儿知道那宗姬地位太高,如果太子要冯熙作婿,冯熙作为他的家臣就无法拒绝。那她也就不得不面临被休妻或者做妾的命运。 眼下贡院小楼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堂上怪罪,她在冯家也没处容身说话,再加上宗姬这么一门权势的亲事,还有她那胡编乱造的身世…… 她一个无权无势,无枝可依的人,接下来能去哪里呢。 不管怎么样,贡院小楼的事既然在她身上,她无论如何也要看到一个结果。 贡院街的位置若要看起来,就是一块棋盘上摆满的棋子,文迎儿突然发觉,冯家的这个小楼,就好像是一堆白色棋子中围着的那一个黑子,定是让人碍了眼,非得拔掉了。贡院街这块棋盘香饽饽,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达官贵人的摇钱树呢。 想来想去目前的联系也只有玉清神霄宫,既然开封府说她只能去找玉清神霄宫讨要宅子,她就必须得去一趟了。 一路上郭管家看她努力思索,脑筋一刻也不停,便不忍打断她。 在郭管家看来,她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完全不一样,看她面色,似乎越是难办,她就越是精神百倍,目光有神,与那日她初入大厅那种局促懦弱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连他都知道,一个能够在将军箭下岿然不动、在翰林堂上指点江山、在公堂上公然平视判官,不疾不徐陈述的女子,一定不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 难道真是文家虎父无犬女? 文家那大女儿文拂樱他也见过,是冯熙的表妹,时常来探望夫人与冯君,偶尔冯君也会让她帮忙参谋家事,与他照过几次面。举手投足和言辞之中,能看得出蕙质兰心,但也比不上文迎儿这样…… 他也说不上来,就只觉得文迎儿非但不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令周遭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佩服一二的人物。在她面前,似乎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就和孔慈一样,听她调遣——那孔慈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到了玉清神霄宫门口,一下来,郭管家与文迎儿都被那宏伟的大殿给震撼住。这高耸的殿顶,应当与方才看到的白嵠楼也差不多高了,但还要比那楼面更阔。 从底下楼阶走上去,便要走个半盏茶时候吧。文迎儿仰着头,此时后日照西斜,正巧就在殿顶,煌煌有如仙境。 郭管家也没来过,只听说过这样地方,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拜拜的。而今缠上官司,反而因此才来一趟,却还觉得自己的脚底板脏了这人间仙境的净土。 他扶着自己裤脚小心翼翼地走上大理石阶,能看见远远的炉烟升腾上来,更加将大殿笼罩得如仙如幻。他正感慨赞叹,结果却听见文迎儿道了一句:“造这么个道宫,这得花多少钱?” 这话真是煞风景了。按理来说,文迎儿可不应该担忧钱才对,而今是因为冯宅,让主家娘子都钻进钱眼儿里了。 这时候便见一座轿子被人抬着正往台阶上面走,那轿子也是销金轱辘,顶上锦缎,前后各有两个脚夫吭哧吭哧地抬着,身边还跟着两个内侍。 看这内侍的打扮模样,文迎儿倒是有些熟悉。 那轿子里的人正巧掀开侧窗帘子看了一眼,文迎儿瞧见正是韵德帝姬。 韵德好像没看见她,大约是和管家在一起,没惹得她注意,便放下帘子匆匆离去了。 文迎儿喃喃道:“这韵德帝姬过来干什么?” 郭管家道:“这玉清神霄宫本来就是皇亲贵胄待的地方。这里头还住着一些个先皇的宫眷,皆也是不得今上敬重的,就遣到这里来当姑子修行了。说道收纳宫里人的宫观庙宇啊,往东就是这个玉清神霄宫,往西是小云寺,小云寺里听说是收着有罪的宫人,前段时间不是着了火么,烧死了一个帝姬……啧啧,当真可怜。” 文迎儿道:“听说了,是崇德帝姬。我还被许多人指着说长得像这位帝姬,生出不少事情。” “竟有这等事……” 两人说着说着也就走上去了,马上便有道童来接,一身黄色道服都是用锦缎做的,当真阔气非常。 那道童问她有没有帖子,文迎儿道:“我是太子东宫引进使冯熙之妻文氏,今天听了开封府的引荐,着我来询问徐柳灵先生。” 文迎儿在开封府过堂的时候,就听那徐鱼正店的说请了玉清神霄宫的道官,名唤徐柳灵,既然指名道姓了,不找他找谁。 那个道童一听“太子、东宫、开封府”,就直接被唬住了,于是便说要先去通报。文迎儿于是指点郭管家掏银子出来,“我此来是为了十分要紧秘密的事情。” 那道童犹豫片刻,将钱收好了带他们进去了。 一问那个道童才知道,这个徐柳灵只是道官里面最下等的金坛郎,文迎儿有些丧气,恐怕这人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下人,估摸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走了一阵,那道童让他们等等,他去里面找那徐柳灵去了,文迎儿便往幽静处走了走,望见有个小厢房,窗户正好开着一个缝。 文迎儿骨子里有种关不住的“大胆病”,就蹑手蹑脚凑脸上去看,一看进去便被里面贵女的金头饰晃了晃眼,定睛见是韵德帝姬。 而她身旁站着一个小道童,约莫十四五岁,喉结凸起,侧面白皙,眉目深浓,正是那帝姬身边儿的小内侍蓝礼! 这个蓝礼怎么跑来当道士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蓝礼身材比韵德高了小半头,虽然只十四五,确比同龄人看上去要高些,两个人面对面地相互注视,小声说话,突然不知怎么地,那蓝礼竟然猛地将她抱住! 文迎儿惊了一惊,眼睛瞪得极大,只见韵德并未躲闪,反而将云髻靠在蓝礼肩头,身子微微扭动,好似楚楚可怜模样。 “娘子,我们先生有请了!”那去找徐柳灵的小道也回来了,这一声叫的无比巨大,文迎儿赶忙撤身离去。心下惴惴不安,恐怕里边也听到了…… ☆、身份 文迎儿紧跟着道童进了一座小偏殿去,没敢往后看到底被发现了没有。 进了那偏殿,便见墙上正中挂着一幅女仙画像,画像上女仙在中,两侧底下站着几个童子童女,因画像巨幅又精巧,惟妙惟肖,所以仔细看上去那女仙与童女的眼眸都有些熟悉,好似见过的人儿似得。画像上书“九华玉真安妃”。 画像前面有案几、香炉、瓜果供盘及香火台,底下放着几个锦绣蒲团。文迎儿望了一会儿,倒是觉得画功与前 分卷阅读43 段时间盛老翰林的手法有类似处,仔细瞧瞧,辨别得出是翰林画苑一贯为佛寺道观绘画的那种风格。 至于她为什么会了解翰林画苑,这也很令她奇怪的事情。越是走过京师更多的地方,就越对自己过往经历的神秘勾起兴趣。 殿后面鸣响着琴音,弹得是嵇康的名曲,恬淡幽静又透出洒脱,等她站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停了。 然后黄幡被翻起,袅袅香炉烟里面走出一个道士,看上去倒是长身玉立地,在男子当中也有些端丽,却不同于冯熙的英俊孔武,而是一种阴柔式的、很有些魏晋名士的范样。 鞠躬下去,然后说,“小官徐柳灵,颍川人士,听说娘子因贡院北巷故宅被烧一事找我?” 文迎儿看他前襟未系着,就点了点头,“先生颇有些竹林七贤的味道。” 那徐柳灵将骨扇打开在身前扇,额前头发丝丝缕缕的吹起,笑说,“小官就是慕一些魏晋风流,偶尔习字弹琴弈棋之类,顺便参详悟道,不过却没什么大成。”然后瞟了一眼这个偏殿。 意思说他就只是最底层的个小道官儿,就只能坐在这偏殿里头看殿的。 文迎儿挑眉:“那既然先生也追求这名士风流,怎么还喜欢烧抢旁人家宅?” 徐柳灵顿了顿,倒是面不改色,因为本来他也是受了上面命令的。他就是一个最下品金坛郎,上头说那贡院有个宅子积阴住鬼了,这鬼还是个原先的朝廷重臣,就让他收置过来转了个手。 “娘子恕罪,此时娘子应该知道,小官只是奉命行事。” 徐柳灵方才没怎么抬头,因为对方是女子,他持了礼,这时候一抬头,脑门惊出汗来。 文迎儿没察觉他有什么异动,已经估摸到他要这么说了。想逼问出是谁指挥他这么做的,现在宅子又转交给谁处置了,这确实很难,于是只能先转移思路和他套套近乎:“墙上这位九华玉真安妃,是宫中的妃子?” 徐柳灵声音有点颤抖:“是……是已故明节皇后。” 明节皇后?文迎儿揣度,,明节皇后是韵德帝姬的母亲,生前是刘安妃,死了皇帝给赐了这个谥号。韵德不在宫里和荀宅住的时候,大部分都在明节皇后宅度过。 郭管家在后面说,“怪不得外面牌匾是玉真殿,原来是明节皇后的供奉殿。”说着先给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文迎儿却明白怪不得见到韵德在这里了。只不过没料到她会和那个小内侍——现在是小道童在私会偷情。只能说,但愿自己方才没被撞破,要不然又会被韵德想方设法地整治。 这些人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 文迎儿继续问:“那画上面的童女就是韵德帝姬罢,旁边的是皇子。” 徐柳灵这会儿已经不洒脱了,他就像见了鬼似的看着文迎儿。 “是。娘子的宅子已经交给了我们观内都监,与小官并无甚关系。” 文迎儿摇了摇头,突然瞪大眼睛盯住他说:“我谁也不找,只是来告诉先生,我今晚就搬去我们冯家被烧的这座小楼里去住,你们若想来收房或拆房,那我就立时在里面自尽,变成真的鬼来给你们闹一闹,如何?” 徐柳灵一听,直笑,“娘子何必如此?不过是一小楼罢了,更何况娘子可以去和都监商量,兴许能拿些补偿钱。何必跟我一小道说这些,过不去呢?” 文迎儿也笑着回:“方才只是吓唬吓唬先生罢了,我自然不会为一撞楼而死。但是想来道童向你回报的时候,已经说过我的身份和来意,我是什么身份,先生已经明白了吧?” 自然,徐柳灵把方才道童跟他说的三个关键词:太子、东宫、开封府在脑子里又过滤了一遍。 然后他还想到了别的,因为他看到了文迎儿的长相…… “今日先生卷入了这起案子,却不在开封府过堂,反而还一派洒脱地弹琴执扇,可是与我过堂时的体会大大不同。我虽然只是一介小女子,但要是豁出去就为了让徐先生你入大堂入牢房,也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不想找那高高在上的都监什么麻烦,我想都监也犯不着为了你去向哪位达官贵人求情,我就只是认准了你徐柳灵。为了能让你不愉悦,我会有千百种办法,不管是明还是暗,从今夜起你就会睡不好觉,而以何种方式,我就不便告诉与你。届时需不需我也如明节皇后一样,将你供奉在某处?” 郭管家在后面听着,她的语气一会儿有如追魂女鬼一样咄咄逼问,一会儿又居高临下威胁恐吓,连他自己都吓到了,虽然明白文迎儿并不是这么不折手断的人,但她说得很明白,冯家对付不了上头的大人物,可要真整治一个看殿的小道,却的确能有千百种办法…… 就即便不说冯熙官职,便是随便一普通人,若想变身恶鬼缠着某人偏叫他不好过,那也是绝对有千种办法。 说得好狂!郭管家看文迎儿那的模样,还真有些不寒而栗,本来这道观就是装神弄鬼、坑蒙拐骗之处,这些人亏心事做多了,总是怕鬼敲门的。也不知道文迎儿这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本事是哪里来的。当真是心思有七窍。 “娘子息怒!”那徐柳灵倒还算镇定,只是脸上死灰一般,“那贡院街看起来竞争形在徐柳灵看来,便是佐证了文迎儿地位不一般,他更加不敢多言了。而郭管家却也是惊讶,因这 分卷阅读44 韵德与驸马对文迎儿都过于客气,他不得不感慨她如何获得这样待遇。 文迎儿却发觉韵德的友好有些夸张了,这夸张似乎就表明,她方才看到韵德的那一幕……已经被发现了。 韵德拉着文迎儿往后殿走,然后让徐柳灵和郭管家都退下去,反而把蓝礼叫进来。 蓝礼看见文迎儿眼神有所闪躲,文迎儿更加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了。秘密知道多了,秘密的主人就会千方百计地堵你的口,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尽量满足她,而不是推开她。如果一旦推开,恼羞成怒的对方就可能做出超出想象的事情来。 “蓝礼。你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以前宫中画师所绘的道画,都存放在何处么?” 蓝礼低头道:“都在藏经阁。” “那崔妃那一副呢?” “小道这就去找。”说完他退了出去。韵德拉着文迎儿的手,一遍遍地抚摸,将文迎儿抚摸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今日是撞得巧了,我其实十分想去寻你,但总是不好意思。我待会送你一副画,保管你喜欢。”韵德叹一口气,又伸手去抚摸她鬓角,“你瞧你,这么瘦弱。原先我都看不出来,直到方才听你在外面指骂那小道士,才让我又惊又喜,从来没人能如我这样了解你,旁人就是再像也不如你!崇德,别再瞒我了!” ☆、画像 文迎儿知道又是自己长相在作祟,反正从她一清醒开始,这长相就像魅影一样无时无刻不给她带来麻烦。 韵德这个高位贵女就像黏上了她一般,而现在这样的殷勤,也不过是因为撞破了她的丑事罢了。 文迎儿赶忙地下座恭敬跪下,“帝姬折煞我,小女文氏,只是样貌生得与崇德帝姬有些相似,但小女形容品德哪里够得上崇德帝姬这样高贵怡丽的人物……” 韵德倒也不扶她,但语气却诚恳真挚得很。 “在宫中只有你我最好,如果你活了,我自为你高兴,为什么连我还瞒着呢?我知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是怕爹爹知道不饶恕你,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文迎儿不敢抬头,只是畏缩在下面,心想如果她和韵德是姐妹,难道韵德还真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么?不管韵德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眼下姿态也不摆一摆,亲疏便立时在眼前了。 文迎儿方才还有那么一丝疑虑惊诧,想着自己是不是有这么特别的身份,但现在也镇定下来,还好没有妄自尊大到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皇亲国戚。 韵德有些不耐烦,低着头苦口婆心地道:“十四妹,有什么话是你不能对我说的……你不说,我也帮不了你,这小小的冯家也罩不住你。如果你说了,我定当为了你赴汤蹈火,绝不让你受以前那些苦楚。这样说你能告诉我实话么?” 说了半晌后,那蓝礼拿着卷轴回来了,关上门后为她们徐徐展开。 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冠立时出现在两人面前,这副画要比眼前玉真殿内韵德母亲的画像还要长、宽上数十寸不止,人物也无比逼真,好似正向着她们微笑着款款走来。 蓝礼将画展开来时,画幅险些拖在地上,于是举高了手抬着画。这画竟然能挡住他的头一直拖到他脚边上,显见是按着真人的高矮胖瘦画出来的。 这画师神乎其技,栩栩如生,这么一比较,韵德母亲明节皇后的画像立刻便逊色了下去。 韵德的脸上一瞬便成了土灰色,喃喃道:“我也是头次这么近瞧见这幅画……崔妃当年盛宠……”她后面隐了半句,“可惜就是下场惨了点儿。” 但当着文迎儿,她也就不再说了,转而笑道:“你瞧你与你母亲,眉眼如出一辙,乍一看当真要以为是崔妃活过来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崇德,你说是不是?” “旁人都按着你十四五岁时的模样去寻你,我偏不,哪有人时隔好几年还是一模一样的,小时候咱们两人总是比高,你比我长得总要快些。后来你跟着你母亲入了冷宫,宫人断少不了欺辱,再后来崔妃过世,你去了那小云寺里吃不饱穿不暖,又受僧人姑子冷待,怎可能还保持原来那瓷娃娃的模样。” 韵德这个时候说动了情,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这么一站,她与崔妃画像更肖似了。韵德愣在那里晃了半天神。 文迎儿望了一会儿,的确这崔妃的画像与她有**分相似,连身形高矮也差不离。 她的脑中突然想起那个称呼:“大姐姐。” 她的眼睛盯着画像,越是看,越想张开双臂去拥抱画里的人儿,总觉那人儿就这么微笑着,立马就要张嘴开口叫她的名字了,记忆好像被刹那打开了一样,这个人儿让她的眼里立刻蒙上一层雾面,呼吸急促。 然后她脑袋中,这个人向前踉跄了几步,身上干净的白衣裳多了许多的血点子,奔到她面前时突然跌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流泪说,“哎呀,好孩子,不能陪你了。你往后可不能再顽皮,瞧见没有,傻孩子,你哭什么呀,可不能再耍性子。赶明儿你被接出去后,要老老实实地给他们磕头,一个一个磕过去,不要听他们说的话,不要言语不要抬头看,这样你就能出去了。你把我说的背一遍听听……” “大姐姐,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 这个人喘息着,声音弱得很,着急的模样,“不听话的孩子,这是我最后一句了,你就听一次,别惹他们不高兴,别传到你爹爹耳朵里。你守不得我了,我去寻你弟弟了,他那里许久没人陪,我总听他在哭在唤我。明日里听话,跟着他们走,就是不许抬头不许说话不许听进耳朵里,你一定要出去,不要再回来!” “去哪儿啊,我要去哪儿啊!” …… 韵德又观察了一会儿那画,心道这画师因为这幅画太惟妙惟肖,先头官家赞他,将他提到了宣和殿待制,结果崔妃一倒,官家看到这幅画就像看到女鬼走出来了一样,病了一场,道士都做了几次法,最后将那画师给杀了。 崔妃这盛一时败一时,过得太跌宕,不若她母亲,温温婉婉顺着官家一辈子,虽然被那些个官宦出身的后妃成日里嘲笑是酒保之女,但却稳稳当当活到去世,有自己的大宅、庙府、丰享,还有官家作的悼惋的诗词歌赋,以及因为母亲而对自己的纵容和宠爱……唯独只是不让她和荀子衣仳离罢了。可和崔妃有关的那些人儿又都得到了什么下场? 感慨一阵,回头瞧见文迎儿,竟然泪湿了满脸,愣愣地盯着那画,瞪着大眼。 就好像,鬼上身了似的。 韵德吓了一跳。 “你,你哭什么?” “你……你……?” 文迎儿牙齿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突然转头瞪着韵德。 她的眼睛本 分卷阅读45 来就大,而此时瞪得如佛堂里头的凶恶明王一样,让韵德怵得后退几步。 她想到几年前,她看见蓝怀吉给崔妃那小儿子汉王端过那晚粥去的情形,他就那么噎死了,喘不上气,瞪着眼睛,随后崔妃也瞪着眼睛尖叫惨叫,那个眼神……就是这样! 后来崔妃指着她母亲,用撕裂的嗓音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个眼神,也是这样! 不是我!是大人们的事,不关我的事!韵德发起抖来。 蓝礼这时候也看得有些害怕了,扔下画将韵德扶在怀里:“听人说这画是闹过鬼的,因此才卷起来堆在藏经阁里,这文娘子是不是被魇住了?” 文迎儿的脑袋嗡嗡乱响,画里的人一直在同她说话,她一边流泪,一边盯着画问:“我要去哪儿,我要去哪儿啊……” “叫那金坛郎进来,快啊!” 蓝礼战战兢兢打开门栓叫唤,那门外守候着的徐柳灵听见,立时滚了进来。 “快作法,她被魇住了!” 徐柳灵随即眼珠一转,默默念念,从怀里掏出一点油和火星子,哗啦一声点着了那副画。 文迎儿口中大声惊叫:“不要!” 画在油火中腾地燃烧,几乎一瞬便烧得只剩焦黑碎纸,然后那徐柳灵手里拿出宝剑,指着文迎儿道:“我今为天地除却妖孽,你在尘世有何眷恋,都回阴藏地府判官面前陈述罢!” 说完那剑肩头喷出水来,喷了文迎儿一脸。文迎儿向后跌了几步,脑子里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眼前却比刚才的情景更荒唐。 这一系列“作法”结束,徐柳灵立即跪在韵德面前:“让帝姬受惊了!” 韵德心有余悸,快步地从那殿外跑了出去,蓝礼一路跟随过去。 玉真殿内,徐柳灵向文迎儿一鞠躬:“刚才娘子被鬼冲上了身,小官……” 文迎儿打断他,“别装了。你今日护了帝姬大驾,只要把事情传出去,立时就能得一个好名声,升官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文迎儿方才管不住自己,她看到那副画,想起了许多东西。她方才不过是失态而已,却让韵德吓成这样。 如果韵德真的拿自己当做姐妹,还会见鬼似地逃跑么。或者说,如果她真的与韵德是姐妹,而韵德却见鬼似的逃跑了,这姐妹之间的关系又能有多好呢。若她真是崇德帝姬,会对这样的姐妹和盘托出么? 想了一会儿,看见徐柳灵还在她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伸手一把将那作法的剑夺过来,在底下找到了机关,一个小扣,扣开后便从内喷出了水,喷了徐柳灵一脸。 文迎儿扔下剑:“我记得这样的东西,我小时候就玩腻了。”她脑袋里记得的都是些细小破事,反而对自己和周围人的面孔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徐柳灵见被她说破,脸红一阵白一阵,“此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了,还得请娘子不要拆穿,这道门上事十有**都是此番,但其实我也不是全没有真凭实学,我早年间医治了不少……” 这人还十分的要面子,只怕她看扁了自己,解释不止。 还没说完,韵德跟前的内侍李铭府进来道:“帝姬今日受了惊吓,便不再与娘子叙话了。但帝姬让小的转告:不管娘子承认不承认,我们帝姬已经认定了您。如果娘子生活里有什么不得意的地方,帝姬随时为您做主,绝不让您受委屈。有什么事,尽管让人带信儿来荀宅找我李铭府便是了。”说着递上了名帖。 文迎儿接过那名帖,将那内侍送出了门,仔细咂摸他这句话。 好像她早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而那内侍的表情,似乎也笃定了她一定会有事上门去求他的。 即便她不想将自己与什么崇德帝姬联系在一起,可那崔妃的画,当真让她想起了太多东西,如果她是崇德,那崔妃便是她母亲,叫她做“大姐姐”在宫里也说得过去。(毕竟崔妃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妾室,子女们叫妾室大姐姐,也算是平常。) 无形当中总有一股力量,从各个方向推着她往前走,让她离自己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从玉清神霄宫出来,郭管家已经在外面把马车备好等待了。 回到冯宅后,孔慈已经收罗了贡院周遭店铺归属的名单册子给她。这册子看起来星罗棋布的,里面什么商户都有,看上去并没太大用处。 孔慈道:“我只能找到这样的东西,看不出里头有什么牵连。” 文迎儿拿过来仔细翻了翻,倒像是得了个新鲜话本一样,翻起来便忘了人。 这时候霜小过来偷偷跟她说:“今天绛绡和文拂樱大姑娘聊了一整天,我看他们心事重重的,反正给娘子提个心眼儿。还有那个什么宗姬,又叫太监来送东西了,我全都堆在柴房里边去了,看得心烦!” 霜小说着说着又眉开眼笑,“倒是有一个好消息,二哥今日已经回东宫述职了,晚上就会回来啦!” 文迎儿心头一紧,啪地合上册子。 冯熙竟是先回了东宫,去见那宗姬了么…… ☆、归来【三合一v章】 冯熙此去杭州,表面上是为了督促杭州应奉局给东宫供应花石纲的事,四处选了富商官员供奉的太湖石和奇花异种等多样,还为太子准备进呈官家十月万寿节寿宴的礼物。暗地里,身为西军旧统帅,他实际上是联络调入江浙的一些个与父亲旧时在军部的叔辈,以期未来为太子所用。 连日白天里与官员杯酒,夜晚单独行动,没有一刻停歇,待得事情办完,心里惦记赵顽顽,便连夜即刻乘货船从运河启程,蹲在货仓边上吹着风半合眼地回了京。 想着回来便要七夕了,他记得赵顽顽以前最喜欢宫里造作所的那个小人儿磨喝乐,是一个叫刘洋的宫廷老手艺人做的,外面做得皮肤粉嫩,还细细密密扎了乌黑的头发,面上用蜡面描绘,身上着男女衣裳。因为里面安了机巧,这小人儿的脑袋,眼睛,嘴巴,四肢无一不能动的,肚子里还放了皂角水儿和发炮两个机括,张嘴能喷小泡儿或者喷火。这回特意追访到这老手艺人出宫后在杭州开铺,他寻得那地方去了一回。 当年崔妃的小皇子汉王,一出生便诸多危机。有被人偷抱走过,后来那偷抱的宫女儿被追上,一句没交代就咬舌自尽了,宫里于是便安排了茶水侍卫在左右保护汉王。冯熙那时被从班直调出来,专门负责汉王的安危,而赵顽顽就是从那时开始天天晃在他眼前,千方百计引起自己注意的。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她总是要来看她的弟弟,她总是要带着她弟弟出去,而他又因奉令不得不跟着,才让她总是活跃在自己的眼里。 她不喜爱乳娘抱着小汉王,但她自己 分卷阅读46 又没有耐心抱着,于是便总是塞在他怀里。小汉王便两个胳膊挂在他脖颈里,赵顽顽看到时,总是闪着眼睛说,“我不管我也要这样。” 记得赵顽顽及笄那一年的七夕,每天每天蹲在造作所里,亲眼盯着这手艺人给她做了这个小人儿。眉眼是按着她雕刻的,衣裳也拣选的她及笄礼服的布料,头发上的发钗也按着她钗冠做了一个。 这回冯熙让那手艺人借他个光面儿的小人儿头颅,自己熟稔雕了一个,描眉画眼烫腊,做好了安在有机括的身子上面,虽然不尽像,却也看着有些神似。 想到这些,冯熙将那磨喝乐小人儿捏得紧了些,天亮前一下船,身上还带着露水。眼睛才刚睁开,带着血丝便往东宫复命,只盼复命完即刻回家进门,便能见到赵顽顽本人。 —— 冯宅的丫鬟们私下很忙碌,自己赶着外出去买雕瓜、种生、丝线什么的玩意,还有便宜的蜡面小人儿,下人房里房外都是一排排的挂件儿摆设。今天是初五,后天是初七,但女儿们过节都是很当紧的,一到晚上香案就搬了出来,因为不一定初七晚上能看见星星,万一有个乌云蔽日的,前面几日已经拜过了就算乞巧了。 那冯君没什么“女儿情”,主家凄凄清清的,和下人房对比鲜明。 今天换班出去的那群人有的去了潘楼买乞巧物,回来同霜小说了,霜小已经有点坐不住。 见文迎儿趴在那里巴巴地等,霜小过来眨巴眼,“娘子不要做望夫石了,反正二哥还没回来,不如我们溜出去转转,买点小物什。” 绛绡却回:“别出去了,我做几个菜等二哥回来温热温热,还有澡水什么的。娘子偷溜出去,堂上又要生气。” 霜小瞥一眼绛绡,感觉她和那文拂樱里应外合的,迎儿不好,所以就硬拉着文迎儿离她远点。 绛绡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眼见得她生拉硬拽地把文迎儿给拽了出去。 文迎儿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崔妃的画像,还有玉清神霄宫对面小云寺的尖顶。乱蓬蓬地想了一通,都没留神自己被拉出了小后门,不过一想到冯熙与那宗姬正在私会,如若她等在房中,到时见他回来恐怕也会心生厌恶,还不如出去玩一顿,回来拍桌与他仳离,让他放自己一条生路。要是让她做妾屈居人下,她也不会接受。更何况对方是宗姬,将来太子登基,那宗姬就成了帝姬。试想那韵德是怎么对付荀子衣的小妾的。 一个在她没清醒之前就嫁给的人,谈不上情感,原本有的就是妥协。她现在已经清醒了,就不会随便认命,能离开最是好。 临时晚上租不到马车,两个人就带着帷帽偷溜出来,潘楼离这里有几条街远,中间还要过桥。两个人从桥面上走过去,看见前面灯火处人越来越多,就知道都是出来买节物的。七夕可是个大日子。 路上66续续已经有摊铺现雕花瓜,那卖花瓜的把个瓜雕成鸭子、小孩儿,霜小专门买了小孩儿吃小孩儿,还满口说“好吃呢。” 文迎儿皱皱眉,“这孩子样的怎么吃。” 眼见她一口下去咬完头,露出里边的红瓜仁儿,实在是“血腥”得很。 “怕什么,这么甜的瓤,沙沙的。小孩儿有这么好吃么。” 文迎儿于是狠了狠心,买了个雕的孩子脑的,直接一口脑浆迸,简直惨不忍睹,自己嘴巴上也糊的都是红瓤色,大半夜也不觉得难看。 霜小性子活泼,把文迎儿骨子里那种浪荡劲头使劲,再加上她和文拂樱鬼鬼祟祟,对她便冷嘲热讽。这时候放下东西和文迎儿请示过,就回下人房分她的得巧盒子去了。 文迎儿也没多想,见冯熙还没出来,便让绛绡拿纸笔来,她拟了一份出妻仳离的文字,坐在那里等。 过得片刻,冯熙从外面进来,人还未走到后面,身上的海棠胰子香味就先行飘过来看。文迎儿突然心砰砰直跳。 明明是没有感情的,偏生他进来还会牵动情绪,写完出妻书的笔还执在手里,脸却已经红了,当下不知怎么的,便将那团纸揉了起来。 见他已经走进来,文迎儿立时站起,把纸团背在身后,四目相对的时候…… 他眼眸亮得让人发昏,身上的味道是海棠裹着的男人体香,雄性十足。 他此时□□着上身,胸膛广阔硬实,刀疤抖擞时仿佛炫耀,撩拨得她越不好呼吸了。 文迎儿心中蓦地升腾起冲动,大约是……上次之后,或者说是一月未见,心里孟浪了,想上去摸一摸。 冯熙瞧着她,“方才去哪了?” “……去潘楼,买,买了……” “买了什么?” 冯熙凑近过来,见她白嫩的脖颈上有些香汗,显得十分滑腻,便用手去碰了一碰。 文迎儿登时喘不上气,冯熙刚从热水里出来,还带着热腾腾的蒸汽,将她烧得也蒸腾起来。 “这个,”文迎儿将手里的纸团偷偷扔到地上,局促地去翻出身上那个得巧盒子。 “这个要过了七夕才能打开罢。”冯熙挑眉。 文迎儿道:“是霜小那家伙买来给我玩儿的。”说着就随手将盒子甩在桌上, 分卷阅读47 那盒子盖便开了半个。 文迎儿没注意到,眼睛注视那地上的纸团,把纸团往暗处踢了几踢。然后仰头正好顶在他下巴上,那里硬硬的胡茬在她额头摩挲了几下,冯熙顺势下巴一歪,用嘴唇咬了一口她耳朵。 文迎儿突然感觉身上从哪里开始瘙痒起来,毛毛地扎着她皮肤,从她脖颈到脚踝,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冯熙看她和受惊的鹿一样,道她是等太久了,看她脸红到脖子里,颇得可爱的。 说着手从后面伸出来,将那个磨喝乐小人儿放桌上了,然后很随意地拉起她手。 那手的温度一传导,文迎儿浑身一颤。“啊?” 也不知道哪里发的声,感觉自己声音不像自己了,酥得跟化了似的。 “前些时日便跟宫里打听做磨喝乐那刘老勾当去哪里了,听是在杭州开了铺,我便跟造作坊的学了几天雕头,去了杭州从他那里买了一个整的,用的自己做的脑袋。你看这雕的像谁?” 文迎儿的手被他包着放到那小人儿上,她倒是突然想起来,那个宗姬跟前的内侍说过,说宗姬央了冯熙在杭州买磨喝乐小人儿的。 她无甚兴致,这时候胳膊靠在他腹肉上,热热的,硬邦邦的,她余光瞅着,那手肘靠着也不动,他说话的时候腹肉上发力,稍稍的一颤就能蹭着她。 但冯熙自己是不感觉的,只看她眼睛虚着,好像对这小人儿不感兴趣,想想她失了记忆,还是跟她解释说,“左边这个小扣,摁下去就喷水,你看,” 冯熙对着自己脖颈处摁了一下,那小人口里喷出一点水,溅在他脖子上。文迎儿离得他近,也被溅了几点沫子,冷不丁又抖了抖,眼睛瞧见他那脖子上往下滴水,流在他胸前还往下,最后滴进他裤子里头了。 “右边儿这个是喷火的,你平日点个蜡,点个灯,用这个就行。”冯熙自己参与了做的东西,自然就爱惜,一定要跟她讲清楚,且这点火的要是不注意,会将自己烧着。 “这个扣小心了,”冯熙对着外面又摁一下点火那处,突然小人儿嘴里就冒出一团火,文迎儿嗓子又听自己“嗯”一声,一惊一乍地,感觉前胸那处凹沟和后脊背都痒得要命,趁他不注意,便自己揪了揪那处衣裳,摩挲摩挲那块肉,又伸手去挠后面。 冯熙还是忍不住引导她,“你看它的脸像谁,这是我雕的。” 文迎儿瞧一眼,“像我。” 冯熙看她意兴阑珊,“你不喜欢?我雕得难看么?” 文迎儿随意答:“宗姬喜欢就好了。” 她自己倒没什么感情波动,就只想着和眼前这人再微微蹭上一蹭就好了。大抵她也年纪不小了,大抵冯熙是个极吸引人的男人,她上次在文家,没想那样的时候,被那催情香的兴味,反正现在一门心思都想着,他身上沾了水之后滑腻腻地。 她觉得既然已经有过一次,现在名分还在,再一次又不是不行。他反正又还没娶那宗姬,料得东宫森严,总不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强占了宗姬吧,那至少他这身子眼下还是她的,心是谁的,好像没那么重要,反正她自己心里也没他的。 “宗姬喜欢是什么意思?” 冯熙眼神变了变,“谁跟你提的宗姬?” 文迎儿被他打断,仰头瞧他,他那胡茬颜色是青黑色的,说话的时候喉头耸动。 “啊,这你也不用多想,我是无异议的,瑞福大宗姬已经派好几个勾当来送东西了,看样子是送的嫁妆,还有金弓金箭什么的。那内侍说你特意去杭州给宗姬买那磨喝乐,想必就是这个了。” 冯熙冷笑一声,“我特意去杭州给宗姬买磨喝乐?” 文迎儿点头,“是这么说的。” 冯熙又自嘲一声,把桌上那文迎儿毫不关注的小人儿拿在手里,摩挲了摩挲那小人儿的脸,摩挲了半天道,“我哪有三缗钱给她花,这是给我娘子的,就独一个,按着你的模样雕的。” 文迎儿不以为然,“按我做的,让我又喷水又喷火的……” 这话说完她就以为然了,因为一说到喷水,没来由想到自己上次那样,说到喷火又觉得自己现在浑身痒痒。 总而言之她十分确定,冯熙果真是个令人难自持的,不怪乎那宗姬明知他家中有妻室,也要嫁给他。 冯熙皱眉略一沉吟,这时却放下小人儿,自己走出房门去了。 文迎儿本还在等着他进一步动作,见他倒出去了,心里一下子被浇了冷水。 是不是自己说错话啦?打扰了情致?因为提那宗姬? 冯熙一出去便将绛绡叫来,问她宗姬是怎么回事。绛绡指着库房柴房说,“都堆满了,全是宗姬让送来的东西。” 绛绡见他就这么上身没穿衣裳,自己也脸红焐热,不敢看他。 冯熙径直去库房去了。 绛绡在后面小声道:“刚洗了没得又弄脏……身上……” 过了不到顷刻,冯熙就出来,随意扯了件衣裳去找小厮去了,等回来时有十来个人拿着担子捆绳,将库房里箱子全都绑上,让运了三四个板车过来,差人往上抬。 小半个时辰后,冯熙草草把他那匹小粽马牵出来,护送着板车及一行人往太子春坊去了。 文迎儿倒是得了空闲,撅噘嘴拿起磨喝乐来看,刚才冯熙说这东西值三缗钱,也就是三大贯钱,那就是三千,就买了这么一个玩意。冯熙说这个小脑袋是他自己雕的,倒是有点儿像她。头发乌黑乌黑的,头钗有些晃动。文迎儿一动那个头钗,这小人的腿脚和口都动了起来,当真新鲜! 文迎儿好像隐约想起来以前自己也有这么个玩意的。也是这样能走动。她于是将小人儿放在桌上,它便向前走几步,蹲下一个万福,又向前走几步,樱桃小嘴张张翕翕,好似能说话似的。 放下小人儿出来,问绛绡道:“刚才外面闹哄哄的,是做什么?” 绛绡倒是很开心的模样,“娘子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在里边鼓捣什么。刚才二哥把宗姬送的那些东西,全叫人抬走了。” 霜小插嘴,“难不成还置了外宅?” 绛绡道:“那也不该是宗姬这样的人物住外宅吧。” 霜小道:“意思我们娘子该住外宅?” 一言不合吵起来。文迎儿还是觉得身上透心的痒,便叫绛绡给她备水要去洗洗。 洗着洗着,倒想起来冯熙回来还没吃饭,又吩咐绛绡做两个小菜等他。 然后心想他将东西都退回去了,那应当意思是拒绝了宗姬? 可那是宗姬啊,如果太子怪罪下来如何?这事不好收场。 但她心情还是有点儿大好,忍不住挂着腿在浴盆上撩拨水面,瞧着自己被烫得红红的脚趾,待会 分卷阅读48 儿要怎么办呢,如果他要来硬的,便就了他? 可若是他不娶那宗姬了,她还要和他仳离么?似乎应该缓一缓。反正眼前这档子事,比旁的都让她觉得高兴。她是没想到冯熙能让她高兴的。 正自己泡着,水也将将凉了,那冯熙倒是回来了。 绛绡过来喊她与冯熙一块儿吃饭,她腾地便从水里站起来,泼了一地的水,吓了绛绡一跳。 “娘子吃了什么药,怎么这么活蹦乱跳的?” 文迎儿盘算着,速速将身上擦好了,内里抹胸故意没有穿,就裹着一条褙子系紧了出来,路过外面石台时,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羞躁的低头略过去。 绛绡叫说:“不吃了?” 冯熙正要起身,她连忙躲避道:“不干我事,他又不是不能自己吃。”说完就迅速窜进门合上。 在门缝里头偷偷望出去,见冯熙面上有些失望,一言不发地继续吃完。 文迎儿已经钻到床榻上去了。身上滑溜溜的只有那一条丝褙子,蹭得各处还是痒痒。 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擦干,枕头一会儿也都湿了,她爬起来跑去镜子前面端详一阵,再看桌上那个磨喝乐小人儿,怎么就比刚才顺眼可爱多了呢。还学着那磨合乐的样子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表情,心道冯熙雕得真像,她这么一笑就更像了。 一听见门响,她立即飞奔到床榻上,用被子捂住脸憋着。 冯熙脚步微沉,连日奔波辛劳,回来后见文迎儿意兴阑珊地,心下失落难掩,但见她这时候又装睡了,自己也觉无趣,瞧见那磨喝乐还在原来位置上,想来她忘记太多,性子也变了太多。 但她始终是赵顽顽,就算对自己耍性子,那也是他的妻,她想怎么样都好。 原先是他比较冷漠,现下换成赵顽顽了。想到当初她所经受的一切,他那一点失落就是九牛一毛。 当初她落难冷宫,久不经见,冯熙也不知道赵顽顽到底什么状况,拖人问询听说没病没灾,还有机会出宫出尚,也就放下心来。 后来崔妃病死,冷宫托一内侍来寻他,问他愿不愿意向官家求尚崇德帝姬,其他也不便多说。他不知道何意,便拒绝了。 那时宫里人都说她已得官家恕免,将要出去开府,只不过是像以前一样跟他说个玩笑话罢了。他知道自己既不能耽误了一个帝姬的前途,让她嫁给罪臣之子,也不想因此成为驸马,失去为父报仇的机会。 这一犹豫,不久后便打听到崇德帝姬被贬为庶人,因冲撞官家受了掖庭的大刑罪,最后失心疯、撞柱,送到小云寺。 过了多半年时才查出来,当初那冷宫内侍的问询,其实是赵顽顽在向他求救命。她得了一个虚假的机会:只要有人愿意尚她,她就能出宫,如果无人愿意为她驸马,她就不得不入掖庭服役。 她的十二姐韵德听说她将下掖庭狱,于是向冷宫假意传了这个消息说能救她,赵顽顽信了,这才想尽办法让人递话给他,请他去向官家求赐婚,最后却被他拒绝。 赵顽顽绝望之后,韵德又来告诉她说,如果她愿意像当年兖国公主那样,也找个内监承奉,便也能出宫。 立时便有觊觎她的内监说愿意救她出来,赵顽顽以为是真的,为了出宫活命也只好同意。结果那内监却寻机将她带在掖庭欺辱她。 赵顽顽宁死不从,以钗刺穿了那内监的头颅。 此事之后,韵德便说她失了出掖庭狱的机会,但事实上赵顽顽从来就没有任何机会。下令将她带去掖庭的是官家,谁有这个本事改官家的口呢…… 或许她们想要的是她被内侍玷污的下场,好在官家面前极尽诋毁她,好让崔氏的最后一口人也得到其他人那样惨烈的下场。 冯熙屏息一阵。 当时那个内侍带回去他的消息,她是不是失望透顶?傻姑娘,他怎么会不想娶她? 他亦不能原谅自己的糊涂、愚蠢! 之后千方百计地等了一年的机会,才把她从小云寺救出来,她能够恢复成今天这样,已是莫大的欢喜。 因此只要她欢喜就够了。 冯熙也不止一次想告诉她真相,只怕这种真相知道了对她也无用,若因此刺激了她,回到歇斯底里的状态去……他宁愿赵顽顽是现在这样无远虑无近忧。 如今也确有人想方设法地想让她想起来。冯熙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强行地阻止她知道一切,如果硬要阻止,只怕她会反弹起来,做出些烈性的举动。 于他来说,一切都应当自然而然地发生,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若有人要因利用她害她,他就一定会让那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冯熙坐在那里思考良久,知道上次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令她感觉压抑难过,因此不会再逼迫她。只等着看她一会儿,真睡着了他便去书房安歇罢了。 低头间望见一纸团,冯熙将那纸团捡起来,刚要大开看,便见被子上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不要看!” 然后被褥里的人钻出来,光脚踩在地上往桌边跑,将身上褙子的系带都抖散了。 文迎儿扑在他身上,一把将他手里的纸团抢过来,“这个不能今天看。” 冯熙莫名:“是什么?” 文迎儿瞎说:“是我胡画的,你现在该睡了,看了该睡不着。” 冯熙哭笑不得:“什么东西我看了会睡不着?”眼皮微微一低,望见她大半双乳都露在外面,呼吸时起伏微颤,他立刻有些发闷,轻咳一声侧开脸面。 “你先睡罢,你睡下我再出去。” 文迎儿愕然:“你要去哪儿?” 冯熙道:“书房。” 文迎儿追问:“是东宫有事?” “……嗯。” “……哦。” 文迎儿用衣裳裹住自己,转身回去榻上,脚下似有千斤重。只觉受了侮辱一般,脸红得发烫鼻发酸,心道自己方才心思太过放荡,耻辱感从脚底贯穿全身,竟觉得浑身如此无力。 待得刚上了床榻,那冯熙便已经起身出去了。 冯熙去了书房展开小榻上的床铺,一想到方才她衣衫凌乱跑下来的模样,忍不住下身有些滚烫僵硬,当下点了灯在床边,靠着袖枕拿了一摞书随便翻翻。 看得一会儿身体凉了下来,翻到那摞里有个名册,里边是贡院街上各家商户的名单,看了一会儿不知所云。因在杭州,对小楼遭遇还不知道,今日他刚回来,也没人来向他交代这事。 正纳闷间,听见外面文迎儿一声大叫,冯熙急急起身开门,却见文迎儿光脚跑到了外面。 冯熙于是奔过去,将她一把横抱起来,蹙眉教训:“你这跑出来干什么,不知道穿个鞋?” 文迎儿惊魂甫定,指着里头,“我那今日在潘楼买的盒子,刚打开看里头蜘 分卷阅读49 蛛钻出来了,我就觉得浑身痒痒,点灯起来往身上一照,就在我手背上爬着,我用力一甩,甩榻上了……” 冯熙叹口气:“多大的蜘蛛?” 文迎儿比划一个手掌大小,“很大。” 霜小在外头冒头,本来想插嘴,给绛绡堵住了。 冯熙道,“你看着它掉榻上了?” 文迎儿笃定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得身上还是密密麻麻地瘙痒。 冯熙于是将她往起一提,抱着先将她放去书房榻上,随后便去找那蜘蛛。 找了半天,并未发现什么,霜小和绛绡这时候也都拿着扫帚进来四处找寻半晌,最后霜小啪地在地上一踩。 冯熙道:“踩死了?” 霜小挪开脚给他看,冯熙哭笑不得,不过是半个拇指甲大小,且就在那地上不在床榻上,恐是吓着她了。 “是这只没错?” 霜小答:“我买的我肯定知道啊,就是这个。” 冯熙想着赵顽顽原先什么都敢抓,还敢往头上放,现下却连这么小的蜘蛛都怕得要命…… 仔细想想好像觉悟了什么,若说连人这最起码的天性都能给改了,也说不过去。大约她是不想自己睡,又抹不开面子跟他说。 解决了那蜘蛛后,冯熙回了书房,关门插上门闩。 文迎儿畏缩在床榻上,仰头似在询问,冯熙沉吟道:“那蜘蛛……找不着了,你且在这里跟我将就一晚。等明早着人仔细清扫。” 文迎儿点点头,手上正拿着那本名册,道:“今天你回来得晚,堂上定没跟你说过,我们在贡院街的那幢小楼,原先孔大哥住着的,已被烧了。我前日里被拉着过了一回开封府的堂,后来知道那贡院街一带,都是韫王和魏国公的土地和经营,他们烧楼是想给你教训,我给你提个醒……” 冯熙一边听,一边坐下来,“孔慈和我在春坊小聚过几次,倒没听他说楼被烧了,是我去杭州时的事?” 文迎儿点点头,身上就着那细褙子,在书房里有些发冷。 “你身上不痒吧?” 文迎儿一听他说,顿时便觉得心头上有什么东西爬过去,然后很想挠骚。 冯熙顺势将她往怀里一送,她没躲开,也没反抗,柔柔得跟一团棉花似的贴在他胸口上,听见她心口通通跳得厉害。 “既然我们知道贡院都是韫王和管通的手下,你若是着户部的查一查他们底细,牵拉出那些经营人后面的势力,便能把管通那一派的这些个官员一网打尽。那个京兆尹就是徐鱼正店的后台,给他站桩舞弊,而他又是为了侵吞我们的小楼,和玉清神霄宫上头也有勾搭,因此我看,如果将这底下的人全揪出来,太子自然知道朝中有哪些是韫王和管通的人了。” 冯熙没料到她说出这样一段话。他去杭州的这段时间,她也一刻不得闲,还能知道朝中有的大臣势力不明朗,按照她的说法,从商户上面下手查他们的底细倒是个好的办法。且知道那贡院街的背后是管通,那么一旦管通有失势那日,贡院街便能立时落在太子手里,便多了财政保障。 文迎儿又继续道:“还有,那盛临老先生,我将他请来作忨忨的老师,顺也便想办法帮他卖画,他那边儿的田产由我们给他耕种,每年给他分几成,再有教书的钱,也解了他的拮据。另外,冯君那头,婚期也定了,还有姑母的病太医来看过,她就是担忧你陷进……唔……” 嘴被忽然封上,冯熙实是抑制不住,捧起她的头就这么吻下去。 文迎儿手猛地一紧,握了拳头抵在他胸口,而后又拿开放下去。 但他只这么猛地触碰了一下,便又摊开。文迎儿觉他身子开始发热了,也低下头不说话。 冯熙长吁一口气,“早些睡吧。”他不敢侵犯她,上次那回便是强迫了她,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做那畜生举动。 文迎儿本已经预备着要后一刻,却又被他给制止了,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好。 骨子里那蜘蛛还在她身上,酥酥麻麻地就想往他身上爬,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个月没见而已,前几个时辰还想与他仳离,刚看见他将东西退回去,自己便情不自禁了。但冯熙似乎克制得厉害,难不成方才不是去退东西?当真是存去外宅了? 她想了一会儿,见冯熙已经躺下给自己盖上被子,于是道:“宗姬毕竟是太子殿下之女,依我看是得罪不得。如若你已经有了主意,便向我明说。我大抵是回文家去,文家虽然骗我不少,好歹认承我是他家女儿。” 冯熙转身过来,“你说文家骗你,是什么意思?” 文迎儿是料定文家骗她身世在前,冯熙娶她在后,没有思虑冯熙会知道她的过去。这事还没打算好要同他说,只好道:“不干你事,只是我最近想起了不少东西,我估摸我不是文家的女儿。” 冯熙起身将她扶正了,“你听好了,第一,那宗姬与我毫无瓜葛,不知她怎么会找上了我,等我到时去向她与太子解释。第二,不管你想起什么,只记得我必是你能信任之人,万不要将我推开,我也定会舍命护你周全。你是我妻子,不要想着离开我,去别处,我不允许你去别处,你听到没有?” 他攥得她肩膀疼,文迎儿想着她自己还没弄明白身世,如果冯熙与那宗姬没关系,她也暂时还到不了哪里去,所幸其他人骗她,只要冯熙不骗她便是了。 想完这一层,抬眼对上他,“那……那现在睡觉?” 冯熙盯着她看,“你还想干什么?圆房?” 文迎儿倏忽脸红,书房这个木榻小,是外摆的,下面有点摇晃,文迎儿随意扭动一下,便咯吱两声,站起来说,“我把你这书归置归置。” 于是喘着气,惴惴不安地把书放去桌上,然后瞧见烛火闪烁,又不敢回去,伸出指头去挑里边儿的烛芯,烧了一下,自己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冯熙瞧她模样,知道是说穿了她,身体也渐渐又硬朗起来,缓慢站起走去围在她身后,“要么……我帮你(脱衣裳)?” 文迎儿不好回头,也不敢答应,见他将手从她腰后面伸到前面,胳膊的肉也蹭着她一动一动,她低了头。 结果他半天解不开带子,手却弹得桌边上响动,越急越解不开。两人都听见对方喘着粗气,冯熙认真地研究那带子,不知道上次怎的强行就拉扯开的。 文迎儿憋得实在难受,等他解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直接便不解,从上边拉着往背后一脱,露出肩膀来,却也不脱尽了,抿着唇说:“这样行了罢,我里边什么都没有(穿),不解也行……” 不解开衣裳也是可以……的。回头见他裤子绑的很紧,便低头急急,“我不管你,我先回去榻上。你,你把灯吹了。” 分卷阅读50 冯熙看她一边走,一边将衣裳从肩膀顺腿扯脱在地上,露出光滑细腻的身体,这才发觉这两三年间,她已经变作这么诱人欲壑的女子了。 当下吹灭了烛火。 ☆、下厨 文迎儿在黑暗中,摩挲着冯熙的脊背。中间的那一条长长的沟脊,渐渐随用力变得黏湿湿的。 脑子里有个印象,坐在一个男人的马背后头,将脑袋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下巴陷进这沟脊里头去。 周身风裹挟着烧灼的热浪,就和现在冯熙的吐息一样。然后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不在马上,男人把她捂着抱着窝在谷堆子里,她头上鼻里全都是杂草和谷穗,外边窸窸窣窣有脚步和声响: “看见了吗?” 几个银色枪头从谷堆里头伸进来,男人捂着她的口,她拼命想尖叫,叫不出来,想挣扎,却被箍得更死。 男人啄她额头,死死地吻着不动,她仰眼看,他眉头挤成了一团,似紧张到了极点,脸色惨白,像是等死的神情。 那几个枪头没扎中他们,谷堆摇晃了摇晃,外边人脚步远了。 男人深深吐了一口气,压着嗓子,声音在抖,“都走了,都走了,顽顽,顽顽,顽顽……”一遍遍没玩没了地重复。 这人手掌盖在她脸上又粗又大,使劲地往他脖子锁骨上揉。泪跟雨似的从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淌,她仰脸一看,这男人哭得痉挛,狰狞,跟野兽嚎哭似的。 这是冯熙从小云寺救出她后,躲在林子后头谷堆里的事。她自然还想不通透,但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觉得就是冯熙,是冯熙带着她从哪里逃了出来,躲在那个谷堆里头,捂着她口不让她叫出声。 心头一紧,上下来回在他脊背上乱摸,越摸越快。脑袋里还想再回忆什么,又紧了一阵,手上历时扭死了他背上的肉。 “疼了?” 她不说话。 然后,一股,一边将文迎儿从头夸到脚,郭管家不仅口上说,还唱戏似的瞪着铜锣眼演示,眼神也忍不住发亮,直把小楼里文迎儿对着孔慈的剑端,演绎成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又把在文迎儿在田庄面对那倨傲老翰林,说得指点江山、形,若不然说了这个,冯熙还能猜出点端倪。 待回来时,文迎儿正张皇失措在厨房里头做活,反而绛绡和霜小两个坐在石台上嗑瓜子。 一见他回来,立时站起来,恬笑着说:“娘子要亲自下厨,不让我们帮手,瓜子都是她拿过来给我们吃的,说,嗑不完不让干活!这我们这也……” 冯熙嘴角动了动,“那就随她吧。” 霜小吐吐舌头,“那可难为死我们了,一会不干我手痒腿痒!” 冯熙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想进去看一看,绛绡和霜小伸手拦住:“不行不行,娘子吩咐,厨房只能她一人进,但是她又说,如果你饿了也不能去四处找吃的,只能去书房里面待着,去睡一觉也好,去看看书写写字也罢。” 冯熙哭笑不得,“那我去幕宾那里瞧一瞧。” “这也不行,没吃到饭前不能出院门。” 冯熙无奈叹一声,听见厨房里丁零当啷的,想到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下厨罢,既然心血来潮就让她试试,于是先回卧房去了。 ———— 文迎儿一觉醒来,昨天晚上圆房时候回忆起来的片段,一溜烟也都忘了,就咂摸着床榻上面的动作。 好像是后来她两条腿两条手都挂着他身上,自己也十分费劲,早晨起来腰酸背痛的。 但是身心都通透得厉害!女人家到了这个时候,就喜欢上这种和人蹭来蹭去的感觉,有时候也会十分卖力地讨好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头狗熊,借着冯熙这棵大树来瘙痒。 但大树毕竟辛苦,文迎儿打算亲自下厨做个小菜来犒劳他。 跑进厨房里一看,挂着有两只蟹,还有几条肉,有一堆乱七八糟不认识的菜堆在窗下、有吊着的还有各种瓶瓶罐罐的大料。文迎儿印象里有一道“五味酒酱蟹”,是记忆里大姐姐跟她说过的。 “你爹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道五味酒酱蟹,酒酱的料你要背得熟悉,炒盐三两、花椒一钱 分卷阅读51 、茴香一钱、干姜一钱、神曲二钱、红曲五钱、再加上五味子酒。蟹盖用箸撬开,挖了鳃、沙囊,洗干净把大钳剁下来,裹上蛋清和粉儿裹得匀匀称称,卸成八块,把酒酱倒进去腌上一个时辰,再把蟹捞出来在油锅里煎便是了,最后就要将那剩下的酒酱再倒进去,裹得蟹出了香,便可上桌。只记得莫煎得焦了。记住了么?往常你爹爹来时,隔次,我会用这法子做给他吃,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做,这样他腻了,也就不会来了。” 大姐姐教她背这做法时,手便握着她,冰凉冰凉地,脸上憔悴,却极认真又带着微笑,“我就指望着你出去后,能做给未来夫君吃,哄得人家开心,对你不离不弃的,那样我便放心了。只愿是个好人家,能照顾你这任性的家伙。做人家的妻子,总要顾得周到,堂上主母殷勤问候,万万不能晚起让人嫌恶,如果是……做妾,就莫要与主母冲突,凡事学会忍耐,也万万不能抱怨……” 后面这段想起,酸了酸鼻子,随后一转念想那菜谱,却傻了眼。 就算她背得会,也不大清楚神曲、红曲、茴香、干姜、花椒都是什么,因为大姐姐从来不让她到厨房去,说未婚的女子若是被油被烟雾熏着,身上便永远也不香了,那将来便不会受夫家欢喜。 即便是大姐姐,每次下厨也不过是远远地指挥厨娘,而即便只是远观,菜饭将好后她也会着人扶她去汤沐,用香料仔仔细细地泡过身上,这才会出来用饭菜的。 文迎儿本想叫绛绡进来问一问,偷偷瞄出去却看见冯熙已经回来了,正在问询她,于是一脸红,缩回厨房里。 不能让冯熙看她的笑话。 打开灶台上摆着的一溜罐子,不管里面是什么的,都往外抓一把,掂量都是一钱两钱的往锅里放,然后找酒,所幸也不用必得是五味子酒,就看到地上一坛便撕开口子倒进锅里。酒坛子太重,这一倒可倒了半坛,文迎儿心里想:呀,不是酒酱蟹了,是醉蟹!不过也没关系,醉了就睡觉嘛。 “醋是食总管也,醋是食总管也……”文迎儿脑袋里回忆着以前背的词儿,然后在罐子里去闻,找着醋了也哗啦倒进小半罐,又心想:呀,不是醉蟹了,是醋蟹,不过醋蟹以前也吃过,酸糖酸糖的。 最后把两只蟹放进去,盖上铁锅盖,然后想着要生火。 生火又是个不容易的活计,可她今天是和自己卯足了劲,不想任何一步假手于人。 这下可好了,外面绛绡和霜小坐着拌嘴间,里边浓黑烟雾冒了出来,这下才慌张了,待要叫喊时,冯熙已从卧房冲出,钻进厨房将文迎儿扛了出来。 文迎儿抹了抹脸,“火上烧着呢!放我下去!” 冯熙将她摁在地上,怒目道:“你好好在这里待着。” 他拿起木桶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赶忙地将灶火浇了,文迎儿却站不住,跑进来道:“火候刚好啊,只是烟而已,难不成怕我烧了厨房么?” “我怕你烧了你自己!”冯熙声音大得可怕,文迎儿听得浑身一颤,讷讷地不敢说话了。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就是烟熏火燎些罢了。 但见他伸手凝在眉心处,似在抑制脾气,文迎儿惦记锅里,便小心翼翼地绕过他,奔去烟里揭开盖子一看! 香得很! 当下七零八落地找着碗,将自己的杰作舀出来,笑意盈盈盛到冯熙眼前,“你浇火浇得及时,再多烧一时就焦黑了!现在只有一丁点儿糊。闻闻,香不香。” 冯熙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望见她这一派天真的模样。 突然冷淡地说:“出来吧。” 绛绡和霜小都在门口被冯熙吓了一跳,见他冷峻严肃得像是要上战场一般,眉头皱着化不开,气氛冷冰到了极致。 绛绡见文迎儿有些挫败,眼睛巴巴地瞧着自己刚出锅的这酱蟹,赶忙地从她手里接过来,端出去。 端上了石台,冯熙一句话也不说,但却将那蟹剥开了送入嘴里,闷声吃着。文迎儿自己吃了一口,太酸太涩,实在难以下咽,但见冯熙却食不知味地全都吃下去了。 扫光了那一盘,他坐在那里低着头沉吟半晌,道:“你同我来。” 除了第一次见他,后来就再没有在他面前露怯过,文迎儿这回直觉发生了什么,仔细一思,心沉下来:是那张出妻书。 绛绡与霜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悬着一颗心。毕竟冯熙是大将出身,这么一发怒,对面西夏人也要颤抖三分,何况她们这几个深宅小女子,早都吓得魂也出窍了。 文迎儿还算是镇定的,她知道除了这件事,也没有哪件能让他如此不满地,既然他看见了,那也只好说清楚。 当下稳了稳心神,跟随着他进了卧房。 那纸团他已经平摊在了桌上,里边的簪花小楷是她所写,冯熙坐在座中,仰头望过来:“这上面字字句句,言辞恳切……你是真想要与我仳离?” 文迎儿咬了咬下唇,心想着原本要缓一缓,现在既然他已经问了,如果自己再说不想,将来再说要仳离便成了两面三刀。 当下点点头,“你我在成婚前,连认都不认得,至今也谈不上什么情谊。宗姬是光大门楣的良配,既然能与你情投意合,总好过我这样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子。我现在对我的身份有了眉目,对你也有了交代……” “你的身份?”冯熙仰头看她,此时倒是没有刚才冲进厨房那股怒气了,面上沉静无比,声音也冷浊。 “我恐怕不是文家的女儿,虽不知道文家为何要编造我身份来骗我,但既然我知道我不是,我定要找出来我是谁。那韵德帝姬指认我是她的妹妹,我虽然不信,但心中却越来越怀疑,此事没来由连累你的大好姻缘……” “大好姻缘?”冯熙冷哼一声,“若你是帝姬,对我而言也是光大门楣的良配,何谈连累之说?” 文迎儿看他目光直逼,倒是将她谊。既然我已经给了你交代……” “你说昨晚是给我的交代?” 冯熙眼神变得愈发奇怪了,似是在嘲弄她一般。 文迎儿喉咙一紧:“昨晚……”昨晚那种激得蜜意粘稠的感觉,又荡漾上来,她心想,难道不说是交代,还说是她自己忍不住,偏要享受他么。她所指的交代,不过是这些时日的夫妻名份罢了。 “昨晚就当没发生过,你若要算这是交代,那便算是交代。” 冯熙的脸色阴沉得看不下去,过了半晌,才看他喉咙动了动,不知是吞咽还是哽咽,声音嘶哑地道:“是我令你厌恶?要你用委身来换,让我同意你离开?” 文迎 分卷阅读52 儿心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但若能同意那是最好不过了,于是道:“嗯……是有些……嫌弃。” “嫌什么?” “你只是从五品散官,而我却可能是帝姬。你攀附太子,而我却认为他将落败,到时我若没有与你仳离,岂不是要受到连累?” “原来是这样……”冯熙眼皮耷拉下去,眸光突然就暗了。 文迎儿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话说出来就是泼出来的水,收是没法收,只能硬着头皮了。 冯熙突然将那出妻书撕扯成几条,撒在地上,站起身来负手立着,长吸一口气道:“那么你只昨晚这一次交代,交代得还不够,等交代到我满意,我亲自给你写这出妻书。” 文迎儿胸腔一阵绞痛,没想到他这么可恶……又这么干脆“你要亲自写么?也好。那要几次交代你才能满意?” 冯熙盯住她道:“少说一日五六次,一年千次,十年万次,百年万万次,不止不休,执死入了土,也得与你同棺同眠!” “你……” 冯熙二话不说,将她摁住贴在门上,嘴巴猛压下来稳住她唇,随后伸手去撕弄她衣裳,当真是有一股怨气要发泄,将她当成西夏人了,势要决一死战。 一股又酸又涩的蟹味伴着他舌头启开她嘴唇,文迎儿忍不住,拼命捶打他,将头偏向一边,奋力喘息几口气:“要我交代可以,但是那蟹……你为什么要都吃了它……” 冯熙愣了愣,顿道:“因是你做的,自然要吃干净。” 文迎儿脸蓦地又满脸红霞,低头说,“我下次一定能做好,但这次就饶了我罢……” 侧过脸来,见他满面的凶狠收了一半,就好像匍匐的野兽一转眼成野猫了似的,俊俏的面容赏心悦目,他这神情倒是让她又有些忍不住。 “下一次?这一次味道就正是入口,我还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蟹。” 冯熙在西北时日长久,口味甚重,这又带着辛辣的酒味醉意,又有陈醋的厚重酸香,正是他一口爱好。倒是因文迎儿在宫中吃得颇清淡,这才觉得略酸涩便难以下口。 方才虽然因为看见那出妻书,心里刺痛了一下,但知道她已将这揉皱了丢下,又愿意同他圆房,那必是打消了。即便她说再狠心的话,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赵顽顽的狡童性子”,他生气的,只是她钻进火里不知道深浅,她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从火里将她带出来的,当真不该让她进这厨房来…… 但这蟹肉是确实香,方才在厨房看见她这在盘子后的一张娇俏笑脸和小嘴儿,差点也让他忍不住想吻上去。 文迎儿得了突如其来的赞赏,看他那出离真诚的模样,倒是心里顿时安慰了。冯熙将她往怀里一揽,她就十分没骨气地跌了进去,那仳离什么的,便等往后再说罢。 正僵持着,绛绡敲了敲门,低声道:“真不是咱们要打扰,可是孔将军在门外问,前些时日让娘子贮藏的那坛酒是不是能拿出来……” 文迎儿“啊”地一声:“他是来找你吃酒的,吃酒不能没有下酒菜,这样,我重新做一回,这五味酒酱蟹,真的是我最拿手的。” 冯熙干脆地拒绝道:“你不能再碰火了。” ☆、克星 孔慈这次来并不止是与冯熙喝酒的,他在太子春坊做了一月余的行走,受太子幕僚举荐,擢升了正六品左武大夫、西上阁门副使。正好他河东老家遇上涝灾,他母亲带着七岁的小妹入京投靠,昨日就已经到了,他于是预领了年俸,去置了西水门金水河那边一处小宅,这回是特意来告辞的。 孔慈说是来拿酒,实际上是听闻冯熙回来了,来请他与文迎儿晚间去宴饮,也叫冯熙见一见他的家人。 霜小到院子树底下将他的酒挖出来,上次从贡院街那里回来后,她就把酒埋在那里。这时候娇滴滴小跑着抱着酒坛跑过来,看见孔慈红霞满面的,眼眸里冒光。 “孔大哥,给。” 她自己不知道何时也跟着文迎儿改叫孔大哥了。旁人也都没注意,文迎儿跟在冯熙身后送他出去,正好这时候冯君那院的月凝路过,在门口瞅了一眼。 冯熙替孔慈拿着包袱,孔慈提着酒,两人在门口又寒暄几句等他租的马匹过来。 正等着时,冯君出来了,着小厮手里提着一些果品、门贴、一对手掌大的摆在房屋里辟邪的铜貔貅,让人跟着他车马一起走:“孔将军这就要走了?不对,现在是孔副使了。我聊备了一些小物品,祝孔副使乔迁之喜。” 孔慈回过身来抱拳,望着她嘴角微咧:“谈不上乔迁,还是累居在冯宅这些时日,多亏了姑娘关照。” “关照”这两个字出来,他倒是想到那天把冯君给扛在肩膀上让她挣扎的场面,禁不住也有些想笑,现在过了一个月,真在脑子里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拿这姑娘名节开玩笑,实在不是对兄弟妹妹应有的礼数,于是补充说,“在下今晚于梁园宴请诸位,姑娘不吝过来,与我家堂上、小妹一起赏赏杂剧。” 冯君低头默了一会儿,早上喝了点荔枝水,脸颊微微发醺。 文迎儿心道,冯君一贯不爱和人来往,说话也不大注意语气,怕是这一句拒绝出口,又要让人尴尬。谁知道冯君竟然点头答应,“那既然孔副使有请,我就不客气了,晚上与兄长同去。” 但说完也不告别,也不作揖,就直接抬腿转身蹬起土走了,留下个端着大篮子的小厮。 孔慈见马已经牵过来了,跟那小厮说:“将你手里这东西拴在马上罢。” 那小厮鞠躬:“不劳孔副使,大姐儿的吩咐是让我务必跟着孔副使的马一径送过去,送到他家把门神门联贴上、把貔貅摆好、把瓜果给孔家姑姑和娘子洗上。” 孔慈指一指他,笑道,“我骑马快,你是要跟屁股后头跑着吗?” 小厮为难道:“小的就在后面追着……孔副使不要骑得太快咯。” 孔慈本想让他把东西直接给了他就好了,那小厮抱着东西不撒手,文迎儿与冯熙在旁看出了点端倪。 头次见冯君对外人这么好意搭理,又是殷情迎送,还要去做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回去时霜小坐如针毡地,瞅着机会便过来问文迎儿道:“大姐儿那里送了东西给孔大哥,我们却没有送,是不是显得太薄情了?那孔大哥的母妹回去一瞧,只有二哥妹妹的东西,咱们的反而还是孔大哥自己掏钱在酒楼买的那坛酒,这说不过去啊。” 冯熙正在石台上啜饮茶,听她这么说,便道,“我已吩咐人下去跟他买家具置办,配几个人手给他用活。” 霜小眼神眨了眨,“要不然我正好过去给他们做顿乔迁饭,他们远道而来的 分卷阅读53 ,菜食这些没得备,我同小厮们一起带过去。” 冯熙道:“也好。”他将孔慈给他的名帖拿出来,上面有他新宅的地址。方才孔慈递上来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这时候仔细一看,发觉正好在冯君那未来夫家吕宅旁侧,这倒是巧了。 霜小高兴地拍了一下掌,见冯熙斜眼瞥见,赶忙收敛神色,这就跟冯熙和文迎儿告辞奔去孔家去了。 文迎儿不被获准进入厨房后,便只好让绛绡再准备午饭吃过,下午冯熙带着从杭州拿回的龙井,与她去拜见冯忨的老师盛临。 盛临正捋着胡子坐在冯忨书房里,教他背《童蒙训》和《千字文》,冯忨眼睛老暼着窗外,盛临一大把年纪,大下午的也有些泛瞌睡,在席上一边听他背,一边打着盹儿,戒尺从他手上滑落下去。 冯熙与文迎儿过去时,冯忨老远就瞧见了,一边背着,一边偷偷站起来,往外走几步,见老头儿没醒,就刺溜窜出去。 看见冯熙便猛扑他上身,跳起三尺来高,冯熙将他托起。一听他们是来找老师吃茶的,自己不用背书了,立即就眼睛放光,从冯熙身上蹦下来,跑去找乳母去了。 待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从窗里望见盛临醒来了,冯熙这才进去拜见,将龙井拿给文迎儿去煮。 递给她的手法娴熟,文迎儿接过来,莞尔一笑,露出脸颊两个深窝,冯熙也眉目一展,轻轻握了握她手背。 文迎儿脸上一热,心悸了一下。 盛临瞧见道:“贤侄这新婚燕尔,小别乍还,在老夫面前也不做收敛。” 文迎儿羞躁,低头出去了,却整个人精神得很,亲自去煮茶烫壶,注汤击拂,看那白乳疏星淡月地拂上盏面来。 印象里这布茶也是同爹爹学的。她对这个爹爹的印象只留在手和脚上。他的手细长柔嫩,彷如女子柔夷,他手可画、可弹,可调茶可梳篦;他脚上一日着三四种靴子,只要看他靴子,就知他去了何处,然后大姐姐便能判断如何服侍、备吃备食,哄他开心。 备好茶端过去给冯熙与盛临,两人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神色凝重,见她进来,盛临略略顿了顿,转话题笑说,“上次拖姑娘卖的画可有眉目了?” 文迎儿倒是把这茬忘了,前几天忙着小楼被烧的事,盛临的画也没空去想,只好实话实说:“还在我那里。” 盛临道:“不妨,你便是拿出去,说是我的画,也没人知道。从前我在画苑摹的那些画,他们倒是趋之若鹜,现在我老了,自己画一画,提个自己的名字,却也无人知道。倒不像在画苑声名鹊起的那些,我这是老眼昏花不中用,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不怪你。” 冯熙道:“若说临摹,无人胜过盛老,但盛老只不愿为他们再提笔罢了,我在书房看见盛老近来所画,多是本朝名将、边关风月,燕云故土,又只绘意境,不拘神貌,题字也悲怆,不似京中靡靡风气。” “意兴阑珊之作……不过提起临摹来,倒是让我想起一件趣秘事,从前不敢说与人听,后来出了画苑归园田居,渐渐忘了,前个月听说那小云寺着火,我才想起来。这事也只说与你夫妇二人,切勿外传引来杀身之祸呀。” “什么趣秘事?” 盛临颇得意地道:“我从前所临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图》,被那阉人管通辗转收到手上,竟当真迹献于官家。官家与画苑研究了整三个月,鉴为真迹,那管通可是得了官家相当之赏赐。后来便悬挂在宫苑外小云寺内,前些时日听说小云寺着火,倒是不知这幅画还在不在了。” 文迎儿一听小云寺,便浑身抖擞,“我改日去帮先生去小云寺问询。正巧那地方与我也有许多渊源。” 转头瞧见冯熙面上有些僵硬,提到小云寺反而沉默吃茶,目光游离虚虚地盯着案几。 出来后倒已经傍晚了,冯君早就让月凝在门前等候,就怕他们与盛临聊得太久,误了去梁园的时辰。 等出来后冯熙先骑着他的小粽马去了,冯君和文迎儿上了马车。一路上只听见马车嘎吱嘎吱响着,谁也不说话,倒是文迎儿瞥见冯君手指头上也染了与她一样的颜色——显是前段时间她让月凝抱过去的那凤仙花泥。 冯君瞥见她在瞧自己的手指,便轻咳两声,将手指缩回衣袖里去,口上说,“那宗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冯家从来不攀附金枝玉叶,如果二哥他真想攀附于那宗姬,就是葬送了他前程,往后日日见他留在府中,都惹人鄙夷厌弃。或与那些皇亲国戚攀交,无所事事出入勾栏妓馆,那他就不是冯家人。” 说话仍旧是冷冰冰,但字里行间其实是表面了她站在文迎儿这一边。文迎儿也不知她今天是怎么了,又是主动出门又是与她示好。 车在梁园停下,两人下了马车,正要往梁园里的酒楼上走,正好一男子簇拥两名美姬从酒楼出来,借着傍晚亮灯从旁经过,错身时忽然拉扯住冯君的袖子。 “这是冯大姑娘罢?” 此人身伴酒气,冯君鄙夷一望,扯开伸袖子遮住鼻息。那人见她这作态,嘴角一咧轻蔑笑道:“未婚妻子便是这么迎吕某人的,哎,冯家当真好家教啊。” ☆、杂剧 “你是吕缭?”冯君松开袖子,上下观察他,登时眼神寒若冰霜。 吕缭是泽州团练使吕授的第四子,他大哥吕绮、二哥吕纭都是现在河北军中小有名气的战将,三哥早夭,他为最小,家中从小宠爱,为得战事吃紧,万不得已时还能“留个后”,就把他养成个纨绔。 冯君对他没印象,但其实略小的时候,吕授曾携全家上门去冯家吃宴,因她美貌又显得不易接近,不类他家中别的小姑娘们,所以吕缭他们哥儿几个都对她格外注意些。 他家中大哥、二哥都早早订婚,大哥虽说成婚后就一直待在军中没回过家,那大嫂体弱,早早故去了,他也没再续娶,二哥倒是美满。现就他一个,因为冯家孝期三年的缘故——实际上是冯家落难的缘故,没将婚事办了,现在冯熙又在官场里头势头起来了,吕家这才重新打算接纳她。 若说这纨绔也有玩得利落的,与皇亲国戚走得亲近,懂诗书棋画、蹴鞠打马,这叫真纨绔,像吕缭便是个假纨绔,样样都知道些,却什么也不精到,与他在一起游马走街的也就是几个像他这样的平庸子弟,通常都是吃了喝喝了便去勾栏,因此在京城纨绔子弟里也没甚的名声。 京中略有名声的妓/女,大多自身奇技淫巧,故而爱才,多愿意结交文士名士,像吕缭这样的也只便找的一些个庸脂俗粉。今晚上是与狐朋狗友在梁园多喝了几杯,梁园有劝酒的妓/女陪他,这会儿是醉醺醺的了,这两 分卷阅读54 个女子送他出门上马车,遇上了冯君。 文迎儿闻着那一身酒气,再瞧他周身两个妓/女,虽扶着他,却脸也凑得远远地,似也对自己扶着的人有些嫌恶,登时替冯君感到一丝心凉。 这女子都希望托付一个好郎君,眼下这个吕缭——或许只是喝醉了,所以才丑态毕现罢。 那吕缭伸出一根手指:“你胆敢直呼你官人的姓名?” 冯君道:“我怎么不敢?” 吕缭哈哈一笑:“我今日没空与你做嘴,等你嫁入我家,咱们再攀扯这些!走吧,小娘子们。” 做嘴……这词儿可不是说话的意思,可是亲嘴儿的意思。他要说的是“说嘴”,舌头滑溜了说成了“做嘴”,登时便让冯君脸绿了起来。 文迎儿也瞪视此人,如此登徒浪子,要嫁给这样的人…… 眼见他走了,文迎儿提醒冯君道:“大姐,你要看清楚,若你不愿意,就立刻悔婚。” 冯君的脸色难看,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恼怒:“关你什么事!” 语气说得过重,文迎儿倒也没什么,毕竟这是她的婚姻大事,谁也不愿意被撞见这种难看的场面。 但冯君往前走了几步,又顿步沉声说,“这婚事是我父亲在世所订立,结两家世情姻亲之好,我不会辜负我爹的。” 她声音软了许多,这已经是在示好了,文迎儿知道她也没法表现得更平和。等到了雅间门口,那百叶垂地竹帘的缝隙里透出里面的冯熙和孔慈正在说话,里边还有一个打扮朴素的老妪,正抱着个半大女娃剥橘子。 冯君深吸一口气,在竹帘前面显得有些局促。 “怎么不进去?” 冯君在帘子外挤了挤脸,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这才掀开帘子进去了。 她一眼盯住孔慈,又旋即撇开,向着孔慈母亲作个万福问好。孔慈母亲张氏,就是老实巴交的农妇,即便孔慈做了将军,因为常年不在家中,她仍然下地做活。四十余岁上生了这个女娃,据说是女娃克死了孔慈他爹。 张氏跟她点了点头坐下,用手拿起桌上的点心,掰开给她女儿吃。张氏的手皲裂发黑,显见是农活做多了,常年也洗不干净,就这么伸到了盘子里。 冯君微一皱眉,方才挤出来的微笑也没了,静静坐下。 文迎儿自然也是爱干净的人,但尊人父母,她依旧保持礼度,主动问询张氏身体等等,又逗那女娃,问说:“叫什么名字呀?” “孔小环。”刚说半句,又被她娘用吃的堵上了嘴。孔慈看见,塞了箸到张氏手里道:“娘,你给她夹着吃。” 饭菜很快就上了,雅间的对窗下面就是演杂剧的,张氏抱着女娃仔细看,冯君心不在焉,也不说话,倒是冯熙和孔慈已经开始互相劝酒,一碗接着一碗。 文迎儿听他们说话,正巧孔慈提到他在太子春坊时调查那贡院街,冯熙沉吟道:“那名册我已看过,现如今皇城司在韫王手里,阉人管通将原先皇城司的人也撤换了一番,我们想查出贡院街这些官商牵连,暂时也用不上人。” “我也是这么想。皇城司一旦在韫王手里,太子这边形势也被动。且连日已经有不少太子的人被皇城司的弹劾到官家那里,有些是因宿/妓、品行不端等事,这些事看上去一个不大,但全部联系起来,便能说成整个东宫靡靡。” “眼下需要一个缺口……” 两人说一句,送一口酒,文迎儿沉吟一阵:“眼下不是有一个现成的缺口么?那徐鱼正店与京兆尹有勾结,而京兆尹又令判官主导了我们的案子,让他判给玉清神霄宫。” 徐鱼正店——京兆尹——判官——玉清神霄宫。 冯熙略一过脑,立即目光放量:“我明白了!”拿过文迎儿眼前的碗,也倒了半碗进去。 文迎儿讶异:“你是让我喝?” 冯熙微一咧嘴:“若不然,我喂你?” 文迎儿脸一红,“喝就喝!”说着便将碗送到嘴边,仰头吞了一口,却被那涩味呛得猛咳起来。 孔慈笑:“娘子巾帼不让须眉,”这话说完,正好目光与一旁冷清坐着的冯君对视上了,借着酒劲,望见她郁郁寡欢,也不知怎的有些心疼。 好歹是险些答应要娶回来的女子,孔慈于是也拿来一空碗,给她倒了些,递过去,“大姑娘也尝尝这酒,正是我们在河潢时常喝的,虽然是糟酒,也入得了口。” 冯君方才被他一看,手里微微发汗,这个时候没有拒绝,接过那碗酒。 见文迎儿已经喝了,冯君有种与她比试的想法,又想起方才竟那么巧,碰见了自己未来的夫君——被两个小妓搀着,油头粉面而酒醉猖狂,忍不住浑身难受,就仰起脖子一股脑将酒全送进了喉咙。 这一下众人都看得愣了。 冯君一鼓作气喝完,将那碗往桌上猛地一放,发出一声震响,像是发泄内心郁结。 结果这一声出来,对面的小环被她吓哭了,声音嘶叫得极大,那张氏哄了半天,越来越不耐烦,又用手一股脑地从盘碟里抓起肉,使劲往小环嘴里塞。 这张氏实在也太粗鲁,若说是关怀女娃,要让她一直多吃,可也不用将小环的嘴撑得撕得这么大,小环的嘴里塞不下,又咽不下,哭得更厉害,张氏反而手上越快了,越要往里塞。 孔慈这种大男人,倒没这么容易注意他母亲与妹妹的细节,且此时已微醺了,只就跟他娘道:“慢着些喂,环儿哭呢。” “她哭,她哭,哭不了几日了!” “娘说什么呢?” 张氏愣了愣,转笑道:“我说她就快大了,大了就不哭了!不哭了!”说着憨笑了几声。 文迎儿却察觉细微,心想这张氏是个老实人,表情骗不了人。她眼神里分明有点什么事。不知和小环有什么关系。但这也是他人家事了。 冯君却一直看张氏撕扯小环的嘴,张口道:“你这是做什么,她既吃不下,便不要再强行塞给她,又不是一口不吃便会饿着她。” 那张氏仰头看着冯君,有些害怕似的,用河东话对孔慈说,“老大,这女子怎么这么凶恶?” 孔慈拍一拍他娘的背,用河东话回道:“娘莫气,莫气,这女子就是这样。” 冯君是熙州人,北方话相通些,能听得懂。 他这么一说,冯君怔住,喉咙一口涩,半天没回过神来。 文迎儿起身走到小环身侧,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儿来,“我喜欢你,我抱着你!”说着便将她和张氏分开些许,带着她指着下面唱赚的看。 正好这一曲唱完,底下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上来,演的一出《珠宫怨》,刚报了名儿,下边就笑,文迎儿心道这宫怨怎的还能排成滑稽杂班儿戏,就认真看起来。 那男的穿个发 分卷阅读55 黄衣裳,不系着带,故作滑稽样,一叉腰:“崔妃,你不哭!你咋不哭,你为甚的不哭!” 那扮作崔妃的,披着麻戴着孝,脸上却涂红抹绿,挤眉弄眼,哭不出来,故意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妾身哭不出呀,哭不出,要不然……”她从舌头上抹了点唾沫,点在眼睛上:“哭了哭了,妾身哭了!陛下看哟!” 下方看得一阵笑。 “不行,你那么哭不行,你得这么哭!”那扮作官家的,撕扯自己的脸做鬼样儿,嗓子里哇哇吼叫。他语调奇怪,下面又是一阵捧腹,有人往台子上给他扔瓜儿果儿,或者铜钱。 “陛下,妾为什么哭,死得不是妾的爹,不是妾的娘,是毒杀妾儿的刘文妃,妾为甚还得扶着她的床,还要给她哭?妾想笑呀憋不住!”那女子哭一声,笑一声,变换脸色,看得下面又是打彩,又是扔铜钱。 “啊呀呀,非得哭,非得哭!你不哭,咱就咱就……抽你!打你!扯你脸皮,不解气!” “陛下,那酒保之女,妾身给她哭不出呀!” “啊呀呀,说爱妃是酒保之女,如何是好啊,管阉公?” 那扮演“管阉公”的跑上台,摇晃脑袋说,“陛下,小的是国公,不是阉公!” “公公母母的,你自己都分不清楚!” “臣确实分不清!” “她说爱妃是酒保女,如何是好?” “那就……封皇后!” “宣,爱妃为明节皇后!那这个不哭的怎么办?” “这……贬为那庶人,关在那冷宫,学那戚夫人呐,捣米又捣舂!” ☆、疏离 孔慈与冯熙正叙旧,两人经久不见,过去的矛盾也都因重新成为同僚而化解。男人之间的觥筹和默契,如同风霜项背,敌营杀敌,相互比对着谁也不输给谁。 今日的饭资恐怕还要争抢一番。 女人则各有各的心事。 冯君的心思有时挂在孔慈及其母亲身上,张氏偶尔惊怕似的瞪她一眼,她本想对她微笑,但奈何皮肉硬是笑不出来——长时间不笑的人,笑已经不是他们肌肉熟悉的本能。 那张氏赶紧把眼睛撇开,去看底下的杂剧。 冯君这时便对自己觉得失望,知道自己没办法讨张氏的喜欢。 为什么想讨张氏的喜欢……冯君瞥一眼孔慈,他与冯熙已经交投贴耳,脸上微醺红润,酒醉味道从他身上渐渐四溢,时而大笑、时而郁结、时而击唱: “将士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 冯君倒是心里笑,这铁汉子,傻起来也无边无际的。 然后那吕缭醉酒的模样印入脑海。那吕缭并不丑陋,且也是醉酒,为何便看着令人恶心? 这两箱心思转换,心里觉得越发烦闷了。 文迎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窗前,背对着桌,只能看见她脑后乌黑盘起的云髻,身形盈盈不堪一握。 小环在她旁边,趴在窗上,瞧着底下杂剧正看得大笑,正笑着笑着,转头一看文迎儿,那脸上湿的妆容全花了。 小环用河东话说:“咋的了?” 文迎儿像没听见,石头佛像一样盯着下面,眼睛眨也不眨。 底下《珠宫怨》演完了,两个杂班男女从后边下去了,上来新人唱赚,唱的又是《清平乐》。 文迎儿脸上的泪湿渐渐干了,伸袖子将染晕的妆容擦掉,擦得干干净净,无人看出她沉默大哭过了,这才回头笑对小环说:“没什么,我就是知道了。” 小环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了?” 文迎儿将她抱起来,继续看下面唱,然后问:“你知道宫里的官家,死了埋在哪里?” 小环想了想:“皇陵。” 文迎儿问:“那宫里的皇后,死了埋在哪里?” 小环道:“皇帝身边儿躺。” “宫里太监死了,埋在哪里?” “太监……” “皇帝死的时候,挖个大坑,他们陪着去阴间服侍。有的命好的,外边收个养子,就能养老送终,给自己挖个像样的墓地。” “你知道宫里头,没了位分成了庶人,关在冷宫里死了,埋在哪里?卷个草席,丢到外面,找不着冢,无处祭拜,逢年过节,向天一问,大姐姐啊你去哪了?但见那宫里的树摇来摇去,它也不知道呀。” 小环看她一直笑着说的,也笑着答:“好玩好玩,我也卷个草席子,然后谁也找不着我了。” “傻孩子,你有娘,有这么好的大哥,你往后,长到七八十,膝下儿孙绕,然后他们给你盖个销金大房子,把你放在里头。” “那不是把我关起来了?我不要,我要草席子。你住大房子。” 文迎儿点点头,“嗯……我住大房子,我住最大的那个。” 从南往北,鹊台、乳台、神道列石:望柱、驯象人、瑞禽、角端、仗马、控马官、虎羊、客使、武将、文臣、门狮、武士;三百丈神墙围上宫,神墙四隅有阙台,上宫陵台之上站着俩石狮子、石宫人,陵台底下有地宫,那些人跪在那里,哭天抢地,奉飨食禄,祖朝万世,经年不息。 文迎儿在那窗口又站了许久,跟着小环玩闹,等那张氏将孩子从她怀里给强行抱走了,跟她说,“走了,走了!” 冯君先退去了,孔慈与张氏带着小环也出了间,底下杂剧的早就收了,文迎儿还意犹未尽地站在那处。 冯熙醉醺醺地,从后面过来将她抱住,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文迎儿默了一会儿:“是不是你把我从小云寺偷出来的?” 冯熙的酒霎时便醒了,心头沉下去,低声道:“你想起了?” 文迎儿摇摇头:“想起得不多,只想到你将我从小云寺里偷出来,捂着我嘴不让人知道。我是从宫里送到寺里的,崔庶人的女儿,官家不起眼儿的庶女。满大街小巷都在唱我大姐姐的故事,这才让我想起了,我应当就是那个帝姬。你是因为什么偷我出来?偷我出来,应当是重罪罢。” 冯熙顿了顿,她终于是越来越想起了。但该怎么跟她和盘托出?她才在他身边儿过了两头高兴日子,现如今又要将自己置身于那段惨事里。 但她现在就是一个话匣子,打开来关不住,一心要知道关于她自己的一切事情。 见冯熙不回答,文迎儿道:“往后我要多听曲儿,多看杂剧,听说满大街都是讲我的事。” 冯熙感觉到她身上很凉,她脸上无一丝生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文迎儿想走,他突然箍得用力了些,叫她动弹不得。她挣扎了一下,冯熙纹丝不动,也不说话,她便不再挣扎了。反正挣扎也没用,眼下这男人劲力是极大的。其实仔细 分卷阅读56 想想,印象里那些把她和她大姐姐拖来拖去的内侍、侍卫什么的,劲力也大得很,自己要是越用力,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就越凶狠,这时候就乖乖地让他们拖着走,然后看自己屁股上单衣被磨破了,开始磨屁股上的肉,磨着磨着就不疼了。 冯熙的潜意识只是想说,你别走。用在行动上,就是不能松手。 外头小二喊打烊,冯熙一身酒汗,昏昏沉沉,但目光不敢离开眼前的文迎儿,旋即拉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却也不敢让她太疼,拉着她一路走下木梯去,看着那梯子,突然笑了一声,对文迎儿道:“你如果再记得多些,便能想起来,你躲在楼梯下面朝外面向我喊话……” 文迎儿倒也迎合他:“我以前认得你?” 孔慈在楼下向冯熙告辞,即便此时,冯熙也绝不松开她手。孔慈置的宅就在梁园不远,这时也就抱着小环同他母亲一起步行回了。 冯君坐在马车里,掀着帘望见孔慈走了,才把帘子放下。文迎儿正要上去,冯熙亦不松手:“我骑马带你。”遂吩咐车夫将车驾走。 随后带着文迎儿去了店家马厩,将小粽马牵出来,抚摸了它一阵,将她扶上马背,自己牵着那马在旁边走着,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将你从小云寺偷出来的。我知道你在那寺中后,便想着将你带出来,但着实没法子,直到那日我在禁中当值,远远地见小云寺殿顶冒了火烟,知道是走水……” 他心慌失措,他非得做点什么闯出去,只怕晚得一步,小云寺的火势就会变大,赵顽顽还在里面。 那都指挥使酒后滥罚,已是常态,冯熙怂恿弟兄骚乱,一石。她想起这些情形的痛苦,或许解释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果然,即便是同她说完,她却也只是眉头越簇越紧,浑身越来越冷,他不知道文迎儿究竟想起来的是哪些。或许有的话他说起来,她都觉得像编的。 冯熙屏息一口气,只能继续说:“我回宫后,便在侍卫亲军辗转,待过钧容直、金枪班、茶水侍卫。我护卫汉王时,时常见你,后来……” 这些事情言语是解释不清的。冯熙自然无法跟文迎儿说,是你先招惹的我,而我那时并未敢高攀你这帝姬,即便日夜辗转反侧,才知道心意已经全部给你,绝无法再悔改,可却什么都没做,知道你落难我也不知你是何状况,只能四处探查你的消息,而得到你将出宫建府,甚至即将下降他人的消息,那我这一颗心头大石也算落下。只要你活着就好,下降他人,我能远观便也可了此残生。 无法说出口的话,在文迎儿听来就是另外一层意思。这个侍卫觊觎她,在宫里得不到她,而在宫外见她落难强行将她偷出来,看她疯疯傻傻所幸娶回家豢着,骗她当傻媳,直到她现在想起来了,瞒不住了,才将真相告诉与她。 文迎儿在马上不说话,手紧紧地攥着缰绳。方才冯熙握过她手的地方,她用袖子摩挲地擦净。 冯熙望见了这个动作,吞下去一口咸腥。言辞变得索然无味,冯熙倒是顶想告诉她许多过去的事,那些好的,两人相爱的细小事情,但已经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他于是也就不再说话。 她越是不动声色地,越是冷淡疏离地,冯熙就越能察觉她心里的意思。 她恐怕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了。 ☆、崇德一 “哇……”哭声震天,赵顽顽从外面跑过来,仰头看了一眼高耸的重檐歇山顶,怀里正抱着洗儿果子,头上的角冠没戴稳,踉踉跄跄跑进兰薰殿去。 里边已经站满了人,大多是宗家的兄弟姊妹,有的面熟有的不面熟,在外面围着都还不敢坐下。 内殿小婴儿还在哭,这个时候还没抱出来。她进殿还没站稳,一个熟面向她喊了一声,“崇德,这边。” 她看过去,是和她同龄的十二姐韵德,她声音不大,柔柔软软的,朝她一招手。赵顽顽见没地方站,就凑过去挤在一块了。 “怎么来这么多人呐。” “是啊,都没尊卑了。”韵德低声抱怨,宗女宗子们都是穿得平常衣裳挤在一起,都是为了看小皇子三朝礼,但却跟元宵在门楼看杂戏花灯一样挤,让人还以为是寻常人家。 赵顽顽倒没觉得有什么尊卑问题,这么多人来看元宝洗三,她脸上很荣光。 这个时候内侍领路,侍儿乳母抱着十七皇子出来了,官家从后殿另一侧也走出来,后边跟着一堆官员、内侍还有班直侍卫。 赵顽顽的母亲崔淑妃还在床榻缠绵,这回她难产差点死了,赵顽顽在门口蹲守着寸步不离,直到听见婴儿哭声,她紧绷的心才舒坦下来,放声大哭,和婴儿一起此起彼伏。 分卷阅读57 崔妃择了个小名元宝,正式定名要等到百日那天的百晬礼上,还早。 官家伸手将哭泣的元宝抱过去,神奇的是,他竟然立即止住了哭,一双眼睛盯着官家看,让官家眉开眼笑地。官家一高兴,让内侍即散发给在场宗子宗女们金银铤子,殿内一阵欢呼。又宣赐洗儿钱和果子、犀象、玳瑁给诸大臣宅送。 这么多儿孙辈的吵嚷声不绝于耳,官家更高兴了,跟着太医和官员指示给元宝剪了残余脐带、熏炙卤顶、药汤沐浴,每一环节,下面都要高叫雀跃地欢呼一遍,等到礼成了,侍儿将元宝抱回去,元宝一离了官家的手,就又大哭起来。 官家很快就回他的政事殿去接受大臣们敬献贺表去了,内侍喊宗子宗女们都回到自己席位去准备开宴。这个时候钧容直的已经在殿廊候着,要进来表演。 钧容直是内禁仪仗军里拔出的才艺拔萃、面貌荣光、身量挺拔者,每每朝会出行,在宫里或城内前导仪仗的,都是钧容直里的兵士骑吹击鼓举稍,金玉带与银鞍勒的仪注。他们是举国内最精干、最能代表这一国尊严之仪表的男人。 这回来的都是年龄不大的宗子宗女们,都特别容易兴奋,根本就管不住。内侍们看都是贵主,这可不好管。钧容的要开始表演了,贵主们全拥在那前面,尤其是帝姬宗姬这些人,一个个眼睛里冒星星。 先就是正正经经的开场,四个高大的身着锦袄褙子、头戴银抹额、腰间白玉带的钧容直士兵从四面进来,两个打前的执筚篥、两个打后的执羯鼓,齐整踏步而入站定四角。随着筚篥和羯鼓的声响扬起,整个殿内都被带热了,男孩儿们在后面跟着鼓点吼,女孩儿们挤在前面。 韵德和赵顽顽挤在前面,鼓点里头,赵顽顽看见门里往进走来一个穿着销金云纹锦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笛,他进来后,整齐的鼓点突然就没了,殿内也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拿笛的人。 韵德低低地在赵顽顽耳边说:“是王金生,号称‘笛中仙’。”赵顽顽恍然,“噢,是他呀!” 韵德的母亲是最得宠的刘文妃,官家到哪里都带着她母亲,她母亲又带着她,所以钧容的名人她都见过。但是赵顽顽都只是听说,或者偶尔什么大会上远观,且她又淘气坐不住,即便是最有名声的,她也没多大印象。 那王金生将笛子送到嘴边上,就这么一声吹出来,两个指头一动,悠扬乐音便令人心头一震,眼前仿佛开了千花万树。鼓声和筚篥踩着点进去相合,将那笛音烘了上去。 赵顽顽前边正好是执羯鼓的一人,他背如山岳,鼓声在前边响,可赵顽顽还是觉得震耳欲聋。尤其后面的宗男们一推搡,他们劲大,她就快撞到那人背上去了。 鼓点正大着,又被推了下,赵顽顽手里的洗儿果掉下去,滚哒滚哒到了打鼓人的脚下。 赵顽顽眼睛盯着洗儿果,浅蹲下去捡,刚伸了手探着,突然后边被人一顶。她的身子重心倾倒,双手就抱着那打鼓者的大腿顺滑了下去。 鼓点没喊停,但是宗子宗女们眼神都已经换到她这边来了。 韵德眼睛张皇地望着,赵顽顽也感到自己趴倒在男人身上,赶紧舔着脸把手从人家腿上拿下来,顺便去捡洗儿果。 打鼓的意识到不对劲,想转身低头查看,脚便往后一挪,踩住了赵顽顽的两根手指。 “嗷嗷——”那靴底子是真踩得疼! 那打鼓的男人立即缩脚,下意识地半蹲身。赵顽顽以为他要给自己扣头道歉,谁知道他竟捏住了她被踩的手指,观察道:“骨头没事。” 说完了他抬眼看赵顽顽,正好对上她的双眼。两个人都愣了半晌,那兵士才反应过来这是贵主,于是撒了手低头说:“帝姬恕罪。” 内侍官不得不让停了乐声。 有个童稚的声音大叫:“崇德手给人摸了!”殿内全都哄笑起来。 赵顽顽蹭地站起,循着声找是谁在说话,眼见是宗子里一个十二三的男孩儿,韵德这个时候赶忙扶住她,小声说,“是十哥。” 十皇子植是皇后所出,太后也喜欢,官家更是爱不释手。 “我要跟他打一场……”赵顽顽想往过冲,韵德抱住她腰,“别惹他,太后大妈妈肯定要责罚的。” “崇德手给人摸了!” 赵顽顽推着人群要去找他算账,韵德跟在后面强拉强劝:“要是太后大妈妈责罚崔妃娘娘怎么办?” 赵顽顽听见要责罚她母亲崔妃,便立刻收了手。但是赵植趾高气扬地站在旁边道:“崇德脏了,以后谁敢要她!” 赵顽顽一股脑门充血,笑一声道:“不是他摸我的,是我摸他的,我要让他当我的驸马。” 赵顽顽回过头来,那执鼓人已经站起,八尺高的人如树直立,仔细看上去眼窝深邃,俊俏不凡,一身销金玉带丝毫不比在场宗子逊色。 这个时候他正盯着眼前一堆皇族孩儿,凝眉不语。 赵顽顽就走过去盯着他,颐指气使:“你父亲是谁?请你父亲跟官家提亲,让你当驸马!” 赵顽顽知道,在侍卫亲军各班直的兵士侍卫,都是重臣贵族之子,反正她还没定亲,依着前些年几个帝姬是被臣子求娶的先例,这是可行的! 打鼓人低头望着她,静默了一会儿道:“我父亡故了。” 赵植带头哄笑起来,赵顽顽瞪眼望着眼前的人,脸憋的越来越红。 “你大胆,你重说!” 那执鼓人没有重说,只将手里捡起的洗儿果递过来,“这果子……” “……” 这人面容清隽,波澜不惊,眸深眼郁。 赵顽顽望着他,她没有接过,只是脸烧红如炭,想将这个俊俏得刺眼的面容狠狠记住。 这个时候内侍官从人群中挤过来,怒目地盯着执鼓人道:“冯押班,你冒犯了帝姬还不赔罪?”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蹲身半跪下去:“冯熙请求帝姬恕罪。” “我不恕罪!” 内侍官陪着笑脸安抚赵顽顽道:“帝姬息怒,小的会秉公处置,管叫帝姬满意。但要紧的还是帝姬的手,可不能有所闪失。太医就在后殿,请帝姬先行去探伤要紧啊。” 赵顽顽听着后面还在笑,转头看韵德,韵德也一副对她同情的模样,当下也没法在席间待了,撒丫子跑去 分卷阅读58 了后殿。 ———— 这事倒是成了个契机,让崔妃在太后面前一阵好求,太后与刘文妃向官家请旨,给崇德和韵德这两个同龄的都择选了驸马。 没过多久就来了旨意:拣选了右相的三公子安执,尚韵德;平卢节度使之子荀子衣,尚崇德。 在颁旨之日,立即将安执加封为大学士、将荀子衣加封左卫将军。至于婚期,要等两帝姬及笄之后再择合适时机。 隔日韵德过来找她说话,说他们许的两个驸马今天都在陪官家打马球,这个时候正在马球场子,她母亲刘文妃还有一帮宫嫔也在演习马球。 赵顽顽来了精神,“咱们去看看,驸马们到底长什么样。” 韵德今日穿的宫里时兴杏色春衫,赵顽顽穿一件粉襦裙,外面套着新做的大红色的小鸟儿纹大袖衣裳。 韵德虽然穿的是最好的料子,可杏色不如红色艳丽,她觉得自己逊色许多,若是给驸马们看见,恐怕他们目光都会在崇德身上,于是眼珠子一转,“咱们换上马球场子里宫人的衣裳,就好偷偷进去了。” 当下两个人跑去内苑那里,韵德央自己的婢女找来两件马球宫女的骑马衣裳换上,蹑手蹑脚跑进场子里面去。宫人说官家和刘妃刚刚好离开,但马球队还没走,都是些皇亲国戚的纨绔子弟们在马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荡起一片尘土。 这时候一个伺候宫婢下了马,赵顽顽瞅准机会过去问,“那马球队的人你认识吗?” 那宫婢也是好卖弄的,知道总有爱探问的姐妹,所以就贼眉鼠眼地笑说:“认识几个,给你说说?” “说呀说呀!” 韵德缩在崇德后面,也满怀期待地等她说。那宫婢就给她们指:“那边那个,侍卫亲军的高太尉;后边蓝腰带的两个,徐大小监门使;内监牵马的那个,是梁驸马,现在碰球那个是荀将军,哦,对了”,她指着近处站着的一人,“这是安相三公子。” 这个安相三公子,名为安执,就是许给韵德的驸马。安执身材矮小,面黄肌瘦,显得与跑马场子上奔驰的骏马和男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看见有宫婢正对着他说话,于是面带微笑走过来,让她去帮忙拿汗巾。那宫婢就是场子伺候的,答应下就去取巾子了。 韵德还在崇德身后,透过崇德的肩膀打量着自己的这个未来夫婿,见他那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把头撇了过去,捏了捏崇德的手,示意她一起走吧。 赵顽顽才不走呢,她还没见着她的荀子衣。刚才宫婢都说了姓荀的在里面打球,怎么的她也得凑近看看模样才好。 正巧这时候韵德身边的婢子跑进来找她,一猜就是她们朝霞阁找不见韵德人了,让她贴身婢子过来急寻,省不得回去还得挨骂。韵德便急急要拉崇德,崇德舍不得走,拖着脚步没有移动,这个时候婢子跑过来直接叫:“帝姬!” 刚叫了看见韵德跟她使劲使眼色,那婢子愣了愣。结果身前的安执已经顺势行礼:“原来是帝姬!小臣不知有无冒犯。” 赵顽顽赔笑说:“没有,没有,你快请起吧。” 这人也不见好就收,直接盯着韵德问:“敢、敢问是哪一位帝姬……” 赵顽顽知道这人将她当做了婢女,只道韵德一个人是帝姬。韵德却觉得这人冒犯,知道是帝姬了还不退下,还要大胆问是哪个帝姬,显然以为是安相的儿子就不可一世的。她更不高兴了,躲在崇德后面狠狠捏了崇德一下胳膊。 但赵顽顽已经把“这是……”两个字说出来了,后面被捏疼了一声,眼珠一转说,“崇德帝姬。” 韵德松了一口气。于是安执又拜几拜,开始说些奉承的话语。韵德听见她诓了这人,倒也没那么急着走了,身量也挺直了一点。她的婢子跟她附耳几句,她侧头小声说“没事。” 那荀子衣在远远地打球不休,马上的金络子十分耀眼,一群贵族子弟奔跑追逐。 眼前这个安执仍然在不紧不慢地与韵德攀谈。安执以前听说韵德帝姬常随宠妃刘氏出现在马球场子,因此刚才带了一点盼望,现在听说是另外一位帝姬,也不免就更加礼数拘谨了。 崇德与韵德都已经不想搭理他了,他也说完了官词儿,这个时候好在那拿巾子的宫婢已经回来,他便拿起巾子告辞,准备骑乘回场内。 赵顽顽见他要走,于是蹦前几步,“烦请安公子往场子里唤一声荀将军,说有重要的人想见他一见!” 安执愣了半晌,倒是知道这荀子安是许给崇德帝姬的未来驸马,但崇德帝姬特意来马球场子偷偷见他,这实在也不合礼数啊。 赵顽顽哪管那么多,她虽然在官家和主位们面前惯常装作乖乖的有教养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是个顽童转世,她好奇的愿望要是不能实现,她吃不好睡不好,还会得病! 那安执犹疑地控马回了马球队人堆中去,歪歪斜斜地在驱策马,加入了抢球的队伍。但见中间歇下时,安执向荀子衣在马上耳语两句,那荀子衣便朝马球场子外延望过来。 叫了叫了!赵顽顽内心雀跃,远远望见那荀子衣皮肤白皙,七尺长身材,背脊笔直,在马上就要比安执强上许多。 她正等着那荀子衣策马过来,韵德忽然拉住她袖子往外疾跑,赵顽顽问说,“怎么这么急啊!” 韵德道:“耽误许久了,我要挨打啊……” 赵顽顽也怕崔妃知道了,自己也要挨打,只好依依不舍望了眼那正策马而来的人,连照面都没有打上,就被韵德拉着往外狂奔。 韵德的另外两婢子正抱着一大团两人的衣裳在马球场子边上,估摸是回去再换会被抓正着。韵德知道这场子边有西间换衣裳,由婢子领着进了去,婢子们帮她们迅速地替换上,也没空多做整理,头上珠钗斜颤颤地就出了去。 赵顽顽转头往马场看过去。那荀子衣竟然策着马就站在不远的场边,向她们这边看过来。看见她转头了,略略举起杆子示意。 赵顽顽远远地一笑,可她瞧着他的脸都只是一张白面,五官看不清楚,对方自然也瞧不见她笑了。韵德也巧转头瞧见,拉着她紧张兮兮地说,“你……也太大胆了,不要总做吓人的事。” 两人一红一黄两抹颜色消失在马球场子外,那荀子衣久久伫立着不愿意离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会儿才惋惜回头。他恐怕要羡慕那安执许久了。 韵德和她的婢子们簇拥回了朝霞阁,赵顽顽偷偷往蕊珠阁溜,还没进门就被崔妃跟前的侍儿瞧见了,一脸严肃又隔岸观火地看她跑回自己屋里去。 果然晚上的时候,那侍儿叫她去了崔妃房里。崔妃半倚靠在销金枕头上,眉间凝着让侍儿用柳叶条抽她屁股。赵顽顽乖乖给她母亲行礼跪 分卷阅读59 着,侍儿抽了两下,也替她向崔妃说起好话打保证,说一定让宫女们看着她,不让她瞎跑。几经保证,才放她回去。 后面一月都和关禁闭一样,崔妃让她好好研习字画,每日临摹官家画的锦鸡和荷花,练得她天天手疼,也不教出去玩耍。她的几个宫女都颇同情她,时不时从外面带蚱蜢盒子和冰糖凉水过来犒劳她。 她临摹的锦鸡和官家的越发像了,拿给崔妃看了高兴得很,特特拣选近日画的好的几张,让内监送去给官家看。官家看后也颇赞赏,偶提回一行字来,崔妃看了爱不释手,都命人装裱了挂起来。这下崔妃才对她怒气消了,管束松了些。 等她好容易又溜出来,自然想去找寻韵德说说话,她的宫女去朝霞阁问过,韵德今天去了马球场子。赵顽顽心里一,衣裳服制似乎是个宫婢,他只是过来好心提醒,毕竟宫禁之中,侍卫与宫婢有严格的禁制,他这么贸然过来说话已经是犯禁,但他是这一对人的押班,不得不过来提醒她远离,以免生出事端。可她的话里好像认识他似的,他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 赵顽顽说:“我是告诉你,我已经选了驸马,你只能后悔了。” 冯熙愣了愣,思维拉回到一月前,因为冒犯崇德帝姬后被罚了三个月俸,好在后宫与官家没有再追究。不由得问:“是崇德帝姬?” 赵顽顽叹口气:“你还偷了我的洗儿果,去哪儿了?” 冯熙只好答:“回禀帝姬,吃了。” 赵顽顽叫:“啊!那是我问玉清神霄宫求的,你把我给元宝的长寿祈福给吃了?那核子呢?” 她声音有点大,冯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好在大家都在练吹和鼓。他回过头来,“核子也扔了。” 赵顽顽呆住,她知道她当时丢下果子逃跑,就会有这个下场的。元宝的长命果啊 分卷阅读60 ……核子怎么要种起来才是。她一想到这个,几乎欲哭了,更是恨恨瞪着眼前这张俊得让人痛恨的脸,然后她手一抖,摔了下去。 后来赵顽顽是自己爬起来走回去的。那个钧容侍卫,竟然都没有翻墙看一眼她摔死了没有。 其实冯熙只是听见她自己站起来的声音,知道她没事,也就不敢逾越过去了。 赵顽顽回去后,跪在蕊珠阁她母亲殿前,跪了一个时辰。崔淑妃没让她起来,她的侍女们也被勒令不许上前。她跪得很端正,虽然腿累了也绝对不会松懈,低着的头牵扯脖颈,已经开始酸痛了。但她也很清楚,只要她在长辈们面前虔诚示弱,长辈们就定能心软心疼她,但她要是跪不好、表情不好、规矩不好,那长辈们还会多罚她。 又过了半个时辰,元宝的乳母和崔妃身旁的侍儿们都使劲地劝说崔妃,说她这么炎夏的在外面,定要惹了暑热,或者说她姿势多端正,已经真的知道错了。 崔妃靠在枕上,怎么都听不进去。官家并没有因为她生下皇子而多关切她,甚至于前些日子元宝险些害了疫病,差人过去通报官家,官家也只打发内监来安慰了一句。她的“淑妃”之封,是因生元宝时难产而得来的,那估摸着是官家最紧张她的一次,但官家也只是在刘文妃、大内监魏国公管通、右相等人的晚间宴席上,急急手书了这道封妃的旨意让人拿过来罢了。 官家刚给崇德选了驸马,就听说了她未召而进了跑马场子棒砸驸马。驸马家乃是前朝国相后代,备受尊崇,名声在外,围观者甚多,这件事让官家颜面尽失,而朝堂上那些天天讲求礼法的士大夫们,又找到了借口攻击官家的内苑生活。 崔妃已经在太后、皇后那里请罪,听教训,心里受的苦一点儿不比这个不长进的女儿跪在外面少,她跟下面人说:“她就是跪的这一会儿长记性,待让她一站起来,又要惹出麻烦。还不如就让她一直跪着。” 等赵顽顽真的大下午晒晕了,蕊珠阁的侍奉宫女们全都跟崔妃求情,崔妃这才让人把她送回屋里去,给喂了点她喜欢的凉水。接下来的日子,还能如何,关着禁闭继续罚作画写字。 这回发给她的有几个白的绫罗扇子,她母亲似乎想让她画一画扇面,赵顽顽倒是也新鲜,就在上面画小人儿,特特描勾了一幅打马球摔下马的荀子衣,把荀子衣画得猥琐又丑,还画了一幅她自己趴在墙头柳下偷看的扇面。但第二幅,她没画她偷看的是什么,要不然还得挨打。 然后按崔妃吩咐又画了些模仿官家的山花鸡鸭,都被侍儿拿去给崔妃看。崔妃拣选了几个看着顺眼的,挑了个太后心情好的时候过去了。 太后看着这几把玉骨扇,摸着上面干透的绫罗啧啧称赞,然后跟崔妃说,“老身也好久没见过崇德了,快把咱们小阎王叫过来,让我听听那姓荀的是怎么造了业的。” 在太后宫里坐着的还有郑皇后以及另外两个嫔妃,太后把扇面都分给了大家,这玉骨扇子精巧好看,诸人都想叫崇德来了。 过了不多会儿,赵顽顽拿着那面没被崔妃选中的“”棍打荀子衣”扇子来了,听说太后要问她当时的情形,她就温温婉婉地跪下来说,是因为好久没见官家了,太过于思念,所以才去偷看,实在是想见爹爹。那荀子衣又正巧把她当宫女使唤,没认出她来,所以她就敲醒这个未来夫婿的脑袋,中间把他和韵德私会的事情略过了。 这么一说还是因为太久没见官家的缘故,太后听来她是孝心,在座不得宠的妃子们也都由此及彼,心有戚戚焉,也给她说了说好话,崔妃也挺受用的。 刘文妃这会儿过了来,看见大家手里都有扇子,也问崔妃要一把,但崔妃已经发完了。然后就看见了赵顽顽手里那把,这正好画的还是从马上掉下来的人,笑说,“这个有趣,我就要这个了。” 赵顽顽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最好让刘文妃拿回去给韵德看一看,让韵德知道知道自己的怒意。这些天自己出不来,没法当面对质去,但即便能出去,估摸韵德也绝对不敢出来见她,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太后一招赵顽顽,赵顽顽过去给她老人家捶腿。等嫔妃们叙话完6续回去了,太后摸一摸她的头:“你把送给老身的这扇子,也拿给官家看一看。”说着将扇子递在赵顽顽手里,让内侍领她去垂拱殿了。 垂拱殿是供官家上下朝暂休之处,内侍官和班直侍卫在外面廊前拦住,侍儿跟御前内监通报了,那内监让等,因为里面还有大臣绊着官家在说话。 这么在外面站了快半个时辰,赵顽顽等得百无聊赖,但也有些许紧张。因为她想起上一次直面官家,还是在元宝的三朝礼上,但也没同官家说话。如果要细想上次和官家说话是什么时候,那也得半年前了。 赵顽顽是想念爹爹的,韵德就几乎天天能见他,许多时候都是韵德在转述她和爹爹做了什么,然后赵顽顽再把自己想象成韵德,把爹爹说的话想象成跟自己说的话。 内监见官家久不出来,就跟赵顽顽说:“这大热天的,帝姬也回去吧,待官家出来小的会跟官家说的,这扇子留下我呈送给官家便是了。” 赵顽顽有点急,“这不行,这个扇子是太后大妈妈的,我给爹爹看完,也要亲自送回去,可让我多等等吧。” 这一次机会难得,她要是放弃了,兴许后半年也和他说不上话。不用说她说不上话,她母亲崔淑妃也一样说不上。这么一转念,她就趁着内侍不注意,往窗口跑了几步。那内侍与侍卫一瞪眼追上来,赵顽顽就两个膝盖扑通跪了下去。这下没人敢拽她。 赵顽顽恭敬跪着,双手捧玉骨扇低着头,越发到正午了,大太阳晒得侍卫内监周身汗涔涔,那内侍官走到窗口听了听,里面还在说话。 官家坐在桌前支着脑袋,已经在写字了,他不耐烦的时候就会以写字磨耳朵里的茧子。 桌前说话的是殿中侍御史李昂,这个人是个直谏臣,经常义愤填膺滔滔不绝,这个时候正在据理力争着什么。 桌前赐坐的是魏国公管通,虽然为内监的出身,但受封国公且执掌兵权多年,望过去虎眼髭须,倒不见内官样。 这个李昂说道:“冯熙乃是忠诚之士,在河潢战功赫赫,此次熙和路的副将空缺以他的资历最能胜任,请陛下考虑臣的提议。更何况其父横山一役颇多疑点,忠良怎可……” 管通打断他,“枢密院已经根据熙和路的提报拟选人选,李御史的提议自也会考量在内,我也看好冯熙秉性及一向的战绩,才向官家举荐他回京,如今才在禁中几个月,将他又派遣出去,一来他孝期之中,外遣就不合礼法,二来横山一役为我亲自指挥 分卷阅读61 督战,他父亲败亡失城损失惨重,没有累及他已是官家格外开恩,这还有甚说得?” 这个李昂经常举荐弹劾管通,在横山战后也次次为冯家喊冤,还给其写了一篇慷慨悲壮的吊文,搞得众人皆知。这次借着举荐冯熙又想翻案,管通当然不能让他在官家面前叽歪。 管通当然知道冯熙有战功有能耐,但军中缺的从来就不是人才。冯家事情刚平息,这个冯熙如果跟李昂以及喊冤派走得太近,气焰压不住,反而要在官家面前坏事,所以就先将他留在身边,给个无关紧要的差使,还算让他冯家感恩戴德的。 正巧的是因为他吹奏的一手好萧笛,官家就直接让他去钧容直吹拉弹唱,一出来穿的是金银甲,骑得是朝天骢,这够给他体面,他冯家内眷完好无损,还能成日里在御街上、皇舆前受人瞻仰,是多大的荣光! 世上的人还不就是这样,一阵风吹过来跟一阵,只要过得风口浪尖,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这档事,汴京城里最有名的杂口都不会讲这种旧故事,酒楼前排队看的还是那几个教坊小唱,那冯熙在哪儿也就无关紧要了,自然到时候,让他再回军中做他的平丁去,他还得高兴的捧亲自己的脚跟。 当然,管通并不是惦记让这么一个兵士来捧亲自己的脚跟,所有战场上死去的人,都并不配捧亲他的脚跟,他满心满脑想的只是不要有人阻止他捧亲官家的脚跟,让他继续聚敛权财、不要在他的丰功伟绩上留下任何老鼠屎,让他得以青史留名。他是没空也没心情操心那些小肉丁儿的。 外面燥热,举扇子的内监力道又弱,官家连写字都无心再写了。 丢下笔,官家朝门外一望,望见艳阳下一个小小的绰绰的身子,正在地上跪着,便问门口内侍道:“跪在阶下的是谁?” 内侍赶忙回答:“是崇德帝姬,奉了太后之命……” 官家已经迫不及待、如临大赦了,立即对两个臣子道:“此事再议吧,朕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李昂还想再说,官家已经摆摆手,让他们从正殿出去了。 内侍让赵顽顽进去,赵顽顽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摆好笑脸和姿势,楚楚可怜地走到她爹爹殿中去,在前面一跪,把扇子呈上,仰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爹爹。 内侍一边说原委,一边把扇子呈上去,官家一看,这个扇面上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娃,趴在墙头柳树下,绿柳荫里,白墙顶上,女娃面颊两坨桃花红,画得很是有意思。这个小情景虽然线条还是粗浅,但和画院的翰林们那种浓腻精细的东西比,表情达意上反而胜一筹,这也是他在画技上一向追求的真实感人,可教他立刻心花怒放。 “好你个顽顽啊……” 官家让赵顽顽站起来,让她过来近距离地品评他案头摆放的画作。这些是从画院收上来的翰林学士们的作画,但他今天看到的时候就感觉不大高兴,具体哪里不高兴,他说不上来,于是让这个还颇有些作画天赋的第十四女来瞧一瞧。 赵顽顽瞅着桌案上那幅山水图,远山青翠,周身淡白云雾缭绕,底下曲径通幽,一颗松树下站着一个老翁和一个小山童。赵顽顽觉得这画实在精细得叹为观止,不是她能品评得了的。 她正想夸赞,官家却问:“你觉得这画有哪里不对?” 赵顽顽有点纳闷,如果她随便批评,官家肯定要皱眉头,而她今天得到官家的恩宠还是母亲千方百计跟太后换来的,她看官家正注视着她,脑袋后面发热,仔细想该怎么说话才好呢…… 局促了半天,斜眼看见官家那眼神开始审视她了,她一紧张,索性就大了胆子原形毕露说:“爹爹,这画师是先画的景再画的人,景美得将我眼睛吸走了,若不注意便看不到人。仔细看这翁孙无甚勾连,好似陌路人似的,我就觉得这点儿不好。我就喜欢先画人,再添景来衬,这样看起来亲切。” “哈哈,小儿之言,”官家听完笑了,她倒是说中了点他的心思,这画过于精致而无神韵,那曲径通幽处的人物本该为龙睛,但龙睛未亮,此画不活。 赵顽顽看见他的笑脸,总算放下心,只要哄得爹爹高兴就好了,最好能哄得他去蕊珠阁看看母亲还有元宝,这也是她母亲崔妃最大的愿望,若不然,干嘛要让人教她学画?还不就是顺着官家的喜好博一点宠爱。 赵顽顽绝对不是官家最喜欢的女儿,更何况她的书画造诣也没多少,权当看作是纾解他今天一点溽暑烦闷。他的儿子里有状元之才的,有棋艺精通的,有弹琴好的,还有打马球利落的,更有十八般武艺全精通的,也的确,他女儿有二十多个,儿子也有十七个,如果丁点儿才华都没有,那也就引不起他的注意。即便是看上去沉默寡言无甚好处的第九子,端午时也给他跳了一回水秋千。他总是要称许几句的。 “爹爹,元宝这几日可乖了,你猜是怎么的,我大姐姐前日里吃凉水,他就眼睛眨不眨地盯着,大姐姐就说,哎,这酷暑的,给元宝也舔一舔,结果从这以后,只要晚上给元宝舌头上舔一舔卤梅水,他立刻就安安静静地,能睡一整晚呢。” 赵顽顽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活泼灵转,舌头尖在嘴唇上打个滑。官家倒是没注意,这十四女也已经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了。那刚出生不久的十七子,三朝礼时脸蛋子还皱皱巴巴,日后也会长成她这般灵动模样。那卤梅水的冰凉甜口,也入了他五感之中,于是便说:“朕也记得,你大姐姐阁里头的凉水是不错。” 内侍官听见,即了解官家的意思,摆开了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蕊珠阁去了。 即行前,已经有内侍奔跑着过去通报崔妃。崔妃料事如神,原已经准备了几种凉水,还有待摆盘的十几道珍馐并瓜果。乳母事先喂得元宝半饥半饱,舌头上抹了点蜜子,既不让他睡着也不让他哭闹,就为了这回能得官家欢心一阵,让他能惦记上这儿子。 赵顽顽心里有另一番盘算。官家坐在交椅上,捧起冰糖卤梅水先喝了几口,见还有掺着冰渣的荔枝膏水,也喝了半碗。心旷神怡了,看见元宝被乳母抱在跟前,起身过来勾了勾婴儿绵软的面庞。 这孩子还真通人性,被他手指这么一勾,竟然眉开眼笑了,官家愉悦,立即说赏赐元宝金玉环佩、小鞋小衣服的也让用蜀锦做几身,然后才坐下来和崔妃、崇德一起用膳。 崔妃温温款款伺候他吃东西,他也没怎么看崔妃的脸,约莫早就陌生了,也不太有想看的欲望。倒是赵顽顽一旁笑眯眯地可爱得很。 吃完后官家正要小憩,崔妃刚准备给他拖鞋,手才碰着他的丝靴的脚底跟,赵顽顽突然站在门前说:“爹爹,能不能给我换一个驸马?” 分卷阅读62 崔妃一听,立刻命人将她拉走,回头笑说,“这孩子喝荔枝水儿喝醉了,官家别理她。” 赵顽顽还真是多喝了点荔枝水,这荔枝水还真有些酒味儿,喝得她脸红扑扑地,胆子也大,抱着门不让人把她拉走,官家已经很疲懒了,一句话没说到他心坎上,立刻就不悦起来。想起她打人的事免不得烦躁闷了一声,崔妃怕不好,赶紧让人将她给格出去。 夏天炎热睡不着,他合着眼睛跟崔妃说:“她及笄什么时候?” 崔妃正要说一月十三,这个“一月”刚出口,官家已经道:“和韵德同年的吧,两个人一起办礼便了。韵德是今年九月初二,嘉礼后就安排崇德早日出降吧。” 崔妃一听,为何她的女儿要同韵德一起?更何况崇德还比韵德小的半年,就要将她逐出宫去,这官家翻脸比翻书还快。 官家想起来谏议大夫们的指责,翻了几个身都睡不着,皱了眉头一边起身一边缓慢说,“她怎能如此顽劣?究竟是内侍和教授渎职,还是你不会管教?依着这样,朕能把十七放心交给你吗?” 崔妃一惊,怎么说崇德说到了元宝?崔妃赶忙下榻跪下:“官家息怒,妾身知错,妾身从今往后一定好好训诫崇德,让她谨守礼仪直到出降,再不会出什么差漏了!元宝性子稳乖,妾身日后也会更加让他谨言慎行,不会有亏天家德行!” 官家抚了抚眉:“你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说着叹口气,大声喊他的御前内侍过来服侍他穿鞋披衣。大下午的蝉声正炽,官家道:“还不让人都摘了,不嫌吵闹么?”说着匆匆离去。 崔妃没办法,她心里满腹憋屈说不出来,半年盼来一次也不能当着他面哭,只能跪下来恭恭敬敬地送出去,等官家走了,才瘫软地坐在榻上,将侍儿都遣出去了,张大了嘴无声痛苦一阵,哭够了赶忙拿帕子抹了脸,擦了香粉。 等过午乳母抱着元宝过来,她一看见元宝,赶忙抱住,生怕官家一生气将这个儿子也给她抢走了。赵顽顽过来请安的时候,崔妃一肚子的气没处撒,看赵顽顽高高兴兴地还凑在她跟前想逗元宝,她一脚就踹了出去,正正踹在赵顽顽肩膀上。 赵顽顽莫名其妙,吃痛间眼睛就红了,乳母赶紧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帝姬这……” 崔妃胸膛气得起伏,单手指住赵顽顽,“你当真以为官家看你顺眼一会儿就是喜欢你?你就敢跟韵德似的跟他撒娇,跟他要这要那?你没摊上个好亲娘,你就敢跟官家使性子?还跑去马球场子?那荀子衣好端端的,跟你无冤无仇怎会惹你?是你贵为帝姬却不知羞耻!” 崔妃回过头来,低头望着自己的女儿。十四岁半的年纪,正是青春时候,胸前已日渐丰满。这日子竟过得这么快,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贴心小棉袄,就要这么离开她了。 崔妃将元宝递回给乳母,自己蹲下来把赵顽顽的头揽在自己怀里。赵顽顽内心酸楚,见母亲抱住自己,就在母亲肩头抽泣起来。 这个女儿性格颇古怪直接,崔妃知道崇德虽然在长辈们面前总是大方得体,那是为了不让她丢脸,但骨子里却又憋不住的爱玩。 早年崔妃极其得宠,崇德爱玩,官家高兴就给崇德起了个“顽顽”的小字,可随着崔家败落,官家的心性也变了。 “可如果韵德说要荀子衣,爹爹也会拒绝吗?爹爹不是疼韵德吗?”赵顽顽以自己的脑筋来揣度韵德,总觉得韵德肯定会去自告奋勇找官家换人的。 崔妃揉揉她的头,“傻孩子,韵德也不行,哪有女娃能给自己做主的,女娃啊生来贱……再说了,你想换驸马,哪有驸马给你换?” 崇德弱弱地说:“那个钧容的冯熙……” “你就说着顽吧,我倒是想呢,官家不让啊。” 崔妃估摸她是看钧容的侍卫看得多了,跟其他宫女帝姬们一样。上次小孩儿们说那钧容的摸了她的手,一问才知道是十皇子赵植在起哄。赵植是皇后所出,平日里跋扈也无人敢说他,逮着机会欺负姊妹是他惯常,官家也纵容。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那个钧容直的兵士,听赵顽顽说是她自己捡东西挨着了他,原不是他的过错,再加上内侍求情说道他父亲刚亡故,有些魂不守舍才无意冲撞了她,于是就没有追究。 赵顽顽有点黯然神伤,又想到今天自己说错了话,准备领打或者领禁闭,但崔妃却只是叹息,没有说要罚她的事。 过了半晌,看她神情萎靡,崔妃于是说:“以后你想画画的时候再画,我也不强迫你。这几个月你别乱跑,若是实在憋闷,也别凑到不该去的地方,就带着你的几个小婢随便玩玩就好了。” “真的不罚我?” “就记住一个,官家说了,若是你再惹出事,元宝就不能待在蕊珠阁了。” 赵顽顽不明白:“元宝不在蕊珠阁,要去哪里?” 崔妃叹气,心想若是皇帝实在厌烦她,将元宝给太后或是皇后或是刘文妃去抚养,都说不准。 她看一眼崇德,表面上是这孩子兴风作浪了些,惹到了官家,实际上官家这么多儿女,前朝天天弹劾操行不整的数个皇子皇女,也从来没见到他在后庭迁怒过,但为什么就是崇德一句半句都不能惹他?说白了还是针对自己,而不是孩子。 原先崇德玩闹就是“顽顽”,现在就是十恶不赦,崔妃打算以后也不让崇德用画画来帮她博宠了,最好崇德能自在些过了这几个月,往后的日子自己也罩不住,只能由他了。 好在那荀子衣的脾性也并不差,挨了她的打当场也没有发作,事后荀家也没说什么,想来她不会太受委屈。 隔日里御前内侍官送来一封信,说是荀子衣的陈情书,来向崇德赔礼道歉的。按着书信上的内容,道歉的确十分诚恳,顿首顿首,顿首之余,就是向崇德表明心迹,愿马首是瞻、忠心耿耿的一腔决心。 这荀子衣挨了打之后才知道他是搞错了,自己在家中也不好过,一来无颜面对自己将娶的崇德帝姬,二来一腔情意错付,三来错付的这人又是许给同僚安执的,虽然安执不知道原委,但他常日朝会宴席和马球场子抬头低头看见也自觉尴尬,。这事一出,他荀家也如临大敌,让他赶紧具表陈情,以挽回这段姻缘。 这事有反转的余地,只要帝姬再回个原谅,这一出就能是佳话,帝姬打驸马那还不是两口子恩爱,编成杂剧那就是另一出“醉打金枝”——醉打驸马。 崔妃看了信,想必官家也消气了,心里安稳了许多。叫侍儿拿给赵顽顽看,她看见那字写的俊秀,读来似乎很感人,但她就是对这人一点儿兴趣都不剩了。 六月底官家不知哪里来了性子,带着嫔 分卷阅读63 妃及子女们去琼林苑避暑去,平时都是开春开苑时去一回,还有宴饮百戏,今年实在是太热了,这个时节待在宫里不舒坦。 赵顽顽和崔妃自然也在列,等到出发那日出了宫门,赵顽顽坐着车驾往外看,外面两排马队的禁卫都穿着锦绣捻金线衫袍,头上簪花,手里拿着金枪。最前头官家的车驾前后,还有太后前后,都有钧容直的引导骑吹,赵顽顽趴在窗口找。她的婢子跟在她车驾旁,仰头问说,“帝姬,找什么呢?” 赵顽顽不管她,看到道旁人多起来,只好缩回去做出端正持重的帝姬模样。 等到了地方下来吃宴,官家带着宫眷宗子宗女们上了二层露台坐下,底下正好是一百来丈宽的表演场子,虽然这回阵仗不如开春时候大,但军中和教坊的杂戏歌舞总得有。 等开宴上菜的时候,底下羯鼓声一阵响,禁军左右军的兵士扛着大旗、穿着戎服就上来了,呼呼喝喝,变幻阵列开始对刺。官家和宗子、内监就开始叫好,嫔妃女眷们看得都胆战心惊。 赵顽顽听着羯鼓“登登登登”,就在底下到处乱看,但人多杂乱也没找到,这个时候斜眼看见前桌帝姬们中间坐着韵德。 韵德和她是同年,往常都是坐一桌,否则两人也不会熟稔起来,这次却跟她不坐一起了。这个时候韵德也恰好看过来,一看就她,目光躲闪,装作没看见又和别的姊妹谈笑。 这个场合赵顽顽是知道分寸的,不会找她不愉快。但她和其他姊妹生分,在座的全比她小,她自己本就很幼稚,也不喜欢更加幼稚的玩伴,因此这一顿饭吃得很失落。 趁着酒足饭饱,很多女眷都开始往西间跑着去解手,三个两个成群结队的,她瞅着婢子没盯着她,跟女眷们混了出去,到楼下找个无人看见的角落站了一会儿,垫着脚露眼睛在两个阶梯板子中间逡巡。 在下面听鼓点简直震耳欲聋,这个时候大旗耍完,大刀又上。骑兵准备,在大刀之后会演马上绝技。她只能偷下来一会儿,如果被人发现,估摸又有麻烦了。正欲走时,见木板阶梯缝外头正站着一个熟面孔,这熟面孔今日穿的禁兵统一装束,头上簪着时花,额上是紫绣抹额,手里这回没有鼓,也没萧笛,也没金枪,倒像是站岗看热闹。 他走在阶梯外便背过身去,挺拔地目视人群,愣生生地将赵顽顽看外面的视线给挡严实了。 赵顽顽透过冯熙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的手脚变得冰凉,趴在木阶缝子里面小声道:“你挡着我了!” 冯熙少时便随父兄在战场,听力惊人。这一声便被他抓到,蓦然回头,见阶梯后面黑乎乎的角落躲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只从缝里露出两只发亮的眼睛。 “崇德帝姬?”冯熙一愣,遂要闪开。赵顽顽没想到自己这样都能被他辨认出来,见他这就要走,便道:“哎呀,你不要走,你不挡着我,旁人不就发现我了。” 透过两个木板的缝子,她仰头对上冯熙凝思迟疑的目光,狡笑着对他说:“我又有件憾事告诉你,你是当真没法做我的驸马了,这种好事往后要赶早,如果当时你主动跟官家去求,后来我就不会有那些糟心的事……”说着说着倒黯然起来。 冯熙心想,这小帝姬倒是惯喜欢拿招认驸马来开玩笑。他摸了摸身上,拿出一个小布囊,里面有个椭圆带尖的小东西。他将这个布囊顺着隔板缝递了过去。 赵顽顽也很意外,从缝里接过来打开一看,惊叫道:“果核?我洗儿果的果核?” 冯熙点点头,顺势朝外面看,省的周遭觉得他一直盯着阶梯奇怪。 那洗儿果他的确是吃了,那日他坐在塌上盯着这果子良久,不知道该作何处理,心想着若在沙漠上,能得一口便能打下一夜仗来,因此两三口将它吃了。那果核抛下后滚在榻边,后来某日睡醒瞥见,于是想到了在垦岳练习骑吹的那次碰上了崇德,说这个意义深重……便把这果核收在身上。 他倒是无意识,但或许下意识地觉着有机缘遇见似的。 “种起来吧。”冯熙补充说一句,眼睛仍然扫视着外面,防备有人发现崇德。回头间,见崇德眼神愣愣地盯着他,跟失了魂似的。他道:“帝姬恕罪,我离开了。” 赵顽顽见他很快走远了,她自己也从阶后茫然走出来,捏着这个粗布囊走上二层坐回去。过不多时,鼓声突然急迫,官家与众宗子宗女都站了起来。 “射银碗,看射银碗了!” 赵顽顽收拾了下心神,也跟着凑上前去,看见青石上走来一匹金鞍马,马上锦绣捻金线衫袍、簪花紫束的冯熙一边纵马驰来,一边手张长弓,箭尖对准了楼上一个头上顶着装满水的银碗、穿同样装束的兵士。那顶碗的目光无惧怕,张开双臂嗓子闷吼,壮志凛然,豪气冲天。 赵顽顽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见冯熙蹙眉直视,猛然放弓,在楼上楼下百千人的惊呼中,一箭中的,并带着那银碗撞向楼边柱壁,银碗的水哗啦泼在壁上,官家并宗子们都大声叫好。 冯熙将弓放了下来,纵马离场。诸观者6续回座。赵顽顽却在那里盯着泼了水的柱壁看,心头晃荡晃荡,手里捏着那个装果核的小布囊。 ☆、出征 韵德与她的内侍李铭府坐着马车回宫了。 近日那荀子衣动作很快,李铭府虽然有掖庭和内侍省过年的经验,但出了宫,始终也不能天天着人在宫里帮他打听。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措手不及。那荀子衣带着教坊温承承,现下已经入了宫门了。 最近韵德被官家摁在宫外,又因为她母亲明的皇后冥寿,总去玉清神霄宫待着,荀子衣那边虽然一直暗中查探着,却没想到他动作会那么快。 大概是那温程程,本来就是教坊浸染了多年的出身,随便听宫人讲讲宫中礼仪还有崇德脾性,就能学个**不离十。何况还有荀子衣这个险些娶了崇德的驸马在,耳提面命的,手把手地,床上地下地教,也就教会了。 韵德这边本想将文迎儿招安过来,和这温承承一样的办法,不管荀子衣想用那教坊女来干什么,她自己也供一个出来抢在他前头。反正就是跟他比拼。 她原先选定文迎儿,一个是因为长相和崇德有相似,二个是因为神态又像崔妃,三个是打听到她本来得过瘟病搞得脑子发热,记不清东西又浑浑噩噩,好骗又好控制。 但文迎儿似乎和她打听的结果有些不尽然相同。看她表面浑浑噩噩,却还有些主意,是时而傻时而精,因此只能徐徐图之,好言劝说,这一徐徐,没想到荀子衣就已经越过她行动了。 荀子衣也不傻,怎么会不知道韵德监视他。但他毕竟 分卷阅读64 是个在朝中家中都说得上话的男人,即便韵德是帝姬,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样。 现今的官家可不是个溺爱儿女、沉迷女色的人——儿女和女色对他来说都只是兴趣的一部分,就像翻书、赏画、打球、蹴鞠一样,翻书没有特别喜欢某一本,都喜欢,也都可以放置一旁,赏画也是,那打球蹴鞠也没有非得是和谁打,谁和他打得来,谁跟他配合好,他就喜欢谁。 但是你不能,不想翻的书,偏被风吹到手边;上次配合打输了,偏这次还来与他组队,这不是砢碜人么。 韵德现在急急带着李铭府入宫,要拦住荀子衣。她知道这会儿是官家下朝,准备去听御史们说话,听完了用午膳。 午膳这段时候,内监和陪侍大臣或许会叫教坊的在旁边唱曲儿跳舞,那荀子衣就会趁着这个时候,把温程程献出来。 进了宫往里走,李铭府已经让一个相熟的御前内侍来接了,韵德问那御前内侍:“今天我爹爹午膳是哪位陪侍?” “今天没有谁,就是高殿帅,正好是高殿帅在侍卫亲军里又拔了五个人,给起名叫‘破天’,各个儿脚上都是好花样,就在午膳的时候要给官家表演。” “破天?他一个殿帅还想翻天?” 御前内侍笑:“所以官家就想看看这些人有多厉害,高殿帅那摸官家脾气一摸一个准。” 到了垂拱殿前,里边正有很多大臣在和皇帝说话,御前内侍去前边给他们看去了。 韵德对李铭府说:“为什么荀子衣不是把这温承承直接给我三哥韫王那边,非要自己献给官家?” 李铭府道:“根据小的知道的,荀驸马一直都和高殿帅走得近,他们一同打马球有几年了。马球队都纯粹是官家的人,高殿帅也是为官家马首是瞻,虽然他们和韫王、和魏国公经常沆瀣一气,但那也不是每天都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子。高殿帅是整个侍卫亲军的统领,也是韫王、魏国公拉拢的对象,但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不一定就全站在韫王那头。” 韵德摆摆手:“哎呀,这些事情你简单点说。” 李铭府道:“韫王他们是和玉清神霄宫的道士们说好了,找和崇德帝姬像的人,是为了给官家作法用的,这‘作法’就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弄,是要人命呢,还是要怎么的,总之瘆得慌。高殿帅一直都是给官家供好的赏玩的东西,道士那些他也看不上,因此他和荀驸马培养这温承承,肯定还是为了给官家‘赏玩’。” “献一个女儿给官家‘赏玩’?怎么赏玩,难道真的认亲?” “这咱们今天若是拦住了驸马,那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但是不拦住他,他万一又在官家面前固宠了,我和他更没有仳离的可能!就算要赏玩也得是我的人被官家赏玩才行!” 那御前内侍这时候哒哒地跑回来,“听见里边说了,官家现在去宣和殿和高殿帅、荀驸马等人用膳,您既然来了,便和荀驸马一道,官家不会说什么的。” 李铭府于是立即说,“对,帝姬您赶快去石头阶旁边等着,驸马一出来,立即便迎上去,如果官家看见你们这样要好,定然会高兴。等上了席,咱们再要动作什么也容易。如果上不了席那就不好办了。” 韵德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垂拱殿殿门边上,这时候仪仗已经出来,韵德微笑万福在旁边恭迎,官家坐在御辇上低头看见她,皱着眉头没理她,还是她主动跪在下面笑说:“今天臣与驸马约好,要一同来陪陛下用膳,因此特来殿外等候。” 官家一听,倒是和颜悦色了些,“那你也一起来吧。” 御辇先被抬走了,后边大臣跟上,荀子衣一出来,看见了韵德。那韵德便盈盈过去给他一个小万福,大笑着搀扶住他的胳膊:“驸马终于出来了,我在这里站了好久,站得腿都疼了。” 荀子衣向四下看看,颇为尴尬,却又不得不向同僚露出笑脸,果然有人在旁说道:“帝姬与驸马真是好一对举案齐眉的贤伉俪!” “如此恩爱又登对,当真是难得。真叫我们这些人羡慕。” 韵德点头僵硬地笑,荀子衣拱手四下里向人道:“是,是……” 等下朝的那些人都散了,韵德仍旧笑着,只是咧着嘴却低声说着不同的话:“今日宴上听说你准备了新鲜玩意儿给官家?” 荀子衣嘴角动了动,“不劳帝姬操这些闲心。” 韵德白眼:“我操你的心,不能算是闲心。何况你动的是我爹爹的脑筋,我就更不能不替我爹爹长个心眼。” 荀子衣道:“臣所做皆为忠君之事,谨言慎行,又有御史及皇城司督促,帝姬的心眼有七窍,也抵不上皇城司罢。” 宣和殿已经到了,里边歌舞已起,陪侍的除了他、还有高殿帅和宣和殿待制安祝,这个安祝,是右相安氏之大儿子。韵德进去后,看到他那张脸,登时吓了一跳。 当年安相的三次子安执,曾经被选尚过韵德,后来因为坠马身亡,这才将荀子衣选尚了韵德。 安祝看见帝姬入座了,主动过来敬酒赔笑脸,但是韵德却瞪大眼睛身子躲开,连连说,“你,你走开,你坐回去!” 安相权倾朝野,连阉人管通都是安相当年推举给官家的。先帝时两相党争,王荀之斗,王氏的纲要改革为本朝继承。这如今的安相,就是王氏的女婿,一家数朝,把持朝政。现如今也是支持韫王一派的。 官家都是尊敬安氏的,当年安执的死是个意外,毕竟是坠马,和韵德没有关系,没人会怪罪她,但是她现在对眼前这个安祝态度如此恶劣,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要知道,以前官家与安相、安祝一起用膳,韵德的母亲还得来陪酒祝酒,就在这宣和殿内。 这女儿长得倒是像母亲,脾性可是不像。安祝微微一皱眉,又颜展:“哎呀,臣冒犯韵德帝姬了。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明节皇后的音容笑貌,哎呀,臣说错话了。”说完他就坐了回去。 韵德一时没醒悟过来,见荀子衣嘴角微咧了一下,似乎在偷嘲笑她,她才又将安祝的话在脑门里过了一遍:他说的是“睹物思人”。说她是物。 这句话就像说“你是不是个东西”,是东西也不是,不是东西也不是。 韵德干笑一声。远远看教坊舞女一身旋裙金铛铃,跳起来伴着曲儿身上叮叮当当的,在场人看她们也不就看的一个“东西”。 李铭府在她耳边道,“那温承承在后面呢,要等官家来了,吃酣上酒后她才会出来。帝姬看要不要现在就……” 眼神狠厉了一下,意思是说要不要给她下点药、或者让人偷偷把她领走之类。 韵德摆眼看见荀子衣正拿起酒杯,一丁点儿酒在杯中转来转去,似乎 分卷阅读65 没将她放在眼里,也没将她来的动机放在眼里。 她想起李铭府说的话:如果不让他做下去,其实还是不知道他究竟会用这女人达到什么目的。韵德自己想要弄一个教坊女,实在是太容易了,随便一个宫中可以用的内侍,都能将她无声无息的除掉。 她对李铭府道,“先不用。” 官家从后殿走出来了,与诸人举杯,这会儿要高高兴兴吃个午膳,喝上一点,然后再舒舒服服地午睡,下午与在场这几人打马球去。 钧容直的鼓声在殿前传出来,官家率先起身,其他官员内侍跟上,都走步到殿外。 哨笛杖鼓中,眼睛注视到场中,那高殿帅准备的五个精干的蹴鞠兵士‘破天’,从左边上来,各个穿着长脚幞头、红锦袄,球头上前来报名,报名利落,官家道:“好!赏!”这五个人成了左军,然后还有五人从右边上来,着青锦衣,球头也是报名,但没得赏。 中间立着杂络缠绕的一个门,门中有个小花洞。哨声中他们便开始了。那彩络球跟绣球似的,在场中乱飞,韵德看男人们在前面叫好,她当真不知道这一堆人争一个球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官家,看得津津有味,一大把年纪,两个眼睛却像少年人一样瞪着。他眼睛早就有些花了,能不能找着那球都是个问题。 韵德摆眼往侧边看,看那殿侧有个教坊女孩儿站在那里,摇旗呐喊,兴奋地很。 高殿帅这回给官家展示的,是那“破天”几人的蹴球实力和花样,因此一众都为穿红的呐喊。但这会儿是穿青的得了球,一堆人都安静下来,那教坊女孩儿突然跳起大叫鼓掌:“好好好啊!” 一众男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官家亦不例外。 那女孩见被看见了,急急缩回去,但却没缩远,墙头露出一个弯弯的绣鞋。 荀子衣嘴边动了动,瞥着官家的眼神。官家盯着那只绣着小鸳鸯儿的珠子凤头鞋,那珠子在凤头上闪着光,饶是他有多眼花也会被吸引过去。 过得片刻表演完了,倒是没什么悬念,那“破天”的五个侍卫都赢了赏赐,回到殿上,官家高兴,吃饱又多喝了几杯,这个时候,软纱帐后一声琵琶响,彩绸当中款款飘过来一个打扮仙女儿似的人,开始弹唱一曲醉落花。 那温承承一出来,韵德已经惊掉了下巴,除了这打扮太浓艳,这声音太圆润动听,她真的就是十五岁的崇德本人。那眉目流转,那一颦一笑,就好像突然引领她回到将要及笄的那段岁月里面去。 这温承承也没有掩面,也没有遮挡,也不隐秘,韵德没想到荀子衣就让这个温承承这么自自然然走出来。他也不怕此人的脸面突然展示在官家面前,把官家吓到吗? 官家没被吓到,他想着这张脸也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很快被这女子的脚吸引了过去,珠儿鸳鸯凤头绣鞋,刚才藏在墙后面欢呼的那个女孩儿。 弹着中间,高殿帅凑在官家耳边小声说什么话,唱毕了一曲,官家道:“还会什么,再唱一曲。”那温承承一笑点头,继续唱。她每次笑都极其腼腆又短暂,露一霎那酒窝,就又收回去了,惹得人急急地想让她再把酒窝给笑出来,若不然,就忍不住想戳她的脸。 又弹了一曲,曲毕音停,她就大拜转身要下去了,官家意犹未尽地,吩咐了内侍几句话。 过得片刻,内侍就领着她上来,给官家和高殿帅倒酒,贴在跟前说小话。那女子也不是恭恭敬敬地,眼睛都胆敢数次抬头斜瞥官家,每次都一边瞥一边笑,官家伸着手指,借着酒劲同高殿帅一边讲什么笑话,一边让那女子不停叙着酒。倒是叙完了,就让她下去了,后面也没再提,神色上如常,一丁点都没受惊吓,也没悲悲戚戚回忆什么感伤什么。 这顿宴韵德看不懂。官家大约只是对长得如崇德模样的人,特别关爱一下? 转眼看荀子衣的表情还是一脸泰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出了宫,她就不停让李铭府问宫中,那温承承如何了,结果宫中都说,那温承承就唱了唱曲儿,就出宫外去了。 隔了数日,也没召,再隔半月,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此人再不从任何人嘴里听从,荀子衣也没将此人再接回来,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 李铭府分析:“可能是这女子没起到让官家注意的作用,官家也没觉得她有多像崇德帝姬,也就被弃置了。” 韵德摇摇头,“她若不像,没人像了……她是太像,像到我觉得那冯宅的文氏,都根本不可能与她类比。我都觉得我是选错人了,怎么我早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却被荀子衣给捷足先登了……” “可这像也没用啊,没给官家一点儿波澜。我看她若是被弃置了,说不定,就被韫王那边的道士拿去做作法的药引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了。” 舔老虎屁股总有舔不得老虎满意的时候,或许荀子衣这回真的不成? 韵德没再理会,也是因此,她也对文迎儿没有穷追不舍。半月没有去玉清神霄宫,她又寻机去了一回,这回一见到蓝礼,他已经穿上了副都监翠微郎的华丽道服,站在她眼前,那乌黑发髻与衣衫趁得他面容姣好、颜色艳丽。 他这道官官阶,直接升到了翠微郎去,当然是拜她向她三哥韫王求情所致。她自然不愿意蓝礼就在这道宫当个小小的扫地道士。在她看来,一个副都监翠微郎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但其实已经比给她母亲看殿的那个金坛郎徐柳灵,足足高出了八阶。 她自然不会关心什么看殿的,也不知道这阶品之间的关系,还以为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对于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来说,八阶道官确实不引人注目,可对于低阶的道士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升迁。 那徐柳灵便感到极受震动,但那也是无人关心的后话了。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蓝礼长得很快,他现在越来越有男人味道了。似乎为了她,蓝礼也十分努力地将自己变得比同龄人更壮硕。 蓝礼现在成了副都监,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样找屋子给她躲,他有一个曲径通幽的小院,十分封闭,她进去后无人知道,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韵德这回拜过她母亲殿后,就顺着那小路石阶弯弯绕绕到蓝礼的小院。她看到蓝礼眼前一亮,呼吸加快,那蓝礼更是迫不及待,直奔上来将她抱住。 这院子太幽静太隐蔽,使得除了两人呼吸外,就什么也听不见。两人互相听了一会儿急促的呼吸,结果一点都没好转,反而越喘越重了。 蓝礼抱着她不放,手心全是汗,抱得越来越紧,然后在她背后摩挲。 韵德发觉他身上便热了,脑袋嗡地一声,低声道:“不行,这样不行的。” 蓝礼不说话, 分卷阅读66 手从她背后袄子里伸进去,虽然还隔着里边单衣,但他还是摩挲个不停。 韵德口里继续“不行,你才十四啊,你才十四,不行……”那蓝礼却突然用嘴堵上她的口,将她靠在墙上死死地。 她想挣脱,捶打他胸口,却发现那里比以前紧实了许多,好似有些肌肉。韵德睁眼,看见他闭上了眼睛,那睫毛浓黑又长,弯弯地抖动,明明是个少年,此时认真地吻她时皱起眉头,竟如此令她心驰。 她遂酥软了,任凭这个少年亵玩她上身身躯,一直到快天黑,她才偷偷从那院子里出来,心砰砰直跳,回去后也平静不下来。 李铭府半夜时突然敲门,大惊失色地跟她说,“驸马半夜未归……” 韵德管他未归不未归,让婢女赶李铭府走,李铭府道:“驸马与高殿帅都半夜未归,而且宫中传来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官家今夜也偷偷出宫了,到现在都没回去。” 韵德被婢女扶起来,正娇无力,李铭府已经进来了,在碧纱橱后头说,“这消息得来不容易,说道是官家最近隔个几日,就会由高殿帅陪伴出宫,然后四更就又回来了,跑得可勤。这侍卫亲军嘴严,透不出来,那御前内侍只告诉了我。而最近驸马也是夜里出去,定然也是陪伴官家。如果我们这几天跟紧了驸马,就能知道他拐带官家去了哪。” 韵德倒被这奇闻给。她大约是看到了她爹爹的真实,无法直面这样的官家。 随即想到了崇德,非要将自己脑袋上的血抹在官家衣角上的崇德,官家在与那个女人睡上床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金灿灿的衣角上面沾过的血呢? 或许他已经忘了,或许他只记得崇德以前是个“顽顽”,一个最顽皮的女儿,懂得他的书画,会做别的女儿不会做的事,爬墙、打架、叫喊,他只记得这些优点,不记得她的血了。 如果自己死了,官家找来一个长得像自己的人,缠绵床榻……韵德猛地一呕,呕出了一口酸水,吐在荀子衣身上。 荀子衣没有像以前看见她那样躲开,这时候她已经吐在他身上,他却动都没动。他盯着她,过了片刻后脱下外衣,往前走了一步,将她拥抱在怀里。 突然温柔地说:“你要是当时,嫁给了安执,而我娶了崇德,便没有以后的事。但你让安执坠了马,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原先我还不以为是你,今天恰好让我看见你对安祝的那个表情。” 韵德一时惊恐,猛地想推开他,他却不放,反而温柔地伸手摸着她的头:“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毫无情谊,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姻缘?我是个胆小之人,只会攀附官家,体察他所需,我并不想破坏你我的姻缘,为什么你非要至别人于死地也要嫁给我,但却又如此厌恶与我接触?后来我想,或许与我没有关系,而是与崇德有关系。她喜欢红色你就穿红色,她的驸马你就据为己有,她有的你都要有,你看你屋里还摆着一个磨喝乐,你是喜欢那玩意么,你都不会玩儿,你留着只是因为崇德被抓去小云寺后,冷宫里搜出来的,你就拿着了。” “你胡说!” “我从来不会胡说。你知道斑鸠儿那件衣裳,是她偷偷从我柜中拿的,她以为那是我为她做的衣裳,她胆敢穿了,即便是我也不会饶她。你将她打死了,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件衣裳你让文氏穿在身上,是为了让我看她像不像崇德,我一旦觉得像,你便也会觉得她像。你看我失魂落魄了,便觉得你找对人了,那么现在,我将一个更像崇德的人供上了龙床,你也想将文迎儿供上龙床吗?” 韵德咬着牙齿道:“我不是你,绝不会让陛下来玷污他的女儿!” “现在不叫爹爹了,叫陛下了?玷污?那不是应该叫临幸?” “无 分卷阅读67 耻,无耻之极!糊涂……” 韵德抓着他衣裳,渐渐滑在地上。如果她将来真的听到官家封那女子为嫔妃的消息,她真恨不能也撞在柱子上,把自己头上的血擦下来给官家看,看看他是怎样一个恶心的父亲。 所幸后来并没听到这消息,渐渐地似乎官家夜晚出宫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时间一长,近乎一月官家都没有去过那温承承处。听前去监视的武臣说,那温承承门前落叶原先每天都有人扫,现在都积了不少了。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前段时间听荀子衣所说的,还有她自己监视的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她神情恍惚,总想找个人聊一聊。她想到了文迎儿。 ——— 荀子衣与冯熙在会仙酒楼见过一次。 冯熙旬休结束,已经回到东宫了。 荀子衣带了不少名珍,请拖冯熙带给太子,眼见冯熙将这些名珍令太子幕僚一一记在册子上,才与他坐下说话。 冯熙首先问道:“记得殿帅与驸马一向都心系官家头疼病的事,不知道官家的病可好些了?” “我们给官家出了许多治病的方子,现有一例得用,官家甚喜,且用了此例,官家倒都没有那么依赖道士了。” 道士就代表玉清神霄宫,代表韫王,没那么依赖韫王,对太子来说是个好事。 荀子衣将此事当做向太子的投诚,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回报,太子需要他做更多的事情来瓦解官家对韫王那一方的信任。 冯熙不会管他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宫廷中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手段,他已经非常清楚,但太子需要这种人在官家身边,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即便冯熙知道他们供了一个长得像崇德的女子给官家去睡,他也只会一笑了之。因为崇德从始至终都不会再有这个父亲,她只是他妻子。 冯熙拿出一张内容,请他递给不与党争相关的几个监察御史,上面写着京兆尹与开封府官员渎职贪腐各项罪状,并且请高殿帅等人在必要的时候为太子说话。 荀子衣还不大明白开封府与太子的关系,但他既然投诚,这事自然照办。 很快地,京兆尹与开封府一案彻查发酵,但作为官家监察喉舌的皇城司,却一直以来没有察觉,官家动怒。 这时李昂、御史、六部官员一致劝说官家,八月太子赵煦拜开封牧。皇城司高官调动,东宫诸官得以入主。 冯熙为太子打开这个缺口,立了大功,太子在官家面前举荐冯熙为带御器械、江南东路马步军副总管、仍兼任引进使。 官家倒是素来知道冯熙这人丰容俊美,原先就在禁中当值,这个提议便被接纳。带御器械,冯熙日后可在御前带刀,出入东宫及内苑。 同月因为江南慕容凌叛乱,冯熙请战,被准,带领部分西军旧部赴任江南。 ——— 冯熙出征前未归家,没有与文迎儿说上一句话。 出征那天领部队从御街出发,街两旁民众瞩目,他领兵绕道路过家门。 霜小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急急报说,“二哥的车骑过来了,娘子出去看一下罢!” 文迎儿坐在那里拿着笔画画,没有理会她说什么。 “大军肯定不能停留,娘子就去道旁看一下吧。” 绛绡也忍不住了。自从上次梁园同孔慈家人吃宴后,回来两人就冷了脸,互相不说话。 晚上文迎儿睡在卧房,冯熙睡在书房,白天两人一起去堂上问候,相敬如宾,回来后中午也一起吃饭,但毫无交流,到了睡觉时又是一个卧房一个书房,问冯熙,冯熙说无事,问文迎儿,也笑着说没事。 然后冯熙就回东宫去了,不到半月就得来擢升消息和出战消息,文迎儿日常起居,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每日去帮冯君处理家事,冯君还有一个月的出嫁,她现在忙里忙外的准备,十分尽心,也喘不上气。即便冯君有时候发脾气,她都笑咪咪的。 文氏已经搬去寺庙,文迎儿每天带着粥饭过去照顾,在那里陪文氏待一两个时辰再回来。回来后她就在屋里画画,画的都是没有脸的小人儿,画了很多人。 每次都是画了小人之后,就在后面开始添房屋殿院花园的背景。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冯宅主母的生活。 霜小急死了,看她一直都不出来,不由得想法子激她:“万一、万一二哥出征要是出了什么事,再也见不着他了怎么办?娘子,你就不能去看一下!” 绛绡想堵她的嘴,但文迎儿的笔停滞了一下,眼睛抬起来,似乎在想这件事。 霜小眼睛一晃,大声道:“二哥如果战死了,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不管上次你们吵了什么架,那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文迎儿点点头,“那就去看一看他吧。” 霜小泪都快流出来了。赶紧拉着她往出跑,但文迎儿也不想跑,霜小只能拉扯着她走出去,还好大队刚拐了前面弯,这时候恰恰才要经过大门。 文迎儿看见冯熙这统领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盔甲走在最前面的三人集团中,出征的英武是她没有见过的。 三人集团路过时,霜小在她背后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冯熙的马有理由停住,低头看着她。文迎儿也仰头,两人一时间都没话说。 冯熙想了想,先开口:“我会写信给你。” 文迎儿也想了想,“你死了,我再回信烧给你。” 三人集团都是他的同僚,另外两人听到这话,都惊得面面相觑,因为这回是冯熙特地要求大军路过家门,他们知道他特别爱重妻子。 冯熙目光微黯,点点头,一跨马腹,向前径直离去了。 霜小与绛绡也心凉了半截,眼望着冯熙军马渐渐都走过去,尘土荡了一路,尤其是霜小,二哥擢升这么高兴的事,文迎儿不庆祝,连冯君都叫他们院子做了好饭,还去寺庙同她娘一起庆祝,然后二哥出征了,冯君都给他先送了几床被子褥子过去,而且还是冯君专门用江南丝绸做的凉被,文迎儿却什么都没管。 可是对于文迎儿来说,刚才那句没什么不对。她继续坐回去书房,画她的画去了。只是抬头看见对面的小木榻,之前每晚他睡在那儿的。他俩也睡在那里过。如果他活着,有什么话,回来她再跟他说就好了。想听就活着回来呗。 ☆、迂回 文迎儿这日带了粥饭去庙里伺候文氏。文氏在冯熙出征后,也又禁不住地担心起来,好在每天早晚课念经、白日里抄经听讲,占满了时间,饮食睡觉也规律了些,现今身子骨还是日渐好转了。 中午她和文迎儿一起吃饭,正提到冯熙给她来了封信。 估摸着冯熙也给文迎儿写了的,便随口说,“看来他这几日还算 分卷阅读68 不错的,信上和我说了四个字‘旗开得胜’,后面就是问候家里、君君,还有你,看语气与他在西夏时很不同,显得胸有成竹。那叛军与西夏人可没得比,我也能暂缓些精神。江南就是热了些。你替我拟信回他,就说备点冰凿、凉水,让军里大夫多抓点药吃着,天气凉还好,一热就惯常得暑热红疹,若病了影响军中大计。” 文迎儿只好“嗯”一声。 文氏抬眼瞧她,“他也给你写信了罢。” 文迎儿随口道:“我看过了,是一样的意思。” 文氏很聪明,家里的事她多少会知道,文迎儿与冯熙在行前生了嫌隙,就怕没有台阶下。这是她收的冯熙的第一封信,估摸那军差是一起送到冯宅的,文迎儿肯定也收了。 看文迎儿现在客客气气,提到冯熙没什么思念担忧,就怕她不想给冯熙回信,文氏只好出此下策了。 文氏按着她,“你现在就写了吧,写了我看看有没有补充的,就让小厮跑腿儿去了。” 文迎儿没办法,只好按文氏的意思草拟了信。 回到冯宅,桌面边上的盒子里已经放了数封。从他第一天行军开始,每日一封,军里行走快马送至,那行走现下里都已经极其熟识冯宅了。 信她没拆过。本来打算一封不看的,但她今天听文氏讲了信,等于已经知道了,那拆不拆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便让绛绡来帮她都拆了。 绛绡满怀期望地拆开第一封,神色立刻黯下来,拿给她看,满张信笺上框里有十几道红线,就只写了两个黑色干墨的草字:“无事”。 第二封再拆开,还是“无事”。 第三封:“无事”。 …… 全都是无事。 文迎儿远远瞥了一眼绛绡手里的一堆“无事”,让她放进盒子里关好。 绛绡跟着文拂樱学过字,就算不多,这两字也认得。文迎儿让她把盒子拿走,“如果以后都是无事,就不用告诉我了。如果有事,你看完了拣重要的跟我说。” 绛绡叹一声。 文迎儿许久没注意过绛绡了,这时候看她杵在那里,想起来上次文拂樱过来和绛绡说了什么悄悄话,这次就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绛绡看见她的眼神一凝重便腿软,这都是上几次留下的后遗症,两个手指头碰了碰有些局促,想了想还是实话说:“上次文大姐儿来确实交代了我点事,她希望你不要与外面接触过多,如果你去了哪里,就让我差人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而且她还威胁我……” “我与外面接触?” “她说,还是和外边疯传的崇德帝姬有关。娘子的长相与那帝姬太像,外面见过您的会有这说辞,传出来风言风语。外面杂剧里也都在唱,崇德帝姬百日祭的时候,就有人私下里在街面点火烧纸;上个月鬼节,又有烧纸的、打扮的在街上闹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次去荀宅的事她也从冯大姐这里知道了,说宫里有人在利用这事捣鬼,与政事有关,牵扯文家,因此怕有人因为这个勾搭你出去……打你主意,害你危险。” 文迎儿笑一声,“她觉得我和文家会有什么危险?” “……这我真不知道。” “你刚才说她威胁你?” 绛绡咬了咬嘴唇,“她说,如果一旦我没像她如实禀告,出了什么事的话,我那卖了我的爹,就会遭病灾……” “你爹?” 绛绡突然又跪下了,有点泫然欲泣:“我爹虽然卖了我,但我过上了好日子,他一辈子就倒个泔水,也犯不着谁。可是文大姐说,与崇德帝姬有关的都是杀头的大罪,如果娘子你与那些想从崇德帝姬身上涝死人油水的人扯上干系,那她文家就会有大难,如果文家有难,我和我爹的烂命就保不住……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需要懂,更命令我不能告诉你,只要偷偷传话告诉她你每天见了什么人,去了哪儿。她派了个文家的小厮,天天晚上守在冯宅等着和我会一次面。上次娘子和管家去乡下的事我告诉了她,去开封府的事我告诉了她,但是去香庵和玉清神霄宫那两次,我没说……” “别哭了,”文迎儿心下已经了然,她自己越发知道,文家对她的身份了解,因而才特别害怕窝藏她的事被抖出去。所幸绛绡前头犯了两次错,认了她为主,尤其是香庵试探的那一次她没说,可见她是忠心的。玉清神霄宫与韵德的会面,郭管家知道一些,但文家恐怕不会特意去和他打听。她私下得和郭管家多交代几句。 文迎儿很清楚,“长得像”和“真的是”,那是天壤之别,“长得像”得人一乐,引人注目,还能因此赚钱领赏,升官发财,但“真的是”,恐怕定会触怒那高高在上的人…… 听冯熙与韵德的话,她过去并不优渥,反而经历凄惨。如果这些事情由她的口中诉诸于众,上头那些欺辱过她的人,还能不反扑死她么。她已经不再是傻子了。 她于是交代绛绡:“你继续每日向文宅报我的动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你问我即可。” 绛绡道:“他们会不会派人跟踪娘子?” 文迎儿沉吟:“她既然还在问你我的去向,就还没到那一步,我们顺着她意思来便是了。且……她是我大姐,她说的话有道理,我应当听着的。你帮我约她来一趟,正好大姐的婚事上我还得参详她意见。” 文家现在还只是担忧,因此才会从绛绡身上下手,再差人跟踪便显得多余了。更何况,冯熙知道她的身份,只要离家一定会暗中设防保护她。 虽然冯熙所设的人从来没让文迎儿看见过,但她却也很清楚,他的视线只会无处不在。若不然她出了事,他又怎对得起火场将她偷出来的苦心呢。 绛绡答应下来。 到了下午时,霜小又过来请示,文迎儿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去孔慈那里。 孔慈不到荀休案例也不归家,她便跑得更勤了,说是“替二哥和娘子照顾孔家一家老小,他家只剩下妇孺,初来乍到的,吃的也不省得去哪里买,还是咱们照顾着些方便。” 每次都能想到新词,文迎儿瞧她眼睛晶亮闪烁,倒是觉得很喜欢。想争取什么就大胆地去,不遮不掩,办事聪明又勤快。文迎儿对她的吩咐是,只要冯宅的事办妥了,想怎么样她都可以。 倒是想到冯君,已经不满意的婚事仍要强硬坚持,往好听了是为亡父家族,往难听了便是为她不肯放下的尊严。 下午冯忨放课后,她依着约请盛老先生与他那妾室出来,一并租了马车往小云寺去。 她戴着帷帽,等到了小云寺里也不摘下,那婢女扶着盛临下车,一见那殿顶仍然金光大炽,便道:“修缮得很 分卷阅读69 快。” “转眼已经五个月了。” “差不多半年,就看不着丁点儿着火的痕迹了。” 文迎儿笑:“就连人也不过只烧一两个时辰便能成灰,不着痕迹,何况这寺庙,房梁木材一换,画师工匠一涂抹,还能留下什么?” 盛临睁大眼睛:“我的画!” 他身边那着婢女衣裳,实际上是妾室的女子这时一莞尔:“您的画指定得留着呢!” 盛临摆摆手:“大火无情,这天家之女也留不住,何况是我那画。原先他们将我那画当成吴道子的真迹,无人能识,我也不敢开口,如果当真已经被火烧了,那倒是天意代为惩罚我,我也不敢留遗憾……老天爷不将我这老头子命带走,我就得感深义重。 原先文迎儿还以为她是傍着盛老先生衣食无忧,现在看来,却是真情。她答应下:“我请人问问这比赛的事,你先别忙。” 那婢子道:“一定要成行,他,他今天一回来,就闷在桌前开始描画了,这几年间,从未见他如此认真,精神矍铄得,像个年轻人。名次倒不如何要紧,只让他能亢奋起来,也算功德一件。” 文迎儿应承下来。等她走后,看见霜小正在干活,便写了封信托她明天跑一趟宫门三衙,去给孔慈 分卷阅读70 送信去说关于画院招比的事,看能不能攀上门路。霜小别提多高兴了。 第二天有小厮过来禀报,说玉清神霄宫的金坛郎道官在外面求见,是为了冯家贡院街小楼的事来的。 冯君与郭管家、并文迎儿一道在大厅见到了徐柳灵。那徐柳灵一入内,便恭敬地略低着头,将冯家小楼的大门钥匙交了上来。 冯君很得意。现如今整个开封府都是太子的了,太子贵为开封牧,之前徐鱼与冯家小楼的案子,立时便翻了个儿,那几个纵火焚烧的,已经全都重新关押下了大狱,玉清神霄宫派徐柳灵来归还钥匙,并且提供资费重新修缮。 冯君当然不依不饶:“听说我们小楼内闹鬼之事是由徐道官出面,那到底这鬼捉没捉到?是什么鬼装作我爹的样子四处下人,还害得整个贡院街都惶惶不安的呢?这事徐道观钥匙不给我们个交代,我们也不敢轻易放徐道官走。” 冯君让十名小厮,大张旗鼓地敲着锣,把尉迟恭钢鞭给抬出来,就放在大厅里当摆设。 徐柳灵看见那硕大的钢鞭上长满倒刺,登时吓得汗毛竖起。现如今冯家正在得势,府衙是太子的,如果冯家真给他滥用私刑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一个小道官当真是无处可逃。 文迎儿观察这个徐柳灵,脸上苍白如死,虚汗淋漓。先前韫王整治冯家,以他为打手,胡乱说上几句话就搞得人心惶惶,现在情势略微转换,立即主动把他供出来示好,可见他本就是最下层的一个弃子。 冯君一边冷笑着,一边对他道:“我们冯家历来喜欢在客人面前表演这个杂耍,就是耍鞭。昔日我父亲在西北,就是挥舞此鞭一次斩杀数千贼敌,现如今它陈列家中,上面不仅有我父亲一腔忠魂,还有千万被他禁锢之恶鬼,若不为徐道官表演一回,有些对不住徐道官为我家小楼鞠躬尽瘁、驱鬼除妖、维护一方安定的苦心。” 徐柳灵瑟瑟发抖:“小道还得回道宫复命……” 一个专门被冯君请来的歧路人(杂耍)从外面站了上来,长得人高马大,看样子像个勾栏相扑手,立在那里就好似尉迟恭给再世了一样,瞪着铜铃眼,“喝”地一声,叫得整个大厅震了一震,随后便喀拉拉将手指骨节全都弄响了一遍,随后一把搂住徐柳灵的脖颈,将他猴子捞月一般捞在大厅中央,仍在地上,徐柳灵险些撞到那放置着的钢鞭上去。 钢鞭的钢刺泛着银光,那大汉又喝哈一声,绕过他的头将那钢鞭拿起来,丢在他头顶,悬空转了三圈落下来! 他的眼睛瞪如死前猪猡,唇齿抖动中发出呻/吟,然而那大汉却在此时轻轻巧巧地将钢鞭接了过去。 冯君鼓掌喝彩。 文迎儿坐着看这一幕没有说话。 她曾经威胁过徐柳灵,即便冯家再不济也会盯着他这小人物不放,但那只不过是威胁其说话的一种手段罢了。 等冯君尽了兴,那徐柳灵灰溜溜地起身向外走去,也无人送他。文迎儿却让绛绡跟着他到了门口,拦上去问: “听我家娘子说,徐道官曾经医术惊人,救人无数,又有道行本事,还曾替娘子身上驱除梦魇,救了帝姬一命。想必玉清神霄宫对徐道官的能耐一定大加奖赏了罢,难道没有加官进爵么?” 那徐柳灵自嘲:“这是娘子多虑了,我这小道何曾能得那样青睐?倒是不知娘子有所耳闻否,在我玉真殿中司职洒扫的蓝礼,都已平步青云成了副都监翠微郎了,我不过是小小殿守,无法与之匹肩。” 绛绡道:“娘子就知道你要谦虚,特地让我送出这个来,”说着递给他一张名帖,正是孔慈的。 孔慈乃是西上阁门副使,宫门监的职见外也好见,内里又是东宫官,兼着东宫曹参这样的位置,与春坊官员都有牵系。 文迎儿知道,并不只有韫王才需要道士,只不过如今玉清神霄宫最顶头那侍奉皇帝的陈素,人称道天大一先生,以“神霄一府总诸天”将官家笼络住,又和韫王集团交好,这才得宠多年,让太子无从下手。 文迎儿倒是看出了这个徐柳灵有些本事,又在底下郁郁不得志,现如今他说他医术惊人,一定是比一般道士堪用的,太子既然在吸纳人才,这样在韫王他们底下不得志的肯定会有所用途。 她本想将这徐柳灵推荐给冯熙的,可是两人说破身份后,她也不可能再同他说什么,只好间接地,让孔慈去同他说了。 孔慈有没有这样替太子辨识人的能耐就不知道,但他听了她的话,定会与冯熙商量的。这样就足够了。 徐柳灵接过孔慈的名帖,看了半晌。他是个聪明人,虽则看着孔慈不过是武臣,但一看到是宫门使,立即反应过来,当下眉开眼笑,大跪下给绛绡磕了一个头,又站起来:“替我给娘子带一句话,若柳灵得偿所愿,定会重谢报答娘子,万死不辞!” 绛绡已经听文迎儿说过他可能会有的反应,因此没被吓到,但见他竟然真的如文迎儿所说的下跪磕头了,还当真略吃了一惊,只是立即笑说,“娘子说了,不求回报,但求您他日拉扯一番,将来若是娘子有什么小灾小难的,还得请求徐先生治病解难呢!” 徐柳灵当日提及自己医人,不过是随口,没想到被她留心了。他点点头,“那必当如此。” 霜小自然又得了任务,三天两头地往孔慈那里跑,连西阁门的监门都认识她了,一见到她都说,“孔副使家娘子又来了!” 霜小面颊通红,从来不做解释。孔慈倒也是个大大咧咧之人,对这些毫不在意,因为她是文迎儿跟前的婢女,又时常照顾他家里,连他母亲都对她交口称赞,他便对霜小也尤其照顾。 果然,这徐柳灵凭借着一身本事,还有对医理的精通,很快就得到了太子接见。 然后便拖人送了一颗据说是“千年人参”到冯宅来。 —— 霜小很快也带回了好消息,便是有关于翰林画院那幅《万国咸宁》图的临摹比赛的,这比赛已开启月余,将在半月后天宁节前评选出炉,规定细则为:画幅不得超过一丈二尺。最终榜首可为皇家小云寺画阁作佛壁之画,这可是名垂千古的奖励。要知道,原先吴道子的《万国咸宁》图便是画在北岳庙德宁殿的壁画。 盛临知道后更是欣喜万分:“别说给老夫半月,便只有一天,老夫也定能拔得头筹!若说这天下有人比我摹得更像,那便只有吴道子本人了!” 从这消息以来,他便钻入书房去,不眠不休,只吃些流食。 小冯忨原本是不爱跟着他读闷躁的书的,但见自己老师竟然每日钻在画里,摊开书房一张一丈二尺宣纸,笔尖攒动如有神助,倒是看得他每天都不愿意回自己院子了。 冯忨蹲在老师 分卷阅读71 书房里不捣乱也不吭声,盛临也不赶他,还让婢子给他一日三餐备好吃食。冯忨自己就在屋里翻书,再看老师,再翻书,他是完全被老师的本事和专注给迷住了。 待得那画呈给文迎儿去看时,文迎儿忍不住惊叹,如若盛临不能为第一,那就真的只有吴道子从棺材里头钻出来才能做到了。 又端详了一遍,文迎儿问盛临:“画上没有您的押签?” 盛临摸着下巴道:“老夫临了一辈子,画上明面儿自然不能留老夫的押签,不过,老夫也是想留下点痕迹之人。泼水散墨后,左角出老夫之姓名,若用火在下烧,能见我用奶所盖的印鉴。哈哈,这都是些江湖术士法子。” 文迎儿:“是该当如此的。” 因整整画了半月,到了截止之日,盛临已经疲累得眼睛里血丝满布,走路气喘不止,但还是坚持要亲自将画送去画院。 孔慈此日荀休回来,代为车马,带着盛临、婢子和文迎儿以及霜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翰林画院去。 路上盛临兴致勃勃,与众人讲述画院旧事:“早年间,画院在宣德门东,从御街一路行来,便见画院,后来才改到右掖门。初时老夫得了翰林待诏之职,专攻画壁,临的便是地狱图、神仙卷,与‘吴道子’这三个字就没分开过,以至于庄周梦蝶,时而竟以为自己为玄宗时人,官家也曾下过同样的命令,令我‘非有诏,不能画’,倒令我一时得意忘形,自认为在官家面前得脸,便说些御史的话,结果却令官家动怒,说我‘妄议朝政’……后来得冯公赏识,与我时常攀谈,我亦多因他描绘他口中西北奇景。” 霜小全然没听进去,因为车挤,她一直躲在孔慈身后。车颠簸时,她脑袋一晃,发髻时不时会撞到孔慈背上去,随后挣扎坐起,满面绯红,憋着笑不语。 孔慈偶尔因她撞在身上,回头瞧一眼她,四目相对,见她没事也就转过去了,后来撞得多了,也不以为意。霜小所幸就将发髻靠在他背上,只要旁人不注意,她靠着的时候就越来越长。 到得画院,孔慈已经请大内黄门侍引领,由画院中的东宫僚属安排送画上去。 里边已经陈列诸多画幅,挂满了一室,由画院一位学正主持,画学生在周遭一一点选整理。 盛临的画一送出去,一群画学生当即震动,各个聚集起来,不敢相信有这么逼真的临摹画作。 现如今的学正也较年轻,只是看得盛临有些熟悉,却叫不上来,但盛临上去拱手作揖一报上名,他立即两眼放光,“原来是盛老!当年某只是个刚入画院的画学生,已听闻盛老之宗教画乃是画院一绝!但后来盛老怎么就悄然离开了?” “说来话长,”盛临自然不可能将涉及党争朝政的事情也说出去,寒暄几句,那学正也道:“此回参赛的画几已收齐,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我瞧盛老之作,必得头筹!” 文迎儿走了一圈,已经将周遭所挂参赛者的一众图都遍览了,高下立判,盛临的画作是当之无愧的头名,几乎已经赢定了。 盛临这回在次回到画院,自然是不愿意早走的,他四处转转,观赏各处所挂昔日同僚的作品,又问询画院现状,颇多唏嘘感慨。到了晚间时,回到那比试送画的屋外,文迎儿见正有人修改那屋外所挂的比试细则。 仔细一瞧,上面将至高不超过一丈六尺寸的标识去掉了,改成了“尺寸不限。” 文迎儿觉出点奇怪的意味,便拦住一个出来的画学生,“怎的突然改了规则?” 那学生道,“这是学正方才告知下来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盛临看到不以为意:“尺寸而已,不掩本质。无须挂怀这个。” 离去后,文迎儿觉得仍旧有些怪异之处,第二日便在此央郭慈引她进去。 就在学正敲那截止钟铃前,外面突然好大动作,数十个人抬入一幅长十丈余的画幅,一入内,便叫画学生们将所有的画幅取下,以供它悬挂。 挂起之后,这巨大的画幅果然要比旁的壮观许多,虽然近看瑕疵很多,但远远望之,却好像攀登上北岳德宁殿了一般。 孔慈望见这画,也闻出了怪味儿,问文迎儿,“这样一幅临摹,耗时大约多久?” 文迎儿冷笑:“至少数月,即便是吴道子本人作画,快也要月余。” 孔慈道:“那便是在比赛之前就早已动笔了。” 文迎儿叹息一声:“我看这胜负已定了。” “怎么如此确定?盛老的画的确是最出类拔萃的,此画不过是盛大了些而已。” 文迎儿笑,“而已?规则都能为他而改,你若想想,这批画推到日理万机的官家面前,官家会说什么?‘怎的其他人都画这么小幅省事么?唯有此人当真将以是在作壁画,还有什么可看的’?抑或官家也会看其他小幅,但画如此之多,且都是同一副画的拟本,若要仔细研究谁更像,那必得花废心力去认真细察才能看得出。官家有耐心看完所有再作评判么?再或,官家一看到那多如牛毛的画,便会同画院等人说,这你们自己选便罢了。那画院便会指出巨幅,‘此为最好’,官家一对比,只此一副如此壮观,自然也就胜出了。” “那你的意思是,盛老与其他参赛者,便是被画院所玩弄了。此人早已内定,比赛不过是过场,不过是为了捧出他这么一个人物来?” 文迎儿点头,“你去查查这画师的来头。我怕此事对盛老打击过大,暂时先不要告诉他。我们要在这上面,好好地想一想办法……” 孔慈去查这人背景倒是容易,可文迎儿居然还想在这内定的结果上面动脑筋,他倒是不知道这还能如何更改。难不成要说服那方退赛不成? 文迎儿悄无声息地去一堆画幅中,将盛临的那幅拿了回来,出门后,径直让车夫带她前去玉清神霄宫,去找徐柳灵去了。 迂回曲折地,将这幅画给了徐柳灵,并告诉他,“这是我夫君从江南花费大力气,据说是北岳吴道子壁画的粉本(稿本),你可帮我鉴赏鉴赏?” “此画当真是粉本?” 那徐柳灵因为受到太子赏识,近日正好要参与一次有官家在场的开坛法会,来预测叛军头领慕容凌藏身之处。他已从江南前线得到线报,也就是说,冯熙早已经探知慕容凌藏身点,只是按兵不动,欲要让太子在前朝也用叛军的事作一作文章,再鸣金收兵、一网打尽。这个徐柳灵,就成了太子摆弄官家的一个关键。 徐柳灵只要法会过后,指出叛军位置,再由冯熙抵报上奏抓到了人,那么太子方便在朝堂与战事上大获全胜,连带着官家会对徐柳灵顶礼膜拜,当做神人。 这幅画由徐柳灵递上去,官家自然有**分信服。 分卷阅读72 文迎儿听他说道,太子举荐他在官家和百官面前开坛作法,突然眼睛放亮了,同他说,“你不是说要重谢我么?那你给我一套道服,带我去参加你的法事!这画由我来递上,如果官家鉴定是假的,不是吴道子的粉本,那罪责也不在你而在我。如果是真的,功劳便在你,你看如何?” 徐柳灵刚才也想到了,万一是假的可怎么办,她这么一说,便又觉是个不冒险又有得赚的极好的办法,“可是……”他犹豫道,“你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呢?” 文迎儿道:“我想看看官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有事 徐柳灵原先就是个破落户的出身,少时因为贫苦,以乞讨度日。后来被医家收留做了个学徒,又得到了真传,以为可以靠医道从此安生度日了,自己的师傅却因为被请去治一个大户,直言其没救,而被人殴打得没了命。 从此徐柳灵不甘于平庸,也不敢随便说真话,借着一点医道做了道士。又因为想攀附权贵,而学了些五金道行,坑蒙拐骗,进了玉清神霄宫。 他平时在玉清神霄宫里,故意表现得一派悠闲、想往魏晋名士的模样,实际上却是掩盖他想要向上攀爬的心思。 但凡愿意坑蒙拐骗之人,总要伪装一个表面,而内心恰恰相反,这是极其好猜的,所以文迎儿看他作法,就琢磨出了他其实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 他被玉清神霄宫派去整治冯家小楼,情势一转立即被弃置,让他在冯宅受了那么大侮辱,他必然不会再对时下皇亲国戚所把持的道观再有期待了。那能期待的,只能是文迎儿给他指点的明路——太子。 太子观他作法后,便与他一拍即合,更何况,他给人喝的符水,还真能顶用,这在亦真亦幻的道观可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既然官家信这个,那就给他想要的。太子赵煦决定从韫王最得意的地方扳回一城。既然他弟弟可以装神弄鬼,他这个堂堂太子又为何不能呢? 徐柳灵来的时机太妙了。 当然在法会之前,他只是同官家说,他见到一位神人,而此神人有通天之能,奉天命为陛下而来,可为陛下去阴魔而断妖异、辨奸贞而崇大道。 官家此时又有高殿帅作陪为太子说话,被唬得一愣一愣,再者一听有神人专门为他天降,而他近来确实头疼,玉清神霄宫却迟迟治不了他的病——反而高殿帅送的那个教坊女子,自从带到御前做了他的侍儿,他便在温存中好了不少,因此高殿帅的话他更信了。眼见高殿帅都夸其神,那么他便答应召群臣办法会,一探神人究竟。 再过一日,就到了徐柳灵在御前的法会。这次法会是极隐秘的,实际上玉清神霄宫还没有人知道。太子将他在官家面前夸成“神人”,还欺骗官家此事天机不可泄露,目地便是不让韫王、管通一派知道,所以徐柳灵现在表面上,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殿守金坛郎罢了。 太子的计划是让这“神人”迷惑住官家心智,让韫王与阉人管通等人乱了阵脚,包括玉清神霄宫那道天大一先生臣素,最好立刻就失宠。 徐柳灵因为文迎儿而得了天大的机会,因此才投桃报李将这么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她。 他也已经许多年没有信任过什么人了。 既然机会如此来之不易,他自然会悉心准备法会的一切,赌上性命,也要搏一个锦绣前程! —— 文迎儿这头,又收得几日“无事”信。她也越发紧张起来。 后日就是法会,她就能见到官家,这个她印象中唤作“爹爹”但始终不知长什么样的人,或许看到他的那刻,自己记忆就能通透起来。 文迎儿的心已经颤抖,她很清楚后头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她不仅要在法会上见到官家,还要将画递到他手上去,争取博得他一声赞赏。但也很有可能,在她或者是画被她的爹爹看穿的那一刻,或者这画被他识破是赝品的那一刻,她的人头就会应声落地。 但她就一向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现在越发兴奋。 文迎儿兴奋之余,翻了几遍装信的盒子。冯熙的“无事”信将盒子堆了半满,她一一拿起来数了一遍,将绛绡叫来,“今天没信吗?” 绛绡道:“没有。” “去问下军差来过没。” 绛绡笑了,“娘子怎么开始关心有没有信了?” 文迎儿不回答,手上又将信翻了一遍,然后跟她说,“你先出去罢。”等绛绡走了,她用笔蘸墨,在每张信笺的左下角空白处画了个无脸女孩儿抓着一个磨喝乐,一起翻信的时候,小人儿就动了起来。她画好了全都放进去。 到了晚上又问了一次,军差一整天都没来,绛绡道:“今日恐怕是没信了,大概军中战事吃紧,娘子不要太担心。” “那抵报呢?军中肯定有抵报发去宫里了。” 在干活的霜小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让她去找孔慈问问。问回来说这两日江南军没有和叛军厮杀,但正在山中搜捕,送不了信也正常。霜小也放下心,回去告了文迎儿,见她点点头好像没那么担心了,才给她去放水擦洗身上。 文迎儿一直泡在热水里,手脚却一直冰凉。绛绡和霜小等人都不知道她明天要去法会,还以为她只是等不到信,心急的。 第二天早上文迎儿再问,军差还是没来。绛绡说,“如果这个时候不来,他今天就是不会来了。”但晚上还是多余问了一次。绛绡安慰她:“明天一定就来了。” 下午时,文迎儿将绛绡叫进来,“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过了明天我没有回来,再差人通知孔慈知道。” 孔慈知道那么冯熙便能知道,如果她没回来,那不若就是被认出来,随后听凭他们处置了。 等翌日四更时,她找了件霜小的衣裳,拿着菜篮掩盖画轴,低头从后门钻出去,早有徐柳灵备的马等在不远,她趁天暗乘马到了玉清神霄宫,躲在隐蔽处换上道士装束,等徐柳灵带着自己几个小弟子下阶时,她便跟了上去。徐柳灵已经同自己的弟子们打过招呼,就让她掺杂其中,一并如宫去了。 法会于辰时三刻在大内左承天祥符门的门楼上举行,不过五更时分,徐柳灵已在门楼上搭台准备好了。他站在案几前,恭恭敬敬朝老天爷鞠躬,点燃三炷香。 随后回头向着弟子们环顾一圈。 文迎儿没有施半点脂粉,脸面莹白,站在他一群黄面皮的弟子堆儿里,将她的粉雕玉琢衬托出来。她女扮男装,又是道士衣衫,冠帽显得比她脑袋大出一圈,用系带在后面系紧了才不致被风吹掉,那衣衫也较宽,她的身形仰直高挑,和弟子 分卷阅读73 们站在一起不显得太过弱小,但只是瘦瘦的,风吹欲倒,却昂首端正地站好了。即便是个假道士,也是个器宇轩昂的假道士。 他估摸她脑子里正在想着什么计划实施御前送画的事,所以眼睛里闪着光望着别处,胸前呼吸起伏。 徐柳灵不是没见过女人,且他日常侍奉的,还是韵德那般的贵女。在韵德这样女子的脸上,从没有像文迎儿含带在怯懦外表下的英气,眉宇和眼睛暴露了她,还有跳动的嘴角,都外放出她的张狂冒险。 这一点和他很像,隐藏一部分懦弱又显露一部分野心,他有点儿忍不住地伸出手,想搭在她手腕上将她拉到城墙边去,然后跟她说,“从这里看里面,就是禁中的殿宇、皇帝嫔妃所居的后宫、这底下穿金戴银的主仆们全都仰头注视着咱们;从这里看外面,又是城外熙熙攘攘苦度余生的小民,他们也仰仗着咱们,听咱们呼风唤雨,他们便跪头倒地。” 他突然有种自己是帝王,拉着心爱的嫔妃展示他天下的感觉,即便是种假象,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本朝得名声的大道,身后也都有妻妾宅院,是以他有花花肠子不仅不算违道,还是他贪图高位的一种寄托。 但他手伸到一半,就看见城门底下便6续排布了侍卫、乐部、仪仗,大臣们三三两两走过来,这说明皇帝也快要到了。 大臣之中,朝中知名的安相父子、巨阉管通、高殿帅、李昂、还有玉清神霄宫的道天大一先生等都齐聚在城墙下,过得片刻太子、韫王、皇亲等尽皆入内,随后让出一条道,簇拥官家走进来坐在椅上,仰头观赏城墙上的动作。 竟如此声势浩大!徐柳灵的一帮道徒们朝下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候腿软发虚,口干舌燥,徐柳灵更是脚底发软,挪也没法挪动了。方才一个人站着时还觉得睥睨众生,现在突然之间就和冯君把那钢鞭在他头上耍一样,吓得想跌在地上。 文迎儿朝下看见官家穿着绛罗履袍、折上巾、通犀金玉带,但因为太远,就像她笔下画的无面小人儿一样。他现下正坐着,前头也摆着一个案几,上面香炉也插着三炷香,是用于拜谢上苍的。 文迎儿心跳的极快,但眼睛也睁得极大。这时候底下官员敲锣示意作法开始,那徐柳灵脑袋嗡地一声,被那锣一。文迎儿却似乎没太在意,只是一门心思盯着下面已经离去的官家。 他们被留在宫中等候抵报。只有冯熙抓住了那慕容凌,这事才算真的大功告成,太子才算是赢了一回,这徐柳灵也才能得到机会得以在殿上面见官家,文迎儿也才能送上 分卷阅读74 那副画。今天还迟迟没有结束。 如果这事没有大功告成,那韫王等人便会抓住把柄,极尽败坏太子之能事,而冯熙自然也会被贬黜,徐柳灵或将身首异处,文迎儿既见不到她的爹爹,也走不出宫门去了。 徐柳灵一行被留在宫中不可随意走动,由内侍看管,门外侍卫罗列,武臣走动,看上去便似是将他们关押起来。正午时为给饭,到了傍晚才送了一次饭。 徐柳灵的徒弟方才在城墙上经历了那被皇帝重臣观瞻的盛景,到此却被冷待,登时就不高兴了,眼见送来的饭菜甚少又已发冷,其中一个脾气冲的便与那送饭内侍顶撞起来。 那内侍不说话,只是斜眼看他,过了许久后,便有内侍省的人来将这徒弟要领走。 徐柳灵站起来拦截:“勾当,我弟子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勾当宽恕则个。” 那内侍省的人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宫中规矩这位不懂,咱们奉上头命令指摘指摘,不是什么大事吧?” 徐柳灵一听,打了一寒颤,回头瞧文迎儿。 他心里没主意,总要去瞧一瞧文迎儿,但凡看她神色,就能做出个判断。眼见文迎儿像没看见一样地端坐着,于是赔笑道:“不是,不是,勾当请便。” 这徒弟在宫里没规矩,被拉出去就是打死也说不上话。文迎儿不动声色的,就说明他也不能淌这个浑水。现在抵报没到,他的命运还没定,说不定他下刻就要死了。这些内侍伺候宫中人惯了,断不会还让宫外一个小道士还蹬鼻子上脸,更何况内侍省是阉人管通的,今天他徐柳灵站在管通的对立面,小小杀个徒弟惩治都再正常不过。只要抵报不来,这些内侍就一副不近不远的模样。但他们也不敢对徐柳灵做什么,态度也并不恶劣,因但凡下一刻他若飞黄腾达,好教他不记仇,甚至还能从他身上捞点渔利。 想通了这些,徐柳灵又回头去望着文迎儿。他觉得文迎儿即便就只在那里坐着,不和他说话,甚至一眼也不瞧他,也像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即便身在囹圄也好似人间乐土。 天色渐暗,这屋内没给上灯。徐柳灵揣度文迎儿的位置,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她身边去。闻到她身上女子的香味,就在她身侧坐下。因她也看不见,也不知是谁,只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但他却闭上眼睛朝她的方向深吸,微微靠近她宽大的袖袍,能让那袖袍有一丁点儿贴着自己,便立即心潮澎湃起来,黑暗中遐想着令己心动的情形,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热气。 此刻的文迎儿已经将生死和官家都置之度外了。在命运审判之前,一般人已经不会再惧怕,而是只想着有什么遗憾,这大抵是人之常情。 现在她只在想着两件事。第一件,冯熙两日没有写信来。第二件,只要抵报来了,就相当于是冯熙的信来了。 一更时,掌灯内侍突然开了门,灯笼趁着他的笑容,文迎儿便立即知道是好消息。 果然,那内侍上前来给徐柳灵一鞠躬:“恭喜徐先生!先生真乃天降真仙,神之又神!官家现在传您到宣和殿去享用晚膳呢!” 徐柳灵大喜,站起身来,几乎欲抱住文迎儿庆祝一番,好在他忍住了,向前向那内侍道谢,随后从袖子里掏出银钱递上去,“勾当们今日里也辛苦了!” 那其他内侍的脸色纷纷都好看了起来。徐柳灵的道徒们立即觉得鸡犬升天,全都站起来欢呼,内侍赶紧劝阻:“官家只召了徐先生。” 道徒们稍稍失望了下,也就都安静下来。不过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得到召见的。 徐柳灵往后走,大胆牵起文迎儿袖子:“此徒我必得带上,我的法力有一半为此徒相助,他不在,我恐怕不能得心应手,如果陛下请我作法,我须得有人协助。”他说完然后瞪视一眼众徒,意思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瞎说更不要暴露文迎儿。众人立即会意。他们可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文迎儿正低着头笑,心不在焉。一入宣和殿,酒宴及舞女已起,官家、太子、韫王等皇亲在座,徐柳灵一进来,便被太子赵煦起身牵着胳膊,拉到官家面前:“陛下,如我所说,徐先生真可撒豆成兵,不信便让徐先生作法来!” 徐柳灵脖颈一凉,立时就想跪下求饶,但那太子扶着他,“徐先生,您看您在陛下面前,何不施此术出来?” 徐柳灵脑中仔细思索,牙齿发颤,这太子当真是糊涂了么!就算在官家面前表现,也不需如此大话,岂不是欺君吗! 太子已经微醺,看来抵报已送到一段时间了,这时不过是想到了徐柳灵,来让他献技赏玩罢了。 “这……这小道……”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我师父今日所耗过甚,当真是没法再招引天兵天将来此与官家相会了。” 殿旁立着的文迎儿此时跪下为他说话,但这话一出,赵煦脸上立即不悦,“怎的你师父还没回答,你何能替他回答?” 徐柳灵忙为她说话:“太子殿下息怒,我这高徒有他的本事,我也一向靠他协助才能作法,请殿下恕罪。” 文迎儿不抬头,但却淡定自若地说:“虽则我师父所耗过多,但我却可以为官家请出十方神仙来,聊以解闷。” “请神仙,竟比请天兵容易?”官家来了兴趣,招手,“你且往前来。” 文迎儿手里已从旁边果脯碟中拿了一把鲍螺,这时候走到官家座下近处,继续跪下,仍然不抬头,咽一口唾液说:“天宫其上,大内其下,诸仙在列,尽请显灵……” 说着把鲍螺撒出去,袖子里立时便铺展开那副盛临所画的《万国咸宁图》。 太子本没抱什么希望,此时见她铺开的是一幅画,登时便有些恼火。徐柳灵脑袋全是汗,立即也跪倒她旁边去,抢先答道:“小徒学艺不精,召唤不出来各位神仙,这是小道寻来的吴道子所画粉本,本意只是想让上天诸仙保佑,助我作法,没想到竟然被徒弟拿出来惊扰了陛下和太子殿下,请陛下和太子殿下恕小人的罪!” 徐柳灵自己都没想到,一看见文迎儿被非难,竟然能跳出来为她分辨,当真是自己也不要命了。可是文迎儿仍然没有收敛的意思,转头说道:“师父你错了,吴道子曾说,他从来不画粉本,可怎么百年之后,这无数明辨之人,却都认为这画是粉本真迹呢?依我看,一定是神仙显灵了,才会从壁画上下来。” 徐柳灵已经不敢再说话,只觉手脚已无知觉。但文迎儿仍然淡定自若地,这时候又直了直身。 因她已跪得离官家极近,官家一眼便能看见那画,又因为老眼昏花和醉酒,这惶惶然的还真觉这画亦真亦幻,便道:“你拿上来让朕仔细瞧瞧?” 文迎儿献上画去,官家看了一 分卷阅读75 会儿,果然大赞,“怎的朕瞧见这神仙似在同朕说话,向朕鞠躬呢。是朕醉了,还是这画太过逼真?朕知道吴氏画无粉本,这画到底是何人所画?” 文迎儿答:“是小道从一盛临老翰林处买来,这位老翰林日夜以摹画为生,摹吴道子更是神乎其技,依我看是世上第二。” “那谁是第一?” “论画,官家是‘天下一人’啊。” 徐柳灵听这对答,官家已经从玄道上被带去了画道上,好似已经忘了点豆成兵成神,但官家脾性也不知道是如何的,他仍旧跪着发抖不敢抬头。太子赵煦也酒醒了些,恍然方才“点豆成兵”夸了海口,差点酿下大错,也只默默地退下,静观殿上的变化了。 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这小道士声音尖细,说几句话看似玩世不恭欺君罔上,总觉得官家应该立即要发怒了,但官家却眼神迷离,听着颇受用,一听到有人提他的花押‘天下一人’,不禁高兴起来,“你有些意思,这画也十分活灵活现。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朕倒是欣赏你这种敢诓骗朕的语气。你抬头来?” 这句话一出来,殿上气氛突然有些冷冰。文迎儿隐隐咽一口唾沫,抬起头去。 四目相对,官家忽然愣住。文迎儿定定地望着上面,那张日渐松弛、却如女人一般白皙滑嫩的面孔…… 浑身毛孔好似透入冰凉的针刺,但入眼除了第一眼之后,他的面容就开始化开,她眼睛面前就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一只丑陋的穿着大红官服的蟾蜍,头上的两颗眼睛像爆珠,瞪着她,嘴巴一张,吐出长长的舌头,卷起带血的蚊子入口。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侍儿,浓妆艳抹地,却像她自己在照镜子。她想起荀子衣曾经带着这模样的一个女人招摇过市,现在这个像自己的人正低下身子给蟾蜍倒酒,蟾蜍的舌头蹭地出来,在她面上划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蟾蜍就是她爹爹! 那官家看了一会儿她,大约因为她没有施任何脂粉,个头也高些,虽然与旁边这侍儿有些相像,却也只是指着那侍儿说道:“你这小道与承承有些相像,都让朕想起朕一个过逝的小女,她也是如你这般说话调皮。好了,你这戏法变得也不错,画也令朕满意,就赏你点吃食罢。” 说着让人给他上一盘果品,和徐柳灵退去坐下了。 文迎儿脑中混乱不堪,徐柳灵吩咐她不能再抬头看,她也无法再抬头看了。她丝毫想不起任何关于爹爹的东西,只能看到一只恶心的蟾蜍,或许这就是她对爹爹的全部印象了? 宴还没毕,只吃了一个果盘,便被内侍暗暗地叫出去。那内侍已经知道徐柳灵得了皇帝赏赐,禁不住想要讨好他,一路上讲些宫闱秘事给他听,“方才那位侍儿,说来模样像官家女儿,但实际上,却是私房专宠呢。你知为何,官家喜欢与她交喂香啖,据说能治官家思念已故女儿的头疼病……” 交喂香啖……交喂口中的酒水或者唾液…… 文迎儿脑中那蟾蜍吃蚊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心口好似有口恶心的血想吐出来。 正好那内侍又夸赞徐柳灵:“先生真的是得了神仙相助,告知了叛军地点么?那江南军统领冯熙,因为纵深进去抓那叛军头领,已重伤坠崖失踪了,好在他将那叛军头领刺死在柱子上,才给兵士们找到,这可真是险峻!” 文迎儿浑浑噩噩间听了这话,等坚持到出宫上了马车,眼睛一白昏了过去。 徐柳灵将她带回到玉清神霄宫去,一下马车,就被迎上来的都监等人团团围住,众人陪着笑脸对他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徐先生”将他叫着,而他身后跟着马车回来的源源不断的赏赐,也都被那都监等人亲手搬上台阶,送到新给他布置出来的一处大院子。 那都监还给他准备了盛大的迎接,他没法子照顾文迎儿,只好让人将她扶进院内。 今日里阵雨不断,此时天一阴,又下了起来。文迎儿听着雨声摸着脑袋醒来了,从院内踉跄走出来,痴痴呆呆地,走到外面去,径直向冯宅回转。 雨很快将她淋得全身湿透,发髻散乱沾在脑后。那个蟾蜍在脑袋里拿也拿不掉,却又不能让她想起任何的记忆,她越来越烦躁,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甚至想蹲在地上打滚。 刚蹲在地上,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喊几声,一仰头,望见一双穿着沾血带泥的黑靴子的脚,随后往上看,一个穿黑色衣裳的男人,在雨里狼狈地低头看下来,满面的胡茬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等她站起来。 文迎儿站起来,瞪着一双呆傻的眼睛。 那男人两手耷拉在旁边,手指头上的血混着雨往下滴,喉结一耸动,吐出沙哑的声音:“你找死么?” 文迎儿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继续说,“这么想让我失去你么?” 文迎儿脑袋里的蟾蜍没了,装满了眼前这男人浑浊泥泞的一张脸。 “过去是不是对你太好,让你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 文迎儿半天没答话,她不知道怎么答了,因为脑子已经回到疯傻那头去,口里只能含混地说:“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 冯熙忽然怔住,这才发觉她眼睛里含糊无光,口里乱说话,他猛地将她抱在怀里,“我能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听说你入宫,逮了那贼后立即从那山上跳下去,好让我能脱离他们,速速乘船回来找你。你这笨蛋傻子,不要命了去那昏君面前?我若是救不了你,那才是真正的有事!” 文迎儿站不直,但是冯熙手臂负了伤,又抱不起她来,只好拖着她在雨里走到那街角墙边上,勉强挡雨的地儿,跟流浪人一样坐在墙角抱着她不被雨淋,文迎儿手口哆哆嗦嗦的,缩在他怀里。 冯熙虚弱地骂,一边骂一边揉她的湿头发:“赵顽顽,蠢货、傻子、破落玩意儿、混账东西。” 文迎儿脑袋里昏昏沉沉地,口里念:“冯熙……蠢货、傻子、破落玩意儿、混账东西。” 冯熙苦笑:“是我在骂你呢。” 文迎儿仰头傻笑:“是赵顽顽骂你呢。” 冯熙捏捏她这蠢脸:“赵顽顽骂谁?” 文迎儿大声道:“赵顽顽骂冯熙!” 突然好像脑袋一个霹雳,文迎儿想起什么,抱住冯熙的大腿上仰头说,“你得帮我问问去啊,问问一个叫冯熙的愿不愿意娶我啊,万一他愿意,就能接我走了,银子都给你,你去帮我问问去啊……” 冯熙听见这话,将她拉扯起来,她不肯,偏要抱着腿不放。 到了这当口上,他也没有了什么精神,这一路回来肩膀伤口的血没能及时止住,眼下越来越虚弱。文迎儿又傻了,而他的命似乎也要终止 分卷阅读76 ,想来想去,还是支撑着身体将她背在背上,从墙边一步一步地往冯宅走去,硬是顶着雨拖着步子挪进了院门前,从他院子墙外翻进去,偷偷地把她放回到床上去。 绛绡听见有声音,闯过来瞧,正要点灯,冯熙虚弱地道:“给她喝些安神的药物,让她好好睡一觉,我瞧不像以前那样受刺。 文迎儿借机,领着冯君与郭管家,请他去贡院北冯氏小楼上作法,阵仗超然,引得全城都来围观,将冯家小楼诓说成是贡院街最灵旺的所在,并让他亲自撰写贴文,将冯老相公说成是四方神灵,将他的神位供奉在小楼院内。 但现如今冯宅已经不再像几月前那样拮据,这座小楼也不做他用,就特成为“天生神将”冯公居所供人瞻仰,竟然成了公庙一般引人注目,但凡经过者无不肃穆礼拜才能前行。 冯君对这人如此之快的发迹,更是目瞪口呆,讶异地说不出话来,见文迎儿竟然能与他攀上这样的关系,都实在想不通这里面的曲折,只是想到上次在这徐太岁头上动了土,如果不是有文迎儿在,恐怕又会惹出事端。 冯君到庙中同文氏说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怎的那人会这么快就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比那阉人还得宠的一般?” 文氏拉着她的手,“朝堂的事此一时彼一时,岂是我们这些妇人能置喙的?你且不说别人,就说你二哥罢。他现在又打了胜仗,回来咱们又要跪听旨意咯。” “娘是高兴二哥在太子跟前得脸了么?前些时日不还怕他卷入党争被别人牺牲了么?” 文氏叹一声,“他想做什么,我都阻止不了,抄了这么些经书也就豁然了。我担心他倒是还不如担心你多,你这婚事就没几日了,可都准备得如何,按理说我这当年的应该替你操持,可我这身上不能动,除了给你些无用东西,我也没法子了,还得让你嫂嫂帮你。” 嫂嫂,文迎儿。冯君哼一声,但又没有反驳什么。她也不得不承认文迎儿的本事,好多次让她化险为夷了。 另一边厢,画院将选出的巨幅《万国咸宁图》送到官家跟前去,官家都已经看过盛临的画了,再看这一副虽卷幅大,却到处都是瑕疵,口里便道:“朕倒是听说盛临所摹才是最佳,怎的不让他去画那壁画?” 就这一句话出来,自然而然这比赛也不作数了,那画院的学正亲自登门拜访,请盛临出山。盛临一去画那壁画,连带他之前胡乱涂抹卖不掉的几幅也争相地被人抢着收走。 壁画一完工,官家亲自在小云寺揭幕,连连称赞,还又将盛临请回封了翰林待诏,令他上宣和殿去没事就给他画画,然后让他做 分卷阅读77 御笔代书。 若要说来,这还是文迎儿的功劳。那盛临仍旧在冯宅做西席,而且还分文不取,摆明了就是回报冯家恩情,尤其是对文迎儿,虽然嘴上不说,但却是极尽感恩戴德的。 他即便是不知道文迎儿怎样做到,也知道要能改变画院,说动官家,那得动用多少层的上层关系,对于官场老人来说,他自然知道其中艰辛。 大婚时日越来越近,冯君打听到六日后冯熙将凯旋而归,来给她做主这婚事,她表面上不以为意,实际上心情却好得很。 家中诸多烦心事全都解决了,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总想着对二哥与文迎儿投桃报李。文迎儿眼看也越来越像个主母,似乎她也可以放心嫁到吕家了。 冯熙凯旋时,她让家里一众人,包括后院的亲戚子女们都到门前列队迎接,因为知道大军一定会经过家门。 霜小又想拉文迎儿去看,眼见冯宅所有人都去了,文迎儿却不见踪影,着急得到了门口才发觉她早就站在那里了。 是冯君一早就过来请她了,因为文氏跟冯君说了文迎儿和冯熙在闹脾气,让他劝和,那冯君也只能押着文迎儿出来迎接冯熙回京。 鞭炮都让小厮们备起来,铜锣、大红绸子挂得满外面都是,早上已经放了两回,周遭邻里、街道上的人全都出来围观,将冯宅外面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来有意思,因为早上的鞭炮也炸到了对街去,铜锣过街打响,敲了一晌午,荀子衣那宅院也听得一清二楚。内侍便告了韵德,说是对街那冯宅的冯熙凯旋归来,今天敲锣打鼓迎接呢。 韵德想到了文迎儿,忽然也对这冯熙感了兴趣,便让人扶着她起床上轿,要去对街看看热闹。 正出了门,见那荀子衣已经站在门外,望着对街的方向,身后跟着两个小妾,此时被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带出来了。 韵德恨恨,问李铭府:“他出来干什么?将那两个贱婢带出来,竟是要让我难堪么?” 李铭府道:“我上去同驸马商量。” 韵德道,“不用了,既然人多眼杂,不如我就演个戏,我演完了你让人传去官家耳朵里。” 说罢便将轿子停下,自己从上面下来,走到荀子衣身边去:“驸马可是要去看冯家的热闹?” 荀子衣瞥她一眼,给她行礼:“帝姬也出来看热闹,这当真也是稀奇,臣若早先知道帝姬有这爱好,定在帝姬房钱迎请。” “既是夫妻,又何必说这些?我们一道前去瞧一瞧便了,也不枉旁人都说咱们是贤伉俪。”说着朝后面猛地一瞪,那两个小妾识相,都不用跟荀子衣请示,就立即躲闪开来,连头都不敢抬地走了。 大军徐徐从外走过,敲锣声和鞭炮声震耳欲聋,韵德与荀子衣已经站在远处一座茶楼二层坐下观看了。底下人头乌泱泱地,目视大军迈着整齐步伐、一踏一步地走近,而最前的三人中,冯熙一手挂着板子,显是受伤,却仍旧掩盖不住大将威武凯旋的气势。 众人欢呼叫好,军歌齐唱,到得冯宅门前停下。冯家大宅前的阵列亦是隆重,冯熙临近了望过去,盛老先生与乳母带着小冯忨在前,与他笑笑,他在人中寻找半天,才见文迎儿躲藏在角落里往这边看着。 她脸上也没有太多喜悦,但眼睛里的光也是骗不了他的。 冯熙跨马下来,大步走进人群中,众人惊愕地给他让出一条道,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不光是冯家的人惊愕,连那马上的大将和大军也又一次被冯熙的举动给吓到了,这统领虽然威武杀敌,又重伤绞杀叛军首领,但在家事上总是出乎意料。 冯熙走到那角落边上,在文迎儿跟前站定。文迎儿也愕然瞪着眼睛,刚说了半句:“你要干……” 便突然被他用没受伤的右手臂扛了起来。冯熙紧箍着她腿,将她扛在肩膀上,文迎儿一时也愣住忘了反抗,脑袋倒着贴在他背后,就这么被他踏步流星地抱出来,众目睽睽地蹬马而上,然后才将她放在了马前,抱在怀里。 一勒缰绳,大军继续发动! ☆、入宫 文迎儿坐在马上,先时低着头不敢看前面,周遭人头攒动,晌午阳光刺眼,冯熙的手臂贴着她肩膀抓着缰绳,两旁是微笑咳咳不语的统帅,后边儿跟着车骑步兵,浩浩荡荡过家门往御街去。 她也没法儿说话,也不能说挣扎着要跑,硬着头皮,额头还顶着冯熙的呼吸。 不过这种距离瞥见下面的人,接受仰视,坐了一会儿后倒也不觉得局促了。转头望一望下面,众人眼中或有不同颜色目光,或差异或鄙夷或艳羡,打街过时,一偏头望见酒楼前花枝招展的一排女子,无不将目光投向她窃窃私语,她倒是突然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怎么看着眼熟,演杂戏的?” “是不是像那个崇德帝姬?” 有人在低头叫,文迎儿看向他们,目光俯视间又平易,但这种平易便显见为居高者对下的平易。 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火里没烧死涅槃重生的,眼下好像也风风光光地走在御街上了。 文迎儿想到自己好似经常有这经验,以前坐在詹子上,前后仪仗、行幕,司兵还会用镀金银的水桶洒水,都是让行人避开的。一般不让掀开帘幕,她记得她憋不住,总要掀开外面看,随后外面便有人抬眼看见,又小声议论,她就想,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一张张的脸面么。 最前边儿是宫口的宣德楼,她对楼有印象,她对里头的人却没印象,如果她跟官家说自己就是崇德,那官家能信多少,又会如何待她? 可笑的是,跪在他面前抬头看,四目相对下,谁都没有真正认出谁来。除了她以为这是她爹爹,她就没任何印象,而他也认不出来,旁边儿站着一个比她还伶俐可人的,跟过去的自己照镜子一样。 难道官家也失了记忆了?她在小云寺关了是多久?据说那官家儿女四十来个,各个儿都有些相像,他若是不常见的几年都不见一次,又怎么辨识得出来谁是谁呢?还不是旁边人跟他禀报:“这是崇德帝姬来了、这是韵德帝姬来了”,他就恍然大悟“噢”一声,放下手中笔墨。 他认得出好坏纸张、不同墨色、砚台软硬、写得出百种书体,分得清神仙卷上每个星君,但自己的儿女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 文迎儿盯着宣德楼想了这一盘,冯熙低声道:“还行么?” 文迎儿吞一口唾沫:“有什么行不行?” 冯熙笑一声:“以为你要闹着下去,现在倒是坐得很稳。” 文迎儿吸一口气:“我不惯于让这么些人看笑话。” 冯熙见她逐渐地已经腰板笔直,昂首挺胸了 分卷阅读78 ,赵顽顽那劲头又出了来,他继续道:“既然你想入宫,我就带你入宫去。上一次只在角楼城墙上站了站罢?宫中不止那一角,你若想多找回些记忆,就得走得深些,远些。身为一个帝姬,本来就在那极深极远处藏着掖着不出来,能若我当初一般见到你,已经是十分不易的。” 他的语气平淡多了,仿佛这回受伤回去,将对她的脾气也洗了一遍,没以前那样顺随着她,手上对她比以前还粗鲁了。 “你想将我送回去?” “既你已经不要命了,就回去罢。”冯熙马上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半晌见她沉吟不语,低头来问:“过一会儿我将你交给内侍,让她带你四处走动走动。” 一个将她偷出来的人,这么好心送她回去?还让内侍带着她四处去走?黄鼠狼拜年么,他憋着坏心。 冯熙那脸上但凡没有表情,又不温柔看她时,就是一副严肃模样。他眉毛甚粗,眼睛凹而深,虽然俊朗却有城府。以往他对着她时,并不会露出如此神情。 回来的军马并没进宫门,而是直接归营了,只有冯熙前导的主副将们下马从宫门入,往宫中去谒见皇帝与太子赵煦。 皇帝在大庆殿接见凯旋将士,着朱色官服上面高坐,倒是太子在殿下欣喜亲迎。 文迎儿由内侍领着,在大庆殿外远远地目送这一行人被迎进去,那内侍才道:“夫人,走吧?” “去哪里?” “此回冯统领等人凯旋,宫中内宴已经安排下,官家、太子与诸位将领待会儿在宣和殿用膳,太子妃于东宫设宴款待众臣内眷,可谓殊荣呢。” 此回叛军的事由太子主导,所以太子妃宴请了诸位女眷入宫。 文迎儿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冯熙胆敢将她径直领入宫来。 但……若非要说“胆敢”,那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扛上马去的粗鲁行径,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文迎儿想起刚才,心还在上下乱跳。跟着内侍走了一阵,一边往周遭宫墙房屋去看,越看便越有熟悉的感觉。 但她敏感觉得这不是去东宫的路,倒是去往后苑的。 “敢问勾当,不是说带我去东宫觐见太子妃么?” 那勾当一笑:“小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领夫人绕垦岳周围走一圈,便送夫人去东宫。” “为什么去垦岳?” 那勾当低声道,“冯统领说夫人最爱观奇花异草,山石流水,特特重金托我带夫人在那处走马观花地瞧上一瞧,表他心意。这冯统领可真是……唉,夫人有福气。” 是他有福气,稀里糊涂地便将她收入房中,这身子也是他的了。文迎儿默不吭声,只见兜兜转转,眼前豁然开朗,名花奇石流水山溪,乍现眼前,听着潺潺声,她往那万岁山下面走,一走进去突然想到自己在这里好似做过什么似的,心悸起来。 忽然前头跑出来一个半大宫女和半大内侍,看着才十来岁罢了,那老内侍在旁说,“瞧瞧,瞧瞧咱们新进的这些小东西,都敢乱跑到这儿来了。” 文迎儿望过去,那小宫女用手指点着侍卫胸口往里推,推到石头上说:“要就说要,别藏着掖着的,好不男人!” 小内侍本来就已经不是男人,这时脸红窘蹙,低头道:“小的不敢!” 小宫女张牙舞爪:“你不敢我敢,我先吃了你,你就不敢不要了!” 文迎儿哑然,这是在干什么呢。宫里两个小人儿乱七八糟的,这内侍岂不要给他们告状。 结果那老内侍却道:“这女娃儿有时候凶残起来,可叫男人也把握不住。冯统领的意思是,有的东西怕他光说话,夫人听不明白,所以还得找人演示演示。演得都是现排,夫人莫怪呀。” “我不明白什么?”这当真是稀里糊涂。 “夫人是不是过去主动了些?” “我?”文迎儿自嘲一声,“我怎么会……”可脑子里好似确然想起了一丁点儿,她踮起脚将人家推在石头缝里,将嘴唇白白送上去。 登时浑身一个,才敢这般引着夫人来转一圈,我都相好了,若给抓住便道是夫人迷路了我来寻的。夫人也记得若碰上人,就这说法。” 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管事勾当,这才让她顺利入了东宫。 殿内已经坐了不少女眷,正中太子妃五寸珠冠华服高座,底下右首坐着一明丽少女,亦是明媚生春。 见文迎儿进来,内侍上去一报,那太子妃眉目一展,道:“冯夫人,这边来坐。”招手引她在左首坐下。 那对面的明丽少女,妆容十分精致,身上异香扑鼻而来,太子妃指着那女子对文迎儿道:“可见着真人了,都说冯统领最是爱重妻子,如今一看果然是这般不俗的人儿。瑞福,来来来,也别坐那么远了。” 对面坐着的正是瑞福大宗姬,这时候看着文迎儿,神色就似是得了什么委屈,眼见她母亲要她坐过来,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到了文迎儿身侧。 太子妃三十多岁模样,这瑞福大宗姬也就刚刚及笄,正是肤白粉嫩的时候,文迎儿见她眼睛里憋着些晶莹的泪在打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欺负了这大宗姬呢。 太子妃笑着拉住文迎儿的手,又将瑞福的手也拉住,把两人手心贴手背:“你两个不知道哪里还长得有些像呢,我看你两个投缘,倒不如,就做个姐妹?” 姐妹?懂了。文迎儿可不傻,这母女俩的神色已经很明显,是太子妃还为瑞福打着冯熙的主意。只怕过一会儿等她们真做成了姐妹,就要安排着劝说让她把这“冯夫人”的头衔让给瑞福了罢? 她冷笑一声,这冯熙还真是个香饽饽。 那宗姬眼睛一撇,向文迎儿道:“我既是宗姬,自然要为大的。” 文迎儿叹一声,低头鞠个躬,往后退坐几步,“当真不劳太子妃与宗姬的好意,妾身家中姐妹已经足够,再不需多了。” 太子妃登时冷了脸,后又转瞬抿唇笑了笑,让人上瓜果来:“姐妹怎么会嫌多,夫人先吃些润润口,仔细思思再说话罢。” ☆、避子 文迎儿瞧着那果盘,盯了一会儿,拿起一粒葡萄缓慢拨开。 那葡萄粒里头有些泛白的渍,文迎儿端详了一会儿,又看太子妃眼睫毛频眨,便浅笑一声将它放下,仰头道:“妾身怎 分卷阅读79 可高攀宗姬,且不说宗姬才刚刚及笄,而妾身虚涨了宗姬几岁。” 这瑞福和她差了一个辈分,论身份还得给她略一鞠躬,低声叫一声十四姑姑。现在却反要叫姐姐? 瑞福仰起下巴,尽量地挺直身板想俯视她,奈何身量比她短小,仍然是被文迎儿的眼睛低瞥着,她胸口起伏,道:“我娘娘是为你好,我也明说了,我爹爹是太子,我自然可以想当姐姐就是姐姐,难道你说不是么?” 是用权势压她,文迎儿噗嗤笑:“妾身当然知道宗姬是太子殿下的爱女,所以妾身更不敢逾越,可刚才宗姬说的有一句话不对。宗姬说爹爹是太子,就可以想当姐姐便当姐姐,但妾身含藏而生,出生时辰是天意,太子还能改?” 瑞福一口气压过去:“我说能改,当然能改。” “宗姬的意思是,太子比天还大?” 文迎儿声音略略提高,周遭女眷目光投来,瑞福一时愣住,那太子妃听出话里意思,立即摁住瑞福的手。 这话要是被好事者听去,听到官家耳朵里可大可小,大得引得官家以为太子有谋逆之心。太子妃可不敢让女儿莽撞讲话了。 而后目光咄咄看向文迎儿:“夫人好辩才,吾十分欣赏,吾一直以来也听太子赞赏冯统领的才能,现在看冯统领与夫人当真郎才女貌。” 瑞福这时候道:“这样,不管谁当姐姐,我也先敬你一杯。” 遂让人给她倒酒,文迎儿盯着那倒酒内侍的手,正摁得壶边手指发白,心想着酒里莫不是也有东西? 太子妃说:“这酒可是浓酒,你们且闻一闻,女儿家都少喝些。” 文迎儿听着她话里有深意,顿了顿,接来酒杯谢过,抿了一丁点儿,猛咳嗽几声,将唾沫星子伴那一小口全漏到瑞福身上去。 瑞福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退。太子妃更是脸煞白。 文迎儿却收敛了神色,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摆过去:“妾身失礼了,妾身既高攀不上,也无福消受这杯酒。” 说完继续咳嗽,一边咳一边请人将她扶去外面,显得身有大病似的,又连声请求降罪。在众将军女眷面前,让人看着怪可怜的,人又恭敬,那太子妃自然也没话说得,赶紧让人扶她去。 底下有位夫人说:“可弄不好是害喜呢。” 瑞福眼睛里又要哭出来了。 宴毕瑞福又在她娘跟前饶舌,满嘴满口都是对文迎儿的鄙夷,说她言行不尊贵主,不过是武臣妻女,竟然跟她蹬鼻子上脸了! 太子妃反而叫停她,“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当我为何要主动和这小娘子说话,还不是看出你对她那个眼神,恨不能立即毒死她,你是不是在瓜果和酒水里下了东西?” 瑞福气愤不已,“娘娘怎么这样说!” 太子妃道:“你跟我还瞒么?本来我只是看你跟我求了许多回,为了这个冯熙在你爹爹和我面前来回地哭哭啼啼,才这今天去劝劝那文迎儿,且看你那虎视眈眈的,一上瓜果,你眼睛就瞪出来了,上酒更是一脸表情,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你下药了么?你这么着急想害她,是坏事啊!” 瑞福被说破了,脸蹭地红了,知道隐瞒不住,但也不全承认:“我……我这能坏什么事,坏不了什么事的!” 太子妃伸手狠推了推瑞福的脑门:“糊涂!她不愿意在言语上输给咱们,这还只是她表面骨气。她不吃不喝,那就是看出来咱们要毒害她,她对你的想法一清二楚,还戒备得很,你要做就做得天衣无缝,现在不仅不成,刚才她一吐你那惊讶得表情,不正正告诉她你还害她了?” 瑞福委屈:“就不能让爹爹给冯熙下令,让他休了这女人么?” “她是御营都统制的女儿,又不是什么野丫头,怎能随便就让休了?那酒里果盘里那点药,也是回去等着慢慢发作的,眼下她既然不上当,还得从旁的地方落手了。” “不就是让她有亏妇人德行,有何难的,还能是母亲你做不到的么?” 太子妃盯着瑞福上下看了几遍,皱着眉头,“你才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主意?是谁教你的?再者说找什么人不行,就非得是这冯熙?现在你爹爹重用他,也是想将你嫁给她的,但你爹爹有他的考虑。你才刚刚十五,那么着急作甚?眼下你爹爹还有大计,得重用冯熙这个人,不是打算这几年就让你出降,而是等着你爹爹登基之后,再将你嫁给他,这样便能顺理成章按祖制夺了他手上兵权,让他安心当个闲散驸马。” 瑞福摇摇头,“那冯熙今日里,带着文迎儿明目张胆地跨马从御街入宫,他怎可能答应娶我?” 太子妃继续劝:“此事冯熙要不答应,那你爹爹还觉得他有异心,这于冯熙功名也不利,,他还能为了女人放弃从龙大业不成?就算他不答应,但凡下了旨意,这小娘子只有做妾的份儿。所以你急什么?” 她这女儿是她大女,生时颇多艰辛,自然也处处宠着。瑞福喜欢这个冯熙,而冯熙又是现在太子的肱骨,第一功臣,前几天已经听说,他这回凯旋后便会给他执掌东宫印鉴。只要太子上台,势必要铲除阉人一党,冯家声名和他爹冤屈便能洗清。家里世代武官,这冯熙又相配是相配的。 从太子妃来看,让冯熙娶瑞福是个容易的事,韫王、管通那边已经注意到冯熙动作了,如若想拔去他实权,那让瑞福去和官家求一求,再让阉人他们给官家吹上两句风,他们巴不得立刻说动官家让瑞福就嫁过去,一旦做了驸马实权全消,他们还少了个对手。 但太子可不愿意看到这局面,眼下正是夺权的关键时候,冯熙是首要功臣,哄着他高兴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能对他妻子动手。那太子妃自然是知道这一点,今天虽然表面在劝说文迎儿退而做妾,却也因为宫里妇人们那些道行,猜着瑞福是不是动了心思想毒害文迎儿,可心里有所怀疑但不能确定,但还是因此稍加提示了文迎儿一把。 没想到这文迎儿还警觉对了。等到太子妃自己看见瑞福被文迎儿酒渍吐上那表情,才发觉这女儿当真是动了邪心思!她也吓了一跳! 这女儿本来天真活泼的,怎么可能自己就学会毒害人了? 瑞福豆大眼泪滴下来:“那不是杀人的!是十二姑姑叫我放的避子汤,说我要不做,万一那女人生下冯家的血脉,那就不好赶走了。” “你十二姑姑,韵德?她掺和这事做什么?”太子妃凝住眉头。不过避子汤还真是个好主意。韵德什么时候和瑞福走得近了,她不是与那韫王,都是明节皇后所生么?难不成想通过瑞福,从太子这里给韫王当奸细不成? 太子妃决定告诉赵煦去探一探韵德的底。 —— 分卷阅读80 文迎儿走时偷偷将那酒杯顺了出来,走的时候人多眼杂的,倒也没人发现她。 她回到文宅,请来常给冯府看病的梁大夫查那酒杯,才知道里边残渍是加了酒味的避子汤,倒不是毒/药。 文迎儿倒是长吁一口气。 原本以为她们是想一劳永逸地把她除了,好让这宗姬嫁给冯熙,她自己都觉得寒毛发直,因也不知道冯熙究竟是有怎么样的本事,竟然能让这宗姬为了他,对她动杀心,现在想想,这宗姬与太子妃还不算狠毒,只是不想让她有孩子。 一个终生没孩子的人,做妾是理所应当的,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想起自己同冯熙已有两夜,倒是惋惜今日没有将那避子汤喝下去。不过现在也不晚,她既然知道了这个法子,自己来问大夫开些药喝下也好。但她也不会找这冯宅的大夫看,还是得找机会出去,从外面开药来吃。 但梁大夫总觉得有些异常,出了门便上堂去找了一回冯君,都是他老主顾,他对冯君还是相熟的,便拖小厮告诉冯君,“你们二哥家娘子好似喝了避子汤,这事还是得来告诉您一声。” 避子?文迎儿竟然要避子? 冯君这还有几日要出嫁了,一听这话还能憋得住脾气么。对于冯家来说,子嗣如此伶仃,而文迎儿要避子,那就是天大的不孝!她即便要离开冯宅了,也不能看她这么糟践自己,祸害冯家。 即便是二哥知道,也不会不怒吧! ☆、祠堂 这冯君的脾气一点就着,梁大夫还没走出去门去,便听见她气势汹汹地带着小厮往文迎儿那院里去了,梁大夫吓得浑身一打骨碌,赶紧跑出去了。 到了文迎儿院中,不问缘由,让人又要架她出来。现在王妈妈及文氏不住家里,她自己又要出嫁,这回是最后一次在家中施主母威严了。 绛绡、霜小也不是无防备了,一听那外面动作,就知道要来找事,三下五除二将门闭上,告诉文迎儿别出来,给她一口将灯也吹灭了,让她俩在外面应付就是了。 冯君就坐在石台子上等,胸口起伏。绛绡看她这架势,怎么比以前数次都更加猖狂,以前至少脸上还冷冰,现在不是冷冰了,是炸锅了。 近几个月文迎儿帮着冯家主事,比她多年经营更要井井有条,她自己知道要出嫁,对文迎儿已经示好了许多,怎么这会儿又抓狂了?绛绡和霜小两个人守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道所以然。 “眼下回来,还没用晚饭罢?她要在里头躲多久,饭也不吃了?” “难道一晚上都不出来了?大白天的,就要憋着尿在夜壶里了?” 月凝本来和绛绡霜小两个都好了许多了,没以前对着她们那么趾高气昂,可是现在也眉头皱着,在那叹气。 绛绡给霜小使个眼色,让她偷跑过去问问后边的下人,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又烧着大姐儿的“灶炉”了。 霜小小心翼翼地挪到后面去,后头的人已经被月凝吩咐过,见她一过来就说了实话。避子汤这事无论怎么听起来,都是天大的事,连霜小一听都愣在那里。何况,这是刚才梁大夫亲自跟冯君说的,霜小张着口,瞪着眼睛望向绛绡,连布子都往前挪不动。 她这事上站在冯君这边,冯二哥才是她侍奉最长的家人,她自己待着都如亲兄长的,现在文迎儿要吃避子汤给二哥绝后,她脑子都乱了。 绛绡看霜小站在后头不回来,前边小厮就在她跟前站着,一个个瞪着她快把她吓软了,这可怎么好。过不半晌门从里面打开,文迎儿走了出来,神色淡淡:“有什么话便说吧。” “绛绡,扶你们娘子去祠堂。” “去祠堂干什么?”绛绡回顶一句,不打算动。文迎儿倒是淡定自若,知道多说无益,便自己走着过去了。一堆人紧跟上,冯君见她去了,她这才从石台子上起身,也往祠堂走。 入得冯家祠堂,冯君立即让人点上四炷香,自己磕了头插在排位前面的香炉里,然后自己跪了下去。 她这回没有强迫文迎儿跪,绛绡等人看不懂。文迎儿沉默着,也不知道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后冯君便开始背《孝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她自己大声背出来,背一篇就磕三个响头,再背一篇再磕一次头,这么背下去,不一会儿已经磕了几十个响头。 文迎儿已经明白了。 虽然冯君背的不是《孟子》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这个时候带她来拜祭祖先,没有别的理由。 文迎儿没多跟梁大夫解释那酒杯的事,这梁大夫一时想岔了,就去告诉了冯君。 她想到这儿,突然有些通透了。 虽则原先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待在冯家是明哲保身,但她既然已经知道冯熙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将她娶进门,即便对她情根深种,也并非能掩盖他偷她出来的罪行本身。 每个人合该有自己的命运,她即便是死在小云寺,也是身为崇德帝姬的结局,现如今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只不过是苟且偷生。 孟子说,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冯熙为了她,可算是五不孝都占了。为她进了牛羊司,而令家门背上逃兵罪名蒙了羞;参与党争,为太子喉舌,将家人置身危险;因为她,又从江南逃回,差点舍了性命。再来,便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全城的面不顾礼数,将她扛上马背去。明天大约就会有御史上奏,对他行为弹劾。但冯熙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然。 大约他心里真的将她放在了极高的位置。 文迎儿心里这么想着,如果她真喝了避子汤,倒真是要对他心怀愧疚了。即便她不争气地在外人面前要占有冯熙,她内心仍然将冯熙看作觊觎她的强盗,怎么能够就这么妥协人命,为强盗生子,真的当冯家一个夫人便过活了?这不是她自选的人生,自然不能这么人命。就算两人生活在一处日久生情了,那也是错的。 偷生者没法苟活,劫掠者也万劫不复。 这时候有小厮来报:“二哥从宫里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听说祠堂的事,正在往这边赶。” 冯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牌位前背诵,月凝有些看着心疼,可想扶着劝她也劝不住,这时候听见冯熙回来,赶忙低头说,“二哥今日凯旋归来,大姐儿还是不要这样……” 这么一低头,月凝看见 分卷阅读81 冯君额头已经在地上磕出血了,再看地上当真有血迹,登时眼睛眼泪一出,“大姐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冯熙踏步流星地入了祠堂,整个人带了一阵凉风吹入,众人脖颈飕飕地,都不敢与他直视。 冯君瞥见他进来,吐息一口气,终于起身,转头对他说:“二哥,你今日凯旋,也该给父亲磕个头吧。” 冯君不明所以,但给父亲磕头这事也不含糊。他这回九死一生,是应该向父母交代的。于是二话不说,将香点上,随后认真磕了头站起,才道:“今日就是为了让我跟父亲交代么?” 冯君盯着他,唇齿有些颤抖,眼睛里朦朦胧胧的含泪:“前三年,你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近半年,你家穷亲老,不为禄仕,现在,你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你自己说吧。” 冯熙听完前两个,自是低头认了,但听到“不娶无子”,露出疑惑神色:“你嫂嫂正在这里,不娶无子是什么意思?” 冯君顿着,盯了她兄长一会儿,没有说话便迈出祠堂去,走到门口回头来,声音有种无力感:“我已经替你跟父祖们告罪了。等我嫁去吕家,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天气渐渐冷了,这两日我忙不开,你既归家,去将母亲从庙里接回来罢。” 因为跪得久了,身体跌跌撞撞,让月凝搀着出去了。临行瞥了文迎儿一眼,也没再作什么表示。 一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人,突然不跋扈了,倒显得事态更严重。 等冯君带着一堆人都走了,这祠堂里就剩下冯熙与文迎儿。绛绡和霜小站在门口。 冯熙瞧向文迎儿:“怎么回事?” 文迎儿还不知道该怎么答,霜小已经喊了出来:“娘子喝了避子汤!” 绛绡听见一愣,瞪住霜小,将她拉扯到远处去。霜小神色不悦,两个人在远处低声争辩起来。 而冯熙自始至终没将眼睛离开过文迎儿,见她低着头思索什么,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没说话。 对文迎儿来说,说实话那就是要答“没喝,但确有这么个想法,”,好似与“喝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也不会对他说假话。 还犹疑间,冯熙缓慢地走过来,执起她的手,上下摩挲她的指节,然后冷不丁自嘲,眼睛里又雾蒙蒙地含着若有似无的泪,抬起头将泪给逼回去。 然后低声同文迎儿道:“你跟我一同跪在父祖面前,也磕个头吧。” 文迎儿仰起头,对他这反应有些吃惊。他不应该大发雷霆么? 她反而更不懂了。 冯熙道:“咱们得请求父祖在天之灵原谅,往后冯忨仰仗我俩,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抚育长大、成才继轨。” 文迎儿突然觉得嗓门苦涩,“并非只有这一选择,咱们还是仳离最为合适。但凡仳离,你便不用忧你子孙,我更不用受你家宅牵制,我是崇德,是帝姬,不是你家中娘子,何必将我禁锢在此,徒惹得谁也不快?我对你又没有任何感情,不过是皮肉肌肤之亲,算不上什么。咱们已经拖了这么许久,倒不如今日就说清楚为好。这几日正是大姐婚事,仳离的事先再搁置几天,就等婚事了结了,咱们仳离就是。” 文迎儿看他还在愣着,更低头道:“嗯……此事这么解决再好不过了,既然有过肌肤之亲,我还是得跟你说这么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放妻书》里的两句,后头还有一句,“伏愿娘子千秋万岁”,当然她也是不指望他说出来的。 ☆、喂食(捉虫) 冯熙默了一会儿,跪在蒲团上端正磕了六个响头,望了半晌父祖排位,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与她道:“头我替你磕了,我还没吃晚饭,你去给我做。” 说罢便走了出去。 绛绡拉着霜小在那里吵完了,这时候看文迎儿立在门口发愣,而冯熙的背影在夜色里头越走越远了。 绛绡走过来叹口气:“娘子,咱们也回去罢?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既然娘子你执意,我也不好劝你什么。”绛绡拉住她的手,“但是不管你是文家二姑娘还是冯家娘子,绛绡已经认定了,将来娘子去哪儿,我都跟着去,省的娘子这病病弱弱的没人照顾。” 说完了看文迎儿正盯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她是不是不满意自己以前做那么多错事,低头道:“……但如果娘子将来不愿意要我……” 文迎儿答:“如果不连累你,我去哪儿便将你带去哪儿,你自己别嫌弃就好了。” 绛绡点点头,眼睛里有点欢喜又有点泪花,笑说,“那咱们先回去吧,日子还得过。过两天大姐儿嫁了,咱们还得出力,娘子你得早点睡,明天又要起来去忙那些琐事了。” 文迎儿瞧一眼冯熙的背影,眉头一蹙,思索道:“他今天凯旋,我给他做顿什么吃好呢?” 霜小还在远处闹别扭,不愿意过来。文迎儿主动走过去,将她唤过来,“你去堂上问问大姐,以往二哥最爱吃什么,我给他做一顿。” 霜小撅着嘴,“我听见娘子说仳离了,你是想给二哥做最后一顿饭么,我才不去。” 文迎儿:“不去打你手板子。仳离也不是今天的事,算不上最后一顿。” 霜小狐疑抬头:“真不是最后一顿?” “他今日凯旋,我给他做顿好的。” 霜小捏捏裙角:“还不是娘子做什么,二哥都觉得好……这倒不用问大姐儿,我就知道。二哥糙,喜欢吃羊肉烩面,便也好做,再来四五个馒头,泡在烩面汤里面他才管够。因为西北吃不上饭,这听说都是军部才吃得到的。”说到这里霜小倒是开怀了,跟她神神秘秘说,“不过娘子要是自己去问他,他肯定给你说一个宫里贵人吃的好菜,让你不要嫌弃他。你不信去问问。” 文迎儿心道,方才看他那脸色,灰灰白白,还怎么问。所幸羊肉烩面好做,她让霜小帮她去找冯宅大厨房的下人去拿块羊肉。 等走回她院子去,见冯熙并没有回卧房,只钻在书房里点了灯,看窗下的灯影,他又在看书了。 让绛绡帮着她把羊肉烩面做了,这做面虽然容易,却也折腾了她半晌。倒是下厨这事,令她很有兴趣,文迎儿也不觉得委屈。 心道他方才也没有拒绝她仳离的提议,恐怕也是想到子嗣问题能解决,那仳离对他一个官职陡升,还会继续往上的武臣来说,亦不是坏事。不论将来是娶了宗姬,还是别家女子,都会门当户对得多。 做好了让绛绡去唤冯熙到外面吃饭,过了一会儿绛绡回来道:“二哥说,让娘子亲自端到书房去。” 也好,反正已然到了这地步,他不痛快便由 分卷阅读82 着他吧。 文迎儿用托盘端了蒸好的一大碗四个馍,再加热腾腾的羊肉烩面,执了箸和汤勺一路快步地端过去。 绛绡盯着她,只怕她弱不禁风的,胳膊没劲却给将汤碗给打了。 她哪知道文迎儿胳膊力气大得,还能在小云寺的火场里敲昏了尼姑呢。 端进书房,文迎儿把托盘“啪啦”放在桌上,手指当真还是被漏出来的汤烫了一下,急忙脱出手来自己吹一吹。胳膊抬了一路还真是有些酸的。 冯熙见她莽撞,神色阴沉,脸也越发严肃了。文迎儿瞧他这脾气不好血气上头的样子,不敢招惹他,便打算出去,却见冯熙斜瞥一眼门,向外面绛绡道:“把门关了。” 绛绡一瞧情势不对,迟疑望了一眼文迎儿。文迎儿蹙眉,也不想在里面久留,便回身低头给他一个万福:“我也先出去了。” 冯熙盯着书页,冷冷道:“我让你出去了吗?”随后又吩咐:“把门关了。” 文迎儿只好自己将门关上。不论如何,今天先暂让他舒坦发泄些,但也别想再动她身子了。 其实她有些发憷,从没见他这么对她说话过,自己竟然真的会因此而忐忑。自己跪在宫中官家面前,抑或站在宫墙上与人装神弄鬼,都只觉得亢奋,不大有心上麻麻的像虫爬一样的感受,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了。 文迎儿看他仍在看书,只好道:“先趁热吃罢,是你最爱吃的羊肉烩面,还有馍。” 冯熙这才抬了抬眼,神色还是冷峻,“你打听了我爱吃什么?” 文迎儿见他终于搭理自己,点点头,执汤勺递过去。冯熙却不接,道,“你先尝尝烫不烫,再给我。” 文迎儿忍着脾气,自己先用汤勺舀了一口尝,此时已经放了一小会儿,不那么烫口了,一口喝上去还真的不错。她方才做的时候,并没有尝过,因自己也从来没吃过这样吃食,现在道觉得新鲜爽口。煮了许久的羊肉汤还真是有滋有味。她尝完了,又舀起一勺递过去:“不烫了,正爽口。” 冯熙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探头过来,张嘴吞下,随后又去看书。 文迎儿见他只这么喝一口便弃置了,又将她晾在一旁,心里也渐渐凉了,不大想再忍下去。便将勺放下,又欲离开。冯熙却又将她叫住,“你夹面给我吃。” 他手里始终不放下书,眼睛也盯着书页看。文迎儿只好站着拿箸给他夹,他又是偏头吃到口里,砸吧着咽下去,随后又将头伸过来。 这是因气故意要她喂他吃光不成?这么一大碗面,当真是小孩儿脾气。 文迎儿本不耐烦,现在又有点想笑。可这是个严肃的场合,毕竟是要仳离的。她忍住了,仍旧夹过去。 但冯熙似乎看书看得入迷了,半天也不来吃。等她欲要放下时,他却伸口碰了一碰:“怎的凉了,重新夹过。” 文迎儿咬着牙齿,将面在汤中拌了拌,温热了才夹给他,他这才吃下去。 这样的吃法,吃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面吃完了。文迎儿的胳膊酸疼得厉害,好歹见他吃完了,便道:“那我可以出去了吧?” 冯熙道:“再给我喝些汤。” 文迎儿憋着一口气,又舀了一勺伸过去。 冯熙只又碰一碰,立即皱眉:“已经这么凉了?再拿去热过。” 文迎儿再忍不住脾气:“你何必如此呢。有什么气便撒出来好了,我听着,这样你也好受些。” 冯熙翘眉:“我没什么好气的,我现下只是让我妻子为我热一碗汤,她一向知书达理,懂礼守则,怎会不知道夫为妻纲。眼下既然还是我的妻子,你就速去将汤热过再端来。” 文迎儿一双眼睛瞪了一会儿,思他说得不错,其实也不必忍多久了。他既然定要发这孩子脾气,便也由他。若他全然不发脾气,她倒反而内疚过意不去。内疚也不是对贼人偷子的态度。 她打开房门,出去将汤热了,复又端进来。冯熙道:“风大,因何总不记得关门?” 文迎儿反驳:“现时还未入秋,关着门闷热,开着凉爽些。” 冯熙道:“开着将这汤吹凉了,你便又要去热了。” “……” 文迎儿这会儿驳不过他,再驳下去非得又吵起来。她于是关上了门。 冯熙这会儿倒是放下书了,端起热汤碗喝了一口,抬头望她:“你把剩下的喝掉。” 文迎儿白他一眼:“我不喝残羹。何况是你剩下的。” 冯熙道:“你今日既然喝了那避子汤,身子虚寒,需要喝这热汤补一补身子。” 文迎儿听了一愣,冷不丁心上有些暖,又有些酸,但仍旧偏着头不看他,“我若觉得虚寒,自会让绛绡准备汤药补补,就不劳夫君担忧了。” “让我瞧瞧你是不是虚寒。”冯熙突然伸手拉住她,将她身子往过一扯,她一站不稳,便跌在他怀里。 “手这么热,唇也红润,脸色又好,倒不像是喝了那避子汤的。” 文迎儿不说话,硬要站起来,冯熙箍着她,“宫里发生的事我自然知道,你为什么不解释?在祠堂里要受委屈,在我面前也不说实话?” 文迎儿怔住:“原来你知道……” 冯熙哼一声,将下巴抵在她脖颈上,闭着眼睛:“你没喝避子汤,也没答应那瑞福作小,我心里很欢喜。” 文迎儿不答他,因她心里是打算要去抓药自己喝的,只不过在宫中以为那是毒酒,才没有喝罢了。 冯熙将头埋在她肩窝里,低低地温柔地说:“我对你无怨、无憎,现时欢喜,更不需别,我记得我已说过,你欠我的交代万年也还不上,你想仳离,别无可能,若不然你死,若不然我死,你舍不得自己,我也舍不得你,咱们再别提这事。” ☆、冯君出嫁 荀子衣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今日打马球落得一身土,却没在宫中更衣,就这么狼狈而逃。 他还没回到荀府,韵德跟前的李铭府过来回报,说到荀子衣在宫里披着发就出宫了。韵德呷一口茶,笑得花枝乱颤,然后问:“怎的他能容忍自己这副模样?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李铭府道:“那个温承承,不是前段时日还有传出圣上将要破例将她封妃么,现在不会了。” “怎的?” “现在送去玉清神霄宫了。” “……做药引?” “这还不知道,暂只听说在那里当女冠了。” “那这和荀子衣有何关系?” “就是那温承承服侍官家同驸马吃宴,那温承承与他倒酒时眉目传情,荀子衣当着官家的面,叫了她一声‘崇德’。” 韵德险些吐出一口茶水,笑说,“怎么,官家被他吓到了?” 李铭府道:“皇 分卷阅读83 城司已经跟官家报过,发现这温承承在入宫前,时常半夜留宿荀府。再加上这一声‘崇德’。听说同一日,那温承承侍酒的时候,还因为举止浪荡,把葡萄酒泼在官家腿上。” 这刺形?他倒是不愿意想都不行。三者,官家怎么能容忍和这小臣睡同个女人,而他们还在他跟前不知羞耻呢。 “那他披发是怎么回事?” “官家依旧同他打马球,不过让人将他打下马去,又打了一顿,然后将他逐出宫来的。” 所以说此一时彼一时,这荀子衣前两天得意,现在总算栽跟头了。 韵德笑得没边儿了。“怎么,他回来了么,咱们好去嘲一嘲他,高兴高兴。” “还没回来,武臣跟着呢。” 过得片刻武臣回报:“驸马让马车去隔街冯宅了,冯家今日嫁女,正敲锣打鼓呢。” 韵德已经起身了,哼一声,“他对冯家的热闹越来越热衷了。” 怕是他自己的温承承供出去后,他又没有像样的人来代替崇德那张脸面让他怀念的。上次看人家冯熙打马过街,宠爱文迎儿,这恐怕是动了他荀子衣那颗嫉妒心了。 说老实话,韵德自己动了心没有?这天下间,哪有男人威风凛凛地将自己妻子扛抱着上马,受万人瞻仰的?是谁敢,谁又能?平日御史弹劾都要将那冯熙弹劾死了,但仗着军功和太子长兄手底下重臣维护,竟然只那几个韫王三哥的人略略弹劾几句,还给太子将折子抽调出来扔回去。 冯熙此人不知道在宫中怎么这么稳固,连她看见这文迎儿被抱上马的那刻,心都通通直跳了,这肩宽战袍的男人果然令人耸然心动。 那文迎儿长得半个崇德脸,坐在人家怀里马上,荀子衣还不对那冯熙嫉妒得哭了?他再喝些酒,失魂落魄,当着官家面,对那教坊女叫出“崇德”两个字,那再自然不过了。 “那帝姬,咱们去看么?” “咱们看什么。你等他回来再报给我,我好要去讽他两句。另则,你让武臣盯着他,他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条不要拉下。” ———— 文迎儿正在屋前的窗下,盯着冯君在里面装扮。 外边一直催妆奏乐,冯君在里面一直默默地哭,将妆哭花了许多次。等到实在不能再拖了,冯君才出来。 文迎儿送她到门口,冯君一路上没有说话。等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她还不打算上轿去。正巧外面轿夫也在跟冯家丫鬟吵要红利,冯君听见,越发不想迈步出去了。 冯熙、孔慈等人,正在大厅与那吕家来的人商谈。说是商谈,可谓是对方正在与他们争执。 吕家正狮子大开口,要冯家抬出千缗送嫁。 在本朝娶妻唯资、娶妻娶富,男家问女家要资司空见惯,但定聘之时,冯家早已经给吕家抬了足够的陪资,现在到了娶亲及时,他们仍要再索取,见到钱财箱子才走。虽是习俗,也十分刻薄。 既然接亲的都不着急,文迎儿更不想催促冯君。 冯君回头,虽然罩着盖头,眼睛却望着堂上的方向。 文氏前几日已被接回来,虽然身体稍好,但逢着嫁女,连哭了两日,现在又起不来了。怕是若能起来,再一送嫁反而不好,因此不让她出来。 冯君胸口起伏,她即便是抽泣也断然不会让人看出来。文迎儿走过去,强拉住她手腕,往堂上走去。 冯君欲要挣扎,见她手劲还厉害,不由得质问:“你这是干什么?” “想去和姑母说话便去,想做什么就做,你到底顾虑什么呢?”文迎儿将她扯到堂前,王妈妈一看见她,立即就大哭起来,过来扶她进去见文氏了。 文迎儿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大厅的方向。冯熙终于出来了。 前日他又不同意仳离,用身子锁着她不松手,又不顾她反抗将她抱上床榻去。好在没有硬要了她身子,却扔下一句话:“如果你还想走,提一次,便要你一次。” 冯熙望了她一眼,目光不似以前柔和。他身边除了孔慈,还跟着一个宫中小侍卫,名叫儒风。他给了那儒风一个眼神,儒风就向她走来了,站在离她不远处抱臂等候她下一步举动。 这也是冯熙跟她说的,“以后不管你去哪儿,想干什么,我会派人跟着你。” 他怕她会跑,还怕她去吃什么避子汤。这是他知道她没有喝避子汤,欢喜之后的冷酷动作。 原先只让人暗中跟着,现在却是明目张胆地将手下随在了她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在文迎儿看来,他这强硬的办法,并非是在留她。即便那晚柔声细语地同她说他舍不得她,但也不过是一个想禁锢她的贼子,片刻的理智。而现在凶恶的面目越发显露了。 身后那吕家人看似笑容满面,一排行郎们抬着箱子出来。吕家的管家在一一数过,颇满意似地抬了出去。他们一出去,轿夫也不再嚷嚷要红利了,这时候便一心一意开始等新娘子。 冯君匆匆从堂上出来,文迎儿陪伴她到冯宅大门。正要出门时,冯君在门槛上绊了一绊。 孔慈恰在一旁迎候,这时伸出双臂接住了她。 冯君透过盖头,望了望眼前的人。 按理应当新郎将她抱上轿的,但那吕缭已然上马待发,眼下正在马上与周遭客套,并未注意新娘子。 孔慈远望一眼,口里道:“姑娘小心,由我扶你上轿吧。” 她喉咙动了动,鼻尖酸涩,由孔慈将她扶上轿,倒似是一种安慰。她这一点心意隔着盖头,说厚不厚,说薄不薄,亦无远近。总之,这辈子也不会给任何人知道了。 待上了轿,炮仗齐鸣,乐声震耳,向着吕家抬去。 文迎儿站在门口,趁着人多从那侍卫儒风的眼中闪出去,在墙角处松了口气。 那墙角停着一顶销金马车,她瞧了一眼,随后转头。那儒风又跟随上来了。 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她便一抿唇,朝那马车奔过去。 一撩开帘子,愣了一愣,正是荀子衣的面孔。 荀子衣望见她,手抖了抖。“你……怎么过来了?” 文迎儿二话不说,迈上马车,“荀驸马劳驾,将我送至我父亲文宅。” 荀子衣嘴角露出欣喜,身手想要拉她一把,却见她提裙迈步,自己上来。 而不远处的儒风已在寻马赶上了。 文迎儿斜瞥一眼,冯熙不是要人看着她么,她便让那人跑断腿。看他怎么看着她。 “去文宅。”荀子衣吩咐道,随后为她腾下 分卷阅读84 地方,看她静静地坐在马车一角,风吹起时正好撩起鬓角。 荀子衣有些动情:“今日正是好日子,竟没想到,你会上我的马车来。” 文迎儿不理他,她只顾着和冯熙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此时撩开帘子往外看,果然那儒风已经骑马赶上来了。 她方才已经看出这是荀子衣的马车,知道那儒风一个侍卫,就算截停了荀子衣,也不敢强行要人罢,她但凡与荀子衣说几句求庇护的话,总能请他将她送至文家。倒时再看冯熙要如何。 她心里有些兴奋,这是头一次的逃跑。听着马车开动,她嘴边露出笑容。 荀子衣突然道:“我知道你是崇德,我才是你的驸马,我是荀子衣,庚申年二十八日官家降旨,荀子衣尚崇德帝姬,我才是你的一世夫君!” ☆、规矩 荀子衣说得动情,伸出手来,将欲抓她手腕,却一碰之下又缩回去。 他一向对自己心中的情感守之以礼,即便对那些他娶进门来的教坊女们,他除了关上门在床上孟浪,尽情给她们欢愉,平日也不会待她们不尊不重,这也是这群女子对他倾心的原因。那温承承是真爱重他,愿意为了他入宫侍奉,这女子是个情深义重的,并非贪图皇家富贵,若不然也不会因为还对他传情而被官家识破。 官家的病虽然因为有了徐柳灵的符药,制约了些,但实际上是因为年纪大了,他顽疾太多,脑中好不了了。这太医也不敢说,官家便越发信道。 温承承翻了葡萄酒,让官家又惊悸盗汗;他叫出了崇德的名字,握了温承承的手,官家大怒。 现如今温承承入了道观,表面上是当女冠,实际上是官家已准备听信韫王道士谢素的鬼话,将她身体某部分取出做药引了。温承承在临走前还写封信,说道“此生幸侍君”,到了官家那里,官家还唏嘘感慨一阵,说着女子有情有义。可却没见他有要让她活命的意思。 荀子衣却知道,这“幸侍君”是温承承对他说的。 温承承是他找来用以搪塞官家、制约韫王等人找寻崇德企图的筹码。他对她的一腔情意,都是因为无法灌注在崇德身上。 他与冯熙、文渊,是朝中唯一知道崇德仍然鲜活的人,他自认所做都是为了崇德,原先所想,是因为自己懦弱没有保护得了崇德,而冯熙却做了他不敢的,因此便让崇德留在冯熙那处,这样既不影响自己的优渥和权势,也能让崇德活下去。他已经是驸马了,不该贪图更多,想要崇德,那就要冒砍头灭族的风险,他何不抱着美妾活下去? 但现在他嫉妒了,他不想再忍了。 所以他仍然伸出了手,死死抓住文迎儿:“你不要拒绝我,我不打算将你送到文宅去,我给你备一套私宅住下,如何?” 文迎儿皱眉,想将手抽回来,却抽不动,随后盯着他一发狠:“我是谁,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过你既提醒了我,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荀子衣有些高兴:“你想起了我?你想起了什么?快告诉我!” 文迎儿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我想起你欠揍。” 荀子衣愣住,抓着她的手也放开了。 文迎儿想到,如果荀子衣说得没错,他要是被官家钦定给她的驸马,那么他最后怎么又娶了韵德?她想起自己曾经跪着求一内侍帮她传话给一个人,让他请官家娶她,那这个人应该就是官家赐给她的驸马。这样说来,就是荀子衣见死不救,后来又尚了韵德了。 就算荀子衣说的是假话,在此套她的身份,又或者是他管不住那淫/乱之手,她这一巴掌都是打得充分有理由。 荀子衣的脸跟女子一般白嫩,眼下被她这一下打得通红。原本他今日出宫就被马球棍子打得狼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刚才在马车上才正了正衣冠,现在又被文迎儿打了一巴掌。 没想到文迎儿手劲极大,打在了他鼻骨,这一下他鼻尖有股腥味,差点要冒出鼻血来。 他苦笑两声:“是该打,该打。”他拱手赔罪,“小臣实在欠打,帝姬打得极是。小臣欠帝姬良多,从第一次见面认错起,便是欠着的,帝姬打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帝姬每次打小臣,小臣都觉得受宠若惊,只要你高兴,你怎么打我都行。” 文迎儿心道,此人是不是贱得慌?唯唯诺诺没有半点男子气概,怪不得韵德帝姬愿意就身一个小小的内侍。 “外面跟着我夫君的人,不论你将我带去哪里,他都会知道,并且找你麻烦。荀驸马就算不顾及我的名节,也应当在意自己的声名,若传出去或是让韵德帝姬知道,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吧。” 像这种畏首畏尾的人,最惧怕便是失去权势,声名自然看得极重,若不然怎么会守着婚姻不放。只有与韵德的婚事维持,才能保护他的地位,他若是调/戏重臣之妻,御史台和皇城司那里可不会给他留口的。 荀子衣继续道:“我知道你将以前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没关系,我记得,我可以将你过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还留有过去与你的通信,你一看便知道我没有骗你。” 文迎儿不得不说有些心动。荀子衣提到的信,可能就是证明她身份的证据。她犹疑间,突然想起冯熙总会迷迷糊糊中,叫“顽顽”这两个字,她亦觉得这两字十分熟悉,观冯熙每次呢喃,都是睡着或动情时抱着她说出来的,她猜测自己原先是叫做这名字的。 于是试探荀子衣:“韵德帝姬的名讳你可知道?” 荀子衣不管所以,但凡能让她相信自己,现在什么也敢吐露:“赵婉娩。” 文迎儿继续问:“那崇德帝姬的名讳?” “赵……”荀子衣脱口一字,却喉咙鲠住。 不管是不是叫“顽顽”,连名帖都未换过的,又何能知道她别的事情。文迎儿于是冷笑一声,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儒风仍旧紧紧跟随,于是对荀子衣道:“烦请停下,我今日乏了。”随后回头,“若不停下,我可要大喊了。” 荀子衣脑袋上好似浇下一盆凉水,他自己都没想过,他连崇德的名字都不知道。昔日尚公主的旨意也是皇家发旨,名帖由他父亲送往宫中,宫中审后,定了他尚天家女,确是还没到将崇德名帖送上他家门,他便已经被下旨改尚韵德帝姬了。他只知道崇德的年岁,连她的八字也不清楚。 “你等等,……我不知道,冯熙竟知道吗?” 文迎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知道什么?” “他和我是一样的,你若信他不如信我。” 文迎儿嘲道:“他是我夫君,我若不信他,自然也不会信你。不过,他怎么会同你一样?”说着轻蔑一笑,敲 分卷阅读85 着马车壁,让他速速停下。 马车听闻里面声响,果然靠着街铺勒了马。文迎儿迅疾跳下,远处那儒风已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 一见她,立即下马拱手,“娘子可要吓煞我,因何上马车去?” 文迎儿拍拍手:“我遛弯玩儿,怎么,冯统领不许么?” 马车内并不露出人来,儒风仔细打量马车,随后笑道:“这倒没有,但今日事慌忙,还请娘子去哪里时提前与我交代,好让统领知道。” 文迎儿也不做声,上了他的马,在前面一跨马便飞跑出去。儒风见马一跑,想牵缰绳又没牵住,只好在后面狂奔跟随。回到冯宅时,跑得气喘吁吁,险些一颗心脏都给落出来。 文迎儿下了马,将马丢下便意气风发地回屋了。她今日戏耍了这儒风,还打了荀子衣一巴掌,痛快得很。 待冯熙回来时,看他脸色阴沉,便又不痛快了。心下又开始像前几日那么忐忑。 果然冯熙一进门便插上栓,此时才是下午,太阳高照,窗子也未关,冯熙便欺近上来直接阴冷道:“我好似已经提醒过你,你想跑一次便要你一次,你是因为想要,想给我身子,所以才跑出去么?” “……不是,你别碰我。” 胳膊一疼,又被抓紧,这次他将她两个胳膊抬起,摁在墙上,随后便狠命亲下来,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柔,只有发狠,咬着她的嘴唇肆意欺辱,文迎儿猛烈摆头躲避他袭击,但实在推不开这铜墙铁壁。 “他有我的信,你有什么?”文迎儿猛地想起这事,来转移他注意,“荀子衣说他才是我的驸马,他有我与他的通信,今次想要拿与我看,我不过是想跟他去验看罢了。怎么你怕我跟他去了,识破你这贼人面孔么?” 冯熙微一恍神,手上不停,开始剥她衣衫。 “那你便去,为何又下了车,既下了车,为何骑马回来?既回来了,就是要将身子给我,这规矩我已说过。下次你逃时,可要对自己的选择谨慎些!” 冯熙闷哼一声,撕开她前胸那片衣裳,露出双峰抖颤,又将衣裳裤腿全都粗鲁剥下,直接俯身抱起她白嫩双腿,扔到床榻去了。 文迎儿反倒被他反问得愣了愣神,这一下便被他抓到空荡。等她要尖叫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床榻上躺着的赤膊待宰的羔羊,一丝不挂地显露在他这屠夫面前了。 她伸胳膊推打他,他又猛地将唇压下,滚烫坚硬的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他一边啃她,一边口里还低低啼着在她耳边吹起:“你倒说为什么要回来?” 文迎儿咽一口唾沫,他正吻她某处私密,让她一阵,冯君心想上次在梁园酒楼门口闹了不愉悦,于是便努力在脸上作出笑容来,保持着,以防待会儿吕缭看她面容僵硬反而失落。 方才这些,都是在撒帐的念词儿时想的。撒帐时,男女各坐在两个床脚上,虽然咫尺,也如天涯,因此她才那样紧张。 听完了撒帐词儿,知道吕缭要靠过来了,她一颗心提着不敢放下,喉咙都发干了。 吕缭其实早就醉得不行,一时忘了揭盖头,就直接举起旁边案几上的酒来,手摇摇晃晃地,不小心洒泼了半杯,有几个丫鬟便伸着帕子凑近在他脸上撩拨笑道:“小官人这就晕了,怎么才入洞房就晕了,这晚上可怎么过啊!” 吕缭一双迷离眼盯在丫鬟身上,将杯子伸出去,口齿不清道:“怎地,也与你喝一个?” 凑在前的两个丫鬟脸上红霞乱飞,“小官人说什么话,新娘子还在呢。”说着咯咯咯笑起来。 吕缭瞧一眼冯君,此时盖头还没给她揭,一摆手,又撒了半杯酒,“新娘子又不是没见过,可以等嘛。” “小官人可以等,咱们等不了啦,咱们新鲜着呢!”丫鬟调笑,将手里罗帕往他身上又一甩。 冯君听到这几声调笑,忽然便想起那夜酒楼外看见吕缭由那两个梁园妓/女搀扶着,她想起妓/女脸上也略有厌嫌的表情。 这一回忆唤醒,脸也冷了下来,对接下来的希冀也凉了一半。 她知道今日热闹,吕缭又醉着,常日闹洞房是会说些胡话,这吕家不比冯家家教,她强忍着。 “你新鲜什么,往后还不是你在我屋里伺候,我看你也新鲜着呢!” 吕缭突然将那丫鬟帕子拉住,往自己身边儿一拉,那丫鬟脚下不稳,往他身上跌了过来,凑近摔了一跤,两手扶住他肩膀才站起来,赶紧闪身开捂嘴笑,“小官人快揭盖头吧!” “揭,揭,听你的揭!”吕缭这才转头瞧着冯君,两眼那迷离从丫鬟身上转移回来,摩拳擦掌地,伸手过来。 冯君冷冷道:“不必了!”说罢自己将盖头一撩,手上使劲,那盖头被她撩飞出去,跌在地上。 吕缭油皮粉面上本满脸喜悦,这时候突浇一盆凉水,手停在半空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丫鬟也被冯君的冷淡一吼吓得微颤,向后退了两步,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登时冷了场。 顷刻无人说话,那喊话的才张罗道:“喝交卺酒喽!” 有人带了头,后面便立即赶紧鼓掌叫喊,让他俩行礼。吕缭变脸一笑,举起两杯酒,好言低头 分卷阅读86 向冯君递过去:“娘子请。” 冯君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再流露,将那酒直接送到口边喝下。 吕缭的手都伸出去要交缠她手腕了,她却已经一饮而尽,将杯子放了下去。那银杯被高高的烛火照着亮,反射了一束光线在冯君脸上,让吕缭看得有些刺眼,皱起眉,哼了一声,倒也不与她计较。 这情形都看在后面他几房姨娘和丫鬟们眼里,见吕缭被新娘子这样冷落,都有些悻悻,不大愉悦。 吕缭一个姨娘将剪刀、梳子和荷包拿上来,堆着笑让两人剪下一缕头发合梳放荷包里去,吕缭接过来,因为酒醉了大大咧咧的,便将那剪刀尖对着冯君就伸了过去。 冯君一敏感,瞪着眼睛盯着吕缭将头闪开。这一脸色动作,吕缭看惯了女子谄媚笑颜,突然被她一瞪竟然被她凶吓住了,手都颤了一下,然后口里长呼一口气,道:“动什么呀?吓死爷。” 冯君这才发觉反应过一脸不屑厌烦道:“给我解开啊,没看完憋得难受?” 冯君咬着下唇起身,帮他解扣,吕缭斜瞥着她:“你动作快些!” 冯君只好快些给他一层层地脱,外边窗上能看着趴着好些人,冯君蹙着眉头,知道是要听洞房的,于是一边给他脱一边道:“这外面她们这样,我有些不大好意思。” 吕缭嘲讽一声,“你怎的这么多事,她们听她们的,那是好意,你初来乍到不懂事还不领情,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我爹娘?”冯君仰头微怒,她断不能听提她爹娘,尤其让别人来指着她说她爹娘。 吕缭看她动作又迟滞了,自己也窝着一股火,登时三下五除二解了衣裳,道:“你都多大了,十**了,定亲都定了三年,连伺候男人都不会你到底学了什么?不是你爹娘教得不好?站着瞪我干什么?脱啊你!” 越说越大声,眼睛瞪着带血丝的珠子,口里口水与酒水齐飞,吕缭是真的怒了。他脱完了,一身赤/裸,没有半点肌肉的虚白皮囊展露在冯君的眼前。 冯君的脑子里嗡一声,忽而闪过一丝孔慈的身姿,随后立即打消掉,稳了稳心神,小声道:“你说我便是了,以后不要提我爹娘。外面这么多人,让她们听到我们吵闹不好。” 吕缭也半晌不说话,随后道:“好,我不说了,”冯君心上略有些酸楚,但仍旧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那吕缭插着腰,晃荡着光身子在她面前等了片刻,越等越不耐烦,但却因为刚说了“不说”,所以憋着,结果看她解得太慢,左右走了几步,突然扬起手对着她脸打了一巴掌! 冯君瞪起眼,这一下打得她有脑袋发蒙,那吕缭便开始撕扯她裤子,匹帛尺素噼啪一裂,吕缭也不将她抱上床,就推在案几上,直接将她背抵着开始做那事了。 那案几动得要命,搁着她腰。她是第一次赤身人前,第一次尝男女之事,撕裂的痛楚从身下传导上来,她几乎疼得要死过去,那腰此刻后倾着几乎要断了,她想起来,吕缭却扼着她喉咙将她脑袋摁在案几上,她疼得乱叫,外面却在热闹地嬉笑,冯君越发窒息,眼里不停地渗出疼痛的泪。 这样也不知道搞了多久,冯君几乎已经疼得晕厥过去,等吕缭起了身,踉踉跄跄仰倒在床榻上,她想自己支撑身子起来,却发觉腰腿已经没了知觉,想撑都撑不起来。 待休息了良久,才将将把自己从案几边翻过来,扶着墙走到床榻边上。 吕缭四仰八叉地睡在床榻,鼾声已起,她爬上去,见没处下腿,被子又被他压在身下,她不想挨着这方侵犯了她的禽兽,只好蜷曲着钻在墙角,一整夜睡了过去。 因为昨晚太累,早上起来时已日上三竿了。冯君这才想到按着规矩,新娘子必得上堂敬茶的,眼见吕缭还在鼾声大作,便立即跨过他从床榻想跳下来。 这么一跳,双腿却撕裂得大痛,腿一抽搐,便整个人从床榻“咚”地一声摔了下去。 这摔的声音太大,惊醒了吕缭,迷迷糊糊骂了一句“臭婆娘滚一边儿去,”便又立即睡着了。 他骂得小声,含含糊糊还以为做了什么梦,冯君疼得无暇顾及,这一时又站不起来,便匆匆从地上捡起昨晚被剥下的单衣忍痛穿上,向门口爬着去拍门呼救。 拍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冯君仰头,看见门其实昨晚上没有上栓,顿觉想哭出来,自己强忍用力将门打开,往外爬出一些去叫喊“来人……来人扶我……月凝……” 她身边月凝是随嫁的,但月凝此时并不在门口,不知道到哪去了。喊了半天,方才看见月凝匆匆从远处赶来,脸红红的似带泪水,见她跌在地上赶忙道:“大姐儿!”这才将她扶了起来。 冯君好容易站起身,月凝扶她去了净房。冯君瞧见她脸上红痕,问道:“你怎么了?” 月凝哽咽着答:“没事,我服侍大姐儿穿衣。”净房已经有月凝备下的衣裳,这会儿帮她换上了,抓紧给她梳了头,便要扶着她去。 可冯君一坐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腿抽搐得如癫了一般,月凝越看,越急得哭:“这,这怎么了呀?” 冯君道:“没事……你帮我向堂上说一声,请个大夫来吧。” 月凝哭着道:“我马上去,大姐儿你好生坐着别动。” 冯君点点头,扶着腿,实在是抽得她要死去了。 ☆、茶酒 大夫过了许久才来,是由昨天洞房时与吕缭调笑那个丫鬟带过来的。 给她看过之后,给她正了骨,开了点药,嘱咐说要静养两日就好了。 冯君自己知道,就是昨晚撕裂得厉害,今早又摔了,骨头脱了位,只能养着。 这丫鬟锦缎衣料,与粗使的不同,显见是宅中上等丫鬟。昨天晚上洞房听吕缭说,这丫鬟就是她们房里的,好像听见叫她芍药。 芍药看她那一副模样,表面上没说什么,但见 分卷阅读87 有些不耐烦状,过了一会儿吩咐月凝道:“哎,你去拿方子取药煎药去罢!” 冯君皱眉:“她叫月凝。” 芍药随口:“我知道她叫月凝。我让她煎药去,有什么不妥的,娘子?” “那是没什么不妥的。” 芍药不多说话,瞥一眼她就出去了。冯君发觉这丫鬟口头上十分厉害,和昨天在吕缭跟前似乎变了一个人。果然,从净房看出去,她在卧房门口打开了门,侧脸露出极大笑颜,脑袋也低了下来,小碎步地进去了。 看样子是叫吕缭起床。随后听见里面那芍药爆发一连串铃铛似的笑声,冯君想站起来过去看看,腿牵动肌肉还是酸疼。 但好在骨头已经正了,她勉强扶门起身,从外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往里一看,那吕缭睡眼朦胧地还没睁开,一双胳膊却将那芍药的腰捞着,那芍药站不稳便往他身上倒。 “你们干什么?” 吕缭的手脱开,那芍药急忙站了起来,“我叫小官人起床……”刚慌张局促了一下子,低头瞧吕缭这懒虫又侧身往里睡了,倒是两边儿不顾,这芍药眼睛一直咕噜噜转,突然仰头说:“娘子你不是能走吗,还让我大早上的出去叫大夫,堂上今天好几次催问怎么娘子一直不去敬茶,夫人生得气,把房里的丫鬟全都交出去骂了一顿!” 冯君瞪着她道:“我不是不想去,方才大夫叫我静养,你也听见了!” 芍药开始转过身去收拾东西,装作勤谨模样,不说话了。冯君勉强走进来,就坐在房里,以防这丫头又往吕缭那里蹭,等过了一会儿芍药见气氛尴尬,就一甩手,“那我去堂上告知一声。” “不用你去,待会儿月凝回来,我让她去。你干你的活儿。” 芍药见她逞凶,遂不敢与她争辩,只是做活时故意碰东碰西,弄出声音来。吕缭本还在睡着,这时候一烦躁终于起身了,“出去出去!” 芍药遂噘着嘴出去了。 吕缭被搅了睡觉的兴致,自然脾气便差,起身道:“你去给我娘敬茶了吗?” 冯君强忍着,本想解释摔了腿的事,但想到那芍药说得也对,她现在毕竟正了骨能走,便说,“正巧夫君醒来了,我们一起去堂上拜见罢。” “你竟然一早上都没去?你知道我二嫂往常都是四更起来,五更到我娘堂上等着的吗?我大嫂活着时,侍奉更殷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故意来丢老子的脸的?” 冯君故意一笑:“那么既然夫君知道今日当早起,为何还与芍药在那方玩闹,到不记得要殷情侍奉你娘?” “你?”吕缭又伸起手来了。 冯君仰头,“我今日第一天嫁来,家人要送酒水果子,你若想打,你打了我立时说与我家人,说与你堂上。我在冯家好歹也是大姐,是半个主母,你打吧。” 这时候月凝刚好煎药进来,吓了一跳,手上的药坛药碗晃荡了下。那吕缭看见外人才收了手,又复大声叫芍药来给他穿衣。 当下那药味扑鼻而来,熏得屋里一阵难闻,芍药咳嗽了几声,吕缭立时将她推开,“你今天是怎么了?” 芍药委屈地抽泣起来。待他将衣带系上,冯君也让月凝将她扶起,去堂上拜见了。 到了吕夫人那里,说是已经去花圃浇花去了,让人传话两人过来,吕夫人并不情愿回来。 因为等了一早上没见人,吕夫人让她跟前的上等丫鬟去催问时那芍药又贪睡没起来,那月凝刚来不懂规矩,结果就被逮着让骂得狗血喷头。 芍药在里面听见骂,一时不敢出来,等人走了才灰溜溜钻出来,主动去请大夫,这样有了理由才逃过一劫。 月凝现在跟着过来,那主事丫鬟一看见她便狠狠瞪了一眼,月凝吓得不敢吭声。 冯君看到,便问:“这是怎么了?” 那丫鬟道:“还好意思说么,夫人等了一早上,你们就在这里多等会儿吧,劝动了夫人就过来了。” 吕缭赶忙说:“我去劝母亲。” 那丫鬟也朝他投来一个异样坏笑的眼神,“三哥你可别去,一看你夫人就要生气。” 吕缭:“那怎么办,那这会儿你陪着我?” 那丫鬟捂嘴笑:“我这不是陪着呢?” 冯君看他们一来二去,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于是咳嗽两声,冷嘲道:“这我是刚来不知道,请问姑娘是我夫君房中哪位妾室?” 那丫鬟登时脸红,“娘子胡说什么呢,三哥哪有妾室。”说着往后退了数步。 冯君再哼一声,自己坐在堂上左首的玫瑰椅上了。 那丫鬟瞥见,与吕缭对视一眼。吕缭歪了歪嘴,低声跟那丫鬟道:“由她。” 那丫鬟立刻闪身退出去说要煮茶。 过得片刻,吕夫人终于从花圃回来了,远远地被扶着走过来,往里瞧见了站在堂中走来走去的儿子,当下叫唤道:“哼,你可算起来了,我就当你们新婚晚上辛劳,我今日就不说什么……” 话本来嗔怒带着关切,却突然见冯君坐在堂上。 冯君在家坐惯了,刚才教训了那丫鬟,自然而然便坐下来等。这时候发觉吕夫人眼神不对,才蹭地起身,急忙过去万福。 吕夫人的神色已经阴沉下来。 接下来敬酒,吕夫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堂上“嗯”了几声,等仪式完了,她才令人给她揉了揉头皮,随后吩咐自己手底下那一等丫鬟:“你没说么?那是老相公的椅子?” 那丫鬟赶紧低头说,“回夫人,我刚才去煮茶了。” 吕夫人盯着儿子:“那是你也不懂事?你老翁的椅子你不知道?” 这位置是吕老相公来时坐的位置,他喜欢左上首,让客人坐右上,那椅子虽与别的椅子同样,但其实漆木都是重新打造的。若仔细看,下腿儿有销金纹路。 吕缭立即跪下:“孩儿知错了,孩儿这新媳不懂规矩,但她今早就埋怨孩儿催、教训芍药,她说冯家今日要来送酒水果子,她在冯家是半个主母,是大姐,孩儿要是跟她说理,她便要告娘家人呢。” “主母?!这是吕家,谁是主母?”吕夫人胸口一颤,手在椅边儿上拍下去,虽然木头响声不大,但也足以让冯君一震。她想解释,可方才吕缭也没说错,她只好也又跪下,也说:“媳妇知错了,请堂上责罚。” 吕夫人道:“我责罚你干什么,你娘家不是还要来人?还是那个丫头过来。” 吕夫人对着月凝一招。月凝浑身一抖,但只能哆哆嗦嗦走过去。冯君瞧着不明所以,那大丫鬟从后头拿出一把打马的软鞭子来,对着她噼里啪啦地狠抽了三下。 月凝咬着牙,一声没敢吭。应该是已经吃过吭声的亏了。 冯君本来弓着身跪着,看见月凝受打, 分卷阅读88 立即直起身子道:“堂上要打我的婢子,怎么不先同我说一声呢?” 吕夫人嘴角因皮肉松弛而颤抖,“你的意思,我还不能惩治个下房没规矩的丫头?” 这时候后面来了小厮报说:“冯家来人了,抬了不少东西。” 吕夫人问:“冯家来的是什么人?” “是冯统领家娘子,文氏。” 吕夫人这才收了口,缓和了些气氛,“你嫂嫂来了,你起来吧。你这丫头我让竹笙待下去好生教一教,宅子里规矩一概不懂,将来还不知道闹多少事。都醒行了,起来。” 文迎儿被迎了进来。她让小厮与绛绡、霜小过来,将两箱酒水和茶果箱子、篮子放下,吕夫人给自己管家一个眼神,让他打开查看。 管家看完,在吕夫人旁边说了一句,吕夫人脸上的笑颜便没了。 在京中按资待媳,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文迎儿是不懂的。 文迎儿昨日看见过吕家狮子大开口,但也并不知道连今天送酒水果子,也要拼个贵重。但她看得出对方并不满意。 吕夫人有气无力道:“娘子请坐吧。”随后嘲讽地瞥了一眼冯君。冯君低着头,没敢看文迎儿一眼。但她的脸苍白无比,嘴唇也抿着,文迎儿一看就知道是不大好。 文迎儿想了想,笑说:“夫人我倒忘了,来得匆忙竟少带了一件瓜果。”于是和霜小耳语几句。 霜小知道后,立即告退出去。 吕夫人让她们都坐下,然后开始寒暄说话,时不时地感慨道:“我母子几人也不容易,家中就只这儿子一个,不学无术,还仰仗着你家大姐的管教。” 文迎儿听这话里有话,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有不满的意味。 霜小很快便回来了,满头大汗地递上一个鎏金饭盒。 文迎儿道:“咱们瓜果也到了,”说着将那金灿灿的饭盒放在吕夫人下首,一打开来,见是精致上等的一块通透翡翠,雕得瓜果模样,栩栩如生,那翡翠上瞬时反射出吕夫人脸上的灿烂笑容。 “大姐儿才方嫁过来,一切都辛苦夫人照顾。” “那是自然,我定当将君君当做好女儿、亲女儿疼的!” ☆、擢升 又寒暄半晌,请喝了几回茶散了,文迎儿和冯君、吕缭夫妇送那吕夫人先回房去,这才出来。 文迎儿欲和冯君说几句话,冯君也抬头与她对视,目光中有些复杂酸涩情绪,正要说话,那吕缭道:“你不是有话要同娘家人说么?一早起来便迫不及待地等娘家人来么,现在你嫂嫂来了,快说罢,我这就回避去。” 冯君被噎了一口,登时要说的话也憋了回去。她心气儿高,知道方才刚跪着说了“知错”,要再和文迎儿说什么,都显得像是告状。 “不必,你不用回避。”冯君低眉面无表情,对文迎儿道:“二嫂还有什么话么?” 文迎儿察言观色,“我是有话,可女儿家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嗯,昨晚上可快活?” 冯君愣了愣,那吕缭想到昨日,但被一个陌生女子说出来,还是尴尬住。文迎儿料得他们是这种表情,于是道:“所以我说是女儿间的话,大姐还是将我叫去房里悄悄说的好,有好些害羞的细节,我也想同大姐说说呢。” 她觉得她这样一没边际,这吕缭肯定要同意,至少即便冯君说了“不用”,一个礼数周全的男人当然要退避了。 但没想到吕缭尴尬一霎后,瞬时就眼神轻浮起来,道:“那我可得听听你们怎么说,我昨夜表现得如何,我也想知道呢,是不是啊娘子,二嫂你说是不是?” “……”这是遇上真无赖了。 冯君听完,却立时被绪来,甚至还有些……悲愤。 从上一次见吕缭出酒楼,再这次见他说出轻薄的话,为人已足够彰显。 吕缭这时忽然低声附耳对冯君说了一句话,冯君怒目瞪着他。 文迎儿道:“大姐,我们去屋里说话罢。” 冯君却偏头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了,告诉我娘,一切安好!” 说罢便瞪向吕缭,吕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嬉皮笑脸地对文迎儿道:“是啊,我母亲嘱咐我要好生待君君,这新婚才第一个晌午,日头正刚好,我得趁着床褥没晒出去,先行再伺候君君一回。君君,可走吧?” 文迎儿见状,向前一步拉住冯君,“大姐,我方才头上掉了个珠子,你帮我回头捡一下。”说罢拉着她向后走了几步,俯下身来道:“吕夫人爱财,你多孝敬财物便得她欢心,吕家二嫂孤独久了缺个说话的,听说性子好相与,多与她来往。吕家老相公与大哥二哥常年在军中,家中就这么一个掌中宝,若不喜便敬而远之。有什么不便时记得间壁是孔宅,可托人来告。” 说完便从地上假装一捞,走回去与那吕缭万福:“那小官人与大姐就不用再送了,我先回去了。” 冯君站在那处盯着地面,头一次感觉到这话如头顶阳光一样,令她心头暖意融融,而这话还是出自文迎儿之口。她竟什么都摸清了…… 她愣愣地,脸上的苍白现在才好了一些。 方才吕缭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是:“既然嫁过来就是吕家的人,要是让我知道你派月凝去冯宅里递话,你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他在那瞬息都知道她想派月凝回去说话,一个男人心思这么伶俐,却未得用在正途,倒是令人可惜。间壁不远就是孔慈的小宅,文迎儿是提醒她从孔家传话不会引人注目。她是真的周全。 文迎儿出了冯宅,便嘱咐霜小同孔慈家里说一声,帮忙照拂看顾冯君。霜小眼珠子一转,答应下来。但她心里有个心眼儿,得了这个机会,正好去瞧孔慈母亲和妹妹去了,顺便晚上还能等孔慈回来说话。她一股脑没打算提冯君的事了。 冯君具体遭遇了什么,文迎儿并不能明白,但见她那张坚强脸上竟然也鼻头红着,走路还有些强忍的踉跄,知道是遭遇了什么事又不能说。 这场婚事冯君大抵也不满意,但碍着性子强硬和家里多年期盼,就这么成行了,文氏虽然舍不得女儿 分卷阅读89 ,却高兴得连喝了好几万甜粥。 文迎儿掀开马车帘子,那侍卫儒风还是在她马车后跟着。这一看不要紧,外面立即便有辆疾驰的马车跟了上来,过了片刻那马一斜,刚巧地撞上了她的马车,这当口就有一叠信扔了进来。 “这是什么”、“你是谁”这样的话根本就没来得及出口,那递信人和马车皆已经消失不见了。文迎儿拆开来看,上面是两人的通信,一个用簪花小楷,一个用笔透的瘦金小字。那用瘦金字写信的,提笔皆是“将军”,落款皆是“崇德”,那用簪花小楷的提笔皆是“帝姬”,落款皆是“子衣伏拜”。 文迎儿自己惯用的是瘦金字,此时与崇德帝姬的笔迹相比较,几乎如出一辙。只是现在写的手要比以前抖一些。 她已经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荀子衣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才是她的驸马。看到这信上言辞,也佐证了这一点,但文迎儿越看,为什么越有种想将惩罚他,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永不赦免的愤慨?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她讨厌一个被自己称作将军的男人使用簪花小楷罢! 信封最下夹着一小张字条:“我能帮你。” 儒风的马蹄越来越近,在她马车旁问道:“方才那人可有伤了娘子?” “旁车撞了过来,若要伤了就已经伤了,你问我有什么用?你现在不应该再跟着我,应该去冯熙那里领罚了。” 将要下车时,她将信塞好放在衣袖里,装作无事地下来。回来不久,便一人钻在屋子里,直到宫中宣旨的内侍来了,她才出来与冯熙会面,一同跪在大厅内。 那公公宣的是冯熙的又一次擢升,皇城司提举,许直达闻奏,不受三衙管辖,执掌宫禁、周庐宿卫、为官家收集情报。 文迎儿倒觉得有些稀奇,怎么来得这样快?这皇城司虽然有几名官员替换成了太子的人,可韫王怎么会倒得如此快?朝堂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皇城司提举与冯熙之前的统领之位不同,无战时他不用一直都待在军中,荀休才归,现在只需要每日去皇城司点卯。 宣完旨意后,冯熙便叩头谢恩,送那内侍出去,这短短数月间,他已是一口低沉的官腔与锦带衣饰,与她刚清醒时候见到的那落魄模样恍若两人。 但都是一副贼子模样。 冯熙送那内侍回来,见文迎儿并未回来,就知道去打听皇城司的事情了,她又没别的去处,定是去了西席盛临处。那盛临此时刚好在给冯忨上课呢。 冯熙便等在外面树下阴凉处,折腾了许久已经正午,他饿了,要文迎儿陪他吃饭。 盛临如今已经是御前待诏,但就是不像孔慈那样要搬出去住。他还是喜欢田地那块,举头见南山的田园大宅,平日就在冯忨处待着,他还心情更舒畅些。老人爱与孩子相处,乃是天性使然,欲要将一腔所学寄托于人,盛临几乎是对冯忨这孩子倾囊相授。 对于文迎儿,他更佩服其胆色和过人的智慧,她可不像个普通女子,因此说到皇城司的事也毫无保留,如同同僚之间相互聊天一般。 他道:“管通提拔的原先那个皇城司提举,还有韫王提拔的那两个皇城司干办,前些时日犯了大事。有四个人夜犯宫门,闯入崇政殿去,弄得一团糟,那时官家正要去崇政殿看折子呢,突然就闯出几个影子,正巧的是冯熙在场护驾,倒是没伤着官家,但却让官家大为震怒。后来高殿帅将那两人活捉了。太子殿下便立即弹劾提举、干办等人。” 冯熙护驾有功,在官家面前现在越发得脸了。再加上那高殿帅与太子现在沆瀣一气,冯熙竟然做到如日中天,直接点举了皇城司,成了官家与太子的喉舌? 她倒是妇人不知天地变化,怪不得冯提举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微妙了。 从盛临处出来,便又见到冯忨正骑在冯熙脖颈上玩耍。 文迎儿本打算错身而过,冯忨突然叫住她:“婶婶!快来骑马。” 文迎儿道:“我可没有马骑,还是你自己玩罢。”却不觉说话间冯熙已经走了过来,将冯忨放在了地上,向她欺近。 她以为他又要扛起她,便警觉后退,盯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吃饭。”冯熙斜瞥她一眼。 文迎儿皱眉道:“赵顽顽不陪人吃饭,而且你对我说话,应当用一请字。如若你是我的驸马,你此刻要向我的内侍报请,我并不需答应。” 冯熙吩咐后面的儒风:“她不来你便押她来。” ☆、绞发 冯熙冷不丁说完便要走,文迎儿往前一步:“旁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怕会越发尊敬我。” 冯熙没有看她,倒是仰头瞧了瞧天色。正是日头当紧的大正午,阳光将他脸上照着光华一片,但就是和以前那样和煦的颜色不一样了。 他说道:“旁人知道这个身份,不仅会尊重你,还会伏拜你,他们会给你在陵台地宫下面的牌位选个好位置,还要给自己身前放个锦绣蒲团,跪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假惺惺地流两滴泪。不过你应当感,也果真一眼都没回头瞧。但说话说得如此寒心,倒真是戳到文迎儿骨子里了。 文迎儿眼里立即浮现帝陵的模样,陵台前的神道、上面的石头侍卫石头马车石头狮子、地宫、牌位、蹲在那里必须得发出好大声音来哭,如果不哭就会被周遭内侍省的内监们瞪着、记住,回去告诉官家、皇后、太后……然后大逆的罪名就会下来。 所以她想起每次跪在那里,都会比其他人哭得更大声,她还要让官家表扬她。旁边跪着的是自己的姐妹,她们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那么小,连装哭都使不出那样大的力气来,一个个怯怯诺诺跪伏着。 文迎儿不知道,自己的替死鬼入陵寝的时候,究竟有谁为她假惺惺地哭过,又有没有人为她真哭过。仔细想想,还真想不出来。 哭陵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她突然惊醒,这就是为什么冯熙对她冷淡的原因?因为他知道,离开他的庇护她便立即会成为他人的靶子,所以只要她不装作顺从良善的妻子,他便会立即换一个脸色? 文迎儿揣度,冯熙担忧的是他现在正如日中天,跃迁万里,不能让她搅了他官场大局。或许最开始劫持她入宅,便是什么阴谋、飞黄腾达的算计。 这个揣度从他与她在梁园外说 分卷阅读90 实话起,她便十分明晰了。原先他只是个忍辱负重的贼子,而后投靠太子,开始迅速发迹,到了现在,他是个有狼子野心之人、早已经不是一般的贼子,算得上是乱臣贼子了。 这样的人倒让她有些兴奋,因为乱臣贼子总是站得高,看得远,否则又怎么能颠倒乾坤呢。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都说到了她心坎里。没有后盾,她跳出去只不过是跳入虎池子里给老虎咬罢了。她必得依靠眼前的这颗树,攀登他,才能站得越高,越让自己羽翼丰满起来。 这么想来,她可得将眼前这颗可仰仗的、迅速生长的大树给看好了不可。冯点举夫人的这个身份,看来还不能随意丢掉。 这一会儿之间电光火石想了一大盘,她的思维发生了转变。冯熙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她主动目视过去,盯着冯熙:“日日都陪你吃饭,只是现在连吃饭也要这个人盯着,会否不大方便?你先让他离开。” 冯熙依旧冷淡,望着侧边:“他不碍事。” “果真不碍事?”文迎儿踮起脚尖,猛地搂住他脖子,嘴唇覆上去亲吻起来。 那儒风本来正严肃盯着,此时眉头一慌红了脸,撇开头去。 文迎儿将脸凑在冯熙跟前,狠狠盯着他:“碍事得很,不能尽兴。” 冯熙的嘴唇已被她浸润得又红又软了。 这时候却向儒风道:“你是我手底下的押班,我命令你做的事,有什么是不能看、不敢看的?以后办案时,还需得睁大眼睛,否则错漏一处,便又要发生一起崇文殿事。” 崇文殿说的就是前段时日被人闯入惊动圣驾、继而皇城司大换血的事。儒风一听严重,立即点头道:“是。”随后就瞪大眼睛,看文迎儿将两只手猴子一样地挂在冯熙脖颈里。 这倒是挑衅了?冯熙越发会挑衅她了?越是这样,文迎儿越不松手放开,只是脚掂得时候长了,小腿酸痛。这一酸痛,胃都饿了,眼下冯熙那张可恶的嘴唇却润得厉害,便是刚才被她给舔成了软绵绵的皮糖。 不是要她当老实作妻子么?文迎儿见他不看自己,伸手扳着他头。但即便将他头扳着正了,冯熙的眼神也越过她看向别处。 文迎儿懂了,他不过是怕看着她罢了。他是怕他装得不够硬挺,一旦眼睛与她对视,便又成了前些时日那与她长诉衷情的软柿子。 男人的软肋便是如此,文迎儿在心底嘲笑他,随后又盯紧了他那湿润的薄唇贴上去。两唇将他的上唇含住,一点一点地抚摸、滑过,他身上明明有些发热,却双手仍旧背在身后握着,既不迎合也不拒绝,更不扶她一扶。 她微微皱眉,腿的酸痛传导上来,让她整个人酥麻不堪,想伸腿蜷在他身上,这样便能轻松多了。可将腿往他身上蹭时,他也不来帮忙抱住,这样她便想爬这棵大树也爬不上去,心急起来。 冯熙垂眸打量她,如此费劲地在他的侍卫面前拙劣表演亲昵,他心头暗自生长的瘙痒,让他忍不住冲动想将她推在墙上狂吻一阵。但他极力忍着,连自己身体的温度,也用深重呼吸来调整,他不能就此陷入她的圈套里去。 赵顽顽想在任何事情上胜人一筹,从前往往给她得逞。把守不住门户的始终是他,如今不能再让她占上风了。 对付赵顽顽,如果一开始给她尝到甜头,她反而厌倦,要往别处去。但她知道审时度势,听得进人言,这个时候她就会学聪明些。冯熙不得不对她用些兵法。 见她吻得累了,冯熙便将她胳膊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随后往院里走去。他今日已经吩咐了绛绡做好饭菜,这会儿想必也做好了。 文迎儿被推开后愣在那里,顿了一会儿。儒风在她身后,脸通红得像个猴屁股,咳了两声,点头道:“……娘子请回,不要让小的难做。” 见她还没发动,儒风只好伸出手来,局促地考虑要不要按冯熙说的“押”她回去。 文迎儿遂不出声,径直快步离开了,那儒风才松一口气。 回到院中见石桌上饭菜俱已摆好,冯熙伸筷道:“儒风来坐。” 儒风向两人都看了一眼才坐下,冯熙一边自己吃着,随意抬眼间文迎儿过来了,便道:“夹菜。” 绛绡守在一旁,她一回来就被叫来准备菜食,也不知两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此时这侍卫也上桌了,文迎儿脸色不大对劲,冯熙似乎也没有要哄着她的意思。 绛绡于是出来道:“我来吧。”说着为儒风夹了菜肉进去,那儒风是没被人侍奉过的,此时突然起立要和她称谢,却将头与绛绡撞在一起。 他起得太快,两人头撞上去“咚”得清晰作响,绛绡给撞得立时懵住了。儒风又赶紧要低头赔礼:“姑娘恕罪!” 又撞一次,这次倒没声音,只是正巧地他脑后发髻迹插进了绛绡头上的木簪子里,两人头发一牵扯,全都乱了起来,两个头缠在一起,绛绡疼得发出“哎哎、嗷嗷”的声音。 文迎儿本还在与冯熙暗中较劲,这时变故陡生出来,只能过去帮两人解头发。冯熙的冷酷眼神也缓和了些,放下筷子瞧着,指挥道:“将左边那团先解开。” “你不要说话,我自有办法。”文迎儿像解连环一样地仔细瞧着,终于把好几团缕了出来,可有处死结便动不了了,只好说,“有一簇需得绞了。” 绛绡一听要剪她头发,立即慌了,“不行啊,娘子,我的头发不能绞,我们乡里不让绞头发……” 文迎儿噗嗤一笑:“虽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绞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留就好了,你乡里有什么规矩?” 现时女子梳发哪有不修理的,该绞的时候便记不得礼教了,常人活着哪有那般讲究。可是绛绡这会儿就说不通,那儒风一个侍卫,哪里与女子这么交缠在一起,脸憋得已经发紫了,喉咙一口一口咽着唾沫。 冯熙也不能让自己属下受这窝囊罪,他起身去拿了剪刀出来,对绛绡说,“是不是绞头发在你乡里就算作结发了,是这缘由么?” 一般也没什么别的缘由,但凡“断”什么长条的东西,不是和寿命有关就是和姻缘有关,猜也猜到了。 绛绡弱弱地答:“是……” 冯熙干脆利落地将她那团死结剪下来,道:“那儒风,你就把她给娶了罢。” ☆、盟约 “啊?这,二哥你不要胡说……” 儒风和绛绡两人头发松动,此时终于分开来。儒风低眸与她对视,绛绡的脸刷地绯红,低下脑袋。 儒风支支吾吾:“我,我……” 文迎儿立即将绛绡拉到身后,盯着冯熙,“你不要强加于人,你自己是偷子也让旁人做强盗,绛绡的婚事由我做主, 分卷阅读91 我不会让旁人害她终生大事。” 冯熙瞧她认真训斥她的模样,倒有些想笑,面上却仍旧严肃,“儒风是个正经孩子,在我身边时日也不短了,这桩婚事我看也何时。” 绛绡缩在她背后,小声唤:“娘子……” 文迎儿也没听到,只顾与冯熙对垒:“强词夺理!未见过之人,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不要以为现在身上许多官职加身,就可以随意摆弄他人。你摆弄我一个人已够了,绛绡我绝不会让你动她!” 冯熙叹一声,将那簇交缠一起剪下的头发递给儒风,“我只是提个议,成不成你们两个拿主意吧。儒风,你回去同家里商量商量,若是商量好了,就递更贴上来。” “是。”儒风接过那缕头发,放与自己胸襟里,然后便赤着脸低着头站到外围守卫去了。 文迎儿仍旧意愤未平,此时冯熙将她一把拉过来,低低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摆弄你一个人已够了,你是让我摆弄?” 文迎儿眼眸瞪住,他便攥着她胳膊拽到房里去了。 “啪”地一声,门狠被冯熙给踹住,随后门便咯吱咯吱剧烈摇动。绛绡在外面站着,发丝有些凌乱,那儒风就在院门口,两人隔着数丈,听着门响,各怀心事。 等了片刻,绛绡听见里面传出气喘,自己的脸已经烫得不成样子,便转身去了净房。 那儒风本不抬头,看她背影朝净房去了,才抬起眸子一路注视她。见她入了净房,他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净房的门,直到门开了里面出来人,他才立即偏头向边去,作值守模样。 绛绡已经重新理好云鬓,向着他走过来了。走近的时候,她心里也乱撞,到了儒风跟前,伸出一个梳字来:“儒押班,你头发乱了,我拆开来给你重梳罢。” 儒风现在不过十七八岁,十五岁入厢军中摸爬摔打了两年,因勤恳果敢,早在龙神卫就跟了冯熙。前些时日牛羊司的几个跟着冯熙的几个兵拉过来保护文迎儿,其中就有儒风,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冯宅了。绛绡长相可人,他早就看在眼里,只是他是个老实人,没和姑娘们打过交道,也不多说话,因此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此时绛绡同他这么凑近,又在胸口放了她的头发,一时口齿不灵,“不、不敢有劳姑娘。” 绛绡垂眸:“无妨,方才是我的簪子作祟,不是你故意……”说着抬起手来。 儒风于是踟蹰地低下脑袋,将自己的头发撩到前面来。 绛绡道:“还是有些高,你不妨坐下罢。”指着石桌前凳子。 儒风抿唇走过去坐下,一坐,便是军人的姿势,直挺挺的腰背。绛绡将他后脑幞头拆下来,用梳子给他疏通了,那乌发垂在脑后,被她理得顺顺当当,随后她又将他头发抓起重新梳好。 “好了。” 儒风立即站起来,脚定在地上一般挪不开。绛绡暗笑一声,道:“方才的头发给我罢。” “啊?”儒风手放在胸口,目光刹时黯然,垂着眉将那簇头发从衣襟拿出来,却迟迟不想递过去。 绛绡又暗笑,“这样装着,你走几步全都在衣裳里头散了。”说着就将头发缠绕在给他梳头的梳子上,随后从腰间解下一个红布绣荷包,将梳子装进去,拉进了带子,塞回他衣襟里,然后低低说,“我爹是在马行街铺收泔水的,姓柳,都叫他叫柳癞子。除了我爹,现在家里已经无人了。” 儒风半天没说话,绛绡心里越来越慌,怕他瞧不上她,头只好越来越低。 “我爹娘都在陈州,我上头一个哥哥,底头一个姊妹,你等我的信。” 绛绡心里雀跃起来。她头发剪了,这个人她想嫁。“但是……但是我还得留在我家娘子跟前,我是发了誓的。” 儒风道:“我跟着冯提举,我也是发过誓的。” 两人目光相对,互相能听见通通直跳,又赶紧地移开视线,各自归去自己位置了。 屋里“打了一通架”,安静下来。文迎儿忍着羞耻看他又整起衣衫要出去,于是过去叫住他:“你既然已经提举皇城司,我现在要以帝姬身份,让你帮我做事。” “以帝姬身份?”冯熙挑眉回头看她。 “我募你为我日后府内臣僚,让你辅佐我。” “臣僚,辅佐?” 文迎儿道:“现在我虽然无法回宫,但未来我定会正名。哪怕不是本朝,便是太子登基,我也终有回宫那天,不过是迟早罢了。”说完偏过头,方才云/雨时的面颊红潮还未褪去,“虽然已经委身给你,但仳离再嫁,于帝姬之身只要圣上下旨,我也无忧。倒是你,做个驸马可就封不了万户侯,只能跟那荀子衣一样寻花问柳过活,想必也非你本愿,倒不如现如今你我就结成同盟,订立盟约,现今夫妻相待,等我恢复身份,来日嫁娶不吝,两全其美。你如果答应了我,我便不再逃走了。” 冯熙苦笑:“你想得很是周到,倒苦心为我谋划了。” “在这之前,避子汤我不会沾染,仳离也不会再提,就一心做你冯点举夫人,这盟约你可愿意?” 冯熙重复道,“现今夫妻相待,来日嫁娶不吝……”自嘲几声,“若你未能恢复帝姬身份,那又如何?” 文迎儿目光坚定,“不会有这天,我虽和你没有夫妻情分,但必知道不能株连你家宅。如果未能恢复,一定是我死期,你不要想着再偷我救我,我定要以崇德赵顽顽存在世上,要么回宫,要么回冢,绝不会不明不白地弃母弟独活。” 她说到前边,冯熙还在恸那“没有夫妻情分”这几个尖利字眼,说到后面听到是为了她母亲弟弟,便释然了。赵顽顽想起了不少她母弟的事,或许想起了过去宫中境遇。 冯熙本就是要为她正名的,只是她不知道他所努力的动机就是她罢了。 冯熙吐出一口长气,“我和你定这约。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探查旧人,我要知道我弟弟与大姐姐,还有我,是怎么死的。不是坊间那些瞎话,我要找出来那些人,一一亲自问询。” “问询之后呢?” “要皇城司、御史台、登闻鼓院为我翻案。” “若与官家有关呢?” “那就等太子为我翻案。” “若太子也不愿呢?” 两人目光灼灼对视,赵迎儿此时身上只用衣裳捂着自己胸口和下方,此时裸/露的肩膀耸动,锁骨震颤,脖颈间的骨线因她情绪波动而清晰起来。 她咬着牙:“那我就亲手杀了他们。”顿了顿,“那些害我母弟的人。我要你给我他们的名单,我会亲手一个个处决。” 冯熙心道,那恐怕这个名单上,就会有官家、韫王、太子等人了。崔妃与汉王的死,是她母族崔氏党争落败的直 分卷阅读92 接下场,若要追究,那便是成百上千人、错综复杂的朝中势力。 冯熙在脑中已经树起一张谱系,文迎儿见他沉默,便道:“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也能找到盟友。” 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凉,展开衣裳准备披上,那衣裳里掉出了马车上收进袖中的那几封信。 冯熙见到,俯身伸手去捡。 文迎儿瞳孔散大,内心着慌,扑将下去。身上此时一丝未挂,但信也已经落在冯熙手里。 冯熙将那些信一一拿出来,里边落款性名,那男人对女人的深情剖白以及一笔一顿极为工整的簪花小楷,字字句句全映在他眼前。 冯熙哼一声,站了起来。文迎儿跪在地上仰视他,心下越来越慌。 “你说我要是不同意,你就会找新的盟友,也衣你此刻的姿态?一丝不挂在此人面前?以身体侍奉,就叫求一盟友帮你回宫么?” 文迎儿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将她看作勾栏妓/女了么?! 她站起身来,那冯熙眼睛里怒意充盈着,两团火往外冒,却冷漠得像好不认识一般,此人现在便是个凶兽。 “你是要以这副身子换一个帝姬称号?” 冯熙掰开她的双腿,“以这副姿势?” 文迎儿大声道:“你方才已经做过,现时我不要再做了!” 那信本就不是如此,她正要解释,却又被猛烈压下,浑身被他揉搓得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冯熙盯着她怒目难收,但见她痛苦的模样,终于长啸一声,“混账!”哀叹着起身,重新裹衣出门。 冷笑一声,自己还当真是她裙下之臣了。 ☆、忧心 文迎儿见他发狂一阵,又隐忍一阵,这时他转身自己提着外衣出去了。想到身上全是被他弄得酸痛,而方才被他以那副样子掰开来自己的双腿看,心中实在羞愤异常。 再看地上散落的信,顿觉恶心。 她对荀子衣毫无好感,而不过是用这字迹来确认自己的身份罢了。这冯熙若是不能明白,那就是猪油烧心,蠢笨无耻。 一边想着他怎么能将她视作下作之人,一边又想,她既信誓旦旦说与冯熙本无夫妻情谊,现在为何又要气他不相信自己?倒真是矛盾。 她穿好衣裳从屋内出来,那儒风远远站着,一望见她便立时如猎犬一般警觉,不知是否冯熙又交代了他什么。 绛绡方才见冯熙出来时老大火气,有如脚下生了风地狂步而出,现在文迎儿又胸口起伏、唇齿颤抖地开了门站在屋前。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天雷地火的,一时又霜降冰冻刀光剑影。她冷不丁朝儒风望了一眼,儒风也正对上她眼神。两人触电一般将眼神挪开。 “你拿火盆进来。” “火盆?是要烧什么?” 文迎儿已经气鼓鼓地回去了,待得绛绡将火盆端回来,她将那些信全烧干净了,扑灭火后,嘱咐绛绡道:“这里面的灰渣子全部包起来,你让儒风送去荀驸马宅子上。” 绛绡眼睛瞥到一边,看有一小片被风吹出来的没烧尽,于是跑过去捡起来,正要再往灰渣子里丢,借着余温再烧烧。文迎儿突然道:“这一片纸留得倒也好。” “什么意思?”绛绡瞧她面上还带着点笑容。 文迎儿道:“将这一片纸放在渣子最上头显眼处,去的时候,让儒风多弄出点动静来。” 绛绡又不懂了,但仍然依着话告诉了儒风。儒风踟蹰道:“我是奉命跟着娘子行踪,并不听娘子号令,这还是潜别人去做罢。” 绛绡低头想了一会儿,挑眉道:“那……你听我的么?” 儒风低头,“这是两码事。” 绛绡道:“我们娘子就在家中哪里都不去。我们提举相公爱重娘子,若他在也会让你跑一趟,兹事体大,你想想看,娘子也不能让别人去,让你去就是想让相公知道这事,让他放心。为人属下的要体味上人的这点苦心,他们好咱们才能好啊。” 绛绡一脸娇羞地劝说下来,儒风听着耳语莺啼,受用至极。好在荀宅就在对街,快步来回不用许久,即便文迎儿想出门也没有他脚程快。 奔至荀宅,依着文迎儿的意思,大声叫唤里边人引起荀宅注意,果然有穿绿的和穿内侍的两种衣裳的人在门口引他入里小歇。他在门厅坐了一会儿,荀宅绿衣裳的仆从接过灰渣包袱正要反身回去荀子衣那院,内侍却笑眯眯地过来问询:“这听说是冯宅来的东西?” 那绿衣小仆点头答应,那内侍装模作样动那袋子,“这什么东西,灰不拉砟的,”遂从小仆手里夺过来,翻起,看见最上边有一张巴掌大的有字的纸。 儒风在不远盯着他们,装作无事。过得片刻那内侍突然打咳了两声,手里头从那张巴掌大的纸上撕下一小片来,然后把那包裹一摔,“这什么呀,扑我一脸灰,快拿走拿走!” 儒风尽收眼底,见目的达到也就回来了。果然文迎儿正在等他,还让绛绡给他泡了茶,让他坐在石头凳子上笑嘻嘻地倒给他喝。 儒风的脸更红了。说完了正事,文迎儿便知道韵德帝姬那边肯定看了那个残片,知道荀子衣想跟自己暗通款曲了。 荀子衣是有些高估自己的实力。他想帮她,但他能攀的不过是一个高殿帅,对于宫闱中事,他知道的还不如韵德帝姬那内侍省的内监们多。而与朝堂宫外有关的,冯熙为皇城司之首,官家与太子的爪牙,也远比他这么一个无实职的驸马胳膊伸得更长。他没什么与她攀谈的资本。 更何况,文迎儿看到那信后,明白他曾被官家封为她的驸马是不假的,那么她印象当中,跪地求内侍替她所托救命的人,也一定就是荀子衣。是她的驸马,在她有生机的时候却明哲保身,现如今看她做了冯熙妻子,在冯熙还是逃兵时,不见荀子衣询问,而到了冯熙一跃冲天,却跳出来打她的主意。 眼下荀子衣知道她的身份,反而对她和冯熙都是个暗箭,若是他冷不丁地在背后将她的身份捅给韫王那一方,冯熙也会因她而倒,太子也受连累,朝廷又会倾覆。冯熙与她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文迎儿知道要牢牢和他拴在一起,才能知晓和她有关的真相,让她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么看来,荀子衣可是个危险人物。 既然韵德帝姬厌烦他,总是想方设法整治他,那倒不如顺水推个舟,让帝姬也知道知道他的心思吧。 至于冯熙那头,儒风会告诉他她将信烧了送回去,这就是她对他今早的解释。想必冯熙知道后也不会再生气了。 正好外边送信的小厮过来,又递给她一封信笺,打开来一看,拿给绛绡,“简单说说上面写了什么?” 绛绡摆眼给她,意思是 分卷阅读93 ,儒风还在呢。文迎儿低头喝茶。绛绡明白这是故意让儒风听见,于是道,“是玉清神霄宫的徐道官送的信,说三日后有他的法会,请娘子过去听。” 文迎儿摆动茶壶,问儒风:“这徐道官你有听说过吗?” 儒风道:“略有耳闻,听说为冯提举府在贡院街北的宅院做过法事,轰动一时。” 知道就好,徐柳灵也是太子现如今重用的人,冯熙在江南一战和徐柳灵在城楼上装神弄鬼还息息相关,看他这口里并没嫌恶的意思,知道冯熙对这徐柳灵并不反感。 总不至于,他谁的醋都吃吧。文迎儿心底一笑,突然发觉今早被他那样摆弄之后,自己却心里有愧似的,今天一百天心心念念都是他怎么就不生气了——虽然借口是自己与他已经成了盟友,可这一想到他不会生气,心里都在暗笑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回了屋内绛绡关上门跟文迎儿偷偷说,“这信里夹着个东西,我方才没有掏出来。”说着才将东西从信封里倒在桌上,是个精致的小桃符,但比匠人做的要粗糙些,桃符上写着敕令咒,“敕令娘子万福”。 绛绡低声道:“我就是一眼看见这几个字,没敢拿出来。万一儒押班看见了,告诉二哥……这道官对娘子是不是……” 文迎儿头疼了,嘴上却道:“别瞎说,你将这桃符也烧了吧。等我去法会时再与他说清楚。” 冯熙晚上回来时,文迎儿备着热饭在门口等他,要亲自为他更衣。脸上笑得皮面僵硬,冯熙一看她是在讨好,便冷冰冰道:“累么。” 文迎儿笑着:“不累。” “我看着累。” 文迎儿将大块羊肉夹起来,用手掌接着送到他口边上,“不累,侍奉郎君是妾身该做的,郎君吃,这一桌都是你喜欢的!” 冯熙本不愿搭理她,可低眸一瞧,那羊肉的油水滴在她手掌心里,登时心软了,只好伸口过去吃下。 “我已经吃了,你去别处吧。” “不行!我和你立了盟约了,你没给我母弟的线索,我得好好侍奉你呢!” 文迎儿现在十分无赖,赵顽顽本性十足,凑在他跟前又夹了东西用手接着过来,眼神像是乳母喂小童一样。冯熙若是伸嘴过去,那还真成傻儿子了,若不伸,看她一个帝姬手上全是油腻脏渍,又狠不下心来。 这女子耍起手段来令人无从招架,多少英雄汉遭在这美人计上。冯熙只好还是像傻儿子一样吞下那肉,只不过仍然面容故作冷淡。 “嗯……西北是怎叫的女人的,婆姨。西北的婆姨、京里的歌妓、扬州的瘦马,可是齐名的,不知道你以前瞧没瞧过?是不是又泼辣又腻艳?” “你说这个干什么?”冯熙皱眉,怕是她为了讨好,又想了什么馊主意,难不成要给他招买小妾?那他当真要动怒了。 文迎儿笑道:“我听说西军军部的那些长官,常日里也没闲着。就算你闲着,调回京也三年了,觥筹间酒楼正店未少逢迎,桌饭间未少有陪侍的……” “你是问我动没动过意?没动过,”冯熙一口羊汤喝下去,突然冒出一句热烘烘的油皮腔:“老子除了爱动刀,就只爱动你,你是想听这个么?今天动得不够?” 文迎儿道:“够了。”她立即收了笑。原先绛绡想做通房时,是她不许,现在她略提及,也是想试探试探冯熙的意思,如果找个女人能搪塞他倒是好的,可其实明明知道他绝不会动意…… 她是怕自己一再的委身,心里还一再地自在,舒爽,今次已觉得他吃醋都会令自己心不能安,若这感觉长久了,她想离开都离不了了…… ☆、霜小 既结了盟,成了盟友,这关系反倒比夫妻稳固。文迎儿用这借口给了自己台阶下。她倒是在冯宅安稳了。 正好冯君嫁了第三天,当天早上回来拜门,文迎儿与郭管家张罗宴席,请了包括文家、幕宾等在内上百人,可谓壮观。 这一回也是文迎儿早就瞧出来,亲家吕氏就喜这样派头,才会对冯君以礼相待,否则冯君在吕家免不了吃苦头。好在冯宅已经不是前几年的冯宅,冯熙如今的官职,令人不可小觑,在外面也是冯相公,即便是那吕家老相公来了,也得与冯熙相互拱手称官礼。 冯家的骑吹早就过去接了,冯熙作为二哥,亲自带着金银首饰,租来高头大马与销金轿子迎门,这可是极大的阵仗,由皇城司点举来亲自迎门的,可是给吕家光大了门楣,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认出是前不久凯旋的大统领冯熙,都趁着炮仗喧嚣叫嚷,比那酒楼门前还人多。 孔慈因为就在间壁,冯家有什么事自然便来帮忙。两人站在吕家门前等候,许久也不见人出来。 冯熙皱了眉头,问看门的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例行回答似的搪塞:“娘子还没打扮好呢。” “马上过了吉时了,如若再不出来,我们便进去抢。” 小厮大惊失色,“这,这可不行啊。您可是相公大爷,怎么能这么闯门呢……”但说着又怕,赶紧让人去里面回报。 孔慈都已经将布绳在胳膊上缠了一圈,准备进去抢人了。正等着冯熙下令,终于那吕缭牵着冯君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冯君带着帷帽,到了冯熙跟前道:“二哥。” 冯熙听她声音嘶哑微弱,“你病了?” “昨晚上得了风寒,有些突然,今早不大起得来,二哥见谅。” 冯熙松一口气,“你没事就好,上轿,我们回家。” 冯君点点头。那吕缭一脸关切地将她搂在怀里,跟冯熙说,“君君这病得太不是时候,二哥你千万别见怪啊。” 冯熙对这吕缭的作风有些了解,但看她将冯君护在怀里,表情又这么担忧,心底还道这人毕竟是成婚了,转了性子。更加上他对吕老相公的钦佩,又与吕家大哥、二哥从小打闹在一处,后来都入了军中,相互都知道对方军功战果,遥遥相敬,因此他虽然不屑这吕缭,却十分敬重吕家。更加上冯君执意此人,只要她满意,他自然不会多问。 轿子骑吹回到冯家,门口冯君过了火盆,在周遭宴席观者的注视下入了厅堂。她全程带着那帷帽低着头,吕缭连连与宾客点头:“染了些风寒,染了些风寒。” 到了堂上,文氏今早是一早就被王妈妈扶出来了,虽然坐着难以起身,却也仍然徐徐努力站起。 “娘,可不敢。你还坐下!”文君过去扶着她,看她舒心坐下了才说,“我这风寒就怕让娘也染上,就不摘了。” 文氏听出她话里音调不对,想说话,却看见吕缭站在身后。 文迎儿于是上前对吕缭道:“小官人出去敬酒罢。” 吕缭腿 分卷阅读94 却迈不动似的,盯着冯君看,文迎儿哼一声,“再不去要被席上罚酒了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意思太明了,吕缭在别人府上不敢造次,也就出去了。 文迎儿默默坐着不动。文氏一把将冯君抱在怀里,两相哭泣,哭了许久,冯君才说:“吕家待我一切都好,娘切莫担忧,好生将病养起了。” 文氏握着她手,道:“让娘看看你。”说着就要掀开她帷帽。 冯君就掀了半个脸,露到眼睛处,便迅速放下来:“当真是风寒,这可不能让娘也染上,那我罪过就难恕了!” 文氏看她喉头哽咽,赶忙说:“好,好,不看,你回家了,还不是由你?” 说着忍不住咳了几声,冯君立即闪身,“王妈妈,还是扶我娘回去罢。” “也是,我在外头不能多待。等你晚上歇下前过来跟我请个安,让我知道你在就是了。” “女儿知道了。” 冯君目送文氏被王妈妈扶回卧房去,文迎儿看他们走远了,才走过去道:“大姐,咱们出去走走罢。” 说着带她去了吟风苑,文迎儿道:风寒这么严重,我让梁大夫来看看吧,自家大夫好些。” “吕家已经看过了。” “那吕家二嫂好相与么?” “她倒是还好,堂上也还过得去。” “那额头又是怎么回事?” 文迎儿倏忽将她帷帽摘了,一看她额头顶着头发处,有个不大明显的窟窿,已经止了血。 “是风寒上到头上了。”文迎儿道。 冯君将帷帽扯过来,重新戴上,“你看这干什么,是我不小心磕碰的。” “为那吕缭瞒着?你说堂上与那二嫂都好相与,她们知道你磕碰了吗?” “的确是我自己磕碰的。”冯君依然冷淡,说完就往回走,走到半路回头说,“今日宴席后便与我官人回去,你晚上跟我娘说一声罢。” 文迎儿看她如此固执的不说实话,跟着她一路回了外面。冯君戴着帷帽,却仍旧出去与吕缭一同会客,文迎儿站在外面瞧了一会儿,斜瞥见孔慈,于是过去问道:“孔大哥,前日让你帮忙看顾大姐,可知道吕家对大姐有什么不爽快么?” 孔慈一脸不解:“看顾冯君?” 文迎儿于是明白了。再瞧霜小,正在席间忙前忙后的,文迎儿知道这小丫头有了心眼。 “孔大哥,冯大姐在吕家,或许不大愉快,如若你能有个照应,我们感愫在里面。霜小嫉妒得很。 忙了中午的宴席,送走宾客后,夜晚家里与帮忙的还有一顿。这顿冯熙与孔慈喝得酩酊,文迎儿又陪文氏与冯宅的一些女眷共餐,人多眼杂。 孔慈喝得多了,冯熙嘱咐小厮将他扶去厢房歇息,走到半路上,霜小叫住那小厮:“刑官儿,二哥那里叫你呢。” 那刑官儿道:“我先把孔副使送去厢房了就过去。” “不用了,我在这儿是干嘛的呀。我将孔大哥扶过去。” “你?”刑官儿上下打量她:“你能扶动这么大的一号人么?” 霜小过去将他推开,孔慈迷迷糊糊见是她,道:“霜小姑娘啊。” 霜小对孔慈眉眼弯弯地一笑,随后又狠白一眼刑官儿:“你怎么这么没眼力!” 那刑官儿稍微有些明白了。一个叫“孔大哥”,一个又“霜小姑娘”。他被霜小从孔慈身上拽出来,孔慈自然而然地跌靠在她身上。霜小瞪着刑官儿,“你别说你看到过我,否则明天我拿砍刀砍死你!” 刑官儿“呵”一声,看着霜小吃力快步地扶着孔慈往厢房去了。 这又不是主家的事,他们发生什么,关了他什么事,又何况看霜小那架势,就知道那厢房里要发生的肯定是“好事”。 霜小将孔慈扶着入内,关上了房门,将喝得烂醉的人扶上了床榻去,替他脱了鞋袜。 随后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药盒子来,这是她上次见梁大夫来的时候,问梁大夫买的。 她买的是最贵的药,花了半年月钱,她就指着这一次。 她倒了水把药散开,打开孔慈的嘴喂进去。孔慈呛了一口,因喝得嘴里甜滋滋的,也就咽下了。 霜小在他耳边道:“这是醒酒汤,再多喝点罢。” 这也确是醒酒汤,他要是睡得太不省人事,可不就枉费了她的心血和月钱了。 孔慈又喝下两口,霜小将他用枕头靠着后背,见他的脸从喝完酒的苍白,渐渐变得红润,继而火烧起来。 她将自己的衣带徐徐解开,落在脚边,随后一丝不挂地展现在孔慈面前。 孔慈的眼前一时清晰,一时如雾,浑身火辣辣地,每一寸肌肤都像要从衣裳里爆裂出来。 “怎么这么热……霜小,你帮我开窗……” “我帮你解开衣裳,就不热了。” 霜小将他衣带迅速解开,又去解他裤腰,随后将全部身子贴在他身上。然后糯糯地问:“孔 分卷阅读95 大哥,是我好还是冯大姐好,你喜欢谁呀。” 孔慈醉醺醺地,又是一粗人,何时想过这种无稽的问题。脑中忽然闪过过去与冯熙枕戈待旦的时候说过的玩笑话,“冯家大姐倒是和我定过亲,就是为人太霸道了……不过霸道也有霸道的好处,倒是有点儿像西北那草原上面的女人,泼辣……” 霜小听得咬住下唇,心一狠,手突然伸出去抓住! 孔慈的眼孔一张,那药的作用开始显现,只觉身上一团软绵绵地抱被,令他舒服地来回剐蹭,最后便将她压下去。 便听这抱被嗯哼着,他就与她交缠起来。也不知与这翻滚的被子折腾了多久才睡过去。 霜小累透了之后的这一觉,却是睡得无比香甜满足。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后,忽见孔慈披着件宽衫,呆呆地站在她床前。 霜小鼻头一酸,抽泣道:“你……你昨晚上,太不是人。我好心扶你回来的,你这么对我,如何跟我家二哥和娘子交代!” 孔慈愣着望她:“我娶你。” ☆、摔倒 绛绡第二天早上跟文迎儿说,一大早就没看到霜小。 后来孔慈那母亲过来了,说是霜小昨天太累病倒,孔慈念及她辛苦,没告诉冯家,而是自作主张带她去看了大夫抓了药,这会儿已经送到他宅子上歇病,特来为她向文迎儿告了假,好让她待在孔家养身子。 照这意思,就是霜小要在孔家过夜。文迎儿看孔母一脸欢喜样,好像是对霜小这身子着紧的意思,但这孔母也没一次性地将这意思吐露出来,只是问了问霜小的生辰,还有她在冯宅是死契活契。 一知道是活契,这孔母便囫囵高兴地说“好,好,”文迎儿暗暗道,霜小这丫头心眼儿还真是长在脑门顶了。 霜小要是在家里,恐怕这会儿就因为冯君的事被她责罚。她这是怕责罚,就顺水推舟,躲避出去彻底不打算回来了。 她倒是讨好孔家人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她有这个心思,孔母非要她留下,也不便多说什么。该要如何面对冯家是霜小和孔慈该考虑的问题,文迎儿倒是有准备该怎么就怎么办,这非是让她留心的东西。 霜小若是跟她商量,她定然会为她好好地置办置办,如今她自己逃跑出去,想来是怕她会责备,文迎儿就等着她什么时候过来请罪,再帮她与孔慈与孔母打破天窗商量余下了。 法会之日很快就到,文迎儿驾车去了玉清神霄宫,早先那帖子也说是场朝臣女眷们的盛会,去了才知道,竟然来的还有那瑞福大宗姬。 玉清神霄宫宝殿庄严,白玉石阶上铺陈五色琉璃塔,中间徐柳灵昭告天地,延请神仙,他周身琉璃塔反射五色光芒于他衣服上。 文迎儿坐在朝臣女眷下首,仰看徐柳灵这位新进皇帝侍宸**师为她们求乞福寿延年,容颜永固,子孙祥瑞。 忽然听得一声“起——” 众贵女愣了愣,带头的数百名神霄弟子们站了起来,拱手摆出敬天的姿势。贵女们由嫔御们带领,跟随道士们站了起来。 “高上神霄,去地百万。神霄之境,碧空为徒……” “五雷玉术,召雷雨,破鬼魅,动与天合……” “敬——”神霄弟子们向着大殿方向半蹲深躬下去,那宗姬好似早已经得了教化,跟着半蹲深躬。后边的女眷看她都这么虔诚,也都66续续跟下去。 文迎儿望了望,这不是在敬天,这几乎是让这些女人向着徐柳灵的方向躬身跪拜了下去。 他的野心可不小。尤其是那宗姬,对他毫不怀疑,带着头的对着他顶礼膜拜。 眼看殿前这神神叨叨念着《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的徐柳灵,专注向天祈求的模样,倒与她最初见到时那样的胆怯、故作名士风度截然不同了。 他张开双臂闭着眼睛,仰面接受着女子们的礼拜,那嘴角掩饰不住的狂喜被她察觉到。 文迎儿在人群中,只是微微低了低头。得到权势看似是很简单事情,但是不能太过欣喜若狂,登高跌重的道理古今皆同。哪有什么东西是轻易能拿在手里又丢不掉的呢。 瑞福大宗姬口中也不自禁地诵念经文,祈祷上苍。前排许多朝臣女眷也是虔诚者。 法会后,女眷们便挨个跟着道士们入了后殿,请徐柳灵给她们讲经、问询时运去了。各个都是有求于他的。 宗姬最先进去,许久也不出来,其他没轮到的其他人都坐在外面喝茶排长队,这么看来,也不知道那徐柳灵什么时候才见她。 文迎儿是被徐柳灵请来的,以他时至今日的地位,若不见他就走也失了礼数。 在外殿等着的女眷们,都一个个地瞧着她相互讨论。有的很小声却也给她听见了, “这位和那传说的崇德帝姬相像?” “这话怎说的?” “那崇德帝姬的画像漫天飞,四处都给她牲祭烧纸烧她画像,怎可能没见过……皇城司的还在搜捕,勾栏不是还扮她么……” “哪有那么像,我看不大像啊。” “是啊,你要这么说,宗姬也都长得和那画像像……” 方才宗姬还在外头时,没见她们敢议论,现在皇亲们都在内殿,外殿这些好事的妇人们就敢当着她绵指指点点了。 文迎儿想了想,挨个向这些另眼瞧她们的人看过去,投以微笑。有的人便噤了声,但就是有无视的她客气的,文迎儿本也不愿意计较。但听得有人说:“你这说到崇德帝姬,我倒是想起一桩事,崔妃在宫中与明节皇后斗得厉害,听说她在明节皇后棺前不哭,就是因为明节皇后是她给掐死的!” “真的假的?竟有这等事?” “宫里头秘闻,内侍省里头抖漏出来的。” 文迎儿一听到‘崔妃’这两个字,额头青筋一绷,缓步走过去说:“这位是梁编修家的夫人么?” 那人被叫出夫君官职,愣了愣,但周遭看着她,也不好不应承。“是。”她狐疑瞧向文迎儿,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是巧了,文迎儿对这位妇人还有些印象。刚才进来的时候,女眷们站得近的相互说话就交了夫家底,其实不过是这梁夫人自己说过都忘了,这妇人声音一贯大,文迎儿想不听见都不行。 “前些时日我夫君在家中与我提及梁编修,说道在枢密院一众同僚里,他常想着与梁编修来往,总是时不时注意些梁编修在殿上的贡献。” 那妇人狐疑,“夫人又是?” 文迎儿笑:“我夫君是新上任的皇城司点举,只是为官家在宫外行走的,算不得什么。你刚刚说内侍省的谁,抖漏出的宫里秘闻?这从何而来的消息,我也颇感兴趣呢。还有崇德帝姬的踪迹,哪里又有人烧纸 分卷阅读96 了,若有线报可与我知道,我夫君也烦忧着宫外屡禁不止呢。” 周遭人一听皇城司,都忍不住吸口凉气。这皇城司是皇帝爪牙,家里都是做臣子的,谁敢被皇城司的盯上,那不就是被官家盯上了,谁家里还没有个猫/腻,还敢在皇城司的人跟前瞎转悠瞎说话。 这下可没人敢再说话了。那妇人好不容易挤出一条微笑,与人打个哈哈便走得远了。 文迎儿不愿久留,想着本来要和徐柳灵说话,四下瞧过去,找到一个熟面孔,正是徐柳灵当时在宫里城墙作法的时候那伶仃几个徒弟之一。 她走过去,那道士一看见是她,立即寒暄,“文娘子也来了啊,您且坐在这里等候,眼下是瑞福大宗姬还在里头听师父讲道,殿上茶果管够,蜜饯也有,您尽管先用,再多等一等师父吧。” 文迎儿微笑:“是徐道官送帖请我来此的,想来是有要事同我商量罢?” 那徒弟嘿一声,“这里的每一位都由师父亲自誊写的请帖,现时宗姬正在里面,按着尊卑,即便师父想先为娘子讲道,也不能越矩。其实等候也不长久,估摸不过再一会儿,届时师父就能与娘子仔细淸讲了。” 两人正说话间,那瑞福大宗姬正好已从里面出来。文迎儿问小道:“现在可以了吗?” 那小道揶揄道:“还是得请示师父,因为朝臣眷属诸多,夫人们也得按着尊位阶品,这里头有诰命夫人,这您再久等一会儿……” 她估摸这回徐柳灵大有可能是故意让她多等候一会儿,给她显示他非同往常的地位。 瑞福大宗姬正好和内侍走过来道,“冯夫人近来可好,冯点举如今圣眷正隆,冯夫人一定也与有荣焉罢。” 文迎儿略一欠身,她本来就比这小妮子高不少些,即便欠身也未低过她头颅,“见过宗姬。” 瑞福发现她似乎不够恭敬,微仰起头向自己内侍瞥了一眼。那内侍便对文迎儿说,“咱们宗姬请夫人这边慢聊,”说罢指着外头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人带着文迎儿站在殿门口两节阶下,随后才又把宗姬给请过来,好让瑞福能居高临下地俯视文迎儿。 瑞福这样似乎心满意足了,于是道:“你若是正有求于徐道官,我可以进去给你求个人情。” 文迎儿抿了抿唇:“这件小事就不劳烦宗姬了。” 瑞福轻蔑一笑:“我方才也已经听见了,如果我不帮你,你恐怕今日也见不上徐大侍宸。” 文迎儿也不愿意和她言语上有什么交缠,转身欲走,那瑞福突然拉扯住她,“怎么我还没让你走,你就要走?” 文迎儿叹一口气。瑞福对她这个姑姑不依不饶,说白了只不过因为争不得一男人,这样与朝臣女眷争执未免太失皇家的体面。她有些厌烦,便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 瑞福身量纤纤,也是存了心,这么一摔就往前踉跄几步,本来她就站在阶边,方才要拉扯文迎儿脚又往前伸了半程,这时候就势踩空,自己那长裙又一绊! 咚的一声,她就侧身从阶上滚下,好在这殿前门槛外面就四五节阶梯,瑞福摔下后爬起,眼看手上擦破了皮,登时指着文迎儿瞪起了眼:“你干什么,胆敢将我推下来!来人啊!” 那内侍也瞪着眼睛指文迎儿:“你推了宗姬,还不跪下?” 殿内目光转瞬被吸引过来,那身边内侍与道士都赶过来相扶。 文迎儿心道,我是你的姑姑,你给我此刻行的大礼才算正确,还要我跪? 但嘴上道:“好,好,我是应当往阶下去跪的。”说着当着众人面往下走了几步,俯身下去,看似欲要跪下。 可是也要侄女受得起才好。她俯身走到瑞福身边去,却并没跪下,而是抓住瑞福臂弯说:“殿前方才作法洒水湿滑,宗姬怎么这么不小心。” 瑞福作势要推开她:“谁不小心,你别碰我,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文迎儿抓着她俯视,低声道,“宗姬是要我提避子汤吗?” 瑞福被这么一呛,突然愣住,因那避子汤的事本她就亏心,她是偷偷下药,文迎儿怎么会知道的? “那汤让我难受了好几日,难道要我在神仙和朝臣女眷面前说出来吗?” 瑞福脑袋轰然一炸,尤其是她不记得当时文迎儿到底喝了还是没喝,她仔细在那里思索起来。 “胡说……你没喝,怎么会难受?” “这里是玉清神霄宫,神仙们都看着呢。世上的眼睛有多少,神仙的眼睛就有多少。” “你喝了?不对啊,我明明记得……我怎么想不起来?” “你说世上有没有鬼魅,眼下总有个孩子在我跟前啼哭,都是他告诉我的,就在这里呢,你看见了没?所以不是我推你的,可能是他吧。” “你,你说什么孩子,在哪里?……” “举头三尺。” “我想不起来了,你别逼我。” “宗姬脚下仔细些,下次别再摔倒了。” “你……” 内侍一愣,也不知道她和宗姬怎么这时候又相互搀扶上说起悄悄话了,目光一扫那群无聊的妇人们又围拢一处,登时便跑过去轰赶,“诸位夫人们蜜饯儿凉水都吃了吗,宗姬再给诸位请道官们摆上,也是宗姬多供奉的观中香火。” 众人很快被轰散了开。 瑞福都忘了自己跌倒的事了,直立起身,目光惶恐又疑惑:“其实你没喝,你也没孩子,你是骗我的吧?”她眼睛朝虚空看了看,道观里本就散步着各种嘈杂的人声、乐声和风声,而亏心者内心的声音便足以把她们自己淹没。 文迎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笃信鬼神了。她这个时候站在阶上,平静得如深渊潭水,而瑞福一脸的慌张底站在阶下,仰头望她。 文迎儿低头仔细瞧一瞧自己这侄女的脸,想象自己十五岁时,也是如此稚嫩水盈,也是如此容易一惊一乍、被人唬住么? 这个当口,小道士过来恭敬请她:“师父说让娘子久等了,他正在里面候着给您赔礼,您可千万别见怪。”随后看见瑞福,赶忙地补了一句:“师父不是说宗姬近日非是吉兆么,请宗姬尽快回去罢。” 瑞福既害怕又愤然,可这徐柳灵在官家与他爹面前都如日中天,又是承了神仙身份,只好目送那道士送文迎儿进去。 ☆、阁楼 那道士将她请进去,徐柳灵一见她,立即站起来,目光含带希冀欣喜,“你来了。” “我已经等候多时了。徐侍宸今时不同往日。”文迎儿与他客套。 徐柳灵意气风发,指着墙上的一幅字画。 “你看这听琴图。” 文迎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画中松树女萝环绕,松下坐着一黄冠缁 分卷阅读97 服的道人,抚琴弹拨,琴边一几,几上古鼎一支花、几下香炉袅烟,侧坐一红纱官服之人正在细细聆听。 这图上钤着双龙小印,题字“赠聪明神仙。” 红纱官服之人一看便是圣上官家,那黄冠道士仔细瞧来,眉眼倒有些像徐柳灵本人。那双龙印已是昭显“这是官家所赠”。 文迎儿哑然:“聪明神仙……” 徐柳灵笑道:“正是在下。” “恭喜侍宸。” 徐柳灵见文迎儿眼光淡泊,根本没有与他同喜的意思。其实他给官家弹琴后,见官家意兴大发要给他画这幅图时,就心想着拿到的第一刻,便要请她来看。可当真将这热腾腾的画握在手里了,又踟蹰万分,回到他后殿这装点得魏晋王氏一般古桐梨木、熏香袅然的屋内,望窗外那颗桃树,望着望着便生了春,看出一树桃花盛开来,于是将桃枝剪下,细细磨成符,刻上字,每一镌刻都将他那心意写上去,但凡这样郑重其事,也不能表他万一。 “你,你收到我的桃符了么?” “徐侍宸,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争取得来,我只是借着我夫君的官职为你顺水推舟。倒是我未曾为你引荐我夫君,你两人一定会一见投缘的。” 徐流离默然顿了半晌,心头有如浇下凉水,尴尬笑道:“那是自然。” 又闲扯了几句,文迎儿觉得已与他说清楚,更何况那侍卫儒风也是跟来的,只不过因场合一直守在殿外,此时再待得时候久了不妥。 正要借口走时,徐柳灵却一再让她多留,本还以为是客气,谁知见她一定要走,徐柳灵道:“今天是有场好戏请你来看的,那外边的法事,是给她们瞧的,真正要给你看的法事还没开始。”说罢喊徒弟进来问询:“那外边的人可都散了?” “方才已经吩咐散了。” “宗姬已着人送回府了?” “已回府了,各夫人也都安排妥帖。” 徐柳灵点点头,关上门,从柜子里头拿出一套小道官的衣裳,走到文迎儿跟前:“这是你上次入宫穿的衣裳,我一直留着。” 他说这话时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自然没说他色令智昏,将这衣裳每晚贴身放在床边,闻着上面还隐隐残余的脂粉香入眠。他尽可能地只说重点,不引起文迎儿的怀疑,“还记得宫里伴在官家身边,长得像崇德帝姬的那名侍儿么?” 长得像自己,陪伴官家的人。那教坊温承承。文迎儿自然记得,此人与十五岁的自己肖似,比她现时丰满、矮小、脸颊红润、气度张扬。因为像自己而能够伺候官家床榻。文迎儿想及此,又想到官家那张蛤/蟆般的嘴脸。 “这场法事中有她,今日可看她的下场。你换上这件衣服,我带你去看。” “她的下场,长得像崇德帝姬的下场?” 徐柳灵隐隐感觉到她脸色的变化,但今次的秘密法事是他千方百计得来的线索,是急于跟她分享的消息。 “是。今夜的法事,便是与崇德帝姬有关的。” “长得像崇德帝姬的下场……”文迎儿喃喃这句话,徐柳灵赶忙催促:“时候不早了,若再不潜进去,就失了这次机会。” “去哪里?” “是个隐蔽去处,我带你去。” 徐柳灵说得玄乎,目光露出探索般的兴奋,像个发现什么新奇玩具的孩童,急于展示给她知道。 文迎儿狐疑起来。她不能确定徐柳灵说的是真是假,他如今是官家跟前的人了,或许上次她和韵德说话被他听了去,现在对她身份有所察觉,亦或也觉得她有利可图,因此可能暗害于她?她不是没这个警觉,但眼下他说的这场关乎自己的法事,又确实有吸引力。 她决定铤而走险。换上衣裳后,徐柳灵带着她从门里出去,令徒弟守着道口,悄然避开所有人,带她往殿下的地窖走去。这地窖看似不过储藏瓶罐、灯烛等的库房,但徐柳灵下去后,推开存放灯烛的大木柜子,一扇石门的四围缝隙便透了出来。 “暗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就是几个殿阁地窖地底下连通,和下水一个道理,倒是听说还有个用途,万一遇上战乱,这里也是躲藏逃跑的去处。这是我刚来时做行走时发现的,其他没几个人知道,那些上人就更不知道了。我带你过去走这儿才不会被人发现。” 这地道漆黑,徐柳灵擦亮火折子带她小心翼翼走着,因路黑,脚底多砖石土块,他不免便贴近她,低声道:“别离我太远。” 走不多两步,又回头说:“我牵你可好?” 文迎儿冷不丁道:“我害怕就不会去,你但在前面走你的,何必一步三回头?” 又是心上抽冷了一下,徐柳灵不再说话,可每走一步时听到她的脚步,心里便盼着这道路永远也走不完。 从地道走过几个转弯,终于看见了土阶,徐柳灵道:“从这里上去就是了。”他率先开道,推了推头顶木盖。这盖子是上次他偷来时松活络的,此时往外一看,正四下无人,于是道:“现在上去正好。” 他急忙率先走上去,伸手去探文迎儿。 这若要上去,不被他拉一把也不大可能,文迎儿将手深藏在袖子里伸出去,他隔着袖子握住她手,仍旧能感觉到指尖的温度,亦或不过是他内心作祟,竟然通通跳个不停,面红耳赤地将她拉上来。 文迎儿眼前豁然开朗,是阁楼最底层楼阶的入口。此时已经挨到入夜,眼前一片昏暗,只能知道周遭有人,连面目也不好分辨。 徐柳灵已经灭掉了火折子,低声道,“现在已经入了戌时,我带你去那小房间藏好,待会儿他们便来了。” “谁要来?” 徐柳灵“嘘”一声,俯低了身子带着她沿着楼阶走。快步爬至顶楼时,忽然听得后面传来脚步声,有一沉闷中带着尖细的怪音传来,“人都准备好了?” “都在顶楼笼里锁着。” “那温承承?” “温热着呢。” “这回真的能行?” “魏国公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老道了,十余年间,本道可没有少帮国公啊。你哪一次战绩,不是我用人血生祭得来的?尤其是三年前,若不是我,您可身在何处了?” “那次也算有惊无险。呵,那西夏人不守信誉,害得我可惨!我花了十万绢银与西夏买那统安城,西夏人收了绢银,仍派他们那晋王大举进攻,坏了我的计划。大军早就被我悄悄调去征那前朝龙墓去了,唯留了那熙和经略使冯蚺守城,那冯蚺千人守不住几万大军,又掉落崖下被西夏人砍走了脑袋。” “我在那帝墓中时,结果竟然地震坍塌,全军覆没,咱家险些死在里面!就仰仗着你这作法保佑,所幸我是活了,否则官家还会不知道我 分卷阅读98 将大军调去挖墓,而让冯蚺死在统安城?我将败亡罪名推给冯蚺,说他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深入损失了几万大军。他这一死当真救了咱家,否则咱家便遗臭万年了……” “怎的魏国公还为那冯蚺叹息,你不是将那冯蚺的儿子冯熙调京了么,他家祖上三代都得感的。她眼下心情,却听见她胸口大大起伏,张口难以呼吸。可这个当口他也不敢说话,只是这样一直抱着。 抱了一会儿,他却胸口闷热,他在黑暗中盯着她用唇齿呼吸,忍不住一股冲动,向下吻去。 文迎儿方才被惊得魇住了。 将女子当药引,做法事,是因为她没有死,令她的爹爹感到心悸。将她烧死,也是一场法事,是因为她是全族最后一个生存者,需要用她来安抚地下的崔家亡魂,不惊扰圣驾…… 怪不得她看到她的爹爹,那高高在上的官家,世人的皇帝,却觉得恶心得有如一只蛤/蟆! 不过她只是听到耳朵里,而不是全盘地想起来。若是想起,自己恐怕已经难以抑制地冲出去,要和那两人同归于尽了。 而听在耳朵里,只是一个亲近可悲的人的故事,听完义愤填膺,骨头震颤,却已然能保持身体的平静。 徐柳灵这个吻吻下来的时候,她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这个举动,无异于将她视作囚笼里无助的女子,可以任人宰割。 徐柳灵愣在半空,她虎口抵在他喉结处,那处是男人的敏感,被她抓着十分疼痛,而她手上力气竟然极大,仿佛若再使点劲就能把他喉结捏碎一样。这是他未想到的。 这时那管通道:“哎……今日说多了,我是来替官家看你做法事的,你做了还得捧着药引跟我回宫去复命,若过了今晚吉时没吃下你这药去,官家定要治你的罪,那到时候就别怪徐柳灵得上宠了。” “本道明白……”谢素拍一拍手,上来几个小道士,开始给他撘案几香炉。 正等候间,有个小道猛地大叫:“有人!” 文迎儿倒吸一口凉气,那徐柳灵也吃了一惊。 这屋子如此严密,既没人开锁,怎么会发现他们。眼下无光,窗上无影,徐柳灵不知所以,手口渐渐发抖。 “一惊一乍什么?哪里有人? 分卷阅读99 ” “下楼了!” “果真?快追啊!” 外面又听得下楼阶的脚步声,竟然还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文迎儿听上去,脚步一沉一轻,笃笃踩在外面楼阶上,似乎正在奔逃。 还有人藏在顶楼吗?她望向徐柳灵,徐柳灵在黑暗中摇摇头示意,他此时已经嘴唇发紫了。 “别过来!再过来就杀了你们!阉人!啊——”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听着听不大清楚,猜测可能是隔壁屋内的女人藏在外面要逃出去,却被小道士们一出现给截了个正着,继续逃跑在楼梯上纠缠起来了。 眼下虽然觉得她们可怜,但却毫无担心她们的闲暇,因为抓人与惨叫就在外间,她只能屏息凝神,尽量克制自己的害怕,警惕和自保。 她环顾这屋内,周边有一木高桌,一把椅子。因这屋子正是顶楼,恰恰有一天窗,若有人开锁闯入时,或可以攀上去从天窗走。但这路线似乎崎岖了些,若来人太快,则没办法太快逃走,可现在又不能发出动静推桌椅过去。 再看周遭,只有一扇墙上明窗,可这阁楼顶楼乃是三层,从明窗跳下去,恐怕摔个半死。她也很清楚,既然徐柳灵带她走得是地道,那势必外面有人看守。所以恐怕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无论如何回不了地窖的。 如今只是希望儒风能还得由本道来解释一二。譬如黄河水发,乃是天怒,死伤千百、流民上万,靠何来解?天数必得以天道治之,我等与神仙通路,神仙才能保佑陛下的江山,每年所供之祭品,皆为了江山社稷,我等鞠躬尽瘁不敢有半分懈怠,才能换得一时太平。其实若说起来,这与前朝公主和亲也无甚分别。崇德帝姬不过是奉了诏命,上侍神君,若无此功绩,怎么会时时显灵?现如今坊间日日为她祝祷祭奠?陛下又时常思念,便是因此也。不过,宗姬也不要忧心,眼下已有这些许女子为陛下分忧,就不劳宗姬了。” 瑞福已经吓得哭了出来,只是仰面对着这些人,她没法哭出声,只是泪流不止无法控制。 “你是说……我崇德姑姑和这些女人一样,被当做祭品、药引,都是我大爹爹的主意?” 瑞福叫官家叫大爹爹,那谢素像哄娃儿似的凑近她,道:“你大爹爹执掌天下,所做的都是大事,女孩儿家的只要深闺漫守,恪尽妇道,知道太多积忧成疾,容颜难驻,上天有谴,就会令所想不成,六亲不睦。我听说宗姬近来时运不济,既然来了,我也不妨给宗姬做一场法事,令宗姬能化险为夷,事事顺心。” “事事顺心?”她抽泣着,却似乎已经被这谢素唬住了。 这些道人骗子,总能说到人的心坎上,松动、打软、摧毁意志,让听着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由得深信不疑。瑞福近来倒霉得厉害,这里头有一半是因为婚事无着,而太子又将她的婚姻视作权柄,诱利官员,许以好处,而她想嫁给的心上人,却也因家中民妇,而对她冷淡如霜,厚颜退回赠礼,叫兄弟姐妹看轻了她……避子汤的主意是韵德姑姑出的,但母亲却因此大加指责、连番冷落…… 不过,这些都是女儿心事,此时忽听得屋内女人哭声又传出来,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年头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管通却似乎不想这谢素浪费太多时间在瞒哄一个女娃上,此时催促道:“先将药引取了,莫要错过吉时!” “可宗姬怎么办?” 管通使了一个眼神,谢素连忙点点头,让人看住了瑞福,这就立刻开坛作法。 坛前一应摆放三大火柱,柱旁蹲着火油 分卷阅读100 ,坛上案几有一排油灯尽皆点燃,乃是为了火花四溅的五雷法。 轰轰然他的剑在一排油灯上闪过,沾油沾火,立时奇妙,再引两颗石头戳电起雷,口中诵经,央人将女子推出来。 首当其冲就是那温承承,此时嘴里堵着东西被提出,浑身绑得如螃蟹,喉咙尖叫着。谢素坛前有五个水瓮,虽然只有男人膝盖高,但女子却可完全塞入进去。此时卸掉瓮盖,便见那温承承一看见里面的水,就浑身挣扎起来。 那坛内的气味传了出来,瑞福登时大咳不止。传到文迎儿处,鼻尖也立时被那古怪刺鼻的药味昭雪吧! 那么瑞福,将为这件事情而死! 果然,听见那管通道:“你这药引可取好了罢?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官家该喝药的时候,可都妥当了?” “妥当了。可宗姬?” 管通此时扭过头道:“瑞福大宗姬,您可不巧,咱家平素里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这甫一说还让您听去了,咱惶恐啊。” “……你别跪,你别给我跪……”瑞福大声哭了起来。那管通是给她跪下伏拜了。这就如跪在牲祭前是一个道理。 “你们若胆敢杀我,我便告诉我爹爹,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但……你们若放了我,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小道士开始动她的椅子,咯吱摇动中,文迎儿见他们拿起一柄锥子,那锥子上仍然站着泡在药中人身上的血。 “啊!崇德姑姑,崇德姑姑!” 这小姑娘突然唤了声她的名字。文迎儿背心一凉,难道自己被发现了? 当下便收身,想要再去跳上椅子上天窗,可转念不对,她不知道自己是崇德的。 “崇德姑姑,你显灵了,你快救我啊!你是鬼魅对不对,你快把他们都赶走啊!崇德姑姑……我小时候最喜欢你,你忘了我了么,你帮帮我吧!” 她是魔怔了,还是聪明?还是蠢笨? “你胡说什么,这世上何曾有鬼魅?” “没有鬼魅要道士干什么?对,我崇德姑姑不是鬼魅,是神仙……她,她会向你们索命的,你们不得好死!” 管通哈哈大笑一声:“你这女娃,嫌命长哩!这我杀的人,站满整个阎罗殿,见了我也得下跪,因为我管通,乃是他们的阎王!拿刀来……” 说了拿刀后,却寂静不止了。 静悄悄地,气氛越发诡异。随后,文迎儿听到门锁正被打开的声音! 难道是底下的门缝和凹陷引起了主意?她无暇多想,打算重新跳桌上去爬天窗,徐柳灵害怕得发抖,她站上椅子去,将手递给她。 徐柳灵两手拉她,重量忽地一滞,瓦片从他胸前跌落!灰尘伴着瓦片砸下,文迎儿脚下一滑,跌落下去。 咣当。 椅子与她坠地那刻,门锁也打开了。 仰头看见徐柳灵望着她,露出绝望的神情,随后慌不择路,用瓦片将那四框天窗重新盖上了。 文迎儿平静一笑,骨里胆小之人,本该如此。她顺手一摸,摸着地上跌落的那个火折子。 ☆、火势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文迎儿向外间通明处望去,火柱油灯光华映照之下,这道天大一真人谢素,与魏国公阉人管通,传说中可憎的面目也终于清晰摆在她眼前。 杀身之祸,不共戴天,失去记忆后大仇不得报,好不容易知道了真相,现在她倒又成了两人瓮中的鳖了,倒是可笑、可叹命运的轮回。 她迅速地站起身来,那两人在一丈之外与之对立,有些愣神。 “这小道士……怎么躲在里头?” “你是怎么跑进去的?”天窗合上,由那瓦片盖严实了,此时里边黢黑瞧不清上面还有窗形,因此倒没引起他们注意。文迎儿身上着的一身道服,低着头站在黑暗中,也令人瞧不清容貌。 管通皱了皱眉,因文迎儿长相可与那崇德帝姬也肖似,他这猜测倒是合情合理。 文迎儿手里握紧了火折子,往 分卷阅读101 袖子中塞了一塞,吸一口气,跪下来道,“启禀先生、魏国公,我下午过来见门开着,刚进里头瞧了眼,便被几个匆匆忙忙地给锁进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昏昏沉沉大半日了,可算是盼来救命了!” 在她说话间,谢素已让小道士们进了房门,扯住她的两个胳膊将她推了出去。那管通缓慢踱步,将个椅子搬在外头坐下,手里头转圜食指的扳指,冷冰冰问这谢素:“外头御营精兵三百却防不住你里头,一个两个的往里闯,是存了什么居心?这小道士躲在里头干什么的?莫不是故意来听刺儿的?” 谢素一听管通指责,立即又将那烙铁拿在手上,沾了火盆提过来,眼看小道士们将她压着,便立即对着她的脸说:“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先生饶命,若有人要派,还能派我这么个瘦弱无力的?” “那你是什么人?” 文迎儿眼睛望见前边那五个坛子,里头的人脑袋吊在外面,脸上血肉模糊,各个都少了器官。 原先娇人的脸面,现在全都恐怖得令人作呕,被挖眼的、被割鼻的、割耳的、还有脸被打开的,已然看不出谁是谁,那像极了十五岁的她的温承承,眼下也不知道是这血肉模糊中的哪个,但她知道,曾经她也险些成为焦场中一具尸体,与他们一样,用来安抚天颜。 她咽一口酸水,“……我是从徐侍宸那头偷跑出来的弟子,徐侍宸妄图在官家面前,将先生取而代之,听说这里要做药引子,徐侍宸便在此时此刻,也想了应对之法,现正在他殿上作法对抗呢,因此我下午才匆匆地来禀报先生!” “徐柳灵要克制我?他大了胆子!这是官家下的令,难不成他要克的是官家的性命?” “小的说的没错,他说他是神霄派的新传人,准备作法把先生给除去了!若是先生不信,小的现在就带先生去看!” 谢素眉头频蹙,似乎有些信了。 管通却一拍大腿:“谢素啊谢素,枉你在宫中服侍多年,连这肖小都能骗得了你?” 文迎儿方才已经觉得那俩抓她的小道士手上松动了,一听这话,立即大叫:“看,那是谁,他来了!” 谢素与道士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文迎儿立即挣脱,扑到法坛案几旁,将那火盆火柱子旁边的油都踢倒了。 “你,这? 文迎儿的火折子已经打开,就蹲下身来对着这油,道:“相公们可别过来,你们知道徐侍宸想怎么除去先生么,就是用这火祭。他说,既然当年你们向用火祭来把崇德帝姬给烧了,以安定圣心,那他现在也得火祭先生,也是为了安圣心!” 说罢那火折子就在地上一点,火喷冒了出去。 见火一点,那两个身在高位的,立刻便躲藏吩咐,周遭乱做一团,还有要上来抓她的,却苦于不敢扑火过来。 文迎儿从案几上拿起一把剑,在后面烟熏中到处挥舞,让人不敢近前。 火势还没蔓延开来,她似乎已经有了死志,眼下在这其中,她自己也不是铜墙铁壁,若是能和这两个人也同死,倒算是为自己报了仇了! 文迎儿将案几上的一排油灯全都推了下去,在那道士们要上前扑她时,又将火柱子火盆也推倒,恰恰好的,是那被挖掉器官的女人瓮中也有油,但凡火星子溅到,便是喷出一股又一股的火焰来,人的面目在火中焦灼,文迎儿顿觉大快人心。 只是她自己也要被烧死了。 火星子还没溅在自己身上,浓烟中,看见那管通协同谢素,正在狼狈地奔逃,要下楼阶去。 文迎儿将油上带火的剑奔出去,拦在他们面前,有些管不住自己地想要大笑:“你们看看我是谁?” 她将冠帽扯下来,抖了抖女子发梢,两人瞠目结舌,却被她挥剑赶着往后,“我是崇德,赵顽顽,官家的十四女,崔氏的遗孤,上侍神仙,下侍鬼魂,今日现身,就是要你们偿命的!” 谢素的头发丝上沾了火星,他初时没觉,等烧到头皮的时候,惨叫一声,再看眼前的文迎儿,便是越看越像了! 等火再烧到他胳膊上,他便疯了似的,“啊,真是,真是她!真是她!”他突然面目抽搐,见管通想跑,便拉住他,“我错了,我错了,小云寺没看住,死的不是崇德帝姬……我错了我错了!我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啊……” “混账!”管通一脚踢在他身上,一把攥住文迎儿的领子,向下跑去。他虽是宦官却执掌军队多年,什么没见过? 文迎儿脖颈被从后拽住,身体如麻袋一般被他拖着,呼吸不上来,目光却扫见瘫软在椅子上,尿了一地的瑞福。 瑞福动不了了。 火还没烧到她身上,可上边的梁柱子却已着了。 “崇德姑姑……” 文迎儿听见她嘴巴里念叨了这一句,眼神中是对死亡的恐惧。文迎儿心里对不住她,只能朝她喊:“跑啊……” 可她的喉咙被衣裳扯着,嘶哑着声音喊不出声来。 瑞福好像看懂了她的口型,身子突然前倾,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四个脚往前爬了几步,向楼梯爬过去。 “崇德姑姑!” 文迎儿朝她伸出手,招她跟上。她好似得了救命稻草,即便文迎儿被拖着朝前走,但她却不管不顾了,在这火场之中她们有着相同的血缘,此时候便是血缘的指引,瑞福像狗一样四手往下一边翻滚,一边爬着,势要追上她。 到得楼阶下,所幸上面的木梯还没全燃着。梁子掉下一两根来挡在门前,管通将她的领子扔下,往那门边直冲,踢门,却被风灌入的火势拦住。忽地一声门响,终于开了一条缝。 门却不是往外开的,是被人从外面朝里踢开的。 “冯点举!你来得正好!”管通大叫, 文迎儿望见那个人,一身如服束带黑靴,挺拔高大、怒目圆睁地从门外踏进来,将那管通如母鸡一般提在手里,随后目光向后,望见她坐在地上,头发与脸焦黑成炭,衣裳烧破些许。 文迎儿想到,这个人就是小云寺的偷子,他怎么又来偷人了呢。 想罢对着他一笑。 冯熙见头顶房梁震颤,扔下那管通朝她扑过来,两手将她托起来。 文迎儿道:“瑞福,带上瑞福。” 冯熙回头,见瑞福趴在地上,手正死死地抓住文迎儿的一片裙角,此时仰头愣愣地看过来。 “到我背上来。”冯熙半蹲身,将后背亮给她,瑞福如梦初醒,迅速地攀上。 外边三百御营精兵,正在与冯熙皇城司调来的一千亲军兵戎相见,冯熙一抱一背,从火场中将两人带了出来,早有东宫的内侍与官军在外等待,一看见瑞福,立即便要将她抱下。 瑞福的手仍然抓着文迎儿, 分卷阅读102 死也不松手。内侍好劝歹劝,她还在魔怔当中。最后只好将文迎儿的裙子扯破了,瑞福才被他们用销金被子裹着,向马车抱去了。 冯熙带着她上了马,朝家中去。 文迎儿坐在马上,被他环着,先是愣着神,后来又大笑,哈哈哈地笑个不止,说,“你没瞧见!你没瞧见那两个人,哈哈哈!” 冯熙却将她胸前衣裳一攥,“闭嘴。” 他脾气不好,严肃得很,听不进她如此欢欣鼓舞的大胜,这是她只要活着都会一直挂在嘴边的战绩,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到了冯宅院内,冯熙将她抱下马,一路抱着往净房去,里边已经备好了冰水,他将文迎儿放进去,文迎儿冷得大叫起来。 冯熙将她摁住,在水里瞧她身上烫伤的痕迹,背面有两条,那白皙柔嫩的胳膊上也多了一圈,她还在那里挣扎:“我冷,我不要!” 冯熙脱光了衣裳,定定地站在文迎儿面前,她忽然止住叫喊了。她盯着他身子,浑身的铁实肌肉,下面的男人象征,他身上也有数处刀疤,和她烫伤的几条小痕相得益彰。 然后他钻进自己的浴盆里,将自己抱住,用腿和手把她裹得像个母兽怀里的小兽,身上温温存存的,中间有冰水滑过,细细腻腻地触摸着。文迎儿终于觉得好生疲倦,睁不开了。 “困了,就睡吧。” 她靠在这热转头一样的肩膀上,鼾声很快就起了。 ☆、劫后 冯熙见她睡得舒服,便也不叫醒她,只将她这么囫囵抱出水面来,用巾子给她抹了身上。一出水面,她皮肤便忍不住瑟瑟发抖,此时也皱了眉嗯哼几声作不舒服。 冯熙将袍子把她裹了,自己也搭着一件,其实身上都没罩好了,便迅速地从那净房跑出来,撺入房内。绛绡都没眼敢好瞧他。 待他进去了一关门,立即将她倾覆在床榻上,从袍子里抖搂出来,然后便趴到她身上去,撑着身子借那光来瞧她。 文迎儿睡着嘴巴抿得很紧,眼下倒是眉头松弛着,眼皮也不抖,显是睡得极舒服的。喉咙里响着均匀的鼾声,像个小奶娃娃一样,看得冯熙微眯着眼。 伸出食指指背在她面颊柔嫩处抚了抚,又瞧了一会儿,忍不住就细细密密地吻下去,从她后脑的发梢往下,在额头停留许久,凉唇滑过她鼻梁,亲吻她鼻尖。 微一侧头,含住她唇,四瓣交合湿润地揉着,她唇也开了些,似是觉察到舒服了,便放他进来玩耍。轻柔搅动了一会儿,他又往下逡巡,去含她脖颈,下巴。 她胳膊上有两处烫得红肿,冯熙低下头去吮吸那两处,心中痛涩涌上来,登时有一滴东西流下去沾染那处。 忽然一抬头,却发觉她已经醒了。文迎儿愣愣地盯着他看,嘴上没说话,冯熙亦思索要不要再继续下去,然后,便觉她缓慢将腿往外岔了岔……动作轻柔,面颊在昏灯下红得像个猴儿屁股,她将脸撇在一边去,内心忐忑地将自己服软了,就等着他。 冯熙缓声道:“想?” 文迎儿咽一口唾沫:“我不想,但是有个人想,我说服不了她。” “是谁想?” “赵顽顽想,她得奖励你,两次把她从火里给救出来,不奖励你,她说不过去。” “这得你和她都情愿才行,有一个人不情愿,我不敢。” 文迎儿心道,哪里不敢了,敢得很,眼下不过是变着方儿地挑逗她罢了。就是那股子想让他快来,他却偏不,偏要将人瞧到骨子里,瞧穿了,然后戏谑一阵才蹂躏。 “吹灯罢。” “嗯。” 灯一黑,文迎儿便觉自己和体内的赵顽顽终于合而为一了,让他这么体贴弄了一阵,便又觉着太温缓,脾气不喜得很,便当真要狠命将他给弄翻了。冯熙倒是也无奈,她推了半天,最后骑将上来,倒是让他心跳如鼓了…… 翻腾了一顿,冯熙起来的时候腰也难得有些疼,这在底下用的力可不比在上头少,褥子揉得跌了大半在地上,被铺也不知道哪去了,帘子掀了半张。 冯熙没多在家停留,此时候离玉清神霄宫之乱不过一个时辰,他匆匆赶回去了。 一回皇城司,还未坐下,儒风便来报:“跑了。”他方才没跟回来,便是带着人去搜捕那管通去了。 管通有御营的精兵给他拼杀出一条血路去,逃得不知去向了。 冯熙沉吟半晌,“谢素呢?” “眼下关着,烧得够呛,刚用了药。连夜要审么?看他这模样是装着人事不省,怕是吐不出来什么。且他今夜是为官家作法,怕是他也知道咱们不敢因这事惹了上怒,因此才敢含糊作弄咱们。” “你知道法事是官家让做的,提他作甚?抓他罪名是他扣押谋杀宗姬,本官现在就扣宫禁面圣去,你是不知道用手段?该用的都用了,就让他往出吐勾搭管通之事,吐得越多越好。” 儒风一听“手段”,便是要给他上大刑,看来冯熙是打算铤而走险了。此回借着宗姬被扣险些烧死之事将谢素拿下,哪有再放出去的道理,冯熙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让此人吐出有用的东西来。若成,许能一举把那管通拿下,一连拔去两根毒草,若不成…… 冯熙面上并无忧色,倒是红光满面,神清气爽,目光如炬。儒风知他有信心,也不再犹疑,将袍子一掀便去拷问那谢素了。 看他走后,冯熙连夜入宫面圣,此时太子也已从东宫过去延福宫控诉宗姬惨事,自然一句也不提那谢素与管通是在作法割器官当药引这一茬。 官家听得头疼欲裂,除了说着令彻查,亦无办法,倒是听得管通私调御营兵马,这下才让他震怒了。 眼下就让人去找那管通去处,但也不是叫抓了他,反只是押回宫中问话。 此事又涉及了御营都统制文渊,这文渊还是冯熙之舅,官家现下怀疑文渊与那管通在他眼皮子底下勾搭一处。但冯熙又有这层亲戚关系,便于是让太子动用京兆府衙暗查,如此云云。 ———— 绛绡在外面耳房,是被折腾得一晚上也没睡着,以至于早上一出来,看见文迎儿便立时脸红得灰溜溜跑走了。 文迎儿正准备着冯熙回时,将自己听来的大军覆没和他父亲冤屈的事亲口告与了他,这一整天都想着证词,另也听到她之死和崔家有关,还得让冯熙帮她搞清楚崔家当时是犯了什么事。 按理不管崔家犯了什么,她弟弟是皇子,她是皇女,母亲也是淑妃。本朝罪不及宫眷,该得免除这宗族家祸的。可她这爹爹竟然这么恨他们妇孺? 想到此心又不得宁静。只是虽不宁静,却也不能像什么都记得的人那样绝望愤恨,倒也是个好处。 分卷阅读103 不过多时,听外面说瑞福大宗姬的轿子到了。 她怎么来了? 文迎儿迎去前门,那宗姬被内侍颤颤巍巍地扶下来,目光还没看见她时,便慌张地到处找,一看见她便立即像个四岁孩童一般跑来,死死抱住她腰身不放。 “宗姬这是……” 身旁内侍赶忙解释:“昨夜宗姬回去,便浑身抽搐怕得要命,我们太子妃怎么劝怎么抱也不行,婢子也赶出去,药碗打翻好几回,口里一直嚷嚷着‘崇德姑姑救命’。” 文迎儿心一惊,她也才清醒不久,方才也担忧瑞福会把她身份漏出去,眼下看是果然。但瑞福这不清醒的模样,当真是怪罪也无从怪罪,且又能怎么怪罪,两人火场里头碰在一处,亦都是命数。 嘴上还是微笑道,“这‘崇德帝姬’是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知啊,闹了一夜后,太子殿下回来探望,说道昨夜与皇城司的冯点举在一处,她便嚷嚷着要到冯府来,说冯府才安全,除了冯府哪儿都要她的命。太子与太子妃想着是冯点举将宗姬从火场里扒出来的,这眼下宗姬精神不济,也只能看若不然送到此来,与冯夫人一起。小的也拖了太医,就暂时在冯府待上一会儿?” 文迎儿松了口气,这瑞福一时还没说出去。她来了也好,看怎么能唬住瑞福,千万别让她将自己真认作崇德了。 瑞福将自己挂在文迎儿身上,一声不吭,但眼神似乎也缓和了些。那内侍一看大喜,赶忙同文迎儿道:“夫人也别将咱们宗姬推开,就……就这么先去屋内歇歇?我好让人熬药,然后太医已经候着了。” 文迎儿也无办法,只得就让瑞福这么挂着回了院里屋内。那外边浩浩荡荡跟着一堆婢女内侍,过了半晌来了两个太医共同看诊,但其实都一样,开了缓神散气血瘀滞的药。 好在是她身上没烫伤,先头在那椅子上时,离得案几火坛远,她呆坐着没动反而没烧着,倒不像当时有几个道士四处逃窜,反而火油满身,好不凄惨。 一闭上眼睛,昨夜大火便浮现眼前,睁开再闭,火场便变作了小云寺。时隔半年,两次浴火重生。文迎儿自嘲地笑一笑。 人都已经散去了,三个侍女站在床榻跟前,瑞福蹲在榻上仍然抱着文迎儿不撒手,只是已经神智恢复了些,仰头呆呆地同她说,“人太多了,难受。” 她一想到昨天好些人围着她,吓唬她,便害怕这人墙。文迎儿吩咐婢女:“你们出去罢。” 婢女们只听勾当和宗姬的,文迎儿说话没分量,便都没动。瑞福这时瞪着眼睛看过来:“没听见冯夫人说了让你们出去!你们耳朵聋了?” 那婢女们被吓得一颤,排着队出去了。文迎儿看绛绡站在门边上,嘱咐她带上门。 “宗姬没来由这么说她们,我不过是外命妇,她们也合该不听我的,往后可不要再这样了,折煞了我。”文迎儿心下忐忑,但也感激方才好歹瑞福叫的还是“冯夫人”。 瑞福见屋子顿时空旷了,这才喘了一口大气,两手一撒,仰面过来将脑袋枕在文迎儿的腿上,瞪着大眼瞧着她:“十四姑你真美啊,十四姑我就爱看你。” 文迎儿鼻尖酸楚,用手抚过她鼻尖:“宗姬魔怔了,咱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叫姑姑可折煞小人了。” 瑞福道:“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十四姑忘了么?我八岁得天花那会儿……你给我口喂黏米汤的。” ☆、风雨欲来 文迎儿的印象当中,好似忽然唤醒了些记忆,但她只模糊得记得熏着艾草的屋里,丝毫也不点灯,里头床榻上躺着个光头的瘦骨嶙峋的小麻子,旁边侍奉的婢子们个个儿的用巾子抱着嘴。 那小麻子浑身发着红疹点子,枕头略高些垫着,但吃不下去东西,一丁点儿粥全给吐了出来。 那粥吐在婢女脸上巾子上,那婢女“啊!”地一声惊叫起,随后被人拖了出去。 这就是她对小麻子的全部印象,不自禁地就将“小麻子”三个字给说了出来。 瑞福目光晶亮,“十四姑就这么叫我的!” 文迎儿的手凝滞住,顿了一会儿,撩起瑞福的乱发,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我瞎说罢了,这是崇德帝姬为你做的么……” 瑞福道:“没人碰我,他们都怕我的很。我哪里吃得下饭去,我有些力气就摔东西,谁靠近我我就拉扯她们,我只要一拉扯她们,她们就拼命哭,然后……” 瑞福没说,拼命哭的那些都被她爹拖出去打死了。可即便是宁愿打死,她们也不来碰她。她母亲熏着药材远远站在门口瞧一眼她,抹一抹泪,吩咐人几句就走了。 反倒是听婢子们在她跟前说,她吃不下饭快死了时,她太子爹爹叫了她姑姑和妹妹们过来,想在门口再看看她逗逗她,让她死前得些乐趣。 瑞福记得那些姑姑妹妹们都站得老远,一个个挤来挤去。她就伸出手来,其实去抓她们想吓唬她们,可是她力气也不够,手都抬得不高。但即便是如此,还是有人大惊失色地乱叫,瑞福当时可高兴了。 可她很快就不高兴了,因为她一个没见过的姑姑此时走进来,笑嘻嘻地在她跟前坐下道:“你召我?你是不是召我过来玩儿?” 这姑姑十来岁,比她大不了多少,瑞福一把抓住她胳膊,虚弱地嘲笑她,“你是谁?” “我是你十四姑啊。” “十四姑你完蛋啦,你要死啦。” 瑞福已经许久没看见人露着脸的模样了。听说因为她发痘,官家带着嫔御们跑去宫外躲着去了,他爹爹也跟了去,唯有母亲放不下她,却也数日只来一次,平时都躲得远远的。 “小麻子还敢咒我呢,我长过痘,你害不死我。”其实她只发过水痘,没得过天花,这两个可差远了。崇德那时候可不懂,就听大姐姐说过得过痘的就不再得了,于是乎胆大地上来跟她说话。 “你是男的女的?” “我是女的!我是宗姬!”瑞福记得这十四姑很讨厌,那婢子端来的东西她不要喝,这十四姑就道:“哎呀你们这些人,毛手毛脚的,没发过痘就出去躲着罢,进来找死干什么?”偏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然后拿着那粥饭把她脸给掰开,硬是往里灌。 瑞福挣扎得吐得不行,崇德却力气大得很,瑞福死死地瞪住她,可算把她记在心里了,一口吞下去不咽,就等着她凑近然后吐在她脸上,然后开心地大笑。 崇德抹一抹脸,“你力气挺足啊,谁说你要死了?”然后将那大块肉糜拿起来,说道:“瞧瞧要不要吃点儿肉?” “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我喂你,你吃不吃?” 瑞福有半个月没 分卷阅读104 沾过荤腥了,一闻味道香得很,巴巴地舔了舔舌头。崇德将肉糜放在嘴里咬了咬,跟她说,“张嘴。” 瑞福嫌她嚼碎了恶心,这么喂饭的只有小时候乳母喂过,哪里让生人喂过。可是她实在受不了那味道引诱,于是就踟蹰张了嘴,让她嘴对嘴给自己喂进去。 后来她是怎么没死的也不知道,大约就是因为吃了这口肉糜罢。奇怪的很的是,她脸上一点痘痕都没留下,来无影去无踪地就神奇康复了。那这是不是十四姑保佑的 再往后,听说是十四姑发了半个月的烧,但有惊无险,醒了之后还偷跑来找她了几次。紧接着听宫里说崔家如何如何,因此她爹爹叫人下了封令,不让和十四姑来往,就再未见过。但是她婢女知晓一个狗洞,每次她过生辰的时候,狗洞里就会塞进来拨浪鼓、扇面之类的玩具,外边套个鼓包,绣着“赠小麻子敬启,”瑞福就知道是十四姑送的。 没过几年,狗洞里也不放东西了,瑞福听她母亲说是十四姑出降到宫外去了,也是直到近半年坊间传的厉害,才知道她不知怎么的皈依了佛门,失火时死了。 那时她便想,像十四姑这样的人,天花都不怕,怎么会信了佛呢。不是说心里有怕的有愧的,这辈子得赎,才能投个来世的福祉么。 瑞福把手伸起来,环住文迎儿的脸道:“十四姑,你别瞒着我了,瞧瞧咱们这两张脸,这两对眉眼,还有哪儿是不像的?前些时候十二姑来找我,她也总是提及你,其实小时候啊她才不和我一起玩呢,都是你偷偷来寻我,给我带好玩意儿,你忘了?她还老让我想法子把你休了,好让我,好让我……” 她没说下去。 十二姑,韵德?文迎儿皱了皱眉。 话才刚说着,冯熙已从外面回来了,还未进门,已经被内侍拦下不让进去。瑞福听见他的声音,虽然隔着碧纱橱和外间小堂看不见人,但还是忽地脸颊通红,低下眉去。 “是宗姬在内?”冯熙在门外瞟一眼,“那我前去拜见。” “不要!”瑞福在里面大叫一声,神情局促,此时对上文迎儿的眼睛,又羞红低下了头。 冯熙只想着要拿到宗姬的供词好给那谢素与管通定罪,但转念,文迎儿在内引导宗姬,反而更好,于是先去书房待着了。 只是他甫一回来,文迎儿又刚醒,他实在想去看看她,看她精神有没有好点儿,眼下却被宗姬给阻住了,心里一阵乱七八糟地不舒适。 瑞福还钻在文迎儿怀里,俩人明明就差了三岁,这瑞福将头埋的就跟文迎儿是她乳娘似的。 “十四姑你别怪我,我心里……” 瑞福的心思还没断,望见冯熙便心砰砰直跳,手脚也越发软了。想起昨夜他为自己弓下身来,她爬上他那背去。他的背脊已经有些湿润,汗水贴在自己前胸上,她将脑袋蹭在他脖颈里面,黏腻在一处。 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全了。 文迎儿心思敏锐,看她神情黯淡,怎么会不知道她鼓捣了自己这么多次,都是因为看上了冯熙。又听韵德在里边挑拨,她便越发想要与自己争执,但到了现在这局面上,她似是真心,文迎儿却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瑞福在她身上挂了一个多时辰,着实是文迎儿找借口要去西间上茅房,才从她“魔掌”里解脱出来。 路过书房时,禁不住停步站在墙外,知道冯熙回来了,心里小鹿般欢喜,想从窗子瞧一眼,又怕被他目光撞上。 站了一会儿绛绡突然大声在门口道:“娘子怎么不进去,二哥在里面呢。” 文迎儿一发憷,立即抬脚要走。结果胳膊便瞬时被拉住了。 一抬头,愣了神,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冯熙柔光瞧着她,文迎儿能在他那漆黑眸子里找着自己的小像,只是冯熙又一拉扯,将她拉入房内闭上门,没有前戏直接就问:“昨夜你都听见了什么,见到都有哪些人,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文迎儿略有些小失望,但也具实将所有细节全盘托出。尤其是揭了那天大的秘密,那管通串通西夏人却吃了败仗,葬送了大军,冤了他父亲之话。 冯熙的脸色突地变化,苍白如死,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拳头捏紧了,只见他朝着墙壁便砸了过去,低低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拳头一砸不止,又砸一次,这样还是不停,直到砸出血来。那声音巨大,墙都跟着震颤,被他砸下灰尘土块儿。 文迎儿没劝他停下。知道家中的冤情,他自然是要发泄的,她就静静瞧着他发泄完了,道一声,“我陪你,手刃仇人罢。” “这回就不会放过他们。”冯熙咬牙切齿,闭上眼睛,西军的一切历历在目。父亲坠崖的那一刻,大哥的身亡,几万将士的生命埋葬在黄土间……而都只为了将那阉人供上高位。 他忍辱负重,搜集证据,对于西军之事,却始终无法找到其罪责,也无法翻案。而今终于找到了缺口,他既痛又兴奋。 可这一切的缺口又是赵顽顽自己,她为他打开了缺口,可也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接下来他们两人便要面对腥风血雨了。 文迎儿知道那管通跑了,自己的身份便等于暴露在阳光下,可她现在不想去深究。眼下瞧着冯熙,就令她心跳如鼓。 文迎儿将他的手捧在手里,放在自己口边,呼出暖风吹了吹,随后抬起眸子微微笑:“我以前对你不好,昨天在火里的时候,我才想清楚,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你说得对,赵顽顽真是个混账,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连你的好也忘了。我重来给你当妻子,让你服服帖帖,舒舒心心的,好不好?” 冯熙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狠狠地在她唇上吻了一口,情绪复杂而激动,“你说真的么?往后不提仳离了?” “骗你是狗,行么?” “咱们去祠堂罢。” 文迎儿点点头,冯熙遂拉着她从屋中走出去,问了绛绡一句:“有酒么?” 绛绡从厨房拿了一坛出来,冯熙提在手里,攥紧了文迎儿的手。文迎儿小鸟依人地跟在后面,脸红到脖子里去。 “……十四姑?”瑞福从里面走出来,瞪着大眼瞧着他们两人。他们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亮,就好似天上云彩异样,当着她与周遭的一大群内侍婢女、还有冯熙的侍卫们,就那么没羞没躁地牵着跑开了。 可都不顾,人前的礼义廉耻了么。 入了冯氏祠堂,冯熙扯开酒塞子,盯着她道:“你叫什么?” “赵顽顽。”文迎儿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见他突然这么豪迈,就好似要做什么大事了一样。 “赵顽顽可想好了,此回重来一遍,可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文迎儿点头 分卷阅读105 ,缓缓说,“赵顽顽将此身寄托给冯熙了,从前不小心做得了他妻子,却不甚上心,往后定勤加努力,愿郎君千岁,妾身长健!” 冯熙哈哈一笑,喝下一口酒去,递给文迎儿。她捧起这酒坛子,也仰面倒了一口,却将脖子里糊得都是酒渍。 冯熙将酒坛子夺去扔在一边,牵着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这礼就算是成了。文迎儿亲自给冯家祖宗点了香,一回头间笑靥如花,将两只手搭在他脖子上,低低地说,“你是偷子,你第一次将我从火里救出来,明明我以为你是偷子,可你占了我身子,我却觉得欢喜,那时候便觉得我怎么是个疯子。你第二次救我出来,又占了我身子,我还是觉得欢喜,我真是疯得不行了。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是欢喜的,所以我以后也想让你欢喜。” 冯熙将她摁在怀里,恨不能粘连一处再也不分开了。但好在理智还存,只好叹道:“真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过得片刻,松开她道:“我会命人在家守着,那管通已逃,估摸近日就会动作,我现在便要立即去与太子合计。风雨欲来了。” “什么风雨?” 冯熙迅速牵她回去,从书房拿起外衣,无暇与她多解释,便带着侍卫离去了。 文迎儿独自回到屋内,许多内侍与婢女都还在外面打着瞌睡。文迎儿绕过碧纱橱一瞧,发现瑞福已经没了影。 开了门便叫内侍过来,“宗姬呢?” “宗姬不是也去如厕了么?”门口内侍们这才一愣,突然着慌。 文迎儿也暗道糟糕,她与冯熙都太专注了,竟忘了宗姬这回事! 过得片刻,却又有个管事勾当模样的过来道,“莫慌,莫慌,宗姬方才已被东宫来的急轿匆匆接走了,小的亲自送宗姬上去的,说是太子动怒,所以赶着走了,全都没作停留。咱们本来就是走过来的,宗姬又不能等,咱们现在走回去就是了。” 文迎儿却觉得有些蹊跷,当真是东宫能有多急? 等人走了,文迎儿叫绛绡来问,怎么宗姬的人走都不来告诉她一声,绛绡在侧解释道:“是宗姬说不见二哥,不用出来拜别,也不用送,我便没让人进来打扰,想着娘子你与二哥正在……” 她是想到昨夜两人不许惊动夫人。替我照顾好夫人,便是对我最大的好了。” 说罢文迎儿登上侍卫准备的一辆马车,那马车立即开走。绛绡懵懵懂懂,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可却也不得不照办。门口护着好几百人的兵士阵仗,似乎是真有大事要发生了。 …… 马车笃笃疾行,驾车的是冯熙跟前几个常见的侍卫,因此并不会有假。文迎儿问那侍卫道:“冯熙要我去哪” 那侍卫只顾驾马奔驰,并不回答。 文迎儿自言自语,“如果要我离开,现在定是有人要来抓我。既然已经有人去宅子抓我,那在城门口堵着的定然也不少。如果这时候出城岂不是正中下怀了?因此倒不可能是出城的。” 如果要真有人抓她,那定是无路可逃的。这是皇城根天子脚下,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马车带着他们往空旷地方而去。 很快地,便望见前面荡起土来,此时已经将将入夜,前面似乎能听见刀枪剑鸣,掀开帘子朝前看去,却根本看不见人。越往前,越见一排排柳树与墙面,这里似乎是个熟悉的地方。 马车突然停下,文迎儿四下望去,这好像是……金明池。 每年开春的时候,官家就会带着嫔御儿女们,去顺天门外的金明池小住,那金明池可是个热闹非凡的地方,殿宇与皇宫里一样多,官家每年都在这里看水戏,文迎儿记得,她的一些哥哥们好似会在水戏上争着抢着给官家表演,赢得官家一点宠爱。 可是眼下,冯熙的侍卫怎么会带她来金明池呢? 那侍卫道:“冯提举说,今天恐怕有一场恶战,咱们就负责守着娘子在此等候。冯提举就在前面,咱们只需要静待结果。如果晚上看见天上三束火光,就是里边胜了,冯提举就会出来见娘子。如果看见天上三片白花,就是败了,咱们立即送娘子去安全的地方。”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冯提举说,惩奸除恶,要你在场,胜了就是送你的礼物,败了就是让你知道他死在了哪里。” “胜败?……不是有人要来抓我,要送我躲避么?” 侍卫讶异:“若咱们皇城司打了胜仗,娘子何需要躲避?今日是那管通逃来了金明池,他率了御营军在此守备,而他自己已经藏在金明池内了。冯提举奉上命前来捉拿,恐怕那阉人知道自己罪行已经暴露,因此要负隅顽抗,所以是一场恶战。” 那管通知道自己大军覆没的事情已经暴露,因此要在此背水一战,他是特地要她来看的。 冯熙的意思,这次大火之后,不会让她再躲藏 分卷阅读106 在暗处。既然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普天下人也都知道了,那么他就要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出来,看害死她的人的下场。 而此人也是他的仇敌,他更要为自己与冯家而战,他只是太想让自己与他分享这时刻了。 忽然远处一阵叫喊,天上扑棱棱飞过数群鸦雀,那侍卫指着道:“里边放了一次箭矢,已经开始强攻了。” 文迎儿心揪着,那侍卫却异常激动,恨不能亲自上阵,而不是守在这静静的金明池外的一棵柳树下。 风吹扶柳,池畔今夜一丝光亮也无。 往年开春时,水从西北角入,金明池九里三十步,步步皆景。正南的棂星门对着宝津楼,她们这些帝姬宗姬们就站在楼上往下看,瞧着底下三军表演,金枪班的射箭、骑马、甩旗扛大刀呐喊。 眼前忽地明亮起来,那个骑着银鞍马的人踏上场地,举起长弓一射,就射中了二层楼上那兵士头顶的水缸,她感觉自己捏着小心脏在那里看,底下人头攒动,都在欢呼,叫喊。 文迎儿定定地盯着,突然见池对面有两座殿阁亮了起来,听见远远的一阵欢呼,而烟尘继续蔓延,火把与刀剑在对岸依稀可见。 殿阁越亮越多,厮杀声也愈发辽远,已经往更深的深处去了。文迎儿等得焦急,问:“那管通从御营调动了多少人?” 那侍卫道:“这我就不知了,能为他所一次调动的,也有五千人。” “那皇城司调动了多少人?” “冯提举可调动三千人。” “那胜算如何?” 侍卫们哈哈大笑,没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战场之上,都是必胜与必死之打算,谁会考虑胜算几何? 过得半个时辰,文迎儿问:“如果三束火光亮了,冯熙会从哪里出来?” 那侍卫指着前方道:“前边的仙桥,宽得很,中间拱起,像是骆驼,大家都叫‘骆驼虹’,那栏杆是红的,灯下看得清楚。冯提举会从那里过来。” “他今日骑的什么马?” “一匹黑鬃,名为‘枭’,额头三尺亮鬃毛,十分高大,一眼可辨。” 文迎儿跳下马车来,侍卫道:“娘子且在这里等就是,等冯提举出来了,自然会到此来见你。” 文迎儿一股脑地便往前跑,口里道:“我等不及了!” 几个侍卫只好跑步追上,却没想到文迎儿跑得像男人一样快,身体轻便不着戎装,倒是他们一时还没跟上。眼看这要跟上时,她已经跑到仙桥上了。 正要追上时,便见天上亮起三束火光,众侍卫大声叫好! 一匹黑鬃上坐着戎衣盔甲的男人,单手持长刀从拱桥上飞驰而来,文迎儿远远望去,百步桥上,他那马身泛着光亮,好似记忆当中的银鞍,那熟悉的身影挺跃,随时便能百步穿杨,射中她头顶那一个瞧不见的水缸。 黑鬃马上的人瞧见了他,用脚踢了踢马腹,马便纵横快步而来,他再一俯身,懒腰一把将文迎儿抱起,托举着放在自己身前,随后牵马转身,又朝金明池内奔了回去。 ☆、威胁 的确是东宫来了个内侍,从那大门一路奔进来,说道太子大怒,要瑞福立即回去。一听爹爹发火,内侍们自知道又要成了太子的撒气包,当下就驾着瑞福将她押上轿子了。 瑞福身边的内侍看见绛绡,拦住她说了两句便算结了,绛绡今天与这内侍在外面站了一晌午,自然也不会怀疑他。 上了轿子,那外边内侍却突然给罩了什么东西,整个里头都黑了下来。 瑞福叫问:“这怎么黑了?” 那内侍委屈在外面道:“宗姬您一出门便风风火火地,坐的詹子是常日出巡那顶,出来的时候您令前头急急敲锣令避让,满大街都知道您过来冯府了。咱们得罩了罩子,省的路上再惹人注目。” 瑞福听着有道理,就没再说话。走了一会儿,只觉里面闷得厉害,这么一密闭,又想到昨晚上,立即浑身发抖。 可轿子却忽然拐了个弯,觉得是走进了一个门便停下了。 轿子那帘里透着的光又一暗,瑞福目光一紧,“已经回东宫了?” “回了,宗姬下轿罢。” “刚才没这么短的路啊。” “不是……不是东宫……是韵德帝姬的府宅,就刚出了冯宅那对街的荀驸马宅子。” 瑞福不愿意下去,“她又想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一抬头,“你们,你们谁在外头大张旗鼓的给人看见了?” “我,我今日不舒服,告诉韵德姑姑我要回去,我越来越不舒服了。” “宗姬快下吧!”外面内侍催促着,声音听着有些奇怪。瑞福好不容易在冯宅缓和了心绪,这下又变得害怕起来。 瑞福不下去,那轿子帘突然被掀开,走上两个穿绿衣的下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啊!我是宗姬,谁敢动啊,啊!爹爹!” 那两人硬是将她扯了出去,她闭着眼睛挣扎大叫,到了外面突然听见有人呵斥道:“这是瑞福大宗姬,你们这么粗鲁做什么?荀子衣,你的下人怎么教化的,这么不懂规矩。” 瑞福仰头一看,是头戴五尺珠冠、身着大红云鸟大袖的韵德,她微微仰头瞧过来,面上没有平日平和温柔的颜色,她身旁站着她那驸马荀子衣,玉冠长身澜袍,都一脸僵硬地望着她。 “韵德姑姑,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韵德突然笑了笑,走过来挽住她,“瞧你怎么吓成这样,到底什么吓着你了?快跟我去屋里坐着去。” “我不进去,让我回东宫。” “回什么东宫啊,东宫现在回不去。咱们来商量商量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 韵德扶着她往里走,那荀子衣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到一桩屋子里与她坐下来。瑞福瞧这屋子漆黑,明明是白天,却暗得透不进光。她连忙站起来要走。 韵德摁住她,道:“瑞福好好跟十二姑说说,昨天在玉清神霄宫都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了?” “十二姑为什么要此时问我?”瑞福仍然想走,那绿衣下人便要上前,紧接着,她发觉屋里屋外围着内侍省的许多熟面的内监,许多都是掖庭里出名的人物……出名的审那些犯罪的宫女的人物。 “是我三哥韫王殿下请你来我府上先待着,三哥昨夜听闻你去了那玉清神霄宫,听了些不该听了,让我将你请来,给你清清心。好孩子,”韵德将她的脑袋揉在自己肩膀里,“我可算是听说了,昨天那文氏跑去官家药引子的那祭祀法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是崇德帝姬,是也不是?” 瑞福愣了一愣:“……什么?”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罢?我自是能知道。” 分卷阅读107 韵德深吸一口气。半夜间韫王急急来到,跟她说那管通从玉清神霄宫逃出来,说崇德终于露脸了。 原来搞了半天,文迎儿真的就是崇德。 韵德听得震惊却又想笑,她就说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嘛。不过崇德怎的能掩饰得如此好呢,当一个深闺妇人,怯怯诺诺地收着尾巴过活,但其实也不过是憋着想要将管通与谢素这两个害她的人弄死罢了。 她忽然一个,表忠心,可却得了一包烧尽的烟灰回来。那文迎儿把烧成灰的信送过来,还附上一张未烧尽的纸片,是想挑起韵德对他的憎恶。这几次三番,可终于让他知道,官家的宠爱和崇德的感情,他一样也没得到。 韵德现在就看如此狼狈的荀子衣,终于肯低下头来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边,说出“从今以后,甘为帝姬犬马”的话。 韵德笑着回他:“白马非马,可驸马是真马呀。你早就该如此啦。” 韵德想完这一盘,指挥荀子衣道:“你且再说说,还有什么要告诉宗姬的?” 荀子衣低头向瑞福道:“帝姬一直知道瑞福宗姬倾心于那冯熙。说来冯熙也是可怜,因为一时被崇德蒙骗,才深陷此祸。眼下帝姬想帮你,将那崇德与冯熙分开来,不仅能救他一命,还能成全你两个婚姻之好。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崇德帝姬写一个字条。” 瑞福懒得理他们:“你们速速将我送回东宫去,否则我爹爹不会绕过你们。” 韵德叹息一声,“救冯熙,成全你自己的姻缘,倒还是其次。你也不想想,若是因为一个崇德,也让你爹爹受了连累,那前朝失了太子位的废太子们都是什么下场?” 瑞福这回终于张皇了,“这……这和我爹爹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崔家九族皆灭,而太子与崔家遗孤牵扯,还不是和官家作对?眼下韫王正卯足了劲要把你爹爹打败呢,你说说你,既能救爹爹,又能嫁给得意郎君,唯独不过是让一个早就在人们心里死的了人再死一遍而已。且又不是让你做什么,不过是写个字条罢了。” “写……写什么字条?” “只有四个字。”韵德站起身来,附耳给她说了,随后一脸轻松地伸出胳膊,让荀子衣像内监拖着她太后大妈妈一样,拖着她的手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内侍省来的那几个命人:“几位大勾当们就在这儿同瑞福宗姬说说话,好言相劝她几句,切莫让宗姬因小失大。” ☆、管通 文迎儿这次瞧见的场面,更是热闹壮观。灯火通明的金明池上,诸将士们呼喝连天。 但她竟也笑不出来。 若仔细低头,就看见兵士抬着御营兵的尸体往外走。 冯熙道:“胜败死伤,都乃兵家常事。我爹常说,在沙场上,就要抬头看生处,莫要低头看死处。” 文迎儿仰仰头,深吸一口气,将腹中戾气涤荡出去,“是舒服多了。” 冯熙见她仰头,猛地低头在她唇上一啄。底下兵士看到,呼喝起哄,冯熙便指着下面道:“准你回家,亲你婆娘去!” 将士们一高兴,那身底下骑着的黑鬃也跟着高叫起来。冯熙下马牵着黑鬃,一边行走,一边与底下部将清点战俘、损失,随后带着文迎儿走到金明池水心殿去, 那管通坐在水心殿正中座上,文迎儿依稀记得,往年官家带同她们在水心殿观水上争标,官家就坐在这正中位置上。高台御座,眼下那长髯魁梧的阉人正坐着。 殿梁极高,文迎儿入殿时正欲下马,冯熙道:“不用,你坐稳了。”随后牵马入内去。 那高台再高,御座再金雕玉琢,也比黑鬃低得太多,那两手被绑在御座上的管通不得不仰起头望过来。 那眉目忽地瞪起,“你是那,崇德帝姬?” 冯熙冷笑,对他说,“当你给帝姬跪下了。” 文迎儿想这人没有被她烧死,还是好的,她烧死了不过是报了个自己的仇,无人知道他大奸大恶,现在被冯熙抓了,罪行昭告于天下,如此罪行滔天,那是凌迟也不止的。 文迎儿挺直了腰背俯视他,除了火场那一面,此人对她来说,不过是大宴远观坐着的一名大官,面孔依稀,太过陌生。她养在深闺之中,从未与这纵横官场兵道几十年的巨宦打过交道,从自己记事起到现如今也想不起什么 分卷阅读108 熟人脸孔来,反还知道这个传说里谁也不敢得罪的阉人,唯有官家跟前最受宠的妃子,譬如明节皇后,会时常被官家拉着给这人劝酒。 这人和她隔得十万八千里,却是要置她于死地。于这人来说,“崇德帝姬”也不过是一名号,谁又认识谁?不过是一名称,譬如蝼蚁名为蝼蚁。 “原来你认得我。”文迎儿道。 那管通摇摇头,“我不认得,只是你昨夜自报家门,我这才知道。小妮子命硬,倒和我这老狐狸一般,”笑哈哈地一点惧怕也瞧不出来,确是老江湖了。 管通又瞧一眼冯熙,“你也别指望我说什么,咱家是无辜之人,这金明池也是官家赏赐咱住的,无非是调动了御营军,你就听了那谢素和这自称帝姬的女子几句话,便带这么多人来抓咱,咱可有冤无处诉啊。” “我不会让你说什么,我又何必再听你说一次。你说与不说,自有去处。到了那里,你自见分晓。只看帝姬可还有要说的。” 冯熙抬起头来仰望文迎儿,给她一种极度的尊仰。文迎儿倒突然觉得被夫君这么注视,很是与有荣焉,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是那官家的女儿,反觉得因是他的妻子,才能高高在上地审问自己的仇人。 她婉转一笑,对着管通道:“我不想记得你,待听到你的死讯,我会拍手叫好。” 那管通对她的反应倒有些玩味,在嘴里咂摸了一阵,主动说,“我倒是想起,崇德帝姬可是崔氏遗孤。这崔家当年盛极一时,你外祖崔之诚与安氏争权,却不防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官家早就忌惮你外祖,你崔家一家世代把持宰执位置,从先帝时就阻挠新法,他自以为是与安氏在斗,却是正正经经地将官家惹怒了。你家权势滔天之时,便埋下这兔死狐悲的尾巴,我要是你呀,我就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崇德帝姬,一个深闺女子,便躲在后院给冯提举多生几个儿女,现在你跳出来,恐怕……” 他自己说着还乐上了,“恐怕好的结果,是官家杀了你,或者做个药引子都好,这坏的结果,可各有各的坏啊……人死是容易,无非是死那一瞬间罢了。但人活着,却不容易啊……哎,咱家也许久没说过这么多些体己话了,上一次还是些许年前,在宫里头同明节皇后说话,她一个妇道人家,却要帮衬着官家作那些非人的手段,咱家也是不忍……只好劝说她,为高位者,就得为主分忧,若是好事也轮不着你来同官家分,不是么?但凡官家忧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残酷血腥的、他自己不愿看见,只能让咱们去看了,崇德帝姬要是想得通,就记得咱家的话,准没错……” 冯熙:“你这为奸邪之道,倒是透彻。” 管通笑叹,“这不是为奸邪之道,是为官之道。你不知道,可要吃亏啊。” “你说的我是不知道。但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埋骨黄沙,要你血偿、要天下一个公道,我确是知道的。” “天下?公道?”那管通还是得意地笑,最后叹一声,“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这公道也是官家的公道,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祖祖辈辈还不是跪在官家脚下?早一时晚一时,对官家无甚分别。”一转头,那侧边正有个皇城司的文字使臣将他说的话记录下来,管通骤然一惊:“冯提举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与魏国公说话,不敢有所怠慢。” 管通摇摇头,“可我说的话,即便是官家听了,也会称道都是实话,反倒你这样将我与崇德帝姬说话也记下来,可算将她活着之事大白于天下了。” 冯熙定定地仰头瞧一眼文迎儿,与她四目相对,“崇德帝姬不需要再在阴暗处躲藏了,我也不会让她畏缩地活着,她往后所在的地方,以你是揣测不出了。” 文迎儿却愣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管通彻底要完蛋了,还是另有深意。他眸色深沉,坚定异常,但从他的眼中,还是能看出他想做的,并不止眼前这么一点儿。 “咱家都揣测不出啊……”管通哼一声,除非你是皇帝,你还能救得了这崔家遗孤?这小武臣仗着太子用得着,真当狂妄起来了。且看看他又能狂妄几天罢。 “冯提举啊,太年轻了……说是果敢、其实是莽撞,不听老人言,收拾形色夹起尾巴,那就看着吧。” 他再瞧一瞧他马上的媳妇,此时倒是沉吟了,正要牵马走,文迎儿反倒开口:“魏国公方才说的有些道理。与我崔家有关的,得幸能听您这两句评价。往后我搞得清楚万分了,也会给您烧一烧香,请家中老小,一并于地下问候您老人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崇德学到了,若以后用得着,就时刻感谢国公教诲。” 冯熙交代了亲事官几句,让底下人将他一通压回去。这回太子那里已摩拳擦掌,在登闻鼓院那里与官家亲审西北大军案,这家伙是在劫难逃了。 方才那些遗言听上去,倒真是他肺腑之言了。 待再走上金明池畔,冯熙跳上马去,将怀里人抱住。文迎儿有些胆怯,亦有些兴奋。 “你方才说,会有一日让我不再是文迎儿,而是以崇德的身份活在世上,还能安安稳稳么?” “你再等等我,这一天不会太久。” “……但我已经明白,官家不会绕过我。我知道咱们今天得来不容易,我已经孤苦伶仃,唯有一个你,不要因为一个身份铤而走险,坏了现实好不容易才有的日子。身份罢了,有了它又能如何呢?” 文迎儿长出一口气。那韵德又是如何,她看得清清楚楚。出降两年,却落得与小内监求一温暖,仳离不许,苟延残喘,母死而家不能还,无人爱重…… 前些时日的坚持,因为冯熙的怀里太暖,反倒动摇了。放着好日子偏不过又是为什么? 神情虚晃间,冯熙又啄了口她的脸。“唔,”她发一声,自己都没料得的喉咙里的声音,然后娇滴滴地垂下头去。 冯熙似乎动了情,偷偷趁着黑夜马高,又吻啄了好几下,她身子登时便热了。 冯熙道,“回去给我生孩子。” 文迎儿哂他,“那阉人果然能给人耳朵里吹风,你看你都被他吹进去了。” 冯熙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话在理便听了,又何必管是谁说的?生孩子。” 这会儿霸道得很,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就蹭地踢着马腹奔驰起来。这一颠又一跳的,动作倒是有频率,更容易让马上的两人互相遐想。文迎儿不知道他,她自己是脑子里将那场面过了一遍。待冯熙快马加鞭将她送回冯宅放下来,这才依依不舍地翻转回去,办他的惩奸大业去了。 一进门,绛绡仍在文氏院中苦苦守候,王妈妈也在外面坐着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她平安归来,眼睛都瞬间湿 分卷阅读109 红迎上,“终于回来了!”说着就扑上去抱住她。 王妈妈也在堂上问,“外面可没事了?” “到底外边发生了什么?”绛绡也脱口出来。她们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官兵层层把守。 堂上卧房突然喊了一声,“都问什么呀,你们都别问!让迎儿进来。” 一听是文氏的声音,王妈妈与绛绡看一对眼,凝重地道,“咱们声音大了么,明明刚才什么都没说,这会儿耳朵怎么突然尖了……” ☆、枣饼 但听文氏声音严肃,王妈妈皱了眉,瞧着文迎儿道:“这……不知是怎么了。” “王阿喜!你还等什么?!”文氏在里面扯了一句嗓子,瞬时便大咳起来。她这是直接把王妈妈的闺名都给叫出来了,当下便觉面红耳赤,都多少年没听她当着这么多人如此喊过,顿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于是不敢再说话,将文迎儿叫入内去。 刚送文迎儿走到门口,王妈妈一看,那文氏竟然现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王妈妈大惊失色,“夫人您这是,要起来叫我呀!”连忙就去扶。 文氏道,“你起开,出去候着去。” 文迎儿快步走上搀住她,“姑母,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人代劳的?” 文氏仰头望她一眼,随后瞥见王妈妈还没出去,便皱眉道:“王阿喜,出去带上门!”说完又是喉咙带动咳嗽几声,等王妈妈出去后,突然向地上跪下! 文迎儿心上一秉,曲腿接着她两臂,可文氏十分坚定地跪下了。 “姑母!” “民妇拜见帝姬,小儿不通事理,将帝姬劫撸,此事罪恶滔天。但他并非是故意傑越胆大妄为,实在是因对帝姬一片赤诚,其心如其父侍君,日月可鉴。”冯氏听见外面动静,知晓与文迎儿身份有关,这一天她知道,始终要来的,这一跪是始终要跪的。 “姑母请起,您可是国夫人!” 在冯家军功最盛时,文氏曾被封为第一等国夫人,是无上尊荣,不需随便跪拜皇室宗亲。但冯家一但落败,这国夫人便也成一纸空文。可有诰封在手,常人也无可接近。文迎儿已经瞥见在床榻上,摆放着那贵织的诰封,她显然是早就准备出来了。 “姑母,我已经是冯熙的妻子,是您的儿媳,该是我跪您,”说罢便大拜下去。 文氏抓住她双臂,两人互相阻止着,望着对方。文氏叹一口气,“纵使小儿再顽劣,他也是我的主心骨,底下还有一小子,冯氏只仰仗这两人。帝姬若是有心,民妇只希望帝姬能隐姓埋名,好生地与小儿过活,这民妇尚能将您当做是儿媳,但若是帝姬有心回归本位,或是报仇雪恨,为崔家那百口人还冤,民妇却可承受不起了……” “家中伶仃,其父之冤仍然未能昭雪,我也从来不强求,因我知道这苍天在上的,但凡赢回名声也赢不回人命。若是冯熙再背负崔家一族,那冯氏一族,恐怕也将自己悬于灭族一端了。” 文迎儿可算是听懂了。文氏不是求她做好儿媳的,而是她听到外面的动作,知晓一切恐与她有关,所以来奉劝她的。 文氏一向给她感觉过于病弱柔善,但她却也是冯氏的主母。她的劝说,直戳进文迎儿心里去。 文氏长跪不起:“民妇有个请求,若是帝姬愿意与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但求让冯熙辞掉这一身官职,莫在党争中沉浮,惹得一身荤腥,咱们将这皇家亲赐的宅子卖了,将京里财产清一清,咱们去外头置个百亩良田过活。民妇的身子也不好了,就指望儿孙给民妇颐养天年,若是再看你们卷进这些是是非非里,再看外面刀兵侍从跑来跑去,民妇恐怕连几日也再撑不过去了。” 文迎儿咬了咬嘴唇,“我愿意和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 文氏的眼睛晶亮了些,“我瞧得出来,你对二哥儿是真心实意,那眼神骗不了人。” 文迎儿微微地撤出一抹笑:“姑母别担忧了,您说的这些,我会劝他,只不过即便要劝,恐怕也需得时日,若要辞官,也得选好时日呈上等着批示,再加上咱们在汴梁的这些房屋田产,也不是一时能够离开的。” 文氏大喜,“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便放心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是怕你放不下,我也怕二哥儿这孩子放不下,你两个看着不一样,这性子却是一模一样,初时我便知道你们这缘分,当初只烧香拜佛,将他对帝姬你的这心思,给菩萨说是孽缘,求来求去笛想让他解脱,他却越陷得深了,千方百计地往外闯。原先便是我让他忍着,绝不能发,保全冯氏一家性命,咱们就苟且偷生又如何呢,非得跟老天爷拼个鱼死网破干啥呢?但有一日,他就不肯听我的话了……我知道他有了要守着的,他想守的还并非是他这个老娘……” 文氏说得又大咳起来。文迎儿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扶着文氏坐下,从壶里倒温水出来喂她,好容易让文氏心绪宁静了,在床榻上重新躺了回去,又将她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好生揉捏了半晌。 文氏瞧她这样,以为她是真的存了平静活着,跟冯熙一块儿离开的心思了,于是缓缓地有了些暖意,口里润了些,低声说,“那就早些要个孩子,有个孩子,就能劝动他这铁石心肠的,别动那挑动老天的歪心思。你也是个不容易的好孩子,你两个值得安稳日子,千万别惹那惹不起的老天爷……要个孩子好,要个孩子好……” 文氏当真是说得太累了,躺了半晌后,被她揉捏得也舒适,安神香就在房里桌下点着,过了小半时辰,便听见她呼吸渐渐沉稳,起了微微的鼾声。 文迎儿叹息一声,等她睡熟了,才放下她的腿来。 这文氏的担忧是对的,眼下虽然冯熙又胜了一场,可要保护她却异常艰难。他已经有了野心,要让自己能光明正大的活在世上,这就是与官家相抗,恐怕到头来抗不过,冯家这几丁几口都在劫难逃。或许离开是保全所有人的办法。 对于崔家而言……文迎儿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家人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大姐姐,和一个抱过却连脸都想不起的婴儿,崔家族人、祖父舅父,全都没有见过,她只想知道真相,让那管通得到下场,似乎现在也已经得到了。 可冯熙又那么肯定地告诉她一定会让她顶着这个名分走出这屋子,走到阳光下去。她该是相信他的罢?他说能,她心思中还有这点侥幸。 从文氏屋里出来,绛绡瞧她眉头紧锁,额上脖子全是汗,于是问,“方才夫人说什么了,从没见过夫人这么嚷得厉害,好似动了怒了。且奇怪的很,根本没人跟她说外面的事,我们声音也就娘子回来时才大了些罢了,怎的就让她听见了呢……” 文迎儿 分卷阅读110 沉声道,“姑母这一辈子嫁的是兵戎之家,曾也是西北多少年间过来的,熙州那地方离辽边甚近,屋周还能没兵士把守么?但进了京,何曾家门里外围着这么多人了?但凡里外有点兵士声响,你当闭着门她就会不知道了么。” 绛绡看她一下子就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远她可想不到。文迎儿往回走,眼下脑子里乱得很。绛绡从屋里给她端了一个盒子出来,里头放着加了韭花的豆乳,还是温热的,拿过来给她吃。 文迎儿心思不在此处,吃了几口。绛绡仰头问,“好吃吗?” “倒不错,怎么?” “是霜小送过来的,她听孔慈说这几日二哥公事上动荡,怕你受累,特地送了过来。侍卫不让她进门,她特交给我拿来的。” 文迎儿停了一会儿,放下汤匙,“你把这东西给梁大夫送去看看。” 眼下身份已经出漏,她吃饭更得小心。如果是着了道,她是死了,怕冯熙失了父兄又失她,要挺不过精神去。何况这条命还没搞清楚母弟的死因,即便不谈报仇雪恨,也应当查过卷宗知晓了过去发生的事才能死。 绛绡见她竟是这反应,是绝对不肯原谅霜小了。于是解释,“其实霜小没什么坏心眼,只不过想着那孔将军还未娶妻,他母妹来了,又催着,她怕给他定了亲事,她自己就落了,她那心思娘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又跟她这么好了?”文迎儿摆眼睛瞧上去,绛绡顿了顿,卡壳说不出话。 原先她与霜小是不好,霜小古灵精怪地,宗能看透她的心思,可这时日长了,性子也都磨合在一块。霜小这些时日老在门口站着,也不通报,都是侍卫告诉她的,今日鼓起胆子做了这个豆乳托她拿进来,站在门口眼睛红得,脸上一看那痕迹就是哭了许多次的。再来,自她同那儒风搭着,心里头天天惦记,这几日他都没出现,让她更是记挂,因此才能和霜小也心近了。且她不在,总觉跟前少了什么。 “还不去么?” 文迎儿神情过于郑重,绛绡点了头,把碗放回食盒里头带出去了。去了外边将里边豆乳直接倒泔水桶里了。 出了门,霜小仍然在门口等着。天已经黑成这样了,绛绡过去道:“你这怎么的还不走?” “娘子吃了吗?” “你的不是一贯娘子说好么,不过吃完我可没给你洗碗。拿回去自己洗去罢。” 霜小破涕而笑,捧着那食盒美滋滋地,绛绡调笑她,“怎么的,过去后又圆房了么?” 霜小脸红道:“堂上倒是让我们睡在一处,大哥总说下次得办了礼,娶进门了才成,我可不急。” “那他小妹呢?” “你是打算问他十八代呢,小环那小蹄子,也爱吃我做的东西。” “往常还不是我给娘子做得多?你这外头扫土的。” “那我不扫,你扫啊。”说完霜小撅着嘴,眨巴眼道,“下回我再送来。”说完便轻快跑走了。 绛绡目送霜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内监模样的人过来,问道,“可是冯熙娘子家的?” 侍卫立即冲上来架住,那内监立即扔过来一张纸条,飘在地上,然后便拔腿跑了。 侍卫从地上捡起纸条,绛绡要看,那侍卫收起来道:“先要拿给提举看过。”绛绡却眼尖瞧见了,上面就四个字。 绛绡看着字样严重,跑回去跟文迎儿说了,文迎儿瞪着眼睛立时站起来。 “掖庭救我?掖庭救我……” 谁会跟她传这句话。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掖庭,掖庭听说不是宫里关着犯罪嫔御宫女的地方?”连绛绡都知道这地方。内侍省便在掖庭处,要是有人求救,内侍省如此严密,何曾有宫人能托出信来?且给的还是她……这个已经死了的……或者说,刚从一两个人口里活过来的人。 文迎儿细细思量,这么久以来,她所接触过的宫中人,无非一些不熟面的内侍,抑或像韵德、瑞福这样的贵女,其他别说没接触,脑子里连记忆都没有。 转念,冯熙曾在东宫待着干事,或这字条是有人投给冯熙的?这倒是大有可能了。 “是什么人传话?” “一个小内侍,扔了字条就跑了。” “没追么?” “侍卫追出去,他溜得好快,眼下又这么晚了瞧不清钻那里了,侍卫没敢远走,拿着字条去找二哥了。” 文迎儿放下心来,“那既是有冯熙,这事与咱们挨不上关系。” 早晨时冯熙才回来,文迎儿一晚上在担忧他,吩咐了若他回来便立即叫她起床。到了五更听见他动静了,便立即从床榻上扑棱起来,迎上去给他脱换家常衣裳,准备了羊肉燥子面给他吃。 对宫里和皇城司审问的事一句也没提,冯熙看起来精神似乎大好。那掖庭求救的字条,显然也没困扰他。文迎儿便不想搅了他兴致。 这家伙一见羊肉,便如老虎扑食似的大口吞下,文迎儿可算是被他逗乐了,笑说,“慢点吃,我又不同你抢。” 冯熙眸子亮堂,将她映照近来,火光四射,“顽顽,你同这羊肉一样,在荒漠里待着的时候,便就只想尝上这一口,心道,若有一口羊肉,能醉生梦死过去。那西夏人身上,便是一身羊骚味。” 文迎儿听着皱眉:“……你想吃人,” 冯熙大笑,“看你怕得,人可骚多了,比不得羊肉,从不想。” 文迎儿重复,“人可骚多了……” 她这么一说话,冯熙便将饭放下,瞧她眼睛里还有血丝,脸颊却粉着羞笑,“这是怎么了,想要孩子了?” 文迎儿想起文氏的话,“如果有孩子,咱们去外面置几亩地,做牛郎织女去可好?” 冯熙略一沉吟,“不好,那织女牛郎一年才会一次,且不说你眼下便是织女,我可不能让你飞走了。” “如果找个静谧无人发现的地方,就不会被拆散。” “天网恢恢,我自己便是皇城司的,知道这世上没有不被天所发现的地方,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不提那织女在某个田间地头,即便天发现不了,邻舍好事者众多,罗网早已铺设,不会有人吐出来的。” 说者无心,还在大口嚼着面,听者却已冰冷了半截,文迎儿明白,她不管是逃去哪里,若宫里不放过她,那是跑去天边也照样有死法,就如今天那豆乳一样。 这才想起来吩咐了绛绡的事,叫她出来问,“可给梁大夫送去了?” 绛绡支吾,“送去了,说明日看过再让我去问。” 文迎儿点点头,“以后外面的东西都要小心谨慎,”随后想了想,“让郭管家盯紧了采买的,一应都不要每日在同个地方买,每日换着样子,买新鲜的,回来的东西 分卷阅读111 全都在小厨房洗净了,包括每日的锅碗,盛入前全都冲水。” 冯熙听完,点了点头,赞赏道,“你想得比我周全。往后小心些好。” 绛绡却听得哑然,不知他们两个主家到底在想什么。霜小要知道因为她,文迎儿竟这么警觉,这泪得流到明年去。 冯熙吃完了,一句话没说地钻去净房,自己倒是泡进去用凉水洗了。 文迎儿还道他真打算生孩子呢,却见他只是清爽一阵,便又急匆匆去宫里复命了。这下又有些情动压抑着,文迎儿倒真起了这年头。于是想了想,走去冯忨处了。 冯熙回来,便没待了有小半时辰,这季节已经入秋久了,她多裹了件衣裳去瞧冯忨,此时已经被乳娘催促着起了床,揉着眼睛站在外面背书。 文迎儿一过去,冯忨迷迷糊糊走过来,伸出两条胖胳膊。四岁孩儿平日吃得倒足,听说是乳娘去年产了孩儿后,也顾着他,原先冯君在的时候不让喂了,说他这么大若是依赖妇人,将来恐是个没出息的。但冯君一走,乳娘平时奶/胀起来也疼,就给他收在碗里热了喝,于是冯忨就更壮实了。 文迎儿将他抱起来,都比前月重了好多,这小娃儿就是几天不见一个长相个头。 冯忨熊似的挂在她身上,笑起来眼睛月牙儿,酒窝也深邃。 “今日要读书么?” “我是自己要背的,先生近日都不来了,可却给我划了两本来背。” “知道先生为什么不来么?” “先生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在陛下身边写诏太多写不完,比我要背的东西还麻烦。他说,得要让我请新先生,他在宫里头会和二叔说的。” 说来这盛临做了翰林待诏,他年纪大了,反倒不似原先有棱角,哄得官家还算高兴。小云寺的壁画令他声名鹊起,官家用他画画渐用惯了,舍不得他常日在画院,反而就让他跟在殿上做宣和殿的待诏。这样一来,西席就没法做了,人也带着那小妾,收拾了搬进宫里官衙去。 听冯忨这话,盛临在宫里与冯熙倒是常见。前些时日盛临有什么事情,仍然拖那小妾来告诉她,眼下却只跟冯熙去说,应是政事上有了牵扯。 这里面的勾连却不清楚,不过牵一发动全身,她这一把火,是真的烧得皇城内外,鸡犬不宁。 冯忨在她发呆的时候,已盯着她瞧了许久,这时候猛地亲在她面上,两颗圆眼珠子瞪着说,“婶婶好美。” 她笑出来,冯忨又道,“婶婶和我娘一样美。” “你见过你娘么?” “没见过,我娘生了我便死了,婶婶可别生小孩儿,我听说小孩儿都会害母亲,母亲生孩儿是很痛很痛的,很多母亲都会死。往后我娶了媳妇,也不让她生小孩儿,我们和二叔二婶一样天天腻着,互相当马骑便好了。” 他这个年纪,说出这么一番话,当真叫人心算。文迎儿将他抱了一会儿,放在地上。文氏说得对,若是因她与冯熙一意孤行,冯忨又该怎么办呢。他是他母亲的寄托,一家唯一的希望,冯宅唯一的孙子。 晌午时分,王妈妈从堂上过来,备了燕窝、奶酥、蜜饯过来,端着在她跟前要她喝下去。 文迎儿没奈何,这是文氏巴不得她将身子养好,好生养,于是拿好东西灌她。 她也知道,文氏现在心里忐忑,只要她能乖乖地做个好儿媳的模样,想着相夫教子待在家中,不在与外面有所牵扯,她便能放心许多。那郭管家近来也直接去了堂上,一问王妈妈,说是文氏的吩咐,不让她操闲心,有什么事就让下人们张罗。 文氏巴不得她赶快怀一个孩子,随后便能稳住冯熙。她倒不知这儿子从来便是用惯了刀子的人,怎可能拣得起锄头呢。 …… 绛绡按着文迎儿的吩咐,将送来的食材都一通好洗,看即便是王妈妈送来的东西,文迎儿现在都备着银针偷偷伸进去看一看有没有黑,心里倒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霜小又做了枣箍荷叶饼送过来,在门口等了绛绡许久。绛绡因为怕文迎儿警觉,都是趁她午睡了才出来。 霜小特特揭开盖子给她看,“你没见过吧,我也是新学的,我做的时候,小环在我旁边可馋着,我一口都没给她吃呢。” 绛绡看她眼神殷切,也不好说实话,只能接过食盒走回去一趟。她自然是不会拿给文迎儿吃的,打开来闻到枣香味,自己也有些嘴馋,拿起一个放在嘴边……想了想,若外面真下了手脚,毒死谁都是死呀,她也不是命大的,因此便狠了狠心,把一块扔在花圃了。但要说全扔了,可舍不得。 停了一会儿翻出来,同霜小说,“娘子吃了一块,但近来爱吃酸的,你昨日的咸豆乳倒是还行,这荷叶饼也忒甜了些,还是拿回去给小环吃罢。” 霜小反而眼睛放了光,跳起来:“我知道了!是不是娘子有喜了?” 绛绡神秘兮兮,“这你可别瞎说,梁大夫没来看。倒是堂上近来也催着,让王妈妈给娘子进补。” 霜小道:“那我下次送大补的,或者做酸枣饼,可不做甜枣的了。” 绛绡叹一声,看她倒不难过也就便了。 转头送走了她回去,文迎儿今日兴致高涨,叫冯忨同乳母在家中玩耍,还亲自动手给他做起了小衣裳。就她那针线,绛绡真是不好说什么。 晚饭冯忨与乳母在这里吃了,冯忨抱着个文迎儿给他做的拨浪鼓,还画的新的鼓面,高高兴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便听乳母在骂着他哭。 绛绡赶紧出去看怎么了,那乳母远远地,一直让冯忨放下什么,他偏不放,乳母看见绛绡喊道:“管不住这孩子了,可快些让娘子来管管!” 文迎儿远远听见,笑,“他又怎么了?不是才拿了新玩具?” “立马就丢地上了,抱了只死猫在怀里!”乳母狠命地打他屁股,拉扯他手,他却跑更远了。 文迎儿跟过去,让乳母先离得远些,摸摸他头,“你是可怜它么,若是可怜它,想来它应当入土为安。婶婶带你将它埋葬了罢。” 冯忨道:“二婶,它是怎么死的呢,它是个公猫,不是生小孩子死的。它是不是跟我爹一样,被人给杀了?” 文迎儿愣了愣,冯忨这样的孩子说出这番话并不稀奇,远远地比小时的自己要沉重早熟的多,而现在,他们两人却心更近了,不是因为她大约想要个孩子,而是因为身为一个孩子,她与冯忨同病相怜起来。 她道,“人死并不一定是因为坏人,每个人到了一定时候,就跟树苗花草一样,会干枯了。” 冯忨摇摇头,“如果不是坏人,怎么会因为吃枣饼死呢。” “枣饼?” 绛绡在背后听到,猛地一抽 分卷阅读112 。 ☆、小环 绛绡后勃颈凉到骨子里,往后跌了几步,“这,这怎么可能呢?霜小怎么可能呢?” 文迎儿回头,看她瞳孔都散开了,失魂落魄地,赶紧问:“你这是怎么了,和霜小有什么关系?”转念立即想通:“这甜枣饼是霜小送来的?” 绛绡吓得不行,手脚都开始哆嗦,随后想了想,“不行,我要去找她!”文迎儿随即拉住她,“你冲动什么,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绛绡嘴唇抖抖嗖嗖,“她她她托我给娘子送吃的,昨天送了娘子不吃,今天又送,我知道娘子这当口肯定不吃的,又不想拂了她的意思,就拿进来转头扔了一个在地上,然后出去还给她了,可这毒死猫,这毒死猫……”她神情越发恐惧,“她怎么可能会想着毒死娘子呢,我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要毒死娘子啊。” 文迎儿先没理她,先问冯忨,“这猫是死在哪儿的?” 冯忨指了指墙根处。绛绡看在院子底,大惊说,“我不是扔在那儿的!” “被猫叼了,肯定叼别处去,我没怪你,别自己慌了神。”文迎儿说完抱着猫站起来,绛绡着急想帮她抱,文迎儿警告她,“别慌,我抱一下它不会如何。”说着便让冯忨引着她过去墙根,目光搜寻半天,果然看见还有小半快咬碎的枣饼,然后她拿个帕子捡起来包好,嘱咐乳母帮着冯忨把猫埋了,叮嘱埋得深些,完了好好用胰子擦洗,别染了害病。 正好梁大夫和往常一样,这会儿在堂上给文氏看诊,文迎儿就叫绛绡去找梁大夫赶快过来。那梁大夫来了,文迎儿将布包给打开给他,他看见里头掺着的异物一闻就知道,“这就是砒/霜啊。怎么娘子总沾上这些事情,不是避子汤,就是砒/霜的,娘子可得小心了。” 文迎儿自然无暇与梁大夫多解释,找个理由搪塞他几句,别把他吓着,后一想那避子汤的事情就是他给传到宅里的,于是叮嘱道,“梁大夫,现在文家主要是我做主了,我得多叮嘱您几句。这些琐事人人家里有,谁也不喜欢多嘴多舌的,您虽然常往来,可毕竟亲疏有别,希望今天的事千万别从您口里说出去,尤其是让堂上听到。让冯宅里难堪,你也少了生意,你做咱们宅医也这么多年了,分寸应该懂,咱们这儿除了咱们几个,就没人知道这事,烦请您老闭口不提,忘了它,若是有其他人知道了,我就只能从您这里想到,届时将您这漏嘴多事的毛病大街小巷说出去,以冯宅今时今日的位置,以后应该没有人敢请你来治病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您懂的。” 梁大夫看她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事,知道上次避子汤惹了麻烦,于是唬得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以后在冯宅咱必定注意分寸,有事就先请教娘子这里。” 嘱咐完了依然不放梁大夫走,她让人带着梁大夫,和绛绡一起急急地出门,“咱们得立刻去孔宅看看了。” 绛绡还慌着神,连话也说不清楚,眼泪鼻涕往出流:“我我怎么,怎么都没想到她是那种人,娘子……” “她不是,”文迎儿打断她,皱着眉顾不上说话,张罗小厮立刻去给她拉马车过来。 好不容易马车过来了,侍卫又不让走,文迎儿朗声道:“人命关天!若是我知道有人死了,便得算在你头上,你敢担么?” 那侍卫又要说话,文迎儿道:“今天有人给我下毒,险些要毒死我,你在这里又顶了什么用!” 侍卫愕然,也惊慌一阵,看见她们还带着大夫,只好抱拳答:“我这就通知冯提举去。” “你找人通知,再找一队人跟着我护送我过去,不就行了。你跟冯提举说,我现在去孔宅,晚了恐怕孔宅要出人命了。”说着又叹一声,“不过现在冯熙应当还在宫里面圣,恐怕是指望不上,我方才语气重了,但却是十万火急,跟着我去吧。” 那侍卫见此情况,权衡之后立即分拨人马跟着她,又着人去皇城司和宫门处去等冯熙去了。 文迎儿拉着绛绡上了马车,给梁大夫骑着一匹阉马,由侍卫送往孔宅去。周遭围着的兵士虽不多,但各个都是精兵。 在文迎儿吩咐下,马车驾得极快。绛绡在马车上颠簸,心也随那上下颠簸忐忑不已,她仍然没有想通,“娘子,咱们现在是去讨伐霜小么?就这么就去了?” 文迎儿此时终于心思沉静了些,严肃问她,“你可记得昨天她来送豆乳的时候,你们说话周围还有什么人没有?” “……这,好像没什么人啊,就只有那些个侍卫守在门口。” 文迎儿沉吟:“昨天她送的豆乳我也吃了不少,刚才梁大夫既然说了是砒/霜,那砒/霜用针就会变黑,我用了,既没变黑,当时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且到现在也无事,可见不是霜小要害我的。” 马车颠簸一阵,她继续分析,“我揣测,她是不是在门口跟你说话,让什么人听见了,知道那食盒是给我送的,然后又知道了她还要来送,这才想法子在她食盒里下了毒,借着她的手给我送过来。” 绛绡仔细回想,突然大叫:“昨天那个送纸条的内监,就是在我和霜小刚说完话的时候窜出来的,我正要进门呢,他窜出来塞纸条子,结果被人一拦就扔下纸条跑了。我仔细想想,当场就这么一个多出来的人,其余的都是天天在的侍卫,若是连二哥带来的人都怀疑,那就处处都是危险了……” “送条子的内监……”那条子上写着的“掖庭救我”四个字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又和霜小联系上了。 文迎儿摇摇头,“这也不一定,只是揣测罢了。霜小嘴皮子多,要是真被人盯上了,她要去哪里停一停,跟那平日走动的菜贩子凉水贩子随便说说话,也都可能被人听去。再者只要有心跟着她,孔宅里也更有可能是下毒的地方。现在我担忧的其实是……你让她把甜饼子带回去了。” 绛绡又一心里发紧:“带回去……是什么意思?” “难道下毒的人,会只在一个甜饼上做文章么?” 绛绡猛地清醒:“肯定是全有毒的!她带回去,又怕浪费,她就会给她自己和孔宅的人吃了!” 文迎儿头一阵晕,这就是她现在着急带着人去孔宅的原因。 车马很快地驶过梁园,在孔宅门前停了下来。孔宅大门紧闭,眼下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文迎儿着人点上灯笼过去敲门。 绛绡站在门口,惊怕地要命。文迎儿也焦急万分,只盼着待会儿这门开了,门后头的人说道孔宅里头安然无恙。 敲了半天也没人开,侍卫道:“是不是人不在,都出去了?” 文迎儿沉吟片刻,仰头,“进去看看。” 分卷阅读113 那侍卫:“这样强闯?官府会找上门来。” 文迎儿沉声道:“先爬墙进去看看,一切我顶着便是。”若是人不在,那就是去了医馆,就得去附近医馆挨个地找了。 绛绡也带着哭腔继续拍门道:“快开开门,快开开!” 侍卫得令,便翻墙过去,过得片刻从正门打开了门,一脸凝重,踌躇如何说话,文迎儿已经读出了他的意思。 若是没人早就说话了! 文迎儿与绛绡一起进去,小院里越往里走,越听见有声音,近了听见是女子嚎哭,一年轻者一老者,那年轻的声音便是霜小的。 里头一个三开间的堂屋,堂屋门开着,里头没点灯,外面进来的人反而有灯笼。突然听见霜小在里头一声凄厉大叫:“绛绡!” 绛绡在外面一个震颤,这声音实在歇斯底里得恐怖,霜小从黑暗的门里窜出来,满脸湿红,头发蓬乱,几乎如一个女鬼一般地窜出来,趁着灯笼看见绛绡,突然扑将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你个贱人!你害人精!”霜小一边嘶叫,一边痛哭,绛绡被她扑着要躲,结果却摔跌在地上。霜小立即骑上她身,继续掐她喉咙,看她挣扎越来越窒息,霜小越是重复那两句:“你个贱人!你害人精!” 文迎儿指挥侍卫道:“等什么,快分开她们!”随后她没有停留,而是立即从侍卫手里夺过灯笼,走到房里一看,黑暗中地上躺着一少女,那孔慈的母亲张氏正抱着少女的头呆愣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发,文迎儿进来,也只露了露眼白就当没看见。 文迎儿在屋内找着烛台点上,屋里瞬时亮堂起来,她才终于看清楚,张氏一脸颓然发愣,脸色苍白如斯,眼睛里一点泪也没有,显然是早就哭干了,怀里抱着的正是她女儿、孔慈的小妹,才七八岁的小环。小环的脸色发黑,口边一堆呕吐物与白沫,恶臭袭来。 死了? 文迎儿看不清楚,转到正面去低下身,才发觉小环的眼睛惊惧大张着,看了半天没有动静。她俯身去探她呼吸,别说呼吸了,手指头刚放到她鼻下,就感觉一阵冷,丝毫就没有半点气息和温热。她急忙去触碰小环的脖颈,手臂,已经全没了温度,这已是死了半天了罢。 “梁大夫怎么还没进来?”文迎儿大叫,这梁大夫才刚走进来。他那匹阉马在后面略慢些,迟了一步,年老了走得缓,刚一进来看见霜小正被侍卫拉扯着像疯子一样嘶叫,还以为是霜小出了病症。 结果手忙脚乱地,这时候才被推着进来看见了死人。他低下头一查,“已经没救了,看这冷的,死了有时辰了罢?怎的不去请大夫?” 梁大夫又伸手要去探这小环的尸体,那张氏突然摆头,盯住了他,盯着不放,眼睛越张越大:“你干什么,干什么碰我女儿?”那眼神极其恐怖,吓得梁大夫手嗖地弹回,那张氏还瞪着他不放,用西北话说了一句,“小心克死你!” 文迎儿听见此话,更觉蹊跷。倒是突然想起她曾在梁园的宴席上,当着众人说这小环克她家男人的话,不觉不寒而栗。 文迎儿让梁大夫先去了,蹲下身来问这张氏:“小环是不是因为吃了甜饼?” 那张氏眼瞪过来,“你管她吃了什么?” 文迎儿看她眼神,好似佛殿上明王,要吃人一般。她稳了稳心神,继续问:“甜饼是谁做的?” 那张氏指着外面仍在挣扎嘶叫的霜小。霜小的双手被侍卫们制住,口里依旧破口大骂,什么脏话也往外丢,句句都在控诉绛绡:“绛绡你个杀千刀的贱人,你恨我撞破你好几次,你偷娘子东西、你又骗娘子又害娘子,你想当通房,当屁的通房,二哥能看上你这丑婆娘!你千人骑、万人压,你贱母狗!” 文迎儿静下来,细细听她到底在骂什么。 “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嫁给大将军,我出来你就挑拨娘子不理我,不让我见娘子,你当我傻,昨天你就没给娘子吃,今天也不给娘子吃!你不给就不给,为什么存心毒死我,给我在饼上全撒了毒,你个狠心肮脏的毒蝎子!” 绛绡被她骂得稀里糊涂,与她撕破嗓子的吵:“我是没送娘子吃,我就是怕有人有这歹毒心肠,是你要毒娘子!不是你,那也不是我!你胡乱喷的什么混沌话!我若是给娘子吃了,死的就是娘子!” 绛绡说了这句话,霜小突然愣怔住,不再骂了。侍卫们也轻松了口气。霜小手脚都停下来,向后一仰,几乎跌倒。 绛绡这才喘了口气。 文迎儿从里面走出来,走到霜小跟前,与侍卫们道:“你们放开她吧。” 侍卫们不肯,只怕这疯子又要发疯,但见文迎儿坚定,这才松了手。 霜小腿软脚软,不敢看她,定了半晌仰头:“娘子,我没要害你,我不知道……” 文迎儿忽地跪了下去,对着门口给屋里头拜了一拜,绛绡与霜小急忙扶她,“娘子?” 她站起身,对着霜小道:“我不吃你拿来的东西,就是因为估摸有人要害我,想杀我,却没想到这些人会牵扯到你身上,阴差阳错地让小环吃了那甜饼,因此小环是因我而死,等于是我害死的,你若是要打骂,报仇,都冲着我来。这个凶手我定会找到,一定替小环还了公道!但命是换不回来,就看孔夫人和孔大哥、还有霜小,你们要怎么让我弥补、赎我这罪孽罢。我但听你们的。”随后想了想,补充道:“丧事,一应由我来负担,一定让小环走得风风光光。” 霜小哭着抱住她的腿:“这不关娘子的事……娘子对我好,谁要害娘子,我找谁报仇去!”霜小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是我做的那枣饼,早上做的时候,小环就说要吃,我就不肯,还打了她的手……她哭得厉害,我心里也不忍……后来送去娘子那头,一听娘子没吃,我心里还庆幸了下,想着拿回来她也能吃上……我就放在那儿,走去了茅厕,回来一看这么多枣饼她一个人全都给吃了,我还气她没给堂上和我留……,我,我……” 霜小哭得喘不上气,“怎么办,娘子,孔大哥回来怎么办……” 绛绡也在地上喘着气,外面里面一片狼藉。文迎儿瞧见这场面,吩咐侍卫道:“帮着将人抬到床上去,再拨个人去宫门请孔慈监门使,告诉她妹妹的事,让他回来罢。” 说罢亲自去孔宅的净房里,倒水端水入了房内,跪下身来替孔小环擦洗脸面身上。 绛绡见文迎儿如此,也脸面上去帮忙。霜小抹着鼻涕和泪,也都跟了上来。众人将孔小环擦洗后抬上床榻,那张氏仍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看他们将女儿抬进里边了,她也不管,神情混沌地扶着凳子站起来,又抱着凳子跑到院里坐着去了。 这张氏坐在那地方,先 分卷阅读114 开始没说话,过了片刻问外边侍卫:“你家几口?” 侍卫愣了愣,照实回答,那张氏继续问,“你爹在不?你家有没有女子?你要小心啊……小心这女子……” 那侍卫听得莫名其妙,“我妹妹尚小……” 张氏睁大眼,“那你完蛋了,你爹完蛋了,迟早破落了,遭死啦!俺们家便是破落啦,遭死啦。” 那侍卫嗤一声,见这老母是太忧伤,说得话也糊涂神经,“孔将军是京中高官,哪里破落了?” 张氏道:“那还不是靠我,靠我看着她,替他顶着老天爷。” 那侍卫几个看她神神道道,便都离得远了。张氏一个人坐在门口自言自语。 文迎儿一边默默地将小环身上擦净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小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因为她死了,这是第一个,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万一还有别人,万一是被当成娘家的文家人?万一是冯家人? 崔氏遗孤,到底是个什么罪名,崇德帝姬,到底是个什么名号,怎么一提起来,自己也要焚身烈焰,那么多无辜女人被挖去眼耳口鼻,还得有这七八岁的一个小女孩儿为她送命? 她越想,手心越是发汗,眼下这冰冷的身躯,就躺在她跟前的床上,这血淋淋地就在她面前。 那个从掖庭求救的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什么人和她有牵连,她到底该怎么办?一无所知也无从知道。 绛绡这个时候举着灯在小环脸前面,本来娇俏的小脸,稚嫩的皮肤,现在黑沉沉的,嘴唇已经全紫了。霜小一看,哭得更厉害。她趴在小环身上,口里不停地说,“是我做的饼,是我做的饼,小环对不住,对不住,找我来吧……” 外边此时近来报说,“孔副使回来了。” 孔慈大步流星急急奔入院中,他已得到自己小妹的死讯,难以压抑身体里的狐疑。一进门,看见他母亲正在前边院里坐着,登时面上酸楚,过去后,抱住母亲双肩:“娘,小妹怎么了?” 张氏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奔到门口要关门。孔慈莫名,“娘,你关门干啥” 张氏道:“别进去看!那克星!死了还看什么,女人在里边收拾就行了,你回来干什么?” 侍卫急忙上来低声道:“你娘大抵承受不住……” 霜小已经听见声音出来了,一开门,将他迎进来,跪在地上又是哭,可已经只有声音没有眼泪了,她也与张氏差不多的糊涂,口里一直在说,“是我给她吃的甜饼,是我给她吃的甜饼……” 孔慈已被这两个女人弄得心烦意乱,眼下胸腔里头憋着一股闷气悲戚,一把将霜小拨开,奔进屋内去看他小妹。 文迎儿立即给他让开地方,他仔细在灯下瞧自己妹妹,抚摸一遍她脸颊,握了握手,登时痛苦地将小环的手心拿起来,掩在他脸上,狠狠哭了几声,随后放下她的手,大口吸吐了几口气,镇定了心神。 转头问文迎儿,“娘子说罢,我看这些里外的人也说不清楚。” 文迎儿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请他移步另一屋内,将自己的身份,这两日的事,再到霜小的甜饼一一据实给他说了。 孔慈听完,细思良久,文迎儿见她几次忍住面部的抽搐,稳住让自己不为小妹再伤,最后突然双腿曲下,为她拜服,口中喊“拜见崇德帝姬。”起身之后,立时道:“我会尽早将我母亲与霜小送走,不拖累帝姬,小妹之死,为奸人所害,我自当求得真相为小妹报仇,帝姬既然在水火之中,万求和冯老弟能自保,咱能有何帮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但这会儿,我得先将小妹的丧失办了。” 文迎儿现在当真是想让这孔慈将她痛骂痛打一顿才好,但偏偏这人深明大义,根本不与她计较,说完就起身出去照顾她妹妹换洗了。他将绛绡也声赶出去,随后便要关里间的门。 霜小还在门口跪着,孔慈正要关门,看见她这颓丧快要死了的模样,立即走到她身边去,蹲下来握住她手,“是你做的甜饼,但是下毒的是别人,我知道你做不出来,没人怀疑你。”霜小愣愣地看着他,不相信他说的话。 孔慈稳住心绪,柔声跟她说,“还有的忙的,你去帮我劝住娘,别让她做傻事。” 霜小:“是我做的甜饼,不是我下的毒?” 孔慈:“嗯。” 霜小:“那不是我下的毒,毒怎么在甜饼里?” 孔慈:“有坏人。”他将她扶起来,“你能不能看住娘,别让她失了心,干出点啥来。” 霜小虽然仍然发愣,还是点了点头。文迎儿在侧边看见,知道她只要心上有了事,就能清醒过来。孔慈是个男人,凡事顶得住,想得清楚。 霜小:“那你还娶不娶我了?……我本来,本来做甜饼给娘子,是想让娘子给我主婚事……” 孔慈顿了一会儿,此时他怎么可能想这个事。但就这么一顿,霜小立即眸子黯了。 孔慈看她立刻颓丧下去,迅速道:“等办完小环的丧事,过了这段丧期,咱们就办。” 霜小心里惦记着这个事,现在心里稍稍缓了些,哽着说,“那能不能不在这儿办,这儿伤心。” 孔慈道,“卖了这宅子,重换一个,不行回河东去,不在这劳什子地方待着。” 两人还在互相安慰,文迎儿便与绛绡退了出去。张氏又已经坐回门口了,文迎儿盯了她一会儿,对张氏道:“夫人节哀。” 张氏道:“哀,哀。” 文迎儿总觉她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留了几个侍卫在这里帮衬、捎话,便先回去了。后头丧事一应置办,也有不少,再加上其他,越发沉重了。 …… 冯熙此回入宫痛陈那管通与谢素的罪责勾当,官家已经拿着卷宗看过了,倒是沉默不语,只摆摆手让他出去。 一出宫门,倒是被一个稀客给拦住,那就是当朝三皇子韫王。 这韫王一向作儒官博带的打扮,他是官家最得意的儿子,哪儿哪儿都和官家如出一辙,还是从前官家心头所爱明节皇后之子。与如今的太子——已故那原配皇后所生的大儿子,可不能相比较。 官家的原配为早先太后所立,那时官家还不过是个端王,才十二三岁,就娶了那十七八的大女,生得一儿,所幸她早死,若不然对着她的脸,怎的当他那时的逍遥王。 冯熙知道,官家恨不能立刻把太子给废了,将他这爱儿拱上皇位去。 韫王英俊潇洒,眉眼也像极了官家年轻时候,文采画艺皆是一流,还有状元登科之经历,不过是因他是王,因此把那状元让了出来。说他不适合做皇帝,宫里一众爱舔官家屁股的佞臣们可不答应。 只有韫王登基,这些佞臣才能稳住自己如今的地位,只有选出一个丝毫不会改 分卷阅读115 变现今局面的皇帝,对他们才是最有利的。 韫王笑道:“冯提举可愿意前往茶楼一叙?”韫王后头站了一群提刀侍卫,虎视眈眈地瞧着他,冯熙行礼:“韫王相请,哪敢不从?” 到得那李福茶楼,正在贡院街上,冯熙随其马车前往,一掀开帘子便知道这是韫王自家的产业。 下得车来进了茶楼,果然那里里外外的小二也都不是一般人,举手投足透露着武人的气质。 韫王倒是开门见山,直接抛出几个御史的弹劾折子给冯熙看,冯熙接过,上面都是御史所拟冯熙的捏造罪状,虽然是捏造,但也都不是空穴之风,譬如有人发觉他在江南评判时突然受伤消失一段时候,比如带着妻子上马行街,诸如此类,再往前追溯,便越列越多。 跟他谈起了条件:“这现有的罪状,也能让冯提举拖了这身衣裳,在大理寺坐一段时间牢房。若是你蹲了牢房,便想一想外面将会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妻子……” “官家的意思,你应该也能想得明白,此回管通埋没西军之事、让你父亲蒙冤的消息传开,搞得民怨沸腾,声势传开,你与太子这头也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我这挫伤也不小,但想就此扳倒魏国公,凭你也做不到。最多官家将他贬个几级,放在外头月余半年的,过了风头再创个军功便回来了,你说是也不是?凡事你做不能做尽,若不然,我那十四妹崇德的命还要不要了?” “十四妹活命的事,其实本王还没让它传到官家的耳朵里,本王可以答应你,暂时就先让她仍然做你的冯夫人,咱们谁也不用谁,你与我大哥那方速速接应,便莫再扣着魏国公。否则你一入狱,事情便难办了。” 冯熙很清楚,他这个皇城司提举若是入狱,自然震动各方。太子首先就会慌了神,紧接着太常寺卿李昂等人纷纷走动上书,为他声辩,过上几个月将他放出来,天下就已经大变。 尤其刚刚才抓了管通,那管通还在太子手底下关着,愣上了大刑还没招认,谢素所供的他西北大军之事,即便要翻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几句话就能给那管通定罪的。 实说到大军之案,那前朝皇陵已埋,若要打开查验是不是尸骨尽在那陵下,十分艰巨浩大,且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谁都知道,官家哪有闲心放在给旁人死人翻案上面,尤其现在边关局势还紧,南方还有此起彼伏的叛乱,哪会在此时候去深究这事。 韫王知道,他有软肋。 他也知道,他的软肋绝不能为旁人所撼动,若不然他将付出一切,将对方付之劫灰。但若他入狱,哪怕只消失一天,赵顽顽也会被这些人盯上。 如此大费周章,几乎拼上性命抓住的人,眼下只有靠太子那处逼得他亲口承认,否则就毫无办法,只能妥协。这世道便是如是。 冯熙并非认为这妥协是退让,恰恰相反,这样的结果几乎已经想见。对方并不是羔羊,认他们宰割。在较量之中,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刀我一刀,是常事。在这党争里头,免不得先得让敌人尝到点甜头,再让他们在睡梦里头死去。 冯熙早已绸缪得更深、更远了。 而另一边,韫王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他也不怕他不答应。眼下太子那里,也有他的权柄。太子的女儿还留在荀宅由韵德看管着,无人知晓其下落。只要他数日之内逼不得管通说话,那他这里便有把握让大臣们说动官家,放了管通出来。 韫王这回虽然失了一城,可他拿捏人的本事从来不差。他可是状元呢,那赵煦不就是仗着个官家原配的长嫡子坐到现在,得到老臣支持的吗,可这赵煦是个什么货色,他与官家都十分清楚。那些老臣当真以为赵煦当了皇帝,这天下就太平,边境就安稳,就无内乱、无民愤了么?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 这顿茶他吃的很高兴,吃完了,还得在他太子哥哥那里再吃一顿。 —————— 冯熙回到冯宅时,见院内没点灯,心思一紧,快步走入。 忽见得文迎儿坐在卧房黑暗里,登时心下放松,跑过去将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还好,还好。” 既得谈判,她就不会有事。 “孔家的小环被毒死了。” 文迎儿只说这一句,冯熙立即明白过来,两人已经不需再多言,也能默契知晓对方意思。而冯熙想得则更深一点。 往往令人害怕的东西,不是看见的,而是看不见的。比如说黑夜里才会怕鬼,白天里装成鬼也无人会信,说不定还想摸摸那鬼到底好不好玩。那孔家小环的死,不过也是他们为了让崇德与冯熙感到恐惧的手段罢了,韫王他是不会动崇德,但没说不会动她周围的人,现在死的这一个,也就是个警示罢了。 文迎儿无法知道他们的谈判,她已知晓的是,自己已连累了有人为她而死,而接下来怎么能抱住别人的命,反倒比她自己的命更重要了。 首先便是冯熙。 文迎儿抱住他脖子,手冰冷得很,仔细去亲他新长出来的胡茬,随后给自己脱下衣裳,将他扑在下面去。 冯熙道:“今晚要?”他指定她心绪不稳,她的手和唇还都在抖,脱下来衣裳后,贴在他身上也都是鸡皮疙瘩。 文迎儿道:“要。”她现在想抱住最后的温度,仔仔细细地用嘴唇将他每一寸肌肤都覆盖住、记住,然后从他那里攫取点热量,若不然她就冷死在今天冷冰冰的尸体旁边了。 冯熙也将衣裳褪下去,两个人抱在一处,除了相互亲吻,也没别的动作了。文迎儿并没法真的交/欢和乐,她今天只要不发抖就不错了。 冯熙用被子将她裹住,在被子里把她蜷得紧紧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发冷。 冯熙道:“你莫担心,我会更快,不会让他们再赶到我前头,不会有人在因此而死。你只需再等等,任谁都能平安无事,你也不需躲躲藏藏,这我已经同你说过,你必须得相信我。” 文迎儿今日的沉着在他面前早就不堪一击了,她在冯熙怀里就是个孩童,但惊惧的孩童已经不是言语能哄住的,尤其是她,她已经在动脑筋,想办法怎么才能让旁人脱离受她连累的苦楚。或许她离得冯家远远的,是个好办法。 冯熙依然在劝她:“在此之前你必须稳住,别想着跑,你可已答应过我,且我也不会放过你!记住了么?” 文迎儿只好骗他:“知道了。”随后又冷起来,抱紧他的背,低低在胸前说,“你快弄我。” “你好好睡一觉罢。”冯熙将她头在自己胸前摁好了。文迎儿摇头,又伸出来,“不行,你离我太远了。” “这还远么,咱们浑身哪里不贴着?” “有地方还没贴着。你不愿意么?” 冯熙伸 分卷阅读116 手在她身下探了探,“不是我不愿,是你今晚上不行。” “我没不行,你必得贴着我。”她偏仰着头,眼睛里神色仓皇又坚定,非要达成所愿了不行。 “这样你会疼。” “我疼有什么要紧的,头一次已经疼过了,且那次你还不记得。我再疼一次,你还能想起来我疼的时候的模样。” “混账丫头,我看你疼干什么?打死我也不能叫你再疼,谁让你皱一下眉头,我能替你杀人,我要让你皱眉头,我就不得好死!” 文迎儿伸手下去一探,“你明明想,你还不愿弄我,要憋坏了可得不了子嗣,对不起你冯家列祖列宗!” 冯熙被她弄得面红耳赤,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了过去,从后面抱着顶着,低沉嘶道:“给老子乖乖睡觉!” 文迎儿立时被他紧紧从后箍住,想动也动不了,转身也转不了。他身上滚烫,烧得她终于浑身不冷了,抹平了鸡皮疙瘩,终于暂时忘了孔小环的事。 反正睡一觉,有什么难解的,明天再说罢。 ☆、文家 文迎儿睡了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五更了,倒见冯熙还抱着他,从身后发出温温的鼻息,沉稳厚重,倒不像本来应该的心事沉重的样子。 睡得当真是舒服。文迎儿转头过来,仔细瞧他的脸面。她已经多久没好好瞧过眼前这个人,虽然知道他瞧着俊俏,原先顶不喜欢他有胡子,现在倒习惯了他胡子长得如此之快。胡茬在腮与下巴,用脸蹭起来,有种微微发疼,却又酥酥麻麻的快感,与做那事的感受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迎儿先是用脸蹭,然后将额头也凑过去,摩挲来去不止,最后伸出手指头,将他面上每一寸肌肤都摸干净了,放在胡茬上胡乱地玩。 手指划过他嘴唇。这是他身上最凉的地方,亦是最软的地方,软糖似的,摸着好似要将人酥化了的那软。 他明明睡着,此时口却动了动,下意识地便将往前一抿,将她食指含住,不一会儿便伸舌尖在她指肚上舔一舔,勾魂似的,那赶紧从指肚上往浑身一传,心里顿时痒得难耐,凑过去在他下巴底吹气:“醒了还装……” “……刚被你弄醒,小姑奶奶。” 文迎儿咯咯偷笑,爬来翻在他背上,叼住他的耳垂,她口里也是暖烘烘的热,此时亦学他舔手指那样,伸出个舌头尖舔舐那耳垂,这不一时,本来他还只是温的身躯,又烫起来了。 冯熙可是累,还想多睡会儿,奈何这小蹄子太闹人了,勾得下身也不能侧趴着,只得转过来仰面朝上。这下可好了,文迎儿瞬时也爬上去,感觉他那处直挺挺地,小树苗长成了粗围大树,这下更想磨蹭了。 冯熙没力气睁眼,只微微变得有些粗喘,“看来这会儿不生个孩子,你是消停不了。” “你今日哪儿也不去?” “傻顽顽,去哪儿能有你身下这么安闲快活?”冯熙微微眯缝着眼,睫毛细长深浓,倒是让她仔细瞧了一顿,这会儿精神了一丁点,“我的事能暂歇歇,太子与京兆府、李大人等忙着,估摸那韫王也四处奔走,让他们也累上一累罢,我便先抱着美娘子过几日春宵。” 文迎儿好不容易被他逗得笑了几声,这样一笑,更觉此时难得。 这一早醒来,看见他在时,才觉她不是独活的一个。又觉得世上人也不需多。因为与冯熙腻歪在一处,文迎儿恨不得只想让这人间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别人,没有幽愤怨恨,家仇国恨,若是不能完满地结合,便似是人间遗憾,文迎儿听见他这么说,便在被子里磨蹭磨蹭着扭动起来…… 冯熙亦不能看她自己受累着,看她动一阵停了,他便只好用力,翻来覆去地。 帐暖盈香,耳鬓厮磨,声音微微小小地嗯哼,弄了一早上,时辰也估不出来。冯熙看她尽兴了,躺在那里娇/喘,脸上红得两团火,微张着唇齿向他笑,随后又伸出胳膊将他脖颈搂住。 “咱们得起了,去堂上看看,送个点心。”冯熙在说,文迎儿撅噘嘴,“怎么倒觉得你才是媳妇儿我是大官人,去堂上和送点心还要你这个蛮泼汉子细细说出来。” 冯熙苦笑:“你今日劳累,我/操这些闲心自也应该。” 文迎儿抿了抿唇,“是我不对,我得起来,点心我来做,做……” 猛地想到那甜枣糕,顿时脸白了下去。但冯熙正柔光注目地瞧着她,她不动声色,笑,“做个澄沙团子。” 见他要起来,实在舍不得撒手松开他,一离得远了,甩过一阵风在胸前,她忽地呼吸不畅,酸涩一阵。但仍然迅速起身穿衣。 是秋凉了,马上入冬。好在今年都热,到了现如今也没怎么发寒遭罪。 点心做好,两人肩并肩地去文氏那里。文氏好久没见过两人一起来,自然是欣慰。吃那澄沙团子时也时不时朝文迎儿看看,虽然没使眼色,但意思却很明了,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劝冯熙,两人商量得如何。辞官,置田,生娃…… 文迎儿被瞧了半晌,只得开口,“我们努力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氏脸上露出些褶皱,是笑出来的,气色也好。 冯熙瞧两人模样,他娘笑眯眯地吃着点心,文迎儿有些脸红,神色却复杂,不好说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能瞧得出她心事,文氏自然看不出来。 正好文氏说,“有些时日没回文家走动了罢,我记得这两日正是拂樱的生辰,你们今日得空,就过去瞧一瞧,你这澄沙团子就好,给文家也带些去尝尝你这好手艺,就说是我带的,祝贺拂樱生辰的。” 文迎儿答应下。冯熙笑,“娘跟我真是想到一处了,我也想着这休沐过去文家看看。” “你也想去?”文氏反而翘了翘眉,随后又皱起来。 她虽然卧床不起,但什么也瞒不过她。但凡这冯熙想起他舅家,必定是为了同文渊商量那些时局和官衙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好事。她这么一不放心,又催文迎儿,“别让老的小的爷几个深谈,又喝酒,恐伤和气又上身,晚上定得回来,别再叨你父亲。拂樱那头,你多替我说说体己话罢。” 又聊了几句出来,冯熙已经张罗管家备车了。车一到,便载着两人去了文宅。 去了刚好是正午,文家已经开始备饭了,见他俩个人过来,于是去添了韭菜。文拂樱听下人说冯熙与文迎儿都来了,心思有些浮动,出来迎接时,眼圈略有些红,但仍旧如以往那样清丽动人。她的年纪虽然比文迎儿大些,但似乎文宅也并不着急,亦没有多给她张罗人选,她自己更是不当紧。 文拂樱先瞧见了冯熙,深望了一眼,喉咙咽一口唾沫,随即转头瞧着文迎儿,拉起她手去里边 分卷阅读117 与母亲李氏闲谈。 冯熙则远远在堂上就看见了文渊,这他舅舅御营都统制,一直暗暗为那阉人管通麾下,若不是近来管通调动了多次御营精兵,文渊仍旧还会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得到官家与韫王等人的宠信。但现在情势有些不同,因为卷进管通的案子里,他两个的牵连让官家感觉周身不大安稳,毕竟御营是直接听命官家的,如皇城司一般。 冯熙在皇城司可没有不知分寸,没有官家指令就胡乱行事,更不会随意派兵乱发,替谁卖命。 好在太子因为韫王得宠,自己夹着尾巴也夹惯了,凡事都会找个谋臣替他在官家面前耍嘴皮子,又有冯熙这样事无巨细跟官家汇报、在官家面前做了几年入内侍卫的,颇让官家放心。 文渊没如此得圣心,现在虽然朝廷没声音下来,却已经让他坐如针毡了。 文渊的脸色不大对劲,眉头一直没化开,在等厨房做饭的这段时间里,冯熙便随文渊入书房深谈去了。 文迎儿料得他们谈的事情,但李氏瞧不出来,见刚才两个人一见面都一脸严肃,饭好了催了几次他们还不出,这就抱怨起来:“明日是拂樱的生辰,这老的也忘了,好不容易你两口子过来,老的小的全都又钻在那冷屋子里头,真是,叫我都寒心了。” 文迎儿握住李氏的手,“有我给大姐过生辰呢。” 李氏也知道她的身份,被她这么一握,神情一滞,低头道:“是,是。” 文拂樱瞅一瞅两人神情,怕李氏又露出什么端倪。文渊已经从管通那里知道了文迎儿火烧玉清神霄宫阁楼的事,早就告诉文拂樱了,他知道文拂樱聪慧,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比李氏强得多。 文迎儿与文拂樱对视几次,两个聪明女子互相了然,饭桌上却都只故作微笑与亲昵,倒比从前更像亲生姐妹。 文拂樱给李氏夹了一个虾片,给文迎儿也夹了一个。文迎儿作回礼,夹起一只麦麸饼递到李氏碗里。 文拂樱却笑着用箸将那麦麸饼夹在自己碗里,道:“二妹忘了,娘不能吃麦麸的。” 文迎儿讶异一下,倒想可能和有的人不能吃豆乳一样。文拂樱将那麦麸饼塞在嘴里,“这是我和爹喜欢的。” 文渊与冯熙一前一后出来,文渊入席前咳嗽两声,坐下来,面容更灰暗了。一坐下便开了酒,文迎儿看见他拿酒杯的手有些抖。 冯熙便从容得多,坐下来放开了胸襟,微笑着向文渊道:“那便先敬舅舅一杯。””随后一口吞下酒去,哈了一声,颇有些男儿气概。 文渊一声没坑,也咽下去一小口。 冯熙向文迎儿瞧一眼,文迎儿笑着起身,“我也敬爹爹。” 文渊一愣,突然站起,大声道:“不敢!” 文迎儿正欲拿过酒杯给他斟酒,文拂樱却笑着抢过,“二妹跟爹爹还客气什么,”说着看似随意地给文渊倒下去。文渊抬眼,触碰到文迎儿的目光又立时放下,将酒喝下。 冯熙将空酒杯也伸过来,让文拂樱倒上酒,随后站起来,对李氏与文拂樱道:“蒙舅母和表妹恩德,我与家内此酒为敬。” 说罢喝下。文迎儿注意到,他说的“家内”而不是“迎儿”或二表妹这种与文氏亲昵的词汇,那便是疏离开来,表示文迎儿与她们并没关系了。 文拂樱一瞬便听懂,立即给自己与母亲斟上酒水,主动喝下去,略略欠身拜过,这才引她母亲又坐下。 她们方才这酒,是恭敬回敬帝姬。这一桌席上,人人互知,但又都不说破。 过得半晌,气氛沉默下来,文拂樱主动挑起话匣子:“我明日生辰,也想添个礼物,不如母亲与妹妹一同陪我去常去的店里也挑两个首饰。”说着文拂樱望向文迎儿,“妹妹这出嫁后也着实清淡朴素了些,就陪我去添置两个罢。” 还没等文迎儿回答,又立即看向冯熙:“表哥觉得,可好?” 文迎儿当然知道冯熙要拒绝,在这个当口,她也断然不会同意。但文拂樱起了身,“这越是藏在深闺里头不让见人,越知道你是疼我妹妹,咱们家有这么多家丁小厮,我也瞧见你带了不少人来了,还担忧什么。咱们两家好,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这是话里有话,文迎儿发觉这文拂樱当真不是一般人。她对局势也很明了,既然冯熙来了,那对外的意思就是冯家与文家捆在了一起,若不然这个当口,两家有这关系,应当躲避,既然上门,还能真是为一个小女庆生辰的? 冯熙来了,她这冯夫人又陪同李氏与文拂樱出去溜街买首饰,即便不说明文家准备向太子这一方投诚,也说明他被太子一方威胁,不能再为管通韫王等人说话了。 文迎儿于是答应下来:“既如此便听大姐的。” 冯熙仍还是皱了皱眉,他或许还在揣度文拂樱知道多少。但见文迎儿已经扫平峨眉,便也放下心来。这管通调了文渊的军,文渊敢告诉自己的女儿,她说这话也就不稀奇了。 下午三人乘了两辆马车出来,李氏由跟前妈妈陪着,文迎儿与文拂樱两姐妹令坐一车,往人最多的御街上走,到宣德门东角楼下来,往热闹的旧酸枣门旁的界身巷里去,这界身巷是极有名的首饰街,卖的非金银也是珍珠犀角,各个店铺屋宇雄壮。 文拂樱道:“有好久没来了。妹妹更没来过了罢?” 文迎儿望进去这金碧辉煌的一间一间,随意看看都甚是刺眼,但仔细瞧瞧,也颇为无奈——不知为何,一切东西尽收眼底,亦不觉得如何之好,三六九等,高下立判,都不用看第二眼,因此也不想多看。唯有些珍稀的,看过去后,依稀在脑子里回忆起过去在哪里见过,大姐姐用过,还是弟弟襁褓里、脖颈里手腕上的,还是看见哪位主位或姐妹模糊的身影里有这种销金点翠的颜色,看得多了,知道好,却觉俗腻。倒不如清淡更好。 文拂樱进了一间名叫“何奉首饰店”的,这殿富丽堂皇地装饰着,有二层,楼上点着一圈精致灯笼。这店里首饰不多,倒都是大件,珠冠、角冠、头面不少,各有名目。文拂樱在底下看见一个名叫“闹蛾”的大冠,头顶皆为真金的草虫、蝴蝶,外面包着银叶子。文拂樱看得爱不释手,与那店家议价。李氏倒跑去旁边看木梳去了,没同两人站在一起。 文迎儿道:“这闹蛾,好像是元夕夜才戴的吧?” 文拂樱眼珠子不离,回她,“现在马上就是万寿节了,再两月就是元夕,这时候刚好备着,随后还要据这个再裁衣裳,年里还不热闹些么。” 文迎儿没再说什么,看见头顶挂着一张清秀小楷所提的仕女图,这字样看着有些熟悉,旁边写着“明瑞祥福,”还盖了一个女子额头梅花妆样的印钤。于是 分卷阅读118 便问店家,“这字是谁所提?” 那店家道:“瑞福大宗姬乃是店里常客,宗姬偶见这仕女图,甚是喜欢,便在上面提了这四字,然后那印也是瑞福大宗姬用自己的妆盒勾画出来的,店里便时时挂着。” 瑞福字写得也不错,因着都是官家子嗣,谁敢在这写字上不上心呢。 转眼,她又被一条蓝色的抹额吸引住。这蓝抹额上面逢着一朵小珍珠粒堆成的石榴花的纹样,与她的母亲崔妃给她所缝的那件珠子抹胸形状是一样的。 记忆中,好似大姐姐就特别喜欢石榴花,什么都缝成那样的花型。所居的阁中,亦种着白花花的一颗石榴树…… 突然天上有什么晃眼,文迎儿回头一看,正看见天顶吊着的一灯笼掉下来,朝着文拂樱头上砸去。文拂樱还一脸喜悦地抱着“闹蛾”在同店家说话,文迎儿道:“闪开!”猛地一推她, 但这一推已经迟了,那灯笼倾斜,立即与里边的油烧着,点在灯外布包上,随后蹭地冒起火来,拂樱的衣裳。 文拂樱尖叫着,用那“闹蛾”拍打自己,店家也立刻拿出了扫帚扑火,人群一乱,全都向外跑去。那店家大叫,只怕有人顺了东西出去,可里边已经烟雾缭绕起来。 文拂樱脚底踩到自己的长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火终于扑灭了。 文迎儿赶忙扶起她,只见那闹蛾折了两只金蝶,文拂樱浑身上下也全都是灰,仍然在人前保持闺阁女子的气度,站起身来,将那闹蛾捧在手里说,与那店家说,“这个我便要了。” 文迎儿紧皱眉头:“你没受伤罢,这东西不是要紧的。” 文拂樱摇摇头,勉强笑说,“我身子没事,只烧了一片衣裳,隔间匹帛铺里买件现成的换上走就是了。”随后望一眼文迎儿,“这东西,是要紧的。” 李氏匆匆赶到,着急地道,“这有什么要紧的,这火是他家起的,还砸了你呢!你还买什么?那金蝶子都掉了两只了!” 文拂樱却已经付了钱,还嘱咐店家再帮她将金蝶镶嵌进去。 文迎儿却明白,文拂樱对自己的端容行止十分看重,一丁点都不能在人前露怯或被看轻。即便是方才,她也不会显出丝毫狼狈,一定从容处之,了了一笑,大度而为。这东西她一定要买了。 文迎儿仰头望去,文拂樱所站的位置,上方正好是二层楼阶可够到那天顶处。这灯真是自己掉的吗?若是她没有被那蓝抹额吸引开,会否砸的便是自己? 惊魂甫定,三人从那店中出来,文拂樱果然去隔壁换买衣裳了。过了片刻换得一件杏黄色的褙子,她在里面也重新梳了鬓发,款款地走出来。 文拂樱不忍叫她一个帝姬等着,一出来就扶着她道:“折腾了半天,走累了么?” 文迎儿客气:“倒还好。” “娘呢?” 李氏没好气地说,“我能好么,你差点烧坏了,可还嫁人么?” 文拂樱跟她娘投一个撒娇的眼神,却仍然是持重的,笑说,“我嫁什么人,我自当一直陪着娘啊。” 李氏瞪一眼,“我还不知道你,你还有什么指望,劝也不停,让你一直等……” 话说到这里立即停了,文拂樱忙说,“咱们走去前边茶水那里坐一坐罢,喝点凉水吃个点心解解乏,再回去。” 李氏白她一眼,“那不是自然,出门上街哪有不吃东西的。”但突然又对上文迎儿的眼睛,立时软弱了许多,低声问:“那……还是迎儿决定罢,若不然咱们就立即回去,家里做也快的。” 文迎儿摇摇头,“无妨,就去罢。后头跟来的人也渴了。” 一行人进了前边不远的李百儿茶楼歇脚,坐下后,那李氏就点了几个点心和水,他家招牌写着一个“天香百神水”,李氏便问,“这水什么做的?” 那小二道,“百种花果酿的,加上龙井,”于是将酿壶拿出来给她闻了一闻,李氏道,那上些罢。随后点了几碟乳花、蜜饯子。 一行坐了两桌,穿常服跟过来的小厮侍卫一桌,她们三个一桌,都点着吃了喝了。那百种花果的水果然是味道极香,众人赞不绝口。 文迎儿顺着问文拂樱道:“大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文拂樱:“你是想问我嫁人么,我大约过个几年,去道观当姑子罢。嫁人并没有什么意思。” 文迎儿对她与冯熙的事知道的不多,只听绛绡提起,原先的婚事定的是她与冯熙,她是因为自己的突然插足,才被改了这婚姻。这么说来,自己倒是破了旁人命运了。 李氏也叹说,“这孩子倔,看不上旁人,都不知有多少婆子给我递帖子了,你爹的那些同僚各个争先恐后地找人上门来,可这孩子却偏说再来便上……” “娘!话休!”文拂樱头一次露出生气的表情,眉头狠蹙,李氏的“吊”字就没说出来。 文迎儿吐一口气,这又是一个为冯熙而情根深种的。 又坐一会儿,李氏称尿急,于是一众人忙上车去。文迎儿仍和文拂樱坐在一起,车在前头,李氏车在后头,结果过得半晌,李氏的车越了过去,那驾马的跟疯了似的跑在前,东倒西歪地险些撞了路人。 文迎儿听到声响,掀开帘子问:“前面那车夫怎么了?” 文拂樱莫名:“娘有这么急么?” “不是娘有事罢?”文迎儿突然想到甜枣饼,还有今天文拂樱发生的事,脸有些发白, “她一向慢吞吞的,急也没见急成这样。” 回到文宅一下来,李氏跟前的妈妈突然急匆匆地冲出来,一看见她们就大哭一声,“大姐儿!我先去请大夫去!快去看看夫人罢!” 这妈妈真就哭了一声就不敢哭了,匆匆忙忙地坐上了马车让人开道。文迎儿立时心冷,正恍惚间,文拂樱已经冲了进去。 文迎儿摁着自己心跳,手越加发凉,走到堂屋内,见李氏起了满脸的红疹,在向着夜壶不停呕吐,呕个不止,手脚都在颤抖。 那孔小环的死状立即在她眼里重现一般,她猛地一抽。 文拂樱更是一脸慌张地为李氏拍背,神色死灰,一句话也不说,只李氏微弱地说,“不行了……我不行了……拂樱,我是真的老了。” “娘别说了。” 那李氏大喘了几声,叫人都退出去,要同文拂樱说话。望见文迎儿,为了让她出去,竟然挣扎着撑起身子道:“还请行个方便……” 文迎儿浑身如蚁爬疮,恐惧非常,她走出屋子,那门立即被关上。又是夜里,她的思绪立时被拉回很久以前,在那个地方,身旁的婢女与内监,好像也是这样,一个一个地莫名抽搐、倒地,一个个地瞪着大眼睛最后望一望她,或者望着虚空中某一个点,蹬一蹬腿,脸上露出痛 分卷阅读119 苦的神情。 她的脑袋只觉天旋地转,这些记忆突然回来了!怎么会是此时?她是因为孔小环、文拂樱和李氏刺。” …… 冯熙下午送了她们出门,便已经回去冯宅等候了,方才已经有侍卫来报了今日的事情,见文迎儿回来一脸颓然,便道:“我已问过侍卫,李氏所喝所吃也并不多,只一杯水、一块杏仁豆腐,我已命人查过,那豆腐并非现时所做,而是早上便备下切下的,若要在原先的豆腐汁水中加那麦麸磨成的粉进去,便得清早便早早下药,那店中经手人多,不止一人切用大块豆腐,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哪块要给李氏上去。且我问过,并未有人在店中吩咐不可动那豆腐哪部分。那么便只有百神水,那百神水是用荔枝、凌霄、茉莉、秋菊、龙井等十三种,并非他店中所说的百种,里头掺麦麸,不能掺太多,若多则麦麸味道扑鼻,掩盖不住,因此那一杯能有多少?大抵得上几天疹子,吐上几天便好。我已经请了御医前往,唐御医妙手回春,能生死人,你放心便是!” 文迎儿听他早已经运筹帷幄,终于能将心放了一放,“你说的可是真的?” 冯熙道:“千真万确。” 她仍旧哆嗦,“我要等大夫和御医说话。否则我今日不进去,就在这外面。我怕我又瞧见了谁,谁又会因为我身上沾满了血……” 文迎儿仰头看他,“还会有人因我而要被阴谋所害么?” ” 冯熙紧盯着她,眼看着她嘴唇发抖,便要回到原先那疯疯癫癫之状了。 他立时捏住她的下巴,捏得她有些疼,但他却狠狠道,“怕疼么?怕疼你就不要抖。抖什么?你不是要重新做赵顽顽么?原先的赵顽顽,冲动、莽撞、机敏、勇敢,会破口大骂,不畏权势,不惧将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后来的赵顽顽,被没入掖庭,便成了个软柿子,被人拿捏至死。我知你现在回不来原先那个你,但就要做后来那个你?你要是没胆量,就老老实实当这个冯夫人,在我背后躲藏好了,我替你走出脚印,你跟上便是。你要是想站在我前头去,就得提起你的胆量,做你原先的崇德帝姬赵顽顽罢!” 冯熙说完,将她扛起来回去,她仍旧默默地如头一日嫁过来一般,半夜走到地上去靠着墙根发呆。冯熙用被子裹着她,抱着她到了第二日。 翌日五更上,冯熙便急匆匆离开了。原本他说多在家中待几日的,却不知道为何没有待住。文迎儿似有所感,他是因为自己的失态而要做些什么。 御医特地过来告诉,李氏虽然症状未消,但亦无向坏处发展,让他们暂且宽心,那御医还会再去。所幸这文家是有惊无险,可李氏一日没好,文迎儿便一日觉得不安。 今日里绛绡带了衣料回来,是为给孔小环做寿衣的,要她穿着以前未穿过的锦绣风光下葬。两个人合力亲手而制,虽然一齐动手,心里都阴霾密布,谁也不说话。绛绡更是从昨日回来进门便一语不发,两个冷冰似的人在一块,令屋内越发冷清。 文迎儿一边为那寿衣上缝制金线云纹,一边思索近来所有的古怪。冯熙是说得对,她是得鼓起勇气做回赵顽顽了。躲得太好,藏得太稳,周围的保护太多,于她便永远是在冯熙背后让他挡风,令她越发怯懦。那些觊觎她的,得不到她,便要加害周围一切与她有关之人。若她再无所行动,他们便要变本加厉,害人无数了。 那衣裳她与绛绡缝制至深夜,仍有默契地不放下手。冯熙此夜亦没回来,她便更加变本加厉,趁夜点了灯,在灯下仔细缝。一针一脚,直到绛绡受不住地,趴在桌上,文迎儿又将她扶至自己床榻去睡。 绛绡一觉睡至早上,醒来时模糊看见文迎儿依然坐在桌前,立时过去,见她一双眼睛通红,血丝满布,便从她手里夺那衣裳,“娘子不要眼睛了?这一个人被夺了命,你也要被夺了眼,你是想让孔冯两家都不过了么?” 文迎儿继续缝,任绛绡怎么说也不理,到了最后,绛绡只得去净房抹一把眼泪,回来与她继续同缝。直到下午将所有花纹都缝上去了,她才站起身,嘱咐绛绡送过去孔宅,随后往院外走去。 这日儒风已经回来,却不进门,只守护门口。绛绡出入时,对他毫无反应,匆 分卷阅读120 匆就走,所以这会儿看见文迎儿过来,便忍不住上前来问,“娘子,绛绡可好?” “近来有个亲人过逝,有些不好。” 儒风明了,略略发呆。过得片刻才发觉文迎儿已经站在门口。冯熙走时已经下令,要他看住她不要出来,若非得出来便上马车遮蔽,一路护送,吃食不入。 “娘子还请回去,否则冯提举担忧,小的也不好过。” “儒押班不要大惊小怪,我只不过在门口站上一站,透一透气。” 文迎儿四下望去,若有人想引她出来,她现在出来了,就该现身才是。不是给她一个字条,说“掖庭救我”么? 她初时不明白,可前日随文拂樱与李氏在首饰店内,看见了瑞福的字,才觉那字与那字条上的四字字体极为相似。虽不过是楷体,但一笔一划的勾勒,仍有瑞福她自己的特点。 她越发深想,越觉得她走入那个首饰店去,也不是什么随意的,而是早就有人盘旋好的。她们走了那许多个首饰店,该逛的也都逛遍了,偏偏那一个店里让文拂樱身上掉了火灯笼,又有如她母亲一般的石榴花色,还有瑞福的字迹? 这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快出来罢,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出来。” 掖庭救我。 文迎儿思索,冯熙早已经知道这事了,但却不告诉她。她亦不是没猜测过会否与瑞福有关,但太子几能通天,又何必要她出手? 这“掖庭”二字,咂摸仔细,也就是要她入宫,入掖庭的意思。至于救谁,不过是个幌子。 文迎儿远远地望见对面茶楼二层上站着个人。那人面孔如此熟悉,有着忧愁的书生模样,一身秀丽,头戴小冠,凄凄清清地望着她。 荀子衣么。她的驸马? 荀子衣曾经数月前,就站在这茶楼上,看见冯熙那高头大马前坐着崇德大摇大摆地走过这街去。 他也曾将自己的马车停在这儿,看着她突然掀开帘子走上来,坐在他身边,透出一直以来他想问的淡淡脂粉和体香。 现如今,他的马车也正在这茶楼之下,准备接她去一个地方。 掖庭。 ☆、离去 文迎儿告诉自己,从现在起,她要做回赵顽顽,她也不打算顶着一个假名字假身份活着了。 儒风道:“这里风冷,娘子到底要吹多久的风?” 赵顽顽从手上拿出一封信笺,“替我送至玉清神霄宫,给徐柳灵徐侍宸。” 儒风警觉:“这是什么信?” 赵顽顽道:“信未封死,你打开看看。” 儒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来看,见上面不过是寒暄问询,火势之中可有受伤之类。 那徐柳灵在阁楼失火时大难未死,逃出生天,这是她已问过冯熙的。此人在门锁开时舍弃她独自求生,因此知道他没死,她也没多过问。后来便将此事遗忘。 补衣之时她已经有计较,送信过去,聊表她这被舍弃之人的问候。 儒风派人立马送去,随后赵顽顽道:“儒押班陪我去对面茶楼喝上一小口吧。我也口渴,想尝着点新鲜味道。” “让小的帮娘子买回来。” 赵顽顽皱了皱眉头,上下看他一眼,“你跟在冯提举身边这么久,又守护我有一段时日,应当知道我的身份吧?” 儒风立即低头抱拳答:“知道。” 赵顽顽摆回头来,“那你就是大胆,本位现在就要去对面坐着点一壶茶水几盘点心,你再回答一次,可否?” 儒风自然知道帝姬尊贵,她拿身份来压,他若不是在这大庭广众地,便当即得跪下。此刻只好低头答:“小的知错!可!” 赵顽顽往对街走去。儒风顺手指挥一队人马跟上,赵顽顽怒目回头,“只是去对街吃茶,用得着这么多人都去么?在此等候有何不可?还是说,儒押班要亲自请所有弟兄与我一同进食?” 儒风见她和往常神情大不相同,没了往日和颜悦色、躲在冯熙或是绛绡身后的怯懦神情,这么性情大改,应该是和这些天的连续经历打击有关。 儒风只好继续答:“小的不敢,小的跟随便是。”他不再多说,心想自己的班队就在对面,有自己在酒楼之中,这般身手,小心谨慎,与之前跟着她一样,就不会出纰漏。 赵顽顽于是过街而去,他随即跟上,两人在茶楼中坐下来。荀子衣已经在楼下雅间中静候。 赵顽顽静静喝完半壶茶水,儒风滴水未进,紧盯着周遭动静。 正警觉间,突然桌子被掀翻,有三个彪形大汉从赵顽顽一侧桌下暗档中钻出来,推桌将儒风隔去好远,儒风与这三人迅速打斗起来。 而在此时,赵顽顽向茶楼之后走去。那荀子衣的马车已经从前头停靠过来,她已过去,马车上帘子掀开,一只手如奴仆一般虔诚恭敬地递过来。 赵顽顽冷笑一声,搭手上去,车夫驾车,向外而去。 —————— 绛绡从孔宅送寿衣回来,在大门口就听见对面茶楼有动静,站了十几个侍卫在茶楼例外,刀枪棍棒桌椅板凳地作响。她本不想过问,但不知怎么警觉了下,就问旁边侍卫:“那是怎么了?” “儒押班和人打了起来,那伙人将娘子劫走了!” 绛绡一着急:“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吗?!” 那侍卫是个愣头青:“我听了令在这里守门。”绛绡撒腿就往那边跑,这侍卫把她一把懒腰抱住,往门里扔,“现在谁也不能出去,你赶紧回去!” 绛绡道:“娘子怎么办?告了冯提举没有?” 那侍卫不耐烦,一边给冯宅关门一边道:“肯定是告了,还用你说?让宅里的都别出来!” 绛绡着急,这事都不知该不该告诉堂上,这告诉了也不济事啊,还是先跑回自己院内,结果一进书房就看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的桌上的写满了的纸。她一看就是文迎儿的笔迹,拿起来一看,就四行字:“是非祸福已不相干。若有他日当再言婚配,若无他日则切勿记取。愿冯郎前程万里!崇德伏拜!” 绛绡看得一知半解,赶忙地跑出去找到侍卫,让人立即把这个给冯熙送去。 另一边销金马车往宫中去,赵顽顽坐在里边望着窗口,荀子衣在旁边春心大动,用手掌回翻,抓住她搭上的手指。柔仪触感冰凉,却是娇柔美好。 赵顽顽没撒手,倒是回头瞧他,“荀驸马上次说,你才是我的驸马,真真切切地听在我耳朵里了。但你这驸马身份是给了我十二姐,你那话说的就和放屁一样。” “屁”字出来的时候,赵顽顽特地将口水溅到他脸上,荀子衣愣了愣,也顾不上擦脸。 “你的意思是……” 分卷阅读121 “我是看见你在外面,我才出来的。” “你不是厌烦我?那堆你带给我的灰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什么时候信我十二姐了?我想起不少事情,你的那些信,你那肺腑之言,可不能真成了一堆空屁呀。” “崇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彻底糊涂了。” “我想起来了,所以我要从冯家拖出来,也想让你从十二姐那里解脱出来,然后你给我做驸马。” 荀子衣愣怔在那里,苦笑道:“晚了,若你前几天答应,我还能帮你,可现在是韫王让韵德将你关进掖庭去,我已经没法子了。” 赵顽顽心里微微一笑,这蠢货一句话便交代了原委,就知道是他们在搞鬼。 荀子衣道:“你怎么不问瑞福大宗姬?” 赵顽顽道:“既然是想方设法地用她引我出来,我出来了,你们还能真的伤害宗姬不成么。那毕竟是太子的女儿,若我出来了你们还不放她,那就是想一石二鸟,威胁太子。但如果太子无动于衷,你们也真不敢对她如何,只能留着继续当个把柄,暗地里仍然好吃好喝供着,若是韫王最后在党争中落败,你们还得靠着瑞福求个恩典呢。所以我也没必要问,大抵就这几种可能。” 荀子衣叹一声,“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出来,不是因为想救瑞福,而是因为身边一个个地都受了威胁,怕冯家文家这些人受难?” 见她这回不说话,他又继续叹:“何必呢,我若是你,我便守着冯熙这棵大树,只要他不倒,你便安然无恙,何必要上我们的这钩?那孔家、文家、冯家,与你何干,人命本贱,那些人为你崇德帝姬牺牲,是他们今生的福分,任谁能得你怜悯,都是他们的福分,他们应当为你而死,你又何必强出头?” 马车颠簸着,赵顽顽就势扑将上去,凑在他脸前,“那让你为我而死,是不是你的福分?” 荀子衣的心通通直跳,盯着她的眼睛,恨不能立时亲上去。他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着便当真亲过去。 赵顽顽闪得极快,“口说无凭,你若是真的不怕为我死,当初便会救我,怎么会娶了十二姐呢。现在要将我送回掖庭中去,你可说是假情意真窝囊,何必跟我惺惺作态。我又怎么能再相信你,跟随你呢?” 荀子衣方才差点就能一亲芳泽,虽然没亲上,但整个人都已经荡漾了起来,他似乎觉得得到眼前的人有了可能,他眼睛放光,“你说什么?你想相信我,跟随我?” “可我入了掖庭,那内侍省的还不将我皮肉剥尽?” 荀子衣登时瞪起眼睛,对着外面大叫道:“停下!” 赵顽顽道:“形势已经无法改变,难道你现在要将我劫走么。” 荀子衣紧紧握住她的手。赵顽顽眉头一皱,不得不掩饰厌恶,平和地瞧着他。 “我将你藏起来就好,我本就是如此想的啊。我们现在就走。” “是韫王要扣我去宫中,你和他作对,不怕他又和十二姐一起搅得你不得安生么?到时候官家知道了,你连命也没有了……我照样被抓走,咱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这样又是何苦呢?” 荀子衣仔细思索,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额头冒汗,可他是真心的。他爱崇德,并且想说出来,可他又怕死,怕没有了荣华富贵,怕连累了荀氏一族,怕耽搁了他终日迷醉的这日子…… 荀子衣的害怕战胜了他脑袋里的情爱,又大声向车夫遗憾:“继续走!” 赵顽顽盯着他,“你能帮我的。你如果帮我,咱们都能得偿所愿。”赵顽顽道,“在掖庭那黑暗地方,少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若我这身子被打烂,还能剩下什么?” “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他的意思,你想要我怎么帮你,才能又保住我的地位,又保住你的身子?他也不想他爱慕已久的这身子真的烂了,丑了,即便是能从宫里头出来,他也不会再如此对她恋恋不舍了罢? “官家最信的是什么?” “……道士?” 宫门口已经到了。荀子衣下来扶着她入内去,心里盘旋着她说的这些话。在宫门口,那打点好的内侍就将赵顽顽接了过去,荀子衣立即将手里一包东西递到内侍袖子里,说,“可着些力气,别让勾当们手疼。她身上脏了也不好看,韫王还有别的用处呢。” 那内侍笑道,“知道,知道,韫王交代了不让死。” 荀子衣道:“我是过来送人的,我可得告诉你,不是不让死,是好歹一点不能动。万一韫王用得上,你这里又弄糟了,多麻烦,倒不如等我消息,好歹都连累不上你。” “荀驸马说的可信么?” “我一字千金呢,刚刚你不是摸在手里了?” 那内侍偷偷觑一眼袖子里刚拿过来的鼓包袋子,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立即给赵顽顽披上衣裳,赵顽顽回头,朝着荀子衣莞尔一笑,比划了一个口型。内侍赶紧将她推着往里走,用衣裳罩着她头,抄小路往后宫那最深处、最冷清、最严酷的掖庭去了。 荀子衣站在那处,吹过来的秋风都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他仔细判断她的口型,她说的是,“等你”,对,她就说的是“等你”。 那看来若是他做了她的救世主,就能占有她的身心了。对啊,为何不能呢,冯熙从小云寺里头把她偷出来,占了她身子,照样做起了皇城内最有权势的达官贵人,那他荀子衣为什么不行?他被鼓动起来浑身的力气。 方才她说什么,道士。道士能改变官家的心意,道士做个法,官家就信以为真,当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荀子衣思索,眼下那道天大一先生谢素已经栽了,在官家身边最得宠的道士,便是新晋太子供上来的徐柳灵,如今是殿上侍宸,每日每日的进宫侍奉,其话对官家的作用,可早就不比那道天大一先生谢素更能哄得动官家了。 ☆、掖庭 徐柳灵那夜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还真的命不是一般的硬。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伏在那房顶上,听见门响的时候,便惊惧得无以复加,只好抛下底下他爱慕的女子关上天窗,他慌慌张张地将那瓦片把天窗捂得死死的,断了她的生路。 他又悔又怕,是他将文迎儿带到阁楼里听秘密的,但却把她害了。明明知道,但手上仍然把瓦片盖住。无意之中才发觉,自己的命是这么宝贵。然而底下很快发出烟雾,竟然将瓦片都熏得热了,他悄悄顺着瓦片往边上一趴才发现,底下的窗口已经在冒着浓烟黑火! 他在房顶,若火烧上来,那更是死!慌忙之中,急速掀起方才盖在天窗上的瓦片,底下烟雾弥漫已经看不清楚有人没人,但他还是 分卷阅读122 跳下去了。因为这是唯一能活能逃走的路了! 下面这屋只有烟,他挡住口鼻撞开房门出去,正欲向下跑,听见女子们在隔壁房里嘤嘤哭泣之声。 他无暇顾及,正要跑时,突然发觉自己的脚被抱住,低头一看,浓烟里头竟是文迎儿。 “救我……” 徐柳灵想到方才关上天窗时的悔恨,于是将她拖起,顺着那烧掉一般的楼阶疯狂下跳,房梁掉下砸住后背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知道地窖,楼阶绕到地窖去,他带着那女子钻进去,关上顶门,他抱住文迎儿:“我错了,我错了,但现在没事了。” 那女子伏在她肩头一直哭,哭得无边无际。徐柳灵仍旧害怕被发现,牵着她的手顺着地窖底下的地道往大殿去。 从大殿钻上来,一路径回到屋内,路上都没遇到人,只看见几个在殿外向火场奔跑的,不是去看热闹便是浇水的,他将那女子带到房中去,顶着们,惊魂甫定地靠着门边战栗。 过了片刻,才忽然发觉文迎儿今日跟他去那阁楼,穿的是他给的小道士的衣衫,怎么刚刚,抱着他腿喊求救的却好似穿着女子衣衫? 他猛地扭头,看见一个样貌颇为熟悉,但神情举止却极其陌生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狼狈的装束,弓着的腰,哆嗦的身躯,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不是文迎儿。 “你是谁” “小女子……黄、黄飘絮……” 徐柳灵都忘了,那阁楼里关着的,本就是给官家作药引子的人,各个儿都长得像崇德帝姬,此人像,文迎儿也像,这相像的人在浓烟里头,令他分不清谁是谁。 徐柳灵愣了一愣,顿时要打开房门将她驱逐出去,但那黄飘絮立刻跪下:“道官求你别把我扔出去!我什么都能干,我能伺候你,我能把你伺候得好好的,千万别把我扔出去!” 她哆哆嗦嗦,开始解衣裳,三下五除二将衣裳在徐柳灵面前拖了个精光,徐柳灵这才发觉,眼前的人脱光之后,身上的女人香味渐渐地透了出来,这脸面如此迷人,有几分文迎儿的模样。 “你被抓进来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是……我是……”那黄飘絮一边说话,一边往他身上蹭过来,将前胸蹭在他上身如鲤鱼一般挪动,挪来挪去好似波动那水面,撩拨得他手脚发软,而这女子好生熟练地将手指头在他身上滑下去,几乎是一弹,就弹开了他的亵裤,随后那亵裤便滑落下去。那女子跪下身去玩弄,随后将他推在一旁凳子上,坐了上去。 徐柳灵还在愣着神,便已被这熟练的女人勾得欲火喷张,兽性大发,忽地那女子把桌上灯也灭了,他在这女人的攻势下发出阵阵惨叫。 第二日,徐柳灵就将她收了房。 这黄飘絮是酒楼脚店陪侍的低等妓/女,早就被抓来了。她原先是在勾栏底和他爹做路岐人,给人家演生吞吃剑的,结果她爹一次失误,竟然把自己给吃死了,血流的到处是,让她一看见勾栏的人演什么,都怕得呕吐,为了活命便只能去做妓/女。 她本来长得并不多像崇德帝姬,也就听人说鼻子下巴有些肖似罢了。当初又闻得人说像崇德帝姬的,都能得银子,听说那教坊有名的温承承就以最像出名,于是自己便学她举手投足、神态,瞪眼的姿势,学她妆容,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像了。 好不容易学像了,她去找官差要钱,结果被抓进了道观,要把她杀了割下她鼻子用!她心想这下命没了,谁知道鬼使神差的,来了个鼻子比她更像的,她便被留了下来。那法事上小道士往出抓人,锁头重新挂在箱子上时,没锁住,着火了,外面都往外跑,她便偷偷地溜了出来。 那群姐妹叫她,想让她救,她转头过来帮她们去弄锁,可浓烟越来越呛,她也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看见外面有一双活动的腿,她也不知道哪里那么大力气,就奔过去,抱了住…… 然后现在,就成了皇帝跟前最得宠的道士的小妾。而且……这道士还是个雏儿! 徐柳灵接到了文迎儿送来的纸条,问他是否安好。 这黄飘絮在一旁看见了,刚被他收了房,便见他有不少女子信徒上来,便是不悦,她将那信从他手里夺过,往烛火上一放:“你要是再勾搭旁的女子,小辛我将你出现在阁楼火场的事说出去!” 徐柳灵怕她威胁,若真说出去,他也脱不了干系。 但那纸条在火上一烤,竟然显示出了奶渍烧黑的字样:“若能让官家回心转意,必许君心想事成。” 这是赵顽顽跟那盛老先生学来的。那盛临曾说他在所临摹的名家之画上,不敢明目张胆地留名,便用此法子写在上面,若是火上近处一烤,便能显现,这样天下人便能知道画是谁所作。如今她也用了一回。 徐柳灵心里咯噔一声,官家回心转意是什么意思,让他心想事成又是什么意思?这文迎儿打得一手好哑谜。 本来接到她问安好的信,便心里愧疚难当,痛楚心酸,知道她不计前嫌,还肯来理他这抛弃她的罪人…… “这上面写的什么?”黄飘絮也看见那纸上显出字来了,她看不懂,但却能看出徐柳灵脸上表情不对,显然是对这写信的人饱含深情的,她连连逼问,徐柳灵亦不说,反而跟她抢夺起那信来。夺着夺着,信还真被她给烧掉了。 徐柳灵急得跳脚,可这女人手上有她在火场的把柄,他只得作罢。 过不许久,前边传报说左卫荀驸马前来找他,他才找个借口脱离了这女人。 荀子衣在崇德提醒他“道士”这个办法后,脑袋里不知想了多少。 道士是官家深信不疑的,崇德一语点醒了他,他怎么早没想到!眼下这徐柳灵若能骗得官家,或许崇德就不会没命。但凡不过是他几句话的事罢了。 “若崇德帝姬死,崔氏鬼魂躁动地埋,黄河水发,外敌来伺!”这样的鬼话,官家只要信了,那崇德便能安安然然地被他接到身边儿来。 哈哈!他这些年,都忽然如蒙大赦一般,他终于可以在那韵德眼皮底下获得点心安理得的温存了。 荀子衣一见到徐柳灵,便开门见山地将崇德帝姬就是文迎儿之事和盘托出。 徐柳灵虽然早有怀疑,当初看见那崔妃画像的时候,就吓了一跳,可却没有敢往那里深想。但现在被荀子衣说出来,心里果然对上了号。 “眼下太子与韫王斗争激烈,尚不能看出谁胜谁败,若是太子一朝落败,先生就立即会被像虫子一样碾死。因此若是先生不为自己做点什么,便免不了命运掣肘于他人之手。” “若是太子上台,那冯熙自然亦会为他妻子崇德帝姬伸张正义,到时候也没我们什么事,我们既不能算是大功臣,太子也不会太 分卷阅读123 惦记我们,那便一点好处都没有。” “崇德帝姬为祭,本就是谢素与阉人所炮制出来的谎话,用这谎话骗得了官家多少好处?如果徐侍宸能将那谢素这些年给崇德帝姬造的遥一笔扭转,不仅能将那谢素打得再也爬不起来,永无回还机会,让徐侍宸成为玉清神霄宫之主、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到了那时,徐侍宸就算是指鹿为马又有谁敢说不是呢?” “不知徐侍宸知不知道一个词,叫做‘奇货可居’?崇德帝姬,就是这个‘奇货’。” 徐柳灵听他说得卖力,一一列举他在官家面前出面为崇德帝姬说话的理由,殊不知,除却他说的那些之外,最令他动心的,乃是文迎儿的那张字条。 若是能让官家回心转意,她就会许他心想事成。 他心想事成里头最重要的,不就是她么? ———— 赵顽顽向掖庭深处走去,层层宫墙在她头上所罩的衣裳里显现出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她迷迷糊糊还是文迎儿的日子里,前头已经两次入宫了。一次是作为冯熙的妻子,一次是作为徐柳灵跟前的小道士,而这一次,她才是以她赵顽顽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荀子衣和徐柳灵,两个表面上畏畏缩缩,骨子里又妄图安荣永享的投机者,是如此的相像。他们与冯熙不同,他们因想得到而好利用,对于赵顽顽来说,几乎是几句话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投机,将会获得丰厚的回报,他们就能为她所用。 这样的人与她赵顽顽之间,便是相互许诺的契约关系。以利益为约定,是世上最单纯的关系,若是如她和冯熙,她便没有这般大胆了。 她不想让冯熙受到一星半点的连累,更不想让他成为契约中的一部分,哪怕她曾经这么想过。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理应受老天眷顾,而非一一因她堕入接连的灾祸,任何有此想法的人,她都会怀恨在心! 正思虑间,已经走到掖庭了。内侍省的人早就在等她了。她头一次感到兴奋得可怕,她是真的想家了。 “崇德帝姬……倒是认不出了。”内侍省的一个管事勾当走出来,“以前的老人儿已经走了一批,认得崇德帝姬的人当真是不多了,不过我还能依稀辨认……像,是像。” 赵顽顽冷笑:“不是像,就是。你在帝姬跟前也不用行礼么?” “哟!”那老内侍名为刘仙鹤,此时跟周围笑起来,“崇德帝姬要咱们行礼呢,快快快,大家排好队,给崇德帝姬行礼。” 刘仙鹤后头一内侍道:“她是不是真的呀,现在像崇德帝姬的,可是一抓一大把。” 刘仙鹤伸出兰花指弹他一指头,“瞧你傻得,前些时日,不是玉清神霄宫一把火,长得像崇德帝姬的冒牌货全给烧死了么。这个进来的,估摸就是剩下的。再者说了,她是韫王派人送来的,怎么能不是?而且你没听见,她自己一口一个要咱们几个跪下呢。这倒像我知道的崇德帝姬,就是嫌命长,穷折腾。说实话,官家这些个帝姬们长得都差不多,认脸不好认,这脾气可比模样好认多了,一认一个准!来来,都给帝姬行礼。” 众人笑声中,七扭八歪地给她点头哈腰,哈完了便立即收脸,让人将她给押在地上,道,“咱们行完了礼,也得办正事。可不得了,崇德帝姬就这待遇,先跟以前一样,照例地甩上几个脸子,扔到原先冷宫里去!” 那拿了荀子衣钱袋子的内侍走过来道,“甩脸子就不用了,韫王那头有用呢,浑身上下伤了哪儿不合适啊。” 刘仙鹤小声道,“这可奇了,韵德帝姬特意交代要甩几下脸子。” “这……” 赵顽顽就在跟前都听了见,心道韵德这十二姐,怎么就能对她如此痛恨,即便她入了掖庭也定要让她不痛快,这得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那内侍道,“那就要看谁给的多了……”说着和刘仙鹤两个人互相比对袖子里的金子银子,随后刘仙鹤道:“那便省了,甩脸子手也疼。先拉去冷宫里头。” 到了冷宫,赵顽顽忽然心头浮上一阵熟悉的感觉,问那刘仙鹤,“这可是我与我大姐姐曾住的地方?” 刘仙鹤瞪了瞪眼,浑身一抖“你是说崔妃?倒还真是,这冷宫便是崔妃那冷宫,这一进来我说怎么森森的,我都忘了……” 赵顽顽突然看到梁柱上被剥下来的红漆,突然想起,那时候有人要拖走她,她便手指头一根根死命地抠着梁柱,生生地划出一道一道,抠下一片一片,她苦寒:“大姐姐救我!”她母亲崔妃在后头去拽,去咬那内侍,那内侍回身一脚…… 赵顽顽忽地转头望着刘仙鹤,道了一声,“刘勾当!” 刘仙鹤先不耐烦地道:“叫什么?”后突然脊背发凉,刚才好像没人叫他的名字,这会儿是崇德认得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自然,对他不过略略毛骨悚然,毕竟被这阶下囚记了仇,这大眼睛瞪着他太有些瘆人。 但对于赵顽顽,确实无比的欣喜激动!赵顽顽盯紧了他,脑海里一切与之有关的回忆倾巢涌来,头疼欲裂,却令她仰头大笑两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捧着腹一边笑一边指着刘仙鹤道:“刘勾当,你知道么……哈哈哈,你是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儿!” 其他人便是对着脸,也只觉得是梦里见过的,不深刻,没印象,只粗粗略略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却像梦中看不见自己的脸一样看不清他们的长相。而刘仙鹤却不知怎的,那张脸在她记忆里无比清晰,他踹她母亲的那一脚时狰狞的面容,她回身看见的时候,就深深记在自己脑子里。 文迎儿笑了一阵,笑得刘仙鹤寒毛竖起,笑累了她蹲在地上,道,“掖庭真好啊。” “这,这又要疯了,当真是不定又给你送出去!” 赵顽顽站起来,对刘仙鹤说,“刘勾当,我来的时候还没搜我身呢,你过来搜我身吧。” 说着给他使了一个眼神。刘仙鹤道,“哟,帝姬这是出去一趟学乖了,回来不仅不疯了,还主动让我搜身查验呢?”说着跟她走到墙根底,赵顽顽把一颗北珠拿出来,也学着荀子衣塞进他袖里。 这北珠便是她母亲崔妃缝制在她抹胸上的那些,昨夜里她已经又拆了下来。“天下还没定呢,勾当若是今日帮衬着我些,哪边都好交代。到时候定下了,再怎么着也不迟呀。” 这刘仙鹤以往确实常在冷宫欺负崔妃与崇德的人,他也见过她身上有珠子,奈何当时他还受人管着,不敢从他们身上偷,怕有人拿他把柄。现如今再见这北珠,可比金子什么珍贵得多,当即眼睛圆溜溜地,“怕不是只有一颗吧?” 赵顽顽道,“我刚才来时,借口去如厕,藏起来了 分卷阅读124 ,我在掖庭多少天,我就每天给刘勾当一颗,这样我也好数着过日子。” 刘仙鹤道:“帝姬这数日子的法子还真够独特呢。” 当晚上那刘仙鹤让送过来的,是正经不馊的菜饭,虽则不过几根清水白菜,赵顽顽倒觉得这好像是往年从没享受过的好饭。 但她可不打算吃太久。 ———— 冯熙接到赵顽顽留的信,对着那送信的人看了半晌,一话不说,随后递回给他。 “这?冯提举?” “拿走。” “拿回去?” “怎么,要不然你吃了?”冯熙冷冷,那侍卫只好拿着信退下。 冯熙一拳头垂在他皇城司的桌上,冷嘲道,“这赵顽顽,还真是不听话。” 笑一声,这个赵顽顽,听了他一句要有勇气站出来,便自己去拯救世界了?便连一丝信任也不给他,不能老老实实地等他将一切平定,把个安宁放在她身上么? 眼下他越发觉得不能再等了。说罢由亲事官给他披上衣裳,往太常寺卿李昂处去。 李昂处已坐了不少人,御前待诏盛临也在,冯熙之舅,御营都统制文渊也在,太子亦常服落座,这些人坐在一块儿,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见他入内坐下,人齐了,又才命人端上煮好的茶水,每人冲了茶汤,众人趁着秋寒一一饮下。 “哈。”太子赵煦道:“宫禁已经安排好了?” 冯熙点点头,“已安顿好各监门与皇城司,其他全凭太子安排。” 赵煦道,“越快越好,本宫已经等不及了。时日便定在万寿节宴毕罢。” 冯熙皱眉道:“那就是三日后。可瑞福大宗姬现在韫王手中。” 李昂:“宗姬在何处已查清了么?” 冯熙道:“暂时还无下落,已着人清查。” 赵煦怒道:“你竟然在这个当口,还派出这么多人手去查那小蹄子的下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冯熙道:“那韫王与我们已有谈判,在这当口他需要管通,不会动宗姬性命,但若是我们一旦出手,宗姬性命堪忧。” 赵煦道:“本宫不管,本宫就要万寿节这天!本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个日子本宫已经勘过钦天监、问过道宫,是最佳的黄道吉日,谁要再阻挠,一律问斩!” 那李昂道:“老夫也已经听说,冯宅门前发生了拼斗,有人劫走了冯夫人,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咱们若是就贸然行事……” 赵煦登时起身,大怒道:“大敌当前,一刻不可停留,你们竟然连黄道吉日都不顾,却要妇人之仁?成败在此一举,成,则各位有从龙之功,败,本太子被废,你们家破人亡,届时族中男子发配女子为奴为妓,却是各位想看到的?” 冯熙握紧了拳头,“太子若是执意鲁莽行事,只会增加失败的成数。” “大胆!冯熙,本宫已纵容你多次,你与你那婆娘倒是伉俪情深,巴不得为她而毁掉本宫的江山大业?也毁掉你自己,你冯家一族老小?” 冯熙低头跪地:“微臣不敢。” 赵煦长舒一口气:“那便是了。诸位各自按照今日的计划行事,谁要再多言,一律退出去斩了。天命已勘定,事必成,事成后,本宫将要大作三天法事以安天下!” 冯熙低眉,这太子如此鲁莽,虽则他亦想加快,但宗姬性命太子也不顾,赵顽顽也身陷险境,只因为一个黄道吉日,又和当今官家有何区别。 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赵顽顽……冯熙嘴角微咧,以他所掌握,她应当无事。若是一朝冲入宫禁,他亦有把握立即将她解救。可是宗姬,并非被藏在宫内,太子当真放弃了自己的女儿,若是成事成功,那韫王岂会饶她…… 已被自己父亲放弃者,又有谁能再救。 ☆、对食 刘仙鹤坐在掖庭内侍省屋子里头,抱着个暖手炉在腿上,坐那里翘着二郎腿剥桔子吃。小内侍过来回话,“刘勾当,给崇德帝姬送的饭都送完了,她吵着嚷着要见您。” 刘仙鹤将皮子扔他脸上:“瞎叫啥,什么崇德帝姬,那是庶人,褫夺封号的。” “可昨天不是……” “昨天那是逗她玩,她刚回来,给个见面礼。” “那叫什么?崇德帝姬是唤个什么,小的不省得。但就算叫名字,带着国姓,叫出来给人听见也不好吧。” “这……你随便叫不成?不知道就叫十四皇女,不高兴就叫倔驴蹄子,咱记得以前那些老东西,尽叫她倔驴蹄子。” “小的不敢。那她唤您过去,您还过去吗?” 刘仙鹤当然要过去了,他惦记着珠子呢。此事还不能告了别人。 其时正当夜里,刘仙鹤本来手里拿着个灯笼,走进冷宫里头突然就给熄了。他身上摸了摸,没摸到天天装着的火折子。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念叨着放哪儿了。进了院门回身扣上,心想这对她崇德帝姬也是够可以的,给了她一独门独院地住着,可是旁的冷宫嫔御们没有的。自然,毕竟是官家的骨血,韫王和韵德这几个皇子皇女又特别关照,待遇肯定不同。 门栓在外锁上了,小内侍送完了饭就锁了门,将崇德关在里面。刘仙鹤从兜里摸出钥匙,黑灯瞎火握住锁找了半天孔没找着,突然有个人从后面给他伸过来个火折子,“需得用这个吧?” 刘仙鹤道,“送的正是时候。” 正要擦火,刘仙鹤一愣,方才那说话声音显是个女的,他往回扭头,什么人也没看见,在看自己手里,真的抓着火折子,转念一想刚才莫不是听错了,是自己在身上摸这东西,然后自言自语了? 转念想着擦着了火,把灯笼里的油灯点上,开了锁进去。 这一进去,突然后边门就被关上了,关门的时候风大,吹得他吓了一跳,转过去头又转回来,灯笼也又给灭了。 这有点吓人,他在里头唤:“十四皇女?” 没人答应。“帝姬?” “你刚刚不是喊倔驴蹄子?” 一听见声音,他立即伸手去抓,没抓到。慌忙中点开灯笼,看见一宫装女子背着坐在座上,头发散着,道:“什么风把刘勾当吹到蕊珠阁来了?” 这声音?刘仙鹤冷不丁叫出来,“崔妃?……这,崇德帝姬,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内侍省待了这么多年还怕这个?”这人惧怕是源自内心的,嘴上说不怕,手里还是将那灯笼要来晃去在身前当武器。但好歹是亮着的,他心里就有底。 “蕊珠阁从里到外都是鬼,这还用装么,刘勾当,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不是鬼,可那背朝他的人站了起来,脚也没动,身体推着那凳子飘了过来。是飘! 刘仙鹤往后靠在门边上,想 分卷阅读125 往外走,一推门,听见外面竟然插了锁,推也推不开,那声音渐渐靠近:“是我给你开的门呀刘勾当。” 那背面人的头徐徐转动,咯啦啦能听见骨骼声,忽地头发飞起,面貌果然是崔妃! “你你你找错人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官家下的旨意御前内监送过来的毒酒,一杯酒下肚你肠穿肚烂,我看见你七窍流血才知道啊!” “我儿子呢,是不是明节皇后做的?” “小的……小的哪知那许多!” “内侍省的老人就剩下你,你能不知道?” “明节皇后不也给官家弄死了?她就是被官家逼着害死汉王小殿下,你跑去闹了几次,让她害上了心悸病,她这么一死,官家自然怨恨你,非得杀了你了!” “那我的女儿,明明官家要她出宫许配人家,怎么却被关在掖庭打骂成疯?” “官家哪里要将崇德帝姬许配人家了,官家本留着她就说的是要用她作个法事,是韵德帝姬又气不过明节皇后之死,要来整治撒气,说的个谎话骗崇德帝姬,说有人娶她她就能走,结果崇德帝姬信了她的话,百般求个男人却不得,甘愿和小的对食……” 崔妃的鬼魅半天没说话,过了半晌,“跟你对食?” “都是韵德帝姬说的,她看我老盯着崇德帝姬看,她说能帮我,我一时心痒……” “那你们对食了么?” “崇德帝姬那力气大得惊人,小人糙皮烂骨,他打不过啊……头破血流了,没对成…… “官家要知道你和他的女儿对食,你知道你什么下场么?” “小的那时……色迷心窍,心想着正是官家的女儿,这才更……崔妃娘娘,小的真的什么也没干,小的就是个卒子,卒子听人命令,身不由己啊……” “你说的对。”赵顽顽这时候撩起头发,自己挽了个发髻,脱掉外穿的白色单衣,把灯笼也点起来。赵顽顽在掖庭那么久,又跟徐柳灵当了好几次的道士,装鬼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然,她不会死前撞到官家跟前去。她这开锁的本事,也是少时会的,但凡只要看得她不紧,她就能像猴子一样溜出去,尤其前几天在火场还跟徐柳灵学了一招从外锁门的办法。 她越在冷宫里待着,就发掘出以前的天赋来,她天生就能把这些人吓趴下。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好些东西想不起来,刚才一听,浑身一愣,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跟这刘仙鹤给对食了,惊出一身冷汗。 刘仙鹤看竟然是她,登时的怒目而视,赵顽顽说,“你不怕我再把你打个头破血流?” 刘仙鹤想起过去,横道,“我这回大声地一叫,将人叫过来!” “你怎么这么蠢笨,上次你怎么没叫,还不是怕别人知道你要对食的事吗,这回你叫人来了,我说你要强迫我,他们会怎么着?” 她说的还真是,这对食的事是他秘密,可那时候崇德帝姬已经半疯了,后来又很快被送走,因此无人知道,现在她清醒着,内侍省有的是收钱听命的人,万一给他说出去了,哪一方都得拿他好看。 赵顽顽没等她反应,就伸出手来,明晃晃的在昏黄等下闪着光,耀着他的眼睛。 “刘公公,呵,现在你拿我的珠子,也算是你的功德。看你做的那些事,倒不如我想的那么伤天害理。还险些和我对过食……算你跟我缘分匪浅,我倒是想请你帮我一把,如果办成了事,所有北珠都给你。” 那刘仙鹤仍然发怒,但是看见珠子这人立马就不一样了,脸上的苍白都变成了嬉笑,好像刚才吓唬他跟没发生过似的。“这真的都给我?” “我还能许你别的呢。你知道现在道天大一先生被捉的事么?” “知道。” “就是他在官家面前要拿我做法事,但现在他被捉了,官家又宠信了徐侍宸,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我要起势了,这才是我回来的原因,也是他们不让你甩我脸子的原因。” 倔驴蹄子……要起势?刘仙鹤可不相信。但宫里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他也见过不少啊。妃子们今天好明天差的,就比如现在关在小云寺的废太后,那也是几起几落…… “你不信也没关系,这几日徐侍宸进宫时,你去听听,若听得和我有关的,便能给你出出主意。另外,刘勾当做了这么多年,被他们指使的做了不少让你害怕的事吧,若不然刚才能吓成这样?那现在……就是个供奉官?从八品?” 刘仙鹤一听,翘了翘眉头。他在宫里,早就是个靶子,什么下毒、打人,都是让他来,上头的那些人根本查不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坏事都担在他身上,他早就提心吊胆了。 “若是我起势之后,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出外建府,看在刘勾当对我的好上,我必给刘勾当做我府上都知,良田千顷,给你封荫子嗣,还能远离这内侍省里头的倾轧。”她坐回殿里头那凳子上,“你想想吧,这是独一份的。” “这等于说,帝姬回来一趟,是给我送福祉的?” 赵顽顽笑一笑,“谁叫我以前还答应跟你做对食呢。我能答应你,没答应旁人,我这回回来,没给别人好处,独独给了你,这就很说明我的心意了。但你也得想想,如果我起势了,你却没跟上,你的事传出去……这命途就……” 这是又给他甜枣又要打他巴掌,他这命都牵在她手里了?可是这就要冒险帮她,万一她没起势,自己可要她个好歹,或许这次真得逼着她对食了不可。似乎看上去,他也没什么坏处。 “那帝姬要我怎么帮?” 赵顽顽在空中闻了闻,“你刚吃了桔子?拿一袋来给我。我的饭食,要同帝姬份量,这屋内不够暖,给我添置暖炉。” 刘仙鹤一听乐了,就让他干这,可不叫冒险呀,急忙就奴仆样躬身下来,“这些都不是难事,立即给帝姬备上。” 赵顽顽点点头,“嗯,甚好。过两日是官家的万寿节了吧,我要给官家送个礼物,你替我送上去吧。” 刘仙鹤仔细一想,“是要送个什么物件儿?” ☆、礼物 “不过是勾起官家思念的东西。” 赵顽顽轻描淡写,刘仙鹤心里顿觉害怕,眼皮直跳,“这……怕是万一官家思念至极了,心绪不稳,小的怕这颗向上人头……帝姬还是饶了小的吧,小的可以给帝姬多备些瓜果酒食,若要往御前去递东西,只打点就得几颗颗珠子,且那御前的勾当还要打开来查看,怕东西还没呈上到官家面前,小的命已经交代了。” 赵顽顽道:“我还没说是什么,你就怕成这样了。” “您可是官家的心头肉,但凡能想起您的东西,那都是能 分卷阅读126 要小的命的。” 赵顽顽笑:“这个不难。你只要在徐侍宸入宫时交给他,与他说是我想给官家看的,他必不会问你。你给了他便走,即便官家责备下来,他也不认得你。” 刘仙鹤:“这倒是妙了……” 这崇德帝姬清醒的时候,竟精明得可怕。 想见当时她仍是帝姬之时,尚未疯傻,只是随她母亲崔妃入了冷宫而已。崔妃念叨官家与她那夭折的儿子,崇德帝姬就半夜爬墙,顺着房顶跑去官家寝殿,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举动—— 刘仙鹤冷不丁回忆起起原先的老人儿们所说,崇德帝姬在官家临幸新封的红霞披时,突然窜在他床边上,让官家看在她是他的十四女的份儿上,饶恕她娘,还硬要官家答应查她弟弟的死因,当场将官家吓得不轻,据说那事之后,官家许久都没再临幸任何人,而那红霞披,承欢第一日后就坐了冷板凳,坐穿了也没再见过官家。 老内侍们都说,官家当着那红霞披萎了后,一年都没再能起来,让太医和道天大一先生谢素给他调养了整整一年,吃了不少拔苗助长的坏东西,身体彻底垮了。 官家也因此将崇德帝姬贬为庶人,让人硬把她拉在掖庭刑房里毒打,让她皮肉一直长不好,又断断续续烧了几个月,这就渐渐精神不大对劲了。 再想想现在,这清醒时分一字一句的布置,看上去运筹帷幄,脸上也没半分害怕,可说是奇事,倒不能让他相信是同一个人,若不是她吓唬人时那凶恶眼神,和他要强/暴她时一模一样,他还真觉得这是假冒的了。 不过,是不是假冒,又有什么重要的?若所有人都说是真的,那不就是真的了?真真假假都看这背后的势力如何精心准备了。 他虽然久居内侍省,足不出掖庭,每日看的都是些肮脏东西,可也知道这大势,原先道天大一先生谢素,给官家吃了太多他练就的丹丸,让官家头疼越来越重,这徐侍宸呢,符水给官家吃下,倒反而抑制了不少,再加上前几日谢素要做法事彻底给官家根治病症,却弄巧成拙走了水,还揭出丑闻来,是绝然没有转圜余地了。 那徐道士是太子举荐的神人,若是能帮衬崇德帝姬,可见崇德帝姬背后的靠山即是太子。眼下是太子近来更得朝臣们支持,韫王为众矢之的,他大有可能是真的跟对明主了。 万寿节是官家的寿辰,宫里早数月前便为此操持忙碌。太常寺卿李昂更是入宫频繁,为万寿节在宫内一应酒祭、仪式,宰杀牛羊牲畜等事无巨细地奏报,禁军与宫门亦更严正以待,皇城外御营排布。官家在太子的鼓动下,叫外驻的武将文臣入京祝寿,共庆他的大寿,在他们到来之后,外城便禁绝了出入往来。 这当口,徐柳灵入宫的频率就更高了。官家要让自己在万寿节这日精神矍铄不显老迈,撑得住这接下来的大典和酒池肉林,因此得先服食仙丹。徐柳灵将汇了麻痹和振奋药材的仙丹奉上,另其一日之间如少年一般,还在御花园里邀同众妃观赏他骑射。 刘仙鹤果然打听到,徐柳灵斗胆重提了崇德帝姬,暗示她与星象和社稷气晕有关,还举例说小云寺着火后,黄河发水,乃是崔氏为了淹没小云寺之火,进而让其得救,所以他让官家安抚崔氏亡魂,那首当其冲,便是安抚其遗孤。 刘仙鹤打听到这个,自然兴奋,因为算是佐证了崇德帝姬没跟他说谎。 回到冷宫里头,赵顽顽正细嚼慢咽那一桌的御膳房所供之饭食,一桌十几汤菜,放眼望去,好些都是刘仙鹤他自己都没见过之食物。 “这是今日送来的份例?”刘仙鹤讶异。 “正是。他们替我打点得倒是很不错。” 这个“他们”说的可不是刘仙鹤,刘仙鹤即便偷偷打点了御膳房,也送不上来这些见都没见过的食物啊。 只见赵顽顽将蛤蜊从壳子里夹出来,轻启唇放入舌上,仍皱皱眉,“倒和以往味道不同了。” 刘仙鹤道,“御厨都不知换了多少人了。” “曹白先呢?他是给我们蕊珠阁做饭的。” “他?帝姬记性真是不好了,汉王喝粥薨逝后,他就被拉出去砍了啊。” 赵顽顽的心从天上跌到谷底。 她方才吃蛤蜊时,突然间脑袋里蹦出来的这个亲切的人名,本令她觉得十分温暖,现在却让她觉得心上冷冰了。 “曹白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弟弟不能吃豆乳呢,他都给蕊珠阁做了多久的饭了……” 刘仙鹤叹道,“那要是有人逼着他,比如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逼着他,你说他做还是不做……” “哦?”赵顽顽忽然抬头,“那刘勾当可得照顾好一家老小啊。” 刘仙鹤吓得一哆嗦,看她笑眯眯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家族人已经被盯上了?他更胆小伏首了。 赵顽顽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嘴,“徐侍宸一般都是早上什么时间入宫?” 刘仙鹤知道她要问,这两天他已经打听清了,一想到家人也不敢不说实话,“早上五更就来了,待着到晚上才走。” “嗯,明早他入宫门时,你来找我。” 第二日早上刘仙鹤打听到他入了宫门,就过来见赵顽顽,赵顽顽从怀里递出来一个绣样绢子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东西,看着像包着棍子 或者笔,“这就是我想递上给我爹爹祝寿的礼物,烦请你这就拿去给徐侍宸。” 刘仙鹤接过来,眼神抬了抬,正踟蹰,赵顽顽于是给他解开来看,果然是一杆笔,那笔杆子还是玉的,一看就是好东西。” “帝姬可真是带了不少东西进来啊。” “都是藏在那日如厕的地方。” “这冷宫真是关不住帝姬。” “可不是呢。” 但是森严的宫门能关住她,哎,刘仙鹤想到她这么能逃窜,却还不是当年被抓着打得半死不活么。可就可怜在她那时候还小,还真拿自己当官家怜爱的女儿呢。 不过现在到头来,也还是想求怜爱罢了。 赵顽顽当着他眼皮底下重新包好了, 递还给他,“你拆了可包不住了,查也查了,但帮我递去。” 刘仙鹤笑,“我可不敢乱动官家的东西,这玉脆,再给打了,我可没法跟帝姬交代。” 赵顽顽笑着点头。送他出去了。 等他一走,将门关上,赵顽顽拍拍手,收起笑容瘫坐在凳子上。这冷宫终于又寒冷、黑暗起来,她才能静静地思索期间的危险。 她蒙哄这刘仙鹤的话,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夜里深思熟虑了多少遍的。只怕威胁不成,只怕留有缝隙被他钻了空子想通。现在跌坐下来,额头的汗珠在凄清中变得恶寒。 她身上正起鸡皮疙瘩,抱了自己一会儿,黑暗中 分卷阅读127 ,迷迷糊糊觉得后面好像真的有个影子在盯着自己,就好像她前日吓唬那刘仙鹤一般。 一回头,那高大身影已坐在她地上的被铺里,依靠着墙根,眼光如夜里的星子一样望过来。 她心慌起来,她知道是谁,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 可明明又知道,以他的本事。去哪里不是如履平地? 但她都在那纸条上写那么狠了。 “你……” “你以为你每顿饭是谁送的,荀子衣,还是徐柳灵?还是太子?” “我……” “谁会真的管你吃饭,管你睡觉?” 赵顽顽心里一暖,“你。” “那吃得好吗?” “还是家里吃得好。” “御膳房的还不如家里?” “……”那是因为不是一个人吃。 冯熙是被准了带御器械的,自然能在宫里行走,内侍省与禁卫与他打交道的这些年,还有什么能瞒他呢。尤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宫中如他冯宅一样熟悉了。 此时曲腿坐在她铺褥上,看她独自抱着自己腿缩在凳子上,拍拍被子:“过来跟我睡,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禅让 万寿节群臣聚集于紫宸殿,朝吹奏乐,乐人效百鸟齐鸣响彻殿内。太子诸王坐在下首,群臣在殿外廊上,向着官家三十三拜礼,大喊“圣寿万安”! 官家吃了丹药精神振奋得很,身侧内侍一声“绥御酒——”,这盛宴便开始了。御宴百盏,教坊钧容的百戏、筑球等轮番上阵,陪侍的太子、韫王、宰执大臣、那高殿帅、徐柳灵、安相、李昂、荀子衣等人亦都轮番地将他灌了个醉,官家体力旺盛,这等着使臣宾客歌舞都撤了,竟然到了深夜里还能再与他们聚饮。 太子与徐柳灵将官家引到偏殿去,这里头人静,又开始劝喝。 冯熙正往外头走着,左右班直立在他身后,那高殿帅今日喝了不少,酒足饭饱,出来如厕呕吐。这高殿帅,外人看说他是个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便往哪里倒,但实际上,这官家的耳旁风便时常是他吹的。 眼下他从殿内出来,吐了一顿清醒了好些,转回殿时望见冯熙带着左右班直往暗处去。殿内一时空虚无人把手,门口倒坐着个内侍正在打瞌睡,察觉不对,便跟着冯熙而去。 这一走将近到了宫门,在暗处便见各监门使与冯熙一一碰头,正待走近看时,那监门使孔慈忽然投来几许目光,他心道不好,偏头准备离去。 刚走几步,突然窜出来一个御前内侍,红光满面地将他拦住,“哎呀高太尉,前头官家正寻你呢,怎么喝到一半你人不见了,让小的好找!” “正好,我也要赶紧回去禀报官家!” 那内侍道,“看您都喝晕了,跑到了哪里来,速速我领着您。官家这会儿去御花园了。” 这晕晕乎乎地跟着内侍继续往前走,正走着间,那内侍嘴里不停与他漫聊,聊着聊着脚下突然一滑—— ———— 霜冷了,赵顽顽搬着个梯子爬上冷宫殿顶。这个时候掖庭暗得一道光都没有,没人能看见她,但前头大殿却是彩楼罗布,张灯结彩,远远地都能听到歌舞欢声。她坐了一阵,底下刘仙鹤进来吓了一跳,“帝姬,快下来!可要了我命!” 说着便顺梯往上爬。 “什么时辰了?” “将到子时了。” “快了。” “帝姬且睡罢,都这时辰了。” “我睡了,待会有人寻我可如何?” “什么人寻帝姬?” 赵顽顽道,“我要你送的东西你送了没?” 刘仙鹤,“万寿节给陛下的礼物,自然已经给了徐侍宸了。” “那我让你拿的东西拿来没?” 刘仙鹤一愣,想了想,她今早上交代说要找一件内侍省里头已经备好的给帝姬们今日穿的礼服和角冠,一般贵女们的礼服都有备着的要华丽的,送到内侍省再送去给帝姬们挑选,选完了不穿的还拿回来,赵顽顽便说想偷穿一穿,让他找个顶合适、顶华丽的。 这倒是不难办,就是不能让人看见,正好今日是万寿节,连宫女内监们都在热闹庆贺,没人会理这冷清可怖的掖庭。但就借着弄脏了拿出来,给她试一试喜好,这刘仙鹤还是敢的。 “拿了,放下面了,帝姬跟我来下来试罢。” “下去试有什么意思,就要站在这儿试,你将衣裳拿上来。” 刘仙鹤怕她站太高,外面要有人看见漏了馅儿,正踟蹰着,赵顽顽咧着笑脸又拿出一颗珠子来。这珠子虽不是夜明珠,可在月光下竟也闪闪发亮,当真是名贵得令人乍眼。刘仙鹤被这东西吸引住,那就其他都不用提了,自然将衣裳包给她抱上来。 对着灯笼下,刘仙鹤站在梯上给她将衣裳拿开,这拿出来的是一件杏黄色大袖,赵顽顽道,“这不够,这是哪位不得宠的姊妹的,如此寒酸。” 刘仙鹤待想发火,一看到手里握着的珠子,遂又止住了。还好他是拿了几件出来给她挑的,无非就是爬上爬下得嫌累。看在珠子的份上,他默不吭声走到下面重新抱着一件重得要命的上来,赵顽顽这回看了,是件红色小鸟纹的大袖,她倒是觉得这颜色与她过去的穿着回忆挂得上,便道:“我试这件罢了。角冠呢?” “那冠重,也要拿上来?” “怎么了刘勾当,这还没随我开府呢,就已经没耐性了?” 刘仙鹤一听到“开府”当真又受了鼓舞,他也早就想当个都知指挥那些臭白脸的家伙了。于是又下去拿。 那冠他可就抱了一个来,大的五寸帝姬冠,这是韵德帝姬留在宫里的一个备用冠,曾在明节皇后寿辰时候戴过,后来就放在内侍省荡着灰。这重得要命地抱上来时,赵顽顽就已经将那繁琐的大袖袍已经穿在身上了。赵顽顽从他手里轻巧地就提过来那角冠,对着灯笼仔细地用帕子擦起来。等擦净了,她戴在自己头上,戴端正了,便又问他要了灯笼,在瓦片上站了起来。 刘仙鹤可怕他的美梦碎裂,急忙大叫:“帝姬可得万分小心!这瓦上滑!” 赵顽顽只是好久没领略皇城的景了。她穿上这身重行头,才觉得以往在这偌大皇宫中的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就是这份压抑,还有冷漠,和此时她从脸上绽放的假假的笑颜。 后宫的灯火早没了,紫宸殿的通明一直亮到子时,随后便灭了去。等到大殿一黑暗,她放在她脚下的灯笼,就显得尤为亮堂,映照着房顶上的她自己。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 “那是……那是……” 徐柳灵站在殿前,远远地望见内宫殿顶上,如月 分卷阅读128 光一样的圆晕里站着一个庄重女子的身影。 旁边内侍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见鬼了!” 徐柳灵摇摇头,目光沉醉,“那不是鬼,是月中仙,她为今晚而来。你给她拜一拜罢,她会保佑你今晚顺遂。” 内侍一听这大道士让他拜,还焉有不拜之礼?当下口中振振有词,双手合十跟拜和尚庙一样。徐柳灵瞥一眼,叹一声嘲笑,这世人,这愚民,见着什么都双手合十地瞎拜,自己都不知拜的是什么,当还真有人会保佑你? 撒完尿,他反回去,远远地看见太子与太常坐在皇帝边上,仍然在劝酒。他手里握着绣帕包裹着的那根东西,站在殿前。几名侍卫突然在身后道:“徐侍宸,你是要进去,还是不进去?” “啊,我吹吹风。” “大殿口,风可凉,劝您还是赶紧选进去为好。”说着狡黠一笑。 徐柳灵看他们一身盔甲,不觉打了个寒颤,“确实凉,”便挪了几步脚进去了。侍卫们便立即将大殿门关了上。这关得有些使劲,猛地令他一惊。 里边在官家跟前,一左一右摆着两章案几,一张案几前坐着的是翰林待诏,老头盛临,手上正在自己给自己磨着墨。另一张案几前空着,上面摆放着澄黄澄黄的锦帛,太子赵煦扶着他爹爹,道:“爹爹,又该罚您了,您再给我写几个字!” “好好好,写,写什么……”官家醉得东倒西歪,“咨尔太子:天诞睿圣,河岳炳灵,拯倾提危,澄氛静乱,我皇祖诞膺灵运,眷命我朝……予愿承天序,以敬授尔位……今便逊位别宫……” 这几句都是禅位之辞,官家昏昏沉沉,眼睛也睁不开了,头更是虚晃得如堕梦幻,徐柳灵在殿角颤颤巍巍地站着,知道是他的丹药起作用了。 官家但听着太子说话便往那锦帛上写,写到一半,已觉凌乱,字迹不像样了,口里喃喃,“这是什么,读着不对啊……” 赵煦狞笑:“爹爹还能读呢,爹爹你振奋些,您可是国中真龙,字为珍宝,此时写得这样不清不楚,可不像爹爹你啊。” 说着又吩咐对面的盛临:“方才陛下写的内容,你誊抄了吗?” 盛临躬身答:“回禀官家,回禀太子,已经誊抄了。” 官家迷迷糊糊问,“他誊抄什么,朕什么内容?” 太子扶着他,“爹爹您可继续给儿子写这两句,盛老先生还能写什么,还不是临摹您的真迹?您这写得可游龙凤舞,盛老先生都不好临了!” 官家倚靠着太子,手被太子捏着,仍要他写字。突然脖颈有些凉爽,他登时酒药都醒了一些,瞪着眼睛往下瞧,“这,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他一把推开赵煦,将眼睛凑到他写的字前面,仔细在灯下一读,虽然墨迹许多难辨认,却也看清这写的竟然是要……禅让?! “你……赵煦!你这混账东西!”说着将笔甩上去,越看越是豆大汗珠,便要急急用笔涂抹开,一边口里大叫:“来人!来人!给我把这篡权谋逆的逆子拿下!” ☆、骨头 赵煦冷笑一笑,将笔从他手里抽出来,“陛下向来从不出错的,陛下怎能忍受在这绢帛上作何涂改,毁了它的极致完美?” “逆子,逆子……”官家脑袋又昏又疼,扑将过去要与他夺笔,奈何老迈身躯如何抢得过年轻人,便见赵煦同他玩闹一样,将笔高高举起,脑袋偏向盛临,“盛老先生,陛下叫您赶紧来代写诏书呢!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盛临,你敢!”官家分心偏头向盛临,盛临目光立即低下,不敢直视他,手脚有些发颤。 “快来!”赵煦与官家抢得不亦乐乎,一边还分别地威胁着盛临。盛临小步往过挪动,此时已经汗流浃背,他望向殿门边上,那徐柳灵已经怕得靠着门直抖,背后的窗纸上映着明亮光火,光火中是一排侍卫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 盛临闭了闭眼,想了想这数十年倚靠的是冯家的接济才活下来,虽然他不至于是个乱臣贼子,可宦官奸臣当道实已久远,而他如今亦仰仗冯家与太子,如今已到了太子箭在弦上的时刻,即便他这老头不做,也是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早就没了退路,一旦不在南山采菊,要画上这一笔浓墨重归翰林,便就得有所取舍,非此即彼,脱不得身。 这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他跪着低着头从他那案几爬到官家与太子这案几,用自己手里的笔,靠在那锦帛上,即便是倒着都能临摹着官家的字体写出字来。 赵煦继续念道:“快写,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盛临强压住颤抖的双手,屏息倒写,官家眼睛瞪得如牛,又转而扑将上来要抢盛临,“逆贼!逆贼!” 赵煦一把从后面把他抱住,口里道:“陛下!爹爹!您年事已高,该逊位了,看看这天下被您糟践成了什么样,外地环伺、内乱不止,群臣激愤,百姓遭殃,若还不在此时离去,让人字替你收拾残局,难不成要让儿子当亡国之君么!” “屁你的亡国之君,就凭你?来人呐!来人!人都死了吗?”官家想挣扎站起来,奈何这儿子力大无穷,跳将起来趴在他身上,将他螃蟹般死死按着在大理石地上,“怎么,这个当口,爹爹还指望着谁来救你呢?三弟么?” “姓高的,近来救驾!” “爹爹万不可如此说,高殿帅泉下若能听到,还要他赶来接您么?” “什么,他?那外面是谁?” “您封的带御器械、皇城司提举,现如今可不就在外面替您把门么?” “王宝儿,王宝儿!” 王宝儿是他近前内侍,此时早就捧着官家的钤印哆哆嗦嗦在殿座后那碧纱橱等着了,这也是内侍省的都知,后头几个侍卫用刀指着他,他亦没办法,只得哭到:“陛下……” 官家绝望下来,脸被自己的大儿子摁在地上,气喘到最后越发呼吸不上,脑仁裂得厉害,只得闭上眼睛努力歇气,也越来越绝望了。 “爹爹,你还想叫谁,我给您喊去。冯熙么,他正在门口领着文渊的御营兵,往皇城里头前来护驾。哦,对了,护的不是您,是儿子。” 两父子一个叠一个在地上趴着,赵煦撅着个屁股,继续给盛临念完了诏词。等那诏词最后一笔写成,盛临持笔退到殿下靠墙处跪好了,不敢再看,而赵煦也终于从他绝望的老父手里夺过了那只御笔。 随后他站起身来,自也觉得疲累,但仍然一步一迈地往那内侍跟前去,提起他举着的钤印,走回来,疲累中抑制不住兴奋,将那印重重地摁在绢帛上,然后重重吸了口气,“今夜您再在您寝宫里头睡上一次,明日一早,爹爹您便往延福宫去,您不是最 分卷阅读129 喜那一处宫殿么,便就待着,不用再出来了。” 官家缓慢地往起爬,一爬起来,竟然已老泪纵横,“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你这不受待见的大儿子,还敢逼着您让位么?”太子坐下来,摇一摇酒壶,尚还有酒,便给他爹与自己都斟上,见他爹先是在坐着哭,哭累了叹气,叹气完连气声也不发了,就发呆,他便劝酒道:“以往也是儿子前来给爹爹劝酒,现如今仍是儿子劝酒,爹爹请满饮了此杯,好退居延福宫,舒舒服服当您的太上皇。” 官家呆了半晌,也就拿起那酒杯来,仔细地瞧着里面。 赵煦叹一声,“爹爹还信不过儿子,儿子若要弑君,还整得这圣旨做什么?” 官家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盯着那诏书和上面的大印,“吾儿啊……” 他叫的是他的三儿子,明节皇后之子韫王。宫里的飞桥复道可是一路架入韫王府的,他怎么还不来救驾啊…… 但转念一想,既飞桥复道通着韫王府,恐怕韫王府也被……御营如今都归了赵煦,禁军与皇城司、城门也都归了赵煦,他也不是傻子,再挣扎,也无用了。 “爹爹,您且想一想,眼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此时让位,正能将您担子卸下,让儿子来替您分忧,岂不是美事?日后您用度一如今日,谈道有玉清神霄宫,论画仍有画院翰林伴着,驸马姊妹与您打马球,逢年过节仍上这宣德楼一站,给那底下百姓发一发金瓯酒,有造作局、应奉局给您选运花石,又有教坊歌舞,这天下间乐事于您一无所改,还不用听御史们瞎议论,不用听大臣们抠着您耳朵劝谏,何乐不为?” 官家已经不想说话,但似乎他说得也已经往他脑袋里去了。眼下这形势,四围兵马强壮,屡屡夺自家疆土,内乱亦战十几州,还有两次攻到汴梁城下来,吓得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只是可惜自己的爱儿老三…… 想到最后,突然又指着赵煦,想骂他逆臣贼子,但却又头昏脑涨没了力气,眼下看着字又越来越不清楚,脑袋东倒西歪,“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赵煦此时捂了捂肚子,醉醺醺地拿起圣旨,往殿外去,“不行不行,朕得去出恭,王宝儿,你扶着太上皇在此坐一坐,就别上龙椅了。”说着打开了殿门,外边秋夜冷风一瞬刮进来,吹得是神清气爽。周遭侍卫手握金枪盯紧了里头,东宫的内侍扶着赵煦出去,在那殿外连吐带飘地,随后便听外边一阵哈哈大笑。 官家立时站起来,晕晕乎乎想往外闯,闯到门边上,那侍卫迅疾地闭上了门。官家一双手拍在了殿门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转头,却望见了徐柳灵,正畏缩着头颅蹲在门边墙根底下。 “徐侍宸,快点豆成兵来救朕!快!”官家一步摔过来,手抓住徐柳灵摇他的肩膀。徐柳灵半天没支吾出声,官家一脸苦求,突然又想到他就是赵煦推荐入宫的,这时候又放开了他手,往后踉跄两步跌坐下。 徐柳灵看这皇帝狼狈成这样,已经比方才镇静不少了。他这时候颤颤巍巍地拿出崇德帝姬让人给他递上的绢包来,“这个……陛下……” 官家立时大喜:“是什么,是救命的法宝吗?徐侍宸!你果然是朕的福星!此回朕若能化险为夷,定要封你……定要封你……北极真君,封你为神仙!” 神仙岂能是人所封……徐柳灵没敢说话,见官家已经从他手里抢着把绢包拿了去,开始往外解,手抖了几次才解开来,从那绢包里轱辘到他手上一根…… 骨头。 “这……这是什么?” 徐柳灵道:“崇德帝姬带给陛下的。” “崇、崇德……”官家立即将那骨头丢掉,“她的骨头,她的骨头怎么会在你手里?那你岂不是带着她的阴魂入了殿了?这是她的骨头” “这,这骨头小臣实在不知。” “她在哪里……快给朕找出来,万不可让她再来害朕,朕的头疼啊…… “小臣猜测崇德帝姬,应该是在宫里……” 崔氏的阴魂为何还在宫中!” 官家神色惊恐,眼里糊涂,四下乱看,“在宫里?不能!朕不能跟她的骨头待在一起!”随后便起了身,只觉胆酸,往外使劲一拉门! 冯熙那一张阴冷而英俊的脸庞展现在他面前,官家往后退了一大步,口齿不清,“冯侍卫,徐侍宸,有鬼啊……这宫里有鬼啊!快帮朕找着,快!” 冯熙蓦然不语,向殿内走了几步,望着这宣和殿的各个窗子,随后指着一扇窗道:“鬼应当就在这窗子后。” “真的?”官家像受惊的老鼠,拽住他后背衣裳,年迈褶皱的脸皮上瞪着圆眼,“你去打开,让朕看看……让朕看看那鬼的模样。你杀人甚多,比朕要多多了,冯熙,你是凶神鬼煞,提朕挡着……” 冯熙打开那面朝着掖庭的窗子,一打开,远远的月下殿上,灯笼下一名大冠宫装的女子,锦绣服色,艳丽如血,直直站立,向这窗口望过来。 ☆、吓唬 “那是……崇德?” 官家趴在窗口上,探着身子,后脊梁骨被戳着一般,他仔细眯着眼睛看,看了半晌,猛地回头再看地上的骨头,“骨头是她的?” 徐柳灵扑通跪在地上,“这,这臣不知道啊。” 冯熙沉吟,“估摸是她剩下的吧。” 这话不假,前晚上她吃了羊腿,御膳房的人送来的膳食好不容易合了她的口味,啃干净了,若有剩下骨头也不稀奇。眼下冯熙看得清楚,这不过是根洗干净的羊腿罢了,只是眼前的帝皇昏蒙,辨认不出来,倒也不能怪他。老眼昏花,服了丹药,喝了这些劲酒,又被太子搞的气大伤身出了不少冷汗,被吓上一吓,比起他坐在这帝王位置上时,因为骄奢淫逸宠信宦官奸党,多少年间死的冤的那些忠臣能将、无辜亡魂,让他慌一慌神,也无伤大雅。 这帝王盯着骨头瞪着眼思索,“火里烧剩下的东西……烧不干净的尸骨,魂魄寄存在上面来找我报仇的么?这个女儿,这个顽劣之徒,朕已经一再地保她,她怎的总是不识好歹,偏要出现在朕眼皮子底下!” “回禀陛下,这风一吹,烧尽的灰便跑了,但烧不尽的硬骨留下,犹然仍有烧过的余香。陛下闻闻,可香还是不香?” 官家听他说这话时,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却声音阴恻。 脑袋也不知道受什么驱使,走过去捡起羊骨头,使劲地一闻。 这竟然还闻不出羊肉味来,只闻得他心里怕怕地,好似那残余的羊肉味反成了他脑海里的脂粉味,她女儿身上的脂粉味道。 ”崇德,可惜了,聪明,是朕 分卷阅读130 最美丽的女儿,却偏生在个崔家,那崔家……太有野心,不是朕要她的命,是他们想要朕的命,天命相克,若不除掉,贻害无穷。当年之事,不过是如同此夜的前夜,幸而崔氏逆党被告发,全部伏诛,若不然,朕岂不早就将这祖宗社稷都让出去了!” 吸了几口地上的骨头,他的眼睛重新望向窗外鬼魂的方向:“崔氏谋逆,朕独独留你母女,而你母女不知死活,还怨恨朕么……” 话说完了眼睛才摆过去,那殿上竟然已经没了宫装持灯女子的身影。官家惶惶然,“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朕的女儿呢?” 说着胡乱地在大殿上奔跑,一代帝王,竟然跑着丢掉了鞋子,到处看,到处找,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冯熙本想痛陈父亲之冤死,与其对峙,质问他怎能听信阉人,但这时候看见一垂垂老矣之醉人,竟然什么也不想与他说了。难不成是要这帝皇说一句“我错了”?那倒不如天下定后,令其一诏昭雪更有用。言辞出自眼前这狼狈之人之口,根本不能让他感到痛快。他亦不想闻着殿中的味道,于是一个转身向外走去。 那徐柳灵怕极了,眼看着冯熙出去,自己也不敢在殿里多待,就跟在他着伟岸身躯之后溜出来。 官家一看徐柳灵竟然走了,惊吓大叫:“徐侍宸!别走!不能离开朕!” 他走了,谁帮他御鬼呢。他最仰仗的就是这些道士,否则他噩梦连连,如何能在这偌大空旷的地方睡着?若不然就是……得来个女人,或去个宫里,抱住一个女人取暖才好啊。 突然间,殿上灯火全都灭了。 门口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殿里王宝儿、内侍、侍卫亦不知何时离开的,黢黑之中,看见暗淡月影下走进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刚才殿上的鬼魂。她这会儿没提着灯,但却说话了,声音幽幽地,很低沉,如泣诉,“爹爹,崇德在这里呢。” 她进来后,殿门亦关上。唯有朝着掖庭那扇窗还开着,依稀透进点今晚的月光来。 “爹爹,顽顽想问你,崔氏到底谋了什么逆?我祖父那些人,真的有罪吗?” 官家盯着她影子看,她长裙曳地,不知道有脚没有,走路如飘。他跑至龙座边上,试图用那金龙的龙气冲撞她,这”金龙有龙气”的鬼话是徐柳灵说的。 “真的是崇德?鬼魂飘渺,来去自如?朕可是你爹,给了你骨血,你母族有罪,朕不忍心株连你们母女,才你们居在冷宫,为你母族思过。崔氏谋逆,一党聚集崔宅要夺朕性命,密谋立你幼弟,你说朕该不该杀?” “果真如此吗?” “朕耳朵里听得,还能有错处?” “耳朵里听得?那是谁说的?可是证据确凿,还是欲加之罪?” 她越发靠近,越咄咄逼人。官家脖颈儿脸上皮肉松垮下来,“别再质问朕,别再往前……就不怕这龙气冲撞了你,你的鬼魂,就彻底消失了!” “爹爹,你有没有听说过,鬼魂无脚?” “听过……你不要再过来!”他瘫软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赵顽顽撩起了裙角,露出自己的一双鞋子。 “啊不要!”官家吓得看也不敢看。 赵玩玩俯身下去,将那鞋子往他前面踢出去,随后扯掉袜子,露出自己的一双光着的脚来。 “爹爹,顽顽可不是鬼。顽顽命硬,掖庭打不死,火烧不死,活生生地又回了宫里来,指望着爹爹你给条明路。” 说着缓慢走过去,蹲下身扶着她爹爹的肩膀,“您得起来,帝王坐在地上成何体统,爹爹一向要我们言行不得有亏天家尊严,自己怎么能有亏。” 官家哪敢碰她,却已经被她一把搀扶住,往起拽。她的手掌确然是温的,官家狐疑着哆嗦起身,被她扶进龙座里去,然后她打开了火折子,找着一银烛台点上,执烛走来,款款拜下:“爹爹万福。” 然后凑近,握住他的手,“爹爹的手这么冰凉,和我大姐姐一样。爹爹如今要做太上皇了,这天下交给了大哥,大哥不知往后会不会好好地孝顺您,但崇德却想回到宫里,给您颐养天年。可爹爹却觉得崇德是十恶不赦之崔氏罪人,这让崇德心里惶恐。崇德有件事想同爹爹商量,爹爹可能答应?” 官家被她手上的热度凝重。 官家果然拉扯她:“那你要救朕,你说,朕该怎么做?” 赵顽顽收拾了笑容,突然挺身站起,朗声向她爹爹道:“崇德没有死,不会向您索命,也断不会让任何人动您的性命,崇德得让您看清楚,那些在您治下冤哭的鬼魂到底都有些谁,譬如冯家、崔家,还有数不清的忠臣将士,他们都是怎样被奸人所害,而他们的死,竟然还不如您输一场马球那般值得掉两滴眼泪。” “爹爹,崇德会查清楚崔家谋逆之事,若当真是崔家有罪,崇德此生就留在官家宫里侍奉您,当作为崔家赎 分卷阅读131 罪,若是清白的,就烦请官家下道诏书罪己,以安崔氏亡魂,追谥我母亲为后,将我母亲衣冠以后礼葬回帝陵。而我,自然要出宫开府,不扰爹爹安享这最后时日。现在,就请官家再写一道圣旨,为我证崇德帝姬之名!” ☆、穿鞋 赵顽顽从袖里把她之前准备的那只玉笔拿出来。 说来这根玉笔,是她在冷宫院里的树下挖出来的。 官家曾说,“在朕的二十多个女儿里面,你是画画最好的,该当有只好笔,”于是从他自己笔架上拿下这根玉笔来。 赵顽顽瞧见冷宫的那颗树,不知不觉地就在树底下挖了起来,挖出了这根笔后还想了半天,倒真想起那是自己被拽出蕊珠阁前偷偷装在身上的,包着藏在树底下。埋在那树底下,就好似“爹爹”从这笔里落地生根,而后成为能护佑自己的大树。她因此总是在树下待着,希冀官家有日回信转移,接她们母女回去。 眼下能用这只笔让他为自己写个诏书,就算是将这父女之情也有个了结了。 赵顽顽将笔沾了墨,递给他,今天她不是第一个逼着他写诏书的人,但似乎他爹爹却更情愿写她这一份。 看那钤印盖上去,赵顽顽扶起他来,“爹爹,顽顽送您回寝宫去。” 随后开了门,冯熙正抱臂站在门口,脸偏过来,眸光柔和,“准备去哪儿?” “送上皇回寝宫。上皇累了。” “嗯,不过今晚便请上皇移驾延福宫罢。”说着往下走几步,招侍卫来跟上。冯熙摆眼瞧着一旁低头战栗的内侍王宝儿,“王勾当,可别等了,赶紧扶着上皇去罢。” 王宝儿遂低头过来,默不吭声地扶上官家,眼里噙着泪,喉咙哼哼着在哭,这一下子老内侍和老官家相互搀在一起,两颗头靠着相互都悲戚起来,一副萧条场面。 赵顽顽看着眼前的爹爹,见他这模样,也不如上次那般厌恶他了。但凡人苍老起来,便是一瞬的事,那腰背此时佝偻着,缓慢移动两步也累得慌,但她不想上去再说话。 她看他就像看别人的一个故事,整好是这个故事让她脑子里印象太深刻,冷不丁地对其在心里评价功过,却也没太多感情色彩。看王宝儿扶着官家,官家却回头来,委屈零零地问冯熙:“冯提举,朕的御辇……” “御辇已经被陛下坐去了,不过此时若上皇有需要,我可问询调用。”冯熙低一低头回禀,但他说完了,却并没有吩咐人。 官家此时祈求地望向赵顽顽,赵顽顽不免想到她母亲经历,道:“掖庭比延福宫近些,不如我今晚先扶爹爹同我在掖庭将就一晚?整好,也在我母亲逝处,想来爹爹愿同我一起追忆一番。” 官家苦笑一声,“你母亲我时时追忆,就不必特特去那处了。我就与王宝儿散散步,回延福宫去罢……” “多走几步,对身子骨有好处。”赵顽顽目送他离去。 等到一群人跟着他走远了,这偌大宫殿外冷飕飕地。冯熙道:“帝姬得偿所愿了罢?” 赵顽顽蹙眉:“怎么我却不痛快呢?” 冯熙的脸上亦没什么今日得事后兴奋的表情,一切按着早已拟定的计划,将宫内重重包围一网打尽,而韫王及其党羽、包括朝中重臣,现如今深夜就正在崇政殿前觐见新皇呢。今夜或是属于太子赵煦的一夜,这改天换了地,冯熙心里安慰了些,父兄之冤总算可以洗清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走过来将她抱住,在她额头一啄,低声道,“宫里暂还出不去,你想怎么痛快?” 赵顽顽一抬头,看他嘴角促狭,脸猛地一红,“这是宫里,又不是你家,你要什么痛快!”冯熙却越发将她抱紧了。“我即将重新恢复帝姬之身,你这样成何体统!” 冯熙遂望望身后,见侍卫们正瞪着大眼在后边站着,便道,“全都背过身去!” “是!”说罢还真都转了过去,随后他便搂得更紧,又猛啄一下她嘴唇,低头在她耳边吹风,“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在哪儿,想亲你就亲你了。”这回说完更是不管她挣不挣扎,压下去破开嘴唇将舌头在里面漫搅,她当着一群人的面,紧张地死命推他,却一动一动,就被他搅得更厉害,反倒心里痒痒地管不住喉咙发声。一发声,知道侍卫们都听见了,更局促,却反而整个身体都热了。 “难不成你还想在宫里?” “以往不是也有过?” “你胡说什么……” 今夜可是谋朝篡位的大戏,前方赵煦还在崇政殿唱着呢,时不时能听到那处山呼万岁,还有钧容和乐人击鼓奏响,震天彻地的。但这宣和殿前头却不是那光景。赵顽顽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事好像太过顺利,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可眼前的冯熙却是淡定自若,好像这逼宫的把戏不是他布置的似的。眼下这一切禁卫都听他号令,她忽然想起那殿前红人高殿帅来,问说,“侍卫亲军的高太尉也成了你们的人了?” 冯熙吸一口气,“这是男人的事,你管好你自己。” 她对今晚许多事都还好奇得很,“刚才我大哥是怎么逼迫我爹爹的?” “你胆子太大了!” “什么?” “光脚给谁看,不怕我打你么?” “你敢打帝姬?”赵顽顽仰头直视冯熙,冯熙正怒目低头盯着她,她那裙子长,也不知怎么被他瞧见了——兴许是没穿鞋子矮了些?脚这个时候才发觉了愣,她赶紧地跳一跳,踩在裙子上。 “你在这里站着别动!” 冯熙转头进入殿中去,过了一会儿拿着她的绣鞋和一堆袜走出来。 赵顽顽咽口唾沫,因为在掖庭里太冷,她这两日都没有洗脚和袜,不知道那袜与鞋有没味道,她贵为帝姬,若给外面侍卫们闻到,还颜面何存呢。自然,脚更是不能被人瞧见。 她站在那处,傻傻地用裙把自己裹严实了,冯熙此时已经走回她面前,她仰头道:“这会儿怎么穿……” 冯熙已经屈膝蹲下了,将袜伸进她裙子里去,让她伸脚套上,再给她穿鞋。赵顽顽脸红到脖子根里,心想他可越发不像话了,如此若要御史看见,还不将他往死里弹劾,不过……既做了驸马,俯身低头给帝姬穿鞋……又没有什么不妥。当下还是享受着。 冯熙起身,撩一撩她头发,“咱们还有个去处,眼下十万火急地要去一下。”这时候已经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他就不回她,先说,“你上去吧。” “在宫中策马,你胆子也太大了!” “黑灯瞎火的,我胆子大又怎么样?”冯熙朝那牵马侍卫瞧一眼,正是儒风,儒风低头:“黑灯瞎火的,小的什么也看不见。” “是睁着眼说瞎话么。”话 分卷阅读132 音还没落,赵顽顽就被冯熙托举高了上去了。冯熙一个健步攀上马,牵绳转头间吩咐道:“我去哪儿了?” 侍卫们大声答:“巡视去了!” “记得就好!”说罢一踢马腹,蹬了出去,摸黑往垦岳去了。赵顽顽看他方向,呼呼燥风从耳边过,只得道:“今夜我没心情,我想着母弟。” “我也想着父兄,我们很公平。”到了地方,黑乎乎的只听见假山间的流水,还没下马,冯熙就把她打横了一抱,然后从马上就这么迅速跨开腿跳下来,这猛的动作吓了她一跳。 这冯熙脚上也不停,大步流星抱着她奔进假山底下去,将她放着仰躺在上面。赵顽顽只觉得里边草叶盖着,躺上去舒适得很,但见他就这么压下来,还是将头偏开。 “你母弟和我父兄,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而我们替他们做到了,他们更乐得见我们高兴,那我们更得奖励自己。” “你是奖励自己来欺辱我么?!”赵顽顽伸手胡乱拍打不让他靠近,他也不急,就撑着身体看她在下面扑腾,反正也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此时他正是不怀好意地笑。眼下把这女人压在身下才赶紧今日有些成果了,因为压的是以前在此调戏他乱他心智的那家伙,崇德帝姬赵顽顽! “就是这点儿不好,你不记得你对我可这么用过强,现在我对你用强你又不乐意了。” “我哪是那样人!”赵顽顽据理力争,“我过去恪守身份,讲礼守规矩……” “嗯,嗯,你犟。” 冯熙俯身下去,用舌头舔她脖颈,她一。唯有一样情绪饱满,那就是……每一个在这阁中出现的人,或对她笑过或对她哭过的人,即便想不起来,也要一一在内侍省查明名单,她一定要弄清他们是怎么死的! 皇城司里有内侍官专负责掖庭狱审问,这一责现在就暂时给了东宫的程子海。程子海在东宫时便与冯熙交好,这个时候已经让人专门送卷宗过来给赵顽顽,并带来冯熙的话:“冯提举说今夜先让帝姬看这些,小心气大伤身,可……可……” 赵顽顽接过来,“可什么?” “可不好生儿子。” 赵顽顽随手翻卷宗,“女儿不好么?” “这冯提举没说啊。帝姬别为难小的。”程子海送了卷宗,倒补充说,“今晚上送的是您急要的有关那刘仙 分卷阅读133 鹤的,这小子在宫里干了不少恶事,他专是帮明节皇后那宫里干打手的,已经死了的明节皇后身边的蓝怀吉,以往直接和他勾连,下药、打死人、勒脖子等的事,大多由他动手。他算是明节皇后宫里的自己人罢。” 赵顽顽点了点头,请他喝了点水,这程子海又着人帮她准备官家禅让和太子登基大典上她的衣饰礼仪等等,交代半晌才离去了。 派给她的婢女内监少说也有二十来人,她刚从冷宫出来,待遇陡然变化,她却觉得一点兴味也没有。 读完程子海给他的那刘仙鹤的卷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时她母亲崔妃喝酒后尚未毙命时,往出一边爬一边叫,是他用绳子勒死了事,卷了草席扔掉,导致尸骨无存的。 刘仙鹤此时正好回来了,舔着笑脸跟她说,“回禀帝姬,您让我传的话我都传好了,您让我拿回的包裹,我也拿回了,您看有什么示下。” 赵顽顽将卷宗仍在他脚下,“哎,看看你做的这些事。” 刘仙鹤拿起来一看,吓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禀帝姬,小的都是听令行事,小的陈述过,若是小的不干,这命便难保啊。” 赵顽顽笑说,“我是个既往不咎的人,你在我这里,只有眼下。” 刘仙鹤喜出望外,跪着往前走几步,像狗一样趴在她膝盖边上,“多谢帝姬饶命!” 赵顽顽道,“咱们说眼下,我刚让你拿的包袱,你给我。” 刘仙鹤将装珠子的包裹递上去,“这小的一通好找,所幸找着了。”赵顽顽打开一看,“竟就剩这几颗了呀。” 刘仙鹤冷汗涟涟,皮笑肉不笑,“数肯定是没错的,若有错,是不是什么人也知道那地方,或者跟着帝姬过去偷偷拿了?小的一定让人彻查!”他的手指头下意识地发颤,摸了摸裤腰中间那处。 他可没敢这个时候偷珠子,他摸的是崇德这几天每天赐给他的,都藏在裤腰里舍不得放下。但若要说这个时候昧她的珠子,那是不可能的,他都是要出宫给帝姬当宅府都知的人了,这点东西还不至于暗着贪。 “那,我让你传的话,你是怎么传的?”赵顽顽将包袱放在旁边继续问。 “我就借着跟宫女儿内监们闲聊透露出去,说韵德帝姬在道观里私藏了一小内监,他们都惊讶得掉了大牙。毕竟那荀驸马一表人才又深得官家与太子宠爱,时常出入宫禁,怎么就会让韵德帝姬与那半大孩子搞在一起呢!” 赵顽顽左右侧一看,他们身边站着三四个婢女呢。她大怒拍案而起:“大胆!我何时说这种话了,我是让你给韵德帝姬稍信说我在宫中,请她和我相聚,你却在外面嚼帝姬的舌根,要毁我们姐妹情谊么?你是什么居心!” 刘仙鹤吓得跪在地上,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当着这么多闲杂人给多言了,言多必失啊,当即他便掌自己的嘴:“帝姬饶命,小的不晓事!小的不晓事啊!” 赵顽顽盯着他,“你原先是明节皇后宫里的,韵德帝姬亦是你奉承之主,而你却在宫里传损她声名的话?还有,你还告诉我,是她编造谎言,让我与你对食,这样的话,能是帝姬说出来的么?我本来便是要请她来宫中,让她当面拆穿你的谎言,但你却等不及想先败坏她。掖庭狱的呢?” 刘仙鹤瞪着眼睛听她说完,便见好几个内监走过来了。赵顽顽道:“这刘勾当偷我的珠子不说,还在宫里嚼舌头,你们刚刚也听见了罢。搜了他的身,就带他下狱罢。” 那几个掖庭狱的内侍,直接便将他裤腰给拔了,一拔,珠子叮叮咚咚地掉下来,一个个白花花晃着眼滚落地上,证据确凿。 刘仙鹤腿软得站不起,裤子里撒出尿来,“这……这是帝姬赏我的呀,这帝姬,这是您赏的您望了?” “你还能说出我母亲葬在哪儿吗”赵顽顽表情瞬时冷酷,盯着他有如寒光透彻,直刺他心脏。 刘仙鹤早就不知了,愣怔在那处,几个内监拖着他往外走。 赵顽顽想起,自己也是被他这么拖进掖庭狱的。 可是这个刘仙鹤,怎么还没拖多远,就昏死过去了呢。 “跟程子海说,打死之后,把他尸骨预备着,埋我母亲衣冠冢的陪葬坑里。” 她揉了揉眼睛,想下一个,会是谁。 ☆、姐妹 赵煦在登基大典上还特设一禅让仪式,特特地将老皇帝请上来给他戴冠冕。底下诸王、帝姬们站着,赵顽顽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她十二姐韵德身边——十三姐早夭,从来便是她俩站在一块儿的。 赵顽顽走过去的时候,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十二姐”,韵德慌张了一下,亦微笑迎接。两人站定了,跟着前边官员的唱和下跪、起身、鞠躬,一拜再拜,两人的头冠数次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过得半程,新皇登基坐在皇位上,群臣在殿外跪下来呼毕,便是宣读太上皇的诏书,将所有的帝姬、宗姬们叫出来,跪在地上。 太上皇诏曰,自从改二字美名帝姬以来,民间便又“地饥”之说,多地旱灾频发,皆因此美名之祸,因此将二字美名改回政和年前的“公主”称号,以二字国名或二字美名为前缀。又恢复十四皇女公主之名,加封“和国公主”。 这一诏书,算是将自己十几年前搞得更改美名的风雅全都推翻了,赵煦做得彻底,他就打算让他老爹打自己老脸,将这些旨意都变成他老人家罪己,而此时的官家心里在想什么呢?早了早好。一应吃穿用度,比从前更奢,谈诗论画,打马蹴鞠也如从前,他还能指望什么?既然已经失了势,好歹还将嫔御给他留了十来个在延福宫,剩下那些个不感兴趣的,即便放小云寺或者玉清神霄宫里去,他也不惦记。 可悲可叹的只有自己的爱儿,韫王,此时已经被贬成了临川郡王,登基大典一过,就要被打发去临川去了。 至于安相、管通之流,对于赵煦来说,便只有将罪名加诸,直接杀了了得。这,他这老官家也管不得了。 韵德只恢复了韵德公主之名,自然不如赵顽顽“和国公主”这样的待遇,当下听着便脸灰了起来。宣读之后,她冥冥便觉赵顽顽在她面前高了一头似得。 荀子衣亦在群臣之列,远远地朝她们望过来。韵德瞥见那荀子衣竟然是笑着的,那笑容对着她的方向,但韵德却清楚的知道他望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和国公主”! 几年前郁积的怒意又勃然上升起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去。 登基大典之后,皇亲留在宫中筵席。 韵德与荀子衣坐在一处,赵顽顽独自坐在离赵煦稍近的席位上。便见荀子衣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向赵顽顽望过去。 韵德便 分卷阅读134 冷笑一声,一把摘下一颗葡萄,走到赵顽顽席上坐下。 “十四妹,这是我的驸马特意托我送你的,想让我喂给你吃呢。” 赵顽顽知道她讽刺荀子衣与她的关系,于是冷笑:“十二姐一向待我不薄,在这里等着我。” 韵德冷面道:“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一再拐带我的驸马。看看他看你的眼神,让人生不生恨?” 赵顽顽抿唇,“十二姐这醋吃的可不是时候,只是因为你与自己的驸马不和,就牵连到我,竟然让十二姐在这大殿上就要与我撕破脸皮不成?” 韵德哼一声,“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还怕什么脸皮呢。” 赵顽顽盯着她,“十二姐,难不成当年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让太监与我对食么?” 韵德愣住:“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那想与我对食的太监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人呢?” “我让人把他打死了。” 韵德咽了一口唾沫,惊恐地瞧着她,仿佛被她知道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太监是含血喷人,你若不打死他,便应当将他叫出来与我对峙。别忘了,你在文宅时,我可从来没有揭穿过你,小心翼翼地知晓着你的秘密,与你心照不宣,没有到官家面前说破,这对你来讲,不值得动一动姐妹之情么?” 她手上突然一翻袖,打翻了案几上的葡萄盘,那葡萄滚了一地,周遭目光聚拢过来。 赵煦在上面笑问:“十二妹,这是怎的,酒喝多了?来个侍儿扶一扶韵德公主。” “大哥,我只是高兴……” “便知你会高兴,”这时候赵煦转头去瞧自己的三弟,“三弟,你高不高兴啊。”那坐在席间面目苍白的韫王,现在已经变成了临川郡王,衣着素布,连平日的华服也不敢穿出来,只能低着头望着下面,拜道:“回禀陛下,臣也高兴。” “今日你可要尽兴,毕竟这样的酒饭,临川不知还有没有。不过朕已经给你准备了几个厨子伴你一道,其中一人庖丁天下第一,刀工无人能敌,最爱做的就是切鸭,你若见他切那鸭子,一定会欢喜。” “臣谢恩……”临川郡王跪下,用袖子抵在额头,声音苍凉,却只有悲戚,并无惧怕。这让赵煦可不大高兴。 韵德喘息了半天,脑袋转得很快。这下她逞口头之欲却被赵顽顽占了上风,眼下坐在她旁边,见她正襟危坐,有傲然独立的意思,登时想到了什么。 她指了指上头新册封的皇后——正是原先的太子妃。 “瞧太子妃这神色可不好,一点没成了皇后的高兴,十四妹,你猜是为什么?” 赵顽顽立即想到瑞福今日没出现在大典上,登时心里一紧,“你说是为什么?” “今日果真是没见到瑞福这姑娘,不知是害了什么病灾的不出来。” 赵顽顽一听她这么说,登时注意到,她的脸上可不像是担忧,反而似乎运筹帷幄。“十二姐要是有话跟我说,就不妨直说。” “我能有什么话,就是看这姑娘爹不亲娘不爱地惋惜。这么大的场面,她可是该被封为长公主的,而现在却只能摇封一个寿国长公主的名号,你说,她到底是怎么了?” 赵顽顽皱眉,一把摁住她的手,咬着牙:“你是不是知道瑞福的下落?” 韵德点点头,但将手与她甩开:“十四妹,你很有本事,这就借着大哥一飞冲天了。我跟着三哥,是跟错了阵营,至于瑞福,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三哥正准备将她带作人质带回临川去,以免半道上或在临川,被大哥所杀。可是我想啊,她爹爹已经不要她了,万一不惜一切代价,想着非要置三哥于死地,这半道上乱箭射下,还管她是遥封的哪国长公主呢。对于大哥来说,也就是做个衣冠冢哭一哭棺了事。可我眼下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救她一救,毕竟你是她心心念念的崇德姑姑。” 赵顽顽再一瞥赵煦,看到赵煦眼里的恨意,便觉出三哥路上定然会有蹊跷。 她心念电转,若是让人告诉赵煦瑞福就在三哥手里,赵煦会怎么做?威胁三哥?若是他不会因为瑞福而放过三哥,会否瑞福真的就会因此而死…… 赵顽顽几乎能想到这样鱼死网破的场景。 定了定神,赵顽顽道:“十二姐,你瞧瞧周围那些宫女内监,都在打量你,她们都听得你的秘辛,正高兴着呢。” 韵德朝四周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说了之后,内心变得敏感了,果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在对着她议论。 “什、什么秘辛?” “还能有什么,宫里都在传,你在道观豢养着的小内监……现在越传越离谱了。” “离谱?” “我便是因此,才将那传话的人打死了,若不是为了十二姐,我怎么会如此残忍。”赵顽顽正色道,“十二姐,你做的这些手段,我也能做,我本来颇不想对你用。那个蓝礼,你宅中的小内监,不过十三四岁罢? 赵顽顽抓住她的胳膊:“以这个理由换瑞福回来,可不可以?你的名声在你而言,应当比瑞福的性命重要吧?既然三哥的命运已与瑞福不相干,既然你想用瑞福来威胁我,那便是知道瑞福在哪里,并且不想让她死在路上。十二姐,你内心里还没坏到那一处,你只是想让我受苦。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想看我凄惨模样,但好歹你还保留有这点良心。” “我已经让人看住了蓝礼,如果你不将瑞福放回宫,我便立即扭送蓝礼入掖庭狱去,让他招认与你的关系,你难道想成为一朝之笑柄,葬送你自己的清誉,然后被人像我当初一样扭送至小云寺吗?” “抑或是,我也不管瑞福的死活,我便上去告诉大哥,你与三哥串通谋害瑞福,那么大哥还能饶恕过你吗?” “不要!”韵德的心跳得厉害,她如今已经失去了母亲与官家的庇护,连三哥也垮了,如今她能站稳脚跟的全凭自己的帝姐身份,若是在赵煦眼里也一文不值,她便会成为第二个崇德了! 赵顽顽欺近她:“带我去见瑞福!” 韵德威胁不成,反被抓住了把柄。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时候,或许这大势一转,便什么都变了。连崔氏的遗孤,也不再是朝廷里禁忌的话题了。 难不成大哥真的将赵顽顽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其实,还是因为冯熙,那冯熙才是他的主心骨。 韵德慌张想了半晌,“好,好好,这一局便算你赢了。” 赵顽顽叹一口气,“十二姐,你这样倒是让我觉得真诚。如果你还同当年那样与我假惺惺地,我不知会想对你再做点什么。” 韵德表面一颤,“你如今已经是国公主,还想对我这无人罩护的人做什么呢?” 但是心里却道 分卷阅读135 ,咱们的好戏还在后头。 ☆、兔子 冯熙在御前行走,后宫有禁,不能随意进来。赵顽顽让人打听他什么时候入宫来,她有点想他了。 深宫里头一呆时间长了就压抑,周遭人对她点头哈腰,伺候有加,但实际上都是新任的内侍省大都知程子海调派过来的人,这些人虽然勤谨,但又过于恭谨,时间长了颇有被监视之感,要想像之前在掖庭冷宫似的来去自如就不行了,也没有个可靠的自己人。 尤其是本来后宫便不能让禁卫随便出入,冯熙虽然可以在宫中行走,但这人多眼睛一杂,他就是想飞进来,也难免被什么人瞧见,行事不方便多了。 自赵煦登基大典上复归了她公主之名,又赐了“和国”两字前缀,两天过去了。但颇有些奇怪的是,赵煦并没封冯熙为驸马都尉。 本朝为了拉拢武将,历代公主大都下降给了武将,又本朝皇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因为忌惮又把驸马都尉们的实权都削掉,一般只留个环卫将军的虚名,便如荀子衣那般。 可也不是没有特例,而且还不止一例。比如太宗时燕国长公主的驸马,就是武胜军节度使,有从龙之功,还有皇祖父时的皇姑明德公主,她的驸马最初也是殿前左右班直、禁卫武官,后来掌了带兵实权,更大拜交趾军立下赫赫战功,也没有虚了职权,连明德姑姑的儿子也做了节度使。再有仁宗时候就任殿前太尉的…… 赵顽顽想了五六例,这些驸马都是寿终正寝的权臣,受帝皇仰仗的肱骨。眼下冯熙没被封驸马都尉,她心里忐忑,揣度大哥现在形势不稳,还得靠着冯熙维持禁中安定,左右各方,不愿将两人关系放上台面来。这对他来说是琐事,无关紧要,但对赵顽顽来说可是终生大事呢。且赵煦不解决这事,以她未开府公主的身份,就只能在宫里待着,实在头疼。对她来说,便如被关在小云寺里一般。 赵顽顽满心欢喜地想,最好的开府也不用新建或置宅,就开回到冯家便了,那院子她都住得熟悉。她也不要什么内侍,就让她高高兴兴回家就是! 入了夜,那新分来的侍儿凤霞帮她卸了头饰梳洗,拖了衣裳,往里面一睡。浅眠一会儿,倒听到侍儿在她帘子外的呼声,赵顽顽皱了皱眉道:“你出去吧。” “可是公主,按规矩……”凤霞犹犹豫豫的。 “咱们没这么多规矩,来蕊珠阁了,往后就随意些好。” “公主您是亲切,但是押班勾当会骂我的。” “哎,谁骂了你,我骂回他。” “……可是,因陛下新登基,内侍省的眼睛尖得很,我但凡有点懈怠被瞧见,估摸都跟公主再说不上话,就被惩处一番,调去别处了……”说着那凤霞还怯懦带了哭腔。 赵顽顽知道这些宫女们这两天都被拉去了一回掖庭狱,那地方进去少说也挨了不少苦,他们也不好过,她只好不再说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侍儿围着她,每个都过分使劲地做着活,全也不是给她做的,而是给外面的眼线做的。一看她们劳作奋力的动作,便知道这下冯熙更不可能进来看她了。 程之海因送皇帝旨意又来了一趟,来跟她安排冬至去太庙和斋宫、郊坛行礼的事,赵顽顽才跟他提说,“程勾当,我这蕊珠阁用不了这些许人,至少分一半出去给别处用吧。” “怎么,嫌他们伺候得不好?公主初回宫里,陛下特意交代要差够人来,如果他们不好,我让人好好地疏导疏导他们,再不行换一拨,绝对不能让公主再受委屈。” 程之海四十多岁年纪,声音尖细得如二十岁的女子,是在内监里边也算尖的了。要知道如今的太上皇原先可不喜欢这类人,她爹爹喜欢的是管通那种能呼风唤雨驰骋江湖的宦官,便是没把儿的硬汉。但赵煦显然有另一番品味。 赵顽顽看他眼神里真诚得很,真诚得过分,但当着面又不好说什么,“您多虑了,就是我在宫外时候久了,被伺候着不习惯。” “那宫里可不比宫外,公主还得习惯回来,您是天家贵女,成日里什么都自己干,有失天家颜面。” 赵顽顽听不乐意了,“勾当的意思是,不愿给我减人了?我早晚还是要离宫,弄这么多人我不自在,您还是帮我撤了,至少让她们别一天到晚跟着我,否则我便去找陛下说说。” 程之海挑挑眉,“公主才回来,怎么都向着要离宫了?这时日长久着呢。” 赵顽顽纳闷:“时日长久?” 程之海觉出话味不对,转道,“不喜欢这么多人,那小的就差人减了几个,让她们松弛些,这样成了吧?” 赵顽顽跟他说完这事,又想到韵德和瑞福的事,赶忙问程之海,“近来可有瑞福长公主的消息?” 程之海目光躲闪,“这事还劳公主操心呢!瑞福长公主天天记挂在官家心头上,眼下也是急得不行,但没办法呀,这还要怪皇城司查不出来呢。” 这都怪到冯熙头上去了,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听他这口气,他们是没什么作为。 赵顽顽知道韵德出了宫,一定立即着她身边的那个内侍头子李铭府去玉清神霄宫查问蓝礼下落。 内侍省现在换了主,李铭府勾搭的那些老人十有**与管通、谢素案子有关,是赵煦不可能放过的那一批,赵顽顽知道他可不敢再淌这浑水,他自己原先也没少沾他们,眼下既出了宫,自然不肯再进宫去,因此他们想在内侍省问到蓝礼是不是被抓回去了,那是根本别想。至于韵德,断也不敢让李铭府再在宫里亮相,像这种知道她秘密太多的人,她窝藏还来不及。 赵顽顽知道韵德也不是多么聪明的人,尤其作为女人,心由情动,容易迷惑着慌,蓝礼只要不见,她即便不担心这小家伙,也得为了自己清誉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转悠。 赵顽顽想蓝礼这事算是韵德被自己捏在手里,她就算气急败坏,也不得不答应她的提议:用瑞福换蓝礼。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她其实也没将蓝礼真的让人抓进宫里来,若真抓了,韵德气急败坏对瑞福不管,那才是真糟糕,便只让徐柳灵将他在玉清神霄宫里找个地方一关,让韵德的人问不到就行了。 想了这一盘,程之海就要走,赵顽顽又问他掖庭狱查崔家人和蕊珠阁宫人们旧事的动静。 程之海一脸不耐烦,“此事已经交由掖庭狱了,这您就等着案卷整出来便是,何必每日来问我呢,我这……刚刚接手,官家跟前的事大大小小一堆,也是自顾不暇啊。” “程勾当,这卷宗要整理出来要多久?” “哎,上皇这些年和管通他们的一点儿一点儿的那些东西都整出来,也得 分卷阅读136 一年半载罢,这事公主你急不得,咱家肯定上心的,只是得再忙活了这段时日。”推脱几句后他便匆匆走了。 赵顽顽遣人去掖庭狱问了几次,结果掖庭狱的也都推脱。 这下让她略略心寒。到底她与赵煦并无太多亲情,她估摸赵煦对她那是利用了之,当做对冯熙扶他逼宫的一个名分奖励,若说真要帮她崔家翻案,那他还是没这个闲情逸致。 晚间内侍省的过来跟婢女内监们交代了几句,那侍儿凤霞终于妥帖地出去守夜了。这赵煦一上位,对内侍省的严控还真是令人如履薄冰。夜间她指示开着窗,睡时便一直将脸对着窗帘,看那帘子抖动,淡淡月光洒进来。 她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兔子往里跳呢。 赵顽顽睡不着——是不想睡硬把眼皮撑着,恨不能拿跟木棍支开,一直盯着那处。果然一更的时候,一抹暗影倏忽地从窗口闪过,她手握紧了被头,瞧那兔子从地上缓缓地进了她的“芙蓉帐。” 小兔子从脚边钻进她被子,最后伸出俊朗无匹的脑袋来,直接枕在她肩头上,还没说话呢,便听到呼吸沉重了。 哎!赵顽顽心跳都快了,他却睡得更快!讨厌死兔子了! 她将脸凑过去,黑暗里觉他睫毛触着自己脖颈,痒痒的,咯咯笑两声。 “不怕人听见?”冯熙闭着眼低低说。 原来没睡啊,看他呼吸沉成这样,显是困极了。 “我赶出去了,再说来,我会注意的。” 冯熙微微抬眸,虽然困意十足,但还是咧嘴促狭一笑:“你会注意啊?” 赵顽顽顿时领悟,羞红了脸赶紧制止:“那不行,那样一动,我就注意不到了。” 这是真话,那个时候浑身如火烧得够呛,只想着泻火呢,谁还能控制着一把嗓音。冯熙将手往她胸前探了探,赵顽顽抿唇偷笑,赶紧抱住他的手掌。 温温热热的,又转而把手掌放在自己略显冰冷的脸颊下面取暖。 “兔子,乖。” ☆、瑞福回来 “什么兔子……”他那声音越发困乏了,赵顽顽高兴,将手放在他脑袋后头发丝里,揉搓揉搓,这不跟摸兔子一个道理。揉搓乱了,又给他理理,这人躺他脖颈里,被摸着摸着又睡了,这回是真睡,赵顽顽也舍不得叫醒,然后又伸手下去把玩,见他熟睡中还皱皱眉,哼一声,又忍不住在他额头亲亲啃啃,反正他也不知道。 最后她也抱着他头睡了,一醒来往胳膊环儿里一看,人已经走了,这会儿外面刚蒙蒙亮。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 起来梳洗的时候,给她梳头那凤霞将她脑后头发撩起来,眼见她锁骨有几块红紫,禁不住大叫:“啊呀,公主这是什么时候磕碰的!” 赵顽顽仔细对着铜镜瞧了一会儿,心里纳闷那兔子什么时候在她锁骨上吸出来的,难不成是今早他醒的时候?这么深的色,该还有点痛的,她也没感觉。 赵顽顽吐舌头:“兔子咬的。” “哪来的兔子?”凤霞正不解间,前头她自己蕊珠阁的内侍,带着另一个穿黑衣的内侍近来了。那穿黑衣的提着个笼子,是皇城司的内侍。 皇城司有个监冰井务的官职是给内侍的,由内侍省的兼任,现在就是程之海。冰井务这衙门在开封夷门,程之海虽然是个监官,但天天在宫里忙赵煦跟前的琐事也管不上,这个监官等于只是挂名,因此冰井务还是冯熙管着,底下一帮子内侍和逻卒都是冯熙自己人。 一看到穿黑衣裳的,赵顽顽自然亲切,那笼子近了看,里头果然是兔子,还是两只,一只黑的一只灰的,成双成对。 “还真有兔子?!”凤霞一脸讶异,又是发懵,赵顽顽笑着抬头瞧她,看她五官也端正,小表情稚嫩,显是个单纯姑娘,倒觉得也堪用。不过一看见她,想起绛绡和霜小来。 那穿黑衣的四下看看,没说话,赵顽顽让自己宫人们出去,但留下了凤霞。穿黑衣的跪下来跟她道:“冯提举已经知道瑞福长公主的下落了,他想问问,这事是由他去办,还是按公主自己的意思去办?” 赵顽顽想,以冯熙的能耐,迟早能知道。这是给她卖着关子呢。但他一般若知道了,要么就装不知道,让她自己去做,要么就自己做了,再告诉她。这回怎么还来问她的意思? “若他想速战速决,那就由他吧。”赵顽顽口头这么说,眼睛盯着他笼子里的兔子。 “冯提举说由他的话,有的人就保不了了。”黑衣裳的没说是“什么人保不了”,这可能冯熙也没告诉他。 赵顽顽揣摩,冯熙的意思是韵德?韵德已经几次三番地对她下手,冯熙定不会对她有什么疑虑,如果揪出来她和绑架瑞福有关,定然会请求重罚。要知道赵煦也十分厌恶原先的明节皇后,对韵德更没好感,这次还想以瑞福威胁他,他也饶不了这妹妹。 所以冯熙来问她,是因为……她可能会心软。 他真是了解她入了骨髓了。赵顽顽咬了咬唇上的皮,道:“你跟他说,这事有我,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说着凑近兔子瞧,“这兔子怎么回事?” “早上冯提举提过来的,知道我今天要入内侍省干办,特特让我稍过来给公主的,说道公主喜欢兔子,就早上去相国寺市上买了两只,黑的叫大喜,灰的叫二喜。” “……这名是原先卖兔子的给取的吧。” “不是,是冯提举说意思是就送个双喜,就取了这名。” 赵顽顽哭笑不得。 她心想冯熙虽然是个武人,但其实音律可好得很的,毕竟在钧容骑吹都了得的人物,又长得清秀,怎的一张口就原形毕露,骨子里实在是粗人,想他作个文士风雅也没那可能,那就这样吧。 赵顽顽回头笑问凤霞,“这两只……大喜、二喜,你喜欢么?” 凤霞天生唯唯诺诺,又愣愣地,支吾道:“这……公主喜欢就好了。但是,公主,如果有白的棕的兔子多好看呐。” 穿黑衣的道:“这姑娘就不知道了,皇城司出来的都穿黑的,白的意思就是……”歪吐了口舌头,比划了一个死了的姿势,因为皇城司里死了人都是用白布裹了去埋的,所以白不吉利。 凤霞一看他吐舌头挤眉弄眼,憨笑了两声。赵顽顽越看这个凤霞越喜欢,不过,没有喜欢这两只兔子那么喜欢。 她将大喜二喜从笼子里拿出来,抱在怀里摸,大喜本来在笼子里正啃叶子,出来也不放松的继续啃,赵顽顽正摸着手上舒服,这大喜吃多了,拉到了她身上,一股味道传出来。 凤霞又一惊一乍:“哎呀!这不会讨主人开心的!该打呢!” 赵顽顽道: 分卷阅读137 “别打别打,擦了换了就行。”心里想这黑黑的大喜正是个公的,可不就代表是冯熙么,怎么舍得让人收拾他,只让凤霞先给她擦了。 那黑衣的尚在,赵顽顽便先跟他说,“正好你去帮我跟冯提举说说,让他把我院子里的绛绡送到宫里来吧,不过要让他问问她愿不愿意。另外,孔监门使家夫人……应该是夫人了罢,也差人问问,想不想过来宫里陪我一阵。等她们有了信儿,我在内侍省这里报上去,让她们入宫来。” 等他走了,凤霞正扶着赵顽顽要去换衣裳,前面又来人通报说,“韵德公主来了,在她朝霞阁,请您务必过去一趟,说‘姑侄两个在等你聚聚。’ 姑侄。瑞福这是被她送回来了。当下赵顽顽顾不得什么,就立即冲了出去,往朝霞阁去。 朝霞阁原先是明节皇后还在时和韵德住的地方,韵德及笄后,她母亲也逝去了,准她不用搬宫,就还在那里住着。 赵顽顽发觉自己在宫中行走,根本就不需要记忆,这熟悉的感觉已经深入骨髓,甚至于一双腿一迈,便能迈到她过去去过的任何地方。 一入朝霞阁,那明辉亮丽的布置便让她回到十五岁前,仿佛里头还坐着个备受爹爹宠爱的风韵女子。 赵顽顽印象当中的明节皇后,似乎是个看上去纯真善良的女人,她一颦一笑都让人醉目,过去她是喜欢来这里玩耍的。想到明节皇后的忧思直到病死,也是因为替官家给她弟弟粥里放了豆乳,身心受了谴责,赵顽顽以现在旁观者的心态思虑这事,自然也没有那么恨意缠绵,只不过觉出讽刺。 眼下一进去,座中两个女子,一个略微成熟,有她母亲的样貌,另一年纪较轻,此时穿着个风披,带着兜帽坐在那里,手里抱着暖水在啜。 “十二姐……瑞福?” 韵德起了身,“我刚从三哥那里把她接回来,迟了一两日回宫。这孩子被幽禁着吃不下睡不好的日日哭,生怕要去临川。马车都上了,还好我半道给截了,昨夜在我宅中睡了一晚,这才缓和了些。刚入我宅的时候,她就惦记着你,所以一将她救回来,就你瞅瞅她罢。” 赵顽顽想起瑞福刚从火场里出来后,已经吓得疯疯癫癫的,第二日定要同自己缠在一起。然后紧接着就遇到了这种祸事。她能不受打击才怪。一想着,看她将自己缩在那风披里,把头低着蒙在兜帽中,死死抱着个热水杯子,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顽顽坐下来,把手覆上去,想握一握瑞福。但瑞福把手扒在杯子上不下来。 “回来吃东西了么?” 瑞福不说话。赵顽顽心道,她得缓缓疏导了。 “我让人给你做点吧,想吃什么?” 瑞福忽地抬眼瞪她,随后又低下头去。赵顽顽却被那眼神一震,怎么她看自己这么“怨毒”似的。 赵顽顽觉得不对劲,去强拉她手,“待会我送你回去……” 瑞福奋力甩开她,抬起眼来,脸色苍白,嘴角冷笑:“不劳十四姑了,这几日都是十二姑照顾我,而且我也不喜别人再碰我。” 韵德走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她现在心绪不稳,怎么你还要刺激她。”说着赶忙过去环抱住她。瑞福将头放在韵德肩膀上,神色才恢复了。 赵顽顽觉得自己好像倏忽错漏了点什么。 韵德拍着瑞福的背安抚了她一会儿,转头对赵顽顽说,“你看也看过了,待会儿我就将她送回东宫去。该你做的事,该咱们商量的东西,你也不能食言。” 她指的是蓝礼要交给她。 韵德这时温温柔柔地对瑞福说,“你说句话,送送你十四姑。” 瑞福低低、恨恨地说,“走好。” 韵德好言劝:“笑着说啊,你现在可是长公主,可不能言行低了自己身份。” 瑞福听完,直起了身子,挺拔端秀,露出满面微笑,“十四姑万福,十四姑走好。十四姑夫妻两个对瑞福的大恩大德,瑞福绝不敢忘,一定感恩戴德,回报你们。” 赵顽顽听得不寒而栗。韵德高兴地笑笑,站起身,“我送送你十四姑。”说罢走上前来挽住赵顽顽一同出去,笑道:“她能吃能喝,样样都好,只不过对你很是寒心。我跟她说呀,都是你与冯熙劝阻大哥与大嫂不要救她,以大局为重。比起皇位来,比起你和冯熙的家仇来,她一个你的侄女又算得什么呢?她先开头还不信,但渐渐地,听说你回宫了,又加封国公主,她那一点就着的性子可不就信了。” 赵顽顽回头盯了她一会儿,想到自己倏忽了个什么。就是倏忽了这十二姐的口才,将个单纯小姑娘数次哄骗得神神道道。韵德还在得意,“怎么啦,她同你不好,同我好,你不会不开心了吧?不会因为这个,不肯放蓝礼,或者也耍手段要我难堪吧?我可是按你说的把瑞福放回来了,你是准备小心眼儿地跟我计较,要置我于死地吗?” 赵顽顽倒是无奈,这十二姐啊…… ☆、聚宴 赵顽顽还没回了蕊珠阁,她宫里的小内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方才掖庭狱的过来跟我说,那刘仙鹤命大,打了五十板子还没死,然后吐着血叫嚷您,想叫您再给他次机会。我就想您眼不见心不静,叫人打死算了,结果又打了五十板子,这还撑着呢,还叫呢,他们没见过他这样的,怕是老天爷不收,宫里头有点这迷信,打过一百板子就来再讨个饶……不要得罪老天爷。” 赵顽顽想了想,道:“命这么硬?” “果真啊,我们也……吓怕了,连掖庭狱的都吓怕了。” 赵顽顽自觉自己是个命硬的人,对命硬的确实有种天生的怜悯。“那让人把他抬过来蕊珠阁养着吧,你去帮他安排个单独屋子,再去从太医局领药给他,就说我答应给他个机会报效了。药就给他都用我用的,从蕊珠阁的俸银里支取。” 那小内侍不敢迟疑,迅速地跑掖庭狱告诉去了。 回了蕊珠阁,过不半晌就看见有人抬着个担架接着盖着白布的人进来,那白布上到处都是血。赵顽顽起身过去,将那白布揭开,刘仙鹤正在上面趴着,此时还能微微喘气抬眼,跟她气若游丝地说,“帝姬……我真是……真心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觊觎您……再也不当帮凶……再也不……” “再说就断气了。”赵顽顽叹一声,跟掖庭狱抬担架的内侍说,“也不是死人,遮着干什么?这白布你们遮过多少人,明知道他活着还给他盖,是不怕上面有疫病传在他身上么,现在这么抬进来,也不怕传在我身上?” “公主饶命!”那几个人一听训斥,照例就想放下担架往下行礼,赵顽顽赶紧制止,让他们抬进去了。 赵 分卷阅读138 顽顽回了自己卧房,凤霞好奇问说,“那刘仙鹤活了真的可靠么,我听说当年,他便是毒……” 她想说的是毒死崔妃那事。赵顽顽当然恨了,她自是知道每一个参与了她母亲事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可她心里明镜一样,刘仙鹤这样的人,在如今的掖庭狱反而不属于赵煦那一方,又是多年老人,他自己所做的恶事没有,全都是给人当了打手,比起卷入管通、谢素案子翻不了身的那些人来说,他是个身家清白的。 从明节皇后与韵德他们有内侍省的人帮衬上面,也让赵顽顽学到了什么。如果她能有一个像蓝怀吉、李铭府这样的内侍,在宫里与宫外,都会方便许多,这也是她决心留下刘仙鹤的原因。 至于她母亲的毒酒,乃是她爹爹所赐,若要说真正的报仇,对于一个送酒和送白绫之人,那一百杖也算半个偿还,接下来的一半,他应该用他的后半生赎罪才对。 人死一次,总会计取教训吧。她但愿自己赌对了。 两日后就听说赵煦准了让绛绡与霜小入宫,绛绡和霜小都毫不犹豫地就在宫里入了籍,按着她的意思给她们都封了个宫女里头的红霞披,在侍儿的等级之下,但她们一入蕊珠阁便做的都是侍儿内伺候的活,如果过得半年,就能报提升等。 赵顽顽见到两人别提多高兴,她立即遣散了其他人,把她们叫到卧房,两个人都局局促促,宫里的规矩都还没学,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要被带去内侍省去。 赵顽顽知道绛绡定然会立即入宫,只是没想到霜小也这么干脆。但她的脸上却不似绛绡那样喜上眉梢,反而苍苍白白,目光呆滞,早没有以前那么机灵可爱了。 想着她才刚经历了孔小环的死,赵顽顽也不多问,嘘寒问暖几句,就放她们去内侍省去了。 晚上陪夜,赵顽顽将绛绡叫过来问,才知道在小环丧事时,她就已经神情恍惚,差点跌进葬坑里,好在被孔慈给拉住了。自那后她便躲着孔慈,一听说要入宫才有了精神,毫不犹豫就进来了。 但一进宫婚事便成了问题,刚进来就出去总是不合规矩,赵顽顽自然想着等她很快开府后,就再能让两人得自由,眼下只是陪她在宫里暂待时日,为的是自己的心腹。 过得不到一月,那刘仙鹤就能下地走动,立即跑过来求着要干活,殷勤得不像话。绛绡与霜小也都上了手。眼下让赵顽顽焦心的是她开府之事。 将近一月没来的程之海又来了,这回是来传话叫她面见赵煦。赵顽顽果然高兴,等她过去之后,赵煦特特让她在垂拱殿外等了半个时辰,此时已经孟冬,虽然晌午有太阳,却也依旧寒冷,赵顽顽依稀想起过去自己好像也曾在这里给他爹爹跪了很久很久。 “既陛下有朝事要理,我便先退去罢等陛下朝事完毕再来叫我,我即刻就来了。” “公主且慢,陛下有交代要您稍等等,您便等等,别让小的为难。今日陛下也交代了,是要跟您说这出宫建府的事,您不是早就差人问了好多回了嘛。”程之海道,一脸抱歉,打着哈哈,“再说这也是圣谕不是?” 赵顽顽听他用圣谕来压,自然没什么话说。等半个时辰之后,赵煦才出来,坐上了御辇,低头道:“十四妹,来。” 他叫赵顽顽在他身边走着,故意在宫里垦岳也兜了一大圈,又能说能笑,到了御花园指着那菊花道:“这个时节刚好赏菊,朕也未同自己妹妹一起来赏过,后宫那些妃子们毕竟同咱们不一样,咱们都是爹爹教出来的,脾性大抵还是相通。 赵顽顽在他辇下,被他溜了一通,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在拿她难堪,却也不知到底什么事让他看不惯自己了。她笑说,“爹爹实没有教我太多,我不是爹爹受宠的女儿,想起彼日我也甚少被允许入垦岳。” 这话是想激起他点同理心,毕竟自己不受宠,他也是一般,这么说他也能高兴点,至少他是太子,爹爹就算不喜欢他,他也是得意之人。何必同她这过去悲惨的庶人较劲 这赵煦可是来了兴致,着垦岳的内监一一介绍这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生怕有落下地,足足又说了一个时辰。他高高在上,底下抬辇的内监们累得半死也不敢吱声,赵顽顽心想,只要他乐得自在便好,自己虽然被溜得有些脚疼,可过去再冯宅时,她偷跑出去到潘楼街再回来也五事,宫里垦岳就是大,又能大得过汴梁城么。他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吧。 赵顽顽装作感兴趣,那内侍讲完,她还要再问赵煦一遍,“这是从哪里运来,这是有什么典故,这是哪国进贡的,这是爹爹赞赏过的?”终于将赵煦说烦了。 赵煦终于说要带她一起用膳,让她又陪同着去了皇后寝宫。 一进去,皇后与瑞福已经等着了,皇后、瑞福一齐站在殿门前迎接,见了皇帝随即行礼。瑞福道:“韵德姑姑马上也到了,她今日从外面入宫,总要耽搁一会儿。” “耽搁就耽搁吧,毕竟是朕的妹妹,她救了你,朕还没感激她呢,等一会儿也无妨。咱们先吃点糖水。”说罢让人从厨房做东西过来。 赵顽顽发觉这大哥变脸倒是比翻书快,这会儿对韵德便好的像同父同母了。她问:“官家,我听程勾当说,今日不是商量我出宫之事么,不知与十二姐有什么关联?” 瑞福道:“十四姑怎么这么见外,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你的事给十二姑也无妨碍吧。你们两个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正好想借着这回,当着爹爹娘娘的面,给你们一道拜大礼呢。” 过了会儿内侍报说,“韵德公主来了。”那韵德裹挟着孟冬的风,呼呼喝喝地飘进来,万福道:“大哥大嫂,瑞福,十四妹,我来晚了!今天外面确实冷,冻得手脚冰凉,”她坐下来,一把握住赵顽顽,将那刺骨之感递过去,“十四妹,你的手怎么也这样凉?” 此话一出,赵煦脸上有些阴冷,显见他也看不上韵德。赵顽顽暗笑,赵煦摆布她赏菊,手当然会冷了。只不过韵德无意冲撞了赵煦,就好似把赵煦内心的暗处给揭发出来一样,赵煦恨不能在心里抽她两巴掌。 赵顽顽叹息,这群同父异母的兄妹,当真不是一个窝里的狼,那真的是会互相咬的。 瑞福这会儿接话,按着方才说的要报恩的大礼,给她们行下去,脸上的笑容始终挂着,虚假而无力。她望向赵顽顽时,始终有些悲戚的痛惜和怨恨,赵顽顽忍不住也叹息,这孩子为什么总是傻傻的相信韵德呢。 随后赵煦说了正题:“今日里找你来,是说你夫君冯熙的事。我准备让他做殿前都点检,但若是如此,我的意思是……按着规矩他可不好再做着驸马都尉了吧。且我听说,你当初也是被强迫的,这回……大哥是让你 分卷阅读139 重选一遭。” ☆、心眼 赵顽顽本来对她这大哥的盼望也不深,他说出这种话来,虽说失望心冷,但却也不觉意外。 “又抑或是,十四妹坚持要他为驸马都尉,那便只能依着法令,让他卸下职权。但我心想,此回也是给十四妹一个选择,十四妹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此事道:“这样怎么好,十四妹与冯提举已有夫妻之实了,是不是?”说着朝她一笑。旁边瑞福亦说,“我在十四姑府上看着,十四姑与冯提举两个伉俪情深,可不能说拆散就拆散。” 韵德一边夹菜一边接口,“眼下冯提举在大哥身边,应是堪用之人吧,朝中若缺了他,恐怕不妥啊。” 韵德一说完这一句话,赵煦的脸便立即僵住。赵顽顽发觉韵德有种一说话就让赵煦印堂发青的本事。 赵顽顽看得玩味,她似乎从赵煦的表情里看出他的深意。 他好像对冯熙有所不满。 若是再细致想想,或许他是对“朝中离不开冯熙”这话给戳中了什么。 赵煦顿了一会儿,朝赵顽顽说,“大哥倒是有个提议,不过就得委屈十四妹。眼下天下方定,辽国借着上皇禅让之事大做文章。我虽知道冯熙在禁中堪得重任,可西北眼下也正缺他这老西军的将才,我调他做河东经略使,镇守个陕北三年,等三年后再调回京来,再给你做驸马都尉,你觉得如何啊?” 赵顽顽挑眉:“大哥这是声东击西?” 先开头说让冯熙做殿前都点检,转眼又说这样你俩便得分开,大大不妥,不如将冯熙外调几年,将来回来卸下职权。 所以赵煦实际上可没有真的要提拔冯熙的意思,而是觊觎了他现在在朝中的声势,真正想让他调去西北,等将来再回来,便用驸马都尉的名号直接拿走他身上职权,做到卸磨杀驴。 赵煦这个人,说话不直截了当,偏要迂回,还来个欲抑先扬,让人以为要提拔冯熙呢,却结果实是忌惮着他。 韵德又在不适的时候说话了,“其实不就是御史弹劾,朝中宰执们吵嚷么,如若十四妹当真离不开你那夫婿,那就不要这劳什子什么吴国公主的名号,原先做冯家娘子,不也一样自得其乐?” 赵顽顽还没回答,赵煦先是不悦道,“十二妹是当朕和上皇的旨意为儿戏吗?给十四妹恢复吴国公主名号,已是朕与上皇在朝中努力的结果,怎么,现在要脱冠弃位,要让满朝看天家笑话?你当着你十四妹与朕,就能这样口无遮拦?”说得生气了,将手里的碗都往桌上猛一放,将韵德震了震。 赵顽顽知道,赵煦才不肯让自己丢掉这公主包袱呢,这样便牵制不了冯熙了。韵德不知道这个中缘由,还以为自己是在巴结赵煦,替他出主意。 赵煦与上皇不同,上皇沉溺声色,热爱玩乐,欣赏有才华之人,从而耽于政事。而赵煦从小生活在与上皇相似的三弟阴影当中,既没什么奇才,也不存在治世的智慧,唯一要感谢的就是母亲为先嫡皇后,因此才稳稳地抓住老臣忠臣之心。多年抑郁,致使其性子孤僻优柔、朝令夕改没个常性,还喜疑,这闺中小妹的话,若是韫王或上皇,都只不过一笑了之,嘲她们几句,这些人谁还会因女儿家的话置气? 韵德当然也没想到,本来他与她们说话还好好用着“我”,刚才教训她反而又用了“朕”,立即将这姊妹亲情又变作规矩君臣了。她次次说话都摸到了这孤僻老虎的屁股,老虎终于对她发了一回威。 赵顽顽知道,她与她这大哥过往也没甚关联,除了大宴、大会,也没有说上过几句话,他们之前除了名分毫无情分。 见他对自己也耍着心机,又把自己溜了一早上,于是就想逗他一逗,说道,“那如果,我愿意与他仳离,是不是他就可以做殿前都点检了?我也依然是我的吴国公主,两不耽误,亦不相干。大哥是皇帝,一言九鼎,这会儿皇后娘娘、十二姐还有瑞福都在这儿,还有这么多宫人呢,大哥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赵煦果然冷脸,赵顽顽正等待他怎么拒绝,瑞福却突然说,“原来十四姑当真肯为冯提举做如此牺牲,真是令侄女吃惊,这会儿陛下皇后娘娘、十二姐都在,十四姑断也是个一言九鼎之人罢!” 皇后拉扯她,“瑞福,说什么呢,”说完陪笑脸给赵顽顽看,瑞福却不理,这个时候看向韵德:“我知道韵德姑姑的驸马,一向德行有亏,那荀驸马在后宅收了多少低贱女子,却一再被上皇维护,我也很为韵德姑姑不值。而崇德姑姑更是被强抢为妻,这两桩对姑姑们不公的事,上皇的时候,却总被那些臣子们嚼来嚼去,而如今爹爹登基,怎么还令他们对天家口不择言?该我说啊,爹爹就应当治一治那些爱嚼舌根的家伙们,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在谁手上!” 啪地一声,赵煦一巴掌打在瑞福脸上,“大胆!你给我下去!”瑞福立即哽咽着跑了下去。 赵顽顽见赵煦虽然发怒,手劲却松,这额头连个青筋都没暴起来,好像是故意做样子把她打下去,心里却此起彼伏。 现在的士大夫们,的确开始像过去对他爹爹一样,开始对他指手画脚了。他坐在朝堂之上,却是宰执的天下,宰执将奏折先览过,处理了大半,各个批示办法,然后给他递上来甚少的几道,还多是要他批复个行与不行了事。但他要做什么,这些大臣却都纷纷出来劝阻。譬如他最近想做的,便是将上皇的后妃迁入玉清神霄宫,再在小云寺旁修建一个新的国观,名为上玄通真宫,以取代过去玉清神霄宫的地位,就遭到众大臣的反对,指责他劳民伤财,一力地劝阻。 说起来,当初管通、安相、谢素等人,是瞅准了上皇喜欢韫王,这才顺着上皇的意要废掉他这个太子捧韫王,若上皇喜欢的就是他这个太子,这些谄媚的人在他身边反而比眼下帮他抢夺皇位的忠臣们中用多了,还不是他喜欢干什么,管通、谢素等人就帮着他办了么。可惜他现在身边反而没能用的人了。 韵德此时听完,突然长跪下来。 赵煦愠道:“你又干什么?” 韵德突然哽咽道:“妹妹斗胆了,但方才瑞福说得不错,韵德当真已经在荀府受尽委屈,如果再不让我与他仳离,可能妹妹便要被折磨得不成个人形了。且大哥可能不知道,我那驸马荀子衣,他本就不是我的驸马,爹爹阴差阳错地才让我下降给他。因娶了我,他心怀不满,欺负于我……还有一件事,难以启齿……” 皇后接过口来,“你不会想说,你与荀驸马这两年没有夫妻之实吧?” 韵德泣不成声地默认了,“求陛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可怜的 分卷阅读140 十二妹妹……”皇后听得也替她委屈起来,抱住她看向太子,“您的两个妹妹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再由着这些大臣们胡来,天家哪还是姓赵的?” 赵顽顽一边吃饭,一边看完这段杂戏。各演各的,各有各目的。韵德是为自己讨自由,赵煦是想利用她控制冯熙,瑞福又耍小孩子脾气,想看她难堪…… 吃完了这一顿正要回去,韵德也不哭了,出来同她说话道:“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与那冯熙,也甚不般配。他虽然长相不错,那脸上可还刻着逃兵的刺青呢,你也能忍这样人么?西北风沙吹出来的野汉,一介武夫,配得上你这浑身的文采、爹爹心中善画的才女么?……你与荀子衣勾搭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眼下我有个办法,如果我们两人一起诉至登闻鼓院,借着我们两个的婚事仳离,帮着大哥在朝中宰执手里夺回说话的权力,那我们可就是大哥的恩人,往后这公主做得也不吃亏。随后你还能同荀子衣重修旧好。至于那冯熙,他说不定真能当上殿前都点检呢,就算当不成,调去别处,也比成了你的驸马都尉,变作个游手好闲之徒强吧?你若强让人家做你的驸马,不是毁了他前途么?” 这话虽然难听,却都说得在理。临到出宫那路口上,韵德又想到一件事,“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冯熙确然不值得你费心。你不是怨我当初骗你,如果有人肯做你的驸马你就能出宫么?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让人递话给冯熙,想让他做你驸马,救你出去,结果他明知拒绝你会将你往死里推,还不是拒绝了?你今日为他着想,想让他做驸马,怕是他为了自己官职也不肯答应呢。说不定,他才不想当驸马呢。” 赵顽顽已经朝着蕊珠阁的方向走出了数步,听到她说这句话,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拒绝了她的,难道不是荀子衣吗? 她向之求救的,怎么会是冯熙呢。 ☆、干呕 韵德看她神情突然就萧索了,似乎正在想当初向冯熙求救的事,于是过去抱住她,叹息道:“十二姐过去是做过很多事,但却从来没想要置你于死,我们是姊妹,血脉同源,我能怎么样?我只是自己过得不好,有时看你也这样,心里安慰。我知道我对你不起,但如果我们都仳离了,我们都能好过,我对你也没什么嫉恨了。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咱们好好的,做当今官家的姊妹,而不是上皇的女儿,就再也没嫌隙了。” 她想与荀子衣仳离,便也想让赵顽顽仳离,她就觉得这样才公平,她对赵顽顽这些年的嫉妒心才能平息。可她到底嫉妒赵顽顽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通。赵顽顽一向得到的没有她多,过的日子凄惨无比,她自己都想不通,到底嫉妒她什么。 赵顽顽没有松开她,任凭她抱完了。韵德突然觉得身上有些怪味,道:“这什么味儿,十四妹闻到了么?” 赵顽顽冷嘲一声,“对不住十二姐,我蕊珠阁里养的兔子,今早拉了我一身,这没来得及换衣裳。你不是说咱们往后再没嫌隙了么,这屎尿沾在我身上也沾在你身上,你也别嫌弃。我也不是故意恶心你的,只是天意就这么巧,让你靠过来了。咱们是姊妹,姐姐别见怪。” 韵德哪里身上沾过这种东西,当即一看,虽然根本就没有找到沾在哪里,也已经令她作呕起来。 赵顽顽道:“对我来说,这些已司空见惯,我甚至还喜欢这样脏的东西。十二姐从来未曾受过我所受的苦楚,却总是看着比我更凄苦,这是为什么?什么时候,十二姐能放我一条生路?” 韵德哪里听得进话,一门心思都在她的华美衣衫上这点屎上,她昏昏欲倒,被内侍搀扶着急急离去。 赵顽顽望她走远,摇了摇头。她身上哪里沾得什么兔子屎,要沾得,也是月前韵德叫她去朝霞阁看瑞福被救出来的那次。那次韵德便与她贴得近,险些沾到,赵顽顽自己什么也没说。这回想起来,却忍不住想让她难受一把。 ———— “呀,又拉了。”大喜和二喜正在屋外头乱跑。凤霞赶紧收拾,绛绡瞅一眼说,“就是菜叶子给多了。” 凤霞说,“给的是厨房剥下来的,这拉下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万一公主怪罪……”凤霞怯懦,什么事都惦记着会不会被怪罪,绛绡是出了蕊珠阁的门才会拘谨害怕,倒是在蕊珠阁里还按着原来的来。除了凤霞外的其他宫女们都是外间洒扫的,比她们品级低,一般不让她们到跟前来。 “厨房这菜就是太好了,这外面抱过来的哪吃过这些精贵东西,可不得拉么……”眼睛一瞥看见洒扫的往她这儿看,于是跟她说,“那你照顾大喜二喜,我去干活了。”+ 绛绡也不糊涂,当着那些人,她自己还是会收敛些,尽量都是低头做事给着笑容,分拨了些宫外拿进来的小巧东西给她们。这些还是以前跟霜小学的,这家伙鬼灵精,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买的小玩意儿多,但现在,霜小也不管那些人过来了,一个人靠在墙上拨弄她头发,本来散的被她拨弄成麻花然后又拆了重弄,心不在焉地不知道想什么。 看见有人盯她,绛绡走过去跟她说,“你站着发什么呆?小心人多眼杂,这里不比宫外,别给娘子惹毛病。” 霜小愣愣地转过头来,“你以前曾想过咱们娘子是公主么?公主……那是什么人,我伺候的是公主,说给谁也不敢信啊。你说小环要知道公主抱过她,还给她缝衣裳,送她上路,那得高兴坏了。” 绛绡低声说,“你魔怔了,快别想了,这地方可容不得晦气。动着吧,咱们之前在内侍省你没听么,若是被罚起来不定娘子能护着咱们。即便是在冯宅的时候,大姐儿也看得咱们好紧,你可别怠慢。” 她也不敢在外面多说话,这些话关上门还好说,霜小默然点了点头,绛绡赶紧走了。 赵顽顽从外面回来。吃完那顿宴心中更冷,回来看见凤霞在照顾兔子,她蹲下来,将那灰色兔子抱在怀里。 凤霞道:“公主,大喜似乎不大好,是不是应该叫人来瞧瞧。今日拉得不像话了。” 赵顽顽回头要过去看,凤霞拦了拦,“还是别看了,臭得很。” “去太仆寺找兽医官去,别让它死了。”她出了门,亲自盯着凤霞抱起小黑出去。凤霞更是紧张得不行,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公主有这么大的反应,登时抱着兔笼子撒腿就跑。 赵顽顽盯着二喜发呆。过了一会儿把刘仙鹤叫了来,问他:“当初我十二姐曾说,如若有人愿意跟上皇求娶我,我便能获救。我当初是求得你帮我传话,对吧?” 刘仙鹤道:“是小的去传的,小的跑去找那时候的 分卷阅读141 冯熙侍卫,那冯熙侍卫正是殿前班直的,我跟他一说,他便立即道‘崇德帝姬怕是太瞧得起在下,在下并没那样的福气。’我又说,‘您做驸马而带帝姬出府,难道不比做班直侍卫强么?’,他说,‘在下高攀不起,还请另寻高明。’他就要走,我拦着又问,‘当真不行,如果帝姬求你呢?’他说,‘祝帝姬早日找到乘龙快婿,放在下一条生路。’” “别说了,下去吧。”赵顽顽已经不能再听。冯熙的话语冷漠如斯,她越听,越觉得这刘仙鹤是与韵德合着伙来骗她的。但刘仙鹤这伤还没好,他不会再想死了,他亦不敢再编说辞。她内心已经信了。 霜小正好从外面游神似的过来,要给她净面换衣。赵顽顽看见是她,脸上忍不住露出愁容,跟她说,“如果只剩下二喜一个,往后二喜还能这么快乐么?” 霜小心不在焉:“或许就是因为二喜在,大喜才会不快乐,开始生病,拉稀,想死。” 赵顽顽望她一眼,她没什么表情,拿起沾湿的帕子便往赵顽顽的脸上淋水,一丁点儿都没注意到不妥。 赵顽顽:“我自己来吧,你下去歇着,我让人少给你排几班。俸还是照样,只你一班做得时间稍长点,别被别人说道。” 霜小也不低下身子来行礼,就嗯了一声出去了。 半夜时,赵顽顽点着灯在桌前枯坐。 “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赵顽顽突然回头,见冯熙已经脱得只剩下白色的单衣坐在床榻上,手里抚着二喜。二喜很是欢快,精神地用头蹭他,随后他将二喜放在地上任他跑。 “送去太仆寺医治了。” “是我那只有了病么?” “怕有些不好。” 赵顽顽起身,“我求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娶我?后来知道我要死了,可是后悔了?” 冯熙仰头,“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令你曾经不快,甚至痛苦?难道不想听我解释?” “你过去讲出这些话来,我一定伤心坏了。可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也不能将你和说那话的人对上,哎,说起来,真是奇怪,如果二喜成了独一只,你说再给她配另一只,三喜或者四喜,白的或者棕的,她还能过得好么?抑或就这么独一只到死为止?” 冯熙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顽顽做一个万福:“郎君千岁,妾身以为,郎君该当鲲鹏展翅宏图大展,切不能因妾身而丧了心气。”她仰头,“你当初不愿意娶我,是因为你不想做驸马都尉。而后来救我,是因不想我被冤死。现如今我已为这和国公主,我是如愿了,但要让你做这毫无建树的驸马,放弃手上一切功名,像荀子衣一样终日与官家打马蹴鞠吹捧度日,你做不到。” 冯熙挑眉:“那怎么办?” 赵顽顽听到这四个字,就知是真的戳中了他心事。 “我已经写过仳离书给你,咱们两人缘分至此,也算干净。日后各自婚配,不必再计取。” 冯熙哈哈笑两声,“你倒是干脆。” “你也很干脆。”赵顽顽失望之极,她方才发呆时,甚至盼望着冯熙能说上一句“我愿意为你放弃功名利禄,甘心做这驸马都尉了!”她生怕他说出这句来,自己意志薄弱不知道如何劝他才是。 “那今晚呢?”冯熙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赵顽顽关上窗,开始自己解衣裳,一边脱一边往他身边走,走到床榻边上,洁白光滑的身体裸露在昏黄光下。 冯熙仔细瞧一遍她,“你猜,我想不想你做个贞洁烈妇?” 赵顽顽坐于他腿上,感受他已经发热了,她用脸贴他胡茬,他的呼吸越发不稳。 但她还是说,“我可不能答应你,我烈女传读的不好。” 正欲闻着他上床榻去,突然前胸一阵闷着恶心,忍不住捂着嘴干呕几口。 冯熙咧着嘴,“想来也该了。” “该什么了?” “还是比我算得晚了些。” “……什么晚了?” 冯熙将她抱上榻,“明日请太医来给你诊脉,再告诉你罢!前两日我摸你脉搏便摸出来了。” 这家伙讳莫如深,直接将她闷在被里。到底怎么了? ☆、冯君中风 四更天未亮,冯熙和衣从蕊珠阁出去,在上阁门与孔慈见着。孔慈引他出宫回皇城司衙门,两男人一向默契无话,临告辞孔慈终于憋不住问:“可见霜小还好?” 冯熙道:“近来好些了。莫不要递个条子?” 孔慈摇摇头,“看见我字她反而还提醒了她。” 小环的死对霜小来说打击不小,但却不能怪罪于她。小环出殡那会儿,她每日自责近狂,这回一听到入宫就立即跑去了,一句话也没同他与他娘说。他娘在小环死后,神情恍惚几天现也好了,反而霜小出不来,确让他不免头疼。 孔慈每回都会问一问,冯熙自然也就从赵顽顽那里替他多打听一句。孔慈打算看明年迎娶霜小过门,将亲事先定下来,好让霜小能从这事里过去。 整好今日送了冯熙便换下班来,与冯熙分开后回宅去,还未入家门就瞧见一个间壁吕家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口瑟瑟发抖,孔慈走近了问:“月凝?” 这个时候才过了四更不久,天仍黑着大半,月凝举着个小灯笼哆嗦在那里,看见孔慈,立即奔上来,泪水霎时涌出,“孔副使可帮帮我家娘子吧,她……她……中风……” 中风?孔慈略惊讶,这女儿家怎么好端端容易中风的,下意识问,“请大夫了么?” “请了,也吃了药,可是根本也没法见好,因为,因为……哎,哎,我说不出……”这月凝一直流着泪说不清楚,喉头哽咽,几乎要倒在孔慈身上了,她急得跺脚,孔慈立即开了门,“进来说。” 月凝进了房门,一语不发穿过院子,孔慈将他引到厨房去点上灯,她才说,“我也是没法子,我们大姐儿是不让我来说的,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不敢回去冯宅告诉,也不敢去找二哥,想着只有来找您了。”说着跪下,“本来刚嫁过来时,大姐儿就被他伤着,脑袋也撞了,脸也被他打了,他就到处说我家大姐是风寒,结果不出多久,我家大姐果然得了风寒,躺在床上不起。吕夫人得了冯家给的金银和翡翠,因为怕外边说道,就让那吕缭在大姐病中时不要出去沾花惹草,结果他却……他却……” “这么大事,既是来找我帮忙的,你还支吾个什么?” “吕夫人强压他在大姐儿房里,他就把他那丫鬟叫起来轻薄,就在大姐儿床前,亲啊抱,摸来摸去,大姐儿本来是风寒加上原先头上的伤,就想得个安静,结果她一卧病,他们 分卷阅读142 在她房里闹了几天,大姐儿突然就中风了……请了大夫,大夫说是变天儿了,再加上她头上血瘀,情志郁怒才这样的,现在在房里一直抖抖,发颤,那两人嫌晦气才不在这房里了,还跑去跟夫人说大姐儿发癫发疯,叫不让在他院里,令给了个破院子,这么冷的天就给了一点烂炭把我们大姐儿扔在那边,不让我去伺候也不让我看见,我是趁夜偷偷去了才看见大姐儿那模样……这几日大姐儿还丝毫没好,他们已经商量要纳了跟他在大姐儿房里胡闹那丫鬟,说要给冲冲晦气……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只能偷溜出来,让您救我家大姐一救,救她出来,回冯宅去罢!” 孔慈一听勃然大怒,冯君这一个气性高的女子,就算脾气再差,再眼高于顶,也是冯熙之妹。他当即便拍案:“我这就去,你给我带路吧。” 正好现在天还没亮,孔慈跟着月凝往吕宅墙下跑,看得孔慈都在想她要怎么溜进去。谁知月凝跑到墙根底历时跪下,扒开墙根的草,露出一个狗洞来,她立即就爬了进去。 这逼得她一个冯宅的大丫鬟都钻起狗洞来了,吕家还真是做得够绝的。孔慈皱了皱眉,跃起从墙上翻过去,月凝刚好从地上爬起来,引着他顺小路往冯君那院去。 孔慈到了跟前,月凝说,“这院没洞了,我就进不去了,我先前是趁着他们送饭的时候往里看过一次,大姐儿在地上趴着发抖没人管。” 孔慈还特特在大门看了一眼,竟然上这大锁,这冯君嫁过来才不过数月,竟然给折腾成这样,这吕家倒是堪比大狱了。 “行了,我进去看,你躲起来吧。” 月凝道:“我替你把风,要不人来了你怎么逃?” 孔慈冷笑,“怕他作甚,再者我这是狗耳朵,听见了立时躲起不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别被人发现了。” 月凝待还要说,他已经跳上高墙钻进去了。下去的时候也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月凝害怕,看见外面有灯笼往过晃,怕是巡夜的,就赶紧溜走了。 孔慈进去跑到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屋门好歹没锁,估摸方便那送饭的。他拔开栓进去,这会儿冯君倒是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那炭盆就在旁边,好在是炭盆给灭了,要不然点着被子这人都要烧着了。 孔慈走过去,冯君此时没有癫,只浑身红躺在床上,他看向她时,她突然惊惧地颤了一颤,孔慈才知道她原来没睡。 但中风已让她说不出话,就一直愣愣看着他,那脸疏忽更加红得厉害,似是羞耻无奈,立时流下泪来。 孔慈道:“你这不行,你二哥知道,还能不把那吕缭杀了?我带你出去。” 冯君中风后除了偶然发抖得厉害,吐白沫外,就是这样僵直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但她还能略微动动脑袋,她此时摇了摇头。 孔慈道:“就这样了,还摇头?”说道叹一声,“若是早两年,我把你娶了你也就无这事,倒我那时是个补济的破落户,估摸你也看不上。现下我也要娶了,虽说咱两个是没那缘分,你好歹还是我兄弟妹妹,我还能任你受人欺负?” 说着便要抱她起来,一抱她便拼命摇头,孔慈本想坚持,才发觉她是疼了说不出来。 当下看强将她抱出去也不行,只能再慢慢想办法。先问道,“你顿顿饭吃的好么?” 冯君犹豫了一下,微点了点头。她脸上已面瘫着,孔慈又叹一声,“我看你也说不了实话,我现在就找你二哥去。”正要走,突然她手指头拉住他袖子,这好似是突然能动了? 她嘴角颤着做个表情:“别告……” 告了,这婚事就完了。她自己心里还想着,她只是中风罢了,她能好的,她好了,还要振作起来,在吕家站稳脚跟,她还不想这个时候狼狈而走。 可是,不管多么狼狈,她也不愿意让眼前这个人看见啊。复杂心绪间,又感动于他雪中送炭来看她,眼里除了关切愤恨,没一丝的掀起,她心里暖得,恨不能将他坐在她床头这一刻记一辈子。 —————— 赵顽顽被突然叫起来,是赵煦跟前的来传令接她。那内侍官不说去哪,就只催着说是大快人心的事。 一出蕊珠阁,还给她备了辇,特特让她坐着。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宫里原先除了太后皇后,还有几次明节皇后在时坐辇,后来谁还能用辇的,到了赵煦这一朝给她这个没外嫁的公主坐,还真是破天荒了。 现今宫里已经没有太后,原先上皇还是官家时,太后大妈妈向氏还在了一段时日,也就她及笄不久便薨逝了,再后来就是明节皇后郁结而死,她母亲被贬为庶人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宫里没有太后,那辇就只剩下皇后能坐,但赵煦登基以来好像根本也没让皇后坐过, 所以这辇,她坐得很惶恐。 这赵煦,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辇一直将她抬到宫门口,下来又换詹子,这詹子是太常寺极华丽的公主出巡的詹子,前头立着银鞍侍卫和洒水开道的列兵。她今日都没来得及盛装,但赵煦已经给她摆下了如此庄重的巡街仪仗,不知是要去哪里。 硬着头皮坐上去,一路走了半个时辰,路上敲锣打鼓,又是洒水叫喊开道,一路径行到了人头攒动之地。但这地气却越来越阴森,赵顽顽觉出不对劲。 詹子停下,历时有官员将她迎下,将她引导上一座砖楼。砖楼的二层可看见底下,这时候发现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座高台,而高台之上,站着举刀的刽子手! 赵煦的仪仗和伞扇也在这砖楼上,赵顽顽站定一刻,望见冯熙先从她对面的房中走了出来,与她四目相对,却无过多交流。其次是赵煦,出来后便被簇拥上座在伞扇和仪仗前。监斩官也走了出来,等到了时辰向赵煦请令,押解犯人上刑场。 原来是要她来看行刑的。 终于将那穿着囚服、瘦弱不堪的犯人押了上来,赵顽顽问那陪同的内侍,“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吧?” 内侍笑一笑,“还是让上皇告诉公主吧。” “上皇也来了?” ☆、新的形势 此时屋内几名内侍低头搀着一颓然老人走了出来,赵顽顽竟然不敢认,这是一个月前还在位的官家,她那皇帝爹爹!竟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身上穿着的锦服上甚至还有污渍,那内侍将他搀扶着,他身边的王宝儿不知为何也没让跟着,他出来了,也没人给座,就让他站着向下看。 即便她再恨,她也依然被他的老态所震惊,而赵煦坐在座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赵顽顽偏头道:“陛下怎么不给上皇备座?” 赵煦听见,回眸,“这话从 分卷阅读143 十四妹口里说出来,还真是奇哉。” 赵顽顽见他冷漠如斯,禁不住觉得骨寒。 “崇德……”上皇在那里低喊了一声,声音苍老得她不敢认,回头对上他的眼神,那种低眉顺眼的、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眼神,不像个人,像个刚被教训完的狗一般。 “……你过来。”他向赵顽顽招一招,她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走到他身边去。这老态之人立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冯熙在远处紧紧盯着。 这时候底下那刽子手已经拔刀对准了犯人的脑袋。上皇惊恐地望着下面,手里攥紧了赵顽顽。他是想得到点安慰,让他在臣民百姓的眼里,不显得茫然无措又惊惧失常。方才赵顽顽帮他说的那一句话,令他突然想依靠这个女儿。 监斩官的口里将犯人名字报了出来,正是权倾几十年的巨宦管通。底下百姓口中唾骂着,群情惊讶得不行,贴在她耳边道:“今日里书房吵得厉害,李相带着御史提议立储呢!咱们官家……这如今已经四十,还未一儿半子,李相却与御史们与他提议,在皇亲子嗣中择一个,官家自然因此大怒。” 赵顽顽已经倚靠在床榻上,她的手抚摸着肚子不肯放下,听到这个威胁立储的事,才分心出来惊讶道:“这官家天下刚定,他们请求立储,恐怕官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话是如此,但官家没有子嗣也是实情,他后宫比得上皇也可不算少,这就是生不出来男儿啊。不过近日听说,也是因为这事,官家又立即的从教坊挑人来瞧,还又将殿里一个侍儿给临幸了,不知是不是被这事给急着了。” 赵顽顽笑,“官家熬到四十,终于熬不住了,夺了我爹爹位子,现在大臣们已怕他后继无人。不过我先皇大爹爹也是过继过来的,这过继在本朝又不是新鲜事。按着以往,是该在这时候赶紧过继一个,以定群臣之心,来日若他真生下了,那这过继的退而为王便是了。我这大哥又何必和臣子置气?还是因为他这生性多疑的毛病。这江山才刚坐上,还没坐稳当,便与忠臣互为仇敌似的了。” 刘仙鹤道:“怕是不过多久,真就个要到选定储君的时候。内侍们都在讨论哪个王的儿子能获此殊荣呢。” “那咱们倒是也应该走动走动,你就这事多去打听上意。”赵顽顽心道,这未来储君的事一旦传开,皇亲间都会有所动作,宫里的站队就是一茬接着一茬,在选送储君人选上,定然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说完这些,赵顽顽低头瞧一瞧自己的肚子,眼里怜爱得说不出话,恨不能将他摸上十七八遍,又怕摸出了什么问题,小心翼翼地。 “公主这怕是……就要开府了吧 分卷阅读144 ?”刘仙鹤也露出笑脸,她忽然抬头,又严肃起来。 刘仙鹤以为她变脸是对他不满,立即跪下道:“小的不是想着给公主宅做什么都知那回事了,公主切莫动气,要不然就打小的解气,小的不敢再说错话了!” 赵顽顽摇头,“不关你事。”只关冯熙的抉择,让她内心越发不安,眼看刘仙鹤那样,道,“都知说了给你便是给你,只不过咱们开不开府,这是官家的主意。” 当夜冯熙没来见她,也无派人过问她,但翌日倒是让刘仙鹤打听到,皇帝已命他外戍河东,他答应了。 外戍三年,这是赵煦跟她说的。等冯熙外戍回来,便正是褪下军权为驸马都尉。他算是为她与这腹中刚刚才有的孩儿牺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了……只不过稍稍迟个三年而已。 能做这个决定,便已不容易,赵顽顽心知道不能强迫他现在就放弃一切军职。可眼下,枢密使和殿前都点检这样的官职,他都已经抛下了,还夫复何求呢? 做人也不能太贪。 冯熙还没亲自来告诉她这消息,那程之海倒是来了,这回来是请她去小云寺接一个人,然后往后的三年,她便得伴着此人度过了。 ☆、太皇太后 程之海又派身边的内监过来请赵顽顽,这回是奉旨出宫接人。 赵顽顽一听是去小云寺,心里已有了些把握。赵煦要请的是她祖父的废后王氏。 自上皇时向太后薨逝,后宫就没有立得住的主心骨。太子生母皇后早死,后来立的郑皇后,本是向太后的侍儿押班,也是个老好人,没震慑后宫的能耐,后宫一向依然为向太后把持。向太后死后,上皇宠幸明节皇后,明节皇后就成了后宫管事的,那郑皇后也不说什么,现在上皇退居延福宫,郑皇后是为数不多还能在延福宫陪着上皇的,有个上圣太后的名称却也没什么她存在的位置。 现在赵煦的皇后,昔日的太子妃,家中势力并非宰执一类,只是抚远节度使之女。虽然他父因她提官,但亦酒肉之辈,她性子也软弱权衡,赵煦又因为生不了子嗣而在后宫乱封嫔御,导致后宫乱象多被御史大臣们说道个没完,后宫没个镇主的,赵煦也头疼得要死。 若要请上皇的郑皇后出来,他赵煦才不乐意,赵顽顽便知道赵煦要请出先皇那德高望重的原配云后,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 赵顽顽去了小云寺,被内侍与和尚引到后头院落去。这幽深院落,她倒略还有些印象,她只在自己所住的那僧房里向外看时,看到过这墙。她也曾想过那里住着什么人,但没人会告诉她。她估摸那人同自己一样,都是疯疯癫癫地,被拴在梁柱子上的人罢。 亦是后来再去小云寺,才知道那里关的是她嫡祖母王氏。王氏家世在前朝便是大族,于太/祖有从龙之功,到如今仍旧是宰执辈出。她本就是嫡皇后,传说是因为向太后设法以她在宫中砍掉了内侍宫人的手脚行巫蛊的罪名,令祖父一怒而废后,将她迁至小云寺去。后来上皇在位时,一度将她请回宫里,又因为向太后妒忌,再次回小云寺去。 这嫡祖母当年是亲自为上皇择的原配嫡皇后,对赵煦母子是真正疼爱,要不是向后让自己的两个侍儿押班勾引上皇,赵煦她母亲怎么会失宠,怎么会抑郁而终,赵煦又怎么会忍受那么久的委屈? 现在这形势,他如今请回他嫡祖母也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向太后的手段,这些时日在掖庭狱一查,也就清楚明白了,这巫蛊之事,历朝历代的后宫用来嫁祸都是得心应手,真真假假,一目了然。 赵顽顽出生时就没见过这嫡祖母,但她是敬重她的。能在这些年当中几次起落,青灯古佛到现在,抱持着自己的庄重和家族的颜面,在重臣与皇帝心中仍然举足轻重,那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做到的。 厚重的院门一打开,里面的老树老墙满是藤蔓。走得进去,和尚进去通报过,内侍才与她一道往里。 那内侍想先她进去,里边突然道:“只让顽顽进来罢。” 祖母知道自己的闺名。 赵顽顽蹑手蹑脚走进去,望见一身着缁衣的妇人,身量略略消受,近七十的年岁,脸面却不松弛。她手里捏着佛珠,此时正闭着眼睛还在默念经文,等念完了,抬眼见赵顽顽在底下静静地伏拜着,便缓慢道说:“起来吧。” 赵顽顽发觉她只有眼角有老妪的纹路,头发半百,再找,便难寻什么古稀之年的踪迹。她的声音持重有力,却又带着常年念佛的从容,看见她微笑却有威严,坐姿仪态端正像尊菩萨,半天了,也不会往椅背后头靠着歇歇,似乎是习惯了这等姿态。 “早些年便听说你在前面,一场大火后,老身亦是唏嘘,便也常为你祝祷。如今看你无恙归来,便是老身祝祷有效,于是更感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她伸出手来,赵顽顽便递上去,跪在她膝下,给她捶腿。以往她有机会,也会这样服侍向太后,让她喜欢自己些,便能让向太后在她爹爹面前多提她两句可爱。 老人就喜欢这样服侍殷勤的孩子。王氏摸了摸她的脑袋,“老身听你有了子嗣,可别跪着了,快起来坐在边儿上,咱们好好说说话。” 都是命大之人,王氏看着她的眼神极为投缘,这或许也是赵煦让她前来的原因。赵顽顽坐下来,道:“太医才告诉了我。” 王氏微微一笑:“冯熙这孩子,倒是有福。” 赵顽顽愣了一愣,却没想到她会提及冯熙,“祖母也知道他……” “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冯熙这些年间,没少落进我这枯藤老树的古院子来,若没他陪我说说话,我成日里给菩萨念经,菩萨也嫌啊。”她将手缓缓放在她肚子上,“我这小重孙可得长肥些,你让人多给你炖好吃的。不过也无妨,既是来接我回宫的,回去后我便让人专意伺候你,断不能让我这重孙在我宫里委屈着。” “重孙?”赵顽顽更是糊涂了。 王氏拍拍她的手,“冯熙的娘文氏,是我义女,那时候外命妇在宫中赴宴,我就与文氏投缘,收了她作义女,让她时常带着冯熙入宫来。那冯熙小时候,可爱得紧,来日里跟你多讲讲。” 这一下子,便成了一家人似的,好久没有长辈这般挽着她如此亲昵了。 赵顽顽忍不住动容,哽咽叫了一声:“大妈妈。” 王氏再捧了一捧她脑袋,看她眼眶里有泪打转,“怎么眼睛这么不济,你如今也是要当娘的人了,从此收了泪,你待的是宫里,宫里是什么地方,哭给谁看。有什么话不能自己憋着的,就跟菩萨说说,菩萨不是真会保佑你,但他会听。” “已经有人告诉大妈妈,要来接您 分卷阅读145 了?我见内侍都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个秘事,要等将大妈妈接回去才告知前朝后宫。” 王氏微微动了动嘴角,“你这是忘了?刚才提了你这孩儿他爹爹,他难道常日来看我,都不带嘴的么。他上次来,还嘱托我这一把老骨头,要操心你这肚里的小骨肉。” 赵顽顽当真是没想到,冯熙竟与王氏有这样的渊源。王氏渐渐与她聊来,竟然对她的事迹都如数家珍。 赵顽顽听她说自己及笄时的那些事,自己都是没记忆的,但王氏如数家珍。她说冯熙本不爱说话,但却突然有一日开始提及这宫中趣事,口上挂着一宫中女子,初时只说是个贫嘴像是羞耻,当即想到,“是要便溺?” 这个词说出来,冯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艰难点点头。他说对了。 这对她来说是极其难以启齿的事,确实她也没启齿,可却比说出来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恨不能立即钻到个地缝里,毕竟这是孔慈,她确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模样,不用说这衣冠不整、浑身散发着霉味与汗味,连拉尿都要让人服侍。 不让月凝照顾她,是吕缭故意的。吕夫人是交代得让人伺候她病症,但实际上吕缭却让人别费心管她。这几天屎尿一恶心,他们便怠慢,照顾和送饭都能迟就迟,反正有吕缭罩着,夫人也不会说什么。即便就是夫人知道了,他儿子供给她点好东西哄着,说几句好话也就无事了。 她已经憋了一晚上加一晌午,昨夜送饭时,因怕她会便溺,吕家那婢女就没给她喝两口水,可她现在还是憋不住了。若不是万不得已,她觉得自己定要憋死,也不会请求孔慈帮忙。因为这样的羞耻无异于死。她很想死,知道孔慈在那柜子里,她就像咬舌,可是早上咬了半天,还是没狠下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去死,大约是……大约是……因为还想多想一想娘亲和二哥?多见一见孔慈,多记住他会儿? 孔慈往她下身看了一眼,亦紧张起来。他虽与霜小有过一次夫妻之实,却因为酒醉,连她身体也没看过,如今却要帮助冯君起身便溺,她还是旁人之妻,而自己也是将娶之人,这个男女之防,在此时……也只得不讲究了! 当下他将手搓热了,伸过去,自己眼睛不看,将她裤绳解开,不挨着她皮肤往下脱了半截。他眼睛死死闭着,冯君暗自流泪,然心跳却越来越快。 夜壶从床榻底下找出来,孔慈心里鼓足了勇气,跟她说,“得罪了,”说着将她腰底下托起来,把那夜壶塞在她身子底下。 但等了一会儿,孔慈仍没听到声音,他这才睁眼去瞧她,她脸面已经滂沱一片。 她根本不敢在他跟前使力,亦不想让他听见那声音。 孔慈道:“莫怕,我当什么都不知道。” 冯君心里想可你已经知道了。 孔慈道:“你就当我是你亲哥哥,是冯熙,或者当是在西北山里,什么都得苦着忍了。你得活着才对得起冯宅,想想你爹,你娘。” 其实冯君是真忍不了了。那声音终于出来,孔慈反而长舒一口气。 突然那外门有人一推,孔慈,蹭地过去将栓插上。 外面的人一愣,“娘子起来了?” 冯君急得要命,这个时候被激得怕了,孔慈扶住她身体低头说,“有我在,千万别慌。” “娘子?既能动了,便开开门,难道你不饿?吃的给您可送来了。” 孔慈皱着眉,抱着她身体支撑她便完,将那夜壶盖上拿到床下去藏好,随即为她穿好裤子,盖上被,然 分卷阅读146 后藏在门后轻挑开门栓,随后两步蹬墙,躲上了房梁。 外面的人又猛地一敲,才发现门开了条缝,一推开看见冯君还在里面躺着,口里疑道:“奇了,刚才怎么推不开。见鬼了?” 那送饭的正是和吕缭有一腿那丫鬟芍药,已经成了通房婢妾了,但还是在吕缭房里干活照顾,因此吕夫人还叫她伺候冯君。这时候芍药捂着鼻子走进来,将饭碗从食盒子里拿出来坐她面前,用勺舀了伸过去,“张嘴吃吧,娘子。” 她倒也不多凶狠,估摸想着冯君万一能好,她还是在冯君底下。虽然有吕缭罩着,她也不能太张狂,只是一天从来三次变成来两次,饭凉水少什么的私下做做,在冯君跟前她还是得露个笑脸,以免将来被报复回来。 冯君一口吞下,那丫鬟惊讶道:“娘子,你躺着呢,吃这么快不怕噎着。”说着又给她喂,冯君只想赶快打发了她出去,于是忍着疼张大嘴把那碗凉饭全吃了。 芍药收了碗,自然而然地去床榻下要拿那夜壶,冯君突然瞪大眼睛,喉咙里啊啊叫了一声。 芍药眉毛一动,“这是要好了?能说话了?” 冯君努力挤出两个字“不……尿……” 芍药嘟哝,“不尿就不尿,”随后眼睛一骨碌,转了喜悦,“哎呀娘子,我现在去告诉公子去,就说你能说话了,赶紧再让大夫来看看,说不定就大好了!”说着快步跑出去。 冯君紧张得几乎晕死过去了,见她出去才稍稍松懈。孔慈从房梁跳下来,又去端那夜壶,冯君知道他是要帮她倒掉,以免引得旁人怀疑。可让他去做这件事,冯君又再将脸往里扭过去,实在不能再看他了。 孔慈小心翼翼地从门缝望出去,确定没人立即钻出,将那夜壶倒了,又拿回来。 但他仍不能放下心里去,既是对方去请大夫了,他还是壮了壮胆,钻回柜中,听大夫怎么说了再作打算。 吕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和吕缭的这小婢妾芍药回来了,带着吕家的大夫。大夫给冯君号了脉,道:“见是有些喜色,药还吃上,我多加剂量,催好快些。”芍药连声道:“好,好。” 大夫道:“也得叫小官人来瞧一瞧,这两口子一见,能让高兴些,一高兴就好了。” 大丫鬟有些嫌这屋里的味儿,急着想出去,但又得替吕夫人看着些。因为知道吕缭厌得冯君不行,所以特特才来监督着,可不能让他们做得太过分,传出去就不可收拾了。于是道:“你赶紧的让小官人过来看看呀。” 丫鬟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的,我现在就去请。” 说完她就跑了出去,那大丫鬟出去吸了好几口气,送大夫走了,等芍药把吕缭叫了来。刚好吕缭吃了酒回来,身上一股子脂粉味,站都站不稳。但好在是人在,她就已经高兴了。若是连人都不在,大丫鬟又得跑去吕夫人那里说嘴,吕夫人必要叫她去骂一通。 吕缭一进来,便大咳几声:“这鬼地方,通通风啊,臭死个人了!” 冯君的脸越发埋在里面。这让孔慈看见自己的丑态,已是够了,现如今看见吕缭的嘴脸,真不知他会作什么想。她只能咬着嘴唇,等他们快点出去。她现在就满心想着,孔慈可别再看她的笑话……也千万别为她出头……更加不能被眼前这些人发现。 吕缭被芍药扶着坐下,因为当着他母亲的丫鬟,不得不陪笑脸在冯君身边说,“好娘子啊,赶紧地好起来,若不然全家都急坏了。你好了,咱们都万事大吉,是不是?”说着惺惺作态,大声道:“娘子!我立即给你煎药去!保准让你药到病除!”说着走出来,往那大丫鬟身上一搂,道:“我送你回去,顺便我给我娘子煎药,你说好不好?” 大丫鬟娇滴滴笑,“你可算识相,那药是真的去煎吧。” “真的煎药啊,难道还能奸你啊……” “无耻!”那大丫鬟推他一下,推不开反而还往他怀里钻了。 …… 凤霞把大喜抱回来了,风尘仆仆地说,“这祖宗可算是无事,太仆寺的兽医官给开了几副药,现如今当真是好多了,这几天吓得我都没睡好觉。” 凤霞觉得自己要是照顾不好大喜,恐怕就会被丢回内侍省去。 赵顽顽瞧见笼子里的大喜如今活泛了,反倒是二喜恹恹地没精神,拿出来把它们关一处了,二喜才开始吃东西。 霜小过来擦抹,看见这两家伙于是道:“把他们关着他们能高兴么,莫不如放养了,定就不病也不恹。” 凤霞:“放养跑丢了怎么办?” 霜小道,“跑丢了那就是这两个不是一对儿,该是一对儿的跑不丢。要两只一起跑丢,那你这眼神儿得多不好。不过两个在一块儿,没吃没喝死了那也是相依为命,也挺好,人都不能跟他们这一块儿死的一样圆满。”她自己说着说着,突然眼皮耷拉下去,不知道想些什么去了。 凤霞觉得她神神叨叨,也没和她多说话。霜小突然自言自语,“今日里眼皮老跳。” 凤霞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霜小也没说左眼还是有言,低低地自言自语往外走。 ☆、女军师 吕缭才不可能真的给她熬药呢,还不是让芍药来。芍药看他搂着那大丫鬟,心下也不痛快,拿了药方子送大夫出去。 人出去之后,立即有小厮端上一盆火里边放着草药放在窗户下面,也不管已经天冷入冬了就开始烧,随后跑了出去。好歹还是带上了门。 孔慈见他们走了,才从屋里出来,坐在她身边。鼻间一股药烟熏着,他气愤难平,过去直接将冯君打横抱了起来,脱离床面。 冯君张口艰难吐出几个字:“不能走……” 孔慈不理她,就抱着她要出门,冯君奋力伸手去撕扯他衣裳,眼见他就要踹开那门了,突然手肘折了回来! 她中风以来,这是第一次能折回手肘,这在孔慈来之前她还是想都不敢想的。她甚至觉得自己要真顶不过去,就这么死了,然后让吕家假惺惺地去冯家一哭她的命苦,等她死了之后那吕缭便更风流快活,倒霉的不过是她这一条贱命罢了。 可她知道自己不贱,她得挺住,孔慈的到来更让她内心升腾起暖意,这世上总有必须坚强活着的理由。 但她还不能走,至少不能这么屈辱的走。因为孔慈一旦将她抱出去,各种脏水便会向两人泼来。她自己的声名与冯家的尊严息息相关,亦更不能连累孔慈! “……现在走了我成了什么,你又成了什么?”她迅疾控制着自己的脑子,奋力用最快的速度说出这些话,“放下我,否则丢了名声,我出去也会寻死的。” 孔慈这么一听,女子贞洁大于 分卷阅读147 一切,他的这一脚还真就没踹出去。 冯君长舒一口气。这时候孔慈正在凝眉,她凑着门口的亮堂凝望他一阵,他目光犹疑关切,他手掌的温度拖抵在她后背和膝下,这场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孔大哥,放我回去罢。”冯君在他面前卸了那早前的局促脸红,就刚这一瞬,看他就仿佛看家人。孔慈叹口气,转身将她放回去,“这终究还是你自己选的,我是一个外人,自只能劝你不能强迫你,但我这事不能不告诉你兄长。” 冯君拼命摇头,“这时机不好,我听说兄长要外戍,这时候让他担忧有何用。”见孔慈不答应,冯君想了想,“你若实在想说,就同公主说罢。娘儿们的事,我若是想请人做主,总是请公主更合适。” 冯君越说越顺溜了,面上的表情也没昨夜那么坚硬 孔慈明白她说的是现如今的和国公主赵顽顽。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冯君虽然初时知道文迎儿确然震惊,但想想文迎儿往日言行举止,除了那懵懂的记忆,几次三番的在冯宅的主事确能让她暗中敬佩。尤其冯君嫁入这吕家时,她都能一眼看出吕缭和吕夫人的不对劲,提点她,又为了她给吕家送礼,她就算表面上不想低头称谢,心里却是感绪,笑道:“不用。” “这你不用劝我,也阻止不了。” 还没再说话,他都已经翻窗出去了。冯君意犹未尽地,望着他那走的背影,窗子外早就没人了,但窗前有颗树,风吹摇摆。 孔慈让人将信拖内侍带给赵顽顽,正好霜小也在她屋里,听见是孔慈托人送进来的,也不多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待在里头不出去。 赵顽顽看完,知道了冯君在吕宅的事情,冷哼一声,心想这吕家收了她的翡翠,仍然还能做出这种事来,真恨不能让人把那吕缭拽出来打上一百板子算了。但显然,若冯君想这么做,也不用让孔慈这么小心翼翼给她递条子了。 转头看见霜小在她旁边晃悠,于是叫住她:“孔大哥有过问你安好,我该怎么答?” 霜小道:“我在公主身边,样样都好。” 赵顽顽于是跟内侍说,“就这么回传吧。”那内侍退去了。见霜小还赖着发呆,赵顽顽将纸条伸过去,“你看看吧,这上面写的。” 霜小一个显露出来,赵顽顽瞧她神色,“太皇太后现在是喜欢安静,但还愿意见我,也是因为这小小儿。老人都喜欢小孩儿,看上去有希望。眼下重孙辈儿还没人,太皇太后亦是着急。若是你有了儿子,再过来,还怕太皇太后不见你呀。” 皇后随口道,“我哪有那福气。” “怎么没有?” 皇后不悦,正想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结果看她那笑着的神情突然领悟了。“你的意思是,李相还有御史大夫们所说的选立储君之事么?” 赵顽顽道:“过继一个能给谁抚养?” 那正是定然会给她堂堂皇后抚养。若是新宠的这几个真的生了,母凭子贵,赵煦更加宠爱,她的好日子更没了,若将她们生的拿来养,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大费周章不说,将来若是生母常健,还有两宫太后之分,生母嫡母之争在前朝屡见不鲜,反而过继过来的就只是她的——既然怎么养都不是自己生的。 赵顽顽算是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可是官家一听此事便恼怒,根本不让提及啊。”但转念一想,这赵顽顽说的,大半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储君不定,前朝争议也不会停,那太皇太后的心事也落不下。官家就算现在不听,将来也会听。这段时日内,只要别让那几个新宠有孕,便可了。 赵顽顽瞧她终于开窍了,又抿了抿唇说,“咱们皇亲当中,适龄的男孩儿都有哪些啊,我对宗子们都不大熟悉。” 皇后一听,眼明心亮,“过几日时宴叫他们全都过来,官家登基后,还未开过时宴呢。” 分卷阅读148 过去上皇时,向太后与郑皇后每每请内命妇带着宗子入宫来吃宴,现在皇后一听,倒也打起了这个主意,这时宴最好了,能让她将宗子都看一看,就能揣摩出哪些是士大夫们心中的得意人选了,而且还不会触怒官家。 这赵顽顽,当真是个女军师呢。 ☆、冯君入宫 赵顽顽早前就看出来,皇后其实心眼儿不大,在瑞福和韵德当时给她下避子汤时,皇后虽然对自己女儿纵容,却也对她多加提点。上次在殿上吃宴那次,她亦是从旁只劝了几句,咄咄逼人的也是赵煦和韵德。瑞福便不用说了,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容易被人拐带跑了,而最近没有再听她过来找自己的麻烦,想见也是皇后从旁阻拦,因此赵顽顽觉得,如果自己拉拢她一把,她也能投桃报李,自己在宫里的时日能过得舒服些,也能将瑞福再劝说回来,省的再被韵德巧言令色地带偏了。 礼尚往来,她接了孔慈的字条,这会儿便就有求于皇后了。 赵顽顽:“我既有孕,还没见过冯家人。还有我那小姑冯君,嫁人后也未得机会见一见……不知道皇后娘娘……” 皇后一听就明白了。现在官家不喜冯熙,以赵顽顽和她肚里的孩子为人质,威逼冯熙出去外戍,不日他也要出发去西军。这等拆散鸳鸯之事本来也让人唏嘘,她怀了孕想见见家人倒也情有可原,何况她那崔氏的娘家全都死绝了…… 她既然给自己出了主意,举手之劳不投桃报李也说不过去。当下便答应下来,给她做主了这件事。 赵顽顽送走了她,回佛堂去陪太皇太后。晌午斋饭时,太皇太后突然提出来,“你今日跟皇后叫了文氏入宫?” 赵顽顽扣头,“是。” “你这有一半是为了老身吧。” “是顽顽自己的私心,想见见姑母和大姐。” “你这孩子就是谦虚。”太皇太后不再说话了,继续同她吃饭。 赵顽顽知道,文氏是太皇太后认的义女,这在她回宫前就在自己面前提过,后来冯熙入宫时,太皇太后也说想见见文氏。但皇帝每日来,太皇太后都不提这件事,就是知道皇帝不喜欢冯熙,如果提她想见冯熙的母亲,那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么。 赵煦把她迎回来当太皇太后,是为了借她威望,前朝后宫能不抓他话柄,他还能立个孝顺名声,省得有人再提上皇退位的事,并不代表太皇太后就真得了当年向太后般的权力,权倾后宫。这个“太皇太后”,更多是个尊佛一般的摆设,但要往地上一摔,也得碎了。 这是个双方互利,太皇太后王氏亦并不是真想在那寺中青灯古佛一生,能回宫重获位置,自然也得对自己这孙子感恩戴德,怎么敢随意提及她和皇帝忌惮之臣子的关系。 现在听说文氏的病时好时坏,她又已经古稀,得见的机会甚少。王氏的确是有见文氏这意思,可涉及前朝官员命妇引官家猜忌她也不会做,倒是今日听自己的婢女传话,说赵顽顽和皇后提说因有孕想见文家人,因此叫文氏进宫,王氏倒是十分满意。 赵顽顽自己也知道,太皇太后开不了口的事,她帮着开了口,太皇太后亦对她更会另眼相看。 她抚了抚肚子,她也不知道在疯傻前,她自己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现如今却似乎已经被折腾得不易喜悲,还爱绸缪,难不成都是因为肚子里这个陌生的家伙吗? 眼下这小家伙只是让她没什么胃口,将来又会是怎么样?她下定决心,一定会让他顺利出来,活活泼泼地长大。那么她,就得在宫里活得好才行。 ———— 和国公主命冯君入宫的消息传到吕宅,可是让吕宅上下大惊失色。吕夫人急得自己跑去了那院子去看冯君,此时冯君的腿脚已经能活动,但还下不了床,她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让人将她好生抬回吕缭院子去,叫自己身边伺候的丫鬟们全都去伺候冯君,还延请了老太医过来医治,药就不停给开,又是找人给她扎针、又是按摩的。 一看见她那儿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将吕缭抽了三鞭子,又把芍药也拉下去抽打了几十鞭子解恨。 还有些许时日,冯君终于在这前后两重天里头渐渐好起来了。她如今已经被抛弃一次,对吕家已经心死,唯一还存在的,不过是作为冯氏长女的一点尊严。 这时候看见吕夫人赔笑的嘴脸,当真觉得厌恶。 吕缭被她母亲摁着日日在她床头亲自喂药。冯君一看到他,忍不住便想吐,但却忍着把药都喝了。 夜里吕缭被勒令不得出来,还要对她嘘寒问暖。他上了她的床榻,睡在里面连动也不敢多动,生怕她见了公主说他什么坏话。 冯君知道,这吕缭原先以为她死定了,她永远也再开不了口了。她现在能活着,还得多亏这吕家没有直接将她杀了堵嘴的决心,好歹才让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黑暗中睡着,仰头望那房梁,冯君总觉得那里有个人似的,她的眼里也总能看到那人,即便都只是她盯着自己发懵幻象的,但也心里暖和。 还记得出嫁时扶着自己上轿的就是孔慈,坠入梦中时有时疯疯癫癫地想,如果这轿是抬往孔宅的多好。 到了入宫的日子,文氏也来了。文氏一到吕宅,就被吕夫人请入大堂上去坐,上好的茶水端出来,当着文氏的面,吕夫人对着冯君一阵猛夸。提及前些时日她得了“风寒”卧病一段时日,所以现在看上去身体孱弱。 冯君一句话没说,见她母亲让小厮抬了两个箱子上来,不用看都知道里面尽是金银之类,用来买通吕家,让他们照顾自己的。 冯君看文氏虽然气色好了些,但老态越来越重了。她明明不过五旬,却看上去要苍老许多,这样便更不能与母亲说自己的遭遇,母亲若是担心起来,哪里还能有好的时候。她连哭一鼻子都不敢,只是静静地听那吕夫人说恶心的话,在旁对着自己母亲笑个不停。 那吕缭便更是挽着他,给她母亲磕头,随后就带人将箱子抬去他房里不出来了。他不出来还好。 说了会子客气话,冯君便起身牵着文氏道:“咱们该入宫了。” ———— 冯君陪着文氏坐上马车,文氏握住她的手,“你可瘦了太多。” 冯君笑,“风寒了好一阵,能不瘦么。” 文氏:“我瞧那吕缭不像是个出息的,好歹他娘是个见钱眼开的,还能对付。你可受气了?” 冯君道:“您还不知道我,谁敢给我气受?” 文氏嘴唇抖了抖,她素来知道自己女儿嘴硬,看得出她是强颜欢笑,这场婚姻显让她受委屈,这体虚了这么多,还能瞒得谁?文氏这把岁数,看什么看不出来, 分卷阅读149 可也不说破她,女大不中留,她不说总有自己主意。尤其这回入宫,文氏想着赵顽顽和冯君年龄相近,冯君或许能跟她说个实话。 入了皇城里,眼望这威严宫殿,冯君一路愕然惊叹,倒将她在吕宅屋檐下那点寒意和孤苦一扫而光了。 文氏却目不斜视,她早些年便已经看遍,对这璀璨表皮早已经不屑一顾了。 入得太皇太后的长兴宫,文氏一眼便看见座上之人,那已逾古稀的王氏,如今显得竟然比她还年轻些。她心里震动,过去垂眸大拜,太皇太后道:“起来吧,起来。你如今这身子跪不得。” 一想到这许多年的遭遇,文氏忍不住掩面而泣,“这颓然样子,奴可怎么让太皇太后看见!” 太皇太后亦是伤心,让赵顽顽和冯君去扶了多次。被两人一感染,冯君与赵顽顽、还有一众宫女内监,都各个哽咽了。殿上唏嘘哭成一片。 赵顽顽趁着太皇太后拉文氏说话,将冯君叫到后面庭院里面,“孔大哥同我所写的,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冯君还有些放不开,“这有什么区别?” “若是他的意思,他只是一腔好心,全不代表你的心意。你在吕家到底过得如何,他总不会是最清楚的。” 冯君低下头:“他已是最清楚不过了。” 赵顽顽道:“那么他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冯君咬着牙齿,“眼下有什么办法我能脱离那人,却又能不损冯家颜面,还能令我解恨?” 赵顽顽一听,她这想要的还真有点儿多。按理说仳离出妻,就要简单许多,但对文氏和冯家确如她所说。 赵顽顽转了转眼睛,“那吕缭平日里游手好闲,就没想着要个官当当么?” 冯君道:“听他下人说,他家准备让他去考解试,正巧的三年一次,明年春闱便轮上了,如今也快了,他不可能错过这一次。” 赵顽顽想了想,“那有机会了,咱们再等上数月,过了春闱,你便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他。” 冯君皱眉:“如何?这和他考试有何关系?” 赵顽顽:“依你看他能考过吗?” 冯君冷笑:“就凭他?” 赵顽顽:“那他家会让他考过吗?” 冯君:“……” 赵顽顽提点他了。既是让他去考,焉能不知道他考不过?这解试三年一次,他家哪能放过机会?但见如今也没让他读书的模样,便知道吕家也根本没让他真的读书。他家恐怕会在解试上动脑筋。 “你不会,是让我举报吧。” “考场舞弊,轻则流放。”赵顽顽抬眼看她,冯君咽了一口唾沫。 ☆、临行 霜小钻在她们后头听着,过得片刻绛绡跑出来在她肩膀一打,“在这儿愣着干啥?还不干活去?” 霜小抹了抹眼睛往外走,也不跟她说话,过不一阵儿也不知走哪去了。 绛绡很快又被凤霞叫到里面去看厨房饭,太皇太后那里不留文氏跟她吃斋饭,等聊过后还是到赵顽顽这里来吃。 忙到了下午没见霜小,有内侍过来传话说,内侍省的刚才把她叫走了,凤霞跟绛绡说了,绛绡问:“是什么事叫去了?” “就说领冬日什么份例吧,前日里也叫我也去拿了一趟。” 绛绡遂放下心来没管了。 文氏与太皇太后见完,虽然是哭得脸上痕迹难消,但看起来气色是越发好了,到后头来由冯君和绛绡扶着迫不及待地见了赵顽顽,眼睛盯着她的肚皮一个劲儿地道:“好,好,真好,”然后劝慰赵顽顽,“我已经听说了,他此回外戍回来,就能卸了这一身担子,就这时日,好歹有这小家伙,你就只管将他养好,其余的莫多想,知道他心里是惦记你的。”赵顽顽点头答应。文氏心中高兴,又拉着冯君,“你也快些,生个孩儿便什么都好了。” 冯君与赵顽顽四目相对看了一眼,违心跟她娘答应。文氏心思但凡冯君嫁去,有了子嗣便是依靠,在夫家稳固。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文氏亦盯着赵顽顽肚子恋恋不舍,口里虽然没说话,但赵顽顽却见她鼻头渐渐酸楚,眼里有丝丝泪打转,后又握了握她的手。 赵顽顽少有见她这么感触,知道冯熙回西军后,这不免对敌,毕竟他是家中顶梁,她这依靠都在他身上,眼下可能想得多了怕他也有闪失,那便又只剩赵顽顽肚里这个后继。 送走文氏与冯君,当晚上赵顽顽正在佛堂给太皇太后抄着经,赵煦又派程之海来相请,赵顽顽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捂着肚子疼了一阵,细弱地声音问:“究竟什么事?” “当真是须得公主在场的要紧事,是好事。官家说想给公主一个惊喜。” 太皇太后听完,这皇帝还跟她面前卖关子,自然也不好拂他的意,只皱眉训斥程之海道,“程之海,你怎么办事的?往后提前个一两日安排下来为好些,公主正有身孕,今日整好是操劳了一整天,这么晚了伤了胎气如何是好?” 程之海被太皇太后说了一顿,连连低头赔罪,赵顽顽起身笑,“程勾当诸事繁忙,太皇太后就饶了他吧,大哥和我们姊妹无拘束,怨不得程勾当。” 这时候程之海听她还替他说了句话,倒是心怀感,是臣等之幸。公主送冯帅离京,其情感天动地,明日坊间便能传为美名,更能彰显陛下爱惜臣子黎民之心啊。” 说话的是个白面调笑之人,眼皮因喝酒变得红润,眼眶里不知怎么的还带着泪。说她与冯熙送别之情感天动地,她自入这门,只与冯熙对视一眼,冯熙只对她说了两字,这人便能感动哭了。自然,他这一番话还是不为了拍赵煦的马屁,果然赵煦道:“赏酒,赏酒 分卷阅读150 给张卿,朕不过让御史们手下留情,你就要洒泪,你要洒泪朕管不住,朕这好酒可别洒了。” “谢陛下!”那姓张的抹一抹眼睛,还连带着朝冯熙与赵顽顽一敬,把内侍端过来的酒喝下了。 冯帅……称呼已经不是提举。赵顽顽已经让刘仙鹤打听过,官家现在给了冯熙个敬武军节度使之名,皇城司的职已经被赵煦交给了文臣与宦官,看似是擢升,实际是外放贬黜,一个虚崇罢了。赵煦让程之海在皇城司做提举,这程之海最近还真有了点以前管通的意思,但他却没那管通的能耐,皇城司的禁兵可不大服气,这赵煦亦同上皇一样,都相信这没把的比带把的忠诚。毕竟没了把,离开他又能怎么活呢。皇城司的都知似乎叫张文邦,是赵煦新宠,如今拜尚书右丞,兼任之,看来就是此人了。至于这个张文邦,原先是赵煦跟前的起居郎,有一手阿谀奉承之能,是赵煦心腹,建树倒是没听说有什么。 冯熙和赵顽顽都还站着,就好像这宴会与他们无关似的,事实上,确也与他们关系不大。冯熙有千言万语想对赵顽顽说,但也只是后头耸动与她相视,赵顽顽也静静朝他笑,越笑越觉自己变回数年前那天真烂漫的时候了。虽然她也记不清那时究竟自己是何模样,但想见也不能比此时更开怀。 但他们站在两侧边上,还是让赵煦感觉有些碍眼,“你们两人在朕面前还这么见外?还不入席坐下?”赵煦催促一声,赵顽顽坐在内侍摆着的与冯熙隔面相对的席间。虽然中间时不时跳舞的教坊女与给官家与冯熙敬酒的大臣将他们格挡,却丝毫没挡住两人心意相通,赵顽顽倒觉得心里极暖。 这时候那张文邦说,“冯帅丰神俊朗,听说冯帅当年在宫中做殿上班直时,可是吹得一手好萧笛,踢得一脚好蹴鞠,令上皇颇为欣赏,今夜官家为你践行,倒不如也请冯帅出来露一两手?” 赵顽顽面上微微一滞。这群臣皆在的场合,冯熙是军中重将,这姓张的竟然叫他像教坊似得上来表演?这是在辱他。他一个尚书右丞已是今日来的最高宰执,那尚书右仆射——正丞相李昂都未列席,可以想见,这就是一个赵煦带着自己的宠臣们,特地羞辱冯熙的场子。 赵煦倒是喝得开怀,“说得也是,朕也稀罕着你的萧声,朕依稀记得你在钧容时,你总是与他人合吹,朕也没仔细听过你独个儿的声音呢。”说罢就让程之海拿上一支洞箫来。 · 冯熙对尊严这等东西,看得甚轻。他向赵顽顽投以一笑,示意她莫要做出动怒的表情,站出来道:“那臣便吹一首,《鹊桥仙》”。 赵顽顽心里一动,知道是秦观那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亦是从来未听冯熙吹过,虽然眼下这是个他被折辱的时刻,但他极从容地望向她,将那萧放置嘴边,呜咽一声,萧声在殿中幽悠荡起。萧声和缓,含蓄深沉,恩爱凝深,吹完之后,那些不解风情之人立即鼓起掌来。 赵顽顽仰头盯着他,眼里早没有一切喧嚣了。 张文邦站起来,洋洋洒洒夸赞一遍,随即再敬酒,劝了赵煦数杯,然后又转头向程之海道:“程勾当,今夜还准备了什么?” 程之海道:“还有蹴鞠啊,左右军都在旁齐备了。” 张文邦便道:“快宣啊,这好端端的,冯帅的萧声颇得伤感了些。还是蹴鞠爽快些,更符合今日送冯帅走马上任这喜庆。” 程之海一挥手,蹴鞠左右军上来,随着乐人地立着转那球玩。赵煦见他不答,颇有些冷场。冯熙冷了他这么片刻,才抱拳答,“官家赏什么,自然臣便接着什么,臣怎好问官家讨要。” 这问题抛回去,赵煦醉了,脑子便跟不上,显得颇有些尴尬,张文邦随即接口:“臣斗胆,揣度冯帅此回走马千里,良驹怕是少不了,官家您看?” 赵煦醉中得了帮腔,立即说,“张卿说得即使,便遣人为冯卿在天驷监择一良驹上路,快马至西军去,一显我禁中威严。” 冯熙两腿膝盖挑一挑球,嘴角微咧,“臣谢过陛下。” 赵顽顽抿了抿唇,见冯熙只是自己在他们面前把玩那球,丝毫不想抛给她让她动了胎气,便笑着大声说,“冯帅可玩上瘾了,都忘了还与 分卷阅读151 我比较呢。” 冯熙挑眉,那球正从他左脚尖滚到又脚尖,就跟带线的陀螺从这头转到那头,不过看多了,底下赵煦也觉无聊,就像看赵顽顽这女子怎么把玩。 倒是那程之海因赵顽顽在太皇太后面前给他说了句求情的话,此时道了一句:“公主这身子娇柔矜贵……” 赵煦瞥他一眼,“冯帅还能不知道怜香惜玉?自然是当紧得很的,怎会伤得公主分毫,但看公主使出技艺来。” 赵顽顽对程之海报以一笑,心下想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样的人值得结交。当下再跟赵煦笑道:“自家知道分寸,请官家与列位瞧好了。” 说着便伸一伸绣鞋,那绣鞋上的珠子便将冯熙靴尖上的球勾了过来。 赵顽顽与他脚尖一碰,冯熙心里微微一颤,瞧着她笑靥如花,和踢毽子一般轻巧地舞动起来,将那球扬起,随后裙摆旋转,身轻如燕,再后脚勾起接住,翻飞间动作不大,却身段柔美。 冯熙心中一动,将方才的洞箫放在嘴边。那萧声更加缓慢柔和,赵顽顽的舞步也慢了下来。 余音绕梁,而美人销魂。按着常理,冯熙被灌上再烈的酒也不会脸红上头,这时却是真的微醺了。他眼里再无其他,忍不住欺近上去,将她懒腰搂住,那球便从她脚尖又被他勾抢回去。 球又旋在他脚上,他手却搂着赵顽顽的腰背,灼热的酒气熏在她脸上,忍不住就像当着赵煦与群臣的面亲下去。这温湿的嘴唇刚要不顾一切地贴上去,赵顽顽偏头移开,笑说,“真的醉了,再醉如何上马?” 赵煦与众臣看得不亦乐乎,赵煦大声道:“赏心悦目,重重有赏,十四妹,葡萄美酒夜光杯,英雄美人,醉了上马才正配此夜此情此景,朕赏你与冯卿一对夜光杯!” 赵顽顽叹息一声,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诗最后一句是“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这是咒冯熙归不得,但见他那模样,显然还没有这觉悟,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多附庸风雅之事。怪不得他这大哥过去不得上皇喜欢。 一对夜光杯被拿了上来,那琢玉光粼粼,赵顽顽知道这种玉叫做“白玉精”,不仅仅只是将琼浆玉液倒入时在月下才显得莹亮,而是天生便发着那夜里不寐的柔亮。 她从前未想过会牵挂什么人,眼下要与冯熙分别了,夜里他与自己睡不着时,眼睛便能望见那点点荧光之杯,便觉离人在身侧,突然心里倒涌上一股暖意。 这算是歪打正着。她当真是感激赵煦。 赵煦等人尽了兴,赵顽顽便请求去送别冯熙,那自然赵煦此时候也乐得成全。两人各执了赵煦赏赐的杯子拜过赵煦,这就从宴上出来,一出殿门,立即歌舞喧闹之声便被外面的静谧掩盖下去,夜里寒风呼啸,冯熙与她持重在前面走着,后面一堆侍卫内侍跟随,两人也未说什么话,但听内侍道:“咱们这就带着冯帅去天驷监择马,不知公主能否先等候……” 冯熙向内侍道:“既陛下允了公主送本官,那便让公主先送我去天驷监取马罢。” 内侍犹疑,“可陛下并未说公主也随同去天驷监……” 赵顽顽笑着拿下头上带珠的簪子递过去,“这真是有劳勾当了,天这么冷还得送咱们去那天驷监去。” 冯熙瞥一眼赵顽顽,她在宫中倒是游刃有余,忍不住眉头放松开来,这手也大了胆子地伸进去她大袖,先是用指头勾了勾她的手指,再又握住她,明目张胆地很。 这簪子也不是白给的嘛。 那内监收了东西,自然在前面偷着笑,带着两人往天驷监去。径走了一路过去,到了天驷监门口,赵顽顽仰头看见那金字“天驷监”三个字,随后便听内侍跟后边随着的几个公主内侍和殿前侍卫道:“你们就且在外头等着罢。”这没有皇帝和长官命令,其他人当然是不得进天驷监的,便只能在外面等。 天驷监看门的内监得令,立即给他们开了门,那内侍便引着冯熙与赵顽顽进去。 赵顽顽一眼望去,马匹尽皆也不同寻常,虽然她得见的仪仗马们也皆是威风凛凛,但此时他们没有身上套着那金雕银鞍饰,只以马匹们最纯粹、自然之风姿站在一个个马厩里面,这才让人看出他们原先如此傲然的本色来。 赵顽顽禁不住赞叹:“真是俊美。” 冯熙牵着她手,笑着走到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面前,以手轻抚他的头颅,“这是上皇的小黑。” 小黑是上皇最爱之马,虽然上皇没给他取了个雅名,但也没妨碍了他在上皇心中的地位。赵顽顽道:“小黑我见过,只不过没见过他这光秃秃的模样,倒是比身上罩着一身销金要俊得多了。” 旁边内侍在后头插口,“公主说的是,虽然常人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小黑却绝然不是如此,便是如美人,天然去雕饰。”这话里还带着夸的,可夸的也不对地方。冯熙笑:“用马比美人,这美人能高兴么。” 赵顽顽不悦,盯着那内侍道:“勾当可不是说本位吧?” 那内侍愕然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冷不丁被蹬一脚,登时鞠躬赔礼,“小的说错了,小的说错了!” 赵顽顽怒道:“那还不退下,在外边儿等罢!” 冯熙忍住笑意,“还请勾当在门前稍带,我们自择一匹出来,过门时给勾当勘验。” 那勾当摸一头冷汗,心道这下又得罪了贵女,当真是想打自己嘴,只好答应下来,退去门边等候了。 赵顽顽向后瞧一眼,指着前面那匹马故作询问,“敢问冯帅这一匹……” 偷偷再往后瞧,那内侍已经走远了。 冯熙牵着她往前再走几步,走到她指着的那马厩旁,伸手过去,那马顺服地贴着他的手掌。他的目光亦柔和闪光,赵顽顽突然觉得,他看这匹马就和看她的眼神也差不离了。 突然便有些撅了嘴。 “你可还记得它?”冯熙抚摸着它,好似多年不见之老友。赵顽顽哪里认得出来马,摇摇头,“别说马了,人的事我也不记得几件了……” 冯熙道:“你来垦岳里偷看我,那时我便骑着它在垦岳当中行走,见你从墙上探头,向我招手,令我心里突然地紧张,我没牵着缰绳,它反而鬼使神差地向你走去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与你说话。” “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许多事,你骗我也不知道。”赵顽顽也伸手摸马,皮肤光滑顺服,触在手掌心里,当真叫人痒痒。 手上一痒,心上也痒,赵顽顽将手往冯熙胸口一碰,“那我瞧瞧你现在与我在一起,还紧不紧张。” 那心脏通通跳,震着他的手,赵顽顽脸上一热,倏忽将手抽回来,道:“我要进马厩里去,好好看看这匹媒人马!” ☆、 分卷阅读152 取名 她自己迫不及待地推开马厩的独窄门,踏步进了去,手上袖一翻,便将冯熙大力拉进来。 她手臂力气从以往就是出奇得大,冯熙都禁不住一个踉跄,被她拉了入内,将那马厩的窄门给关上。 冯熙静静瞧着她,眼眸弯着,头微斜靠在门背后,嘴角咧着似笑非笑,趁着这马厩透进来的月光瞧她。 赵顽顽能看出他眼里透露的意思,那意思便是,瞧你想怎么样。她见他如此,便越大胆了,将手在他今日所穿戎服那胸前的护心镜上摸下,口里道:“冰凉,又坚硬,这里头护着的玩意呢?” “这里头护着的玩意正好相反,若不然便不用护着了。” “在我面前不能用,但出了外面,却一时一刻不能摘,知道么?” “知道。” “那现在你在哪儿?” “马厩里。” “不是马厩里,是在我面前,你得卸了它。” “这一件可当真不好穿。” “我服侍你穿。” “可不敢叫公主服侍。” “你脱不脱罢。” “外面人多,若是瞧见。” “你要走了。” “你的肚子里还有我们孩儿,得十分小心。” “他也想见爹爹,你进来见他。” “你……” 赵顽顽不由分说稳住他唇,将他抵在那门上,两胸靠着那护心镜。这么吻了一会儿,那护心镜都热了,这马厩里亦是热的够呛,那马的一侧眼睛时而瞥过来,又时而转去吃草,俊美壮硕的身躯微微抖动身体。它一身青苍之色,鬃毛硬长而柔顺,它的腿颀长,肌肉有力,瞧见马厩里面熟悉的人相互抱成一团,亦不影响他悠然自得地享乐。 寒冬之中的卸甲之将不为归田,只为这一身红袖。袖下石榴裙已解,被他将两腿抱起,靠在门上,门簌簌而动,将军动作轻柔,公主望着月色,但见一弯月牙上下跳动,便如雀儿翻动翅膀。 大冷天里,等着挑马的内侍在外面脚打颤,准备往上来寻一寻,四下望着一个个马厩外不见人影。天驷监里极大,天子马匹虽珍贵,在他眼里也多如牛毛,这一一寻下去也得走个半晌。内侍提着灯笼在马厩外过道上喊:“冯帅?公主?可挑到了?” 到得门前,听见簌簌之声,内侍稍作停留,将军的动作迟缓下来,却未停止。公主捂着嘴巴不敢发声,但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好在那匹马自己鼻子抽吸几声,便听外面内侍提着灯笼又往前去了。 赵顽顽长吁一口气,浑身一股暖流袭来,她的身子被他环抱住。他将他那甲衣罩在她身上,自己反而寒冬腊月还赤着个上身,汗流浃背,热气从身上冒出来。 “你这脖颈额头全是汗,出去染了风寒该如何,我真是担心你和小崽儿。”冯熙把她捂得严实了,低低在她耳边吹热气。赵顽顽先是想,他自己倒皮肉结实得和石头一样,难不成真的一辈子都不得风寒这种病症么。 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小崽儿?”赵顽顽纳闷,转瞬想到他是叫他们的孩子,这小名可不雅,但还有趣,不过她也是提醒了她,便问,“你既要走了,这孩儿的名字还没取,你该当是取一个再走才合适。” 冯熙是个随性的人,抬头瞧一眼他的爱马,道:“我这老友名为氅,是从西北时经我手,亲自挑至天驷监,与这天驷监中其他马相比,虽健硕姿美,但青苍背色其貌不扬,比不过这红棕如血、漆黑如墨的。他这一身鬃毛,似鹙鸧之羽,于是我便给他命了这名。他原是踏过冰雪之野性凶残之马,在我手上驯化,倒是缘分。我看,就给我们孩儿叫做氅,不要金玉其外,不要矫揉造作,最好是野性、强壮,能保护你。” 赵顽顽玩味,“这个字……” 就这么拿马的名字命名了,再者,这鹙鸧就是秃鹫,氅又是外披衣裳,这么取名,也不管是生得男娃还是女娃……她不得不佩服冯熙这粗人。照她过去的风雅,定然要与他争论争论,随后自己去咬文嚼字,查一风雅之名。不过现在,却因他抱得自己紧,准备都随了他的愿了。仔细一想,《诗》云:有鹙在梁。出自《白华》。这诗的解释有若干,有人说是怨妇痴情待良人归,有人说是若凤皇之翔归有德,鸾皇之下之鸟,喻为仁智之士。冯熙走后,自己不免成痴情怨妇,和这诗句对得上,而这“仁智之士”也不坏,算得有些意义。 冯熙倒也没问她的意思,让他取名他取了,那他孩儿就叫这名。他取了名,十分高兴,眼见时候不早了,她身上的汗也干了,身子也暖了,于是开始自己穿甲衣,:“时时来信,告诉我氅儿如何,你如何。” 穿戴好了,便将这叫做“氅”的马缰绳解下来牵在手里,打开马厩的门走出去。 马厩外寒风倏忽扑入,吹得赵顽顽脸上如刀子刮似的。但冯熙已然开始变得决绝了。男人这脑子变得快,妇人转换不过来,赵顽顽心还在刚才的缠绵里出不来,眼见他牵着马往外,口里忍不住,“只这样就走了?” 冯熙突然邪邪一笑,“怎么,关上门,再来一次?” 赵顽顽没好气,“再解一次衣怕你累死。” 冯熙笑:“倒是会累,上得马还得疾行千里,身子虚了去得军中便下不来了。” 真是能说,将她逗得笑,那内侍终于从后头翻回来,神色慌张了半晌终于这会儿缓下来了,“哎呦,吓死小的了,小的眼拙一时没瞧见冯帅与公主在这儿……冯帅就挑这小阿氅啊?这马……倒是千里马,却不算得俊的,也不好驯,冯帅可是选定了?” 冯熙道:“便是他了。” 赵顽顽听到内侍叫这马叫“小阿氅,”感觉好像在叫自己孩儿,忍不住有些感慨,但不过是孩儿的爹取的,别有另一番意味。 挑了马,赵顽顽仍将他送到宫门去,此时月下仍亮,冯熙的几个随行侍卫已在宫门外牵马等候,出了这宫门他便奔赴西北上任去了。 正好孔慈也来送,按理这时候宫门落了,即便皇帝让开,也不会让他在宫门逗留太久。孔慈这监门使给了他们不少特权,开了宫门许他们再说上一阵话。 冯熙问说,“刚才官家给的那夜光杯倒是不错,眼下月色也正好,咱们两个再喝上一杯罢。” 赵顽顽对他这临时起意倒是无奈,“这哪里去取酒去,还得问问孔大哥这门楼上有没有。” 冯熙跟她眨巴眼,“这不用你操心,我从殿上顺出来的。与他们饮那不叫饮酒,与你才叫痛饮,我既要走,总得爽快一次。”说着把个金壶掏出来,倒是让赵顽顽吓一跳,这刚才他脱衣裳都没瞧见他裤腰栓了这么一个酒壶,若不然,在那马厩里就喝醉了。 冯熙 分卷阅读153 瞧出她神色,道:“若在马厩里喝,咱们两个都别想走了。” 赵顽顽心道,你倒是憋得住啊。 两只夜光杯拿出来,将那酒倒进去,月下熠熠闪光。两人交过手臂,各饮下一杯,随后面颊都漫上酡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冯熙瞧她的脸,笑容灿烂得如十五岁,真是越瞧着越不想走,于是深吸一口气转头离去,一出宫门,立即上马,后跟几名侍卫也上了马。他不再回头,披星戴月,就此离去。 赵顽顽盯着宫门,吸着冷风倒一丁点不觉得冷。宫门落下,重重一响,孔慈站在她身边请她回去,她愣了一会儿,抚着肚子,心想若他真的去上三年,这三年间,这肚里的小阿氅出来可真长成秃鹫模样怎么办?这当爹的三年不见,秃鹫早就能飞了,飞得远远地,再见或也难认出谁是他爹,而自己就往这方向,时时望着,总会计取今日在这里与他喝一口夜光杯里的交杯酒?风正凉,略有些凄惶,剩下她一个人,里头大殿仍旧灯火通明,但人心却皆是漆黑。 但越是黑,越得保护住自己,还有这小阿氅。 当下也转了身,不再多想亦不回头。正走回时,刘仙鹤匆匆赶来,道:“公主快去趟掖庭吧,霜小,被掖庭的勾当押下了。” “她怎么了?程之海押她干什么?” “说是瑞福长公主让婢女来给太皇太后献的那扳指,被她昨日一递,给打碎了,打碎之后,还隐瞒不报,瞒了一夜。方才瑞福长公主过来看太皇太后,一问,这才东窗事发,叫她过去,她直接不慌不忙也不着紧地说她打碎了,然后还辱骂了瑞福长公主身边的婢女,这下被瑞福长公主逮住,非得要她小命不可。” 还当真不给她留些许离别感伤的时间。 ☆、小人心计 孔慈在后边听见内侍的这话,稍愣了愣。赵顽顽走出几步,转头瞧他一眼,见他站那里怔忪,却也没拦着她询问霜小。眼下也不知情况如何,也无法同他说明,赵顽顽便转头先回去了。 已经深夜了,往掖庭越走越黑,这当口瑞福是不可能过来的,要过来也是她手底下内监。一边走她一边问刘仙鹤,“长公主什么时候来看太皇太后的?” 刘仙鹤道:“正午时文氏与您在后头吃饭,长公主就来看望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早上累了,只将她叫到佛堂里面说了几句话。但长公主出来后脾气便不大好,在殿里头多问了几句便走了,面上不大好看,随后便有人来传唤霜小。”刘仙鹤眼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霜小一过去,一口便承认了,内侍省因为涉及您,还报了程勾当,程勾当按着规矩便下了令要打,但还是让我来赶紧告诉您一声。” “那摔碎的扳指呢,着人找了吗?” “一听长公主因为这事责骂,内侍省的就立即去她房里找了,但没找着,她又供认不讳,这内侍省都没有再找的必要。” “霜小是屈打成招的?” “说是根本就没碰她,她就什么都承认了,这么一来,您……都不好替她再说话了。” 赵顽顽越听越蹊跷。本已经到了掖庭狱边上,还是停下脚步,回太皇太后的长兴宫。 刘仙鹤道:“那霜小怎么办?” 赵顽顽回了自己屋里,叫绛绡从她匣子里找出来好玉一枚,让刘仙鹤往程之海那里送,刘仙鹤犹豫问:“这程勾当能答应就这么放人么?” 赵顽顽道:“放人不可能,不打了霜小,瑞福怎么可能消气,程之海这个中间的不好做。” “那公主这玉是?” “让他手下留些情,别把人打坏了。” 刘仙鹤接下来去找程之海,程之海也刚从宴席上散了,本就累得不愿理人,一看就他掏玉就说,“断不可能放了的,咱也没办法,若不然瑞福长公主那里如何交代?那霜小都承认了,一干人等都听见了,打碎了进奉给太皇太后的珍宝,这怎么好饶?” 刘仙鹤赔着笑,举着那玉说,“我们公主也不会为难程勾当,只是请勾当手下留些情。” 程之海见赵顽顽只是请他留情都出了这么好的玉,可见是血本。程之海也不是不识相的,从刘仙鹤手里接过来,“跟公主说一声,咱知道分寸。”说着派了个身边的内监带着刘仙鹤去夜听雨传话,顺便等着打完了接人。 这打的时候,瑞福的内侍本就等着要看,那程之海派来的内监一过去,拿出壶酒还有一贯钱就将他套在牢房外头,一边聊一边吃起来,正经打的时候,打人的嘱咐霜小声音叫得大些,板子的声音被他们外面喝酒的掩盖下去,打完了之后,刘仙鹤见掖庭内侍还给她屁股上抹了些鸡血。 等那方喝得尽兴了,过来一看,那瑞福的内侍甚是满意,便道:“这也忒狠了,还能活吗?” 刘仙鹤在旁边作哭泣惨了的模样,那打人的道:“老天收不收是老天的事呀,咱们只管按着规矩命令来。” 那人看不下去,便就回去向瑞福回报去了。 刘仙鹤没跟过来时还纳闷,既然人还是照打不误,为何赵顽顽还要给那程之海这么好的东西,现在可明白这里头的机巧,是为了让程之海既手下留了情,也能交代了瑞福长公主,最好还能作一作这假,让她心满意足达了目的,还不损了霜小这条小命。 刘仙鹤也真是跟着赵顽顽又长了智慧。想一想三年前的赵顽顽,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不过那时也已经数次在他跟前显示出睿智来,比如说她总能偷偷溜出去又回来而不被发现,偶被发现,那也是因为崔妃在时,看管他们的内侍太多,就都想着看她们母女悲惨下场,这是因为管通与上皇合计的要崔家亡,众人都想从欺负崔家上,跟管通那一派的捞些好处,才格外“照顾”崔氏母女罢了。再加上那时候赵顽顽为崇德帝姬,前十五年过得都是锦衣玉食、恃宠而骄的日子,突然一下子失了一切,脑筋换不过来,难免做莽撞的事,现如今过了三年,什么也经历了,人自然便长进,这生存智慧也显露出来。 刘仙鹤越来越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只是离着他原先想随着她开府出宫的日子还远了些,但至少有了能在外面吃香喝辣、又不必像过去一样在内侍省心惊胆战的盼头。 等霜小被抬了回来,赵顽顽叫了太医拿金疮药过去给她看。 赵顽顽坐在里面,问绛绡,“今天的事情,你打听清楚了吗?” 绛绡道:“连太皇太后跟前的也问了。” 赵顽顽:“那到底怎么回事?” 绛绡道:“今日长公主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劈头盖脸地骂了身边内侍几句,咱们的人没近前,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太皇太后跟前的倒是依稀有听见,似乎就是长公主责问 分卷阅读154 那内侍,为什么太皇太后不知道她送了扳指。后来长公主生气了,大踏步往外走。再来便是出去后那内监又折返回来托人问霜小在何处,这回问的正好是凤霞,他跟凤霞说叫霜小是去内侍省领东西的,凤霞同我说了,我心想着几日都在领冬日东西,便没多心。谁知道霜小去了内侍省,立即有人责问她是不是往上递的时候打碎了扳指,怕被发现然后将扳指扔了。霜小就立即说是,连个咳都不打的,连争辩也没有。再问说东西扔哪了,她说‘扔井里了,你们捞去罢’!本来内侍省的见瑞福跟前那内侍说话躲躲闪闪,觉得有蹊跷,还想为霜小多分辨两句,结果她一供认,就这么就挨打了。” 赵顽顽道,“我知道了。你去看看她吧,告诉她等她好了,便让内侍省给她除了名籍,逐出宫去。” 绛绡一听,大惊:“这罚都已经罚了,怎么还要逐出宫去?何况其实我听着这里面内容,已经觉出来是瑞福身边那内监手脚不干净,兴许霜小是冤枉的!” “她自然是冤枉的,你想想看,那人怎么非说她摔碎了,不说是她偷的?这说她是偷的,赃物肯定能搜出来,他不敢这么说。说她摔碎了,扔了,这扔的地方,不管是茅厕,井里,泔水里,就不好找了吧,这他就能把自己脱了干系。” 绛绡不懂,“那既然如此,请公主再给霜小一次机会,让内侍省的彻查那内监,还霜小清白。” 赵顽顽叹息:“你怎么还不懂呢。霜小是想让内侍省的把她打死。” 绛绡被赵顽顽说得一愣,这才想清楚,她是被人栽赃没错,但她借着这当口不解释,就是想寻死了。想她进宫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在小环的死上迟迟出不来。 绛绡一方面担心她,一方面又皱眉头,“可她不知道这样也会连累您么,那瑞福长公主现在又得了口实,说不定在太皇太后跟前怎么说您的人手脚不干净。所以把霜小逐出去,倒也应该……” 赵顽顽想得还要更复杂一些。她总觉得霜小不该不知道,她这么做是给自己引火上身。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还一并连累她受人些口舌指摘,虽然不算大事,但以她机灵惯了也不会不知道的。不论如何,让她尽快出宫去,回到孔宅让孔慈来照顾她才是正经。 绛绡出去瞧了霜小,跟她说让她出宫的事,过了片刻后她回来,犹犹豫豫地走到赵顽顽面前,“方才霜小说若让她出宫,她有个请求,她想跟您当面说。现在已经强行在她屋里跪着了,让我一定要请您过去。” 这又是作什么妖。赵顽顽叹息一声,只好走过去,果然看见她拖着一身伤跪在那里,脸色跟死了一回似的。 霜小一看见她,便长拜道:“娘子……公主,我知道我给您惹了事,我是得被赶出去,可我不想再回孔家了,我想……就请您跟大姐儿说一声,让我去吕宅里去,照顾大姐儿吧。我在宫里,实是受不了,但我自小跟在冯家人的身边,在大姐儿身边断可以好好地服侍,听说大姐儿在吕宅里受了欺负,我也气不过,就请您送我过去,真的,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般浑浑噩噩地,惹您生气了。” 赵顽顽皱眉,“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要挨打认罪?” 霜小哭着道:“我也没料到承认了,便是本要将我打死的意思。” 但她心里很清楚,赵顽顽不会让她死,一定会救了她。但因为自己惹了祸,她也一定会让她出宫。 她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去寻冯君罢了。 至于那个扳指,不过是那小内监自己偷了东西,无意间送给自己的一个机会罢了。 ☆、清白身 赵顽顽将霜小藏起来,又把刘仙鹤叫到跟前,让他在内侍省查一查那指摘霜小的小内监底细。一查查出来,这小内监原来是李铭府推荐进来的人,名叫李符,李铭府是同乡,李铭府又是韵德身边的都知。前些时日瑞福升长公主的时候,这个李符才新从内侍省调去的。家中还有个母亲供养。他是个极其孝顺的,今年刚轮上内侍省准他娘来看他一次,因此他娘正在京中。 知道这个后,赵顽顽又让他去供奉局专门问了那外间进贡上来赐给瑞福的扳指,随后从她自己的物件和赏赐里选了最珍稀的犀角梳,让刘仙鹤送过去, 刘仙鹤到了瑞福宫里,那瑞福跟前的婢女便将他递过来的礼物拿进去。刘仙鹤特意跟她说,摔碎东西的霜小被打之后回去,已经不行了。那婢女听完说了声,“知道了”,便把他晾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 不过赵顽顽早就已经提醒过他,说“如果他们让你等,你也别闲着,你就借口在他们处解手,溜去找找那小内监去,若见得他,便和他攀谈几句。” 刘仙鹤借着解手在瑞福宫里头乱走,因为躲着人,倒也没被发现,还真看见那小内监走过去,于是他突然跳出来将他拉到一边。 那李符一看见他,吓得半死,眼神立即就出卖了他,“刘……刘勾当走路怎么没声……” 刘仙鹤道:“瞎说,走路没声那是鬼。” 李符一看就是心虚,额头冒汗不敢直视他,“刘勾当怎么会来我们宫里?” “还不是为了扳指的事,替我们公主向长公主赔礼道歉。”刘仙鹤一边说一边瞧他,见他一听‘扳指’,脸抖了一下。 “不过这都查清了,昨天内侍省责打了那摔碎扳指的宫女,回去后她就发了烧,趴得起不来,到现在……已经……” “已经怎么了?”这小内监瞪起眼。 “死了,打得太惨,回来的时候就白布裹着,我们公主看了一眼,吓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但是想着瑞福长公主还在生着气,因此今日赶紧着我来赔礼道歉……”刘仙鹤打量着他,看他嘴唇都有些抖,心想这人是个没做过坏事的,但做过了心虚得一点儿都瞒不住。 “小的还有干事,先走了。” “哎,别走呀,”刘仙鹤拉住他,“我还没说完呢,她死前还说,做了鬼一定要找那害他的人,吃他肠子,吃他娘的肚子!说得可狠。我被她那眼神给吓得,但我还是壮胆问,‘你就知道是谁?’,她就笑,笑着笑着那脸就硬了,身子就冰了……不过我倒奇怪了,做鬼就做鬼……怎么还咒了人家娘……”说着刘仙鹤自己也头皮发麻似的浑身一颤,急忙地说,“我憋坏了,赶紧的去解手,你不是手上也有活计?” 然后他躲进茅厕里躲了一会儿,出来又回到原位上。果然方才让他等的婢女这时候过来寻他了,“刘勾当跑去哪里了,让我一顿好找。” “憋不住了借了个茅厕。” “你来一趟当真是有诚意。”那婢女冷哼一声,将个小布包裹拿出来,“真是对不住 分卷阅读155 ,我们长公主刚才拿你们这宝贝没拿稳,一看这贵重的,失了手,掉地上了,也让我出来赔礼道歉来。” 那婢女将布包交给他,他一捏,果然东西是碎的,正要打开看,那婢女道,“你拆什么,我们长公主是要将这原封退给和国公主,这个结回去让你们公主解。” 刘仙鹤道这是瑞福故意要和赵顽顽撕破脸,半点不饶人。但他们已经赔上一条人命,瑞福还得理不饶人,这个不论在太皇太后还是皇后跟前,都显得十分无理了。但她毕竟是长公主,飞扬跋扈迟早也要嫁出去出降的,即便太皇太后说骂她她似乎也有恃无恐。 刘仙鹤将东西拿回来给了赵顽顽,赵顽顽倒是没多惊讶。这个包裹的结还真是死结,系得也真够紧的,拿剪刀一剪开,果然见这珍惜犀角梳子都碎了几块。赵顽顽叹一声,当真暴殄天物。瑞福现今对她心里的怨念越来越深,如果要追根究底——想到那小太监李符是李铭府的人——也就不难联想是谁教坏她的。 霜小死了的事很快不胫而走,隔了两日,赵顽顽将凤霞叫过来,又拿了一个西域进贡来的巧夺天工的银香囊给她,里边儿烧着香料水儿却怎么晃荡都掉不出来,十分神器。这回可摔不坏了。她交代了凤霞些话让她再去瑞福宫里送去赔礼。 去了也是一样,那婢女看见凤霞也不爱搭理,但还是将香囊又送上去了。送上去的这当口,瑞福宫里便有她以前的熟人宫女,攀谈两句,难免说到传闻,对方便问说“听说太皇太后宫里闹鬼了?” 凤霞道:“没有的事,你们别瞎说!太皇太后坐镇怎么可能有鬼魅滋生。” 凤霞是实诚人,赵顽顽没交代让她说谎。那宫女也知道凤霞实诚,便继续问,“听说头七的时候魂魄回来,那你们就不怕么?” 凤霞想了想,“我们也没做对不起人的事,且公主从玉清神霄宫求来了特特为此写的符纸,给了我们见过霜小的每人一张,放在自己枕头下面过了七天就无事了。我们公主人好,让徐柳灵大先生多给我们宫里的写了几张。” 过了一会儿那递东西的婢女回来了,又将装礼物的袋子退回来,这回倒是没碎,只说,“如果和国公主真的有诚意,便不应该再遣人来只送这些人人都有的玩意儿,而应该亲自过来向她赔罪。” 凤霞瞪眼:“……叫我们公主亲自来?” 那婢女摊手回去了。 凤霞回来气鼓鼓地说了这事,赵顽顽倒是笑,眼看她的香囊无损,知道瑞福就算有人挑拨,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东西来泄愤,她就是孩子心性,容易被挑拨,等想通了自然也能平静下来。这样便好办。 随后等了几天,赵顽顽叫刘仙鹤过来问,“有没有人问咱们宫里的要符纸?” 刘仙鹤道:“还有不少人问的,都是平日那些怕鬼的。” “瑞福宫里的呢?” “有个宫女来要了两张,她认识咱们外间洒扫的那……” “嗯,那我也该去亲自找一趟瑞福了。” ———— 到了头七那天夜里,李符换了班回去,他那房里已经有人睡下。本来点了烛台,突然间就给灭了,这天也没风,他纳闷,心下一害怕赶忙去看自己的枕头下面,还好符纸还在。 突然他那关着的窗子给开了,外面露出个白衣裳披头散发的人样,他吓了一跳,往后直缩,然后狠推那睡觉的,将睡觉的内监推醒了,指着窗口问,“你看见那人没有,你看见没有?” 那内监睡眼惺忪地看过去,“没有啊,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怎么会看不见,还在那里站着啊……点烛台,烛台呢!” 那内监道:“找找呗。”说着便站起来找,找了半天没找着,李符看见这同室的内监竟然就站在窗口上,借着月光那女鬼样的人儿明明就站着,李符额头冷汗发出,尖叫道:“你真的没看见?你盯着窗口啊!” 那内监瞧了窗口一眼,离得那惨兮兮的女人明明就咫尺距离,却扭过头来说,“没看见,什么也没有。” 李符慌了,突然那女子消失了,随后大门打开,那女子飘也似地进了来,道:“李符,你娘的肚子在我手里,我是来拿你的肠子的!”声音是霜小的,这下可把李符吓坏了。但他那同室的,却说了句,“风把门吹开了,正好我去上茅厕。” 那那李符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千万别走啊!” 那人见势已经迈出娶了,李符不敢动,跪在地上又惊又哭,“娘……娘……我错了!” “礼符,扳指呢……你说扳指在哪,我就不掏你的肠子,还把你娘肚子还给你……”说着手里晃一晃一堆肠子肚子之类的东西,还正有着新鲜的血腥味。” “我……我没拿,是李勾当要的!我扳指给了李勾当了!你找他去啊!” “是哪个李勾当?” “李铭府……李铭府……是他要的……跟我没关!” “哦。”说着外面有两个内监进来,直接将他拎着抬出去了。 外面赵顽顽与瑞福在门后站着,看着李符被抬走,赵顽顽对瑞福说,“一切也都大白了。” 瑞福脸红了红,“其实我让人检查了他那枕头下面,我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我差人查了他的底细,确实是和十二姑那手底下的人有关……只是可怜了那个犀角梳子。” 赵顽顽想去拉她的手,她还是没伸,放回自己袖子里,暼着头不看她,“但是十四姑,你也是好心机。” 赵顽顽义正言辞:“清白身,对我来说如同一切。如果谁人都能辱我欺我,我和过去有何分别?如若有人胆敢毁我清白,我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瑞福,难道你愿意被人摆布,被人欺骗吗?你若仔细想想就能想通,便能知道我一直以来是何样人。好了,今夜都累了,我也该回去了。” ☆、腹痛 赵顽顽说完便往回走,刘仙鹤问,“您怎么不和瑞福长公主多解释两句,譬如那李符乃是韵德公主身边那李铭府的同乡,这事摆明了是韵德公主借长公主摆您一道。” 赵顽顽摇头,“如果话要说这么清楚才能明白,那这一次我说了,下一次别人摆布她,她依然会上当。她自己若长了心眼,也就不用我说话了。” 刘仙鹤点头,“小的懂了……且说得太多,若是瑞福长公主不能明白,还会以为咱们挑拨离间她与韵德公主,倒显得咱们不是了。而现在那李符被咱们揭穿个正着,她自然要深思这李符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一查,也就明了这其中的是非了。” 赵顽顽心里明白瑞福现在还正是天真明丽的及笄年龄,正如三年前的自己一般,轻信、莽撞、自以为是,但眼中却还有灿烂的光, 分卷阅读156 现如今她眼中若还有这样的光,也只会属于自己腹中这胎儿了吧。 霜小在后面跟着一语不发,这场扮鬼做完,她就可以出宫了。她身上穿着白衣,披头散发的,夜晚确实吓人。大冬天里冷得发抖,赵顽顽让刘仙鹤脱了衣裳给她披回去。她的喉头有一丝哽咽,眼里却干涩,大约被这冬日的风一吹,也就没什么泪可流了。 赵顽顽只送她走了一截,再远就要出第一道宫门了。 “出去后好好照顾大姐儿,她在吕宅并不好过,月凝跟着大姐儿时间长了,同她一样性子高傲些,也不圆滑,反你聪明机巧,比月凝强上不少。” 霜小在她身前跪下,跪拜着叩了一个头,起身,“霜小自己知道不配待在公主身边了,公主也早不再喜欢我了……往后没机会再服侍公主,但霜小一直记得公主待我的好。霜小也有个请求……万一哪天这贱命没了,公主也能像给小环做寿衣那样,给我做一件吗?” 刘仙鹤在旁听着皱眉呵斥:”说什么呢,让公主做寿衣,不像话!” 霜小仰头,一双眸子定定望着她不放:“我是真羡慕小环,能穿着您亲手缝制的衣裳上路,我怕将来没这样的福分,请您务必……将来为我那寿衣也缝上两针。” 赵顽顽叹道:“现在你没有死,将来也会长命百岁的,想想还有孔大哥,你舍得离他么。”这孩子因为小环的死性子大变,悲伤难抑,也想着自己的死……赵顽顽看她泫然欲泣,执着得盯着她,满怀期待,好似自己一旦答应,她便要为了着寿衣而立即寻死一样。 “你出嫁孔家时,我会让造作所给你制件好衣裳,上面会有我的针线。好了,该出宫了。” 刘仙鹤牵拉着霜小出去,“快走吧,你在宫里都是个传着已死的人了,再不走给人看见,是要给公主再惹麻烦来么?” 霜小一边被拉着,一边扭头不停的看她。刘仙鹤催促推搡,将她推出宫门去。 赵顽顽的小腹忽然痛了痛,刘仙鹤赶上来扶住她,“莫不是今天大晚上的来回动了胎气?” 赵顽顽额头冒出虚汗,低声扶着他往墙边靠去,已经说不上话来了。这突如其来的绞痛令她彻底着了慌,只怕孩子有何异动,紧紧蹙眉做出一个口型:“太医……” …… 刘仙鹤喊着侍卫叫太医,又急着赶着将她一路横抱回了长兴宫。 太医一来,赵顽顽立即抓住他的胳膊:“务必保证他没事!” 太医吓了一跳,连忙劝慰:“臣先替公主查看。” 问了症状,脉搏探了一阵,“无甚大事,这时候有些虚浮症状,也属常有,臣给公主开一副保胎的药每日吃下便是。这天也冷了,公主还需小心风寒侵体,伤了胎儿。” “是我今日不小心了。”赵顽顽长吁一口气,额头冷汗被绛绡擦掉,又给她手里递上暖炉,但心还是跳个不停,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前些日子都没有这么大症状,今日这突然一疼,倒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日刘仙鹤来报,说赵煦今日朝堂上很不高兴,打听到今日提了西北到战事,好似是冯熙吃了败仗。 赵顽顽感觉自己昨日的反应,就好像预料到这事一样,问刘仙鹤:“那情势究竟是如何?” 刘仙鹤茫然:“这就不是内侍能知道的了。” 赵顽顽的小腹又开始疼痛,她轻轻抚摸着,:“阿氅都担心了。”随即想到若问外面局势还得是朝中人。 才正想到此,有宫人送信来说下午官家在马球场子打马球,请赵顽顽等一众皇亲去看。赵顽顽推脱身孕,那传话的内侍却神秘兮兮的道:“公主来一阵必有收获,都是公主想知道的事。” 马球场子倒也不远,下午阳光算和暖,一去之后,倒是见了不少人。 马球场子上赵煦与那荀子衣为一队,正与人争抢那小小的吊彩猪皮球儿,瑞福也在马上,不过此时没加入这些男人们中间去争抢。韵德在下首椅子上坐着喝茶。一看见赵顽顽过来,便招手。 等她坐下了,韵德道:“我倒不知你还会来看这样场子,有了身孕玩心却不减少。少时倒没见你怎么来过。” 赵顽顽笑了一声,知道了并不她传话让自己来此的。 “那还不是因为十二姐当年从这里抢了我的驸马么?” 韵德捏着杯子的手一紧,转头望向场子里的荀子衣。那人倒还同三年前是一般模样,但却令她生厌,“你现在想要,拿回去,我巴不得呢。只怕那个家伙还有同样的心思。” 赵顽顽一边看一边道,“我夫君还在战场上,孩儿还在腹中,这两个已经够是令我烦扰。” 韵德放下杯子,“你是不烦扰,但我却甚被你烦扰。近来我被御史上书骂了多少次,又被官家骂了多少次,你不知道么?上回我求你同我一道与官家呈请和驸马仳离,你不愿意就罢了,还在宫中传话抹黑我与那小蓝礼,让内侍省把他从玉清神霄宫给带了出去,查证了他原先不是内监,现如今他也死了,你算是报复我成功,可满意?” 赵顽顽皱了皱眉:“死了?” 蓝礼已经脱籍,按理内侍省也不应该抓回去杀了他,赵顽顽只想着这事能挫一挫韵德锐气,让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却没想过蓝礼这孩子竟然死在了宫里。 韵德把玩那茶杯子:“你在我这里欠了一条人命,我感分,真是剪也剪不断,当真安分不了。” 说着起身,让侍儿扶着她解手去。 荀子衣远远的看过来,与赵顽顽对视了一眼,见旁边的韵德已经不在了,便驱策着马靠近过来,下了马接过侍儿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脖颈儿的汗,与她一揖,“您来了。” 他眉开眼笑地,很是欣喜,看样子像是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般。 赵顽顽猜测到:“是你叫我来的?” 荀子衣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便想请着她往马球场子外面的一排屋后柳去走。 赵顽顽一看那方向,倒觉这荀子衣多年都没变,还想偷偷的领着人往墙后柳后躲着说话,于是淡淡哼道:“有什么这里说便是。” 荀子衣怔了怔,只好在韵德那位子坐下,道,“我知道你一定关心西军道战事,所以特特想趁着这时机来告诉你。西军熙河路前些日遭来西夏与辽的联合偷袭,冯熙亲自率军前面去迎战了,邸报回了宫,说西夏与辽这回打算将之前西军夺回的云中彻底收回,因此布下罗网,打了个措手不及,回防略有不利,冯熙吃了败仗,官家因此很不高兴。” 赵顽顽一听,肚皮一紧。果然小阿氅对他爹爹的担心是对的,父子俩真有了些心灵感应。 “朝堂上的议和派便对冯熙多有言辞声讨,说冯熙惹怒了西夏与辽,才让对方恼羞 分卷阅读157 成怒破坏了之前的盟约。” 赵顽顽听完,仰头问:“那荀驸马是哪一派?” 荀子衣又一愣,支吾道:“我?我一个闲散驸马,终日就陪着官家在这马球场子消磨时光,我还能是哪一派?” “上皇还在位的时候,荀驸马也是这般终日在马球场子上与上皇消磨时光,但后来……还不是帮了太子,成了肱骨之臣么?驸马一向是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荀子衣:“公主谬赞。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公主应该很清楚。” 他低头望着赵顽顽的腹部。此时她的胎儿才不过四五月,略略隆起,但见他眉头蹙成一团,嘴唇有些发抖,低声道:“公主还欠我当时的承诺。” 赵顽顽回头过去,她自然记得入掖庭前,曾许诺过给他利益来让他帮助自己。 荀子衣拿起韵德用过杯子,上面有她的胭脂味道。荀子衣闻来闻,故意不小心的扔到地上。 随后抬头,向她鞠躬,一笑,上马回到场子中去了。 ———— 回去后,赵顽顽便叫刘仙鹤去打听那小蓝礼是怎么死在内侍省的。 刘仙鹤打听回来,“是韵德公主这和小内监的话一传出来,遭了御史弹劾官家训斥,韵德公主便立即将那蓝礼主动送进去内侍省,说道自己冤枉,不知道他没净身,随后让人把他屈打成招,说他是受了驸马挑拨故意让她声名扫地,摆了荀驸马一道。但官家念驸马是功臣,就没追究。随后她怕蓝礼说出什么话来,就让人把他弄死了。” 赵顽顽听得暗暗心惊。 这十二姐,还真对谁都下得去手。 ☆、狂妄 冯熙站在云中城的城墙上。方到西军之时,辽联合西夏给了他个突然袭击,他们从边境到了云中城下。 云中是久战之地,百来年间数百次的来回地抢夺让整个城都显得颓败。内城巷中布满了丁字巷街,传说百年前便是为了抵抗辽人入侵而将十字街全都翻改成丁字,指望在巷战中守住城池,可到底不过是妄想。巷战乃是城破后的最后挽歌,长驱直入的大军只会将这巷战当做猫抓老鼠的游戏,而藏身于内奋勇抵抗的人们,也注定是这挽歌中的一个个音符罢了。 所以冯熙不可能让敌人攻破这黑灰的城门。 城门上的烟灰昭告着百年间云中城的你来我往,现在已经入了深冬,冯熙在城墙上快步巡视,对身边的儒风下令:“从护城河引水浇灌。” “得令。”儒风现在是他身边副都统,点了头立即下去部署。 滴水成冰,城墙上下又冻又滑。辽人牧马放羊为生,打仗也是跑到汉地来直接割粮充军饷。眼下寒冬本就没什么粮食在地,冯熙又让人把干在地里的玉米之类也收割一空,没留给辽人任何东西。 三日后辽人又发动一次攻势,冰天雪地之下,又是无粮,一接近云中城,便因冰路难行、城上的箭雨而阻滞,死伤惨重。辽人没有坚持了多久便被打退了。 冯熙站在城墙负手而立,面带微笑。 儒风精神百倍,十分兴奋,道:“看来这一整冬,他们不敢不安分了。” 冯熙“嗯”了一声,往南看了看,“今天的抵报传回去了吗?” 儒风道:“兵差已经上路了,明日清晨便能抵京。” 儒风忽地脑中想到绛绡的身影,眼神一柔。她是被冯熙和公主赐婚给他的未来妻子,眼下分离日久,跟随着冯熙在西军征战,按着帝王的意思,要在此驻守三年后回京。 怕被长官看见自己眼神,这时候斜睨过去,见冯熙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南面,目光望向辽远,嘴角微微地笑了笑。 “……相公是不是想公主了?” 儒风说了一声,立即低下头,果然冯熙皱眉瞪了他一眼,但随即轻笑一声,“我是想,这抵报一回去,她母子两个就知道我平安无事。” 说着深吸一口气,感慨一声,转眼已经到了腊月,赵顽顽的肚皮一定变得圆多了,那小家伙在里头踢她了没有?可不能太用力踢疼了她,若是她疼了给他知道,将来回去,得揪住那生出来的小不点儿好好教训教训。 眼见自己想了他们太久,也被部下盯着不放,只怕儿女情长多了,影响士气。 儒风看出来他的神色,岔开话题,“京里也能过一个舒服冬天了。那些个咬文嚼字口是生非的陛下身边的贼鼠,也能消停着待在暖和地方,兴许是小妾怀里头,不在朝堂上瞎叫唤了。” 这回辽人西夏人裹足不前,赵煦身边的那些馋臣就没话说了吧? 冯熙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家养的老鼠可不冬眠。转身向城下走,一边问儒风,“招募得怎么样了?” 儒风先是一愣,随后了然。冯熙一到西军,就立刻发布招募亲兵的指令,在西北几路招揽他父亲当年死后留在西北散归的旧部以及招募新兵,打算建一支“毅捷军”。冯熙在皇城司时,也有三千精兵,但属于禁军。禁军的将领与兵士按制经常轮换,不够忠诚,且因骄奢淫逸久了,不堪重用。 “已招募七千人,皆在军部大营。” 冯熙点点头,“走,咱们回军部。” 说罢两人星夜上马,从云中回到西军军部大营去。前方传令,七千将士蓄势待发,军部营房中摆开流水酒席。 偌大的厅内,坐满了毅捷军中有阶的将士,待冯熙一走进去,尽皆端着酒起身,大声唱着西军的战歌迎他。歌声浩气冲云霄,冯熙从军乐鼓手中抢过羯鼓来,击鼓应和。 冯熙高举酒觞,与诸将痛饮,微醺之时,眼前的儒风依稀变作一个熟悉的模样。 “顽顽……照顾好自己……” …… …… 赵顽顽喝下一整晚太医开的保胎药。这药甚苦,绛绡在旁看得心疼,赵顽顽喝得却和夏天喝凉水一样爽快,咕咚咕咚几口便吞完了。 太医说她脉象虚浮,得每天喝三顿才好。长宁宫里赵顽顽的屋子这月间便一直飘着一股苦药味。 “抵报来了!”刘仙鹤快步过来,恰逢着太医要过来探脉,他先快了一步,笑嘻嘻地跟赵顽顽道:“冯相公打了胜仗,辽人退到百里外了,损失惨重,今冬看来没法子再进攻。今日早朝官家高兴,赏了冯家金银,且准冯家那小孩子冯忨入宫来做侍读。” 侍读…… 赵顽顽一听“侍读”这两个字,便知道了,与刘仙鹤一笑。绛绡不明所以,“给谁做侍读,宫里没有皇子,难道是给公主们?那也不成啊,公主们一般都请着翰林老教授教导言行,若侍读也是找婢子或者小内监……” 刘仙鹤笑:“自然不是公主们,你难道不知新太子便要定下了?” 前几个月大臣们便要赵煦选宗族 分卷阅读158 里的人立储,那时赵煦并不乐意,但现下太子便要定下人选了?赵顽顽也有疑惑,刘仙鹤看了看人,凑到赵顽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他说的是:太医院诊了,官家那个已经不行,日后没法得子嗣了…… 前些时日赵煦寝宫换了一批内监宫女,换的蹊跷,现在听刘仙鹤说出来,才猜测应该是有人将“赵煦不行”的事泄密出来了——若不然,刘仙鹤也无从知道。 这冯忨,便是要入宫给新太子做侍读。 “定下了哪位宗亲的孩子?” “是公主十哥信王赵植之嫡长子,今年方四岁,名字叫赵琰。今日下午便要入宫面圣,届时便要来长宁宫拜见太皇太后,公主便会见到他了。” 十哥赵植乃是上皇的郑皇后所出,按理说赵煦应当是十分厌恶郑皇后的,却选了她的亲孙,究其原因,也是因赵植去年病故,留下这一嫡子,而上皇与郑皇后已经无势,这个父亲已死的孩子更容易掌控罢了。 正想着这些,太医也终于进来了,这一搭脉,竟然大喜道:“公主这脉象沉稳了,这药可不用再喝了!” 绛绡大喜,蹲在赵顽顽身旁握住她的手,“便知道公主就是一直担心二哥才身子不爽,今天得了二哥得胜让辽人退兵的消息,立时就好了。再加上冯忨也进宫来,您可算是欢喜了。” 赵顽顽嘴硬,“哪里是我,我没担心过,只是肚里的阿氅担心罢了。”等太医走后,她兴奋起来,几日因为保胎没下过床,这时却见着正午的时候阳光照进来,便立即跳下床来,“绛绡,凤霞,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凤霞正在外边守着,刚一进来,便见她自己蹬上了鞋子往外走,赶紧上来扶着:“公主这是怎么了?”还有三个字,“抽风了?”她没敢说出口。 绛绡也听到喊过来了,接口道:“这是高兴的。” “阿氅高兴,带他见见太阳。这几日都闷坏他了。” 绛绡看她走得脚步飞快,还得穷追才能赶上,凤霞也在嘟哝:“这刚好了,公主又不怕孩子了……” 御花园里的冬菊从深秋开到现在,能艳得过整个冬天。赵顽顽站在其中,身着太皇太后新赏的红色大氅,捧着肚子沐浴阳光。今日里面色红润,艳若桃李,姣好的身形上只凸了肚子那一丁点儿,曼妙地站在花外。 凤霞已经看呆了,她喃喃道:“公主真好看啊……” 绛绡虽说看得多了,此时见她的发丝在阳光下的和风里抖动,那大氅肩头的狐狸短毛柔顺地贴着她绯红的双颊,口里呼出一丝薄雾,颇有亦仙亦幻的错觉。 “是啊。” 原先她担忧冯熙,绛绡便跟着担忧儒风,现在看她好容易开朗了,自己的愁云惨雾也散去,这样一来,本就觉得周遭赏心悦目,再看她,当真如仙女儿似的。 赵顽顽正晒太阳,腰上忽地被猛地一撞,踉跄前倒。便听有个男孩儿大声道:“是谁挡了本宫的路!滚开!” 那男孩儿出现得太突然,是从后面一溜烟跑着窜过来的,绛绡与凤霞看见时已经晚了,惊呼一声向赵顽顽跑去。 赵顽顽在跌倒的瞬间,捂紧了自己的肚子,膝盖前屈,猛地跪在地上。 这地上是菊花下铺着的厚厚的草甸,她虽跪得突然,却也并没受伤。虽然是虚惊一场,也差点把绛绡和凤霞的胆子都给吓出来了。 绛绡扶住赵顽顽,凤霞此时转头看那男孩儿,怒道:“你又是哪一位,如此的不当心,还口出狂言?” 那男孩儿的长相颇令她熟悉,很像她曾经在大宴上见过的十哥赵植。果然,那孩子双手叉腰,哼一声,仰头开口:“我就是信王之子,当朝太子!” 狂。 ☆、教化 赵琰,未来的太子殿下。 凤霞听到是他,登时愣了愣,语气弱了一些,“那也不能如此冲撞长公主……” 凤霞老实人,一听到他身份知道尊贵,便就没什么词儿了。 那四岁的赵琰虽然小,却已经如此骄纵。在赵顽顽印象当中,十哥赵植当年也是被郑皇后与向太后宠坏,恃宠而骄,横行霸道,这孩子与他不仅长相肖似,连脾性都如出一辙,果然是他亲生的。 这太子的人选,赵顽顽前些时日就听说有好几个,其中有李昂那一派推举的,也有荀子衣那一派推出来的。这赵琰便是荀子衣等人定下,再加上徐柳灵测算了其八字对国祚有益,这才定下了他。 那赵琰愣了愣,但仍旧负手立着说:“你刚才又没说你是谁,我便当你是宫女儿,怨不得我。” 绛绡道:“哪里是公主没说,你横刺里窜出来,还没抬头看,滚字便已说了出口。若仔细抬眼睛看上一看,也知道不是寻常宫女。” 赵琰毫无悔意地道:“我是幼童,姑姑不要怪罪就是。”那一双手仍旧负在身后,派头十足。 赵顽顽没什么表情,也不生气,只道:“既然你已经入了宫,往后日子便还长。”说罢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赵琰仰头盯着她,这姑姑面上绯红,眉眼如画,让人一眼便记在心里。她眼角微微弯着,笑起来像夜里清亮的月牙儿,美得很,也美得含蓄。但他不喜欢旁人摸他的头,他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算日子还长,见这位姑姑的机会也不多。”却伸手将她的手从他脑袋顶抓开,撕扯着自己脸皮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便迅速跑走了。 绛绡和凤霞一肚子气,“没大没小!公主怎的不教训这浑小子,眼下还没正式被官家立为太子呢,就骄纵得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了。” 赵顽顽吸一口气:“日子还长,不急着现在。” 绛绡和凤霞想,这日子长,和现在教训新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 果然。第二日早上去太皇太后寝殿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便道:“官家传了话,我那小重孙琰儿正午要过来用膳,你也跟我一起吧。” 赵顽顽答应下来。到了中午那赵琰果然来了,走进殿来还没给太皇太后跪下,便看见了赵顽顽坐在太皇太后座底下的左首,直接伸出手指头来指着道:“你?” 话刚出来,他身旁的老内监便立即将他手扯回来,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示意。 他这才跪下了,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好好,乖琰儿,快起来。”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一招手,赵琰起身抬头,“太娘娘。” 太皇太后很欣喜,她酒居佛寺,早就没见过这可亲的小小孩儿,老人总是对小孩儿有无限喜爱,他们是帝国的希望,因为年纪小,一切皇家城府和手段都不会展现在他的脸上,他们的稚嫩和天真是最动人的。 欣慰地瞧了瞧他,她道:“往 分卷阅读159 后就在老身这里,可怕闷坏了你。”转头看向赵顽顽,“不过有你崇德姑姑陪你,还有她肚里头你的小姊妹,你在长兴宫待着也会有趣许多。” 言下之意,赵琰就要待在太皇太后这里教养了。 本朝皇帝里,十中有五便子嗣稀少,传说是宫城地底下有什么异物惊动了龙气。但上皇的子嗣却多,这后来就归功于了道天大一先生谢素。但赵顽顽一向不信这些东西。所有的神神鬼鬼,不过是无知之人无法理解的现象罢了。 收入宫中承嗣的新太子们,历来都养在皇后身边,若是太皇太后或者皇太后还健在,那便先让他们在长兴宫里头侍奉几年,以尽孝道。这个孝道,不过是让新太子做给朝臣们看的。 现如今太皇太后在佛寺中多年,身体积弱又喜病,再加上孱弱,又常年喜静待在佛堂,既然非要让太子待在长兴宫,那除了让长兴宫里的老教授们教导他,缺了长辈管教也是不行的,那自然这个做长辈的重任便要落在赵顽顽身上。 太皇太后方才说的那句话已经很明白了,赵顽顽得替她这老人家管这小孩子。这赵琰自然也听得明白,眼睛瞪向赵顽顽,略有点闪烁,嘴巴鼓起来憋着气。 他是怕她因为昨天撞她又打她手的举动,报复他。 拜见过后,便是用膳。赵琰盯着淡然吃饭的赵顽顽,忐忑不安。他虽然是个桀骜的纨绔,但也害怕被太皇太后和官家知道他在宫里不敬的事情,更何况本来就是来尽孝道做给朝臣看的,若要传出去他让他姑姑“滚”,那他就很有可能被弹劾甚至被换掉——因为现在官家还没正式传旨宣布,而想做太子的宗子也多着呢。 赵顽顽吃饭的全程都没看他一眼,反而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嘱咐内监给他夹菜。他默默地吃饭,等到太皇太后退了席,他立即将碗扔下,站起来指着赵顽顽,“你不能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赵顽顽玩味这孩子的表现。他是在威胁自己。刚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表现的拘谨是因为他真的害怕,而他显然判断赵顽顽这姑姑是不足为惧的。 他旁边的老内侍再次将他指出来的手臂掰回去,瞪他一眼,他便收敛了。 赵顽顽正吃了一只甜虾,咽下去之后淡淡然地往他这里一望,“为什么不能?” 四岁的小孩儿逻辑不清楚,“不能就是不能,我是太子,我能命令你!” 绛绡在她身后插嘴道:“您就不怕人言可畏?” 赵琰听了,突然掀翻一个盘子:“你是婢女,怎么可以说我!” 这回那老内监没阻止他。显然尊卑分明的老内监也知道,饭桌之上,绛绡没资格与太子说话。 …… 过了一月将近元旦,赵顽顽听说来长兴宫教导小太子的几个教授,包括太傅李昂大人,都被这小家伙气得够呛。常人言三岁看老,如今满眼蛮横之气的小子,在读书之中,又显露出蠢笨,据说数天连一首七言绝句也记不住。朝臣们和官家不知说了什么,一月有余了,立太子的圣旨还不下。 刘仙鹤跟赵顽顽说了他打听来的事,然后评论,“官家现在也在考虑。但这是荀驸马推举出来的人,眼下荀驸马如日中天的,官家信他跟信徐道官似的,因此就还没动议,只是安抚李昂大人他们再多拖延几日。” 赵顽顽对于朝堂上的争论并不了解,但估摸能猜到李昂这些强硬派,都有些急躁和强谏。原先他们便推举的是其他宗子,他们不愿意这赵琰上位的缘由也直接了当,便是怕上皇和郑皇后的势力借着太子再东山再起了。但荀子衣之流虽然帮着赵煦上了位,却仍旧走着对上皇的那套溜须拍马路数,这日子过下来,赵顽顽也觉仿佛回到了上皇的时候,难怪李昂等人会着急了。再加上这太子蠢笨,反应慢,亦不通道理,他们便越发担忧朝廷的未来。 赵顽顽倒不意外,但她却有另一番考量。“下次李太傅来给他上课的时候,咱们也出去看一看。” …… 荀子衣这些时日被封了佥枢密院事,为枢密使的副手,一跃而从一个无实权的环卫将军变成了军事大权在握的枢密使副职。原先枢密使本是李昂做宰相后,推举冯熙来担任的,赵煦没答应。他怕一旦答应,这军事便完全掌握在了李昂、冯熙这些主战强硬派的人手里。 为此,李昂心神不宁,因此在教导小太子上,也有些情绪。 今日上朝时,李昂提出为冯熙的西军拨一百万钱军饷让将士安稳过冬,及准备冬日后的进攻,但荀子衣一再反对,最终只批复了两万两。这都不够将士们过冬的一点口粮。 再来看到赵琰,从这小太子的人选上便知道他们这一派已经节节退败,逼宫之后的大好形势,也在随着赵煦骄奢淫逸态度的滋生,渐渐向上皇那时候倒退了。更严重的是,赵煦已经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谏言。 赵琰的蠢笨还蠢笨在反应上,他不仅不能举一反三,就是举一反一都做不到。而骄纵态度,也令李昂的暴脾气被激发了出来。 赵顽顽过去时,他正在院子里拿起戒尺,准备狠狠地打这小子的手板。周遭一众婢女内监,不管是赵琰带来的还是官家派来的,还是长兴宫里的,都瞪着眼睛往这边看。 赵琰哇哇大哭大叫,口里骂着:“老头打太子!老头没本事教就打太子!” 赵顽顽走过去,将那正要落下的戒尺握在手里,吩咐让赵琰下去玩。李昂道:“公主这是阻挠老臣教化太子么?” “在您心中,他并不是可教化的孩子,不是吗?” 李昂是不看好这孩子的,但被这么说出来,他自然不大高兴。即便知道她是公主,是冯熙的内人,但也不代表这皇亲国戚、闺中妇人,有同他谈论国事和教化的资格。 “公主此言何意?国之太子,老臣自当尽心尽力。”但他内心却想着,虽然阖宫都叫赵琰太子,但旨意一天没下,他便一天不愿意承认。其实赵顽顽这么说,是说中他心事的。 “他并非是不可造化,也不是不尊师重道,眼下虽然不懂事,也应该看做是过去教育的失败,但未来既然在李太傅手上,为何李太傅又对他不抱希望呢。” 太子的未来在他这个老师的手中,这话有道理。李昂抬头,看到眼前这年轻绰约、风姿卓然的贵女,倒是有些开始另眼相待了。 “李太傅觉得他有什么毛病?现在朝臣们所说,不外乎是说他骄纵、蠢笨。” “的确如此。” 赵顽顽继续说,“说他骄纵,但他却从不在官家与太皇太后身前无礼。” 李昂:“他惧怕官家与太皇太后惩罚。” 赵顽顽笑:“这就说不通了。他为什么还特别听他身边那老内监的呢?” 李昂仔细一想,那老内监但凡 分卷阅读160 阻止赵琰,赵琰便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动作。 他在此抬头看向赵顽顽,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说他不是不可教化,他只是被教化了要听某些人的话,而不需要听别的人的。你们也说他蠢笨,的确是如此,也正因为他蠢笨,所以才只尊重他被教育过要尊重的那些人,所以才以为他当了太子,就只用害怕太皇太后和官家,而这些都是他原先的老师,那老内监告诉他的,他只信那老内监的。那老内监没告诉他的,他便不停,便显得横行霸道了。依我看,这种只听信任的人说话的蠢笨,反而比聪明更好。一旦他得到信任,便不会被左右。若是官家不打算更改太子人选,太傅您就打算放弃未来的帝王了吗?那将来,他会信任谁呢?” 李昂明白,这是在说他完全应该趁着教育赵琰的机会,来得到对这未来帝王的信任。如果赵琰真的上位,他的放弃便是将赵琰推向对方阵营。那么他们辛辛苦苦才得来的江山,得来的在前线的抛洒热血,便全都白费了。 毕竟他才只有四岁。而自己之前表现得太没耐心了。 更何况,他原先选出的聪明人——赵煦,上位后便自作聪明地倚靠那些尽说些谗言谎话的人,也是时候在选人看人上,做出一些改变了。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眼前的赵顽顽,越发地显出佩服。 巾帼不让须眉。她的眼界要比这后宫宽广得多。 ☆、冯忨入宫 官家的立储圣旨还是下了,赵琰在紫宸殿由官家亲自授予太子印,昭告天下。 第二日,冯忨进宫了。 冯忨头一次进宫,跟着奶娘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便有刘仙鹤和那赵琰身旁的老内监一起来接他。 他如今也五岁了。看着高耸的宫墙,还有宫墙里头第一座巍峨的宫殿,那殿顶的琉璃瓦光芒万丈,将他晃了晃眼。 冯忨往前走了几步,刘仙鹤将他牵了起来往穿过宫门。他瞪大了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发觉奶娘没有跟上来,这时才转了身又想往外跑。 奶娘在宫门外头目送他,上面的旨意里没有让她去,她自然是进不了宫的。 刘仙鹤和老内监拦住他,刘仙鹤直接将他扛在了肩膀上往回带,冯忨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奶娘在外头大喊道:“宫里头有你二婶婶呢!” 冯忨瞬时便止了哭,刘仙鹤便将他带走了。 入了长兴宫里,冯忨趴在刘仙鹤肩头打量这偌大的宫殿,地上洗得发亮的砖石,庭院里种植的冬季也不会凋零的各样花木,眼花缭乱的雕栏和大开间的房屋,一座座超出屋墙的重檐歇山顶。 听见一声口哨,冯忨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 来的时候奶娘已经告诉他了,临走前病在床上的祖母文氏也好好劝诫了他一番,因此他对此行的目的非常了解,也知道应该礼仪得体,恪守尊卑。所以他一下子就猜到眼前的就是他要给之当伴读的太子。 刘仙鹤把他放下来,正要将他领上殿去,那赵琰已经窜了下来,径直跑过来道:“这是不是我的那伴读?” “是……” 刘仙鹤话音还没落,就听赵琰道:“趴下给我骑马马!” 冯忨道:“为什么?” “你不是来伺候我的吗?怎么还问为什么!”赵琰皱着眉头,十分生气,大有要惩罚人的架势。 刘仙鹤愣了愣,他知道赵顽顽是十分疼爱这冯家小侄的,于是陪笑道:“太子殿下,冯忨是来伴读的。” “伴读不就是伺候吗?” 刘仙鹤想解释,但仔细一想其实也对,这一下就卡了壳。冯忨却已经回答了:“好吧,臣侍君以忠。”说着便蹲了下来。 赵琰二话没说便骑了上去,用手在后面拍打冯忨的屁股,大叫:“驾!驾!快走!” 刘仙鹤看得心疼,这冯忨可是叫赵顽顽一声婶婶的,眼下给太子当马骑,总是让赵顽顽颜面难看,但这冯忨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赵琰让他前进他便前进,让他停他便停,玩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厢,赵顽顽的肚子越发大了,行动已经迟缓不少,但总想着每日出来晒晒太阳,因听了长兴宫好些宫女们都说,晒得多了孩子才能肚里长得肥壮。正走出来,听见几声“驾,驾”,却没瞧见人影,还以为是幻听,想起冯忨当时在冯宅时骑着冯熙玩儿了。想到此间笑了笑,便在她屋前绕了几圈,又是听到前庭好几声嘻嘻哈哈的孩童笑声,这时听出来了是谁。绛绡道:“太子殿下又骑着太监玩儿呢,一天能骑个八百遍。”没过得片刻,声音越来越近,果然见赵琰骑着人从前屋栏杆后头绕出来。只是这一看可好,却见他身底下不是太监,而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绛绡立时就叫了出来:“这……阿忨?我说怎么还没接进来,闹了半天是被太子作弄去了,公主你说这如何是好?”绛绡脸上写着怒意和担忧,赵顽顽比她更甚,绛绡说完便生怕冯忨受欺负,要往过冲,赵顽顽拦住她,“别莽撞。”绛绡也立时冷静下来。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也是太子。难不成自己冲过去抢过小冯忨来吗。赵顽顽向前走过去,想着如何劝导赵琰安抚冯忨,却突然听见冯忨斜着脑袋对身上的赵琰说:“好了,就骑到这儿吧。再骑别人就会置喙你了。” 冯忨说着停了下来。两手一撑地,从赵琰胯下钻出来站起,拍了拍手上的土。 “置喙我,什么意思?”赵琰骑了他一会儿,其实也没那么想骑了,只是他本来想骑着给长公主姑姑看看,听说冯忨是长公主姑姑的亲戚,他骑了可以灭姑姑的威风让她生气的。 “你将来是不是要当皇帝啊?” 冯忨一脸严肃的问。 “是啊。”赵琰也一脸认真的答。“孔子说,臣事君以忠,君事臣以礼,意思是说,臣子对皇帝尽忠的前提是皇帝对臣子以礼相待,我可以继续给你当马马骑,但是别人看见了,就会说的品行不够好,有的人就会说你不配做皇帝,我是你的伴读,可不能让别人小看你。” 赵琰听了之后,愣了愣,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不骑了。还有,你怎么懂那么多?” 冯忨:“老师教的。” 赵琰:“你老师是谁?” 冯忨:“是翰林院盛临,你的老师呢?” 赵琰:“是李昂,他是太傅,也是宰相。” 冯忨恍然大悟,羡慕的看着他:“是尚书右仆射!你的老师是国中最厉害的老师了!” 赵琰忽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是吗,我是太子,我的老师自然是国中最好的老师。” 冯忨皱眉:“那你怎么会没学过‘君事臣以礼’?” 赵琰想了想,他不能让太傅比不上那个翰林,于是说,“我老师肯定教了的,是我给忘了 分卷阅读161 。” 冯忨认真答:“那可不能忘,学的不好,外面的人不仅会说你当不了皇帝,还会笑话老师,给他贬官的。那到时候国中最好的老师就不教你了。” 赵琰是个直性子,想来想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昂首道:“你不是我的伴读吗,你陪我回去读,老师的作业我还不会做呢。” 说完两人就往书房跑了。 赵顽顽笑了起来,她发觉冯家的气度已在小小的冯忨身上显露无疑,他方才的话,并不是为了将脑子有些笨的赵琰绕进去,而是冯家人那种悠然迸发的诚挚与可信,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渣子,让人觉得毫无隔阂,或许这就是能让赵琰听进去的原因吧。 赵顽顽更加欣慰的是,让盛临给冯忨做老师,当真是做得对了。盛老先生将一个如此小的孩童,教得明/慧无比,甚至还能带动顽劣儿童转向正途。或许赵琰将来,真的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呢。 绛绡却已经惊得张大了嘴。在她看来,五十岁的宰相搞不定的野孩子,被五岁的冯忨搞定了。更何况这孩子将赵顽顽这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呢。 啧啧几声,回头来,赵顽顽已经往回走了。绛绡跟上,赵顽顽吩咐道:“给他们备些爱吃的甜食。” 绛绡:“送过去到太子书房?” 赵顽顽点头,“咱们也备上些,估摸今日下了课,会来咱们这里玩。” 绛绡心想,冯忨定会来拜见的,都是同龄人,因此那太子也免不了要来。想到赵顽顽的身孕,他说:“那太子如此不喜欢我们,招待他作甚?他前几次就故意想激怒您,我怕您要是因他动了胎气,还是找个借口不见他吧。” 赵顽顽摇头,“别这么防备,他既然听得进阿忨的话,那么自然不会对我再有敌意。” …… 傍晚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的跑了来,婢子内监们拦都拦不住。赵琰在前头跑着,一个脑袋钻进赵顽顽的卧房:“姑姑,我来吃枇杷甜水儿。” 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的冯忨也钻进来:“我也要吃!” 绛绡听见这太子头次规规矩矩的叫了姑姑,自言自语,“只这几个时辰,变化就能这么大?” 赵顽顽点点头,“将来,这孩子坐上帝位,有阿忨在旁辅佐他,说不定真会成为明君。这样李大人也能放心。” 绛绡瞧她眼睛里有一丝缱绻划过,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李大人放心,那前线的冯大人变能安枕无忧了。冯大人安枕无忧,那公主和阿氅变能日日舒心了。” 赵顽顽抚了抚肚子,看着两个说说笑笑争甜食的小孩儿,那甜馅儿粘得满脸都是。 往后阿氅,也会是这样吧。 赵琰这时候跑过来,吃着点心说,“姑姑,你肚子里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赵顽顽笑:“这要等他出世那日才能知道。” 冯忨道,“太子殿下有私心。” 话音还没落,赵琰就抢上来要捂他的嘴,满口道:“不许说!本宫不许你说!” 冯忨撅嘴:“不说就不说。那如果不说,婶婶就不知道,婶婶不知道,将来万一许配给了别人……” 赵顽顽盯着他看,赵琰有些慌张,只觉得目光太灼烧,登时脸都红了,支支吾吾,“那可不行!你还是说吧……” 冯忨于是道:“太子殿下说说,姑姑如果生女儿,就要把女儿嫁给他当太子妃。” 赵顽顽挑眉:“为什么?” 赵琰又想捂冯忨的嘴,这回冯忨躲开了,大叫:“他说婶婶生的好看,女儿一定也好看!” 赵顽顽笑乐了,“那若生男孩儿呢?” 赵琰陷入了深思,过了片刻道:“那我就让他继承皇位!” ☆、阴谋 冬日过得极快,转眼几个月过去,开春已过了新年。 赵顽顽的肚子大得能塞下一口锅,走出来也艰难了许多,每日只在床榻前就着窗子晒晒太阳便算。 这当中冯君又来了一次。她来的时候没有带月凝,反而是带了霜小入宫。冯君的脸红润精神了,面上笑容多了许多,不要说是比嫁给那吕缭后那种凄凄惨惨的面色没了,连以前在冯宅那种孤独清冷也少了许多,多了的是平心静气的柔和,看得多了,竟然在她面上看出了些禅意。 冯君握着她的手,与她讲了这段时间吕宅的事。春闱也快到了,那吕缭备考在即,却频频出去乱窜,喝得个酩酊大醉,回来便总要对她打骂。霜小去了之后,瞧出了他那偷跑出去的规律,便时不时偷偷贿赂吕老相公跟前的小厮,每每引着那吕缭喝花酒回来撞见吕老相公在庭中,没少打他。他被他爹打了伤,又被他爹派人看着,这就没工夫、也不敢再拿冯君出气了。 霜小十分古灵精怪,不像月凝被老夫人那里的丫鬟婆子欺负,她去了之后,很快便和周围丫鬟小厮们混熟了,谁都给她脸面,这连冯君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赵顽顽听冯君说这些时,看见冯君的眼睛里闪着光,对霜小很是感激,甚至连称呼,也都变作了“霜小妹妹”,那眼神便似是看见了菩萨、救星。 冯君说这些的时候,赵顽顽似乎看见当初那个飞扬跋扈又冷冰冰的冯大姐儿在她眼里消失了,说不上来这是好还是坏。或许人的性子总有一天要磨平吧。 赵顽顽以往也是个蛮横的人,谁能想到如今竟常常闻着佛堂的檀香味都觉得静谧、好闻呢…… 冯君说话的时候,霜小就在旁边低着头微笑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一眼赵顽顽。临走的时候,她搀着冯君的胳膊,两个人便像姊妹一般离去。 赵顽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实在是太诡异了。 …… …… 开春后的云中城,冰雪消融,风娇日暖,但军部大营里却依旧冷清。 冯熙和将士们盼了一冬的军饷,前前后后的拨付,不过十万两,粮饷短缺,他挤出了些银钱跟相亲们买了冬日的存粮,将将的让大军过了寒冬。 冯熙让人从冯府前前后后挖空心思凑了十万两,毅捷军人数达万人。每日冯熙四更便盯着毅捷军演练,便是为了开春后的迎战。 果然,牧草苏醒之日,辽人与西夏人也卷土重来。 冯熙率毅捷军与第一波西夏人大战于百里外的忽汗城,三日三夜后攻破忽汗城,改回百年前的城名夜北。 大捷当夜,抵报传至宫中。 汴梁一片欢腾,街头巷尾谈论着冯熙和这场大捷。宫中也洋溢着欢腾,尤其是长兴宫,太皇太后还因此特特为赵顽顽赏赐了一顿珍馐大宴来庆贺。 但在宣和殿上,赵煦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荀子衣一边为他敬酒,一边在丝竹和女舞中劝赵煦道:“眼 分卷阅读162 下冯熙声威日盛,朝中以李昂为首的那些人,又对陛下颐指气使,当真嘴脸难看。” 赵煦哼一声,“世风日下,朕能如何?” 荀子衣道:“那冯熙招募亲兵,虽然陛下您准许,但眼下他兵强马壮,眼看着再胜下去,恐怕就会如太/祖皇帝那般拥兵自重。太/祖皇帝当年杯酒释兵权,防的就是他这样的人,陛下可得早做打算。” 赵煦默然喝了几遍酒,转头问向一旁发呆的徐柳灵:“徐卿,你掐指算一算,这冯熙到底会不会拥兵自重?李昂那些家伙,会不会再逼朕?” 徐柳灵愣了愣,仰头看见荀子衣给他使眼色,于是低头道:“待臣回去作法,改日给陛下一个答案。” 赵煦早就因李昂等人在政事上的强硬暴躁不已了。虽说立储之事,最终还是选了荀子衣等人推举的赵琰,但到底整件事还是被那些人威胁而行的。立储之事一出,全天下都知道他的“不举”,那街头巷尾的孩童,唱着“皇帝不行,断子绝孙”的歌谣,早已经让他恨得牙痒痒。这时候听到西军胜仗连连,岂不是继续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他将手掌重重地拍在徐柳灵肩膀上,醉醺醺地道:“朕的江山,可指望在你的身上。” 徐柳灵连连称是。 出宫的时候,他的额头汗珠涟涟,忍不住一遍遍地抹去。荀子衣从后跟上,搂着他的肩膀,“也是时候,我们向她讨还了。” 徐柳灵不明所以:“向谁?讨还……又是什么意思?” 荀子衣笑:“我们当初是为了谁,如今便像谁讨还。” 徐柳灵想到了赵顽顽。 “崇德帝姬……” 这个称呼也是久远前的了。如今一跃而成为吴国长公主,她久居深宫,也未再与他们有过多纠缠,就好似他们是她弃用的棋子,拿下棋盘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咱们怎么能让冯熙占这个便宜呢。” 徐柳灵望向他,警觉地问:“你……你想对她做什么?” 荀子衣道:“我从始至终,想得的不过是她。我猜你和我一样。我们两个同病相怜之人,是不是也该向她索回我们该得的?” 徐柳灵将他胳膊拿开:“她绝不会以为这是回报的方法。她已向官家为我求良田万顷、美妾十人,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已得了我想要的。” 荀子衣冷哼一声:“那些东西,她不为你求,自也有官家赏赐你。” “但你别忘了,如果不是她,你怎会有机会参与当日的夺嫡,怎有机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你怎可能在陛下心中落下这一席之地?这些可都是帝姬所赐。” 荀子衣叹息一声:“你怎么总是活在假象之中,譬如你还叫她帝姬,便是告诉我,你忘不了昨日她还是那个没有名分的可怜帝姬的时候,对你的依赖。而如今你只能念念不忘过去那一丁点她施舍给你的回忆罢了。从始至终,她都是利用了你,达到回宫的事实。我想要的当初就是她,如今依然是。既然她自己不知道回报我,那我只能自己去向她拿了。” 徐柳灵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荀子衣笑道:“我要让旁人的妻子成为我的妻子,该怎么做?” 徐柳灵不耐烦:“你要让她离开冯熙,你也要休了韵德公主。” 荀子衣负手往前走:“韵德不是麻烦事,麻烦的是,冯熙要如何死……” ☆、产子 春日既盛,辽人来了数次,被打退了数次,云中城不仅守了下来,西军及毅捷军还又向前推进了百里。然而辽人也不甘示弱,在百里外的土城试图围困,却十分吃力。再焦灼下去,辽人将经受十年来的大溃败,辽廷急了。 一阵阵的邸报传入汴梁,禁军士气高涨,街上的行人也皆是喜色,各处酒馆茶楼里传唱毅捷军的神武,后宫也在议论冯熙,提及他,也就令人不得不想到和国长公主快要生了。 赵顽顽的双腿根儿受了压迫,路已经不得走了,只能躺在床上。太医知道便就在这后几日,听了太皇太后的命令在长兴宫守着。 暮春近夏的时日,早晚风大,到了正午却热得可怕。赵旭依着往常上皇的惯例,接了太皇太后、太子赵琰,带着嫔御浩浩荡荡便往宫外金明池去游春住。自然,即将临盆的赵顽顽不在其列。 这宫,忽然就空了。 太医也随帝王等去了大半,只留守一个赵太医在宫里,也不是与冯熙故来交好的那一位。 绛绡从内侍省领这月的宫俸回来,走在宫道上便觉着呼呼风声响得比平日狠,脖颈儿升出凉意。到了晚上更是和要闹鬼似的。 回去路上后脖颈儿越来越冷,回头猛的一看,总觉好似有人跟着,却又不见人影,当下走得更快。 等回去时长兴宫里头出来个面生的内监,走步如风的险些撞了她,回去后正好碰见凤霞端着云纹铜盆出来换热水,绛绡问她,“刚才那是谁进出?” 凤霞说,“那个啊,内侍省的,代荀驸马给咱们公主送了极好的燕窝,还稍了句话说让公主好好养着,一切外物有他照应。” 绛绡心想,有什么是要让这韵德的驸马照应的。“那你跟公主说了吗?” 凤霞:“公主还睡着,我等着公主醒来再说呢。” “别说了,这些人都不是公主待见的人,这话也不咸不淡的,不必让公主知道了。” 凤霞知道她是赵顽顽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就应承下,然后继续换水去了。 赵顽顽疼的越发厉害,腹中一阵一阵跟针扎似的,本来喝了半碗汤,还觉好了些,到了下午越发疼得厉害。 绛绡过去一看,赵顽顽的额头全都是汗,衣领全湿了。她照看了一会儿出来吩咐刘仙鹤,让她去跟留候宫里的太医说一声候命。 回去再看,赵顽顽明明脸颊都憋得通红了也不知道叫喊一声,看她那坚强的样子,绛绡反而鼻头一酸,钻在赵顽顽床帐旁边偷偷抹泪儿。 赵顽顽突然道:“你这是烦我心么。” 绛绡擦了擦眼角走出来,“您吩咐。” “吩咐你别无端哭,是我生又不是你。” “您明明疼得厉害,好歹叫出一声来,像个正常人。” 赵顽顽哭笑不得,绛绡是没见过生孩子,赵顽顽可记得她母亲当日产下弟弟有多么艰难,如今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疼过了这一阵,倒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再疼过,这才让周遭伺候的都松了口气。 到了夜晚绛绡正在给赵顽顽准备晚上的饭菜,凤霞激动地从外面跑过来,两个手颤抖着大叫:“床上湿了一大片,是不是要生了?” 绛绡拍她脑袋,急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太医叫过来啊!”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子还没反应 分卷阅读163 过来,绛绡立即知道还是得靠自己,放下手上的活往外飞奔去了。 体内有温热液体突然流出来,赵顽顽却忽然松了口气。前面那些都是假的阵仗,现在才是真的。身体疼的越发剧烈,她却越发兴奋,一磅的凤霞反而却要哭了,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去请太医了,怎么还不回来?”过了会儿又揪住刘仙鹤:“你到底跟赵太医说了没,让他候着等,不许到别处不许出宫?该的就让他待在咱们宫里不让他走,这样就没现下急得这模样了。我看公主不能等了啊!” 刘仙鹤当然已经找那赵太医说过了,而且是千遍万遍的叮嘱。再说这绛绡出去叫人这么久还不归,他亦着急,搓了半天手实在等不了了,一甩手准备往外冲,“等我把那姓赵的提过来!” “过来……”赵顽顽细若游丝地叫了一声,刘仙鹤和凤霞都过去,她道:“不用去……耽搁这么久,恐怕人是不在宫里了,刘仙鹤,你去找个内侍省说得上话的人,往上阁门孔副使去那里告诉一声……” 说到最后就只剩下闷哼,她声音越来越低,凤霞过去一看,额头汗已经把缎面枕头全都湿透了。 刘仙鹤叹一声,还是公主有主意,这个当口了他们这些下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还是死脑筋。绛绡既然不回来,那定是满宫里去找那太医去了。 “把大喜二喜拿到我身前来吧。” 这个时候要什么大喜二喜……凤霞估摸她是想冯相公了,当下便将兔笼子拿来放在凳子上摆到她床头边上去。 赵顽顽盯着一黑一灰两只兔子,双喜双喜,看着他们便能感觉到人世间的所有欢聚和喜乐。 又过了一盏茶左右,赵顽顽的疼痛加剧,即便已经没什么力气,却也疼得撕心裂肺的喊出来。这会儿不仅绛绡不见了,连刘仙鹤也出去没了影,凤霞手足无措,只好让人在门口赶紧看着,自己握住赵顽顽的手。 她的手湿冷发抖,凤霞哽咽地说:“我能替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赵顽顽手上突然使力,睁开眼睛,“不能等了,凤霞,你帮我将腿抬起来,将裤子褪下去。” 凤霞也无计可施,只道她只是想舒服些,谁知按她吩咐做完之后,她道:“我使力,你扶着我腿便是。” 这就要自己生吗,太医还没来,就算民间也得有个稳婆才好……可是凤霞也没主意,知道等不了,便咽下喉咙的咸涩,扶紧了她膝盖。 赵顽顽憋得满脸通红,狠狠用力,一遍又一遍,力气流失得太快,下面的水也淌得更多,又过得半个时辰,她已几近虚脱。 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可能是难产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濒死的感觉,顺着她体内的液体流出去。 不,不行,阿氅。这样下去她会失去阿氅。 “凤霞。”赵顽顽严肃盯着她。“拿剪刀,在火上烤一烤。” “什么”凤霞瞪大眼睛,愣了愣向后躲:“公主,太医很快就来了……” “傻孩子,别害怕。”赵顽顽强忍疼痛朝她微笑,安抚了她,见她神色微缓,便继续郑重地说,“按我说的做,才能救我和阿氅的命。” 眼神太锋利决绝,丝毫不容她迟疑。凤霞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快步拿来剪刀在火上烤了。 “帮我剪开一些,好让阿氅能出来。” “不行,公主,我不行……”凤霞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见下面已经淌出了一床褥的血,腥红的颜色和气味,让她的手颤抖不已,“公主,我不会……” 赵顽顽看得出。她是害怕,她哪里做过这样的事,见也不曾见得过,更何况眼前的乃是长公主,她也怕伤了自己。 “凤霞,这是唯一救我的方法,若是你不做,我必死无疑。”她朝外面守候的宫女和内监们道:“你们也过来。” 这些宫女内监虽说是内侍省派过来监视她的,但时日久了,也都生出主仆情谊,怎能不心怜。 “凤霞,去拿笔纸和我的印鉴。” 凤霞哽咽着跑去拿来在她枕边上,赵顽顽写下一行字,意思是若她死了,不管凤霞做了什么,也都不许任何人降罪于她。而这些被叫进来的宫人,皆是为她见证。写完后,便准备盖上印。凤霞见状突然将纸抢过来,一口吞在嘴里,扑通跪下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既然公主执意要我来做,我就做,我不退缩,否则便是该死!请公主不要怀疑我的忠心。如果公主有事,我一刻也不独活。” 嘴唇最初还在抖,说到最后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赵顽顽知道这本就是强加于她,她若执意不肯,自己也不会令他人责罚,而她虽然惧怕,却最终也愿意一搏,这一搏搏的是她们和阿氅三个人的命,多一刻的犹疑,她们就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她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 “凤霞,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姐妹。” 凤霞猛地朝她磕了一个头,随后握紧了剪刀走到她身前。她已经不再大口喘息,而是屏息凝神。手臂和额头暴起青筋,她小心翼翼地将剪刀送上,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口中喃喃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咬死了舌头,手中的剪子一开,一合。 赵顽顽痛得大叫一声,用尽了最后一分气力,终于看得孩童的头颅终于伸出,凤霞激动得掉泪,却来不及去擦,急急地从将孩子拔出来。 “哇,哇……”哭声震天。 “是个男孩儿!” ☆、疑云 一旁候着的宫女把孩子包进早已经准备好的襁褓之中,放在她身侧。 赵顽顽将那襁褓翻开了些,这就是她的阿氅。婴儿的皮肤像风吹过水时的波纹,头发还湿漉漉地,这时候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这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 他的眼睛像极了冯熙,深眸大眼,啼哭了两声之后,脸颊红扑扑的,仿佛初荷。 赵顽顽让孩子的肚皮与自己的胸腹紧贴着,口里低声唤她名字,“阿氅……冯氅……”,叫了这个名字,将来也必得有男子汉样的强壮。 凤霞的精神一直没能离开她方才切过的伤口。那侧切的地方渗出血来,虽然缓慢,却仍旧一点一点地消耗着赵顽顽的生命。凤霞忙从柜中找来常备的金疮药。 “公主……现在我要撒点金创药上去,您可忍着些……” 凤霞一只手握着金创药,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把剪刀,手臂青筋仍未淡开。 赵顽顽看到那剪刀才觉得身下依旧剧痛,方才环抱着孩子,竟都忘了疼。这时想起来还真是不大好受。但只要目光再次投向阿氅,就立即又忘却了。 凤霞看到她盯着剪刀的眼神,也才反应过来,将剪刀一把甩开。她隐隐 分卷阅读164 的后怕。赵顽顽的脸苍白如死,凤霞稳住心神,拿着药为她撒在伤口上止血。 到了这时候,绛绡和刘仙鹤还没有回来。赵顽顽预感到了什么,将阿氅抱的更紧。 有人要她们母子的性命。 “来了,来了!”外头一宫女叫着过来通报,“太医来了。” “这时候才来?” 守候的宫人都气坏了,眼见那赵太医带着稳婆气喘吁吁地进来,众人都瞪着冷眼看他们,但却也都默不吭声地看他开始放下医药箱子,指挥着稳婆给赵顽顽接着做最后的止血压伤。 宫人们都知道,太医来得如此之迟,若要按着规矩,少说也要被打个半死不活。这时候谁还想问他来不了的原因,他没这个故意不来的胆子。再加上绛绡和刘仙鹤久去不回,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时有人故意要害公主。能在宫里兴风作浪的,猜一猜也就那么几个。因此谁也不多说话。 但究竟是谁…… 赵顽顽劫后余生,此时只静静地用指肚轻柔地划过阿氅脸颊,他葱藕似的手臂,稚嫩的脸颊,小小的身体突然间窝缩在母亲怀中,嘴角一歪露出满意的笑容。只这些,已经足够让赵顽顽忘了眼前的一切。 …… …… 毅捷军的先锋队伍埋伏在山道尽头,等着敌人从山道中走出来,便是一次奇袭。 今日是收割的日子。 鸣金收兵。 冯熙率军从战场撤回,已经有来自汴梁的信使传来消息。 他展开信看完,立即大笑来几声,一把搂住旁边的儒风,“传令下去,弟兄们今日人人有酒,都喝个痛快!快去军部搬酒去!” 儒风和一旁八字站开的众将都有些纳闷,自然打胜来一场小仗他们也是喜悦的,只不过谁都知道冯熙一向不苟言笑,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到这么肆恣兴奋的笑容。 儒风愣着正要问,冯熙朗声道:“是代我儿子冯氅请诸位一饮,不醉不归!” “好!” “好!” 众将听到这消息,都和自己有了儿子似的呼喝起来。待得酒至,便都站上了桌凳,敲击着酒坛子撒开嗓子的嘶吼唱歌,西北小调在大营里头飘起来。 冯熙头一次将怀揣着的夜光杯拿出来,斟满了喝,有大将不明所以,嘲笑道:“冯兄还跟个小娘儿似的用这小的杯子喝?” 立即有人反驳,“哎刘河你这老粗,怪不得辽人叫你刘王八,你这眼睛也酒王八大点儿,着是玉杯子,陛下御赐的!” 刘王八道:“屁话说的,这么喝可太慢不是?大家伙儿得看得累死!换大碗!” 冯熙微笑,将杯子用袖擦净了,重新放好了,往桌上一看,满酒的碗摆了一大排,长桌上少说也摆了十几碗。 “来!来!替儿子都喝了!” 冯熙果真二话不说,一碗一碗地喝了过去。 他的脸越喝越苍白,儒风知晓他,若是喝得不够,脸便发红,这喝多了便由红转白,于是站出来道:“我也喝!” 他两个将那十几碗全吞了。 外头换班看守的将士们也都被鼓舞着,待他们喝足了、睡饱了,将他们替换下来,便是又一轮的欢喝。 冯熙已经醉了,但他天生的警醒却丝毫并不丢。他是可以在熟睡中杀掉突袭的敌人的。因此他只靠在帐内横七竖八的人群里坐着,手不离鞘。儒风便不同了,喝了酒便露了马脚,口中不停地说着醉话。醉话里就只有两个字:“绛绡……” …… 长兴宫。 深夜。满身是血的刘仙鹤跑了回来。一看见长兴宫的大门就跌了下去,被宫人赶出来扶起。 赵顽顽这时已经疲累不堪睡下了。凤霞出来一看,吓了一跳,上一次见到刘仙鹤这幅模样,还是一年多前了。那一回内侍省才刚查明了他在上皇时期后宫崔妃之死,所以将他打得奄奄一息,还是公主把他救回来的。 凤霞前半夜才刚刚见了血。赵顽顽的血铺就了整个床褥,她没想到今天还会再看到地上的这一滩血。 “是韵徳,她想害咱们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难产,所以将太医和我们抓至内侍省……” 凤霞颤抖着声音:“公主没事,没遂了他们的意!倒是你……抓就抓了怎的被打成这样?”她扶着他,“太医已经回来了。现下还守着,你别动了,咱们抬你进去。”说罢几个人架起他手脚将他往回抬。 “绛绡还关着,她凶多吉少,可怎么办啊……” 凤霞越发着急。眼下去告诉赵顽顽,可她刚经历了这生死的大劫,实在是不忍,但绛绡又不知情况如何,看刘仙鹤这样子,是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估计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急也没办法,犹豫一阵,她还是来到赵顽顽这屋。一进去,见她并没有睡,披着一件单薄衣裳正在喂奶。乳娘在旁边站着一脸无辜,“公主说想自己喂……” 凤霞将刘仙鹤的事情说了,赵顽顽听完,抿了抿唇。 “她竟这样狠?” 是啊,姐妹之间竟能这样狠。这便是帝王家吧。凤霞脖颈一阵森寒。 赵顽顽将孩子递给乳娘,自己强忍着疼痛走下地。 凤霞一惊,“您不会是要亲自去内侍省提人吧?” 赵顽顽咬着牙往前走,“我不准绛绡有事。” 凤霞鼻尖突然酸楚。她想起赵顽顽说要拿她当姐妹,她本不敢奢望,但现在看她为了绛绡自己都不管不顾,这才难产止了血,半条命送出去了也要去救绛绡,如果是自己糟了难,她也不会不管自己的。 这么一想,便更想为她拼命。 可是又哪里有命是自己能为她拼的。 内侍省的押班太监刘敏听见外面吵闹,问底下:“是什么人?” 灰溜溜地跑进来几个小内监,“是长兴宫的长公主,说要提绛绡出去。” 刘敏当然知道长公主是谁,而且当初长公主还是崇德帝姬时,还是他帮着荀子衣把她带入掖庭为她打点的。 只不过……“长公主不是刚生产了么?” “是啊,但她老人家就站在门前呢,说不交人,她便不走。” “这如何使得?” 刘敏只好出来去迎。 远远地,望见地上站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虽然柔弱,却如风中松,挺拔,屹立。 走近了看,发丝随风而起,夜色中惨白的面容有淡月的光,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但看清了她的眼神,那种威严的居高临下的/亦是不容侵犯的冷僻。 “刘仙鹤犯了什么错,要将他打成那样?” 刘敏道:“……这小人不知,只是韵德公主身边的李铭府将他抓过来的,说是他行走冲撞了韵德公主。” “那绛绡呢,也是冲撞了韵德公主?” “李内监是这么说的。” “现 分卷阅读165 在各宫都在金明池,韵德公主怎么会在宫里?再说刘仙鹤与绛绡又不是同时出去行走的,一个往太医局一个往上阁门,怎么都同时冲撞了韵德公主?那李铭府人呢?我要跟他对峙。” “他已经走了,最后证明了是一场误会,便把人放了。” …… 空气寂静了半晌。刘敏自己说出这话,也清楚这指向已经很明确,就是韵德指使李铭府把人给抓到内侍省来,耽搁了赵顽顽到生产,这若是人死了,几个下人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便不了了之,但谁知道赵顽顽竟然顺利生产后还能站在这里。 “那绛绡为什么不放?” “说是韵德公主有事要交代,便将她已经带走了。” “带去了哪里?” “应该是带去公主在外的宅子了吧……这是小的猜测的。” 赵顽顽咀嚼刘敏说的话。他的话里尽是把自己往外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或许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便是韵德就是豁出了一切,就要在宫里将她害死,而且半点隐藏也没有。 可是她没有死,韵德的诡计和狠毒暴露于天下,她当真是不要命也要害死自己吗? 赵顽顽不觉得韵德会是如此歇斯底里之人。 可谁又知道呢。 刘敏打断里她的遐思,“不过……小的想,或许荀驸马可以帮您?” 反正你们俩的关系…… 赵顽顽望向他,他的眼神里有种暧昧的讳莫如深的意味,似乎在暗指她与荀子衣有非同寻常的交情。 他看赵顽顽感了兴趣,“小的倒是能替您给荀驸马送信,您看要不要我帮忙传这个话?” 赵顽顽不假思索:“那你就传吧。我要绛绡完完整整,毫发无损地回来。” 凤霞在后面看着,已经气愤难当。回去时对赵顽顽道:“公主,韵德公主实在欺人太甚。她差点害死了您和阿氅,咱们一定要禀告官家为您做主!” 赵顽顽摇头,什么也没说。 凤霞继续道:“其实咱们根本就不用找那荀驸马,有官家为您做主,她又怎么敢再伤害绛绡?那荀驸马没怀好心,咱们不应该再给他机会……” 她也早就风闻荀驸马对公主的意思,前日里那驸马还托人来问询关切,当日也是绛绡招待了那人。这么一来他更会明目张胆地求赵顽顽还他人情,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正想着,赵顽顽突然停顿了一下。 “糟了。”她瞳孔忽然张大。 下一刻,拼命向长兴宫跑去。 “阿氅……” 凤霞还不明所以,赶紧也跟了上去。一回到长兴宫,赵顽顽便用尽全力向卧房跑去,奶娘果真不见了。 “阿氅,阿氅!” 凤霞这时恍然。 对方是故意放刘仙鹤回来报信的。 刘仙鹤被打成这样,她们便料定绛绡也凶多吉少,这样一来赵顽顽不得不亲自去内侍省。 而对方知道没有害死赵顽顽,便想出这个调虎离山计,目的是为了…… 偷走孩子。 ☆、扫兴 凤霞见赵顽顽精神已经散了,立即招宫人全来审问,众人却全都一无所知。 “难道还能人间蒸发了吗?” 一个宫女仔细回忆:“方才不声不响的,我们也没听见。” 凤霞纳闷了,“没人闯宫,她和孩子是怎么被抓走的。” 赵顽顽定了定心神,“太皇太后此回跟着去金明池,将护卫的侍卫调走了,夜里没人看守,有人进出也没人知道。是她带着阿氅自己走出去的,你们没警惕心罢了。若要真有劫掠的,何必再带上她,只会带走阿氅。” 凤霞越想越可怕,“公主,我们禀告官家做主!” 赵顽顽脑袋混沌一片,连哭也觉得无力,苦笑一声,“怕是没用。”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赵顽顽已经知道,想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宫里头做事,怕是赵煦不会不知道,没有他的默许,没人有这么天大的胆子。 即便是当年明节皇后奉命害死她母亲,亦是不露声色。后宫虽然手段阴狠,却始终是在暗处,谁也不能当着青天白日明晃晃地做着奸邪事!除非真那么傻,可韵德会是傻子吗? 她坐在床边上,手里攥着尚有余温的床单。那是啊氅方才躺着的地方。她还那样小……凤霞见她攥着床单的手一直颤抖,知道她是崩溃了,她急了:“这个时候您得挺住,您是阿氅的柱石,也是我们的仰仗,您不能垮。”但她也知道,如果赵顽顽说官家没用,必是已经深思熟虑,知道里面的猫/腻了。她转念一想,“太皇太后不会不管我们的!” 褥子渐渐冰凉了。 赵顽顽蹭地站起,“我们这就去金明池!”明知道赵煦与此一定有关联,但她也必须当面质问。若不要回她的阿氅,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 韵德今日从金明池向赵煦告假,回了她母亲的明节皇后宅。 在金明池,就得当着皇亲国戚的面与荀子衣在人前扮演贤伉俪,偏生荀子衣如今掌了枢密院,跟着来金明池的文武百官便总来谄媚,她是一时半刻都在他跟前呆不下去。 下午昏昏沉沉的,本来想喝点茶清醒清醒,谁知和李铭府一边喝一边聊了聊宫里那些个打听来的赵煦后宫的新鲜事,反而睡着了。在卧榻上一睡就睡到了半夜。醒了后身子正软,唤道:“李铭府,过来扶我起来如厕去。” 叫了声后来人将她扶住,起了身往外走,却觉身边的人不大对劲,至少体量就不大相同。 回头一看,见是个面生的小内监,不过十四五年纪,生的却极隽秀,乍一对上那双眼,这小内监有些局促地红了脸,垂下了眸,睫毛如杨柳叶一般扫过去。 韵德倒也不稀奇。“新来的?” “小的是。” “叫什么?” “小的叫李锦。” “你也是李铭府新收的义子吧?” “是。” 自从她豢养的那蓝礼死了后,她便像失了半条心。李铭府是个聪明人,从内侍省搜罗了些长得俊俏的小内监过来,收成义子,给她贴到身边来。她以往还想去宫里头,可不知怎么的瑞福也不理睬她,还说什么她蓄意挑拨,等到蓝礼没净身又被她藏在道观的事在宫里宫外传开,她受尽了御史的口诛笔伐,也受够了宗亲的白眼,那荀子衣在她面前也越发得意,她已经精神散了,宁愿每日在她母亲宅子里待着,除了窗棂的格纹,她不愿意往更远的地方多看一眼。 距离自己眼睛三尺的位置刚刚好,用来看这些能让她容颜绽放一笑的美貌少年,再好不过了。 知道是李铭府给她寻开心,于是问:“那你义父那个老东西呢?” “说是内务府有事叫他,就进宫去 分卷阅读166 了。” 韵德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越发让他脸通红,但这一红,他脸颊就是红玛瑙的颜色,韵德便心身舒爽,浑身热了些。于是又坐下。 “你过来,坐到我身边儿来。” “小的不敢。” 这李锦一抬眼,对上她凌厉施威的眼神,等式腿一软,也就缩着坐在床榻边上,紧紧靠着床帏。韵德将手放在他手上,他浑身一颤。 韵德已经不在乎什么了。宫中无论怎么变化,皇帝无论是爹还是兄弟,都不会在乎她的幸福。亲情是微不足道的。她不过是想要个和离,连这一丁点儿都不给她。 她想要两个小内监稍加宠爱都不可以,而那荀子衣,却能姬妾成群。 想到此,她就更讨厌赵顽顽。她凭什么就总是能如此单纯的被男人包围喜欢? 当初是荀子衣。后来是冯熙。 而她从未获得过什么爱情,从未有人真正认真的注视过她。 或许当初那个丑陋追马的安相之子,若是活着,能给她慰藉平生之感吗? 可惜他死了,可惜他的马也是当初她喂了惊胆药。真是错有错着,是报应?她摇摇头。给那姓安的马吃了些惊胆药,不过是想考验他的马技罢了。他依然是自己坠了马。这若是换了冯熙或荀子衣,或是换了她自己,也能轻轻巧巧的从马上跳下来。 所以,她所求的,不过是不要嫁给一个孬种,这又有什么错呢。 李锦的手变得滚烫,她看过去,他额头的汗已经滴下来。 太可笑了。她如今不过二十,却只能对着这没有下面空有其表的太监动一动色心,这辈子,就如此了? 门外忽然有个人影闪过。李锦蓦地一惊慌站起来。 韵德虽然颓然,但也不是无所顾忌。她警觉道:“外面说话!!” 外面人恭下身子:“公主,金明池那里叫您回去。说是陛下和太皇太后有急事宣您。” “扫兴。”她让李锦给她换衣裳,开门带她去金明池了。 ———— 暮春时节,夜晚沁凉,池水和风吹过涟漪一片。 赵顽顽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站在金明池的明德楼外,这正是赵煦所住的地方,旁边便是太皇太后的小楼。 程子海听见她说的“抢子”二字,已经惊出一身汗,赶紧进去请示了。 赵煦听得这两个字,倒是未见得太惊讶,但也皱了皱眉抬起头来问:“十四妹自己跑过来了?” “是啊,这刚生完便孩子被抢了,于是亲自过来求圣上做主。” 赵煦点点头,吩咐道:“此事务必不能传到西军。把近日的信使都给我看紧了。” 冯熙答应了他远走,若知道孩子刚刚出生即丢了,怎可能乖乖留在西边。 程子海答应:“小的有分寸,若有泄漏此事者斩。” 赵煦想了想:“光斩还不行,冯熙的那些个旧部旧友,不少是与他过命的。” “那,若有泄漏诛两族?” “诛个三族吧,威胁震慑总要有力度。”打完了哈气,慢条斯理地命宫女给他穿衣系带,这才走到正厅里头面见赵顽顽。 今日的她瘦削得不成样子,我见犹怜之态,令他忍不住叹了几声。 赵顽顽看得出他眼里的漠然,他举手投足间都是一种装出来的手足情深。此刻他听完她的陈述,捶胸顿足一刻,正想搪塞她几句“一定立即着人找寻、一定严肃处理”,却见太皇太后过来了。 一进了金明池,赵顽顽就叫凤霞去请来太皇太后出面。她很清楚,如果不对眼前的这位大哥施加压力,她便可能永远失去自己的孩子。 太皇太后进了这明德楼,坐下来摁着一串念珠,冷冰冰地对赵煦说,“听说你这楼里供奉的一尊观音有日子没点上香了,这点对菩萨的虔诚也没有,不怕你真的断了香火?我过来瞧一瞧,看你有没有干什么断子绝孙的事。” 赵煦一愣,登时起身,伸出手指指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只是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再多看,也不多听,只一心默念着经。 她与赵煦并无真实血缘,只不过是被他请回来坐镇后宫堵住老臣之口的,她也很清楚这一点。而她为赵顽顽能做的,就是这口舌上的威慑了。 有了她这一句,赵煦也必得将此事圆满解决了。因为这是太皇太后久居佛堂以来第一次说出如此重话,亦是第一次提出要求。对于朝堂来说,太皇太后是英宗的皇后,他的祖辈,她说话便代表着他的祖父,按着礼法,他此时都应该跪下来扣头了。 赵煦忍不住朝赵顽顽看过去。她的眼里有怒火,赵煦可不想引火烧身。他知道这事是谁做的,可他还得仰仗这人。因此……这事倒也好办。 “据内侍省的说,是韵德让李铭府搞鬼,偷了你的孩子。”赵煦痛心疾首,“这韵德,行事越来越无章法!前些时日是和小内监厮混,非要仳离,现在又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这还得了?” 看似是替赵顽顽出气,却不过是说话大声罢了。韵德这些年臭名昭著,也算是该得,火烧到她身上便也是咎由自取了。 赵顽顽一声没吭。 程子海这时候从外面进来,“陛下,太皇太后,韵德公主到了。” ☆、装疯卖傻 韵德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瞧了一眼这素面朝天的十四妹,颇觉得奇怪,但还是先笑意盈盈地给她大哥与太皇太后先做了个万福。 这万福就相当于是家礼,韵德抬头,“大哥什么事叫我来?”随后又转头,“我听闻十四妹今日生产,怎的却站在这里了?是宫里瞎传出来的?不过这肚皮怎么扁了……”她调笑几声,却也是真纳闷。 赵煦皱了皱眉头:“跪下!” 声音太大,韵德被吓了一跳:“怎,怎么?” 却有侍卫立即窜出来,将她强行摁在地上。 赵煦怒道:“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你的那李铭府呢?” 韵德一脸胡涂:“我做什么又犯了天家尊严,还要教大哥深夜放着美姬不抱,劳动太皇太后的大驾,再让身娇体弱的十四妹都跑来审问我?……是李铭府犯了什么事?” 说前头的时候,韵德还有些犯冲,说到后面却越发觉出了诡异。这今天下午她便睡得沉,李铭府到了半夜她醒来也不见踪影,不知道到底惹了什么祸。 “你想知道?”赵煦怒目而视,“十四妹的孩子,你抱去哪里了,赶快抱出来,我且还念着你是宗女公主从轻处罚,若你不说实话,只好让你回宫受审。你自己要选哪个?” 韵德越听越糊涂,“我抱走她孩子?”她瞪向赵顽顽:“可笑,我抱走你孩子?你是想着法子报复我,先前是拿蓝礼,看蓝礼没 分卷阅读167 将我逼上绝路,又想什么用你自己的孩子?你孩子失踪关我什么事,是不是你生下了死胎,就来嫁祸我?” 赵顽顽本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到得最后,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右手,啪地一声打了上去。 “装疯卖傻。”赵顽顽丢下这句话,向着外面的冷风走出去。 …… 凤霞一直在明德楼外等着。她手里还拿着披风,但赵顽顽一路都没有披过。等她出来,凤霞赶上来,眼睛里露出光:“她可招了?” 赵顽顽深吸一口气,“不是她。” 韵德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每一次但凡想骗她什么,都会在脸上浮现出来。她向来没那么大胆子。落井下石她年少时会做,但她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如今她地位不同以往,她偷孩子来报复,也不能令她脱离苦海,反而将自己投入深渊,何苦来哉? “回冯宅。” 凤霞一愣。冯宅?“不回宫了?” 回宫作甚。赵顽顽无心再回那牢笼里去。“那刘敏既然说绛绡被带去了荀宅,咱们便去荀宅。” 凤霞疑惑,“那刘敏也是胡猜的吧?韵德公主也不一定真把绛绡藏在那儿,还有阿氅,万一还在宫里呢?” 赵顽顽笃定的说,“不,阿氅和绛绡,一定都在荀宅内。” 刘敏说荀子衣可以帮她,不过就是荀子衣透过刘敏那张嘴告诉自己,你想要的都在我这里,你只有求我,我才会都还给你。 她是在看到韵德后才想通的,若早在内侍省就想明白了。也不至于耽搁这么长时间了。 带走绛绡他觉得不够,他猜测她不会为了一个婢女铤而走险来找自己,那就多一个更重要的筹码。 赵顽顽走得更快了。 凤霞跟着她跑着,突然被人快步追上拦下。一看来人穿着禁军衣裳,拦下她后说,“公主,咱们奉了陛下的令去荀宅找被韵德公主藏起来的人,您才刚刚生产,身体虚得很,陛下请您去明德楼休息。” 赵顽顽拒绝:“我要亲自去荀宅。” 那人掏出带鞘的刀来,“您这是违背陛下旨意。” “怎么,若我强行过去,陛下便要你将这刀砍在我身上?” 赵煦是不想让她直面那荀子衣,他还想从中作梗,将荀子衣从中摘出来,这样就好把韵德的罪行做实了。但显然,荀子衣既然给赵顽顽留了线索,就根本没有想隐瞒的想法。 她继续前行,那人也终于没再挡,只跟着她一道去荀宅了。 …… …… 韵德被押着坐马车向宫里去。远远的朱红宫门在夜里透出黑暗的森凉寒意,城墙掩映在黑云之中。 她这还是头一次感到宫廷真正的冰冷。 宫中最熟悉不过的巷子,越走越令人害怕,越走也越阴森,因为这是她曾来过却事不关己的掖庭。 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看到赵顽顽那副惨样的时候。 两人母亲之间的恩怨,让她对赵顽顽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她将赵顽顽的管事太监刘仙鹤叫出来,告诉他如果她能找到个驸马愿意接她出去,她就能获得新生。 她不过是听说赵顽顽与宫里的侍卫厮混,而想出了这个恶作剧而已。至于希望便作绝望到底有多痛苦,她可不知道。她当时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女罢了。 谁知道那太监竟然问:“那,太监行么?” 韵德冷笑一声,“你,你喜欢崇德啊?” 那太监脸红了,韵德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我管你呢。” 掖庭这地方太阴寒,待久了身上会沾鬼魂,这是宫里老人告诉她的,所以她不愿久呆,就这么离开了。 而这一回,却是她被关进了这宫中最森冷之处。 管事太监刘敏对她一鞠躬,韵德道:“我什么都没做,等查清楚了,官家自然将我放了,你且给我安排一处干净宽敞的地方。” 刘敏笑意盈盈,“那是自然,公主还有什么要求?” 韵德看他弓着身子,对自己十分尊敬,于是扬了扬头,“将我身边儿的内监带进来服侍我。另外,麻利备些热水,我好净手。” 刘敏笑而不语,引着她往深处走。越走越是黑,还有乌鸦扑闪翅膀的声音,而且并不止一两只,而是一群。 走过时,乌鸦突然惊起,空中一阵惊声、一片怖景。 “怎么还往里走,里面都要到了崔妃毙命的地方了。” 刘敏停了下来,“哎,您说对了,就是这里。去岁这里还是崇德帝姬,现在的和国长公主住过的地方呢。她在这里,就站在那房顶上,可将大殿里的上皇吓了个半死。宫里人私下都说,其实和国长公主现在,也是半人半鬼……公主待在这地方,待遇自然与和国长公主一样。” 韵德怒了:“你说什么,我怎可待在这里!我没做亏心事,你敢这样对我?官家若查清楚了,你觉得你还有命吗?” 刘敏摇摇头:“查不清楚了……” “你什么意思?” “人已经从荀宅搜出来了,绛绡。她指认了您。官家的意思,您以前宫里的种种,早就有案卷载录了,不过是看着您是宗亲,明节皇后又深受上皇想念,因此也就没对您怎么样。但现在不一样了。您偷了和国长公主的孩子,这,太皇太后和官家都是雷霆震怒啊,您若能虔诚在这儿待上几年,兴许还有回去外面宅子安度余日的机会,只不过,那也是软禁终生,哎……替您感到惋惜。” 韵德瞪大了眼睛,手脚冰凉,嘴唇颤抖,“栽赃!我何曾想害她孩子?我都不知道她生了还是没有!” 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刘敏朝外面看了一眼,“内侍省审问的来了。他们的手段您也是知道的,十八般刑具。这些,和国长公主也用过。” 韵德哼一声,嘶吼,“我算是明白了,这赵顽顽是想效仿武则天,掐死自己孩儿嫁祸我啊?” 刘敏笑:“那看您怎么想了。咱也干不着您啊。” 内侍省的踢开了门,拿着木头夹子和烙铁进来了。 韵德脑袋里不停地思索,不对,不对……赵煦根本不喜欢赵顽顽,怎能帮她这么祸害自己呢,赵煦可是一个无情得连瑞福这个女儿都能抛弃的人,他巴不得赵顽顽夫妇不得善终呢,怎么会帮他们惩治自己,更何况她那驸马荀子衣还是他眼前的红人…… 内侍省两个老内监拿着指头夹子走到她的面前,坐在凳上问她,“公主,您从实招来吧。” “我招什么?” 那老内监瞪起了眼睛,将指头夹子套在她的手上。 韵德浑身颤抖,“你们真敢吗?!啊……!” 他们真的敢。崔妃和赵顽顽不都经历过吗?韵德的瞳孔散大,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另一个内监拿起了烙铁。那烙铁在火炭中烧了一阵,发出暗红的光 分卷阅读168 ,向自己移过来。 韵德的额头大汗淋漓,在那暗红光中,突然想起赵顽顽方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装疯卖傻 她的意思是…… 韵德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两个内监和刘敏,都愣了一愣。 韵德指着暗处:“鬼,都是鬼,到处都是鬼。” 她突然攥住刘敏的衣裳,“你是来向我索命的吗?” 刘敏厌恶地甩开她。 “她是装得吧。” “这谁知道呢,进了这地方的人,疯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韵德趴在地上,哈哈大笑,笑个不停,指着苍天道:“荀子衣!冤有头债有主!哈哈哈哈!” 刘敏与那两人攀谈几句,听她提到荀驸马,忍不住插口道:“你还真说着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找他去吧。” 韵德的脸上散出迷茫的笑,内心却突然咯噔一声。 草他娘的祖宗!果然是荀子衣……他要一石二鸟,要让她万劫不复,要让赵顽顽做任他摆布的傀儡! ☆、要回京 赵顽顽入了荀宅时,侍卫们已经将关押着的绛绡救出来了。 绛绡抱着她哭泣:“那李铭府……将我捉过来一通鞭打,还把我……衣裳脱了。方才听见外面人声,他就从后面净房窗子给跑了。若是来得再晚些,我恐怕就没了清白,恐怕您也就见不着我了。” 赵顽顽咬了咬牙齿。 “即便发生任何事情,也别轻有死志。” 绛绡点点头,哭声止住后,抬眼说:“李铭府威胁我时,说是韵德公主叫他这么做的,为的就是想让您‘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赵顽顽苦笑。 她心里清楚,偏就这话她这十三姐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因为她是最不想让她死的。她要是死了,韵德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没有比较,没有亲情,没有爱也没有恨。韵德看她的每一眼里,都是这样的一种不舍。 穿着绿衣的下人来到赵顽顽身边:“公主,我家主人在后园等您许久了。” 后园。 赵顽顽想起她还是文迎儿的时候,懵懵懂懂地被领入后园,那荀子衣便站在那里,意图轻薄。 而这次她明知道山里有虎,却也不得不去。 荀宅的后园之中,曲径通幽。 玉冠的俊秀男人一如昨日,他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襁褓之中的孩子正安静地睡着。 赵顽顽一眼就望见她的阿氅,她的眼里也只放得下这孩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离开时到现在,也不过约两个时辰,孩子仍在熟睡。她为自己感到有些骄傲,至少望见熟睡的孩儿并没哭泣,便知道自己的奶水是够的。只要她不饿,为娘的就高兴了。 她望了一会儿,将心沉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荀子衣道:“我让你着急了。” 赵顽顽:“嗯。” 荀子衣:“只要你答应,我立即向官家请旨,将你出降于我。” 赵顽顽毫不犹豫:“嗯。” 从后面奔着追来的绛绡等人听到这话,都蓦然停住。 侍卫也跟上来,手里拿着火把,将这静谧黯淡的院子点的通明。 荀子衣抚摸了抚摸怀中的襁褓,微笑地走上前来,向着来人道:“诸位恐怕还不知,这孩子的父亲便是鄙人。” 没人敢接话。 绛绡从背后听见时,愣了愣。此时看见那荀子衣怀里的孩子。她也倏忽间就明白了。 凤霞从她身后走出来,附在耳边跟她说了几句话。 荀子衣微笑着侧低着头,对赵顽顽说,“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说完又向着周遭:“都怪我,没看好韵德这妒妇,她嫉妒我与和国长公主有了骨肉,便千方百计地陷害。我因顾及她天家身份一再忍让,但到了今日这地步,也顾及不得了。” 荀子衣低头问赵顽顽,诸位都是为你而来,你且说一句。” 赵顽顽面无表情:“嗯。” …… …… 紧接着一月,西军接连不断地告捷,辽人闻风丧胆。这样一来很快便能收兵回朝了。 一打起仗来,时日就过得飞快。 将士们满脸都是即将归家的喜悦。对于冯熙来说,在赵煦面前所下的戍边三年的承诺,才仅仅过了半年罢了。 周遭越是喜庆,思念便越盛,而心底得胜的欲望便越强。 他就是辽人口中至怕的”那个天生神将,又回来了”。 “报。圣上使者到了军部了。是个宦官。军部让您回去接旨。” 冯熙正与儒风及大将们讨论毅捷军下一步的突袭,外边看守大营的士兵前来通报,儒风一喜:”圣上是差人送军饷来了?” 冯熙却皱眉。一般若是有事,都是丞相李昂或者枢密院来人,赵煦不会直接以金牌下示。这让他冷不丁想起过去有十二道金牌引帅回朝、杀功臣于风波亭的旧事。 冯熙上了马快步到了军部,一进去看见金银线锦衣的一圈侍卫,当中太师椅上坐着个人,更是锦帽貂裘。仔细一看,笑道:“程内监。有失远迎。” 来得正是程子海。冯熙皱了皱眉,这皇帝跟前养尊处优的第一人千里迢迢来西军军部,定然是有大事。 见他前,程子海靠着椅背十分养尊处优,待他出现后,程子海面皮上对他露出他一贯对赵煦的谄媚神情。起来笑眯眯地说,“冯将军,别来无恙。” “我已经叫军部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近日战事颇有些吃紧,恐怕要怠慢程内监了。” “不妨不妨,”程子海往这营帐大厅里头看一看,土墙破壁,这周遭的桌椅板凳,也没用几把好木头,想也想到边关这艰苦条件,难不成他还能多呆么。 “咱是来传官家旨意的,传完咱还得回去复命,随意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下午即要启程。不过……冯将军说这排的战事吃紧,咱听了却有些许着急。” “什么意思?” “如今朝廷与辽廷开始议和了,云中之外的地界儿是辽人的,再打下去伤了两国友好,怕您吃不了兜着走。” 冯熙的眉头蹙得越发紧,”议和?枢密院尚未给我任何通报,前些时日圣上还因战事推进封赏,这议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如何一概不知?” 程之海:“就是最近一月才开始的,我就是特地来宣旨的。” 先礼后兵,方才他将话委婉地说了,现在才是真的。“冯将军跪下接旨吧。” 一听见议和,众将已经怒了,都呼喝起来。 “现如今正是得胜之机,咱们很快就能将几十年前辽人侵占的地盘拿回来了。去岁朝廷要咱们发兵的时候,可没说有一天要议和啊!” “就是!朝廷里头是什 分卷阅读169 么小人作祟!” “请李昂李丞相劝一劝陛下,咱们这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程之海大声道:“肃静!李大人去岁就已经被贬至江南了,战事早有枢密副使荀子衣坐镇,诸位,这便是荀驸马与陛下计较的结果。都跪下听旨吧!” 冯熙不得已,率众将跪下,便听他将停战等待议和结果的圣旨宣读出来。 这最后有一句,任何情况都不得进攻,即便兵临城下,也必不能伤,以免“影响两国和气。” 程子海放下圣旨,“如有违令,格杀勿论!冯将军,如果有谁今后胆敢斩杀辽人一兵一卒,烦请就地砍头,以儆效尤。父母妻子,发配岭南。” 冯熙冷笑一声,“就算敌人欺到头上也不可动刀?” “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议和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非要议和么?” “是非要议和。” “那违者若是我呢?” “那就……自有人来请您回京,入天牢,诛九族!冯将军,您的孩儿如今已满月了。” “臣,接旨。” 刚宣读完,一名大将就摔了桌上的一杯子。瓷杯子一落地,啪地一声响,程子海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他迅即命令禁军侍卫掏出刀来。 这禁军里都是认得冯熙的,皆看了看冯熙的眼色。冯熙示意他们就按这程子海说的去做。 冯熙以手势安抚众将,众人都憋着一股气,但还是服从军令安静下来。程子海颇为得意,用膳之后便随即离去了。自然又少不了对这西北的粗粮和陪侍的兵士鄙夷一番。 …… 数日之内,枢密院连下军报,命令撤退三百里回到云中。 紧接着,辽人便跨河而至。水草肥美之地,尽落其马蹄之下。 众将愤懑无处可放,怨声载道,军中越发不安。 而冯熙则话越来越少。 半月不到,辽人便攻到云中城下,枢密院又数道密令传来,说议和正在关键时期,绝不能回击。 辽人却没半点议和的意思,这一回,竟然出动了十几尊大炮,轰隆声震响城墙。 众将捏着拳头,在城墙上道:“咱们这是坐以待毙。这议和不知真假,咱们的命是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将士们死也不能死在这城内。” “可咱们死了,父母妻儿却要受无妄之灾。” 突然一莽汉将军站起,手捶墙面,捶处一个窟窿来。粉末荡出,他向众人道:”不如反了!不出城,被辽人打进来是死,歼灭他们,朝廷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便突围出去,杀了辽人,将家人都接至身边儿,咱们就落草为寇了!” “好!” 儒风看向冯熙,他默然无语。 众将气不打一出来,私下按道窝囊。有知道冯熙全家都在汴梁,若真是落草为寇了,这也得连夜将汴梁亲人接出来。可他的妻子是和国长公主,妻儿皆在宫中,想必宫里为了他就范,早就将人软禁了,他怎么敢呢。 众人皆不敢指望。这样一来,军中越发气丧。 分卷阅读170 烽烟之中,炮火轰击城墙,早无希望的士兵们仍在为最后一口活气守在城门口。 他们眼睛望着城楼的那间屋子。冯熙已经在里头坐了两天,没出来过,更没有指示。 将士在外互相道:“此命这么舍了,只是为了父母妻儿安好。等死也就等死吧。” 轰击越狠,人心越慌。少小哭泣不止。终于有人站起来朝天一喝:“老子忍不了啦,死也要死在外面!”说着跳上城墙去点燃火炮。 轰!山摇地动! “老子也不忍啦!反正征了这么多年的花石纲,俺家早就没人了!” “活着出去,便接了老母上山去,还怕他不成!拼了!” 人声攒动,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等死。 他们的眼睛再次望向那个方向。 他们希望听到一个真正有希望的指示。 等待之中,儒风从里面走出来,向着下面道:“众将士听令,各就各位,把那十几尊炮给咱点上了!把箭头全沾上火油,今儿个谁也不能死求了!精神起来打完这一仗!” 底下顿时来了精神,呼喝声比那辽人的烂轰炮还要大声。很快城墙上下布满了人,众人兴奋无比。 火炮与火箭打了头阵,眼看外面火光一片。更远的地方,尘土荡漾起来,能听见铁蹄与脚步的声音。 “这是……”西军的将士们还在纳闷,突然有人灵光一现,“对啦,是毅捷军!” 还有毅捷军。这只队伍可不在枢密院的管辖,他们是冯熙的私人军队,只要他们来了,里外一个包抄,便能歼灭城门口的辽军。 原来冯熙早就做好了绸缪! 城门打开,冯熙站在墙头,提刀而立。风呼呼地吹着他身后的旗旌,儒风带头,:”城内西军听令,冲出去,杀他个干净!” …… …… 荀子衣敲了敲门,随后推开门进去。 赵顽顽回头一瞧,一言不发,继续拍着阿氅的肩头哄他睡觉。 “韵德在掖庭疯了。” ”嗯。” 自从她进了荀宅,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个“嗯”。荀子衣说,“她倒是聪明,她要是不疯,这宫里头无故抓人打人,又抢了孩子,官家、御史、登闻鼓院的判官们也都不会饶了她。只着一疯,谁人都怜悯她,只将她放归她母亲明节皇后宅去治病了。” “嗯。” 赵顽顽默默微笑。韵德算是听懂她的话了。 她背对着荀子衣,荀子衣没看见。他继续道:“知道你对她这贱人不感兴趣,不过有个感兴趣的事你一定想知道。这回和辽议和,辽皇点名了要冯熙的项上人头,便可免了我朝一年的岁币。官家听了乐不可支,当下便同意了。” 赵顽顽拍着孩子的手突然静止了。 荀子衣很得意:“……还有一件事,关乎你我。韵德既已经疯了,官家便准了她与我仳离,我也能正式迎娶你。只不过你我都是有过夫妻之实的人,不便公之于众,这月二十九就是好日子,咱们就在这宅里拜了天地便了。我也不嫌你的孩子是那冯熙所生的。毕竟将他的人头供给了辽人,他也算是个英雄。” 赵顽顽这次没有吭声。 提起冯熙,她的嘴角微笑更盛。 她内心有十分的把握。若是天要与他斗,他也会胜天的。所以她只要等就够了。 荀子衣从她房里退出来,向自己的幕僚问,“西军现时是什么状况,怎的这几日都没有消息?” 幕僚道:“这几日派去西军的人都没回来。” 荀子衣:“莫不是被冯熙发现了?” 西北距此有千里之遥,因为这些年战事不止,军驿通路就那么一条。冯熙带着人杀了辽人一个干净,自是不可能报与军中知的,西军不能有人离开,自然进来的人,也不会给他们出去。 ——除非辽人通知汴梁朝廷。从辽过河北再到汴梁,这消息怎么也要两天。 最后一个西军军部的朝廷使者,是告诉冯熙立即回京的。若他不回,那冯家上下、赵顽顽和他们的儿子,便有性命之忧了。 要得一个冯熙人头,就能减免岁币,这还是被俘的辽将所透露出来的。 京里他的信使原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带来赵顽顽的消息,但已经一月没来了。寂静便是风雨欲来的预示,而他却从敌人那里得到这皇帝要他性命拿来献宝的消息。 冯熙点头答应:“这京,我是要回的。”说完便将那人扣押下去。 “而且,我还要率军而回。” ☆、逃跑 赵顽顽抱着阿氅出了门。这时一月来她头一次出门。眼下已入了夏,日头都甚大,阿氅也该晒太阳长个儿了。 凤霞和绛绡跟着她在外面倚靠着门坐着,阿氅在母亲怀里,总是在睡梦中咯咯甜笑。 荀宅的下人引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小厮进来,这两小厮拉着个驴车,上面装了一个箱子。 这老人正是冯宅的郭管家,放下了箱子过来跟赵顽顽说话。另外两个小厮由绛绡领着带去喝水、如厕去了。 这是荀子衣答应的,让冯宅给她送来些可用的东西,由冯家人亲自送过来。 荀子衣让自己的幕僚每日在她门前溜达,近日那些人已经溜达了好几圈。那幕僚看见人便走过来,“什么东西,我要进去看看。” 郭管家不满地道:“公主所用乃金银贵重之物,你有什么资格看?” 凤霞也道:“谁让你进房?你有这胆子么?” 那幕僚于是闭了嘴。 赵顽顽看也不看那个人。她的眼里七八分都是孩子,剩下三两分是自己人,她问郭管家:“姑母还好么。” 她关心文氏的病。自从冯熙走了,她的心想必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再加上自己生了子,她也不得见……若是听说自己在荀宅,恐怕病情会越发严重。 郭管家叹了口气:“反而比以往好了许多。王妈妈跟咱们说,夫人私下里常说的话是,小的们正在困难,她还不能死了给小的们添堵,因此得卖力活着。” 送完了东西,郭管家同赵顽顽告了别,几个人便走了。 刚才还 分卷阅读171 有风,这会儿倒没有了。周遭静谧、闷热,赵顽顽抬头:“你看,天变了。” 凤霞仰起头来一看,果然北面飘来浓云一大片,有压城之势,估摸半个时辰就会飘到这边儿来。 那溜达的人从院子里走近,屏着眉头问,“绛绡去哪儿了?” 凤霞瞪着他,“你怎么跟公主说话?” 那人心想这女人不日也就像韵德公主那样出降过来了,还得瑟什么呢。出降出降,就是降低身份委身于人,这家尊的还是男主人,翻手云覆手雨的还是荀驸马,这些公主们不过是给他平步青云的一个马下蹬而已。 于是四下瞧了瞧,也不问了,回过头来指挥其他下人:“去茅厕、厨房都找找去。” 阿氅哭了一声。赵顽顽都目光终于向这幕僚看过去。 “我的孩子哭了。” 她面无表情,那幕僚看过去,这位和国长公主美得有些极致,为何说是极致?她的美不似是生人的美。或许是因为才生育不久,面容的白和纯粹如冬日夜晚的雪,能照亮万物,而看得久了,又会因为这种极致而盲目。 盲目她下一步的动作。 赵顽顽向凤霞道,“我记得我初次进这宅子里时,正好看见有人冲撞了十三姐,而被拉出去杖毙。”随后转头向那幕僚说,“既然这是十三姐的宅子,规矩还是得按她的来。” 凤霞忽地一愣,在看那幕僚,更是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咯噔咽了一口。 谁都知道,是荀子衣死乞白赖要娶这和国长公主,连她有别人的孩子也不怕,那替她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幕僚又怎会犹豫……连他原配,皇亲国戚的韵德公主不也照样被他算计了? 那幕僚脑袋里电光火石,现在才想清楚自己是个可用被任意碾碎的蝼蚁,突然间腿一软跪下去,颤抖着声音,“贵人行行好,给小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下次见了贵人,定行大礼!不,这回的小人也补上……”说这在地上通通磕起了头。 赵顽顽轻轻摇晃着阿氅重新睡觉,摆摆手,“去远处聒噪。” 那幕僚就半蹲着往外跑走了,走到她院子外,那几个去找绛绡的回了来,“那小丫头没在啊。” “能去哪呢,难不成还能跑了?” “怎么跑,咱们的人层层守着。” 众人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才想起冯宅来的那管家和小厮们…… 可这些人早走了。 …… 绛绡换了小厮衣裳,脸抹了黑跟出去,没有多留,让郭管家替她租了好马。 她嘱咐郭管家道:“公主二十九就要被逼婚了。她估摸荀子衣与官家都想着法子与辽人合谋想害死二哥,若要威胁二哥,他们势必会将冯家人抓起来。趁着禁军还没上冯家抓人,赶紧带着夫人躲去乡下。” 郭管家知道事情严重,于是答应下来。 绛绡继续说,“也得将冯大姐儿接出来,今日你们就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吕宅旁边就是孔将军的院子,见了冯大姐儿和霜小也都知道,让他保护你们离开。” 郭管家点了头,“你这偷跑出来,公主是安排你做何打算?”若只是告诉逃跑,公主也不会铤而走险地安排送箱子这事,让她扮成小厮出来。 绛绡道:“我是要去西军,阻止二哥回来。他们要杀二哥定会使计让二哥回京,咱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郭管家着急了:“去那么远你如何能行?我看……让孔慈将军去?” 绛绡道:“我不行谁也不行。现在荀王八是枢密院副使管着军中,军里没人能在这个时候出城的。反而我这种小女子才能出去。” 荀王八,那荀子衣也确实是王八。郭管家只担心她安危,但也明白她寄托了公主那全部希望,是箭在弦上。也就着紧地租了良马送她出去。 “你骑马能行么?” “不行也行了。郭叔您也得抓紧,今日里接上夫人和大姐,赶快离京。”说完便跨上了马,摇摇晃晃向城外去了。 …… …… 郭管家身负赵顽顽和绛绡的嘱托,先是回冯宅安顿了王妈妈带着文氏走,不动声色地跟外边儿下人称道是出去礼佛。除了王妈妈,连文氏也不知道真相,只道就出门去给家里这些孩儿祈福。 郭管家又借口送些东西,半路去了趟吕宅。门口正碰见了霜小,道她是赵顽顽信得过的,急急吩咐今日里必须出城外会合。 霜小每日都会借口出来买菜,路过孔家门前望一望。每一次都驻足良久,期盼正好能碰上孔慈回来。 这回是正巧在门前遇上郭管家要找人通报冯君进去时遇上的。霜小听完,嘴角抽了抽,答应下来:“放心,我这就回去与大姐儿准备。” “若有什么意外,找孔慈将军。” “明白了,您快去带夫人出城。不过大姐儿白天不好出来,我们傍晚跟着回去的菜车偷溜出来。” “不能说是回冯家么?” “那吕缭和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是咱家上门也不能随便将人接出来,必得提前一段时日与他们商量,要同意了才行。” 郭管家也知道吕家对大姐儿苛刻,现如今冯熙去了边关,赵顽顽也出了宫,在皇帝那里冯家又失了势,这些他们看在眼里,便待冯君态度又冷了。郭管家知道这理,只好说,“看着点时辰,别等城门关了。若城门关了你们还没出来,我便带着夫人先去香庵等一天。但也就只能再等一天了。” 因为只要两天,冯熙必能进京,若是没回京,便是反了。若是反了,必抓冯家人来杀鸡儆猴。怕的是还不到两天,他们便会先将冯家人抓起来,因此逃得越快越好。 郭管家走后,霜小再次望了望孔宅。这一次我望得比以前短暂,却又比以前更依依不舍。也不知为何,总有种今后难再见的预感。 霜小跑回冯君卧房,说了郭管家传达的话,就即刻开始收拾包裹。 冯君自从进宫回来,得了些自由,只是要出门还得请示吕夫人,她要出去可不容易。 霜小笑:“我早就想好了,咱们就带些随身银两,装在菜篮子里,上面拿一捆菜遮着。您再穿我一件衣裳。咱们等天暗了再走。” 冯君有一丝犹豫,霜小道:“我知道大姐儿在想什么,你是在想月凝吧。你放心,等我送你出去了,我再去跟她说,将她带出来。我们两个下人好找这走出来的借口。但是现在不能告诉她。她皮薄,若是咱们没走出去给人看见了,怕她吃不了几句喝问和鞭子,就要把逃跑的事全给说出来。” 冯君忽然抓住她的手,手上热乎乎的,她眼里有些湿润。 “霜小,这些日子多亏你了,凡事都想得如此周到。” 自霜小来了,在吕缭和他那些姬妾 分卷阅读172 下人面前机灵地想办法维护她,再加上正好春闱地时候,她也早就按赵顽顽说的,教人注意他贿赂地事,抓住了他把柄,这才让他对自己安分了许多。 她手上的温度传导过来,霜小心里某个冰了许久的地方暖了起来,自从亲见了小环的死状后,这也是头一次感觉身上还有什么地方真是暖的。真想多握着这双手多一会儿。 将入夜,霜小拉着她起来:“这会儿走刚好。再迟等坐车去了城门也关了。 冯君点点头,换好她的丫鬟衣裳,带个头巾。两人一块儿拿着菜篮向走菜走泔水的小门走。这时候天还尚留着白,但人脸隔着一丈也看不大清,倒是没什么阻碍。待出了门摘了头巾,冯君回头盯着这吕宅愣了愣神。 霜小道:”大姐儿,咱们走吧。” 冯君叹了口气:“虽说出了城,也不知咱们都要逃去哪儿,但只要离开姓吕的,便算老天对我不薄。” “出城?” 突然一个熟悉又可怕的声音传过来,冯君听到这声音,胸里便立即涌上一股恶心感。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什么出城,什么逃走?我娘子这是要弃我而去?” 是吕缭。他一边靠近,一遍冷嘲:“我自春闱之后,也就今日没去喝酒,还真是巧了。我就说嘛,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尽兴之处,我还说是怎么呢,竟然是我心爱的娘子怕我报复,要逃出城了?” 冯君的心越来越凉。她原以为希望已经来了,却不想不过是老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不过,这吕缭并无关她的心情。一个恶心的东西,根本出动不了她,吕缭也不过是只扎人的马峰罢了。她的希望与绝望,不过因这无情的帝王家一次又一次的摆弄罢了。 很快她就会成为冯家又一个亡人。 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几乎写定的命运。 “跑啊!” 霜小拉起她的手,向孔宅的方向跑去。 ☆、结局一 霜小没有冯君那自哀自怜的精神世界,她的生存哲学一向是简单的,那就是跑。 那吕缭从外边刚下了马车,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往冯君跟前走。霜小看见冯君的胸膛起伏,而后把眼睛都闭上了,知道她是有了死志。 她拉起冯君,沿着墙边横冲直撞。 冯君其实并不像她跑得那么用尽全力,因为她知道这女子力气薄弱,怎么都跑不过吕缭和那些小厮的,到头来还不是被抓住,那样只会更惨。她正想劝说霜小,突然间霜小一边气喘,一边抛来一句:“找孔大哥!” 孔慈……冯君蓦然脑袋清明起来,觉得自己浑身发热,都不知是因为听到孔大哥这三个字,还是因为一直在跑着。眼看后面的脚步就要挨着自己,她拔腿狂奔起来。 都快忘了,自己是“天生神将”之女。 都快忘了,自己曾经决不妥协。 她不仅能跑,还能回过身来,快狠准地踢中后面那跑得最快的小厮。那小厮痛得嗷嗷叫了几声停下,周遭跑着的另外一个小厮便着急地扶住他。 吕缭虽然今日喝了不多,却绝不清醒。他自然是不愿跑的,只在后面叫:“干什么!快点儿抓住那两个臭娘们!” 那小厮回过头来一脸苦涩,“刘二被娘子踢中裆了。”说完一看吕缭那气急败坏的样儿,他俩也只得再追上去。 霜小到了孔宅门口拼命地敲门。冯君在后面看见那俩人又起来跑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屋里头孔慈娘张氏常时候在家里看着,眼见人就来了,霜小大叫:”娘开门啊!” 娘……?冯君愣了愣。 门终于响动了,那张氏开了门,霜小立即拉着冯君入内,关门上了铁锁。 张氏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是霜小,禁不住欢喜:“儿媳回来了,可教我好想,听说你进了宫,我道你是嫁不来了……”说着说着哭了开。 转头一看是冯君,张氏止住了热情,上下打量她一遍,操着西北口音问:“冯家大姐儿怎么来了?” 冯君听见这声冷淡,也有些意外。她与霜小在张氏眼里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己不是受待见的那个。 但霜小却显得局促抗拒,脸突然变得煞白,站的稍稍远了些,“孔夫人,孔大哥什么时候归家来?一般此时,宫门也换班……” 话未落时,孔慈已经从里头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阳光早落了,房檐下站着的人面孔黯淡,身姿却是另两人忘不掉的挺拔,如山如松。 冯君心跳如锣,鼓起勇气道:“孔大哥,事出紧急才来向你求助,二哥怕是落入圈套,冯家恐怕成了官家威胁他道把柄,所以恳求你助我出城……” “我猜到了。”孔慈望着她走过来,走到跟前才看见霜小。她半躲在冯君身后去了。 ”你也回来了?我听公主说你出宫后到了吕家。” 霜小支吾道:“嗯,嗯。”知道她去了吕家,却也没来找过她。霜小知道他对自己也没什么情分,自己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不过是逼着他就范,让他这样老实守礼的男人负责罢了。 就像自己同冯君进了门,就算不起眼,既是未婚妻,也该得是第一眼降她认出来,而不是盯了冯君一路,最后才瞧见她。 唉。 却也没时间再多想,门已经被重重扣响了。 冯君面色慌乱,孔慈却柔声道:“放心吧,孔家亦是体面的,这些人没胆子撞。” 张氏拉了拉孔慈,用西北话说,“这是吕家家事,你掺合什么?你窝藏人家娘子我们怎么说得清白?还不开门把她送出去。”说话间,手将霜小一拉,打算拉到自己身边儿来。 霜小却脱开来,“我同大姐儿一起走。” 张氏急了:“早该成亲了,你是因啥躲着我们?”见霜小低头不搭腔,于是想起自小环死后她便不怎么来往了,因此道:“你莫不是为了小环?算命的说她不详,是老天爷要她的命,不是你!” 霜小浑身一颤。 她听见自己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破了。 酸水儿遛出来,五脏六腑疼的她几乎要跪下来。 她低头捂着不想被孔慈看见。 孔慈对冯君道:“我有马在后院,就送你去找到冯家人,顺便也送冯家一路。但霜小还是留给我,我照顾她。” 孔慈对声音不由分说。冯君听上去,脸却一红,喉咙有些酸涩,但知道该是如此的,于是点点头,跟着向后院去拿马。 霜小想跟上,张氏却攥着她手不放,“你不怕,你是我家媳妇儿,别走了,你就躲起来便是。再说,他们要的事冯家人,关不到你头上来。” 霜小脱开她的手,跪下来哽咽道:“我当不得您的儿媳。我对不起孔家。”说吧站起来向后 分卷阅读173 跟上。 孔宅不大,往后院走的这路,霜小却觉得越走腿越沉重。穿堂过去,眼前一昏,分明又看见了小环…… 到了后院,孔慈将马牵出来,也只一匹瘦马罢了。孔慈见她过来,道:“我去送送冯君,你在家中等我。” 他朝自己一笑,霜小的胸中暖烘烘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 孔慈看着她走入了屋内,这才放心地扶着冯君上了马,两人共骑往外走去。 霜小在门缝里望见他们出去了,家丁正要关门,她快步跑了出去。马刚撒开了腿,这白夜之下,马上的两人竟是如此般配。 她恍惚中多站了一会儿。 那吕家的小厮已经追了上来,径直跑到她跟前道:“她去哪儿?” “去哪儿我告诉你干什么?” “你不怕抓你回去打?” 吕缭的马车行驶了过来,那车夫将马拉住,吕缭掀开帘子叫:“问她什么,把她拎上来!” 小厮得了令,将她推上车去。那车夫立即惊马撒开腿狂奔跟去了。 吕缭这马是花费万缗买来的名驹,要追上孔慈那匹瘦马,即便是拉着这马车也绰绰有余。眼见孔慈的马屁股便在前面,吕缭盯着霜小道:“我已经听闻了,是官家要对冯家人做点什么,她冯君才非得逃走不可吧。” 霜小哼一声:“你放屁。” 吕缭反手一个巴掌:“我打她这么多回,她都不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冯君,会自己逃跑么?” 霜小道脸登时肿起,突然笑了几声。 吕缭:“你真以为他们能顺利出城去?有我在她哪儿都别想跑!那马上的男人是谁,她莫不是偷了男人?” 他伸出指头狠狠戳了戳她的脸颊。这时马一停,车夫在外面说,“到城门了,那俩也下马牵着等过呢。” 吕缭嘲一声,“看我现在就截他们去!就算是天生神将的女儿,背着我偷人我也要把她沉塘……啊!” 霜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吕缭歇斯底里地叫出来,“把她嘴扒开!”那小厮与车夫都拥进来扒霜小的嘴,吕缭的手指一出来,便一脚将她踢出马车去。 霜小的脑袋摔在城门前硬实的石板上,登时便流了血。 城门马上要关了。 孔慈正要护送冯君出去,听见喧嚣声回过头来。人群拥挤,但唯他一人高大,一切收归眼帘。 冯君正要回头,孔慈将缰绳塞到她手里,把她往外推了一把,“赶快走,莫要成了他人威胁冯熙的把柄。” 冯君点了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已经挤入人群离开了。 霜小瞪大了眼睛,脑袋的血渐渐铺开。孔慈一把冲过去抱住她,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听她道了一声:“别娶她……” 早就不想活,但也不想死,怕自己死了便成全了别人…… 说完之后,眼睛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手里拥着的人,一瞬之间卸下了全部的力气。孔慈的牙齿忍不住打颤,一双眼睛如利刃似地瞪向了吕缭。 周遭人群已被吓得四散,吕缭眼见她死在地上,全被人看了个清楚,吓得让车夫掉头就走。 孔慈抱起霜小的身子缓慢前行,她的身子越来越冷,直到怀中变得像这暮春晚上的霜露那样的冷。 …… …… 冯熙的毅捷军早已经蓄势待发。西军几路畅通无阻,收割城池,直抵长安。 绛绡在马上奔了两天两夜,越往西去,便越听到毅捷军的大名。所有人都说,冯节度使反了。 有人说他要当安禄山,长驱直入取帝京。 有人说攻下长安,天下便有了两个太阳。 等她的马到了长安时,长安的城头已经挂上了“毅”字的旗帜。 那长安留守是个贪生怕死的,又厌恶宦官和驸马,便不战而降,倒戈投诚。这留守倒是个投机者,知道冯家良将名传千古却落得死的死,反的反的下场,他不仅投诚,还向着冯熙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不如便效仿圣祖,黄袍加身,就在长安古都称帝!” 众将兵自出云中城,便早就揭竿而起了。冯熙就是他们的王,长安更是龙城,于是纷纷叫好! 那长安留守已在城内秘密赶制起了龙袍,冯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沉默。不过众将士都知道,如今的沉默,便是为了不日宣告天下。 绛绡被带了进去。长安暮春繁花如烟,到了市坊一路热闹,堪比得汴梁。 到了留守府,便等着引领的兵士前去通报。 在厅里等了半晌,突然一个穿着甲衣的男人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绛绡惊慌失措,想挣扎时,低头看见那人的脸。 “儒风……” 他那脸上欣喜地像得了糖人地小孩儿,绛绡蹭地脸便红了,道:“人多,都看着呐,快放我下来!” 儒风却不放:“你此回来了就跟着我们,放你离了我,我是绝不可能放心点。” 绛绡没办法,脸又烧似的,“好啦,不走。” 儒风这才把她放下来。 绛绡正了正色,“我是来告诉二哥,公主落难了。” …… ☆、吉时到了 阿氅长大了许多,看起来是个白胖小子了。 不爱哭,倒是爱笑,虽然还看不大远,只看得到周围方寸的东西,却只这周围方寸的什么都能触动他笑,尤其是母亲。 阿氅越发长得像冯熙。都说男娃儿像娘,但阿氅着实只有樱桃小嘴儿像赵顽顽,赵顽顽每天都问凤霞一遍,凤霞是老实人,就没说过像她。 赵顽顽自生子后一直素淡,唯一个金簪子每日里都梳在头上,墨发素服的煞是扎眼。凤霞问是为什么每日都梳这个,赵顽顽就大声说给一干荀宅的丫鬟小厮,“万一受了逼迫,也好了断。”因此荀子衣便吩咐下面不能近她,他自己来时,也只在门外站站。 赵顽顽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凡事不疾不徐。但凡一个喜爱卑躬屈膝的人,都是极其有耐心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卑微和耐心一定能换来他们想要苟且拿到的东西,有这想法的,譬如宦官,譬如荀子衣。但实际上,真正的枭雄不会给这些人机会。赵顽顽知道她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 二十八这天阴翳得很,雾霭连绵,十步不见人。 宜杀。 御营都统制文渊今日正在宫里,接见他的不是赵煦,是赵煦身边儿的程之海。 程之海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冯熙造反之事了,毅捷军把持西军,那长安留守竟然向他们投诚了!真乃孬种!陛下和荀驸马为此头疼得很,特特让我跟文都统商量这御营备战护驾大事。” 文渊怎可能意外。现在赵煦与荀子衣穿一条裤子,不仅把祖宗道云中拱 分卷阅读174 手相让,又要将冯熙的头颅献给胡虏乞降,冯熙还能乖乖愚忠把人头献上?文渊原来在上皇时候,乃是和韵王/管通一党,自逼宫那日投奔了冯熙,这才能在御营都统制的位置上待下来。 但荀子衣与赵煦却显然没把他当自己人,连番拔掉自己的亲信,换了他荀子衣的幕僚,俨然便将他做空。 而如今找个没命根子的跟他交代两句,便算是搪塞了他,实际上,荀子衣也早就把那几个幕僚叫过来吩咐妥当了。 文渊手指头捏一捏袖子,“现如今程内监您还管着皇城司,不知皇城司可戒备妥当了?我如今在御营不过是个闲人,您与我说,还不如让皇城司早做准备,免得您口中的反贼回了他原先治下的老地方,鼓动那皇城司的人都跟了他,可就麻烦大了。”程之海嘴唇颤了颤。因为文渊的确说到了点子上。皇城司自他主掌以来,除了内侍省的内监们服他,其他人根本不服,尤其是三千亲军,虽然冯熙走后诸多调换,但也都在禁军宫内侍卫亲军和御营中调换,若是冯熙真的振臂一挥,暗中传信让他们也反了,也未可知。 他便对文渊道:“您还真提醒了我。”说罢他也不想跟这被架空的文渊多废话,寻自己手下出宫抬轿去皇城司去了。 文渊还站在那处,负手仰头,口中低低道:“这蠢阉人还真把自己当过去的管通了。那荀子衣也真以为自己能执掌军事了?真是两个四脚王八。”“伯父也不怕这宫里到处是耳朵?” 浓雾之中,十步之外传来一个熟悉冷着的声音。 文渊将袖子甩下来,喜道:“我所料不错啊。你小子总要回来的。上一次便是咱们伯侄两个做的,这回也不能少了咱。” 那冷着的声音笑一声,“您方才说御营已被做空,可还有什么办法?”文渊大笑两声:“我在御营这么些年,岂是他们说拿走便拿走的?” 那声音道:“那么您暗中不发,就是在等。”文渊道:“对,就是等你。”那声音也笑:“侄儿不会让您失望。” 文渊欣慰地点了点头,往那声音处走了几步,却再没半分对人影了。回到御营,他便令下人倒了上好的酒喝了两盅。过得不到一个时辰,他的探子回来报:“方才皇城司的人来信儿,冯熙回了皇城司,胁了程之海。” 文渊哈哈一声,“有皇城司,就有一成胜算。”另外问:“上阁门今晚谁当班?” 探子道:“是孔慈。” 文渊道:“嗯,那胜算又多了一成。” 探子道:“河北军里的西军旧将近日也响应毅捷军,拉起勤王除宦官杀荀驸马道大旗,现在冯熙的军队一路畅通,不过半月怕就能到汴梁城下。” 文渊道:“那又多了两成。” 探子问:“那就是四成把握?” 文渊道:“还有两成在我这里。” 说罢叫人把荀子衣安插的那几个副都统叫了过来。 那几个副都统进了文渊的大堂,一见桌面有酒,立刻变了神色。 “现在反贼都要打到城下了,文都统还能叫咱们喝酒,难道是不把荀驸马和陛下放在眼里了?” 文渊摇摇头,“这你们可就说错了。”他自己斟酒自己喝了一杯:“这么好的酒,能是给你们的?” 话音还没落下,他们的身后窜出几个士兵,手里头都攥着长刀,一刀插一个,霎那之间全送了西。 文渊道:“现在就剩下那最后两成……” ………… 荀子衣正在赵顽顽的门口立着。 今日已经二十八,明日便是成亲之日。 “当真是明日才穿么?” “既说是二十九,便是二十九穿。”赵顽顽哄着阿氅睡觉。 荀子衣见了,有些急不可耐:“那件礼服,是比照皇后服制所做,唯一不同,是那皇后大袖上绣的是凤翟,你这件绣的是文鸟。” 赵顽顽道:“都已经等了一月,你现在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等不了了?” 荀子衣牙齿咬了咬下唇。 赵顽顽脑袋里一心是为保住这孩子。他为了得到她,自然是要忍的。但他想得明白。就在明日,待他占了她的身子,她也就没了办法,只能做自己的女人,而至于这个孩子,便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将他从这世间抹去。 “等,我自然是能等的。”荀子衣让凤霞把那件鸟纹大袖接过去,那丝绸的触感冰冰凉凉,却又柔滑到极致。 赵顽顽撇过头去,一眼也懒得看它。倒是阿氅的目光追着那大红色,手伸出来,像是要抓它似的。 夜幕将至,荀子衣终于走了。 赵顽顽站起身来向外面去。到了晚上,雾反而淡了,但赵顽顽却看得清晰。 那人的身影是长在她心里的,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能从暗色当中分辨得出。 刚刚入夜之时,还未点灯,她抱着阿氅快步向他靠近,待近到听的清楚自己的心跳时,停下来,向着他柔声道:“几时站在那里的?” 冯熙轻声道:“只刚来。” 她怀中的一双清亮的眼睛,懵懂又大胆地盯着他,他伸出食指,轻轻抚摸阿氅的脸庞。阿氅张口露出笑来,那一双眼睛弯成了小船儿。“这是我的孩子。” 赵顽顽笑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你两个在我身边,倒只有我一个与你们不一样。” 冯熙将她散乱的鬓角放至耳后,“今晚我还有些忙。明天一早,我会亲自来接你。你不怪我现在不能接你离开吧?” 赵顽顽道:“我料定是明日你才会来,今日就见到了你,是惊喜,所以不怪你。明日你若是不出现,我会怪你。” 冯熙的眸子柔得能出水儿,盯着她,:那件新制的红大袖,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赵顽顽一愣,凝神道:“你放心,我是不会穿的。” “你将它拿来给我。”赵顽顽哭笑不得,“竟是嫉妒那荀子衣不成?连衣裳也要拿走才放心。” 冯熙神秘兮兮:“你就不用管了,明日,只管等我来接你。” 赵顽顽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摸了摸阿氅,轻轻地在他额头一吻,后退几步,掩在夜色当中。 …… 赵煦与荀子衣照例在宣和殿吃夜宴,程之海在一旁作陪着。 今日里荀子衣又给他从教坊找来几个绝色佳人伴酒,喝得不亦乐乎。这一日同他往常的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同,酒也还是一贯的味道,可赵煦今日里却嗅到一丝不安。这不安具体是什么,他却想不透了。 正喝酣间,那荀子衣便说要去如厕。 赵煦哈哈一笑,“朕想起来当日逼着上皇退位时,便就觉得十分尿急,这逼完了 分卷阅读175 宫好像也嚷嚷着要如厕来着。” 提及逼宫之事,他便甚是得意,自然这得意也只能当着荀子衣的面露出来。可说这事是他这辈子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当皇帝之后,除了风花雪月,好似也没甚可提的。 荀子衣倒是不知道当日他是怎么憋尿如厕的,倒是知道那高太尉出去如厕的时候,让冯熙给杀了。他后勃颈一个,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 “护驾……”被扼喉,声音嘶哑,叫了也没人听见。 “冯熙……?” 冯熙不想回答。 真正的复仇者,都没心思同将死之人解释,或者是懒得。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是老天恩赐,何必给仇人圆满? 冯熙只是想,赵煦想用他的人头换骄奢淫乐,那他就只能以他性命换所守护的人平安喜乐。 翌日清晨,荀府的婢子催促凤霞为赵顽顽梳妆。 即便是大婚,赵顽顽也不愿意用旁的人靠近她,如果要是有谁不听她的,立即她便拿下金簪子来在自己脸上划一划,对方便不敢这么做了。 荀子衣自然不想要个脸毁了的女人。 他本来以为赵顽顽会十分抗拒,却没想到只催了两次她就起来了,且还是第一声催之后,她便起来给阿氅喂了奶,这到了第二声的时候她已经下床着手梳洗了。 窗台开着,不知道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开的,她觉得昨晚风和煦得很,阿氅都觉得温和的风,里头还夹杂着冯熙来过的味道。果然,窗台下的几上摆放着他昨晚要去的那件红色大袖,他又还回来了。 凤霞看她瞧着那嫁衣,为难地问,“公主,这您要穿么?” “穿。”赵顽顽干脆地说。 凤霞惊讶了,“这,您真要嫁……”这点似乎已经箭在弦上,凤霞知道不应该再问了,但她还想到个事情,“但是这衣裳是逾制的,这今日穿了,不会给人留下话柄么?我觉得这是在害您。” 赵顽顽知道她说的在理,笑一笑,“穿。” 是啊,不穿能怎样,也无从反抗。凤霞想到这一点,于是哀叹一声将那衣裳拿过来,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外边从宫里来的梳妆的宫人进了来,盛装地为她打扮。几乎快到吉时了,那宫里的宫人要求屏退左右,开始为赵顽顽穿衣裳。凤霞本想陪着,却也被赶了出去,这次赵顽顽没用拒绝对方的强硬。她只怕她们要对赵顽顽不利。 到得日上三竿,便听外面道:“吉时到了!” ☆、完结 荀子衣已经换上了同样由造作所没日没夜为他制的新郎官衣裳,迫不及待地向赵顽顽地院子去。这一回的公主出降,荀子衣自然不能张扬,因此他与赵顽顽的这场结合,也就只能在衣裳上做些手脚。赵顽顽的衣裳,除了绣的鸟儿不一样,几乎便是皇后大婚时所穿的那款了。这算得上他对她最大的诚意。 走到半路,他的幕僚来了,“门外来了辆马车,里头的人叫您过去见一见,好像是官家来了。” 荀子衣纳闷,这时候难道是赵煦过来给他祝贺来了? 荀子衣转身往门口走,“你们怎么不将官家迎进来?”说着又疑惑,停下来,”怎么叫好像是?到底是不是?” 幕僚为难:“这……虽是有宫里内监陪着,但不是程之海程公公,马车里的贵人也不下轿,因此小的不敢断定。” 那幕僚还怕可能是韵德挑这时候来找荀子衣不快的。荀子衣看他那一脸苦相,也揣度可能是韵德。当下收了腿。 “那疯子……不要让她进门。客气些,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刚想走,幕僚又支支吾吾,“可这咱也管不得贵人啊,万一……”万一撒泼打诨怎么办,那可是公主。但还有可能不是公主。那些个内监也都不是过去韵德跟前的熟面孔,而且以她那些内监以往狗眼看人低的性子,不大可能这回像军人一样站在那里冷面而视,三缄其口。万一真是皇帝,或者其他皇亲? 荀子衣摆摆手,“我去会会吧。” 说着便着这一身盛装出去。 在门前一看,那马车的确是宫里的车。外裹宝蓝丝绸,窗子盖着,流苏垂下。但荀子衣知道,这看上去华贵但又不张扬的马车,还真是赵煦的。是赵煦和他出来鬼混时所用,表面看上去也就你一富户家的宽敞马车,内里却金碧辉煌,地毯及酒器杯物,无不是奇珍。 荀子衣立马改了神色,笑容满面地奔跑过去,靠近马车时口里便道:“官家,您竟来了!真是令小臣蓬荜生辉啊!” 脑袋凑到帘子跟前,那旁边军容整肃的一内监将帘子捞起来。 荀子衣的腿立即软了下去。 …… …… 下人将一尺五寸长的犀角北珠鸳鸯钗冠拿了进来,赵顽顽瞧了瞧,闭上眼睛任人给她戴上。 凤霞又一愣。这冠……她咽下一口唾沫。 一尺五寸的宽度,已经是嫔妃都不可以戴的。宫中也只有两个人才可以佩戴如此贵重和长度的钗冠,那就是皇后。 但看着荀子衣那些下人的眼神,她也不敢多说话。谁知道荀子衣竟然在自己宅中做起了皇帝! 那件大红的大袖被展了开来,赵顽顽闭着眼睛平和地伸手,让下人帮她穿在身上。这件衣裳 分卷阅读176 还真沉。 凤霞看清这衣裳地刺绣,倒吸一口凉气。 原先还只是鸟纹,怎么一夜之间,就便做翟了?这不是皇后所穿还是什么?! 凤霞看着那些无动于衷的荀宅下人。这些女子都是毫无见识之辈,怕是不知道她们给赵顽顽穿的是什么吧! “公主,这衣裳不能穿!”那冠上是没写着皇后二子,可衣裳却是赫然地翟凤展翅欲飞之势!她必须得阻止,否则便是招来杀身之祸了! 赵顽顽睁开眼睛,低头盯着那翟凤,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一想到那可能地结果,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想到他会得胜,会救出他,也能保全冯家,但没想到他会…… “吉时已到!” 她的心怦怦直跳。 凤霞搀扶着她,心里亦惴惴不安,但同她想得是大不相同的。 赵顽顽现在只期待见到那个男人。 换好衣裳后,她依然从乳母手里把阿氅的襁褓抱过来。 她是一步都不离开阿氅的。 那下人们没办法,就这么将她扶着出来,孩子在她怀里睁开了眼睛,看到盛装的母亲还不习惯,懵懵懂懂地望着。 本在此时,应当由荀子衣前来接新娘子过他院中。此时却不见人。 为首的妈妈正问“驸马去哪里了”,从荀宅大门走进来两排身穿着销金衣饰的笔直俊俏的兵士,前面四人背着羯鼓,后面两人执萧笛,在赵顽顽面前站定后吹了起来。 为首的竟然是……儒风! 儒风道:“主人迎公主步出宅。” 那妈妈纳闷:“驸马要出宅去?这和先前说的不一样啊。” 儒风一笑:“主人要给公主一个惊喜。” 那妈妈还要说话,赵顽顽已经微笑着说道:“你见到绛绡了吗?” 儒风突然脸红了,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她,她正等您呢,您待会儿便知道了。” 凤霞莫名其妙,一听到绛绡,这才稍微有些懂了…… 妈妈正要带着下人往出走,儒风拦着她,“主人说你们不用去了,只由凤霞服侍。” 妈妈道:“不叫我们服侍?但公主怎能只有一名侍女,这多不成体统。”就一个婢子岂不掉份儿? 儒风道:“会有人过来接应的,现在就不要你们跟着了。” 说罢便手指头一勾,侍卫们上前,将赵顽顽与凤霞围在中间,与其他人隔开了。 “公主,请。” 赵顽顽咬着唇,抱着阿氅一步步地走出去。每走一步,心里便更忐忑,直到看见门前停了一座金缕詹子,两边侍卫亲军地骑兵在街道排成阵列,向道上看去,竟是一望无际,似乎沿着御街一直通向了宣德门! 赵顽顽问:”这是去哪儿?” 她心里已有一个答案,只是怕儒风说出相同的答案来。但儒风果然道:“宣德楼。” 宣德楼。过去历代官家在那里昭告天下,朝见万民。 每年正旦时,皇亲们簇拥在宣德楼上,看下面的各样坊市杂剧、表演。 上皇会给每一名楼下的汴梁人一杯金瓯酒。 上得詹子,那金缕薄如蝉翼,一路随风飘扬起来,随着仪仗侍卫的鼓乐齐鸣,引得御街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头窜动,却都一应望向自己。赵顽顽想起上一次,还是冯熙强行将她抱上马来,随着回宫面圣的大军一起被万人瞻仰。 他一贯喜欢这样惊天动地。 只是怀中的阿氅受了惊吓,赵顽顽将他小耳朵用襁褓捂紧。 及至宣德门前,詹子落下,门内已立着几十名宫女跪着她出来,却都只是低着头,没有称呼她。 等簇拥着将她送到宣德楼上,倒不似以往热闹地摆了几十桌的光景,而是空空荡荡的,没任何布置,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张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木桌,上面摆着两只大红烛。 连凤霞也不被允许上去,赵顽顽只自己抱着阿氅,站在那木桌旁。绕过木桌再往前,就是宣德楼下的万民,居高临下,她不敢往外看。 “他很乖。”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这空荡的寂静。赵顽顽听到是他,脸倏忽红了,低下头。 阿氅瞧她那局促的模样,竟然张大嘴笑了出来。 “方才我在阶下,看着你一步步踏上去。我想着三年前你躲在阶下顺着缝隙偷看我的时候,该是什么心情。大约额便是我刚才那样,手脚凉透了,紧紧抓在一起,眼睛却丝毫不肯离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赵顽顽咬了咬牙:“你是说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你怎这么没羞没臊,难道分明不是你先招惹了我的么。” 赵顽顽立即脸又红了。冯熙说的是大实话,她自己也狡辩不来,叹了口气,这女追男,能被念一辈子。不过后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却又对她死乞白赖,死缠烂打,总算扳回一城。 冯熙道:“上一次成亲你一定忘记了,那时候被一堆人推着,一言一行都得按着司仪的来,冯家的上下老小,全都围着我们,好不局促。那时候心里想定,将来必得重来一次,只你跟我,只在你清醒的时候。” 赵顽顽听着,摸摸阿氅的脸颊,低头小声说,“那你不巧,实现不了了。因为现在已经多了一人。” 冯熙从后面走出来,站到桌前,拿了火折子点燃那两根大红烛。 他穿着红色。 但并非是普通的新郎官的大婚服。 待他转过身来,正红衣裳的正中,绣着真龙的刺绣。 赵顽顽的脑中立即闪现出两个字,她喃喃唤道:“官家……” 好像以后都要这么称呼他了。 冯熙突然欺近,手臂将她们娘俩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额头上。 赵顽顽盯着他前胸的那条真龙。正在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好似游动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头,笑着哀叹一声,“三个人就三个人,往后还会更多,围满宣德楼上。正旦的时候,全在这里吆五喝六地,吵嚷着要看剧,听曲儿,摔相扑。” 赵顽顽被他那热呼吸吹得潮热,“眼下这一个可看着……” 话音未落,一个吻定在唇上,她浑身颤了颤。 冯熙狡黠一笑,“看着如何?还得让他学着。” 淘气。 还未再反驳他,他却突然拥着自己走到楼外,隔着栏杆往下面看去,大声道:“朕的皇后!” 底下山呼一片。赵顽顽这才知道,就在昨夜与今晨,天地翻覆,而她错过的好像太多了。 “从前这里有人伤你,我只知道带着你躲避。后来明白避无可避,倒不如取而代之。” “今后,这宫里与以往不同了。” “欢迎回家。” ———————————— …… 后记 一年后。 赵 分卷阅读177 煦已被封做宋王,迁至汴梁一座宅邸。 前朝皇室依旧有着尊贵的身份,赵煦大势已去,颓然无计,反而更依赖家人。 瑞福倒是并没所谓。皇位与她便无关,前半年还气愤,后半年却发觉自己在赵煦的眼中,终于变得重要了。他不能失去她,也不能失去母亲。 冯母与冯君终于得以回京,全家迁入宫中。和国长公主的名号,正式赐予冯君,并准她与吕缭和离。冯母文氏有太医随时看顾,身子倒是好了许多。 太皇太后依旧为尊。冯母文氏是她干女儿,冯熙与她从小便亲近,但赵氏这三年的动荡,让她已经将一切看淡,不再出长兴宫。于她来说,不过余生青灯古佛。 赵琰因不再是太子哭了很久。冯忨都被封了个小郡王,他便留在冯忨处,五岁的小孩儿,很快就将太子这事抛脑后了。他与冯忨每日都必得跑去瞧一次阿氅。赵琰喜欢阿氅,恨不能把自己的玩具都搬去他房里去。但碍着“前朝太子”的身份,总被东宫外的小内监警视着,不许他待多久。他便有些郁闷了。 前些时日中元节,张氏做了个噩梦,这才对孔慈说,是她因算命的说小环克家中男人,这在小环的枣饼里加了砒霜,却没想害了霜小。 于是霜小临死前的那句话,孔慈便永远都不可能违背了。 中秋宫中家宴,冯君又见到了孔慈。 霜小已去,但却像横在两人之中的一座断桥,即便后来有心,也永远都踏不过去。 但每次都还能相视一笑,冯君想,只要有心,愿终有开花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