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村庄》 往事如风(1) 在鲁东南一个深深的山坳里,有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 所以用深深来形容,是因为我无法用诸如偏远、僻静、闭塞等字眼来准确地描绘它。正如木琴在一九七零年三月间第一次走进它时,曾竭尽全力调集一个高中生头脑中所有词汇储备,也没能挑选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形容词。 它的四周是一派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路如带子般若隐若现地飘出山外,通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这条山路就如婴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一般,维系着村子与山外所有出入与信息的唯一通道。 这就是生养了我的祖祖辈辈,后又生养了我的地方。 据说,早在明洪武年间,东海发生水灾。我的祖辈——一对逃难至此的新婚夫妇,见四周高山蔽日,就想,即使将东海里的水倒扣过来,也不会淹没了这山的。于是,就安心居住下来。生息,繁衍,生生不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我们家族现在的一群。 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杏花村。当然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了。但观其名,知其意,杏花村的确不是徒有虚名的。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墙东墙西,就连院子里全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杏树。每年的三、四月份,山坳里一片艳色,花团锦簇,红白相间。远远望去,在这红白之物上方,便有一层淡淡的雾色,终日不散。其实,这是由杏花的香气粉脂凝结所致。待到五、六月份,即是杏黄季节。上下左右堆满了橘黄色的杏果,整个山坳如同一筐筐黄杏垛成的一般。路人只要不走出这山坳,伸手便可摘到肥而美、大又圆的杏果了,大可不必狼蹿虎跳或猴子般爬树攀枝以止住嘴中流出的馋唾。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杏黄时节,茂生伴随着一声蠕弱的哭声来到人世,宣告了宋氏家族第十五代人合理合法地顶起了一片蓝天,分享了一份品杏的福分。 往事如风(2) 据说,茂生所以能来到人世,是当时年轻英俊又拥有一手好手艺的茂生爹一时青春冲动所致。 当时,茂生爷和茂生爹都是那一带有名的山木匠。他俩做的推车床柜,其卯榫之牢,外表之光滑,无人能比。是故,拥有六间令人羡慕不已的房屋及殷实的家境。 谣传说,茂生爹经常到杏林里挑选木料,已备做木工活用。经常去,就经常遇到一位山里女子在地里劳作。劳作之余,相互攀谈,由陌生到熟悉,再逐步地发展,就生起了爱情的小火苗。渐渐地,小火苗燃起了熊熊大火,烧昏了两颗年轻稚嫩的脑壳儿,便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爱情的种子。最后,结出的果实就是茂生。 老一辈村人都说,他俩的“野合”,把双方家人毫无情面地推上了无奈境地。茂生娘日渐鼓起的肚子,把当时当地所有世俗礼仪和祖宗颜面击得粉碎。以至于两家老人连媒人聘礼都顾不得张罗了,匆匆地将二人搬住到一起,像卸掉包袱般草草地完成了茂生爹的终身大事。茂生娘对如此潦草的婚事义愤填膺,却又有苦难言,遂于心底滋生出一股终生难泄的怨恨,对家人,对茂生爹,甚至对结婚三个月后便出生的茂生也另眼相待。 之后的第四年,茂响以其骄横不安的哭声,震落了一地杏黄,郑重地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降临。 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偏向老实的茂生,而故意诋毁蛮横的茂响。实际的情况是,茂响出生的那天夜里,山坳里刮起了一场百年罕有的大风。 那个时候,村人刚刚扔下饭碗,仨一堆俩一伙地聚在街口门前,吸吮着杏熟时散发出的清香,兴致盎然地谈古论今,数说着家长里短。茂生娘腆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依靠在自家门框旁,咒骂着晚饭时剩有碗底的茂生。骂兴正浓的当口儿,肚子里忽然阵痛起来,且一阵紧其一阵。有过生产经验的茂生娘知道,肚里的崽儿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辰。她立马叫茂生爹快去喊酸杏娘来接生,自己急急地进到了家里。 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那场大风突然而至,没有丝毫征兆,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山坳。坳里所有物件全都着魔般地疯狂起来,石头随风而跑,杏树随风而折,屋顶上的茅草随风而扬。那声音已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千万头野牛在嘶吼,在狂奔,在末日来临前的绝望悲鸣。 大风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轻轻遁去。头天还是一身橘黄丰满妖娆的杏树,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树干。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金黄,像一块由黄杏织成的巨大地毯。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稍有不慎,一个趔趄倒下去,便滚一身污黄。 现存的老年人一提起当年那场大风,都谈之色变,说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了。多年之后,刚从大学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钟儿听完了老人们近乎夸大其词的讲述后,曾不屑地笑笑,说,那不过是一场偶尔经过的龙卷风罢了。老人们就撇撇嘴,不再搭腔儿。其中的意味儿实浓,既有对无知狂妄小子的蔑视,更有对自己辛苦讲述却得不到回应的遗憾。 当时,茂生爹双手捧着茂响这团粉嘟嘟的肉,愣愣地望着屋外凄惨的景象,忧虑忡忡地道,这崽子是精儿变的呢?准是祸害精。这家早晚得叫他给踢蹬了。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跨出屋门,向村后杏林深处走去。 本家几个伯娘叔婶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茂生爹抱着刚刚出生的茂响远去,还以为茂生爹刚得了个儿子,喜疯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茂生娘。她抬起产后虚弱的身子,摘肝掏心般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臭骂着畜生不如的狠心男人,一边厉声喝叫着只有四岁的茂生,让他快点儿跟在爹的后面,找不到茂响,就一块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伯娘叔婶们终于明白了茂生爹异常举动可能带来的残不忍睹的后果,便一窝蜂儿地追了出去。刚刚追到村后,就见茂生爹独自一人甩着两只空手走回来。 伯娘叔婶们七嘴八舌地追问,扔在哪儿哩。 茂生爹不答话,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道,是精儿变的呢?我家可没造孽,千万别再来我家吔。 伯娘叔婶们不再追问。她们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喊叫着自家男人、娃崽儿的名字,一边一字散开,漫山遍野地搜寻着茂响。很快,有百十口子人布满了整个山坳,喊叫询问声此起彼伏。 最终,还是茂生找到了茂响。 他哭着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向村西溪涧处乱窜乱蹦而去。先是听到一声婴儿哭声,接着便看见一棵歪脖大杏树下有个隆起的杏堆。急急地扒开,便一眼瞥见了粉嘟嘟的茂响。他正贪婪地吸吮着脸上的杏汁儿。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〇年农历五月初五,芒种也才刚刚过去了五天。在此之前,杏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静而悠远,真可谓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此后,随着茂响的到来,杏花村便涌进了一股骚动气息。村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平静而悠远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伴随而来的将是莫名地惊悸与不安。可以说,茂响的出生时间,正是杏花村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分水岭。茂响的生日,特别是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给了杏花村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茂响长到两岁,也就是时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断传来隐隐地枪炮声。与过年时节燃放鞭炮的声音相比,那声音更有穿透力,径直穿透耳膜,掀起内心震颤,搅得人心里发毛,整日坐卧不安。不久,村里66续续来了些山外的亲戚,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瞪着猩红的兽眼,伸着长满红色猪鬃毛的爪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烧,见了小孩竟敢放进锅里煮着吃。 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坳。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鬼子来了,阖村老小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那时,人们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进山的传言,哪怕是猜测,全村老小便撇下猪狗鹅鸭树田院落,只带着早已备好的煎饼,一股脑儿地逃进深山密林里。 其时,茂生爹用杏木做了两个精巧的背筐,自己一个,女人一个。一有情况,就把茂响放进女人的背筐里,自己背着煎饼,拉着茂生飞奔山林。如此惊弓之鸟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现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后接待过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谁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国的鬼子是什么样。也许是杏花村太深的缘故,连鬼子也不屑踏进或不敢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由此说明一点的是,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外界丁点儿的刺激。一有风吹草动,便只顾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白白自吓了六年。 其实,也没有白吓。接踵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动荡,如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无情地席卷着杏花村,席卷着杏花村的每一处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季节,来了一帮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兵。他们将村里一茬精壮年全都带走了,老百姓叫“抓夫”。茂生爹当然也在其内,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岁的茂生、八岁的茂响,以及六间宽敞的房屋。他这一去,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讯了。作为长子的茂生咬紧牙关,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庭院。之后,又来了土改工作组,说是解放了,把所有山林田地都重新进行了分配,并依各家各户的财产状况,划分了家庭成份。茂生家当之无愧地被划到了富农类。再之后,便是无数次地人为运动。头戴高帽胸挂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无数次地在杏林院落间穿梭个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疯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疯狂了。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说,茂生爹的话应验哩,真真地应验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应喊地不灵即将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悲哀,伴随着惊人福气,双双降临到茂生家的门庭。茂生那一去无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爷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先被抓到**当差,后又随军起义,当上了解放军,并干上了营长,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了。他当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当然成了军烈属。 鉴于茂生爹的功绩,上面重新为茂生家划分了成份,列到下中农类,并给了一个去南京的招工指标。茂生娘在喜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喜一阵,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盘算着这个招工指标怎样使用才能令自己可心可意。到底是给茂生好呐,还是给茂响的好。 在茂生的记忆里,茂生娘永远偏向着茂响。或许是茂生娘觉得茂响刚出生时就遭遇了遗弃,全是自己的过错,就格外地疼爱他。在她与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仍不让茂响下地干活,以至养成了他好吃懒做争强逞能的脾性,就此铸成了茂响坎坷的一生。这是后话。 当时,为那个招工指标,茂生和茂响弟兄俩争得不可开胶。独霸惯了的茂响当仁不让,茂生也是铁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茂生是家中长子,自然得到了家族人的支持。茂响则是茂生娘的心头肉,她当然一心想叫茂响去。直到现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对这个家出尽了牛马力,却始终没有得到娘的认可。 鉴于茂生的决心和家族村人的舆论压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气壮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县里,终于多争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人举家搬迁到南京,进了工厂,成了一户正正经经的工人阶级家庭。过了几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进茂生家,与茂生成了亲。她就是木琴。 往事如风(3) 按一般人推测,茂生家至此应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事实又恰恰相反。木琴的到来,才真正在茂生家掀起了大的波澜,并一直波及到杏花村,致使杏林震荡,以至杏花村人那颗脆弱的心脏也随之怦然迸碎了。这一切巨变,皆由木琴引起的。 初时,南京的家还算平安无事。茂响养就的好动性格,什么都想干,却什么也干不成。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调换了三个工种,且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情况一次比一次糟。到了最后,没人愿意要他,只得自己赋闲在家。应该说,茂响应是南京城里较早一批待业青年。茂生娘一直没有事情可做,只是在家吃闲饭。这样,一家四口的所有费用全由茂生和木琴俩人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来支付。一年之后,京儿又来到这个家里争饭吃,日子便愈显窘迫。 如是这样,日子也能凑合着过。要命的是,茂生娘对茂响的偏爱已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好衣要济他穿,他和娘吃饭要开小灶,而每日累死累活的茂生两口子及尚在襁褓中的京儿只能自己动手吃大锅饭。茂响也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关键年龄,成了茂生娘时刻牵肠挂肚的心病。推而广之,就列入了全家人重要议事日程。 茂生娘逼迫茂生两口子四处网罗目标,几乎一星期便叫茂响相一次对象,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没有谁能看上茂响这样的懒散之人。茂生娘终日埋怨茂生两口子办事不尽力,就想以撒泼的手段催促茂生和木琴加快给茂响介绍对象的进程。于是,每日搜肠刮肚地想出些新鲜点子来闹腾。慢慢地,闹的范围渐渐扩大到四周邻居,程度也逐步升级。她四处谩骂茂生、木琴的不孝,对兄弟的不关心。甚至几次闹到茂生的单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茂生、木琴对自己和茂响惨无人道地虐待。以至,工厂几次给茂生行政记过处分。 这时的茂响也积极与娘配合,或以绝食,或以砸锅摔碗相威胁。最后,他竟把一肚子怨气撒在刚刚几岁的京儿身上。或是让他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或是在圆滚的小屁股上偷偷掐上一把,让他不歇劲儿地长哭,弄得家里哭声不断,四周邻居怨声载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便无法过下去。茂生哭着对木琴道,这日子没法过哩,咱俩离婚吧。你再找个好主儿,我和京儿回老家讨日月去。 木琴捶打着茂生肩膀道,我看中的是你,不是你家。你走,我也跟你到山旮旯里去。 就这样,在一九七零年的春天,茂生带着木琴、京儿和钟儿一家四口被迫离开了南京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里——杏花村。 当时,钟儿只是几个月大的胎儿,被搁置在木琴肚子里,没有看到举家归迁时其场景的凄切。其时,正是杏花村杏花盛开香气袭人的季节。 我的叙述,始于杏林,又将止于这片杏林。 疯狂的杏林(一)(1) 据茂生讲,七〇年的杏花村与三七年时相比,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杏林茂密,漫山遍野的杏花迎风怒放。杏花村人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家生活。几千亩山薄地以其微薄地收入,紧张地应付着上千口子人略显饥饿的肠胃。 说的时候,语气淡淡,神情淡淡。淡淡若村前池塘内那泓盈盈的碧水,平静若镜,无波无澜。其实,他有意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在回村的一段日子里,他的某些行为举止发生了很大变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令木琴惊诧万分,又欣喜万分。 这种变化,早在他离开南京时的回归途中,就已显露出些许端倪。原本不太爱说话的茂生,竟然喜欢唠叨起来,像个农村主妇,喋喋不休地对木琴讲述着自己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劣迹,以及杏花村无处不在的美景妙处。举止殷勤,神情间堆满了谄媚讨好之嫌。随着回家路程的逐步缩短,这种变化愈加明显,以至烦腻到了让木琴厌恶的地步。 木琴的肚子明显地鼓凸着,行动上多有不便。腹中的钟儿时常伸胳膊踢腿地活动,她就一直把手放在腹部上,不时地揉摸几下。与茂生愈来愈亢奋了的情绪相反,她的心绪越来越低落,话也越来越少。即便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也仅是用一个字或词来代替。 在县城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一下县城的模样,她就被茂生一阵风地拽到了汽车站,迷迷糊糊地坐上一辆发动机爆响整个车身也随之“哐哐”乱响的公共汽车。汽车在一路尘土飞扬地颠簸了个把小时后,把茂生一家人扔在了北山公社驻地的镇子上,又起身爆响着,向下一个车站尘土飞扬地驶去。 木琴被汽车颠簸得浑身像要散了架,两条腿麻木得站不身起来。她想歇歇脚再走。茂生眨着放光的眼睛催道,咱得快走,还有十多里山路呢。要不,就得窝屈在山里过夜咧。 木琴被茂生的话吓住了。她想,山里可怎么过,要是有什么野兽来了,别说京儿人小跑不了,自己也得先被野兽吃了。她急忙忙地挣扎起拙笨的身子,牵着京儿的手,跟随着茂生,向着镇子东面的大山里赶去,连镇子上有几条街几条巷子都没有看清。直到第二年春上,刚当上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第一次参加公社召开的工作会议时,才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拥有一条大街三条巷子的小镇。 进山的路狭窄崎岖,且凸凹不平。随着山势抬升,如登楼梯般弯弯曲曲地向上升去,或隠或现地掩没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谷里。 山上已是一片嫩嫩的绿色,有尖尖的芽瓣缀满枝头。树下厚厚的枯草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细长野草,随风摆动,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青草气息。间或有仨仨俩俩的山雀突然从眼前枝桠间匆匆掠过,飞向远处同样泛着青绿嫩黄的山间,丢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又有几只松鼠蹦跳在几棵高大盘曲的松树干上,警惕的小眼睛匆忙探视着周围哪怕一丁点儿的响声。一有动静,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初时,京儿兴趣十足。他挣脱了木琴的手,跑在最前面,还不时地叫嚷着,要茂生去给他逮几只山雀或是松鼠。茂生就“嘿嘿”地笑着应道,哎,哎。 他用毛巾把两只土黄色帆布提包的提系栓到一起,将提包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腾出手来搀住木琴的胳膊。他不时地替木琴擦一把额头上滚动的汗珠,还别有用心地轻轻抚摸一把她的手背和臀部。 每到这时,木琴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开他那只不老实的手爪儿,狠狠地瞪上一眼,说道,想作死呀,不怕孩子看见吗。 茂生便谄笑着老实一小会儿,过一段时间,又不老实地重复一回。 木琴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了?不是有病吧。 茂生只是笑笑,脸红红的,就是不吭声。 走了几里山路,京儿显然是自己跑累了。他赖在山路上不起来,哭嚷着要茂生背着走。茂生只得舍了木琴,抱起京儿,让木琴拽着背后的提包,一起向山的深处行去。 城市里出生城市里长大的木琴头一次踏进这么深的大山,南京时的苦闷,旅途中的黯然,入山时的新奇,被愈来愈深的大山渐渐蚕食着。笨拙的身体犹如一枚轻飘飘的叶片,被遍野的新绿色彩冲撞着,一路挪移着,磕磕绊绊且不由自主地向绿意浓深处陷去。 疯狂的杏林(一)(2)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俩人已被累得筋疲力尽。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裤,脸上的汗迹横一道竖一道,把俩人的脸面弄成了两张大花脸。衣服紧紧地锢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极大地限制住了肢体的活动,两条腿酸软得连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了。木琴头上的短发披散开来,上面沾了几枚草叶,既像一个乞丐婆,更像一个山鬼。 她听到有山溪流淌的声音,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山石上,说什么也不走了。京儿已经在茂生的怀里睡熟了。他像只乖顺的小猫,小巧的鼻扇轻轻地呼扇着,嘴角上流出一线长长的口水。 茂生把京儿轻轻放到并排在一起的提包上,自己重重地躺倒在山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气息平稳下来时,汗津津的身体被清凉的山风一吹,渐渐清爽起来。一路上的疲劳也在渐渐消退。 木琴寻声来到相隔不远的山涧旁,不管不顾地趴上去,大口大口地喝了一肚子涧水。涧水清澈甘冽,不紧不慢地绕着涧中错乱的山石,轻快地向山下流去。木琴就着水中的影子,细细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短发。她心里还赞叹着这涧水竟这么清甜,是自己平生喝过的最好的水。 这时,茂生也来到山涧旁。喝完水洗完脸后,他紧挨着木琴坐下来,伸手搂住木琴的肩膀,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脸贪看。 木琴边梳理着头发边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茂生把头靠向她的肩膀,两只手不安分地滑到她的上,轻轻地揉搓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嘴里热热的气息弄得她脖颈子痒痒的。 木琴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还是问了句,你想干什么呀。 茂生一边扩大着揉搓的范围,一边急急地回道,想在这儿和你好一下呗。 ——不行,等到了家再说。 ——咱都一个多月没好过哩,还等咋儿。 ——让人看见多不好。 茂生“嘿嘿”地笑道,这里连鬼影也没一个,怕啥儿哩。 说着,他把木琴的手紧紧攥住,放肆地伸进自己的裤腰里,按在早已坚硬如铁滚烫若火的男根上。那一刻,木琴避让的心情瞬间被熔化了。 除了新婚的头一年里,他们如胶似漆,恨不得见天儿躺在一起滚到一处。那时的茂生雄壮得像头豹子,浑身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天一黑儿,他就拽着她往床上钻。待舞弄得筋疲力尽后,俩人才相互搂抱着睡去。天明醒来后,茂生还要死缠着木琴,死皮赖脸地舞弄上一番。有时,在午休的有限空闲,茂生也不放过舞弄的机会。那个时候,俩人就如贪嘴的猫,对性事没腻没够,惹得茂生娘多次旁敲侧击地数落他俩。其实,茂生娘是怕俩人光顾了欢愉,把茂生的身体亏垮了。 随着京儿的出生和茂响婚事的不顺,家中便时常燃起纷争的战火。俩人的心情慢慢灰暗下来,对房事的兴趣也慢慢缓了下来。房事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或是一星期一次,或是十天半月有那么一回。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应付公事,匆匆上阵,草草收场,以表明俩人还是夫妻,还是健康的有着正常生理需求的人。特别是近一个月以来,因了回迁的两难选择,再加上木琴一家人对她随夫回迁的坚决反对,弄得俩人茶懒咽觉难眠,更是没了一丁点儿的房事欲望。 木琴体内蕴藏的欲望,在茂生毫无顾忌地挑逗中爆燃起火焰。她被揉搓得全身燥热,又浑身瘫软得像一堆柔柔的棉团,被茂生灼热的激情烧烤着,渐渐熔化成了一潭柔水,流淌进男人的心窝里。就是在这个眩晕的时刻,木琴仍不忘颤声提醒着急切地为自己宽衣解带的男人道,别动了肚里的胎儿啊。 茂生的举动略略缓了缓,但仍没有丝毫地犹豫和间断。他把自己的衣裤退下,铺在涧边略微平坦点儿的草地上,又俯身抱起微喘着的女人,轻轻放到上面。他爬到女人的身后,抱紧白皙丰满的身子,将下体贴靠在女人的体外,轻柔地研磨着。感觉到滑润了许多后,便轻轻地送进去。 茂生在感受着一次次有节奏地冲撞所带来快感的同时,惊喜自己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猛豹的状态。俩人忘记了身外世界,只感觉到对方既飘渺又真实的存在。欢愉的浪潮把俩人一次次推向浪尖,又一次次跌进深渊。在升起又跌落的瞬间,贪婪地享受着相互馈赠的幸福。 直到有崽子的啼哭声传来,俩人才激灵灵地清醒过来。俩人这才想起,京儿还孤零零地睡在山路上。此时,茂生已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泄如注了。 多年以后,当木琴再次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脚下已不再是略显平坦的草地,而是一条宽阔平坦的贯通杏花村与北山镇的大路基石上。 疯狂的杏林(二)(1) 杏花村的夜晚并不宁静,始终处于一种隐隐地喧闹氛围里。犹如潮汐涌落的声响,忽而“唰唰”地破空奔涌而来,忽而无声无息地悄然隐退,悉数散进绵延不绝的山脉峰岭里。连同明晃晃的月光,一如四处流淌的清澈涧水,泛着清凉凉的温度,充盈在每一处所能达到的空间。 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进山洼田脚,漫进村头院落,漫进窗棂门缝,肆无忌惮地映亮了三间没有任何隔墙的屋子,使通间的屋内明亮若昼。优柔的辉晕似乎散发出“咝咝”微响,与屋外如潮汐涌落般的声音呼应着,唱和着。 赶了十多里的山路,再加上几天来旅途中的辗转劳顿,困乏的茂生与京儿已经酣然睡熟了。木琴却连一丝儿睡意也没有。她直挺挺地躺在用木棍和土坯临时搭建起的床上,听着屋外忽远忽近的声音,嗅着满屋里浓重的牲口粪便气味儿,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自己毅然抛弃父母家人,跟随茂生来到这个深藏大山腹地的陌生小山村离,到底是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明智地选择。 下午,经过漫长的山路跋涉,在自己渐渐支撑不住而感绝望,即将放声大哭的时刻,在那个山涧边,那个略显平坦的草地上,是茂生及时给自己注入了一种新的激情和活力。木琴并不是一个对性事十分贪恋的女人。在与茂生的几年夫妻生活中,每每都是茂生的兴趣高一些,主动一些,而她始终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一旦茂生的主动出击激发了她体内蕴藏的激情,她的感受似乎又要比茂生的感受还要深,还要浓。 几个月来的家事纷扰和艰难地掂量选择,让她早已忘记了夫妻间还有法定的生理所必需的抚爱。她像一只被重重猎网死死缠住的小兽,拼命地挣扎,无助地哀嚎。在终于横下心肠撞开重重猎网一路随夫北上的途中,她不能自控地一遍又一遍盘问着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了,还是错了。俩人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儿家业,被远远地抛在了南京。现在的自己已是两手空空,像一个沦落街头的乞丐。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焦虑与苦闷相伴相随。 正是在那个绝望无助的时候,是茂生给予了她真实而狂热地拥有。她突然明白,她还不到沦为乞丐的地步。她还有丈夫的爱抚,还有乖顺的京儿和腹中快要面世的鲜活生命。更主要的是,她还有健康的身体,充满活力的青春,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自小刚强的她在心里重重地告诫自己,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没有走不通的路径,相信自己,别趴下。 终于站在杏花村的村口上时,她的美好愿望立即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她的决心再一次动摇了。 杏花村座落在一个山环里,四周是耸立的高山峻岭。漫山满坡的杏花像一层厚厚的滚动着的锦簇云团,罩满了这片宽阔的山坳。 村中的院落错落无序,散落在山坳的底部。每一户的院落都是单门独户的,没有山外村庄里山搭山墙挨墙的整齐和平坦。高处的房屋可能就建在低处人家的屋顶上,低处院落里的人需仰头卡腰高腔,才能与上面的人家对话。而低处人家院落里的任何举动,都会处于高处人家无意偷窥的视野内。幸亏有茂密的杏树疯长在墙里院外,堪堪遮盖了点儿需要存放隐私的场所,像茅厕之类的地方。 疯狂的杏林(二)(2) 初时入目的景象,让木琴好生欢喜。随之,又有众多的乡亲听说茂生一家回归了,便一窝蜂儿地奔来,嘘寒问暖,追长问短。问得最多的,也最敏感最切中要害的是,好好的城市工人不干,干嘛非要窝屈回山旮旯里来刨土坷垃寻饭吃呢。这个问题一时不好明说,而且也一时说不明白,就弄得茂生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吞吞吐吐了大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净冒虚汗了。 木琴也替茂生着急,想替他解围。她与村人又都陌生得紧,插不进话去,就不时地轻声呵斥着京儿不要到处撒欢疯野。村邻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木琴身上,直夸茂生有福气,领回这么俊的一个媳妇。脸白得赛过艳艳的杏花,还给生了这么招人喜爱的娃崽儿,真是老祖坟上冒出了青气,长出了蒿子。这一场轮番轰炸式地夸赞,让木琴心里惶惶的,又甜甜的,像喝下了几口蜂蜜水一样。 茂生赶紧替自己解围,向木琴一一介绍,哪个是大伯小叔,哪个是大娘婶侄儿。弄得木琴晕头转向,左右点头问好,却一个也没能记清楚。 这时,过来一个汉子,催促着众人快去上地干活。他说道,有话回头再唠嘛,得赶紧把茂生家安顿下才是正事。 木琴记住了他的名字,叫酸杏。他是村子里的支部书记,比茂生大一辈。木琴应该叫他叔。 茂生爷当年创建的六间房屋仍在,只是被生产队临时充作了牛棚。破烂的院子里到处陈横着料草、木棒及牛粪。院中的隔墙塌得仅剩半人高,且长着一丛一堆的野草。站在东院里,西院的景物一目了然。 东院里的三间房屋是存放牲口草料,兼做饲养员睡觉的地方。西院是圈养牲口的场所。酸杏的意思是,没想到茂生会这么突然地回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就暂且把东院的屋子收拾出来,先安下身。随后,大队赶紧调整,把院子如数让出来。至于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先让自己女人从家里匀出一些过来,对付着使用。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也先从生产队里借着,随后从年底工分里扣除。这样的安排,让茂生感激涕零,也让木琴无话可说。一家人便满心欢喜地接受并照办了。 屋内的墙壁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灰蒙蒙的。想是屋子建的年头多了,四周的墙角裂出小拇指粗的裂痕。西边的隔墙有点歪斜,墙角的裂痕似乎还要宽些。西屋里隐隐传来饲养员的鼾声,均匀沉稳,与茂生响亮的呼噜声遥相呼应,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一急一缓。 躺在这样的环境里,特别是充斥着满鼻的牲口气味儿,木琴愈加感到陌生,继而惶惶不安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从心底骤然升起,向上强烈地撞去,又被自己狠狠地咽下。再撞上去,又被艰难地咽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会儿,木琴的眼泪终被慢慢地憋了出来,咽喉也隐隐地疼痛难受。 她用牙死死咬住枕巾,提醒自己千万别哭出声来,但还是有不连贯的“咕咕”响声从口腔里冒出来。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自己不顾父母死命阻拦就贸然做出的轻率决定,最终给自己带来了今天这样尴尬的境遇。她想家了,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欲生欲死般强烈的思家之情。 她想南京城里自己的小窝,虽是终日有磕绊和吵闹,那儿毕竟是自己熟悉和拥有的地方。她想父母,想兄弟小妹。长久地聚集在一起,总感到烦乱得很,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令自己无法忍耐。而今远离了他们,竟又有着那么多的优点和好处一下子从脑海深处翻涌出来。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平时难以忍受的缺点,现今竟统统变成了优点,而自己却连享受一下这诸多缺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疯狂的杏林(二)(3) 西屋破烂的门“吱呀”地响了几下,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声。紧接着,便传来西院小便的响亮声响。这声响,在山村静谧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是西屋的饲养员起小夜了。随后,又有屋门的“吱呀”声,不久便传来饲养员隐隐地鼾声。 这时,茂生也已醒来。他翻身下床,推门而去。小便后,又窸窸窣窣地爬上床,紧挨着木琴躺下。他发觉木琴的肩膀正轻微地抽搐着,便搂住她,悄声问是咋的了。 木琴回一句,没事,睡你的。 茂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把木琴的脸扭正,发现她的脸上沾满了泪花,在月光里泛着晶亮的光泽。 茂生吓了一大跳儿,急问道,咋儿的哩,是谁招惹你啦。 木琴把头伏进茂生的怀里,哽咽道,刚哭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茂生明白了,是自己委屈了女人,让女人难过伤心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头发,抚摸着女人腻滑的脊背和丰满的大腿。他只能用抚摸来安慰自己的女人,也藉此减轻自己内心里对女人的愧疚。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宽慰自己的女人。现在的境况,让茂生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是一种作为丈夫的无能和男人的失败。 长时间地抚摸,慢慢驱散了木琴内心的哀怨,代之以柔柔的温情充盈在体内。身体开始燥热起来,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在体内穿梭着。呼吸渐渐急促,手也不由自主地游走在丈夫的肌肤上。 茂生感觉到了这种无声地召唤,也愈加认真地爱抚着自己的女人。他知道,除了自己还能给予女人这点最起码的温情外,其他的,什么也给予不了。他的下体已经苏醒,开始快速地胀大。在女人柔软的手掌托住那累累的一堆时,茂生的下体已达到了胀大的极限。他忍住不举动,仍是耐心地抚摸着女人的每一寸肌肤,并把抚摸的范围集中到女人毛发丛生的私处。那里已是横流,润湿了毛发,润湿了腿根,滋养着俩人日渐憔悴的心魂。他要用自己仅存的男人本能,给予受苦受难而又无力相助的女人以最大程度地慰籍。 在俩人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茂生爬到女人背后,把鼓胀得难受的命根戳入女人体内,随之不能自控地抽送着。难言的欢愉淹没了两颗无助的心魂,冲撞回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俩人先后不由地发出了荡人心魄的呻吟声。直到坚坝决堤,直到最后一片秋叶飘然落地,直到所有能量干净彻底地注入另一个体内,这种呻吟声才慢慢遁去。 俩人轻飘飘地瘫倒在床上,细细体味着尚未远去的柔情。屋外渐远渐近的潮汐声重又漫漶过来,钻入此时俩人异常灵敏的耳朵里。这个时候,木琴蓦然发觉,西屋均匀沉稳的鼾声早已没有了,只有轻微得难以辨识的床动声响。良久,又传来一声轻轻地如释重负的叹声。 木琴下意思地把丈夫向外推了推,两速地瞄了瞄西边隔墙上的裂缝。那里似乎藏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她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忘我的举动和无提防的快意痴迷。 木琴想,明天什么先都不干,也要快点把屋内的墙壁全部泥抹一遍。 疯狂的杏林(三)(1) 木琴来到杏花村已有些日子了。初来时,对山村生活的种种习性由看不惯而有意抵触,到强迫自己忍耐顺从,再到后来慢慢地接受,并积极主动地去适应。因了适应力强的优势,她渐渐融入了这个闭塞的环境,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她原本就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且精明倔强,遇事身先士卒,有着较强地团队影响力和号召力。甚至其言行举止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个人气质和魄力,令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也时常自愧汗颜。她的这种品性,并不是到了杏花村后才显露出来的。早在南京工厂里时,她就已经施展得得心应手了。木琴在南京的工厂车间里,一直干着小组长的角色。在拥有二三十口子人的车间里,集聚着大男人、小青年、老婆、姑娘……构成复杂的各色人等。木琴在工友中的影响力,却超出了那个整天装腔作势牛皮哄哄的车间主任。那主任在恨极无奈的时候,曾私下里恶狠狠地咒骂道,这女人也就是裤裆里没有吊着根棒,不的话,非得能上了天不可。 回到杏花村的第三天,木琴和茂生都被划到了第一生产小队,早晨出工,傍晚收工,日子过得甚为规律。京儿太小,又没有老人在家看护着,只得由木琴带在身边,与大人们一同出工收工。对此,生产队长宋茂林很有意见。 一次,茂林郑重其事地来到酸杏家,边吸着酸杏递过来的优等烟叶,边埋怨道,大叔,茂生家的也太不像话了,净搞特殊化。上工总带着个小尾巴,影响生产不说,群众的意见大嘞去哩。 酸杏一手握着长杆的烟袋锅,一手使劲儿抠着脚丫子。他笑笑,不接茂林的话茬。酸杏干了多年大队支部书记,掌管着全村上千口子人的衣食住行,天天穿着全家唯一一双胶鞋,日理万机地到处开会、讲话、检查、训人,哪有空闲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这样一来,身体倒是轻松得很,只是染上了脚气,五冬六夏地痛痒。一有空闲,他就不自觉地在脚丫子上抠挠上一阵子。 他在心里骂道,还干生产队长呐,这点儿屁事也要汇报的话,要你个生产队长干嘛。再说,她家连个老人毛儿也没一个,让她见天儿蹲在家里看孩子,那个影响才真是大嘞去哩。心里骂归骂,面子上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儿,让茂林自家猜去吧。 茂林又说,她家的屋子咋办。让出来的话,队里的牛就得栓在村头上,二叔也没地儿住哦。 这个问题不得不引起酸杏的慎重考虑。 队里的饲养员酸枣是他的亲弟弟,四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过日子。父亲过世得早,没有给兄弟俩积攒下多少家业。倒是为了给他治病,兄弟俩反倒欠了一腚的债。酸枣又因为家遭横祸,连媳妇带家产全被一火焚之。要不是酸杏从小就有当官的福相,年轻轻地就进了大队领导班子,恐怕现在也是光棍儿一条。 杏花村共有三大姓。以会计振富为代表的李姓,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一半左右。以茂林为代表的宋姓,占了将近另一半的人口。以酸杏为代表的贺姓,仅仅只有十几户人家。酸杏所以能牢牢地占住支书这个重要位子,一方面得力于他的沉稳性格和对人事关系的调和力。他的处事原则是“稳”,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又善于巧妙地斡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由是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并没有给他及杏花村人带来过多大的打击和伤害。村人都夸酸杏为人厚道、本分,是杏花村当之无愧的掌家人。另一方面,宋姓的人不抱气,遇事好穷争恶吵,做事张扬霸道却又没有心计,见不得李姓人家的小心眼儿小算计。李姓人家尽管工于心计,关键时候也能抱紧一团儿,遇事一致对外,却又私心过重,有自己的就别想让外人沾上一丁点儿的荤腥。因此,李、宋两大家族总是捏合不到一起,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争争吵吵,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对垒局面,便愈发突显出酸杏的宽厚和公道来。在经过几次大的事变后,公社决议让酸杏干村支书,再让茂林干生产队长,振富做会计,以均衡各方势力,终于使杏花村安稳下来。 酸杏认真地盘算了一会儿,抬头反问茂林道,你看咋办好哦。 本想让酸杏拿个主意,却反过来让自己拿主意,茂林心里直骂酸杏这个老滑头。茂林紧张地想了半天,才试探着回道,要不,西边三间屋子咱先用着,让茂生兼做饲养员,比别人多拿点儿工分。要是他的崽娃儿大咧,要娶亲啥儿的,队里立马腾出屋来,还他家就是。 酸杏神情专注地抠挠着自己的大脚丫子,半响儿才道,留两个饲养员,队里的开支太大了,社员也会讲闲说呀。 茂林知道,自己又冒冒失失地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赶紧改口道,要不这样算哩,还是让二叔一个人干饲养员,年底大队给茂生家多加点儿工分。你看行不。 酸杏又笑笑,说,队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就是乡里乡亲的,别弄出啥矛盾才好。 疯狂的杏林(三)(2) 当天晚上,讨了主意的茂林就风风火火地来到木琴家。 茂生刚吃过晚饭,正在院子里精心地收拾着旮旮旯旯里的垃圾。按照木琴的提议,茂生热情高涨地把屋里屋外的墙壁重新泥抹了一遍,又把院墙垒砌一番。他和木琴还放养了一群鸡苗和鸭苗,整日唧唧喳喳地叫,使原本残破不堪的院落里呈现出一派生机,向村人显示着自家的满足和惬意。 木琴正挺着大肚子在屋内洗涮着窑制的盘碗。盘碗都是从酸杏家和左邻右舍里凑借来的,连同吃饭的木桌也是。 京儿一撂下饭碗,就跑到西院里,跟酸枣玩耍去了。酸枣没有留下自己的娃崽儿,却异常喜爱娃崽子。特别是京儿,见了就亲不够。不是用粗硬的胡茬蹭京儿细嫩的脸蛋,就是把他一次次地往空中抛去,再稳稳地接住。惹得京儿抽空儿就与他撕缠在一起,像上了瘾似的。 木琴两口子见茂林进到自家,颇感惊讶。俩人忙往屋里谦让,茂生递上烟,木琴倒了碗水。 茂林若无其事地瞥了眼木琴,心里暗想,茂生这小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出外几年,竟领回这么俊俏风韵的城市娘们儿。俊不说,还是个高中生,在全村里算是文化水平拔尖的了。人又生得活性儿,总是不知不觉地抢别人的风景。要是雪娥能及她的一半,或是能与她厮磨上一个晚上,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这么一想,下腹部就感觉发热,一股暖流从底部往上缓缓涌动,大腿根上隐隐地痒痒了几下。茂林赶紧提醒自己,这儿是啥地界,咋敢胡思乱想啊。 茂林装模作样地谦让了一阵,便官气十足地端坐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木琴两口子的殷勤接待。 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后,茂林就把话题转到了屋子上,把与酸杏商量好的意见和盘托出。他还一再说,这是酸杏的意思,也是村里研究的意见。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茂生本就对村里热情地接待远道而来的自家而充满了感激,又听说是酸杏的意见,现在家里吃饭喝茶的桌子还是酸杏送来的,人家替自己想得这么周全,自己还能说些啥儿哟。他没顾上征询木琴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回道,好哩,好哩,就按村里的意见办嘛。 听完茂林的话,木琴当时就愣了一下。她刚想接过茂林的话头说上几句的,却让茂生这么不知深浅地一搅合,想说的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随后又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附和着茂生表达了一番自己对村人和村干部们的感激之情。 木琴的这一细微举动,恰被茂林瞧在眼里。他见事情落实得很顺利,生怕坐时间长了又要节外生枝,便赶忙站起身朝外走。他边走边说道,要是没啥意见,咱就这么办哩。我得赶紧家去,老母猪这两天就要下崽儿,得夜里看护着。 疯狂的杏林(三)(3) 茂林家住在村前的一处池塘边,是个五间屋的破宅子。院墙早被风雨剥蚀得仅剩了半截墙栅子,只有半人高。别说挡人了,就是一条笨狗,也能一跳跃进院子,惊得满院子鸡飞猫跳的。 有一天中午,茂林的老婆雪娥正在自家院子里上茅厕解手,被到南大河里洗澡的小崽子看见了。崽子们便无意中说了出去,偏偏又叫村里的几个光棍汉子听了去。于是,这几个光棍汉子蹲坐在河水里,耗费了几个中午的工夫,边撕扯着自家的屌卵,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乱编,终于凑出了几句顺口溜: 大白腚,光溜溜,蹲地上,冲沟沟儿; 白也冲,夜也冲,冲出一根肉虫虫儿。 肉虫虫,黑黢黢,扯着蛋,连着皮儿; 白也钻,夜也钻,钻出一井水儿。 茂林不知就里,也跟着四处起劲儿地传播贩卖,引得几个光棍汉子笑岔了气。他们还得暗地里使劲儿憋着,万不敢承认是自己的杰作。否则,茂林不劈了自己,也得给自己一辈子小鞋穿。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将编顺口溜的原委泄露了出去,又辗转传进了雪娥的耳朵里。 夜里,茂林正与雪娥翻江倒海地折腾着夫妻间的那点儿破事。情欲难禁之时,茂林下边用着力,嘴里就冒出这串暧昧的顺口溜。还没说到一半,被雪娥奋力地一推,便赤条条地滚落床下。茂林愣了,不明白雪娥刚才还颤巍巍地催促自己再使使劲儿,咋就眨眼间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吃人老虎了。 雪娥嚎啕大哭道,外人作贱我,你也跟着作贱,叫我可咋出去见人哟。 茂林明白后大为光火,一连几天追查编造顺口溜的人。虽是没有查出顺口溜的编造者,但也有效地阻止了其流毒的蔓延。这首顺口溜也随即悄悄地转入了地下,人面上早已销声匿迹了。不过,院墙仍是原样不动地陈横在那里。茂林只是把茅厕的周边用玉米秸子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挡住了墙外那些想要偷窥的贼眼。 茂林家的母猪的确快要下崽儿了,但不是这几天,还要十多天的时间。茂林急匆匆地赶回来,不仅仅是怕木琴反悔,更主要的是看见木琴风韵的身段,竟勾起了下边的那根弦儿。他的底根儿早已蠢蠢欲动了,弄得浑身火烧火燎地难受,像掉了魂儿一般。茂林的身体壮实,脾性烈,淫性大,花样又多,隔天就要与雪娥滚上一阵子。雪娥顾不得愿意或不愿意,只得随和着他,有苦也不敢对外人讲,免得遭人嗤笑。 茂林的儿子棒娃和闺女草儿正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玩耍,雪娥坐在旁边给棒娃缝补裤子。茂林里里外外地磨蹭了大半天,好容易熬到天大黑了,便忙不迭地把棒娃和草儿撵到了西屋的床上。他闩紧门,转过身来,只是几把,就把自己身上的单筒子裤褂褪下。他又凑上前来,就要解雪娥的衣服。 雪娥惊道,天还早,娃儿们还未睡实落,你急啥儿吔,等等嘛。 茂林边往床上拽雪娥,边嘟囔道,人家等不及嘛,再等就要胀裂哩。 雪娥叹道,你咋这样贪嘛,不怕把自家身子搞瘫了呀。俺们娘仨儿可指靠着你的身子骨过日子呢。 茂林把雪娥紧紧地揽到自己怀里,用长满老茧的手掌揉着她胸前那两只硕大的。他又让雪娥把手紧紧握住自己硕挺的粗根儿,自己眯起了眼睛,细细咂么着带来的快感。 他俩被撮合在一起,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茂林的命根儿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被称为驴根儿。雪娥的大,腚盘子也大,也是村里数得着的。俩人做事的时候,茂林时常自豪地对雪娥道,也就是我的屌子能配上你的,那些个男人长得个个儿像豆虫,就算活起来,也不过是条泥鳅罢了。雪娥就很幸福地积极配合男人的举动,以引出男人更多夸赞自己的话头来。 茂林对雪娥浑身上下长出的零部件还是很满意的,特别是对她的和腚盘子尤为满意。只是对她的私处,有种说不出来的怕意。她的私处长得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阴毛。老辈人常说,男人无毛,是谓青龙相,克妻妨子;女人不长毛,是谓白虎相,克夫败家。茂林就时常趴在她的大腿根儿上找寻,希望能发现哪怕一两根毛也好。偏偏就没有,只有细小的汗毛遍布四周。行房事的时候,他总是带有些许的别扭心理。 今晚,茂林一改往日做派,情绪出奇地亢奋,下体也难得地饱满炙热,以至雪娥都明显地察觉到了。 她问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不是昨晚才弄过的么。 茂林不答话,只顾奋力地戳弄着她,快意地轻声呻吟着。他满脑子里晃悠着的都是木琴的身影,想象着被压在自己身下不断扭动着身子的,就是木琴的身子,似乎就真是木琴的身子了。情急处,他一泄而出,随之脱口喊出木琴的名字来。 雪娥没有听清他含糊不清的话,以为他随口叫了一声“母亲”。她不解地问道,叫你娘做啥儿吔,她都早死多年哩。 茂林知道自己只顾了快意,无意中说漏了嘴。他吓得闭目噤声,不敢再胡乱言语。 休息了一会儿,雪娥又道,明儿,老鬼振富家的银行要到镇子上去相亲。豁牙子今黑儿走来,叫我去帮场。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得去呢。 ——我就是不愿去帮那死老鬼。那一家子人,没一块好饼,净想着占人家的便宜。年底队里结算的时辰,对不上帐目,他光往你头顶上扣屎盆子,倒是把自己撇得溜儿清。要不是酸杏主持公道,公社不得把你早处理了呀。 茂林恨道,我记着呢?便宜不了那老鬼。这相亲的事,还是得去呀。人面上的事,别让老鬼逮住了话柄,落了咱的理短。 ——那我就去了哦,可是你叫去的呢。 茂林笑笑,翻身搂着自己的女人,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疯狂的杏林(四)(1) 李振富的家里呈现出一片忙碌景象。天还不亮,振富老婆豁牙子就起了床。她脚不沾地地忙着洗脸,扫地,抹桌子,弄得屋里屋外叮当乱响。 振富蜷缩在被子里,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惊醒了。再要睡着,又被惊醒。反复几次折腾,振富恼火了。他把缀满补丁的薄被子一掀,光腚拉叉地坐起,朝豁牙子骂道,死婆娘,起这样早,是寻死呀,还是投胎呐。 豁牙子没敢回腔儿。她轻巧巧地一头拱进锅屋里,点火烧水。 今天是豁牙子自结婚成家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日子,甚至比自己刚结婚时还要激动上几分。自己忍气吞声地苦熬了二十几年,终于要熬出了头,当上婆婆了。 豁牙子的娘家在山外,兄弟姊妹多。当闺女时的日子虽说困苦些,总还是快快乐乐地度过了那段美好时光。在媒人把她介绍给山里的振富时,她足足高兴了大半年。她曾偷偷地打听过,山里的老李家可谓是个大户人家。人是个个地精明,会过日子,家境也富裕。光是定亲的彩礼,就让村里的小姐妹们馋得直流口水。谁知,嫁到振富家后,她才明白过来,居家过日子,光眼馋家业不行,人好才是第一位的。振富在外面谦虚持重,不管老人小孩,统统能打成一片,没人当面说过他一个“不”字。一回到家里,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阴沉着脸,不吭不响。偶尔说出一句话,能把人给噎死。想是在外面沾上些不如意的事,又不好对外人发作,就回家里拿她发泄。或是不分时辰地与她干那种事,或是骂骂咧咧地摔碗踢盘子,或是撸胳膊挽袖子地踢打。这一切,她都悄悄地忍着。出了门,对谁也不敢诉说。 年轻的时候,振富还稀罕她,隔三岔五地与她好上一回。她也替男人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想是振富盼发家盼疯了,给大儿子取名叫银行,二儿子叫洋行。到了小闺女,振富嫌她生了个赔钱的,就取名叫挂儿,意思是把她从家里挂出去,谁愿要谁就拿去。等儿女们一天天大了起来,她也渐渐地老了下去。还因为上山拾柴时磕掉了前门牙,说话兜不住风,显得口齿不清,振富便愈加厌弃她,碰都不想碰她。甚至到了晚上,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合盖着一床被子,他竟然不避她,自顾自地用自家的手指打淫炮儿,还咿咿呀呀地乱叫。她只有暗地落泪的份儿,从不敢声张,或是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什么来。 振富的家教也严,不仅把她管得整日大气不敢喘,就连儿女们也都对他敬畏三分。娃崽儿们见了他,能躲就躲,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除了洋行外,银行和挂儿被管得见天儿窝窝囊囊畏畏缩缩的,上不了人事场。 豁牙子一直盼着儿女们快快长大,早早成家。盼着他们单支门另起灶地过自己舒心的日子,不再受老鬼的气。她的高兴,一部分是为自己辛辛苦苦拉扯了多年的儿女而今终于有了好结果而高兴。更多的是,她替银行高兴,为银行今后将要过上的红火日子高兴。 在豁牙子烧满了一大锅水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振富和儿女们也都起了床,忙忙活活地洗脸叠被,给银行穿戴新做的衣服。 银行的新衣是豁牙子求喜桂媳妇满月做的,蓝棉布的国防服,再配上一双黄帆布的解放鞋。新衣服一上身,人就精神了很多。银行有些腼腆地左右拽着前襟衣角,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振富见不得银行呆头呆脑的傻样。他训斥道,到了镇上你三哥的饭店里,要机灵些,别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头搭脑哦。 正说着,雪娥轻快快地进了门,见了银行就直夸好看。她大声说道,那头要是见了咱银行,不得今儿就想跟了来过门儿呀。 振富笑道,这得全靠他嫂子你帮衬呀。 随后,又有振富的本门兄弟四季媳妇兰香和贺姓家的喜桂媳妇满月走进来。她们都是豁牙子昨晚按照振富的吩咐央求来,一起陪同银行去镇上相亲的人。 豁牙子原本还想邀请兰香的二妯娌桂花和三妯娌金莲的。因为振富嫌弃四喜媳妇桂花生了仨丫头片子,是个没儿的命,不吉利。金莲前几天刚刚与丈夫四方闹了别扭,正在相互赌气,不肯见四方。豁牙子只得作罢。 几个人匆匆地吃了豁牙子打好的荷包蛋,抹抹油光光的嘴巴,丢下句,你老两口子就等好儿吧!便急急地往山外的镇子上赶去。 疯狂的杏林(四)(2) 振富所说的“你三哥的饭店”,其实就是供销社饭店,四季的三弟四方在店里做厨师掌大勺儿。老李家的人一提起镇上的这个饭店,统统称之为四方的饭店,从不说供销社饭店。说的时候,总有一抹自持的优越感炫耀在嘴脸上。 供销社饭店是整个北山公社唯一一所饭店,也是全公社最气派最晃眼的建筑了。饭店由整块的石条垒砌而成,灰色水泥瓦苫顶,占据在镇子大街的中心地带。高大的门面上,用水泥雕出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和一行模仿**手迹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又统统用红漆上了色。在四周低矮破旧的房屋围墙衬托下,远远望去,饭店就显得鹤立鸡群般地与众不同。 饭店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门厅,里面一溜儿两排摆放了十几个大圆桌子。桌面上沾满了厚厚一层油迹,泛着黑乎乎油腻腻的色泽。 银行一行几人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已是十点多钟了。饭店里还没有食客,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掀桌子摆凳子,叮叮哐哐地打扫着卫生。 兰香大步地走在前面,带着缩手缩脚的银行、满月和雪娥径直闯进了大厅。兰香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让一个服务员一阵机关炮似的呵斥了一顿。她尖声尖气地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是谁让你们进来的,没看见这儿正打扫卫生么。眼睛都长后脑勺上咧,没见还不到卖饭的时辰么。这么猴急地进来,是要做啥儿哟。弄脏了新扫的地面,你给重新打扫哦。 另一个接腔儿道,乡下人哟,没见过世面,还不懂规矩么。 兴冲冲的几个人顿时蔫儿了。走不是,退又不是,左右不知咋办好,就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合适了。兰香硬着头皮柔声问道,俺们是来找四方的,有点儿急事呢。 ——再急,也不能这么鬼催似的硬往里闯嘛。 服务员的脸色缓了下来。她往里边的院子一指,又说道,进去吧!往后得注意着点儿哦。 兰香赶紧领着仨人向后院走,边走边回头应道,哎,哎。 走进后院,兰香愤愤地道,啥玩意儿吔,厉害啥儿嘛。看我不对四方说,让他好好修理修理这几个骚妮子。 四方的宿舍是两间大屋子,里面安放着六张床。临门的地方用红砖和水泥板垒砌了个饭桌,上面堆放着牙缸、牙刷、水杯、毛巾及散碎的大饼和几块酱制的咸菜。屋里散发着一种汗臭味儿、酱菜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儿。 同宿舍的人围坐在一张床上,正吆吆喝喝地打着扑克。见四方村里有人来了,就知道是四方本家兄弟今天来相亲了,他们便一个个知趣地让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了,兰香就生气地向四方告状,说大厅里的服务员怎么怎么蛮横无理。四方马上打个阻止的手势,往屋外瞅了瞅,悄声说道,大嫂,你可不准在这儿瞎嚷嚷。那几个服务员的家都是住在公社大院里的,老子都是公社干部,咱惹不起的。 兰香无奈地闭上了嘴巴。本以为四方是杏花村唯一一个在外面做事的人,就应该像在村里传闻的那样风风光光的才对,谁知也不过如此。又有雪娥等人照着面,这脸面上就觉得失了好些光彩。 闲扯了一会儿,女方的人来了。只有一个老女人陪着,就俩人。那女子羞答答地靠在门框上,任凭兰香等人怎么让座,就是不肯进屋里坐下。 疯狂的杏林(四)(3) 老女人老老实实地介绍说,女子叫香草,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这娃子懂事又乖巧,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雪娥们在心里直叹道,天下竟有这么水灵的女子,身材匀称,皮肤白里透着红,泛着亮亮的光彩。鸭蛋型的脸上嵌着双大大的黑眼睛,忽闪起来,像是要说话似的。真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看得人心里舒坦。 雪娥们的眼睛锥子似的盯住香草的脸盘身段看,看得香草愈发羞怯。她把头低到了胸前,两只手绞缠在一起,脖颈上渗出了细细的热汗。 雪娥也把银行推到前面,把他的家境和人品夸张地数说了一遍。她还说道,今儿就是巧,俺们陪着来相亲,这女娃儿名字里有个香字,兰香的名字里也有个香字。看来,两家是有缘分呀。 中午饭是四方安排的,在大厅里吃了顿香喷喷的汇菜和刚刚出锅的热饼。喝茶的时候,双方各自把银行和香草偷偷叫到外面,问各自相看得咋样。俩人也都看上了对方。双方又互相交换了各自的意见,觉得俩人是挺般配的,只等两方老人表了态,这个亲事也就算相看成了。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送走了香草后,雪娥们都很高兴,直夸银行好福气,碰上这么好的闺女,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啦。 在雪娥夸赞的当口儿,四方悄悄地把兰香拽到一边,说,大嫂,你回去得好好劝劝金莲,脾气咋愈来愈大哩。她心里只有娘家人,从不把咱爹娘放在眼里。上次回家,我就是把吃剩的大饼头子送到老家一些。她就不依不饶了,跟我没完没了地赌气不说话,还在爹娘跟前摔摔打打的,太不像话哩。 兰香瞥一眼满月,悄声道,不像话的事多哩,是得好好管管呀。不的话,她可要作上了天边呢。 四方有些迷惑地问道,咋啦!又有啥事么。 兰香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便赶紧圆场道,哪儿有啥事。就这么个事体,还不够叫人焦心呀。要是再有事,还不得把你给闷死哩。 下午返村的路上,雪娥们都很轻松愉快,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笑打闹着。特别是银行,疾步如飞地走在最前面。他忽而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山上树枝里的山雀,忽而跳到路边的山涧里洗头洗脸,欢快的心跳难以让自己安稳下来。 雪娥调侃道,银行的心早被香草勾走了,魂不附体咧。 银行就憨憨地笑,红扑扑的脸上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兰香偷偷地扯扯满月的衣襟,笑着悄声问道,喜桂对你还是那么贫么,还是让你整夜不得安生觉睡么。 满月想起以前曾对兰香诉过苦,说喜桂床上的瘾儿大得叫人心烦,弄得自己总是睡不好觉,白天干活也没精神。现在,兰香又拿这话来取笑自己。她就使劲儿拧了兰香一把,骂道,骚婆娘,哪儿骚就往哪儿引,不怕银行听见,也不怕四季撕烂你的骚嘴呀。 兰香满脸嬉笑着躲开,不再言语。 落日的夕照泛出橘红色光彩,一层又一层地均匀涂抹在山林间和山林隐没的小路上,由淡渐深,由深渐浓。四周一片霞彩流动,流到脸上,光彩熠熠;流到身上,浑身沾满了暖意。 除了满腹心事的兰香,每个人都沉浸在这霞彩里,享受着即将逝去的难得的暖意和温馨。 疯狂的杏林(五)(1) 木琴被提拔为妇女生产小组长兼计工员,是在她生钟儿的一个月前,由茂林力排众议一手提起的。 所以要急于选出个小组长,来统领这群整日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无事生非的妇女生产小组,茂林也是有苦衷的。 杏花村几百户人家,除却男劳力外,还有为数不少的不能下地干活的老婆子小丫头。真正能够上工干活的妇女,也就只有四、五十人。别小看了这四、五十人,她们尽是些难伺候的主儿。每到集合上工的时候,热闹就来了。不是她的孩子没喂奶,就是我的锅碗瓢盆尚未涮洗完。早来的等上一会儿,见人还未凑齐,便偷偷溜回家去,捣鼓这儿,捅鼓那儿。晚来的就赌气地等,等上片刻不见动静,索性也溜回去磨蹭一会儿。于是,等这个,叫那个,直到男劳力已经在地里干了一阵子活了,这边的妇女还未挪到地头上。 酸杏多次批评茂林,说妇女组简直就是个磨洋工组,整日介骗工分不出活路。你这个生产队长是咋当的。真要干不了,就言语一声,想干队长的人都踢破了门槛子,排长队候着呢。 茂林就诉苦,说这群婆娘如何如何胡搅蛮缠不好摆弄。酸杏不愿听他解释,撂下句,要是好摆弄,还要你个队长干啥嘛。说罢,掉头就走。 茂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绞尽脑汁地想法子。首要的一条,就是选出个合适的人来干组长。这是最让茂林头疼的事了。 最初,茂林还净挑些身体棒实,能领着带头干活的人当组长,试图以榜样的力量带动起这支散兵游勇般的队伍。不出几个月,人家找上门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辞职,说就是打死也不敢再干了,再干的话,全村的老少娘们儿都要被自己得罪尽了。那就再换,不出一个月,又是上门诉苦辞职。有的还是婆婆公公或是自己男人逼着辞职的。辞职的原因就是一条,管不了,净得罪人。到后来,茂林就召集妇女开会,并鼓动说,谁要是能挑起组长的重担,队里就给谁多加一个人的工分。也有眼馋多出的那点儿工分的,就自告奋勇地干上一阵子。或是几个月,或是个月二十天,甚至有的仅仅干了一天不到头,就统统撂挑子不干了。 茂林没有办法,就自任妇女生产组长。他整日黑唬着脸,带着她们上地生产。茂林还使出杀手锏,对这群妇女实行扣工分制度。谁要是迟到或是早退,统统扣半天的工分。要是旷工,就扣两天的工分。 刚开始,女人们都被唬住了,勉勉强强地凑合着上工。时间长了,就有使奸耍滑的。不是头疼,就是腚疼。今天一个请病假了,明天就会跟着有两个或三个也要请病假的。茂林一个大老爷们儿家,哪里能认得清她们的真假虚实,就一律不准假,不来的按旷工处置。这样一来,茂林就惹下了众怒。村里的老婆婆老太太们接二连三地找上茂林的家门,说一个男人家不懂女人的事,你老婆的事也不懂么。这女人一月来一回的事,不注意着点儿,要是落下了啥病根儿,你茂林能承担得了么。 茂林明知,事情没有她们说得那么严重。而且,为这事,他还专门求教过雪娥,知道这些人被自己管严了,受不了,就有意让自己的老妈子们夸大其词地来教训他。来的都是长辈,甚至还有本门的老祖宗,茂林不好发作,只能好言相待,连连称是。 这样闹腾还不算完,女人们竟齐了心地耍弄起茂林了。 她们先是与茂林见缝插针地插浑嘻笑,讲一些连男人也不好随意说出口的事。茂林以为,是自己真的管住她们了,便也投桃报李地回应她们,试图缓解一下自己严格管理造成的僵局。渐渐地,女人们的言行举止就开始出格了,工余时间的说笑打闹越来越大胆,令茂林时而尴尬,时而又措手不及。这种真真假假地嬉闹,叫茂林气不得恼不得,不能认真对待,又不得不认真对待。直到有一次,女人们看似无意似乎又有预谋的行动,把茂林想管理好妇女生产组的信心和决心彻底摧垮了。 是春耕的时候,男女社员们正在地头休息。本来,茂林想到男人中间去拉呱,却被一群女人围坐在中间,脱不得身。 疯狂的杏林(五)(2) 女人们真话假话好话孬话尽往他身上拾,并不时地做出些小动作来。不远处的男人们就起哄,说你们是不是看上队长了,他的家伙可是能应付你们一群的。茂林就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傻笑。四季媳妇兰香就喊,是啥家伙呀,这样厉害,咱给他勾腚裤看看吔。 茂林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起身要跑。四周的妇女立时一拥齐上,扯胳膊拽裤腰地把他摁倒在地上,竟真的把裤子扯了下来。 茂林的家伙一露相儿,反倒把女人们下了一大跳儿。接着,地头上又引起更闹的骚乱。有人喊道,这家伙可千万不敢叫它露头哦,得用牛屎糊住呵。果真,就有人在地头上捧起一滩耕牛刚拉下的鲜屎,一股脑儿地摔进茂林的腿裆里,弄得茂林浑身上下臭不可闻。 茂林在妇女生产组苦心经营起来的良好局面顿时化为乌有,就连自己生产队长的威信也一败涂地了。甚至回到家里,在雪娥面前,他的男人尊严也在一段时间内受到了极大挫伤。那就是,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日子里,茂林多次要求与雪娥行房事,均被雪娥以那里太脏太臭为由,断然拒绝,让他白白做了半个多月的赖和尚。 至此,茂林不愿意再管妇女生产组上工生产的事。女人们又重新过起了先前的松散日子,一个个不亦乐乎。但是,长此以往,最终也不是个办法。而且,酸杏又隔三岔五地训他,嫌他办事不力,连几个臭婆娘也领导不了,还能领导好全村生产么。弄得茂林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万般无奈之际,他把眼睛瞄到了刚来不久的木琴身上。 他看重木琴的原因有三:一是木琴是高中生,在全村里文化水平最高,心眼儿也应该最多;二是木琴平时说话做事总是透出一股子逼人的英气,似乎比男人还有主见,且稳重持诚合情合理;三是他心里怀有一份不可言说的私情,就是隐隐地对木琴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觉得木琴身上除了优点外,连一丁点儿的疤麻缺点也没有。当然,他跑到酸杏家里力荐木琴时,略带夸张地盛赞了一番木琴的前两个长处,只字未提后一个理由。 开始时,酸杏不太放心木琴。毕竟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做派,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但看到茂林言之凿凿的样子,他也就默许了。 茂林出了酸杏家的门,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木琴家。 这些日子来,茂生正跟木琴闹别扭。闹别扭的起因,是关于西屋的安置问题。 当时,茂林把村里研究出的意见说完后,就急急地走了。回到屋里,木琴开始埋怨茂生太不会算帐,说,队里也太欺负老实人了,平白无故地占了这么多年的房屋,就算租用,也得给租钱吧。不给也就罢了,人家都回来了,好歹也得痛快地让出来才是,怎么还理直气壮地继续占用着,用几个工分就给打发了。这便宜都让生产队占尽了。你也是,也不征求一下意见,就急着表态。弄得我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让队里把我俩当成了一对十足的傻子来愚弄,还好像咱欠了队里多大恩情似的。 茂生摸摸头顶,憨憨地笑道,生产队能热热地接咱,又周全地替咱安置下家,咱也该知足哩。 木琴说,这是两码事,怎能乱搅合在一起呐。不行,明天我就去找酸杏叔,把这事理论个明白。集体要尽量想着为百姓谋福利,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占个人便宜呢。 茂生坚决不同意她去,木琴执意要去。为了去与不去,俩人都有了气。茂生脾气倔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木琴刚硬,抓住的理,轻易不会放过。要不是木琴顾虑自己初来乍到不摸深浅,场面上还是要给男人留足面子的话,她早就去找酸杏理论了。 接下来,俩人似乎真正动了气。晚上,个人睡个人的,没有了往日的恩爱缠绵。白天,俩人也是各自忙活着份内的活计。也就是说,茂生自打回归故里激发起的亢奋激情,自此暂告一段落,由高氵朝迭起转入了低迷回环。 疯狂的杏林(五)(3) 茂林是第二次踏入木琴家的大门。 与上次不同的是,木琴依然热情地接待了茂林,茂生则显得淡了许多。似乎,他把自己与木琴之间的冷战责任,全都推到了茂林身上。就是他的到来,才引发了家内的争执。这次到来,又不知会引来啥样的事端。因而,茂生就以戒备的心态,略显淡然地招呼着茂林。递上烟后,他稍微紧张地猜测着茂林的来意。 出乎意料的是,茂林给他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是村里提议让木琴当村干部。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竟会有这般的好事砸进了自家庭院。想他刚刚立足老家,千头万绪地没个着落,家中突然冒出个出头露面的人物,腰杆儿先自硬了不说,自己在人面前说话的底气也硬。今后,不管做啥事,心里也会有底儿呀。于是,茂生待客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殷勤地递烟倒茶,还一拍大腿故作恍然状,说道,你看,你看,我倒忘哩,从南京回来,还剩一盒烟,拿给你尝尝哦。 茂林丝毫没有察觉到茂生的细微变化。他正紧张地急转着脑筋,想把今儿的来意周全稳妥地表达给木琴,好歹让她顺利地接下这个烂摊子。他已经吃够了其中的苦头儿,急于想找个替代自己的人来摆脱当前的困境。他是真的怕木琴一推了之,弄得自己再受二茬苦,再遭二茬罪。因而,他一边刻意夸大地大讲特讲村领导如何如何器重赏识木琴的学问、见识、人品、能力和群众急切地呼声,一边用带有鼓动性的语气色彩,极力怂恿木琴尽快接下这个担子。似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除了你木琴,谁又能挑起这副重担呢。而且,这也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准备着重考察木琴,下一步还要把你木琴列入重点培养对象呐。 木琴始终不说话。她坐在桌子边,静静地听着茂林的慷慨陈词,心里却是折腾得很。经过一段时间的生产劳动,木琴大致了解了一些妇女生产组的现状,也明白茂林的想法。但是,她自己必须要认真地考虑,慎重地选择。一旦草率地接了,却收拾不了局面,自己将陷入是非之地而不能自拔。 待茂林喋喋不休地啰嗦完,木琴笑着对茂林道,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这事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又承蒙村里看得起我,我得先谢你和村领导了。不过呢?这事也不算是小事。干好了,对集体对个人都能有个好交代。要是干不好,集体受了损失,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行吗。 不惊不喜不软不硬款款落落的几句话,说得茂林心里既受用又着急。他认准了,只有木琴能收拾起这个破烂摊子。这个受气的行当,也只有木琴能把自己囫囵个儿地给替出来。他又说了些鼓励怂恿的话,明天一准儿要木琴的回音,便忐忑不安地离去了。 茂林的前脚刚迈出家门,茂生就急不可待地悄声问木琴道,你是咋想的,咋不一口应承了呐。 木琴瞪他一眼,说你不懂这里边的厉害,得掂量掂量再说。 茂生想不出这事还有什么厉害的,简直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嘛。不管怎么说,在茂生看来,这次茂林的到来,竟意外地捎带着办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茂林头次前来惹下的祸端,自己这次又来给平息了。茂生两口子在相互憋闷了一小段时日后,终于能够通话了。 夜里,茂生又恢复了先前的猛豹状态。他死皮赖脸地撕缠了木琴半宿,闹出的动静比原来的还大。木琴一直小心地提醒他小声点儿,别让西屋听见。茂生哪能顾得上,依旧肆无忌惮地张狂着。没把西屋惊动了,反倒把同床熟睡的京儿惊醒了,啼哭不止。茂生只得匆匆收场,愉快地盘算着木琴的美好前景,渐渐酣睡过去。 第二天,茂林主动找到木琴,催问她考虑的结果。 木琴说,非要叫干的话,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她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考虑到女人在家里的特殊位置,妇女集合上工时间要比男劳力晚半个小时,收工也要早半个小时;二是女人每月都要有两天假期,可以按个人的实际情况随时休假,工分照拿;三是仍然沿用茂林制定的扣工分制度,但扣除的工分不能就没了,得挂在妇女生产组的账面上,用于奖励那些出工多出满勤的人。要是奖励的人多了,就平均分配,但组长不享受这个待遇。而且,组长也不多拿一个人的工分,只享受其它组长同一的报酬。 茂林一时不能马上答复,就立马去找酸杏汇报。酸杏在完全同意木琴提出要求的同时,心里却暗自吃惊。他暗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万不能小瞧了她。 待茂林屁颠屁颠地给木琴回话去了,酸杏还没有从思虑中拔出头来。凭着敏锐的直觉,他隐隐感受到一丝隐忧,一种威胁。这种潜意识里涌出的隐忧和威胁,俱来自尚未真正了解过,甚至还没有认真打过照面的茂生媳妇——木琴。 疯狂的杏林(六)(1) 木琴的生产期快到了。按正常的产期公式计算,再有十多天,小家伙就要面世了。 早上临出门上工的时候,茂生还不放心地说道,这些日子,就别去上工了,请个假在家呆一呆呀。 木琴不以为然地回道,还早呐。再说,组里的人心刚安顿下来,生产那么忙,事情又那么多,不去怎能放得下心。 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木琴的三条意见都得到了顺利实施。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别人怀着抵触情绪,故伎重演地搞一些小动作,指望着像搞倒茂林等人那样,也把木琴乖乖地搞垮了。但是,这样的算盘并没有拨响。原因很简单,木琴的出任,并没有把个人的利益得失放在眼里,主动削去了茂林许诺的多出的那部分工分,且把自己划出了奖励圈子。这样一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们惯有的忌妒情绪,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得到稍许修复。再一个,给女人每月两天的假期,按现今儿的说法,是属于人性化管理贴心式关怀,彻底打动了山里女人狭隘的心扉,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拥护。同时,奖勤罚懒的措施,是山村里最认可最见效的办法,能够极大地调动那些出工多出活多的人的积极性,生产效率明显提高。 让木琴放心不下的,不是生产问题,而是女人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以及长舌头短尾巴的屁事。虽说这样的琐碎事体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真要闹将起来,必将直接影响到组里的生产。 这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四季媳妇兰香与四方媳妇金莲俩亲妯娌正在暗地里较着劲儿。表面上,俩人还人模狗样有说有笑的,背地里却互相揭短诋毁。俩人还各自拉拢了几个人,渐渐要形成了小圈子。 这个季节,正是漫山遍野的杏林里累累杏果由小变大由青泛黄的时节。 工间休息的当口儿,木琴拐进田边杏林里,四处采摘熟透的杏果,以止住胃里冒出的急于想食酸性东西的强烈欲望。她正一边满树搜寻着熟透的杏果,一边大口吞咽着既酸又甜的杏肉,就听到林子外面有大声争吵的声音。接着,就有雪娥跌跌撞撞地跑进林子,四处喊叫木琴的名字。 木琴应声找到雪娥,问是怎么了。 雪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兰香和金莲妯娌俩扭打起来嘞,拉也拉不开,劝又劝不住。 木琴赶紧朝林子外赶去。 地头上,兰香与金莲正紧紧地撕扯在一起。俩人各自扯住对方的头发,头顶着头,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脸色紫青,嘴里低声地嘶吼着,像一幅电影画面的定格。一帮女人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不停地劝导。附近干活的男爷们也来了几个,想把两个女人分开,却又顾虑碰撞了女人的身子,一时不好贸然下手。 木琴一路小跑地赶到跟前,厉声喝叫俩人松手。看见自己的话没起到作用,她就上前,奋力掰扯俩人的手。 金莲把肩膀向木琴一顶,意思是不叫木琴来管。谁知,金莲用力大了些,自己的身子也太笨了些,禁不住金莲暴怒时不顾好歹使出来的力气,木琴当场跌倒在地上。她爬了几下,竟没有爬起来。这时,她感到腹内一阵阵地疼痛,裆内湿滑一片。 女人们顾不上兰香和金莲俩人的厮打了,围着木琴一叠声地问道,是咋儿的啦!要紧不。 金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就主动松了手。兰香也就势放下手。俩人怔怔地看着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忙乱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疯狂的杏林(六)(2) 木琴是过来人,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世了。她摆摆手说道,让我躺一会儿,可能是要早生了。 生孩子是件大事。现在又在荒山野外,离村子还有好几里的山路,更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了。女人们一下子炸了营。有喊酸杏婶子或大娘的,快来料理准备接生呃。有叫在附近劳动的自己男人的,快去砍树做担架,送木琴回村呀。也有到处寻找茂生的,说你婆娘要生了,快去照顾哦。整个工地上顿时乱了套,人人像溅飞的蚂蚱,四处乱窜乱蹦。 酸杏女人察看了一会儿,说,来不及了呢?羊水都大破了。不等抬回村去,娃儿早生路上咧。 杏花村虽是深处大山腹地,交通又极为不便,却从未因生孩子而出过人命的。这都归功于酸杏一家人。酸杏的奶奶是一把接生的好手,不仅懂得接生,还明白正胎位什么的。是故,杏花村几十年来的妇女生孩子,就没有一个是难产的。他奶奶死前,把这手艺传给了他娘,还嘱咐道,这手艺万不能丢了呀。有了它,就有了人场,有了功德,也就有了饭吃,有了安稳日子过呢。他娘一接手就是二十几年,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又传给了酸杏女人。由此可以推断,酸杏能够在村里两大姓氏的夹挤冲撞中,稳稳当当有滋有味地干着支书这个角色,与贺家女人一辈辈积攒下来的功德不无关系。试想,现今儿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人孩芽儿,哪一个不是贺家女人从他们娘肚子里亲手掏出来的。谁又能忘记了贺家女人的恩德呢。 酸杏女人慢条斯理地料理了一下木琴,对聚拢过来的男爷们道,男人家该干啥儿都去干啥儿去,没你们的事哦。连茂生侄子也不用呆在这儿,放心地干活去,没事呀。 她又吩咐女人们,把木琴搀进杏林里,用队里烧水喝的大铁锅烧了满满一锅滚水凉着。又叫妇女划拉来一堆干草,烧成细灰末儿候着。她只叫雪娥和四喜媳妇桂花给她当帮手,其余的人都到地里去干活。 兰香和金莲吓得还在愣怔怔地团团乱转,不知所措。知道是自己的过失让木琴早产了,俩人都懊悔得直抹眼泪。见酸杏女人不慌不忙地安排料理,心里多少安稳了一些。俩人就一致要求,也要留下来照顾木琴。 酸杏女人安慰道,用不了这么多人哦。茂生侄媳妇也到该生的时辰哩,没事呀,别担惊。 果然顺利,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杏林里就传出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工地上正伸长了耳朵听动静的男女老少,顿时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片欢叫声。 有人大声对茂生道,肯定又是个带把儿的,要不,声音就没这儿响呢。 茂生一溜儿小跑着赶过去。看到大人孩子都没事,他心里乐开了花,一连声地向酸杏女人道谢。 酸杏女人擦抹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给孩芽儿起个名吧。 茂生“嘿嘿”地笑着回道,娃儿的命是婶子给接来的,你就给起个嘛。 酸杏女人沉思了一下,回道,接了这儿多的娃儿,还没哪个哭得比他还响的,跟敲钟似的。等长大了,一定会弄出点儿动静来呢。就叫钟儿吧。 众人都讲,这名好听,叫起来脆铮,听起来响亮。 护送木琴回村的时候,兰香坚决要求一同回去帮着照顾木琴。她说,就算今儿记我个旷工,我也得去。金莲也想跟着回去帮忙照看的,见兰香抢先了一步,便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 男人们在木琴生产前极速捆绑好的担架,还是派上了用场。由茂林的亲兄弟茂青和茂山哥俩抬着产后虚弱的木琴,兰香抱着钟儿,与茂生一起护送着木琴母子俩回到了村子。 安顿好木琴母子俩,茂青和茂山急着赶回去劳动了。茂生院里屋外地忙活着烧水做饭。 瞅见屋里没人,木琴问兰香,今天咋与金莲动起手来了。 兰香撇撇嘴,不屑地回道,谁知她做下了啥样丑事嘛,又丢人现眼,又叫人恶心反胃。 木琴道,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说开了嘛,非要撸胳膊挽袖子地大打出手。还是亲妯娌俩呢?也不怕让外人笑掉了大牙。 兰香回道,哼,有叫人笑掉大牙没地儿找的贱货,可不是我呢。 ——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说话像打哑谜似的。 ——今儿,不是讲这事的时候。你好好躺着歇歇。我家里还有点儿小米和鸡蛋,拿来给你补补身子。今儿听不明白,你以后就会明白呀。 兰香说完,匆匆地回家了。 木琴猜测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兰香话里有话的怪腔调。但有一点,她能感觉到,兰香与金莲的事还没有完,恐怕乱子还在后头呢。她隐隐地有些担心,随后又宽慰地想到,还能出啥乱子,不就是妯娌间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嘛。等自己出了月子,好好替她俩撕扯撕扯,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一阵困意袭来,木琴翻转过身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疯狂的杏林(七)(1) 酸枣放牛回来了。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 站在山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高的据守在山半腰上,俯瞰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低处的人家,就像个娇怯的婴儿,伏身躲藏进大山怀里,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 院落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垒砌起墙,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苫盖屋顶。这样的屋子,住着舒适干爽,热天阳光晒不透,冷天寒风侵不进,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所。 庭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垒就。有高些整齐些的,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当然,这样以貌取人,必会留有很多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标准的外表寒酸内里流油的主儿。但不管怎样评判,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山上的密林与村内的树林连在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子的边界,哪是山场的地盘。一条溪涧从村后的北山空儿里蹿出,欢快地冲下高耸的山体。快到村头时,又折而向西,绕过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坝里。歇息片刻,再轻轻漫过石坝,向山下奋勇地冲去。直到汇入十几里外那个镇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库里,才算真正住了脚,安了家。 这条溪涧终年不干,如一条银链子般穿挂在群山深坳里,闪射着晶亮亮的光泽。即使是寒冬腊月,溪涧上结了一层银亮的冰冻,溪水也会在冰层下汩汩地流淌。 此时,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候。 夕阳刚被吸进西山肚里,山顶上还留有浓郁的霞辉。温色的光影罩满群山,又投进山坳里一个个炊烟缭绕袅袅飘升的农家小院。屋顶树丛间飘浮着一缕缕青白色烟雾气,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神奇的景象。 村里时时传来狗吠的声音,主人呼鸡唤鸭或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钩担磕碰水桶的声响。又不时地混入几声耕牛的哞叫声,越发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回家的冲动来。 酸枣就是在这个时候,赶着一群耕牛走进了村子。 此时,他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从不愿意对外人讲,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有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答话结交,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单身汉。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牛群,悠闲地转悠在山沟岭洼里。高兴了,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饥饿了,就着涧水啃上几口玉米饼子,神仙般地滋润快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里难以忍受的孤单和寂寞。 茂生一家回来之前,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还没觉得呐,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时光,更是过得漫长难熬。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有时,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只能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细听着屋外的动静。屋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于是,他就听屋内的声响。 冬夜里,屋内除了耕牛反刍的声音,就是老鼠窸窸窣窣四处蹿动的声响。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老伙计”发出的。也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茂林曾多次给他老鼠药,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别叫自己染上病什么的。他就笑笑地接过。待茂林前脚走,他后脚便把药扔进院墙外的水沟里。这些老鼠都是夜里的伴儿,灭了它们,谁来陪他呀。 自打茂生一家人回来后,他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一些生气。最起码,是有了人气和过日子的声响。 虽是一个整院被隔成了两个院落,但那堵矮墙隔不断东院里传来的锅碗瓢盆清脆地碰撞声和大人说话小孩哭闹的声音。在他听来,这些声响都是久违而又耐听的戏曲韵调。哪怕是女主人打骂叱责孩子的声音,也是那么顺耳好听,余味无穷。特别是京儿,一听到他赶牛回院的声音,便急急地从东院里蹿出来。奔进西院,就一头扎进牛堆里。要么牵牛拽缰绳,要么骑在牛背上乐滋滋地扭动着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稚嫩的欢叫声。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久远了的热火日子里。他也跟着笑,是久违了的笑,是开心的笑,是发自内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时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么长,归家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自打媳妇死后,已经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过日子的心思。 疯狂的杏林(七)(2) “老伙计”哞哞地叫了两声,扭头温情地瞅着酸枣,提醒他到家了,要打开荆条编织的栅栏门呀。“老伙计”是一头母牛,是酸枣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枣最知心最疼爱的伴儿。白天,跟在酸枣的屁股后形影不离。晚上,在酸枣寂寞的时候,供他消遣解闷。酸枣爱怜地拍拍母牛圆滚滚的脖颈。 刚打开栅栏门,东院的大门里就跑出了京儿。他一手攥着一只被染红了的熟鸡蛋,朝酸枣边跑边叫道,二爷,二爷,我家又有了个一小点儿的弟弟。你去看不。 酸枣这才注意到,茂生家的大门楼子上用秫秸挑着一块红布,下垂的两只角上拴着红筷子、荆条做成的弓箭和蒜头。就明白,茂生媳妇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子。 这儿的习俗是,谁家生了娃儿,就要在自家的大门上挂红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红布上拴筷子、弓箭和蒜头。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头。这习俗从何而来,无人考证。为何要挂这些物件,而且还有区别,也没人能说得确切。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爹李振书曾唠叨过,说,生了娃儿,门前挂红布,一是为了趋吉辟邪;二是让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儿女娃儿一目了然。该不方便溜门子的,就别再去溜门子了。该送东西的,也就知道应该送些啥东西了。振书早年间上过几年私塾,是木琴来之前村里学问最高的主儿,又多少懂点儿阴阳地理什么的。他的话,村人最信,都说,是这么个理儿。 把牛赶进院子里,京儿把吃剩下的半口鸡蛋塞到酸枣手里,非要让酸枣把他放到牛背上。酸枣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并牵着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乐得京儿前仰后合地拍打着牛背,一叠声地喊道,驾,驾!吁,吁! 这时,茂生端着一海碗稀饭和几个热饼子进了西院。他呵斥京儿道,快下来,你二爷要吃饭哩。又对酸枣说,二叔,娃儿他娘又生哩,是个男娃儿。我多做了些饭,你也别动火咧,就趁热吃这儿吧。 酸枣忙不迭地接过,说道,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儿娘,倒先惦记着我哩。这是咋说,这是咋说。 茂生把京儿从牛背上抱下来,说,二叔,我得回哩。一家人还未吃饭,东屋没人也不行。京儿又太吵闹,妨碍你吃饭呢。 酸枣忙回道,不碍,不碍。你快回呀,快回呀。 茂生爷俩回了东院,西院里立时清净下来。除了牛咀嚼草料的声音,就剩了酸枣自己弄出的声响。 西屋里凌乱不堪,到处堆放着草料、犁耙、牛缰绳、牛鞍子等,满屋子的牛骚气和霉潮气。靠东山墙安放着一张床,上面胡乱地堆放着破旧的被子和被油灰沾抹得脏兮兮油亮亮的衣服。床头靠南窗的角落里,用石头和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饭桌。傍边,用三块石头插成了一个锅框,上面放着一口黑糊糊的锅。墙壁已被烟火熏烤得一片漆黑,并到处飘浮着一丝一缕的蜘蛛网。 有了茂生送来的热饭,酸枣就没有动烟火。他就着凉开水,淅淅沥沥地吃完了稀饭和饼子,感到肚里热乎乎的,很是惬意。 自从茂生回来,他经常不生烟火。木琴总是隔三岔五地叫茂生送来热热的饭食。东院里时常想起木琴腔调怪怪的声音:茂生,给二叔送点儿饭去。接着,就会响起茂生憨厚的回音:是哩,是哩。木琴还对酸枣说过,要他一搭伙到东院里来吃,说也就是多一瓢水一双筷子的事,省得自己冷锅冷灶地再忙活。酸枣就受宠若惊地辞道,不哩,不哩,都习惯咧,不忙活呀。 疯狂的杏林(七)(3) 此时,天已大黑了。 他把牲口安顿好,也不点煤油灯,窸窸窣窣地摸黑上床。褪下裤褂,光溜溜地钻进四处翻卷着棉絮的破被子里,他痛快地舒了口气。东院里传来京儿的哭声,想是又闯了啥祸端,让茂生给教训了。酸枣就觉得,这日子又有了一些新滋味儿。 这些天来,他总是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体。想得最多的,便是与死去的媳妇过日子时的场景。 那时候,酸枣活得可不像现在这么窝囊。他也是一条浓眉大眼粗腰厚背的庄稼汉子,也有一个不算好看但浑身结实的婆娘。那时候,酸枣有使不完的力气,有过不够的小日子,有喜欢不够的女人。白天,俩人成双成对地出入家门,任谁见了都羡慕得紧儿。夜晚,俩人就不歇气地滚在一起,从没有个够。而且,女人的肚子很快就让酸枣弄大了,天天喊着要酸东西吃。酸儿辣女嘛,酸枣就喜滋滋地天天盼着女人生娃抱崽子。谁知,老天不睁眼啊。就在酸枣出夫到镇子西南角上去建水库的当口儿,他家的屋子夜里起了大火。想是女人急于给他烙煎饼,烙完后,没把火星灭尽。当夜,一把大火把他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包括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业。从此,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下来,整天陷入自责中不能自拔。他责备自己不应该撇下就要生产的女人去挣那点儿工分,不应该急着叫人捎信催要干粮。这种深入心髓的自责,一直陪伴着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几年。 是茂生一家人的到来,让酸枣的心思渐渐活泛起来。一想起这儿,酸枣就有些羞愧难当。事实又偏偏如此。 茂生回来的当天晚上,酸枣把匆匆挪到西屋里的凌乱家什拾掇好,便早早上床了。微睡中,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墙东屋里响起了曾经熟悉的声音。细听起来,竟是夫妻行房事时发出的那种暧昧又搅人心魂的声响。酸枣的心里“咯咯噔噔”地跳起来。早已没了感觉的下腹部,竟然有了缓缓的热流在流淌,慢慢侵满周身。久已萎缩的男根儿,又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渐渐胀大着,充满着,并有湿滑的粘液流出来。 因了东屋里越来越大的响动,他不能自控地爬起身来,凑近平常用来观察西屋牛群的隔墙上的裂洞,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两团肉影在剧烈地扭动着,并清晰地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那是早已忘却了的扭动,是自己早已失落了的喘息声。直到东屋里酣战彻底结束,他才恋恋不舍地钻进被子。男根儿已经在不自觉中昂首暴立,威武不屈地站立在他的心身中央,急切地渴盼着抚摸与战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与它撕扯搏击,重温着与自己女人滚抱在一起时的场景。在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舒气声中,他颓然瘫躺在床上,久久回味着刚才的快意。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自己心的臂弯里。 正是这次偶然地偷窥,让酸枣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有着世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还想着过以前没有过够的日子。自此,他心里装满了心事。暗暗盼望着哪天能再有个婆娘,重新过上滋滋润润的日子。他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就如白日做梦,哪有这么好的事会砸到自己头上。但是,他愿意这么想。一有闲空儿,他就把自己埋进这想法里,并仔细编排着过这种日子时可能会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故事。而且,他又重新染上了的毛病,几天释放一次,乐此不彼。 有几次,他竟把“老伙计”牵到了屋内,学着茂生的样子,与母牛交合。并且,他把母牛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格外地看护照顾着。他暗地里咒骂自己也变成畜生了,甚至连畜生也不如,再不能这么作孽下去了。逐渐地,他忍住了与母牛交合的念头,强迫自己用手来解决。这样一来,心里的重压才减轻了不少。 今晚,他又用手释放出体内积攒多日的欲望后,方才安然地睡去。 睡前,酸枣心里还在琢磨着:“老伙计”这几天不大爱吃草,也没有精神头儿。明儿,得跟茂林说说,牵它到公社兽医站去瞧瞧,别是得了啥病症吧。 疯狂的杏林(八)(1) 从发现“老伙计”不爱吃不爱动,到它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共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酸枣衣不解带寝食难安地照看着它,陪它走完了劳累的一生。 酸枣竟像个孩子似的哭成了个泪人。肩膀一抖一抖的,瘦瘪的胸膛若风箱般一起一伏地抽搐着。他的嘴里发出阵阵嘶哑的泣涕声,就如死了亲娘老子甚或媳妇婆娘一般。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前来打探的人讲道,这牛是不该死的。打发现牛不爱吃草,我就跟茂林汇报过,几次跑到公社兽医站去抓药,都不顶事。后来,我还亲手牵着牛去过兽医站,打过针,灌过肠,仍是不管事。再到后来,牛就不吃不喝了,肚子胀得鼓鼓的。今夜里,它就是这么活活地给胀死的呀。临闭眼的时辰,它还拿眼瞅我。它还想活哦,还想叫我给它治吔。说着说着,便老泪横流了。 前来打探的人们就装出一副同情的嘴脸,随和几句,又偷乐着愉快地离去。他们像遇见多大的喜事似的,到处大张旗鼓地传播宣扬,引来一批又一批兴高采烈的探视者。为队里劳累了一生贡献了一生的耕牛死了,全村老少千把口子人中,只有酸枣悲痛欲绝,其他人心里却都乐开了花。终于有牛肉吃了,让终年难见肉腥味儿的老人孩子解解馋,是每个村人乍听到这一喜讯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他们逢人就讲,相互转告。仅仅上工集合的一小会儿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 茂林吹了几声哨子,压住众人唧唧喳喳的谈论声,也强压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他使劲儿地绷紧着脸道,耕牛死哩,还是头母牛,这可是咱队里的重大损失呢。我得立马到公社汇报去,再到兽医站请人来验看。大家伙儿都安心地上工干活,别为这事耽搁了生产呀。 待众人兴奋地离去,茂林也兴冲冲地跑到酸杏家。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急切地向酸杏汇报了此事,并请示道,是先把牛开膛剥皮后等着公社来验看呢?还是等公社验看完了再剥皮开膛。 酸杏早看出那牛已经不行了,也在盼着它快快死掉,好多留点儿牛肉吃。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弟弟酸枣,嫌他照顾这头病牛也太上心了。弄得它该死的时辰不死,等身上那点儿肉靠没了,只能啃骨头架子了。酸杏怀着好心情,耐心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就把大手一挥,大声说道,还等咋儿,今晌儿就剥。你快步去公社,立马把兽医站的人拉来验看。吃晌午饭的时辰,咱就分肉。让振富把帐捋清喽,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年底从工分里扣,千万别弄出差错哦。 耕牛是生产队重要的财产。没了牛,就等于工厂没了机器农村没了重劳力。基于此,公社制定了严格的上报制度。若是队里新添了牛崽儿,就要像家里添了娃崽儿一般地向公社报喜。若是牛死了,要在十二小时内报告给公社。由公社指派兽医站的人前去验看,检查是病死的,还是意外死亡的。要是意外死亡的,必须查清是饲养员失职,还是坏人有意残害致死的,就要追究上至村支书下到当事人的责任。严重的,支书要撤职,党员要开除,当事人要拘留法办。 酸杏和茂林当然不怕公社来验看。只是怕公社的人来不及时,这牛肉就得拖到天黑才能分到手。到那时,恐怕全村人都得半夜三更地吃夜饭了。 茂林旋风般地奔出酸杏家门,三步并着一步地匆匆赶往公社汇报去了。 疯狂的杏林(八)(2) 酸杏和茂林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茂林一溜烟儿地赶到公社,也就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秘书杨贤德慢条斯理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后,眼角闪过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光亮。 杨贤德给茂林亲自倒上一杯水,还格外加了一小捏茶叶。他说道,别急,别急,说详细点儿。 茂林就从牛得病开始说起,队里派人怎样救治,怎样护理。最后,牛又是怎样死掉的。他就跟讲故事似的,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茂林还自作聪明,想当然地加入了一些自己现场胡诌乱编出来的场景和细节。杨贤德就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他还有意提了几个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细节问题,让茂林细细解释。如此这般,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杨贤德慢悠悠地打了个电话,通知兽医站的头儿,叫他安排一名工作人员去验看。 等了半个多小时,兽医站站长老崔拎着一只脏兮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他说,站里的同志积极性很高,都主动要求去。但考虑到杏花村山高路远,来回太辛苦了,就自己亲自跑上一趟吧。 杨贤德称赞道,还是老崔会当领导,干工作身先士卒,哪有干不出成绩来的。又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赶这趟辛苦。我就陪你一块儿去吧!回时也好有个伴儿。说着,他也找出一个崭新铮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来,把茶缸和笔记本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率先跨出了公社大门。 一直耗到了中午,仨人才来到了杏花村。此时,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西院里,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的到来。 酸杏大老远地望见杨贤德仨人的身影,就紧步迎上去,热切地打招呼,道辛苦。到了院子里,他指着地上已经开膛剥皮的牛,笑嘻嘻地说道,本想等领导来验看过了再剥的,又怕膛里馊了,就没来得及请示,先动手哩。 杨贤德绷着脸道,老贺,不是我说你,这明明是违反制度的,是要犯错误的。虽是你大我些年纪,我可要重重批评你哦。 酸杏“嘿嘿”地赔着笑,一连声地应道,是哩,是哩,我检讨,我检讨。 老崔就上前,拽耳朵扒眼睛扯皮肉地察看牛的死因。过了半晌儿,他才道,是病死的呢?不是意外伤亡。 这句话,引起了人群一阵耸动。人们都敬重地看着老崔,从心眼儿里感激这位胖乎乎的老头儿,觉得他是那么地亲切可人。要是他嘴里突然冒出句“意外死亡”的话,谁也别想吃牛肉喝牛汤了。 酸杏咧开大嘴,一个劲儿地赞老崔的医道精。他说,不管牲口得了啥病症,只要老崔一到场,一准儿看个清清楚楚。这是全公社人公认的呢。 接着,他就叫操刀的喜桂赶快割下几块肉和下货,先记在大队账面上,再送他家里去款待公社领导。叫茂林和振富按各家各户的人头儿分肉。他还不忘吩咐周遭的村人说,吃肉归吃肉,生产可不敢耽误哦。一会儿,公社领导还要到地里检查工作呐。 说完,酸杏热热地谦让着杨贤德和老崔往自家里引。 杨贤德推让道,咱们可不能吃这肉,都留给社员吃吧。老贺,俺们到你家里吃个便饭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随酸杏去了他家。 酸杏女人本来也挤在人群里等着分肉的,见酸杏把公社领导往家里领,就有些暗自着急。家里可是拿不出啥样的好东西来招待领导呀。 喜桂已经预先割下了几块肉,又把肝肺肠等下货割下几块,统统放进了酸枣扒牛草用的篮子里。他四下里喊道,婶子,婶子,你先回去招待领导,你家的肉我回头送去呀。 酸杏女人把自己带来的篮子递给喜桂,挎着酸枣的篮子挤出人群。她一脸愁苦相地往家里走,迎头碰到木琴。她正抱着钟儿,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木琴先打招呼道,婶子,这么快就分好了。 酸杏女人回道,哪儿吔,公社的人来验看牛,让你叔给领家去哩,要吃晌饭的。我正愁着拿啥儿款待哩,光吃这牛肉哪儿成哦。 木琴接道,别急,我坐月子时还留有点儿鸡蛋和米面。现在出了月子,也用不着了。一会儿,我就送你家去。 ——那哪儿成哦。你不吃,不是还有娃儿们呢。 ——孩子多一口少一口的,见风还是疯长。这公社领导可不是天天都能来的。伺候好了,对咱村里有好处,各家各户也都跟着沾光呢。 ——你是识大体的人呢?就比俺们看得长远。行,你就送去,先给救救急。等攒下了,立马还你。 酸杏女人的步子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她与酸杏一行人前脚赶后脚地进了家门。 疯狂的杏林(八)(3) 酸杏的屋子也是一溜儿六间,一道低矮的院墙把院子分隔成东西两院。隔墙的正中开了一扇门,贯通了东西两个独立的院子。做饭的锅屋建在东院靠东墙的位置,两小间低矮的屋子,被烟火熏染得黑黢黢的。 东院是酸杏两口子和闺女叶儿住的。西院里住着酸杏娘和大儿子国庆、二儿子人民、三儿子劳动。叶儿在家里排行老么,与京儿同岁,还是个不懂人世的毛孩芽儿。因了她最小,又是家里惟一一个女娃儿,大人们就看顾得多,也娇惯得多,便惹得三个儿子齐了心地嫉妒她。酸杏家里时不时地就传出叶儿略带夸张地哭喊声。哭声过后,他家紧闭的大门前,必定会聚着这仨儿毛头小子。一个个不是摸着头,就是护着腚,一脸的哭丧相和委屈样。 东屋共三间,有隔墙把屋子分成里外间。西间是个暗间,是酸杏两口子居住的地方。东间是二间明间,靠东墙放着一张小床,是叶儿睡觉的地方。 迎门靠北墙安放着八仙桌,就是两张一高一矮的方桌。大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平常日用的东西。小方桌就是饭桌。平时不用了,把它推进大方桌下面。吃饭时,再把它拽出来。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主席的标准像,周围糊满了过年时买的年画。有大幅整张的表现工农兵劳动生产英姿的画面,有小幅连环的样板戏剧照,弄得四周黑灰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与其他人家一样,酸杏家屋里也堆放着一些农家常用的家什及粮食,但归拢得整齐有序。桌面虽然油漆斑驳,却擦抹得不见一丝儿尘土油迹。屋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见浮土草棒。 酸杏家屋里屋外的设置安排,是当时那个地方村里人惯常的安排。唯有不同的,就是酸杏家里的女人统统秉承了老一辈人勤俭持家干净利落的好传统。 杨贤德一行人一踏进院子,就称赞起这小院的整洁来。及到进了屋子,便连连赞叹酸杏家的干净利落。他“啧啧”地吧嗒着嘴说道,老崔你瞧瞧,老贺的家比咱公社家属院都整洁卫生。回去得叫镇上妇联主任领着那帮窝囊娘们儿来开个现场会,现场好好学学,看看一个山村人家是怎么搞卫生的。 老崔连声附和道,是呀,是呀,是得好好学学呢。 酸杏就谦虚地回道,学啥儿嘛。一个土老包子家,除了上工劳动,也就闲着没事。不捣鼓捣鼓这儿,还能有啥用哦。哪像镇上的领导们,一个个整日地都把心扑到了工作生产上,咋能有精力搞自家卫生呀。一边说着,一边把俩人让到了上位,自己坐在下位陪着喝茶吸烟。 酸杏做梦也没想到,杨贤德和老崔会亲自来验看死牛。他本以为,茂林去领个一般工作人员来就行了。当时,他还担心,千万别招来太多的人,全村老少爷们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头死瘦的牛肉下锅解馋呐。没成想,竟引来了平常想请都请不到的公社大干部。 这杏花村本就偏僻,村子又松垮,集体更是穷得叮当乱响,连招待吃饭的地场都没有。公社干部不都大愿意到这儿落脚。今天竟不请自来了两位公社干部,而且还是跺跺脚全公社都要有感应的要害部门领导。这招待的事,便显得极为重要。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确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招待。他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直忐忑不安的。 他几次借提水要茶的空当儿,偷空儿跑进锅屋里,催女人抓紧想法弄点儿好吃的,别光是除了牛肉还是牛肉的。女人就应着,不慌不忙地烧火炖汤。酸杏实在想不出女人会弄出啥样的好饭来,又不敢瞎想耽搁了时间。毕竟屋里还坐着两位重要客人等自己陪呐。 疯狂的杏林(八)(4) 木琴端着米面和鸡蛋,与茂林一同进了酸杏家的院子。 茂林把酸杏家分到的肉放进锅屋,就麻利地进屋提水倒茶。他还帮着酸杏见缝插针地汇报了一通儿队里生产的事。 酸杏娘近来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整天赖赖唧唧地不愿意动。锅屋里,只有酸杏女人一个人忙活。木琴就留在锅屋里,帮酸杏女人炒菜做饭,并与她说说笑笑地扯一些闲篇。 屋里的杨贤德听到外面有个腔调怪怪的声音,就问酸杏,这说话的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酸杏回道,是在南京工作的茂生一家人回了。领来个南京媳妇,不是本地人。 茂林就立时接过话头,说这女人文化水平如何如何高,如何如何会管理人,又如何如何能吃苦耐劳,等等等等。 杨贤德就说,老贺,你们村子一直没能选出个妇女主任,惹得公社妇联老胡老大的不满意。她见天儿就在领导面前告你的黑状子,说你不重视“半边天”的工作。要是像茂林说得那样,你就把她派上用场,也省得让领导替你闹心。 酸杏赶紧顺着说道,我也这儿想,也这儿想哩。正在考察她呢。 正说着,饭菜端上来了。酸杏又从坛子里倒出自家酿的黄米酒,说,也没啥儿款待领导的。就凑合着吃点儿,别见怪哦。 杨贤德客气地回道,挺好,挺好的呀。就这儿,也都有些破费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举起筷子,把一块热气腾腾的牛肉塞进嘴里,又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地向外呼着热气。众人随即跟着把筷子伸进盘子里,一顿大口咀嚼后,就开始大口地喝酒。 酸杏的酒量大得惊人,在杏花村里从没见他喝醉过。茂林依仗着年轻,酒量自也不少。俩人就一抹劲儿地劝酒,想让公社领导多喝些,也好留下个深印象。老崔年龄大,血压又高,逼死也不敢多碰那玩意。他只是象征性地捂着一小半碗酒不动窝儿。这敬酒的主攻对象,就只有杨贤德了。岂不知,杨贤德的酒量更是大。酒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肉也是一块接一块地吃,轻轻松松地应付着酸杏、茂林俩人的轮番进攻。反到把酸杏俩人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丝儿,说话打颤,走路打晃。这顿饭一直吃到了过晌儿。 杨贤德很高兴,一个劲儿地许诺道,今后要是有啥事,公家的也好,私家的也罢,尽管说话。 酸杏和茂林俩人正巴不得他说出这句话来,就一边嚷道,饭后酒自来有嘛,一边又硬生生地劝下了一碗酒。 临走的时候,酸杏还没忘了把茂林拽到一边,问道,还有牛肉么。 茂林半睁着红眼道,都叫分了呀,恐怕连块骨头渣儿也没留下呢。 酸杏叹道,就没有个长脑子的。杨秘书和老崔来了,让他俩空着包回去,是咋个看相嘛。 茂林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时没了话。 酸杏就让他把自家分得的肉包了两份,在杨贤德和老崔的推让中,揣进了他俩带来的提包里。俩人又跌跌撞撞地把杨贤德们一直恭送到村头出山的路口上。直到看不见身影了,俩人立时各自奔回家去,倒头就睡。阴阳间的任何事体,便都与他俩无关了。 疯狂的杏林(九)(1) 正是在酸杏们喝酒喝到了兴致处,杨贤德连连许诺的那个时段,挥刀砍肉满头大汗的喜桂趁人不注意,偷偷削下一块牛肉,极快地掖藏进耕牛的草料堆里。 待牛肉分得一点不剩,众人也都喜滋滋儿地奔回家去烧火炖骨肉了,喜桂急忙把藏起的牛肉掏出来。他在牛草堆里寻出一块破报纸,胡乱地把牛肉一包,顺手塞进怀里。他对着屋里正伤心落泪的酸枣喊了一句,二叔,你的肉放了挂在墙上的篮子里,一会儿记着拿回屋哦。说罢,便兴冲冲地出了西院。 他没有直接往村东自家里走,而是出了门往右拐,沿着杏树遮掩起来的小路,穿过村西那条银链子般日夜欢腾不休的溪涧,转向上坡的小路,就来到一户单门独院的人家屋前。 这里的地势,相比河东岸要高些。虽有茂密的杏林遮掩着四周,但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东岸住户尽收眼底,视野很是开阔。 从河边往上走,坡不是很陡,路也不是很宽,且路面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的沟沟棱棱。又有一块块的碎石头镶嵌在路面上,路便不是很好走。可能是因了走路或搬运物件省力气的缘故,这路修得并不直坦,顺着山势左转一下,右绕一下的。似乎前方只有密林没有出路了,一扭头,眼前又豁然开朗起来。 一块平坦坦的坡坎上,座落着一栋方方正正的小院。虽是石墙草苫,院墙却垒砌得整齐而不死板,屋草厚实而不凌乱。门前一小块平整整的场地上,不见一丝儿草屑。有石条搭起的石桌,安稳地立在大门的对面,供主人日常闲坐。白日喝茶小憩,或是纳鞋底补衣服。夜晚通风乘凉,或是听溪涧的水声,看坡下的人事。院里也生长着杏树,还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都探出摇摇摆摆的树头,四处打量着山上坡下的景致,探听着四下里的动静。整个院落安静地占据在清幽的环境里,把无限的生机和主人火热的激情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藏进自己怀里,不愿展示给外人看。 这院落虽不新,也不热闹,却不显破旧寂然。不经意间,便时时透露出主人顺畅的心情和殷实的家境来。这就是振书三儿子四方的家,座落在与村里住户集中区域仅一河之隔的西山脚上。 选中这块基地建宅子,是李振书穷尽自己脑中所有学问,集手中偷藏着几本发霉泛黄的书籍精华,精心设计建造的。当初选址的时候,村人都不理解他的眼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到底有啥好。振富也曾偷偷地劝道,老弟,你也别光想着照书本上的瞎套。那地儿人户少,人气差,有个啥事也看护不过来。儿女放那儿,能安心么。振书只笑不答。随着三儿子四方在这里成家立业,振书的秘技渐渐显露出来。先是四方结婚的当年,就去镇子西南上建水库。因了勤快好学,他偷偷掌握了一手蒸炸烹饪的好手艺。随后,又让镇供销社干部看中了。水库刚建完,四方便被招到了供销社饭店里干厨师。婚后几年,三儿媳金莲接连给他生下了孙子斌斌和孙女文文。常言道,一儿一女一枝花嘛。四方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了起来,在杏花村界面上,是人人仰慕个个伸大拇指的后生榜样。 此时,四方媳妇金莲正在锅屋里忙着烧火炖肉。灶膛里的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窜出的火焰映照着金莲光艳艳的脸庞。勾人的大眼忽闪着,像是在与火苗对话。斌斌和文文围在她的身前背后,帮着拾柴续火,并不时地狠劲儿吸着鼻子,贪闻着锅里冒出的阵阵肉香。这肉香侵在锅盖封堵不出而肆意窜逃的蒸气里,漫出锅屋,弥漫在整个小院里。蒸气早已不见踪迹,而肉香却经久不肯散去。 四方每个月只有两天假期,而且都排在月底的几天里。这家里家外的零零碎碎活计,全由金莲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打理。她早已习惯了,从不等靠男人回家再动手。四方回到家后,就当上了甩手掌柜的。他穿戴着干净齐整的衣服,倒背着手,到村里四处走动,以迎接村人羡慕的眼光和近乎巴结的热切话语,为老李家和金莲挣足了颜面。除此以外,其他什么家务活,金莲都不让他干。 金莲已经心满意足了。她满足于男人一人在外,就好像全家人都是公家人吃公家粮似的,同样享受着村人对公家人特有的敬意与尊重。唯有欠缺的,是四方回家探亲的时日太稀,远远不能满足金莲年轻体内蕴藏的旺盛精力与渴求。 每到夜深人静睡不着,或是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煎熬。有时空落落的,有时又焦躁得紧儿。总有一种隐隐地痒痛如同看不见的毛毛虫,从内心深处爬出来,缓缓游走在身子周遭,触动着身体的每一节神经末梢,遍布了整个身心。心里热热的,身子也热热的。热到一定程度,便燃起一团经久不息的火焰,烧烤着她,煎熬着她。她感到窒息般地干渴,像葬身于不见天日的汹汹火海之中,可怜巴巴地渴盼着男人的到来。带了甘霖,带了雨露。她要扑进这火海,再紧紧地抱着业已痴迷的心魂跳出这火海,跳出这漫长难熬的夜晚。除了这暂短的煎熬,她是那么地惬意。对自己男人怀了深深地感激,对儿女怀了万般的柔情,对日子充满了更多地期待和眷恋。 一旦男人回来了,她像伺候娃崽儿般地细致周全。洗涮男人带来的脏衣服,缝补露了脚趾头的旧袜子,做顿热热的饭菜,端上温温的洗脚水。到了夜间,她便什么也不做。只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温顺地躺进男人臂弯里,任男人或急促或轻缓地摆布自己。让躺着就躺着,让坐起就坐起,让趴着也就趴着。惟愿男人能把自己时时搂昏了,撮软了,揉化了。但是,这样的夜晚,每月也仅仅有那么一回。一回中,也只有那么两次,就是男人回家的当夜和要走的前夜。余下的时段,要么白天儿女绕膝村人溜门碍眼,要么男人的工具萎靡不振瘫软不起。由是这样也罢了。随了年岁的增长,本是愈练愈精道的法门,竟渐渐开始要关闭了。 男人回到家里,慢慢地对性事不再上心上急,次数也由初时的两次减退到一次。有时,就连唯一的一次也是敷衍地应付,缺失了往日的狠劲儿和浪劲儿。她也曾怀疑过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了腥味儿,便对家里的没了兴趣。但凭了女人特有的直觉和几次偷偷地跑到饭店里察看,终于使她确信,男人还是自己的男人,只是提前失落了男人的威风。这种失落所带来的伤害,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自尊,更是一个女人终身的幸福。 疯狂的杏林(九)(2) 金莲刚把煮熟的牛肉盛进盆里,斌斌和文文就吵嚷着要吃肉喝汤。她利索地盛出三碗肉汤,又把盆中滚烫的牛肉削下一大块,放入盘中,撒上一层粗盐,好留给四方回家时一块享用。 正在这时,院外响起几声熟悉的蛙鸣。她心里一颤悠,胸膛里骤起“怦怦”地心动。她知道是谁在向她打暗号。而且,一听到这暗号声,总能引起同样的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应。她嘱咐崽子们安稳地坐在锅屋里吃肉,不准往外跑,就急急地奔出门去。果然,就见喜桂溜在门前坡下的丛林里。 喜桂见她一个人出来,还掩上了门,就放心地走出来。他也不答话,从怀里摸出那包牛肉,塞进金莲的手里,又随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金莲的胸部,才转身匆匆地离去。金莲也立时退进院子,紧紧关闭了那扇用松木板打造又涂上了黑漆的结实大门。 金莲满心喜悦地把肉偷偷放进了锅屋,准备再把它腌制起来,日后留着一家人慢慢食用。她心里除了喜悦,又充盈了更多期盼。期盼着夜晚的来临,期盼着那个久违了的美妙时光。 她与喜桂的孽情,已维持了一年之久。对她而言,是不得已的事情。每次欢愉过后,她都要经受一场自责自虐式地折磨。或是暗自咒骂自己猪狗不如,或是对了自己的胸部和私处又掐又拧,时达几日都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时日久了,自责自虐式的懊悔渐渐退去,深藏的欲望又慢慢爬了出来,整夜整夜地撕啃着她那脆弱的心经血脉。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陷入自责自虐之中而不能自拔。 与喜桂的苟合,完全是在一次偶然的尴尬事件中促成的。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得紧,像把人放进了蒸笼里一般,既湿热又憋闷。她把孩子送到了婆婆家,自己回家烧开了一锅水,插紧了门闩,在院子里搓澡祛暑。正洗着,猛抬头,竟见一条粗长斑斓的大蛇游动在堂屋门口。那蛇高探着蛇头,吞吐着蛇芯子,欲往屋里爬。她一叠声地尖声惊叫着,转身朝大门跑去。惊恐中,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闩。门外传来男人惊疑地追问声,咋儿哩,咋儿哩。她一直不停声地惊叫着,终于拉开了门闩,也来不及看清是谁,就一头拱进来人的怀里,像落水人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般紧紧地抱住。她语无伦次地叫道,长虫,长虫,要进屋哩。 在感觉到来人没有动静时,她才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就是现在的冤家喜桂。在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时,她顿时羞红了面颊。想回院拿件遮身的衣物,又惊惧蛇的存在。她只能一手遮着私处,一手捂住,颓然蹲到了地上,不敢起身。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长时间,喜桂终于迈步进到院子里。他从地上拾起丢落的衣服,扔到她身上,就开始着手逮蛇。待喜桂打死了那条大蛇,并隔墙顺手扔下了山坡时,她才衣衫不整地站在喜桂面前,惊惧未退,羞臊难当。欲说句感激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喜桂突然扑向她,旋风般地把她悬空抱起,进到屋内,滚进了自家那张宽大的床上。 初时的她还异常清醒,狠狠地咒骂着,奋力地反抗着。渐渐地,她的力气越来越小,而喜桂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直到喜桂进入了她的身体,并在一次又一次地野蛮冲撞中,一种久违了的快感散布了全身。她在猝不及防的遭遇中,屈辱地做了喜桂的俘虏,就此揭开了两人苟且的情缘。 事后,喜桂解释道,那天,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砸到自己头上。 疯狂的杏林(九)(3) 当时,他利用中午吃饭的空当儿,跑到山里去查看头天夜里设下的土炮出啥事了没有。平日里,山里人没有啥油水。有人便想出主意,自造一杆土炮,闲时便扛着满山乱转悠。运气好的时候,打个兔子野鸡什么的拿回家,供一家老少滋补解馋。运气不好时,连鸡毛兔毛也见不着一个。也有不甘心的,就仔细观察野猪野狼等大型山兽出没的路线,根据村人提供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在自认为确切的地点上,把土炮上了引火,用根线一头栓了扳机,一头绑在对面的树干上,盼望着深夜山兽出窝觅食时趟到这根丝线上,异想天开地得个大家伙。曾经也有过瞎猫逮个死老鼠地碰上的,但都是十年八年碰不着个闰腊月,巧赶巧遇地得到过几次。这便引发了贪心人露底的贪欲,时常冒险地尝试着做上一回。这地炮可不是闹着玩的。头一天夜里设下后,天明儿就得立时起出来。不的话,让白天出山进山的人趟上,会闹出人命的。 喜桂头天夜里设下土炮回家后,与媳妇满月缠缠绵绵了大半宿。等到醒来,已是上工的时辰了。他来不及去起土炮,就心神不安地劳动了一上午。茂林的收工哨子一响,他扛着锄头就直奔了山里。当然不会轻易就碰上了啥猎物,让他心安的是没发生啥祸端。他背着土炮扛着锄头往回赶,恰好路过金莲家门口。猛听到院子里传出金莲失去人声的尖叫,他就赶忙撂下手中的家什跑过去。 当时,他光着上身,只穿条破短裤。被精赤着身子的金莲紧紧抱住,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眩晕感觉。再看到金莲娇羞的模样和可怜巴巴的神情,他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所谓色胆包天,就干下了这桩伤天害理的美事。 山中的夜色来得比山外要早些。 夕阳一旦落进山的背后,暮色便接踵而至。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就传出晚饭后刷锅洗碗的声响。待响声落了,夜色也就完完全全地罩满了山峦村落。 人气旺的人家门前,就聚着几个纳凉闲谈的邻人。多数人家因了上工劳累,更为了节省下点灯的油钱,便摸黑早早地上床休息。也有睡不着的,就与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反复折腾着两口子间那点儿破事。尚未成家的男崽女娃,就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帮派。或是打牌,或是纳鞋底,或是疯跑撒野。直到半夜三更天,困了,倦了,再相互大声搭着话,壮着胆子,摸黑回到自家门院。 今晚,金莲特意烧了一大锅水,仔细地洗了澡。她把斌斌和文文早早赶到堂屋的床上去睡觉,自己则坐在锅屋里的土炕上纳鞋底。山村的女人总也闲不住。不管白天多么劳累,一旦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寻些事体来做。边做活,边打发这清净无聊的山中长夜。 山中农家的锅屋里,都盘着一铺土炕,是用土坯打就的,与锅灶连为一体。冬天寒冷了,只要一天三顿地烧火做饭,仅是灶膛里的火苗就能把土炕焖得热热的。一到冬季,各家各户的老人小孩便统统挤在土炕上睡觉,白天也尽量躲进锅屋的土炕上不出门。夏天暑热的时候,人们都跑到凉爽的堂屋里去睡。这种时候,土炕便闲置起来,临时充当了放置粮食琐物的地方。 四方家的土炕是用内坯外砖砌成的,自与别家的大大不同。金莲把土炕上堆放的杂物简单地归拢了一下。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静候着那个冤家的到来。 不一会儿,院外就想起了几声急促地蛙鸣。金莲急忙出去开了门,喜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锅屋。待锅屋门一关上,喜桂迫不及待地一把搂住金莲丰满妖娆的身子,两只手不老实地浑身乱摸乱掏。金莲等待这样的摸掏已经很久了,身子微颤起来,腰腿酥软无力。她只是紧紧搂住喜桂的脖颈,任由他轻薄放肆地摆布自己。 土炕因了烧火做饭,显得异常温热。俩人的身子更是滚烫若火炭。他们在土炕上肆意扭动翻滚着,肆意浪荡轻吟着,肆意地挣扎在的无边涌浪中。忽而远去了,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天上人间。忽而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就在彼此滚烫的身体里。 整个过程中,俩人不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话。此时,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此时所需要的,仅是彼此之间真实而又渺然的存在,仅是身体的激烈冲撞和心魂的迅猛交融。这已经足够了。足够野男人整日提心吊胆费尽心机地捕捉到难得时机后,尽情享受着过剩激情轰然发泄时所带来的片刻满足。足够人寂寞难待心身焦渴时,尽情畅饮空虚荒芜的情欲河床里骤然肆虐起来的甘露清泉。 浪荡够了,也精疲力竭了。俩人赤条条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肌肤,用游动不止的指掌,驱赶着体内残余的热度和孽情。直到此时,俩人才用彼此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话,悄悄地嬉笑。 喜桂担心地问金莲,上次与兰香拌嘴打架,是不是因为他俩的事情引起的。 金莲说,不会呀,咱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很小心的,咋会有外人知晓呢。 喜桂还是不放心,问道,那咋儿打起来了呢。 金莲道,可能是四方经常往家里捎点儿饼头剩菜什么的,没给过她家。她就眼气吧。再说,捎那点儿东西,还不够俩娃儿吃的呢?哪有余下的嘛。 喜桂稍稍放下了心,而下面又有了举动。俩人又一次翻滚在了一起。 直到彻底地缴械投降,喜桂才恋恋不舍地穿上破旧裤褂。他嘱咐金莲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我老觉着不稳妥呢?千万别弄出啥岔头来呀。 随后,喜桂又影子般地悄悄溜出了金莲的家门,隐没在黑黢黢的杏林丛里。 疯狂的杏林(十)(1) 近几年来,李振书在杏花村地界上,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虽说他没有半根官毛加身,却比浑身长满官毛的酸杏、茂林之流说话还要硬气,做事还要打腰儿,在村人中的威望还要高出一帽头子。譬如,有人家要给娃崽儿选址建房,不先与村队打招呼,而是颠儿颠儿地跑到振书家,点头作揖地求他给好好选个地界。这时候,振书一般都会问一句,给干部讲了么。来人就回道,讲啥儿哩,你看好了再讲也不迟呀。他就笑道,还是讲的好哦。说罢笑罢,就与来人商讨哪儿哪儿的地界好,哪儿哪儿的地界一般。待到动工开挖地基时,又请了他去勘察方位、安排布局什么的。 新房上梁苫顶时,振书也被请去,帮忙选定良辰吉日。他随身携带着一个脏得早已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提包,里面装着罗盘、纸笔等物件。房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大干特干,他则找个阴凉地方坐来下,吸着烟,喝着茶,与房上的人搭腔谈笑。待到要上梁木了,他就掏出纸笔,书写新梁上的对子。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上梁大吉”等,叫人贴了上去,自己便完事大吉了。吃饭时,还要被让到上位,与村干部齐肩并坐。 这一切,均因了振书是杏花村里最有学问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四方家的宅基选建,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村人没有什么远见卓识,注重的都是即得的现实利益。四方的风光日子,让人们眼热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而这风光的背后,都是振书用他那高深的学识和神秘的智慧送来的。试想,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娃崽儿也能像四方那样出人头地成龙成凤呢。 不过,振书并没有因此就翘起了尾巴。相反,他时时处处谨慎小心地对待着自己拥有的知识和村人的敬重。毕竟,这东西沾染了太多封建迷信的毒素。一个不小心张扬了出去,被扣上顶散播封建迷信破坏革命大好形势的帽子,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即便躲在家里翻看那几本破损的**,他也是伸着两只耳朵,仔细辨听着外面动静。一旦有人走来了,立马把书掖进床头下的一个墙缝里。 在外面,或有人恭维他的本事,他就连忙摆手,淡淡地说,自己不过是凭了经验,觉得这样安排顺眼舒心罢了,哪有啥说法哦。越是这样谦虚敷衍,越引得人们的敬意。都说,有本事的真人都是藏而不露的。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反倒四处弄响儿听声儿,却连个屁也放不响。 振书的学问不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早年随父亲出门做小生意,为方便计,被送到山外的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又不知在哪儿掏腾了两本勘察阴阳宅子的古书,叫《绘图阴宅大全》和《绘图阳宅大全》。凭了自己的钻研好学,才成就了他今天的满腹学识。 振书生有三个儿子和三个闺女,都已成家立业了。三个闺女全部嫁到了山外较富裕的人家。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四季媳妇兰香生了四个儿女。大闺女叫春儿。三个儿子分别是夏至、秋分和冬至。三儿子四方媳妇金莲生有一双儿女,孙子斌斌和孙女文文。二儿子四喜是振书诸多儿女中最喜欢的一个,聪明务实,好动脑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他。只是四喜命不强,媳妇桂花一口气生了仨闺女,分别是等儿、盼儿和停儿。桂花在生了第三个闺女停儿后,本想停止生闺女改为生儿子了,竟然把怀孕的事也停止住了,时至今日也没能怀上孕。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生儿子的事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近几天来,振书的精神头儿大不如从前。书也不看,饭也懒咽,连觉也睡不踏实。他心里烦乱透了,却又不敢对外人讲,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四喜和四方都未透露一点儿口声。这既是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要出人命呢。 振书的烦闷心情,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小院里的氛围。几日来,院子里总是静悄悄地,没有了往日底气十足的高腔高调。女人也愁苦着脸,默无声响地进进出出,不再端坐门前招来附近的女人们摆场说笑了。振书明白,这样的事体,是万不能任由它继续发展下去的。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解决的好法子来。他想直接找四方,把事挑明了,让他注意着点儿,经常关顾着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犹豫再三,他就是觉得不妥,怕四方按不住气,会把事体弄得越糟。再说,兰香也不能确定金莲在与人轧活偷情,更不能认定就是喜桂。一切都是她一时的猜测罢了。但是,无风不起浪。不管咋样说,兰香还是金莲的亲嫂子,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家人脸上抹屎粪吧。 他再一次把老婆叫到屋里,压低声音问道,兰香讲给你听的,真切么。是不是你听拧儿哩。 女人低低的声音只够振书听见。她道,咋儿不真切哦。前些时候,天晚哩,她到四方家找鞋样儿。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像喜桂的声响。待敲了几下门,声就没了。进去一看,就金莲一个人在家。样子也怪怪的,像是做了啥亏心事似的。那几天,斌斌和文文不是住在咱家的么,她还能与鬼搭话呀。她俩人拌嘴闹架,也都因了这儿。兰香还想与茂生家里的说说,让她给化解化解的。叫我赶忙拦下哩。除了四季,任鬼魂也不敢叫知晓哦。 振书嘟囔道,是哩,是哩,任鬼魂也不敢讲哟。接着,他又叹了一声长气。 之后,俩人相顾无言,愁苦已把俩人的老脸拽扯得如灰暗的冬瓜。 兰香牵着秋分和冬至跨进了院子,把俩人吓了一大跳儿。俩人赶忙分身,各自随意找了个物件拿在手里,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振书还过分热情地叫着娃儿们的名字,问这儿道那儿的,以遮掩自己慌乱的神情。 兰香生就的一双尖眼,早明白了俩人心思。她也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模样,在院子里瞎转悠了一圈,撂下娃崽儿,便匆匆地走了。 振书老两口子互相瞅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疯狂的杏林(十)(2) 木琴正在做晚饭。刚翻新的锅屋里冒出浓浓热气,又时时传出铲子磕碰铁锅的刺耳声响。茂生抱着钟儿蹲坐在西院大门口上,在与酸枣拉呱。京儿身前背后地绕着转圈圈,独自一人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 兰香一步跨进了锅屋里。隔着热腾腾的热气,木琴还以为是茂生进来了,便随口说道,你把饭菜给酸枣叔送过去,就回来吃饭。 听到一声轻笑,木琴抬头见是兰香,就笑道,你咋悄没声地进来了。我还以为是茂生呢。说罢,赶紧让座。 兰香赶忙说道,你快忙你的呀。我待会儿再来吧。 木琴猜她此时匆匆忙忙地找来,肯定有什么急事,就说,饭也做好了,让他爷们儿吃去。咱到堂屋里说话。 随即,她把盛给酸枣的饭菜端到西院门口,又嘱咐茂生、京儿去锅屋吃饭。她与兰香进了堂屋里坐下,又给倒了碗水。 兰香竟然局促起来。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说啥好。 木琴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见她还是不说话,木琴又一连声地问了几遍,兰香还是不说。木琴就有些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她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呀,快急死我了。 兰香嘴角蠕动了半晌儿,犹犹豫豫地回道,早想跟你拉拉的。打上回和金莲打架时就想拉,总觉得不妥帖,就一直憋在了心里。这些日子,看见娃儿爷奶日夜受煎熬,还不准叫外人知晓,怕闹出大乱子来。那可是要闹出人命的呀。我就闷得慌,想给你说说,叫你帮着拿个主意,看咋弄才好,还不敢闹出事体来。 兰香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前后过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最后又诅咒发誓道,我不敢撒谎呢。要不,叫雷公今儿就打雷轰了我。说着,她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木琴一时也没了话可讲。她相信兰香没有编话撒谎。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妯娌,她绝不会无中生有地往自家人身上泼这样的脏水。但是,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得很。抓不到现行,没有证据,就是诬陷好人。罪过要大上了天,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一两人或一两家的事,很可能会波及到双方的家族本门。即便堵到了屋里抓到了床上,又能怎么办。把俩人扭送到公社,以通奸罪或败坏社会风气罪上街游行批斗。真要那样的话,社会风气愈染愈黑不说,全杏花村的人也都跟着挨批斗了。整个家族的人脸上无光说话没彩不说,当事人因此将背上一辈子的可耻骂名。再者说,这种俩人之间的私事,也跟整个社会风气搭不上边儿呀。 兰香终于把憋闷在胸口里的话倾吐而出,心里轻松了不少。看见木琴一时默不作声,她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了。她紧张地问道,你说咋办哦。这事也就娃儿他爷奶和娃儿他爹知晓,再就是你哩。他们见天儿不敢说不敢动,商量不出好法子。求你给拿个主意呀。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才道,这事情也别太急躁了。外人也插不得手,你也不好插手。要我看,还是让婶子找个妥当的时间,跟金莲说说话,沟通沟通,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真要是做出这等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像四方回家懒了,关顾得不够什么的。俩人间的事,你也知道的,不会说淡就淡了的。再者,这事千万声张不得。一定要暗里自家解决好,把俩人拆散不再来往就行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留了把柄啊。 兰香一下子得了主意。她道,是哩,是哩,我这就给娃儿他奶讲去。说罢,连个“谢”字也不及说了,转身出门就直奔了振书家。 这时,茂生见兰香走了,就小声问木琴道,是为了四方家里的事吧。 木琴警惕地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四方家里的事。 茂生就笑,说,还瞒我哩。外面都有传言,说喜桂与四方家里的好上了。 木琴随口回道,胡说,男爷们儿也跟女人似的胡扯老婆舌头,真不知羞臊。她随即岔开话题,问酸枣叔还在忧心伤神吗。 茂生说,是哩。自打牛死了,他就没心思生火煮饭,见天儿啃凉饼子喝冷水,精神头儿差哩。 木琴道,你经常去宽慰宽慰他。这一个人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再给他找个家口儿才行。 茂生高兴地道,好咧,我这就去跟他讲去,他的病根儿也就除哩。说罢,起身乐颠颠地往西院走去。 木琴急道,别急呀,我也只是有个想法,哪儿就轻易找着了。 茂生似乎没有听清,匆忙的身影在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京儿还在西院里疯狂,钟儿也在床上安静地睡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木琴回想着兰香和茂生的话,心里直替金莲担忧。看来,这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解决得了的,必定会有一场大乱等着呢。现在,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无能为力。 她想,等找个适当机会,必须跟金莲扯扯。不管她听与不听,还是要把其中的厉害冲突讲明了。让她自己掂量掂量,尽快了结了这档子事。毕竟自己在妇女中有了点儿威信,她们都把她当知心人待。她若出面讲说,或许金莲还能听得进去。时间拖长了,肯定要出事的。到那时,恐怕金莲的下场就惨了。 初尝杏果(一)(1) 已经进入了初冬,天气骤然寒冷了。 一股股寒意从西北山垭口侵袭过来,滞留在偌大的山坳里。慢慢聚积着,沉淀着,流荡于每一隅大大小小的沟坎间。 经过了一秋的润染,原本五彩斑斓的漫山满坡色调,均被这一股猛起一股的寒意无情地层层剥落着,仅剩了密林里黝黑的枝干和摇摇欲坠的残存枯叶。山体像脱褪下了花团锦簇的丽衣,裸露出黑褐色的嶙峋筋骨,在四野荡起的阵阵寒风中,颤巍巍地挺直了胸膛,对抗着愈来愈强劲的霜寒。如体毛般的树木亦随寒风瑟瑟发抖着,发出阵阵“呼呼”地唏嘘声。原来深藏绿荫下的岩石,也一块块探起头来,透过细密的枝条缝隙,暴露出张牙舞爪的铁青色嘴脸。 山坡上,沟坎间,一块块田地里没有了往日油绿或灰黄的庄稼。光秃秃地坦露出灰白色肌肤,任寒气放肆地吸允轻薄着,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寒冬的蹂躏摧残。最终,又将被注入储备生命的能量袋里,以迎接来年春天万物勃发时刻的那一场酣畅淋漓地释放。 整个山坳里,弥漫着一种肃穆氛围。忽而强烈,忽而低缓,却不是悲壮或苍凉,而是坚忍和期待。坚忍住一个漫长冬季的寂寞,期待着另一个万紫千红的约期。 远离村落的北山脚下,有几杆红旗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扎眼地舒展着。站在村口上,抬头向北一望,首先入目的便是这灰白丛中一点红。继而,又会听到从那里借了风向飘来的阵阵声响,像欢声,像笑语,像夯声,像雷鸣。乍听隐隐可闻,细听又杳无踪迹。 村里人迹寥寥。偶尔有人影晃动,也是背驼腰弓的老人牵领着尚不能独立活动的稚童幼娃儿,依靠在自家或他家门前,晾晒着太阳。或有顽皮的幼童不服呵斥管教,私自挣脱了老人牵领的枯手,向院前枯枝败叶里奔去查看什么。立时,就跟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把娇弱的孩娃儿拽回到暖和的门前。过一阵子,这样的情景又会重复一回。 杏花村大队部座落在村子正中的位置。 一大块平坦的台坎上,建有一溜儿排九间屋子,均是石墙草苫的矮屋。门窗破旧,光线不足,里面显得略阴暗了些。四周是用乱石叉起套成的院墙,没用泥水粘合。墙石有的叠垛,有的散落,就如一条长且方直的石堆,将屋子包裹在这处平坎上。 虽然屋子低矮,院子却大,能容得下五、六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一些木棒、牛车、犁耙等生产常用工具,陈横在几棵高大杏树下将及人腰的枯草里。屋门口一律都钉着三寸宽的小木板。上面用墨汁儿写着办公室、会计室、仓库等名称,均出自振书的手笔。 屋内的光线虽暗,但摆设仍然一目了然。靠北墙安放着一张连体大桌子,足有两张桌子那么大,可以东西两边对面坐人办公。再加上两条木质排椅,整整占了整个屋子近一半的面积。这样的办公桌子,在公社及村队里随处可见。靠东墙立着一排橱柜,里面盛放着村队的有关帐目资料及零零碎碎的常用家什等。 酸杏正一个人靠在排椅上打盹。 前天,他到公社去开会,在镇子大街上碰巧遇见了四方。四方非要他开完会后到他那儿去吃饭。酸杏就去了,在四方宿舍里,与四方喝了些酒。临走,四方四顾无人,偷偷从自己床铺底下摸出两根干瘪得不成样子的棍。自己留下一根,把另一根用报纸裹了,慌慌地塞进酸杏随身携带的提包里。他悄声道,是驴鞭吔。说罢,也不管酸杏的反应和谦让,便把他强行送出了饭店大门。酸杏虽然面子上有些尴尬,心里实则高兴。一路上,他就想,四方这小子好会生活嘛,尽花心思弄这儿。 回到家里,他原本想当晚就让女人煮了吃的,试试管用不管用。有茂林和振富结伴前来汇报北山脚下筑坝工地的进度情况,他便没敢拿出来。待俩人走了,这晚饭也就稀里糊涂地吃完了。 他把牛鞭放进“气死猫”里,留待以后再吃。这“气死猫”,是当地人对高高悬挂在屋梁上篮子的统称。意为好东西就搁在这篮子里,任猫馋死气死也没用。既上不去,更够不着。岂不知,酸杏没把自家猫气死,反到把自己气了个够戗。夜里,老鼠撒了欢儿,整整啃去了半根驴鞭。 酸杏不敢再留着,就让女人整个地煮了下酒喝。果然劲儿大,弄得俩人大半夜也没睡好觉。今早儿起来,就觉浑身乏力,眼仁儿泛青,困眼朦胧的。想是昨夜劲儿使大了,没休息好。他还落得女人好一顿数落,说老了,老了,也不正经点儿,叫娃崽儿们知晓了,还咋有脸面吔。 按往常惯例,他早躺在家里床上补觉了。不把睡眠补回来,他是坚决不会下床的。但是,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敢再蹲在家里了。 按照前天公社会议安排,这几天,公社要对各大队冬季水利建设工程进展情况进行督查。不打招呼,不定日期,随时随地进行抽查。查好了,开现场会,树典型,受表扬。查孬了,写检查,通报批评。严重的,就要追究主要领导责任。或停职,或降职,或撤职等等,无外乎都是猫戏老鼠那一套惯用伎俩,狠着劲儿地吓唬那些越干越油滑的村官们。 酸杏正做着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着身子,蹲在满屋子的驴鞭牛鞭堆里,一根接一根地啃食着鲜嫩嫩的驴鞭。那驴鞭竟会扭动,如河里的鳝鱼,不肯轻易进入酸杏嘴里。弄得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也没吞下几根。他又不时地撇眼裆里,不仅不见雄壮,反而稀软如泥,松散成黑灰的一滩儿,不见一丝儿生气。忽有一根粗如手臂的驴鞭被酸杏紧紧攥在手里。他正要啃食,驴鞭的另一端反绕到了后背上,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他猛地醒来,就见屋子里站着几个人。公社革委会杜主任正用手拍打着他的肩膀。 杜主任见他醒了,不满地道,都啥时辰哩,还敢在这儿偷懒耍滑。 酸杏一个激灵站起来,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凉飕飕的。他赶忙点头哈腰地一边给公社领导们让座,一边顺口编道,哎,哎,杜主任,我的亲领导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在这当口儿偷懒耍滑呀。昨晚儿商量工地上的事,差点儿熬到了天明。刚要打打盹,又叫你给逮住哩。 杜主任打断他的话,说道,耍不耍滑的,到工地上看呀。要是敢瞒谎,我可不依你。说罢,杜主任随即出了屋门,让酸杏引领着一行人,直奔工地。 初尝杏果(一)(2) 杏花村的工地主要设在北山脚下。就是把那条银链子般冬夏不干的小河拦腰截断,就着地势筑起一道堤坝,建成一座小型的水塘,以备干旱无雨的季节浇灌散布在山坳里的数百亩耕田。工地已经铺展了半个多月,已渐显雏形。全村能劳动的人全部上了阵,连妇女和半大崽子也不例外。 此时,工地上的人正在休息。没了刚才人仰马翻的喧闹声,工地上却也不冷清。人们反而嘻嘻哈哈,热闹非凡。这热闹处,就在堤下妇女组负责的泄水渠道段上。 刚开始的时候,工地上的劳累把人拖得没精打采的。一到工间休息时,到处横七竖八地歪躺着人。间或有男人对了女人说笑几句无聊的荤话外,整个工地上就显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男人们可以四仰八叉地倒地休息,妇女却不敢。她们只能东一堆西一伙地聚在一起,乱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篇。或有长舌惹事的,就有意无意地穿缀出一些不愉快的事端来,引起一连串的小矛盾小疙瘩。 木琴本就厌烦这样的细琐事,劝解起来又说不清断不明的。就想,不如把工间的妇女鼓动起来,搞些个娱乐活动。既没了撕扯闲话的空闲儿,又消除了劳动带来的疲乏。她知道,女人中有几个嗓子好的,会唱一些新歌和老戏。特别是金莲和雪娥,唱出来的腔调格外缠绵动听。于是,她就鼓动她俩带头唱,以引得别人也跟着唱。 刚开始,无论她怎样怂恿,俩人就是不唱。俩人羞得脸红脖子粗地把头埋进腿裆里,扭捏得不行。木琴没办法,就自己先唱。岂不知,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响亮,唱起歌来却像牛哞般直,还老跑调儿。引得男女老少笑岔了气,直喊肚子疼。俩人见木琴被人哄笑也不在乎,就有了跃跃欲试的表现欲望。再加上木琴极力鼓动,俩人也就扭扭捏捏地跟着唱起来。这样一来,又带动了几个年龄小的唱。妇女工地上就有了些活气,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哄闹。慢慢地,又有人举荐男爷们中会戏词的唱,而且哄着逼着缠着让他唱。被逼无奈的情形下,几个男人也就唱开了。于是,劳动的时候,人们总是盼着工休时间。有了盼望,时间也觉过得快,劳乏也去得快。振书还把自己的京胡拿了来,给会唱老戏的人伴奏,弄得工地上像开了戏台。 酸杏一行人还没到工地,远远地就有京胡和戏调声“依依呀呀”地传来。 杜主任就皱起眉头,说,老贺,你弄啥儿哩。 酸杏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这帮混账东西。早不休晚不休,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工休。还依旧哄闹戏耍,不是往自己眼里滴药水水嘛。他带着一额头细汗,紧张地回道,是工休时间,他们闲着没事,就搞个娱乐啥儿的。领导放心,我一定会把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干活就像干活的样儿,休息就像休息的样儿,绝不会再这么乌七八糟的了。 杜主任也不回腔儿,推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国防”牌破自行车,一个劲儿地往工地上急赶。 酸杏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这下可完了,任自己说破了天,也不顶事了。由此,他暗恨木琴。这疯婆娘,弄啥儿不好,非要搞这儿,存心要倒我的台面嘛。这回不狠狠整治了,下回不得能上了天呀。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满工地的人聚拢蹲坐在即将成型的坝体周遭,看一对男女在对唱老戏。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哄闹喊好声。 酸杏抢先跑过去,大声呵斥道,停哩,停哩,甭喊魂儿哩。领导来检查工作,都麻利地去干活吧。 众人惊愕片刻,又纷纷起身要去上工。 杜主任忙喊道,别停,别停,再接着唱呀。挺好嘛。 众人以为公社的人在讲反话,愈加匆忙地找寻着自己的工具,落荒奔逃。工地上立时响起了锨镐磕碰石子的声响。 杜主任问酸杏,是谁引头搞的。酸杏赶忙说,是妇女组长木琴。他又一叠声地喊叫木琴,叫她快点儿过来。 木琴慌慌地奔来,说这都是自己带的头儿,与村干部无关,与社员也无关。要处理,就处理我自己吧。 杜主任就笑,说,处理啥儿吔,这法子推广都来不及嘛。又问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酸杏插话道,是茂生家里的,从南京回的,还不大懂咱这儿的规矩。领导千万甭上怪哦。 杜主任不理酸杏的茬儿。他只是问木琴一些事,诸如多大年纪,几个娃崽儿,是啥文化,咋想起要挑头搞这活动的,有啥好处等等。 面对杜主任一连串的问题,有一半是木琴自己回答的,并紧着说这事是自己挑的头儿,没村干部一丁点儿责任。公社怎样处理,自己都认了。有一半是尾随而来的茂林替答的。他还加入一些对木琴工作的肯定和赞许话。 其实,茂林并不知道酸杏内心的惊吓和绝望。他还以为公社领导挺赏识这样的活动,特意叫发起者木琴介绍经验呐。他便不甘落后地挤上前去,多说点儿好话,在公社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自己。好叫他们知道,这里有我茂林的一份功劳,也捎带着加深一下公社领导对杏花村生产队长的印象。若是明白了酸杏的担惊受怕,他早就脚底抹油溜进人堆里,任鬼魂也不叫找见。 酸杏心里一阵畅快,想,你个臭小子算是精明过了头儿哩,巴巴地跑来趟这浑水水。很好呀,上头追究下来,咱俩可是一绳拴俩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一堆去死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有人在脚下的水渠工地上喊木琴,说钟儿醒了,要吃奶呀。这一声喊叫,不仅酸杏额头上又起了一层细汗,连木琴也显得慌张起来。 木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孩子小,没人看管,就带到工地上了。不过,决没有耽误过劳动。 杜主任轻声问道,多大了。 木琴老老实实地回道,七个月大了。 杜主任一时没吭声。他沉思了一下,转身对随行的人说道,看看,看看嘛。咱们见天儿抱怨工作忙压力大,那就比比呀。就在这儿比,还能说啥儿嘛。他又对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吩咐道,你负责把这个村子在工地上开展文娱宣传的事好好整理出个典型材料,直接报给我看。我看呐,在这儿开个现场会就不错。工程是看得见摸得着,新鲜东西也随手可得,值得推广呀。 一听到这儿,酸杏的心一下子差点儿蹦出来,刚才的惊吓顿时化作了无限惊喜。这瞬间的大掉个儿,使他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啥毛病,听错了。他呆愣愣地傻站着,不知怎么说才好。 一个随行的领导推他肩膀,调侃道,老贺,咋又迷糊哩。杜主任要给你村树典型开现场会呢。 酸杏清醒了,知道自己没听错。紧张中,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两片嘴丫子差点儿挂到了两只招风耳朵上。 杜主任又自言自语道,老胡见天儿跟屁虫似的向我诉苦,说杏花村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木砦子。现成的一个摆在这儿,还焦心个啥儿呀。 酸杏心里就一晃悠。但因了刚才的惊喜来得太突然,他没往深处寻思,也没有时间深想。他赶忙随前跑后地陪同杜主任一行细细查看了工地上的施工情况,并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认真记下了领导对几个小地方的调整意见。之后,酸杏把公社领导恭送出工地。一直到看不见影子了,他才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已不知是冷还是热的细汗。 他让振富把振书喊过来。 振书跑过来问道,领导走咧。 酸杏应道,走哩。又悄声说道,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光溜溜地蹲坐在一间屋子里,啃食会活动的棒。你给解解,这梦好呢?还是不好。 振书回道,好呀,是好梦呀。梦相上说,男人裸体命通达,又说赤身露体大吉利,都是好梦呢。就是棒会活动,还要啃食,你可能会有场惊吓。这也不能全信。好梦总是好梦,一星半点儿地差,也没啥儿嘛。 酸杏随道,是哩,是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罢了。便打发他去继续干活。他心里却琢磨道,这梦还真他娘地准。自己可不是差点儿被吓死,又差点儿喜死呀。 初尝杏果(一)(3)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除了酸杏和木琴外,受到最大惊吓的要数茂生了。 他看到一个宽膀挺肚的汉子一直在盘问自己女人,周围的人也都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酸杏的脸拉得老长,没个血气色。就知道,公社的大干部来了,是在嫌自己女人好事逞强,给大队和自己惹下大祸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里活计,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堤坝边上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心里一直敲打着鼓槌。他想,公社会不会把自己女人带走,去开批判大会呀。要那样的话,可咋办好哦。他暗怨女人的多事,又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焦心的份儿,却没有一点儿法子。 中午收工后,人们三五成堆地往家里奔,还在议论着工休时发生的事。有的说是好事,没见公社的人走时脸上都笑眯眯的。有的说是坏事,你看酸杏的脸色,想哭都来不及了,给人下跪的想法都有。越是这样说,茂生心里越是焦虑,心就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进家门,茂生就开始埋怨木琴,说咱往后可不敢再逞能闹腾了,把人都吓死哩。真要有个好歹的,让公社开了批斗会,谁去解救你呀。 木琴就宽慰他道,也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唱个歌哼个曲嘛,又没耽误劳动破坏生产,怎么就会开批斗会了。 茂生心有余悸地嘱咐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可不敢再有啥闪失了呀。 正说着,茂林扛着铁锨进来了。看来,他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就直奔这儿了。 茂林说,恭喜嫂子哟,替咱村在公社领导面前露了脸增了彩。公社还准备要在咱村开现场会,这可是咱村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呢。 茂生赶紧问道,是不是要给京儿娘开批斗会吔。待听明白了茂林的解释,一直提到嗓子眼儿里空悬了半上午的心终于怦然落地。他连声道,这就好,没事就好,千万别惹出啥祸端哦。 茂林这么急着赶来,是传酸杏的话,叫木琴今下午不用去工地了,到大队办公室商量筹备公社现场会的事。特别是怎样把工间的文娱宣传活动再搞得红火些,热闹些。 送走了茂林,木琴急忙生火做饭,茂生就在院子里看哄着钟儿。酸枣放牛去了,中午不回来,西院里静悄悄的。京儿没地方去,就围着茂生逗弄着钟儿玩耍。 这时,门外又响起趿拉趿拉的脚步声,振富老婆豁牙子进了院子。她与茂生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拱进锅屋,和木琴唧唧咕咕地说了半天话,又满心欢喜地走了。临走,她还对茂生道,大侄儿真是好命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竟叫你遇上哩,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又说道,俩娃儿长得都随侄儿媳妇,长大了也定是个人物呢。 待送走了豁牙子,茂生懵懵懂懂地问木琴,豁牙子这是咋儿啦!弄得人摸不着头脑。木琴就笑,说是好事呗。 豁牙子这么急地赶过来,是振富指派的。 银行的对象香草明天要来看家。振富本来已经让豁牙子找好了陪伴的人选,就是上次去供销社饭店陪同相亲的雪娥、兰香和满月。但是,今天在工地上发生的事变,让振富立时对木琴有了重新地认识。他觉得,这陪伴的人选必须加上木琴。没有她到场,这场面就升不了格,身价也上不去。 振富一直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他看清了,木琴决不是仅会下蛋抱娃儿的母鸡,而是鸡窝里的凤凰。一旦成了形飞起来,恐怕这小小的杏花村是盛不下她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就盘算好了,一定得让木琴参加银行对象看家的场合。这样做,不仅外场上好看,往远了想,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他把婆娘急急地打发出家门,自己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等回信,直担心木琴不答应,不给他这个面子。 初尝杏果(二)(1) 这些日子来,酸杏一直处在极度郁闷焦虑之中。 外人看到的酸杏,一如既往地在家里村外忙碌奔波。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四处旋转着,没有停歇。有时,他蹲在大队办公室里,召集大小干部开会研究生产。有时,又匆匆行走在进出山坳的路口上,或是穿梭于村内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上。 大多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遇见老人,总是远远地打声招呼。见了娃崽儿,也要上前逗弄上一两句。甚至守着一群人,面对着一个年仅五、六岁的男崽儿,他会趁其不意冷不丁儿地扯下娃崽儿束腰的绳布,用手捏住崽儿腿裆里的小鸡鸡,说大狗狗儿,夜里咬人么。弄得孩子哇哇大叫,提着裤子远远地跑开。 这就是村人眼中的酸杏,憨厚诚实,尊老爱幼,持重敬业,稳妥而又随和,能与所有人打成一片。但是,外表的镇静与沉稳,代替不了内心的烦闷。一脚踏出自家大门的酸杏,是给人看的酸杏。一旦迈进自家门槛的酸杏,才是真实的酸杏。脸色暗淡,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吃饭不香甜,睡觉不酣畅。 最先发觉酸杏这种变化的,是他的女人。宋家女人的贤德,是表里如一的。在村子里,还没人敢拿她与自家攀比。即使比了,也是自取羞臊。女人最理解自己男人内心的熬煎。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减轻男人的内心压力。她也明知道,这样做都是白费劲儿,谁也无法替他排解这种忧虑。 最先让酸杏感到委屈的,是集体上的事。 公社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设现场会如期召开,却不是在杏花村,而是在公社驻地的北山一村。 会议召开之前,酸杏就得了风声,说现场会不在杏花村开了。他曾悄悄地问过杨贤德,说杜主任说好了的,要在咱村开现场会,咋儿说换就换了呢。俺们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哩,弄得堤坝跟绣的鞋样儿似的好看。还特意组织人编排了几个拿得出手的文艺宣传节目,比公社过年汇演的都强。这可是杜主任最赏识的呀。 杨贤德笑着拍拍酸杏略显憔悴的肩膀,说,北山一村人多势大,工程规模大了你村好几倍,更有代表性和说服力。况且,北山一村还是杜主任亲手抓的点呢。不在那里开,还能挪哪儿开去。再说,你村也够露脸的了。杜主任亲自审定你村的典型材料,还要在大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你村的经验做法呢。你还不知足哦。 酸杏红着脸道,这也比不上在咱村开好嘛。 杨贤德又说道,你村的那个叫木琴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呢。我也跟你讲过的,应该把她好好培养培养。你就是不着急。我听说,杜主任专门叫老沈和老胡这两天就去你村考察呢?要叫她干村妇女主任。 酸杏睁大了眼睛道,是么,是么。又急忙转换了口气说道,我也正想向公社汇报呢?准备现场会开完了后,就立马把她扶到妇女主任的位子上。除了她,现今儿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咧。 杨贤德就催道,那还等啥儿呀,赶紧去汇报嘛。 酸杏身不由己地跑去找组织委员老沈和妇联主任老胡,说木琴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好。村班子老早就发现了这么个人才,一直在注意考察她呐。现今儿火候到了,村里一致同意让木琴干妇女主任。请领导快去调查审核,早早给村里解决悬了好几年的大问题,也让“半边天”们早日顶起一整片天呀。 老沈和老胡就说,幸亏你来哩,要不,我们还得跑上十几里山路去找你对口儿呢。这样的话,咱也别跑这趟冤枉腿嘞。正好咱几个都在,现在就填个批复,让扬秘书盖上公章。你这就带回去,开会宣布,叫木琴立马上任。 边说边做,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批复就捏在了酸杏的手里。 酸杏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纸,心想,这就算板上钉钉儿地定死啦。他对这个女人还没想清楚嘛。但是,他绝不敢再说自己对木琴还没弄准,得等等看看才稳妥呀之类的话。他心里恨恨地道,平时弄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不是今儿推就是明儿拖。这回倒是利索,连到村里去考察的程序也免了。领导放个臭屁,他们闻着比肉还香呢。 回村的路上,本就因了现场会的换点而郁闷的心情,又平添了一层更深的忧虑。 自打木琴接手妇女组长以来,她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见,酸杏就本能地对她产生了一种隐忧。到底忧虑什么?他也一时说不清。但是,这种隐忧时时占据在他的心里。随着妇女们渐渐归拢到了一起,准时守规地上工生产,他的隐忧就像块阴影一般地在心里渐渐扩大着。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心理,他没有把杨贤德的话当真,而是有意把木琴看得淡淡的,以此缓解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他想揣摸透木琴的内心,找出自己无端忧虑的原因后,再行定夺。谁知,现场会没争到手不说,自己还弄巧成拙,稀里糊涂地让木琴这么快就干上了妇女主任。实在说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这么闷闷地独自走路,便觉这路的漫长,时间的缓慢。及到迈进自家院子,就感到两腿发软,腰酸背疼,心里堵得慌,极想找个什么作为引子来发泄一通儿。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这么做。毕竟自己的事体只能由自己来处理,怨不得别人。况且,老娘正躺在西屋里。更不敢让她看出啥样变故来,替自己瞎焦心。 酸杏从小就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父亲去世得早,他成家后,与自己女人一起尽心尽意地伺候照顾着老娘,从没有过一句怨言牢骚。这也是村人敬重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娘的病倒,也是这段时间来最叫酸杏焦躁的事了。 初尝杏果(二)(2) 近几天,酸杏娘已经不能下床活动了。 大半年来,她的身子骨一直很赖,咳嗽,气喘,胸闷,下肢渐渐浮肿着。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白天精神头儿又差,饭也懒得咽,茶也不愿进。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自顾自地唠叨个不停。却又口齿不清,唔唔喔喔的,外人一概听不懂。只有酸杏两口子和酸枣能听明白。 酸杏娘说得最多的,就是回忆自己小时和年轻时的往事。大多都是在娘家的日子里,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说到兴致处,高兴了就咯咯地掩嘴偷笑,伤心了就委屈得抽泣流泪,整一个实实在在的老顽童。有时,她还煞有介事地说,老头子来了呢?就依靠在屋门口上,穿的还是走时的那身蓝布褂儿。叫他进来,他就是不敢进,说有神灵拦着门,不放他进屋呀。 说这些的时候,大多是在夜里。大人倒觉不出啥儿来,都说娘是在过阴呢。娃崽们却不行,吓得寒毛倒竖屁滚尿流。夜里一齐拥进东屋里,赖在爹娘的床上不起来。还用被子蒙着头,闷得满头大汗也不敢露一丝儿缝隙。即使在白天,崽子们也不敢轻易跨进西院。到了大人恶声严令非去不可时,也是相约了结伴前往。听完吩咐,或做完事,头也不回地立马走人。酸杏两口子就一直在西屋里陪伴着老娘,挤睡在娃崽们的床上。 酸枣看到哥嫂没白天带黑夜地伺候娘太辛苦,就坚决要求替换他俩,叫哥嫂歇歇。酸杏女人苦笑着指指西屋里仅有的两张床,一张床上躺着娘,另一张就是他俩夜里的栖身之地,哪儿还有空闲地儿呀。酸枣就早来晚走,好留出空闲来,让哥嫂多照顾些屋里家外,兼顾照顾好自己。尤是这样,也把一大家子人拖得筋疲力竭,堪堪也要一个个倒床不起了。但是,一家人还在咬牙坚守着。酸杏还叫茂林的哥哥茂青赶着队里的牛车到镇上,专程把自己的多年好友公社卫生院老中医姚大夫请进了家中。 姚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医,祖传的一手好医术。又到南京科班院校进修过,是公社卫生院的顶梁柱子,在全北山公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是外公社的人有了疑难病症,也会远路风尘地去请姚大夫看病。 姚大夫进了门,就浮起满脸的笑容,上前拉住老人的手,问这儿问那儿。他着重问了老人大小便的情况,查看了老人黯紫色唇舌,捏住手腕上的脉穴把了一会子脉相,又用听诊器前胸后背地捣鼓了一气儿。随后,他对酸杏娘说道,没事,没事呀,身子骨结实着呐。我给开付中药吃,很快就好哩。 起初,酸杏一家子还真以为像姚大夫说得那样,个个欢心喜悦。连酸杏娘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一个劲儿地向姚大夫道谢,并让酸杏女人快点儿给大夫做饭去,还说,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一定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等我好了,必去公社谢姚大夫呢。 酸杏满心欢喜地把姚大夫让到东屋。还没斟上茶水,姚大夫就开口了。他道,老人的病快不行哩,得的是肺原性心脏病,已经到了后期。得有个心理准备吔。 酸杏心里顿时凉冰冰的。 姚大夫宽慰道,老人也是到了时候哩。儿女都尽了心,无憾了呀。又说,我再给开付药方子,回头叫送我的人把药拿来服用着试试。能见好,那是烧高香哩。就怕不顶啥事,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接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龙飞凤舞地开就了一付药方: 桃仁12g杏仁12g广地龙15g昆布15g 全栝蒌15g平地术15g琥珀3g檀香6g 海浮石18g 姚大夫嘱咐道,这中药要用水煎服,连服三天。要是还不见效果,就赶紧考虑安排后事吧。 几付汤药下去,如小石子投入了村前池塘里,不见一点儿动静。酸杏娘身上的病症依旧,甚至还越显严重。酸杏们明白,老娘虽是得了重症,绝不是主要的原因。关键的是,老娘年事已高,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辰了。多陪伴一会儿,也算尽尽最后的孝心了。 这两天,老人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整日喊着饿了,要吃要喝。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一边咳嗽气喘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显出一脸的满足相来。看来,酸杏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只待将体内残存的能量消耗殆尽。像熬干的油灯,就等一阵风前来轻轻扑灭,人也便随风而去了。 在一家老小整日整夜衣不解带地服侍老人的同时,酸杏娘的后事也在悄悄地紧张进行着。 酸杏女人招来豁牙子、兰香等几个妇女,聚到东院里,忙而不乱地为老人赶做过世穿的寿衣,诸如鞋帽、裤褂、裙子等。一边做着,一边念叨着老人的偌般好处来。动情处,唏嘘一片。 酸杏安排茂林,找人做寿材,就是殡葬老人用的棺材。茂生遗传了祖父辈的特有基因,对木工活之类一看就懂,一做就明白,便也加入到了替老人筹备后事的队伍行列。 他们爬山越岭,四处寻来粗大的树木,拽到大队院子里,锯解成木板。为防新鲜的木板潮气过重,就在院子里升起一堆火,反复熏烤了一整天。待板子稍微干燥后,再叮叮当当地合成一付棺椁。茂青到镇子上买来油漆,把棺椁涂成了暗红色。又请来振书,在棺椁前面的挡板上书写了一个规整的大大的“寿”字。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人们显得非常精细而又有耐心。总是反复比对修正,生怕出现一丝儿的疏漏。白日里依旧上工干活的人们,下工后,也都主动聚拢过来,搭个帮手,力所能及地寻一些事情来做。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很买力气,是出自内心地认真来做,绝不是摆摆样子给酸杏或是其他人看的。他们都是宋家女人亲手从自己娘肚子里掏出来的。对于这份恩情,村人看得很重。因而,在老人行将离世的时候,尽可能多地出一些力气,还一份情意。 木琴的任命令是在一个上工集合的早晨,由茂林对众宣布的。酸杏没有亲自出面宣布。一来,老人的病情搅得他六神无主,无瑕他顾;二来,一想到那张纸的出炉过程,他心里就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便有意不去碰它。村人一致认为,是老娘的病让酸杏顾不上亲自对众宣布的。这也在情理之中,村人都没有任何的疑虑和揣测。于是,生产上的事,酸杏就全权交给了振富和木琴分工负责,茂林两头兼顾地来回跑,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筹备老娘后事的琐碎事务中。 看到寿衣和棺椁都已有了眉目,特别是看到村人们自觉自愿地来真心做着一些实际事情,酸杏心里大感安慰。他暗暗寻思道,做人还是厚道些好哦,做事也是公道些强,遇事有人管,遇难有人帮。 趁着夜色,他匆匆赶到振说,娘说过多次,不愿与爹在他现今儿躺着的墓穴里合葬,嫌气脉不正。要不的话,酸枣也不会遭那么大的变故。想请老哥替老娘重新勘察个墓穴。万一老娘有个闪失,下葬时就一块儿合葬。他又一再说,自己不应该带头搞这些个的。但娘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就这点儿要求。自己只能照办,也算了了娘的最后一份心愿。说着,就有老泪流下来。 振书不敢怠慢,立即答应下来。他说,咱村的墓地都集中在村南通往镇子的路边山坡上,还是在那儿寻一块妥当些。风水正不说,不管谁家上坟添土烧纸的,也都忘不了分给叔婶一份。 于是,俩人约定明天一早就偷偷地去勘察一下。待确定好了穴位后,马上动工挖穴建喜坟。这样做,或许还可以冲冲晦气,娘的病说不定也就好了。 村里的习俗是,人还没去世之前修建坟穴,即为喜坟。可以冲煞气,挡凶神,对老人及子孙有百利而无一害。 初尝杏果(二)(3) 酸杏回到自家西屋时,已经很晚了。屋里还有振富两口子、茂林两口子、酸枣和茂生。木琴的娃崽儿太小。白天来过后,茂生就不叫她夜里抱了来,怕冲撞了邪气。 在日头落山的时辰,酸杏娘的病情突然好转了。她也不咳嗽,也不气喘,面色红润,精神头儿好得不得了,比平时还要强上好几倍。茂林等几个年轻点儿的人高兴地道,婶子可好哩,肯定是又做寿衣,又做寿材,冲掉了邪煞,把病症也连根儿冲掉了。 振富忧郁地回道,可不敢这样讲哦。我看,好像是回光返照呢。看来,也就是今晚的事哩。得把寿衣拿进来预备着。万一不好了,立马穿上。别等着身子硬了再穿,就不好弄嘞。 几个人虽然按他说的去做了,心里还在往好处想。断不能这么精神的人,说不好就不好了。 此时,酸杏娘已打开了话匣子。她口齿清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些有影没影的令人害怕的事情。 她有时指着门外,说老头子就在院子里站着呐。为啥儿不敢进屋呢?就是因为屋墙上挂着**像。她煞有介事地说,**他老人家就是天界里专管牛鬼蛇神的菩萨。任哪方神圣见了他,都怕得要命呢。又说,咱村子所以安宁太平,是有神灵护佑着。这神灵就是一只火狐狸,有千年的道行,隐居在北山的古洞里修行。要是出来叫人遇见了,必会生气,降下灾难,惩罚不良的人。早些年,村里刮了一夜大风,刮毁了多少房屋树木呀。就是有人冲撞了神灵,惹得它生了气,降下了灾祸。 老人的一番言论,把屋内的人吓得出声不得。想听又不敢听,左右矛盾。他们害怕的不是神灵鬼怪,而是这言论要多反动就有多反动。传播封建迷信不说,伟大领袖**主席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竟说是菩萨下界。这不是反动是什么呀。 振富边听边对屋里的人一遍遍地嘱咐道,这话咱可千万不敢讲出去,就是开批斗会游大街,也不敢承认呀。 众人一律点头称是。 酸杏迈进屋门的时候,老人似乎已经累了,精神萎靡下去,头靠在床头的被子上。仔细观察,才能看清老人在轻微迟缓地呼吸着。 酸杏叫大伙儿回去休息,说,都累哩,回去睡会儿觉吧。一有事,我再喊呀。 振富道,女人都先回去吧!家里还有娃儿嘛。男爷们儿再呆会儿,守守再说。我总觉得今晚可不敢大意。 豁牙子和雪娥刚跨出院门,就听西屋里顿起忙乱之声,还夹杂着急切地说话声。俩人掉头跑进西屋,看见酸杏娘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倒着气,僵直的眼神在四处扫瞄着,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彻底地叫人听不清楚了。连酸杏和酸枣也是茫然无知。 酸杏女人好像明白点儿。她赶忙把酸枣的手推给婆婆。酸杏娘就死死攥住二儿子的手不放,眼皮不眨地盯看着,嘴微张着,好像要急急地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几分钟后,酸杏娘急剧地抖动了几下身子,嗓子眼儿“咯咯”地轻响了几声。随之,老人便睁着混浊黯淡的眼睛,溘然长逝了。 屋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如一阵凛冽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屋子,并穿透这小小的院落,迅速覆盖了山村的上空,漫漶在夜色浸透了的山坳里。 杏花村令人敬重和爱戴的老人,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里,驾乘着阵阵寒风,扶摇而去,撒手西归。就这么默默地离去,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死不瞑目的缺憾,轻轻遁去,不见了生命的光亮。被她亲手接纳到世间的数百条生命,却依然闪烁着万丈光芒。黯然干瘪的躯体里,承载了亮丽的光泽,承载了未尽的期盼和对生活的渴望。 屋里的人都在嚎啕大哭,既是对亲亲的人儿刻骨铭心地哀悼,又是向未知的人们传递着一个不幸的噩耗。 酸枣忽然没了声息,身子慢慢地倾斜着。在即将倒地的刹那儿,茂生急忙扶住了他。 酸杏女人边哭边数落道,娘啊!你走哩。我知你为啥儿闭不上眼哦,是为了二弟的家事呀。 茂生急道,别说哩,都知道哦。还是抓紧办正事要紧呀。 振富见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人能止得住,便大声喊道,都别哭哩,还不到哭的时辰呢。想哭,有哭的时候呀。咱得赶紧给先人穿寿衣呀。 在他的督促下,女人们拥上前去,用温水擦洗了一遍身子。按照习俗套路,给老人换上崭新的寿衣。男人们也都收起泪,把西屋里的家具摆设全搬到东屋。又将麦秸抱进来,厚厚地铺到屋地上。 这时,屋外四周的街道上传来急急地脚步声。想是屋里的哭声惊醒了附近业已休息了的人们。他们急急地穿衣下床,磕磕绊绊地奔走在狭窄幽暗的小路上。重重的脚底板儿慌乱地拍打在干硬的街道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在山村清凉透明的夜幕里,显得格外清晰惊人。 初尝杏果(三)(1) 夜幕刚刚褪尽,山岭沟坎渐次醒来。 四野不再沉寂,山村夜里独有的静谧在不知不觉中被渐起的喧闹打破。时不时地,就有长短急缓的鸟雀鸣叫声从颇显冷清的四野间悠然升起,又悄然坠落,散入密枝枯叶间,不见了一丝痕迹。山依然是青黛色,连绵起伏。肩靠着肩,臂挽着臂,站成严严厚厚的两排,从杏花村北面绕过来,沿着一条弯曲如飘带子般的山路,一直向南簇拥护送而去,直达山外的坦荡平川。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寒湿冷。深吸一口气,肺脏间都感觉到“嗖嗖”的凉意。四处流荡的凉意里飘浮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同时能嗅到一丝丝生火烧柴的烟草气。有狗儿的叫声,鸡鸭牛猪的叫声,爷娘呼儿唤女的声,开门挑水的声响,一起混入了刚刚奏响的晨曲里,构成一幅山村初醒的水墨画卷。 村南一里许的路边山坡上,晃动着两个身影。俩人浑身上下沾满了霜花,口里一股一股地吐出白色的雾气。四周是一片大大小小杂乱凸起的坟丘,上面覆盖着枯干的蒿草,又沾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曦光映照下,四处散射出晶莹的光彩。 振书手里捧着一个罗盘,在坡上排列无序的坟冢间徘徊辗转,东张西望。他前走走,后退退,眼睛紧盯着手中那个小小的土黄色罗盘。酸杏紧跟身后,亦随之前挪后退。他的眼睛却是警惕地巡察着四周动静,特别是人的动静。他撇下家里忙乱的人们,与振书偷偷地跑到墓地,就是想替老娘重新寻一块好的墓穴。 自打弟弟酸枣家遭不幸以来,酸杏母子俩就一直把不幸的因由嫁祸到了爹的墓地上。母子俩觉得,就是爹的墓穴位置不好,才导致了弟弟一家的灾难,是先人不护佑的结果。一直以来,酸杏把要重新勘察祖坟的想法强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以他现有的身份,若一个不小心透出风去,其后果可想而知。不仅支书的位子不保,恐怕连党票也得撕了。公社的官老爷们可没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下属擅自带头搞封建迷信,破坏社会主义新风尚的。现在,机会终于等来了。为了完成老人的遗愿,为了彻底改变弟弟的困苦命运,他甘愿冒着政治上的风险,狠下心肠,义无反顾地来做这件于自己家族利益密切攸关的大事。 原想趁老娘未咽气时就建喜坟的,也好让老娘知道后安心地离去。现在全不用了,可以一气呵成地了却这桩心事了。为小心起见,他与振书天不亮就偷偷溜出了村子,一直盘恒到天大亮。 振书终于站在墓地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反复挪动着罗盘,调对着角度。最后,他把脚下的枯草拔了拔,便把罗盘轻轻地放到地上,说,就是这儿哩,比其他的穴位都正不说,相口儿正好直对着南山峰顶边的漫岭。是艮山坤相,平稳,劲儿足,对今后的娃崽儿更能用得上力呀。 酸杏顺着振书的手势认真比对了一回,确信无误后,也觉得这个墓穴选得不错。看着舒服,瞧着顺眼,便放下心来。他笑道,全听你的。回去,我就叫人来这儿起穴。后天下葬时,把爹也一块起过来合葬。随之,他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振书道,这事也就你知我知,任谁人也不敢讲哦。 振书回道,知哩,我干这营生儿也是违法的,自个儿还能把自个儿往粪坑里推么。 俩人边说着,边迅速离开了坟地。到了村口,振书把罗盘掖进怀里,绕道村西小径,匆匆地赶回自家去了。酸杏也拍打了拍打身上的霜花草屑,回到哀声不断的自家院落里。 初尝杏果(三)(2) 酸杏娘的丧事牵动了全村老小的心肠。就连不懂事的娃崽儿也跑了来,躲在大人们身后,害怕又好奇的向西院里张望。 酸杏的家里院外聚满了奔丧送纸随香的人群。他们除了见缝插针地抢做一些琐事外,大都等候着丧主前来安排自己应承担的工作。 酸杏说,老少爷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可不能光顾了忙私事就耽搁了生产哦。这儿,先留几个人帮个忙。其他人都按时上工,闲时再过来打打帮手。 随后,他叫振富里外照应着报丧、采购、上账等琐碎事,让茂林带几个人去起建墓穴。他把生产上的事完全托付给了木琴,说道,木琴你费心多承担些。该安排的事,就可心地安排。有男爷们儿不服管的,就来跟我讲。出了啥问题,我与茂林顶着,替你掌腰。甭顾虑哦。 酸杏的这番处置安排,具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远见卓识和纷乱事物中觉察潜在危机的预见性。为他后来顺利摆脱镇联合调查组穷追不舍地问讯,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日后木琴能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最终为行将垮台的酸杏挽回败局,提供了大义凛然的藉口。当时,在村人看来,不过是酸杏一以贯之的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生产为重、以集体利益为重的工作作风具体体现而已,未见有啥蒙蔽革命群众,对抗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的丑恶嘴脸和包天狗胆。 人们都按照酸杏的妥善安排,纷纷走去做自己份内的活计。拥挤的贺家门庭,顿时松散了不少。 酸杏娘的娘家就是北山一村,她的亲戚们遍布在镇子周围的村落里。贺家子孙被指派去,挨门逐户地磕头报丧。茂林则带着四季等几个男劳力,到酸杏和振书勘察好的地点挖掘墓穴,并指定一切都得听振书的指点。 山村里的丧事隆重而又繁杂。既要中规中矩地合乎古老的礼仪习俗,又要体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移风易俗的良好风尚。两者都要兼顾,舍了哪一方面都不行。不是政策不允许,就是怕被村人看笑话,难煞了主持管事的人。 这次的丧事又极为特别,丧亡的是全村最受人敬重爱戴的贺家女人。不管搞多隆重,都不会过分,也不会叫人说三道四的。但是,丧主却是村支书。从工作和影响来考虑,太隆重了是断断行不通的,于公于私、与情与理都不好把握。振富曾向酸杏讨教过,问咋样办理才好。酸杏也拿捏不准,再加上重孝在身,更没心思考虑周全。他就道,你看着咋办好,就咋办,只要甭弄出差错就行哦。 这话等于没说,更让振富犯了愁。 振富想疼了脑仁儿,终是没有拿出个完全之策来。他忽然想到了木琴,暗自道,这女人文化高见识广。从她接手妇女生产组,到自发组织工间文艺宣传,再到全公社树典型推广,一直到公社任命为多年无人能拾起的妇女主任,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处处显示出她高人一筹的胆识和魄力。看来,这事要想稳妥,必须找她商量一下。 于是,他急慌慌地跑到村外,找到正忙着指挥社员整理耕田的木琴。拽到无人处,他悄悄地与她商量,这丧事的操办规格和掌握尺度到底要怎样弄才好。 木琴就笑,说道,振富叔,你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我吗。我哪儿懂村里的习俗呀。 振富严肃地道,你可不能这样讲哦。虽是不懂习俗,可这政策上的事,你能拿稳呢。再者说,咱商量的意见,也就是村集体领导的意见,对内对外都能讲得通才行呀。 木琴见振富一本正经的样儿,知道不是找她随意闲扯来的。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回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上级要求简办丧事,咱就简办丧事,坚决执行上级的政策。不过呢?老人的丧事也不能太潦草了。全村人都憋着劲儿地要好好送走老人呐。这份热热的心肠也不能冷了,都是众人的一片心意呀。白天,除留下几个帮忙执事的人,其他劳力该上工的上工,该干活的干活,不用都聚在村里。窝工碍事不说,影响也不好。夜里,想去尽尽孝心的,就可意地去。就算整夜整夜地呆在灵屋里,也没啥儿大不了的。丧事的礼仪程序还是按老规矩办理,就是别太张扬了。一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习俗,就躲避着人眼悄悄地搞些。动静大些的程序,能减缓的,就减缓些,尽了心意也就行了。下葬的时辰,最好选在中午工休的时候。愿意去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去多少也没关系。就等于为老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造不成什么负面影响的。这样,对上级,对村民,都能有个好交代。振富叔,你看呢。 振富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他道,你的意见最妥帖,跟我想得一模一样呢。咱就这么办咧。 振富急急地跑回来,对酸杏讲了。他一再说,自己替酸杏思前想后地推敲了好半天,觉得这样办理最妥当,问酸杏的最后意见。 酸杏听后,正中下怀。他连声道,好,好,就这么个法子办理。叫你费心哩。你的这份情意,我可永远装心里嘞。 这桩表面看来积极响应上级号召革除封建陋习勤俭节约办理的丧事,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地按照老传统老习俗来办理的。尽管场面小了很多,也不很热闹,但所有的礼仪程序基本没有走样儿。 按山里的习俗,人死入殓后,就停摆在灵屋里。要停放三天,整日烧纸不断香火不停,时时接受前来吊唁人的祭拜。死者的娘家亲戚及本门等一干人,要在停灵的两个整夜里,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灵屋里守灵。与死者为伴,共同陪伴她度过阳世里的最后时光。孝子贤孙们要每天分早、中、晚三次送汤儿,也就是给故去的灵魂送饭吃,提水喝。活着的人要吃要喝,死了的人当然也要吃饭喝水。 所谓的汤儿,就是用小米煮得半熟的清汤水。把清汤水舀进一个窑罐子里,送到村后北山脚下的一块空场上。再将清汤儿洒在地上,意为这汤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滔滔大河,挡住了死者回家的道路。今后,死了的人只能在阴间的土地上四处溜达了。 这块空地原来建有一个土地庙。早些年间“破四旧”时,小小的庙子已被荡为平地。但在村人的心目中,这里仍然是能呼风唤雨保佑家人安康的土地神祗安居之所。据说,人死后,那剥离肉身的魂魄一时无处安身,就暂时寄居在土地爷那里。待三日内送来赶路的盘缠,也就是路费什么的,死者就要或骑马或坐轿地到泰安地界的冥府里去报到,申请再次下世投胎的事宜。 这送汤儿也是有讲究的。第一次送汤儿,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诉死者,你已经不是活人了,成了阴间一鬼魂。以后,就要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劳动,并按时接受儿孙们的拜祭。 指路的队伍由死者的叔伯娘婶、亲戚近门、孝子贤孙等一干人组成。孝子们要一律身穿白色长袍大褂,头顶孝帽,腰捆麻绳,光赤着脚丫或穿着麻秸打就的草鞋。随行的人,是本家的只戴孝帽,是亲戚的既戴孝帽又腰系孝带,长长地摆成一支队伍,孝带飘舞地一路行来,聚到土地庙前的空地上。这时,主事的人便拿过一根梢头上绑着一束香的扁担,递给死者的长子。死者长子接到手里,站到一只杌子上,将扁担向西南方向高高举起,嘴里要清晰无误地大声喊道:娘,西方明路,苦时用钱,钱上安身。这绕口令似的话句,要一连喊叫三遍才行。 指路时,是不准哭号的。一哭就会把死者哭迷糊了,还以为自己仍是喘气的活人呐。这样,便会无端地生出事端,弄出动静来。俗称显灵,会吓着活人的。指路过后的正式送汤儿,必须叫孝子们可着劲儿地哭号。以此炫耀死者生前熬下的一大家子人有多么壮大,气势有多么宏大,人气有多么旺盛。 酸杏娘的送汤儿场面,本应宏大热闹的。按照振富的原先设想,全村的人可能都会来参加。再加上外村前来奔丧的人,保守估计也得几百人。但是,讨了主意的振富绝不会傻到为显示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连上级政策与社会影响都不顾的地步。他把送汤的队伍减了又减,只剩酸枣带了酸杏女人及几个侄子侄女。也不哭号,也不张扬,借了灵屋里的哭声,偷偷地去,悄悄地回。这指路,本应是长子酸杏的事。每到这时,他都借故躲到了外面,假装不知不晓,不闻不问,任由二弟酸枣带着贺家人闹腾去。 守灵的第二天傍晚时分,要送盘缠。就是给死者送上大把大把的路费,好让她骑马坐轿跋山涉水地去泰安冥府报到挂名,以便争取早日安排自己下世投胎。这个场面要十分隆重,连同下葬那天在村头摆路奠一样,是全部葬礼中最大的看点。 这个时候,前来奔丧的宾客,也就是死者的闺女、女婿们是鼎鼎关键的人物。他们要在土地庙的空地上,一个个地单兵教练,逐一对了纸糊的灵位磕头拜祭。这磕头的名堂花样繁多,有一揖三叩,就是作一个揖叩三个头。还有什么三揖九叩、四勤四懒叩、大奠叩、小奠叩、三八二十四拜等等。此时,宾客就会被人们任意地摆布过来,再摆布过去,成为品头论足的对象。聪明的人就愈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以期留下好印象,让围观的人赞叹一回。稍犯糊涂的人,心意不专,敷衍了事,就会被评得一塌糊涂,留下一生的话柄,让人们饭后茶余作笑谈。以至几十年过去,这坏印象也消除不了。 鉴于当时情况特殊,上级政策不允许,振富在与酸杏商量之后,将这一程序进行了改动。闲杂人员一律不准前去围观。宾客中,也只叫酸杏娘的亲弟酸杏舅前去把关验看。仍然由酸枣带了酸杏女人等至亲贤孙几个人去。烧了纸,磕了头,又悄没声息地急忙赶回,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此时的酸杏依然躲了出去,见送盘缠的人完了事,即现身灵院,招呼宾客前去开席。他一再道歉说,原本想按老规矩,把娘的丧事办理得清清楚楚。可是?国家有政策有条文,不准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咱得听党的话,与上级保持一致呀。 众宾客都道,理解,理解呀。俺村死了人,也就是由大队在上工集合的时辰,把人归拢到一块,说几句话,就算开了追悼会啦。随后,埋了也就完哩,哪有这里板正儿呀。 酸杏连声应道,就得这样办,就得这样办哦。 本来,这样煞费苦心地安排调度,不会有任何闪失和纰漏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酸杏们天边儿里也没料到,出殡的前一天夜里,竟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无法解释又意想不到的变故出来。这一变故,不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给杏花村未来的日子带来了深远影响。 初尝杏果(三)(3) 晚饭刚过,外面一片漆黑。空气里流动着浓重的湿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宾客们正坐在西院灵屋里,吸烟喝茶,天南地北地调侃闲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奇闻轶事。主动来帮忙的妇女们,淌水似的在院里屋外穿梭个不停,收拾碗筷盘碟,顺带烧茶续水。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金莲的异常举动,依旧各自忙着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莲本应在锅屋里烧火的,不知啥时候,也进到了西院灵屋里。灵屋里坐满了外来亲戚和本村想要守灵的人。他们都在热火朝天地拉呱说事,追悼老人无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同时,也顺便相互攀亲结友,共诉衷肠。 正热闹处,棺椁后头的阴影里,竟悠悠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抖颤着,纤细又苍凉,直钻耳鼓,刺激得人们头皮发麻发根倒竖。屋内的喧闹声顿时杳无踪迹。棺椁上的一盏煤油灯摇摇欲熄。昏暗的灯光映射在人们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显出灵屋内的恐怖诡异。像是有一阵凉风随哭声轻轻旋起,瞬间刮到了每个人面前,使人不自觉地打个冷颤儿。心里惶惶地,有一种迅疾拔腿逃离的强烈欲望。 仗了人多势众胆大心齐,众人都极力按捺下欲逃的冲动,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觉蓦然出现在灵屋里的金莲。在此之前,金莲一步都不曾跨进过西院的门槛。她生性胆弱,最怕死人的事。就连忌日里到祖坟上烧纸祭拜,也是远远地站着,从不肯上前。为此,振书曾背着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说人家上坟都是抢头下马地左右围护着,就你媳妇多事,像外人似的当起了看客哩。四方回头就跟金莲说了。金莲还骂道,那老死鬼要害我哟,不知我天生胆小,就怕这儿么。今天,她却把众多的男人女人们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儿。 金莲依旧在“依依呀呀”地伤心痛哭着。但哭出的腔调却不是她的,像似一个老年女人的哭声,柔弱缠绵,又苍凉无力。 酸杏女人惊讶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声哩。她随即又醒悟过来,尖声喊道,娃儿爹,娃儿爹,娘附体显灵咧,显灵咧。 众人顿时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么害怕。几个男人把金莲扶到东屋里的床上。几个老年女人就围上来,或哄或劝,想止住金莲怪异的哭声,但不起丝毫作用。 有人喊道,快去撕把桃树枝子来,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气赶跑呀。 立时,有人跑去,折了桃树枝子,飞快地递过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抓起一把桃树枝子,一边往金莲的身上拍打着,一边数说着什么。意思是,你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了,好好待你安顿你,还不知足么,发啥儿邪呀。侄儿媳妇这几天忙里忙外地伺候着,还要无端地受折腾,你能对得住谁人噢,等等。 金莲忽然不哭了。她稳稳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着衣襟,抬头对了满屋地上的人微笑着,活脱脱一副酸杏娘生前的模样。 有人问她,有啥话要讲么。 金莲不语,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 再问,这丧事也是尽了心地做,你还不称心快意么。 金莲道,也称心哩,就是没有赶脚的牲口,我没法走路哦。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是的,按照习俗,女人故去,要纸扎的牛。男人故去,要纸扎的马。在送盘缠时,一把火烧了,就算给死者备下了赶赴冥府报到的交通工具。酸杏家在办理丧事时,恰恰没敢扎这些招惹是非的纸草,便也没有牛、马、聚宝盆之类的东西。看来,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编排虚构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处呀。 众人一片唏嘘声,都说,这老太太的神灵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还敢附体显灵要这儿要那儿的。 金莲又不作声了,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趋前跪地应道,娘,你也别吓着这些人。他们可都是为陪送你才来的呀。要说这纸草,现今儿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没敢做。再说,现今儿的交通又好,只要有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又快又稳当。要是你非要牛骑,赶安顿完你咧,咱就给你扎。扎个又大又壮的牛,能骑能做活,多好哦。 金莲忽又说道,村人作孽哟,就要出祸端呀。小心点儿好呢。 有人急问,啥祸端,啥祸端呀。 金莲似乎疲倦了。她打了个呵欠,说道,我走哩。说罢,眼睛沉沉地合上,便没了动静。 等了一小会儿,金莲又睁开了眼。见满满一屋人都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她惊讶地问道,这是咋儿哩,看啥儿呀。又说,我咋躺到床上哩,还有一盆碗筷未刷净呢。 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纷纷说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一边说,一边退出东屋,拥进西院的灵屋里。 坐下后,人人议论这桩怪事,个个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有说世上真有鬼怪神灵的,有说金莲有意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酸杏舅煞有介事地道,这事也不假呢。早些年,俺村姓郭的一户人家死了老太太。儿女们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还有力量置办送盘缠送汤水的事呀,就用苇席卷巴卷巴挖个土坑埋哩。过了半年多,俺村一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从没见过这老太太,竟叫老太太附了身咧。一般的举止模样,一般的哭声语气。数说娃崽们的不孝顺,不给送盘缠,逼得她用小脚丈量着去泰安阴府报到。又没有打点守门小鬼的钱,进不了阴界,只得一瘸一拐地赶了回来,弄得满脚水泡呢。娃崽们吓得赶紧扎纸牛做纸马地烧了,这怪事也就不再有了。那小媳妇虽说一辈子未开怀,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现今儿又没了男人,却也活得好好的,从未见再招惹上啥邪事。这儿可是我亲眼见的,还能假了么。 年轻的崽子们就偷偷地抿嘴嗤笑。老年人则一律点头称是,说假不了,假不了哦。 这一夜的守灵,人们不再如前夜那么困倦。围绕着鬼怪神灵的话题,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一个通宿。直到天已放亮时,他们才一个个疲倦不堪地倒头迷糊了一小会儿。随后,又赶紧爬起来,各自忙起白天的事来。 老人下葬的时辰,选在了午饭后队里尚未上工的时段。这是酸杏、木琴和振富一致认可的下葬时间。其中原由,也只有他仨人心知肚明。 振书还为此找到酸杏,说,婶子下葬的时辰在下晚儿四、五点钟最好呢。 酸杏搪塞道,队里的生产任务这么重,咱可不敢占用社员上工的时间。再说,外村的宾客也得赶早儿回家。要不,就得赶夜路回哩。 老人的丧礼简朴而又隆重。抬棺的时候,全村老少密密麻麻地簇拥在酸杏的屋里院外,并占据了院外周围几百米远的狭窄路面。酸杏家人的哀嚎,引带起黑压压人群里沉闷如雷的哭泣声。人们流露出真诚地哀伤和惋惜。一任眼泪夺眶而出,布满在老老少少勤劳善良的脸庞上,勾画出一幅幅脏兮兮的却又明晰动情的脸谱。 沿着弯曲的小路,送葬队伍逶迤成长长的人流,顺山势而下,缓缓流动到村南的路口旁,又聚积到祖林里。除了一片耸动着黑黝黝的人头,见不到那片原本冷清荒凉的坟冢了。 下葬前,由茂林主持,就地召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简单回顾了老人辛勤坎坷的一生,赞颂了老人与人为善与人为乐的崇高品质和楷模精神。随后,在一片失声痛哭声中,老人稳稳地入土为安,终于止住了她艰难跋涉人生之途的脚步。 这个时候,从昨晚就阴起来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由初时的毛毛细雨,渐渐变成了中雨。无数银珠般串成的雨线从空中垂下,没入干硬的土里。清亮亮的雨声如蚕宝宝吞噬着肥厚的桑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开端。 人们纷纷四散离去,奔回自己温暖干爽的院落。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还在议论着金莲的怪异举动和老人隆重的葬礼场面。直到很长一段时日里,这样的议论声仍然随处可闻。 二十多年后,就在酸杏的家里,已经在县里教书的钟儿携带未婚妻回家看亲,顺便来看望仅剩了一条腿终日靠拐杖行走的酸杏。 酸杏应钟儿的要求,边品尝着他带来的新绿茶,边回忆着早已过去了的那些陈年旧事。说着说着,就重新提到了金莲的这桩怪事,说金莲能走到现今儿点烟问神的地步,都是从那时埋下的孽缘。 钟儿解释说,这种怪事能够发生,也不算奇怪。科学地来解释就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电磁场。虽然实体的生命特征消失了,磁场中环绕着的电子团却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要在特定的空间里继续存在一些时日。一旦这种存留的电子团与另一个人的电磁场相遇,而这个人因生理或心理的缘故,本身的电磁场能量减弱得太多,就会被空间里残存的强势电子团控制或俘虏。其思维惯性和受控的举止习惯,便会在活着的人身上具体表现出来,也便有了鬼魂附体之说。 酸杏听不懂钟儿说的什么场什么团的。他依旧不服道,那她咋儿跟活人似的要这儿要那儿,还说得头头是道呐。 钟儿想了一会儿,也是一脸困惑地回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也一时讲不清。不过,鬼魂之说,实在虚无得很,科学上也解释不通。要是按照电磁场的原理来解释这些,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酸杏不再与他争论。他默默地吸着烟,响响地品着茶。钟儿知道,自己只顾按照自己理解的思路夸夸其谈,有些违迕了老人的心思。他便立马住了嘴,不敢再拾起这个话头儿。 初尝杏果(四)(1) 木琴正领着妇女们在地里整墒修渠。一个半大孩子跑来捎话说,茂林在大队办公室里有急事,叫木琴快点儿去。 木琴撂下铁锨,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大队办公室赶去。 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群麻雀在院里飞上飞下,找寻着地上秋天里遗落下的谷种玉米粒儿。木琴刚跨进院落的大门,这群麻雀如轰炸机般哄然而起,飞上了屋顶枝头,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叫闹着。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动静。木琴随口问道,在屋里吗。随即推开了摇摇晃晃的门板。 屋里只有茂林一个人,似在焦急地等着。见木琴进来了,他的眼神亮亮地一闪,说道,你可回来哩。公社通信员刚刚骑了自行车跑来,送来个紧急会议通知,叫你赶快收拾一下,去公社集合开会呀。 木琴接过通知,认真地看了看。这会议通知来得急,催得也急,叫各大队妇女主任务必于今天下午天黑儿前赶到公社,参加由公社组织的赴外地学习经验交流会。会期三天,不准迟到,也不准代替或缺席。通知的底款是公社革委会,并盖了个暗红色公章。 木琴一下子犯了愁。她想,会期这么长,自己的孩子还在吃奶,放在家里可怎么行。要是带在身边,又有诸多不便,也怕公社领导不允许呀。 正犹豫着,就听到身后有粗重的喘息声,就如茂生行房时那种短促而深沉的声音。同时,又感到有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她的后脖颈皮肤上,温湿又微痒。木琴心里一惊,尚待转身看看是谁,却被后面的人猛地紧紧搂住。耳边随即响起茂林不连贯的声音:木琴,木琴哦,可想死我咧。吃饭也想,做梦也想与你撕搂在一块哦。求求你,求求你哩。叫我搂你一回,亲你一回,好上一回吧。就一回,我死了也不冤屈来这世上走一遭哦。也不枉了我往日对你的提携和照顾哦。 茂林一边表白着,一边把手狠劲儿地伸进木琴的衣襟里,抓住她鼓胀的揉搓着。同时,又把自己业已拱起的裆部狠狠挤压在她圆滚的臀部上,肆意地扭动着。 茂林想望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自打第一次进到木琴的家门,他的情欲中便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沾染上了木琴的情愫。无论是白天情欲催发,还是夜里在雪娥的身子上尽情发泄,他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木琴的身影。一任自己怎样理智地驱逐,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愈是想驱逐,晃动的影子愈清晰,欲望愈焦渴迫切,难舍难忘,不能自己。有时,在夜里正与雪娥撕缠,下体将要疲软罢战的当口儿,他就使劲儿地想木琴。想象着与她缠绵云雨,下体必定昂首暴胀。顺势挥师直捣黄龙,就此完成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今天上午,茂林一个人坐在大队办公室里偷懒,胡乱地看了几张报纸。除了已经学习得腻烦了的社论文件精神外,整篇的文字,他也认不了一半。他感到无聊得紧儿,便放下报纸,胡思瞎想起来。想着想着,就把心思瞄到了性事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木琴。心里幻想着与木琴单独在一起时,如何与她接近,如何与她厮磨亲嘴,如何与她钻进干爽暖和的被子里交媾合欢,似乎真的就与她在一起苟合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腰,揉搓着裆内累累的一堆儿。下体坚硬如热铁,并有液体流出,弄得裆内粘滑一片。 正在这个时候,公社通信员急急地赶了来。一推门,把茂林吓得打了个冷颤。幸亏他处理得镇静老道些,通信员又是个不通人事的毛孩子,才没有露出马脚,弄出尴尬的场面来。 在临时抓了个娃崽儿去送信的这段时间里,他脑内憋了大半年的妄想顿时雄起爆裂了。他幼稚地琢磨道,木琴能有今天的进步,哪个环节也没少了他茂林的鼎立支持和关照。木琴是个聪明透顶的人,肯定会对自己充满了感激。就算是对他的感恩和回报,面对自己这点儿要求,想来也不会推脱的。即便推脱了坚决不干,也不会对他怎样的。毕竟这种事捅了出去,不管对谁,都没个好看相儿。于是,在木琴贪看通知的时刻,智乱心迷的茂林终于色胆包天地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行动。 木琴被茂林当胸紧紧抱住,脑子“嗡”地一下就懵了。她从来都没想到过,会有人打她的主意,而且竟是茂林,一个给了她莫大帮助而自己又天天拿他当自家人的人。这片刻的迟缓,让茂林乘虚而入。他的手直接摸到,像抓到了两个新出笼的精细面粉馒头,使劲儿地揉搓着。木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和惊恐。而颤栗和惊恐又让她感到窒息,大脑中一片空白。她一边本能地撕扯茂林伸进怀中的结实而有力的手臂,一边惊叫道,茂林,你发疯了,要干什么呀。 她的反抗和提醒丝毫没能阻止茂林失去理智的举动,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疯狂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望。茂林的攻势愈加强大而迫切,并把木琴死死地压倒在排椅上。 面对茂林的强有力进攻,慌乱中又瞥见他紫红扭曲的脸和充血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木琴顿起放弃的念头。挣扎的力度也一下子失控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茂林借了木琴反抗顿缓的刹那儿,就要解开木琴的衣扣。猛然,木琴若惊醒的母狮,屈起膝盖,向茂林的裆部狠狠撞去。就在茂林一声惊叫的同时,木琴腾出左手,狠狠地扇向他的脸。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又在惊涛骇浪般的搏击中戛然而止。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在惊惧恐怖肝胆欲裂的瞬间,猛地睁眼醒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有那么极暂短的沉寂。除了俩人呼哧哧地喘息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的声响。俩人互相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曾做出过什么事情。或者俩人的思维已经暂时停顿,没有了丝毫的思考判断力。待思维稍一运转,俩人顿时明白过来,刚才的确发生过真实不堪的一幕。 木琴匆忙把衣扣重新扣上,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茂林,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竟能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呢。 茂林一手捂住被打疼的脸颊,一手捂住顶疼了的裆部,呆愣了片刻,蓦然明白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刚刚还是满脸的迷茫,顿时被惊恐所代替。他就势跪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人,是……是畜生。我想你想疯哩……想疯哩,就干下了这……这事体。你打吧!骂吧!就是杀了我也……也随你呀。说罢,又“呜呜”地哭泣起来。 木琴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和头发,慢慢冷静下来。尽管心中依然翻滚着强烈的报复欲望,但她知道,任何不理智行为,都会把她推上尴尬的境地。无论对工作,对家庭,对自己今后将面对的一切,都会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和伤害。她需要冷静地思考,来妥善地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木琴沉默了一大会儿,断然说道,茂林,我知道你是一时的非分之想,惹得自己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你喜欢我,这不怪你,可怎样也不能做出这等下贱的事呀。咱都是村干部。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对你,对我,对工作,对家庭,能有什么好处。再说,我这辈子有了茂生一个男人,就已经知足了。其他的男人,不管是啥样的,我都不稀罕。 茂林急忙点头如鸡啄米。他应道,是哩,是哩,我该死,我该杀。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自个儿阉了,就叫老天打雷劈了呀。 木琴长叹一声,说道,今天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以后该怎样做事,还是照旧去做。要是再有,我就是不要这脸面了,也把你送了公社送了派出所去。说罢,摔门出了屋子。 初尝杏果(四)(2) 北山公社组织的这次妇女干部经验交流会,时间之紧,会期之长,是北山公社历史上少有的。 公社秘书杨贤德一边帮着组织,一边抱怨道,这个老胡想是疯了,昨儿还跟花蝴蝶似的闲得四处溜达,今儿就催命鬼般上窜下跳地乱折腾。又是在外地开会,还是些拖儿带女的娘们儿,让我到哪儿去给找车呀。 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听到后,就找杨贤德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哦。县妇联今早才来电话通知,叫组织全公社的妇女干部去县城石牌村开现场会。我也是被弄得焦头烂额呀。我的好领导哟,再想想办法找辆车嘛。你总不能叫我们一群妇女走上四、五十里地,走到县城去吧。 杨贤德苦着脸皱着眉头,打电话找拖拉机站的头儿。对方立即叫苦不迭,说车都派出去了,我们现今儿还在四处找车用呐。 杨贤德说,我不管。你就是偷,也得给我偷出一辆车来。 没多会儿,拖拉机站的头儿满脸大汗地跑来。他可怜巴巴地说道,杨秘书,我偷也没地儿偷哦。要不,我组织剩余的全体男爷们都来,把妇女们背送到县城吧。 杨贤德气道,想得美呢。我还想背着妇女去呐,哪儿还轮到你们这些个臭猪哦。 那头儿就一脸的坏笑,说我保证没人敢偷偷下种儿。就是有,也只准是你一个人的优质种子。笑罢,又一板正经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说北山一村刚买来的那辆拖拉机,现今儿还在大队院子里闲着。一家人就跟娶来个新媳妇似的呵护着,任谁人也不借。 杨贤德道,就算供着又有啥用哦,只能当寡妇待。到现今儿,也没能找出个会儿的拖拉机手来。 那头儿一拍胸脯道,我有哦,老的少的一大堆,任人选去,个个都是好手呢。今早儿我去找他们,想借用一下,顺便也给他们义务培训培训拖拉机手。谁知,他们宁可闲着当摆设看,也坚决不肯放手。那个支书老郭,死抠儿哩。你就是把他的腚门子掏翻了个儿,也不会寻出一点儿屎渣渣的。 杨贤德一拍大腿道,你给派个好手,这就来公社候着。我非把这老鬼的腚门子翻过来,把他的屎黄一窝端了不可。 他旋即叫通信员快去找老郭,就说杜主任要调用他的拖拉机,一共用三天。不同意的话,就去找杜主任解释去。 那头儿补充道,用十天,我正好也用用呢。 杨贤德瞪眼道,滚!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全公社的妇女干部都到齐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个妇女聚在一起,公社大院里顿时像开了油锅,又扔进了块面坨坨。唧唧喳喳的说话吵闹声,如满院的麻雀在闹腾。 杨贤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紧贴在电话筒上,大声喊道,你个龟孙儿,派来儿的司机呢?咋还不快点儿去找那寡妇啊。我这里都油开锅哩,再不快点儿,就要被炸成油饼饼啦。 扔下电话,他又一连声地喊老胡,大声吼道,你叫这帮妇女闭上嘴好不好,我的脑壳儿都要裂啦。 老胡回道,只要车来了,你就是想听,还没有了呢。 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了,那辆刚儿的拖拉机终于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大院。立时,又引起一场争夺上车的混战。 木琴因为怀抱着钟儿,被老胡特意安排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除了一名老得秃了顶的司机外,再就有老胡和北山一村的妇女主任沈玉花。沈玉花随村上的车,坐在驾驶室里一直没敢下车。她怕下了车,就捞不着坐驾驶室了。 夜幕四起的时候,她们才赶到县城招待所。女人们连县城的模样还未看清,就被赶进餐厅吃晚饭。饭后,又被安排住进了临时打起通铺的县政府大礼堂里。 木琴的铺位正好与沈玉花紧靠在一起。酸杏姥姥家是北山一村的,虽说人没了,可这情意还在。俩人的感情无形中就拉近了许多,说话自然也就随意了许多。俩人东家亲西家疏地扯起了家常。 沈玉花问,俺姑奶奶死的时辰,真的闹鬼呀。 木琴回道,当时,我也不在场。只听村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说不清楚。 沈玉花凑近木琴的耳边,悄声道,这事还真有过呢。俺村的一个寡妇,就被鬼魂撕缠过。我亲眼见的。 木琴赶紧问道,我也听京儿他爹说,你村有个寡妇,没了男人,也没有娃崽儿,是真的吗。 沈玉花说道,咋没有,才过三十就没了男人。她又没有生育,现今儿四十刚出头,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呢?可怜哟。都说她生就的克夫相儿,没有人敢娶呀。 木琴立时把酸枣的家庭变故从头至尾讲说了一遍。意识是,想叫她去说说媒,帮着给凑成一个家庭,省得俩人都受凄惶。 沈玉花道,只要那个男人务正业,心眼儿好,不嫌弃她,穷点儿也没啥儿。一回去,我就抓紧说去。男方要是没啥意见,这事准成呢。 木琴高兴地道,可好了,这事咱就算定下了。回去抓紧撮合,争取年前年后就把俩人拾掇在一起,也了了一场心事。 沈玉花笑道,看你急的,就跟自己要办喜事似的。不过,咱就是办理,也得按乡俗规矩办,断不能潦潦草草地就完事哦。 木琴应道,那是,那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木琴们无非是到县城驻地的石牌村参观学习,听经验介绍。再到县政府大礼堂里开会,听领导讲话做报告。之后,又免费看了几场电影,便由那辆拖拉机把她们轰轰隆隆地送回了镇子。 这次的县城之行,给木琴带来的最大收获是,结识了沈玉花。并通过她,替酸枣寻到了一桩美事。木琴感到心情异常地轻松愉快。茂林惹出的恼恨和不快早被她抛到了脑后,不见了一丝阴影和污迹。 初尝杏果(四)(3) 沈玉花是个急性子女人。回到村里没几天,她就托人捎话说,那寡妇也同意,就是不知酸枣的为人咋样,要见见面再定。 木琴回到家后,急于落实县里的会议精神,反倒把这事给撂到了一边。谁也没有顾上说,就连茂生都还蒙在鼓里。一接到回信,木琴赶忙先对酸杏女人说了。 酸杏女人喜道,你可给咱办了件大好事呀。婆婆临死时,没合上眼,就是因了娃崽儿叔没个着落呢。你看咱啥时办理才好哇。 木琴说,晚饭时,我得找二叔,听听他的意见。要行呢?就趁热打铁地快办。要是不行,咱再帮着张罗打听。总能找到个合适的主儿,不会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下去的。 酸杏女人喜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擦抹着眼角上的泪花,一个劲儿地说道,费心哩,费心哩。俺一家可怎样报你的好儿哦。 傍晚回到家,木琴赶紧烧火做饭。她又对茂生道,今晚吃饭,也把酸枣叔叫过来一起吃。自打咱回来,门外的卫生都让他给包了,还帮着看管京儿,看护门户的。咱还从来没请他到家里吃回饭呐。 茂生说道,请过的呀。他就是死活不来,怕把自身的晦气带了咱家里来。 木琴笑道,这回不会再有晦气了。接着,她就把北山一村的捎信讲了,说今晚咱一块合计合计,要是酸枣叔愿意,明天我就给人家回话去,早办了也早省心不是。 茂生咧开大嘴乐了。他说道,你咋不早讲哦。我这就去寻他,估计这会儿也该到回家的路上了。 说着,他也不避着身边的娃崽儿,顺手在木琴的屁股上亲热地拍了拍。他一手抱起钟儿,一手牵了京儿,急匆匆地去找酸枣了。 自从“老伙计”死后,酸枣一度精神上消沉得很。言语越来越少,整日闷头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老伙计”的骨肉,他没有动一指头,而是叫京儿全拿到了茂生家。木琴煮好了肉汤,让茂生送了过去,又都被他如数退了回来。他实在咽不下这骨肉汤水。茂生曾对他讲过,说木琴有给他再找个老伴儿的想法。他一味儿地苦笑道,谁会瞎了眼,能看上一个连屋草都没一棵的穷赖汉哦。还带着一身的晦气,谁粘上都没个好儿。 酸枣如往常一样,赶着牛群,慢悠悠地朝家里走来。别人都急着往家里赶,他没有家,也就没了回家的念头。只是天黑了,一个人不能在野外过夜而已。茂生一家刚回来时,心里泛起的家的感觉,统统被“老伙计”席卷走了。他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那种麻木又迟钝的心态里。 还没到西院,酸枣见茂生急急的样子,以为出了啥事。他问道,咋了,有啥事么。 茂生笑嘻嘻地道,有好事哩。你赶快把牛安顿好,就到我那儿去吃饭。咱边吃边唠哦。 酸枣推脱道,我不去哩。有啥事,就在这儿讲,一样哦。 茂生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讲说了一遍。让他过去吃饭,其实是想与他筹划筹划,力争把好事办圆满喽。 酸枣听后,喜道,不管成与不成的,都让你两口子操心费力咧。我得把身上的臭味儿洗净了,别沾染了你家门庭呀。 说罢,他忙不迭地安顿好牛群,又用肥皂把手脸脚丫子洗了几遍,还进屋换了件刚洗净的衣褂。 京儿欢快地叫道,咋不刮刮胡子呐,都比我的头发还长。 酸枣顿时羞红了老脸。他拽了拽衣襟,说道,改日哩,改日哩。 酸枣是第一次踏进茂生的家门,感到既陌生又拘谨。东院里再不是原来荒芜遍地的牛棚,而是一座整洁舒适的农家院落了。院落里的女主人正在忙活着炒菜做饭。浓浓的烟草气合着炒菜的香味儿溢满了这个农家庭院,给了他一种久已忘却了的家的气息和氛围。 面对木琴热热地招呼,酸枣竟无所适从。他紧张得像个娃崽子,脚不知朝哪儿迈,手不知往哪儿搁。木琴招呼他先喝点儿茶,他忙乱地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哩。让他吸烟,他摇摆着手中的空烟袋,慌慌地回道,不会哩,不会哩。惹得木琴想笑又不敢当面笑,只得憋了肚子,跑进锅屋里笑个不停。 饭菜刚摆上饭桌,茂生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说,喝点儿,去去寒气。还未启开瓶盖,酸杏老两口儿就跨进了院子。 酸杏女人来过多次,都是在钟儿生下不久的那段时日。她是来看望木琴,及查看钟儿的护理情况。她对钟儿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和牵挂。或是因了钟儿在野外落生,又是自己头一次在野外接生的,她就格外地上心尽意。 酸杏却是头一次进到木琴的家门。他四处打量着整洁一新的院落,频频点头称好,说,这家庭拾掇就如人身上的衣服换洗。勤快的人,总是让人感到舒心。懒散的人,你就是给盖了洋楼,他照样能把它迷糊成牛棚猪圈呢。 茂生两口子忙把酸杏俩人往饭桌前让。酸杏女人说,已经吃过饭哩。就坚决不肯往桌边坐。 酸杏道,你不坐就不坐吧!家去把床底下那瓶洋河大曲拿来。都藏了好几年哩,总也没舍得喝。今儿高兴,就喝了它。 茂生忙道,这么好的酒,咱喝了可惜不是。还是留着大事上用,排场呢。 酸杏回道,今儿就是大事,哪有比这儿还大的事么。这酒是我到江苏参观学习,偷偷地买来的。据说,这酒是浓香型白酒,有上千年的历史,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呢。 木琴道,大叔还是品酒行家呐,能说出一套一套的专业词。 酸杏笑道,哪儿哩。我天天惦记着它,闲着就把它摸出来看,就把瓶子上的字也统统给背下来咧。说得众人都笑了。 酸杏女人已麻利地把那瓶宝贝酒拿了过来。启开了盖子,就有浓郁的酒香溢满了屋子。茂生连声说道,好酒哩,喷喷香儿哦。 几盅酒下肚,话题也渐渐转到了酸枣的喜事上。 酸杏说,老娘死不闭眼的事体,多亏让木琴上心惦记着,好容易又有了指望。我一家人都要谢你呀。这事,你就放下心地去做。权当是给自家人找媳妇,一切就由你拿主意作主。女方有啥条件,咱都答应。现今儿要紧的是,没个窝巢。也不打紧儿的,就把我西院收拾出来,让二弟在那儿娶亲。娃崽儿们都挤到东院里,也住得开。 茂生忙道,你家人口多,老挤一块也不是个长久法子。还是让二叔暂住在我家西院里吧。咱在院墙西再搭建个牛棚,日夜也好有个照应。等二叔缓缓手,再寻思搭建一栋宅子。我家娃崽儿还小,不急呢。 木琴也说,就这样安排吧。我明天就去给回信,赶早儿定实落了,也就安心了。 酸杏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狠劲儿地喝酒,把自家拿来的那瓶酒喝干了后,又把茂生摸出的那瓶也一气儿地干了。茂生和酸枣已经醉醺醺的了,坐在凳子上浑身直打晃儿。俩人口齿不清地讲说着什么?没人能够听懂。酸杏离醉还差一大截子,依然谈兴十足。 说话间,木琴说到县城之行,看了几场免费电影。京儿就在旁边喊道,我要看电影,我要看电影。 木琴就问酸杏,咱村咋未见放电影的来过呢。公社不是有电影队吗。 酸杏说,也放过的,还是两、三年前的事哩。电影队的人嫌咱村偏远,不愿来。再说,来了又是吃又是喝地招待,还得派车派人地接送那帮兔崽子们。他们还是嫌这儿不好,嫌那儿不足的。我就赌气,不去接他们。那帮龟孙儿也就借茬儿不来哩。 木琴道,咱还是去联系联系,不就是每月派一次车嘛。人来了,该咋样招待,还是咋样招待。他们要是耍性子借故不来,咱酒找公社去,上纲上线地吓唬他们一通儿,看他们还敢使横吧。 酸杏点头允道,你明儿去回信的时候,顺路去趟电影队联系一下,看他们咋样说。不行的话,咱就到公社递上个黑状子,叫他们也知道马王爷还有三只眼呢。 走出木琴的家门,酸杏一直在想,木琴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她做的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得周全,做得踏实,对任何事都有着准确的判断力,还有一定的预见性。自己对她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却又始终想不明白。而木琴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公为私着想,场上场下都能站得住脚跟。他对自己一直引以自豪的判断力和洞察力,竟产生了些许怀疑。不管怎样说,这次酸枣的事情,把酸杏与木琴家的感情实实在在地拉近了一大步。 酸杏暂时放下了戒心,放手让木琴去做事业。 初尝杏果(五)(1) 就在酸枣紧张地筹办相亲事宜的同时,振富家的大儿子银行的婚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自打上次在供销社饭店相过亲后,双方老人又经过托人探察四处打听,都觉得很满意。各自的心里也都认定了这门亲事。振富就催着快点儿成亲。 起初,女方香草爹不太同意这么快就让闺女过门的。他说,我这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女娃儿和一个男崽儿,屋里人早亡咧,日子过得紧巴呢。现如今儿男崽儿还小,帮不上啥忙,我就指望着香草再给我挣几年家业。等她弟大了要娶亲时,也好有点儿积蓄呀。 振富就知道,女方是想要彩礼了。于是,他叫人捎话说,要多少彩礼,就点个数过来。要是太过分了,这门亲事便拉倒。不信我家银行离了她,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呀。要是还说得过去,正月里我就要人哩。说得口齿牙硬,连一点儿回旋余地也不留。 其实,振富早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不过是想借着嫁闺女,发笔财罢了。要不是看上老李家的门庭,任老李家怎样巴结,他也不会松口儿的,更不会这么不紧不松地硬撑着。 果然,在满足了女方提出的彩礼数目后,香草爹终于同意,在正月十五后送闺女出嫁。同时,香草爹又提出,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香草拉扯大,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差点儿连老命都搭上咧。现今儿家里紧巴得差点儿揭不开锅了,香草的陪嫁也还没有着落。要是李家非要这么急着娶去,恐怕这嫁妆要李家一时担着。 这样的要求,就有点儿过了分。惹得振富蹲坐在家里破口大骂,摔罐子摔碗。他让人去回话说,俺老李家是哪辈子欠了他家的。你女家要是敢光滑儿地把闺女送来,我就敢把她再光滑儿地退回去。看看到底丢谁家先人的老脸。 这样的话,自然没人敢捎去。 寒冬腊月天,银行嘴唇上急得起了一堆水疱。他又不敢在振富面前吱声,就暗地里缠豁牙子。娘豁牙子也是打死不敢在振富面前说话的。她急中生智,跑去找本家族弟李振书讨主意。 振书看到两家要因陪嫁的事闹崩了,就找到振富劝说道,咱二十四拜都拜哩,还差这一哆嗦嘛。只要人进了这家门,任那老鬼再怎么闹腾,咱不理也就是哩。他还能再巴巴儿地跑了来要这儿要那儿的么。也就这一回哩。以后再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也甭想再粘根草棒棒的光儿。 振富才强压下这口闷气,把整个婚事一担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至此,俩亲家失了和气,伤了感情,很少相互走动。 初尝杏果(五)(2) 迎娶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八。 为了查好这个黄道吉日,振书一连翻看了两个晚上的女人心疼地唠叨道,这煤油可是鸡蛋换来的呢?俩鸡蛋也不够哟。振书就教训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两个鸡蛋就疼到心坎上咧。只要能尽心地把振富家婚事办好喽,他日后能不多看顾着点儿咱嘛。女人这才闭上了嘴巴。 娶亲的早晨,村人都赶到振富家里帮忙。妇女或是忙着摆设新屋里的家具,或是窝在锅屋里帮着洗碗炒菜。男人们有的搭手打扫卫生,有的蹲在村口外等着迎接新娘子。 银行的新屋坐落在振富老宅的屋后,是四间屋的格局。三间正堂屋,一间西偏屋,靠东墙是两小间锅屋,西南角是猪圈兼茅厕。所有的房屋,连同院墙,均是用石头垒砌而成的,屋顶都是干红草苫顶。整个院落安置得方方正正清清凉凉的。任谁见了,都竖大拇指,赞振富治家有方,家境殷实,是大户人家的气派。 新屋也是明晃晃亮堂堂的。堂屋的三间中,东两间是通屋,西一间是暗房。进门就是崭新的八仙桌,靠东墙排着一对枣红色大木箱,两只大铁锁挂在锁鼻上,引得人们不住地猜测箱里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正面北墙上悬挂着**像,四周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年画。屋顶又用报纸糊了个顶棚。这是杏花村从未有过的新鲜玩意儿,惹得满屋子人伸长了脖子往上瞅,直到仰酸了脖颈子为止。人们还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啧啧”地直吧嗒嘴。更有几个半大孩子满屋里乱窜,指点着顶棚报纸上的画,贪玩着找画面的游戏。正面摆放着漆得油光铮亮的八仙桌,以及几把杌子、椅子。 西一间挡着一道隔墙,有一个布帘门贯通了东西屋子。对着门就是一张宽大的枣红色木床。就是同时睡上三个人,也不会担心你挤了我,我压了你。床体用一个大红花床面遮盖着,上面垛了四床崭新的花被子。喜床上方用红芦席罩着,席子的中央用深红色芦苇编出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银行的妹妹挂儿是个心灵手巧的闺女。她用白细线钩了几块布件,刚巧围在喜床靠里的三面,愈发显出了喜房的整洁与喜庆来。 新娘子香草是在上午九点多钟才赶到的,比振书查好的时辰差了一个多小时。这也不能怪香草家。毕竟这路途太远了些,而且还是十多里的山路。 新娘子出嫁,打出了娘家门槛,这脚就不能粘路上的土。不管多远的路,要直达婆家,一脚踩住的必须是婆家的地儿。不的话,就不吉利,主着日后要有改嫁的危险。因此,香草是被娘家人一路替换着用小推车推来的。这山路又难走,累得几个人直喊腰杆子疼腿肚子转筋。 起初,振富很生气。主要是俩亲家弄拧儿了,所有不顺心的事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儿往对方身上推。他嫌新娘子送晚了,误了大好吉辰。待一看到娶进门的儿媳妇,振富也暗自吃惊。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想,要早知儿媳妇长得这样俊,那老抠鬼儿即使再提些无礼霸道的要求,也是值呢。他也替银行高兴。窝窝囊囊个臭小子,还有这样的艳福,真是老李家哪辈老祖给修下的福分,让银行摊上哩。这样想着,鼓鼓的一肚子气也就不知不觉间消了。 这新娘子到了新屋门前,先不能下车,要等着添铜盆。就是把一只从娘家带来的新盆放在新娘脚底下,叫婆家人往里添钱。铜盆要连添三次,意为小两口儿日后的生活越过越富有。 此时,振富一改前些日子的火暴脾气。他竟顺顺当当地任由陪嫁的人摆弄,脸上挂着喜滋滋儿的笑容。叫豁牙子和银行白白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 添完铜盆,由银行把香草抱进了院里,举行拜天地拜公婆的仪式。仪式完成后,再由银行把香草抱上新床。豁牙子端来一碗面条,让香草吃了。意思是,新娘子从此在婆家长长远远地过日月,这过门的礼节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请娘家人和同村随喜的人到席面上就座,喝茶吃酒,大宴宾客酬谢。 因为人多,振富摆的是流水席。就是吃完一拨儿走一拨儿,候席的人再抓紧跟上重新开席。 送新娘子来的娘家人为大客,要头一拨儿先开席。男客由酸杏、茂林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女客则由木琴陪着。因了先前陪同去相亲的是雪娥、兰香和喜桂媳妇满月,也就一齐邀了她们来作陪。待把大客伺候好,并送出了村子,下面才接上了村人的席面。立时,四季、四喜、茂生、茂山和喜桂等帮忙跑堂送菜的人如流水般穿梭个不停。 今天掌大厨的是四方。他被振富专门从饭店叫了回来,领了一群打杂摘菜烧火的妇女,负责整个喜宴的蒸炒烹炸事务。 大冷天里,振富家的锅屋里热得像蒸笼。四方只穿了件汗衫,肩上搭了件毛巾,肥胖的肩膀额头上层层不断地渗出豆大的汗珠子。他不时地用毛巾擦抹着汗,还叫人找来个破蒲扇插在后背的腰带上。偷空儿就拽出来猛扇几下,再插回原处。 有人取笑道,四方是偷吃好东西吃多咧,攒足了肥膘儿。要是与圈里的肥猪躺一堆,一准儿分不清哪是猪头,哪是人腚呢。 有人回道,别人能不能分清倒不要紧,就怕金莲弄差喽,见天儿搂着肥猪睡可咋好哦。 四方回应道,搂着肥猪睡也好哦,天天粘一身猪油,炒菜时就不愁没油水哩。要不,今夜也叫你粘身油水,回家去,俺哥一定会夸赞你呀。 ——好哩,今晚儿,我可就去咧,叫金莲别吃醋就行哦。 ——金莲才不吃醋呢。她喝油水都喝够哩,见了猪油就犯腻儿。她呀,现今儿只想吃人肉,睡白净身子呐,哪儿还稀罕四方这身肥膘肉呀。 有人故作神秘地凑到四方耳根子上,悄声问道,你上头光冒油水,下头还能冒出油来么。别是上头见天儿冒油冒狠了,下头反倒干锅了。 这句无意中的玩笑话,正戳到了四方的隐痛处。四方佯作不解,只是忙活着手中的活计。 旁边有人又说道,四方,你可要小心哩。再不见天儿夜里守着金莲,好生喂她筋肉,她可要给你糊个绿帽子戴戴呢。到那时,你就是想摘,也摘不下来喽。 接着,就有顺势起哄的,接话道,咱快看看,四方的头发里是不是早长出了绿毛毛啊。要不,咋这样乖呢。随之,又引起一顿半真半假夹抢带棒的笑闹声。 四方越听,心里越犯嘀咕。他想,这些个疯婆子嘴里,咋儿都怪怪的呢。好像话里有话,又都打哑谜似的半含半露的。这么想着,心里就“啵啵”地一跳,别是金莲还真有啥事么。至此,四方插科打诨的话语明显少了,脸色忽明忽暗地阴晴不定着。 锅屋里的女人们瞥见四方像是上了心,顿时发觉自己打聊打疯了,忘记了眼前可是金莲的男人。这些个话,说得也太露骨了些。于是,女人们忽然就一律闭上了自己的臭嘴巴,把话题转移到家长里短的事上来。锅屋里立时失去了热闹气氛。 越是这样,越加重了四方的猜疑和担惊。他联想到自己性事上的无能为力,又不能见天儿守护着金莲。金莲又是极贪的女人,干渴得过了头儿,保不准让心火烧昏了脑壳儿,做出些出格的事体来。他暗自寻思道,这种事,还不能直接去审问金莲。要是万一冤枉了她,那可是自己丧尽了天良,一辈子对不住自己女人了。还是先去问问嫂子兰香。自家人拉扯这些事,稳妥便当些。 在夫妻关系上,四方一直有很深地愧疚,觉得对不住金莲。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哪项不是金莲一个人在操持,还一手拉扯大了一双惹人喜爱的儿女。金莲对他四方有着天大的贡献,而自己却连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要求也满足不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咋会弄到了这种地步。先前的贪劲儿赛过了公牛,白天夜里撕缠着金莲也不觉够,弄得金莲见天儿娇声颤语地喊床叫唤。自打到了饭店上班后,自己的身子气泡样儿地胀大,而裤裆里的东西却越来越难见胀起了,逞能的本事也越来越小。到后来,竟萎靡成一坨坨儿,不见了一丝生猛气儿。 他偷偷跑到县医院去查过,拿了一包包的草药猛吃,就是不见一点儿动静。一有机会,他也搞点儿牛鞭驴鞭什么的,回家前吃上。到了家,却依然没有起色。愈是这样,他就愈怕回家。有时,他整月地不回来。他怕见到金莲焦渴的模样,自己也跟着难受。 或许,自己把空当儿留大哩,叫起坏心的野男人趁机了一条腿,也是说不准的事哦。四方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着。 初尝杏果(五)(3) 喜宴一直闹腾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告结束。 这时,跑堂帮忙的人也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他们统统坐到了饭桌上,喝酒吃饭。 不知因了什么事,正好好地喝着酒呐,四季与喜桂竟然打了起来,挥动了老拳。俩人衣服也撕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儿。甚至连四喜也动了手,在一边打偷锤。屋内的桌子翻了,碗盘砸了,饭菜撒了一地,整个席面被搅得一塌糊涂。茂林和振富压不住场,茂生、茂山也拉扯不开架。还是酸杏赶了来,一人一脚地踢开。 酸杏骂道,猫尿灌多了吧。有啥事,等人家办完了喜事再讲。有啥疙瘩,就到大队院里去解。在这儿闹腾,算咋一回事嘛。 事后,在场的人都努力回想当时打架的起因,却都说不清楚。有说是因为喜桂起身敬酒,四季不端酒盅的。有说四季喝多了,悄声骂喜桂是猪狗,让喜桂听了去的。还有的说,俩人素来就不和睦,今儿是借了酒劲儿盖脸出气的。答案中,几个人有几个说法,没一个是一致的。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引起打架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金莲的缘故。只是谁也不会傻到揭实底的地步。回到家里,却又个个成了观察家,把俩人打架的前因后果分析得头头是道。 振书家里的气氛凝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外面天气寒冷,屋内的空气更是阴冷得让人受不了。 屋里,只有振书老两口儿和三个儿子。像几尊泥塑的佛像,勾头搭脑地坐着,闷不吭声。 良久,振书长长叹口气,说道,今儿可把咱先人的脸面羞净哩。原先羞着,还有层蒙羞布遮着。这下子,自己把羞布揭掉喽。今后,咱一家老少都把脸面裤裆里过日子吧!还能想啥呀。 他又说道,这事原本不想叫四方知道的,怕搞不好要出大乱子。就想着咋样稳妥地处理好,不给外人留下话柄。今儿,既是把事体全抖落出来了,那就实说了吧。也叫四方心里有个数,别净死靠在外头,得常回家照看照看自己媳妇。这女人呀,得叫自己男人见天儿滋养着,才能死心塌地地跟着过日月。金莲骨子里是个好女人,就是一时走了歪门邪道。也不是救不得的,四方可要想清楚哦。 接着,振书便把金莲可能与喜桂轧活偷情的事,不管是听到的,还是种种迹象猜测到的,原原本本地倒给了四方。 四方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了。他浑身颤抖,眼里立时布起了血丝。他站起身来,就要找喜桂拼命去。四季和四喜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出去。 振书女人哭喊道,你个傻儿吔,这事也就是听说和蛮猜的。你又没逮到床上,出去咋能说得清哦。我也听过茂生家木琴的话,她与金莲旁儿梢儿地扯过。金莲一口咬定没这事,咱还能说啥哩。这事要是弄不好,要闹出人命的呀。 一时顿起的冲天怒火,把四方的嗓子给烧哑了。他嘶哑道,你说咋办,就叫他们这个样子下去么。 振书道,我也想了一些日子。你家去,也别找金莲的茬儿,别寻事闹事,安稳地过了今日。明儿一大早,就赶紧回饭店去。去找领导要求要求,一定给金莲寻个事做。就是没事做,也要求腾出间屋子,把金莲接了去,养起来。只要别叫她沾惹上腥味儿,她还是你的女人呢。要不,你恐怕连个家也没哩。 四季也劝道,三弟,你就听爹的劝吧。这儿的事,你就甭管哩。不管是真是假,我和二弟非把喜桂那狗东西的腿打断不可,一定替你出气呀。 四方被劝下了。他擦抹着眼里滚出的泪水,无奈地坐下。脑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像个呆傻的憨儿。 初尝杏果(六)(1) 酸枣相亲的事还算顺利。 经过沈玉花和木琴的再三撮合,俩人在北山一村沈玉花的家里见了面,基本都同意。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来。 郭家寡妇提出,要结婚,必须得先有院落。俩人总不能蹲在大街上过日月吧。 木琴笑着回道,哪儿能呐。我家有个西院,多年没人住了。你俩就先住那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寡妇立即跟道,是你说的呢。可不准到时反悔,把人硬生生地赶了出去吔。 木琴愉快地回道,咋会呢。我家孩子大的才几岁,小的还没断奶,留着屋院盛破烂风景呀。再说,没人住的屋子坏得快。叫你俩去给我天天收拾屋子,还免了我的人工费呢。 于是,众人都跟着笑。一场半真半假的小危机就算应对过去了。 木琴心里明白,这寡妇是个刁钻性子,独来独往惯了,行事爱小,心空儿又窄。往后在一起相处,还真得注意着点儿,千万别把酸枣好容易扑进怀里的母鸡给弄飞了。 酸枣的亲事刚有了点儿眉目,木琴就琢磨着怎样捅鼓电影队的事。 这电影队算是叫酸杏彻底地得罪透了。要不,酸杏就不会把木琴推了出来,自己躲在一边捡享受的。他也怕自己把人家给轰出了村,人家肯定不会给他好脸子看。别说再把人家请回去,恐怕到了电影队,自己连碗热水也讨不到喝。 木琴第一次去的时候,电影队队长老张脸子不是脸子,鼻子不是鼻子的。茶水倒是端上去了,可是?说话却丝毫不留情面。他把当初酸杏怎样无礼对待放映员,如何不把电影队放在眼里等旧事全堆到了桌面上。他的意思是,叫木琴回去给酸杏捎信,让那老东西死了看电影的心思吧。 见到老张怀揣着这样的激愤情绪,木琴暂时不敢违迕了他。她便说了一大堆好话,道了一大堆的歉意。 老张也不好意思了。他说道,我可不是冲着你来的,别上怪哦。我是一听到“杏花村”三个字,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实在是叫你村把我严厉得眼里直冒火星儿呢。 第二次再去,木琴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傻,干挨老张的蹭儿。她把公社妇联主任老胡搬了去。老张还没等张口说话呐,就让老胡乒乒乓乓打机关枪似的一阵扫射,顿时没了脾气。 老张叫道,俺的胡大姐哎,你可千万别再上纲上线啦。我认栽了,服了你还不行么。这个杏花村的木主任本事还蛮大的,请谁不好,单单把你老人家给搬了出来。怪不得昨夜我做了个瞎梦,梦见一只母老虎舔巴舔巴就把我给吞进肚子里了呢。 老胡骂道,谁稀罕你那身臭肉哦。扔大街上喂狗,连狗也不带闻闻的。 老张嬉皮笑脸地回道,俺老婆可是稀罕呀,整天把我含嘴里也不嫌够呢。 老胡愈发张狂地骂道,你老婆就是标准的贱人呢。甭讲废话,啥时去给放电影呀。人家老少千把儿号人,见天儿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以为,人家就想见你这张专会喷粪的臭嘴巴么。 老张无奈地说道,这个月怕是不行哩,都排满咧。下个月吧!再重新给杏花村排上。你也得说说那个酸杏,眼里也太没人哩。他要是还那样对待电影队,就是天王老子来咧,我也再不买账哩。 这样,总算把电影队的事情搞定了。 木琴回去跟酸杏一说,酸杏骂道,这个死老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罢,一身轻松地走了。 初尝杏果(六)(2) 电影队终于姗姗地来了。是酸杏一大早儿就叫茂青赶着牛车去镇子上候着,直到傍晚时分,才慢吞吞地晃悠进了村子。 自打吃过午饭就一直守候在村口上的娃崽儿们,立时蹦跳起来。他们一边张牙舞爪地满街乱窜,一边尖声喊叫着,放电影的来喽,放电影的来喽。 村人也纷纷聚到大队院子里,帮放映员竖杆子挂幕布。已经两三年没有看电影了,有些人简直都想不起电影都是怎么放出来的了。 这时的天空灰暗地阴着,就有人担心会不会下雪。要是雪下大了,电影还能不能放得成。立时,就有人接上道,咋放不成。今晚儿就是下刀子,这电影也得看呢。 在俩放映员的指挥下,村人自觉地拥上前去,在院子南墙根竖起了两根木杆子,把一张黑边白面的幕布高高地悬挂起来,又把一只方块形的黑色大喇叭匣子捆绑到木杆子上。这时,就有娃崽儿们急急地从家里搬来了杌子、板凳什么的,抢占在幕布前的空地上。 酸杏满脸堆笑着把俩放映员谦让到自家去吃饭。酸杏女人抄了四个菜。狠狠心,她又杀了一只鸡,顿了一大锅鸡汤儿端上来。酸杏又把茂林和振富叫来,陪放映员喝酒。 酸杏本想叫木琴来的。去叫的二儿子人民回来说,她得做饭喂孩子,又不会喝酒,就不来陪了。说罢,自己连饭也顾不上吃,顺手摸起一只鸡腿叼在嘴里,扛起板凳就去了大队院子。 待俩放映员酒足饭饱后,天也黑了下来。俩人不敢怠慢,匆匆回到大队院子,架机器,倒胶片,又跑到屋后把发电机捅鼓响。院子里突然亮起了电灯。娃崽儿们极少见过电灯泡,不明白那个小玻璃球咋就会发出那么明亮的光来。院子里的崽子们就一阵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引得满院子像开了锅沸水一样。 这个时候,天上开始往下飘着细碎的雪花。 放映员请示酸杏道,是不是先说上两句。别的村在放片子前,村干部都要讲几句话的。 酸杏连道,好,好哩。 待他接过话筒,吹了两口气,大喇叭匣子里一下子传出震天响的声音来。不仅把全场的人吓了一跳儿,酸杏自己也是一惊掠,刚想起的话头竟也忘了。他张着大嘴咧了半天,愣是没想起应该讲些什么。他不无遗憾地边放话筒边自嘲地说道,操,没哩,放吧。 谁知,这句粗话同时从喇叭匣子里扩出震天响的声音。惹得全场人捧腹大笑,到处喊着肚子疼。酸杏闹了个大红脸。他急急地钻进身后的办公室里,半天不敢出来。 在一片欢闹声中,电影终于开始放映了。 这晚的雪越下越大。等电影放完了,初时的细碎小雪花已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了。 喜桂怀揣着柱儿,满月扛着板凳,一家三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到自家温暖的屋子。 喜桂家住在村子的东北角上,是四间屋的院落。围墙尚好,屋内院外收拾得也齐整。显示出满月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人,喜桂也是个理家的主儿。 在银行喜宴上遭了四季兄弟的打后,他一瘸一拐地进到家门,迎头又遭到了满月的猛烈痛击。显然,满月知道了喜桂背着自己干的好事。她老早儿就端坐在家里,等候这个“花心贼”的到来。她先把柱儿撵走了,又预备下了笤帚疙瘩、烧火棍子以及铲子、勺子,甚至连菜刀也纂到了手里,拉开架势要与喜桂拼个你死我活。 喜桂刚一露头,满月二话不说,抓起脚边的家什劈头盖脸地朝喜桂身上招呼。她边打边骂,像一只暴怒的母狮子,下死劲儿地虐打着这个丧尽天良偷腥摸臊猪狗不如的东西。喜桂两手抱头蹲坐在地上,一任她没头没脑地鞭打,一声也不敢吭。打着打着,喜桂竟落下了眼泪。他像个委屈的孩子,哽咽得全身都抽搐起来。 开始,满月以为他是做给自己看的,就越发用了力地打骂。喜桂的身上、头上、手上已是伤痕累累,连棉袄襟上的扣子都打飞了。他依然不动,边流泪边闷闷地忍受着满月近乎失去理智般地蛮打。打到后来,满月实在没了力气,连抬胳膊的劲儿也没了。直到这时,满月才发觉,自己只顾了发泄心中怒气,却已把自己男人打得不成样子,心里立时就软了下来。 满月一腚做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自己的命苦,整日老牛似的拉着这个家不松套。到头来,连自己的男人都栓不住,还咋做人哦。不如去死了才干净。说着说着,她就起身往外跑。 喜桂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抱紧了满月不撒手,哭诉道,我已经不是人哩。等你打够了骂够了,我就去死。不敢败了你的名声,让外人戳你的脊梁骨哦。你不能死呢。柱儿还小,往后可就成了没娘的苦娃儿呀。等我死了,你再去寻个好人家。柱儿也好有个依靠呀。 一个大男人哭着说出这种话来,任哪个女人也会动心的。何况,满月本来就是个善良女子,贤妻良母的胚子。她从心里喜欢着喜桂,从未与他吵过架,红过脸。要不是今天的闹场,就算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男人会撇了自己去偷别的女人。她的心彻底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她反身紧紧抱住喜桂,生怕他也要跑去寻死。她嘴里一个劲儿地骂道,你这个冤家吔,让我可咋办好哦。 俩人便搂抱着坐在了屋地上,相对而泣。 直到柱儿饿了,跑进家来想寻东西吃。见到爹娘坐在地上哭,便知道自己家里发生大事了。他也吓得跟着哭,还跑到喜桂跟前拉胳膊,又跑到满月背后撕衣领,想让他俩站起来。 这时,俩人渐渐冷静下来,也止住了哭声。满月擦抹着脸上的泪水,起身到锅屋里给柱儿做饭去了。喜桂心疼地抱着柱儿,任由柱儿的小手不停地给他擦拭手上和脸上渗出的血汁子。 俩人虽说还在一个屋檐下过生活,一个锅里摸勺子,就是互不说话。夜里,也是一人盖一床被子,各睡各的。有几次,喜桂想向满月说说当初自己是如何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上了金莲的床。看到满月阴冷的脸色,本就亏虚的心,更是先怵了三分,开口不得。直到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金莲被四方接到了镇上的饭店里,没了碍眼的人物了,俩人的心情才渐次好转起来。满月不再横眉竖目地待喜桂,脸色也晴朗了许多。 看到家庭危机有了好转,喜桂才寻到个机会,把自己怎样做下的埋汰事一五一十地向满月彻底坦白交代了一番。满月毕竟是个农家女人,离不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再者说,她心里也清楚,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寻腥味儿的馋猫。见了腥臊气,又有几个能架得住的。于是,满月也就委委屈屈地原谅了自己男人,并又慢慢接纳了他。 至此,俩人之间的疙瘩才算解开。俩人白天又恢复了往日欢颜,夜里又合盖了一床被子。 这些天来,一到闲着没事时,喜桂就背了土炮,到北山上去打野鸡、兔子什么的。有几次,也打到了猎物。拿回家里,与满月母子俩狠狠地解了几顿馋儿。由此,竟勾出了一家人的馋瘾来。柱儿见天儿地缠着喜桂,让他再去打野鸡,打山兔。 曾有几次,喜桂在北山上打猎时,曾遇见过一只红狐狸。回家后,他就对满月说,那只红狐狸长得真好看,尖尖的下巴上扎撒着两撮白须毛,嘴唇是紫黑的,尾巴是枣红色的,两只小巧的耳朵是黑色的,身上、脸上的毛都是金黄金黄的,一根杂毛也没有。远看像团火苗儿,近看才知道是只红狐狸,真真喜煞个人。那火狐狸见了人,也不怕,更不躲,自顾自地在雪地里走动。有时,还跳到树上玩耍,就像戏台上翻滚着的花旦武生,比那儿还好看呢。我看准哩,那东西只在一条道上来回走动,从不岔路走。等哪天夜里,我去在它走动的道上设下土炮,打了来,给你和柱儿做个棉袄领子,保准暖和得不得了。 满月担心地道,狐狸是有灵性的畜生,动不得呀。 喜桂满不在乎地说道,啥灵性的东西在土炮前,都是一堆稀泥烂肉,都得给我柱儿充饥,给你暖身子呢。 今天傍晚,喜桂看到天要下雪,就对满月说,他要到北山上去下土炮。满月说,今晚儿村里放电影,你不看呀。喜桂说,我设下土炮就回,误不了哦。 果然,过了不久,喜桂就冷呵呵地跑回来。他催道,快吃饭,我听到大队院子里满是人声,估计电影就要放哩。 等喜桂一家人赶到大队院子时,正赶上酸杏在说那句粗话,逗得俩人笑弯了腰。回到家里,俩人轮番抢学着酸杏的腔调,又是一顿嬉闹。 柱儿已经在喜桂的怀里熟睡了。喜桂把他轻轻放到床里边,替他退掉棉衣,盖上厚厚的被子。满月把尿罐提进屋里,解衣上床,钻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满月趁上午还有太阳的时辰,就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了大半日。松软的棉被里散发出暖烘烘的阳光气息。一粘到冰凉的皮肤上,就有种说不出的温馨和惬意。 喜桂把院屋门闩好,就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的袄裤,像条滑溜溜的泥鳅,滋溜儿钻进被子。他顺势把满月白皙丰满的身子紧紧搂住,不住地用力上下揉搓着。又张嘴,满满含住满月柔软的,用舌头贪婪地舔着吸着,发出“吱吱”的响声。满月也主动回应着他的举动,将身子使劲儿地往他怀里拱。她的手顺着喜桂到处隆起的结实肌肉往下溜。触到腹下的乱毛后,她稍一犹豫,就势攥住喜桂的命根儿,轻柔地抚摩着。喜桂的下身昂然暴起,流淌出黏糊的体液,沾满了满月柔软的小手。喜桂也把手放到满月若棉花团样儿的腹部上,来回揉搓良久。又伸进满月业已半开启的隐秘门窗,轻轻捂住,不停地敲击着,叩问着。直到门窗彻底打开,相邀进入的信号遍布周身每一节神经末梢。 满月轻轻地呻吟着,发出“哦哦”暧昧的舒气声,并用力抓住喜桂的肩膀往身上拽。喜桂翻身覆上,抱住满月的一头秀发,把她玲珑的唇深深地吸进自己嘴里,并用自己宽大有力的舌头不停地骚扰着满月的舌尖。清甜的口水注满了俩人的口腔,又被快速咽下。俩人的身体已胶着在一起,撕扭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他俩肆意地翻滚,肆意地浪荡,肆意地进攻与占有。没有了你我,没有了内外,没有了天上人间,只有浓浓的爱意和幸福。 时间似乎凝固了,俩人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又似乎过得飞快,还没有体验够情欲带来的欢愉感受,一切便在不可遏止中轰然崩溃。仅剩了些残存的记忆碎片,四散在两颗曾经阴郁现又晴朗的心空里,飘来荡去。 俩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静静回味着那种近乎迷乱窒息的瞬间依恋,感受着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俩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祷告着。惟愿彼此永远地撕缠在一起,守护在一起。 鸡叫三遍的时候,喜桂醒来了。他挪动了一下似要虚脱了的身体,把胳膊小心地从满月脖颈下抽出来。又把被角严严实实地护住满月温暖的身子,才轻轻地下床穿衣。他怕惊醒了甜睡中的满月,打断了或许正在进行中的美梦。 满月翻了一下身子,脸上挂着一副满足的神情。 那一刻的喜桂,肯定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心情。在打开屋门准备出走时,他又转回身来,在满月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终于还是把满月惊醒了。 事后,满月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自责道,我醒了。我说,你别去了。大雪天的,又风寒,等天放大亮了再去吧。 喜桂一手捋着满月乌黑细密的秀发,一手摸着柱儿红通通的脸蛋。他笑着回道,那哪儿行哦。不去把土炮起回来,我这心老是不安然。又说道,我走哩,可要看好屋门,照看好自己和柱儿,别冒了寒气哦。 说完这句话,喜桂就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再也没有了回头之日。 初尝杏果(六)(3) 那声沉闷的枪响是在天已放亮的时辰传来的,几个喜欢早起的村人都说听到了。但是,他们只顾了扫自家庭院里的厚厚积雪,天边儿里也没寻思到,是喜桂出事了。茂青还说,我寻思着,又是谁一大早儿就交上大运,打到山兔咧。而这样的误解,恰恰无意中把喜桂送上了绝路。 冬天的早晨匆忙而又短促。天一大亮,家家户户就得抓紧吃饭。扔下饭碗,就赶去集合上工。 这时,天还阴着,灰蒙蒙的空中仍然飘着雪花。虽比昨夜小了许多,但还没有停雪的意思。因为天阴的缘故,天光暗弱,再加上昨晚贪看电影误了睡眠,村人普遍起床较晚。今早儿,他们更加匆忙地赶去集合点名,绝不敢耽搁了上工时间。生产队可不是养老院,绝不会因为下雪就允许旷工或迟到的,更不会白白地给你记上一天的工分。 茂林站在大队院子里开始点名。他一边喊叫着名字,一边在一本厚厚的点名册上勾勾画画,认真记下谁来晚了,谁还没来。 有几个人尽管连滚带爬地奔了来,还是没有赶上点自己名的那一刻。好在也算赶到了,就不能算旷工。除了喜桂,其他人都在。 茂林骂道,狗日的喜桂,都这天光哩,还搂着老婆死睡不散手。他扭头对振富家的大儿子银行道,你去砸他的屋门,把他从热被窝里拽出来。要是还不撒手,就把他两口子一堆儿光滑地抗来,扔雪地里冻干肉。 村人们开始打扫院子里和院外路面上的积雪。木琴也来了,等着妇女集合点名。 这时,银行一窜一蹦地跑来。他张口气喘地说道,就满月娘俩儿在家,正等喜桂回家吃饭呐。喜桂天不亮就上北山去起土炮了,到现今儿还没回来。 茂青随道,也该回哩,那枪声早响过一个时辰了。想是他自个儿蹲山上烧兔肉吃呢。 木琴打个激灵。她说道,得去看看,别出啥事吧。 茂林也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冷颤。他立时扔下铁锨,对众人喊道,先把手中的家什搁搁,都上北山寻喜桂这个鳖种去。喊完,自己率先奔了出去。木琴也跟着出了院子。 村人们搞不清茂林一惊一乍的举动。有几个人随着去了,大多数人仍留在原地未动,并趁机找个地方坐下来,偷懒吸烟。 茂林跑得飞快,把木琴几个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自打上次与木琴发生了尴尬事后,茂林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突然做个恶梦,又一下子醒来。大冷天里,浑身就冒出一层细汗。他怕木琴把这种丑事说出去。就算不说出去,以后俩人还要在一起共事,到时又将如何面对木琴呢。 夜里,雪娥还习惯性地想摸着茂林裆内的家什睡觉。手刚一触到,就疼得茂林直打哆嗦。茂林谎称是白天不小心让镐把打到了裆部,现正肿着呐。惊得雪娥又是用盐水敷,又是催他快去公社医院看,担心了好几天。幸亏事后的三天里,木琴去了公社开会,留给茂林调整心态的机会,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善后事宜。考虑的结果是,先躲着点儿木琴。以后,在工作上尽量迁就围护她,把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时时处处地亮给她看。要是木琴还不依不饶,那就只能随她去了。认打认罚的,听天由命吧。这样想来,他的心情反倒放松了许多。心态也渐渐恢复了。 木琴回到村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生产上。见了茂林,她与原先一样打招呼谈工作,似乎早已忘了这事,或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茂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同时,他也领教了木琴比男人还要大的心空儿和处理微妙事情时表现出的大度。他羞惭之余,暗道,往长远了说,酸杏没有木琴出息大。往后,要小心地顺着木琴。天塌下来有她顶,地陷下去有她撑,我还怕个鬼球哦。 木琴担心喜桂会不会出事的话刚一出口,茂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子。一种直觉提醒他,喜桂真的会出事呀。 茂林跑到北山根儿下,不见一个人影。他就放开喉咙大喊大叫,喜桂呢?喜桂,你在山上么。边喊边顺着山径往上爬。 刚爬上山脚的一个坡岗上,就隐隐听到一种低低的呻吟声。但是,山上的风声大,辨不清方位。而空中又飘着雪花,视线也不好。他就破开喉咙猛喊几声,再侧着耳朵细听。终于听出,那声音就是在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茂林知道,喜桂真的出事了。 他兔子般疾起,趟着深及膝盖的山雪,拼着老命窜蹦着向前奔去。 在一棵老杏树下,喜桂仰靠在粗大的树根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他的嘴里下意思地喊着救命。声音沙哑,并渐渐地暗弱下去。他的两条腿直直地伸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不断冒出暗红色黏稠的鲜血来。在他的身后,有一道深深的雪沟,从远远的山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身下。雪沟里留着一道刺眼的鲜红色血印。想是他从山上一路爬来,实在没了力气,停靠在这棵杏树干下,就再也爬不动了。 茂林吓傻了。他抱着喜桂失声喊道,咋哩,咋哩,伤着哪儿啦。 喜桂微睁开双眼。见到了人,他的精神顿时振作了许多。他哭道,我到半山腰上起土炮,趟上咧。俩腿断了,不能动。茂林哥,快救我呀。 茂林赶忙解下鞋带,狠劲儿地扎喜桂的大腿根,想先止住出血。但是,他用劲太大,又紧张,竟把鞋带勒断了。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束腰的绳布扯下,才把喜桂的大腿紧紧地扎上了。这时,后面的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茂林没人声地喊道,快把他背回去,迟了就没命哩。 待众人背起喜桂向山下小跑而去,茂林也提着裤子,一路跟头把式地飞跑进村。 满月家聚集了全村男女劳力和一帮娃崽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惧的表情。满月已经吓懵了。她只是抱着喜桂的头流眼泪,却哭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喜桂一个劲儿地要水喝,说,渴,渴呀。 一大早的,家里没有热水。有人就从缸里直接舀来凉水,一瓢一瓢地喂给他。 喜桂舔着唇边的水珠说,我去起土炮,明明昨晚就设在半山腰的那棵杏树下,就是寻不到。我就围着那地儿转圈找。找着找着,在别的地界上一下子就趟上哩。我喊人,没回音。我就往回爬,也爬不动,就在那儿等死哩。 木琴道,你先别讲,省省力气。咱得赶紧送公社医院。躺在家里怎么行,光流血也把人给流坏了。 酸杏跑进来接道,快把喜桂抬出去,茂青的牛车就在门外候着呢。 木琴晃着满月的肩膀催道,别光顾着哭,抓紧收拾几样衣服。我跟你去医院啊。 满月清醒了。她慌乱地四处寻找喜桂的衣裤,抱在怀里,跟着木琴等人出了家门。 茂青焦急地拍打着牛,尽力向村口赶去。酸杏、茂林、振富等一大堆随行的人在牛车后,拼命地向前推车。木琴搀扶着满月,一路小跑地跟随在车后。 雪似乎又大了些。晶亮亮的雪花满空飞舞,又飘飘摇摇地落到田地里,山岭上。出山的小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已看不清路面上的沟坎坑洼。 牛车一路颠簸着向前急行,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和一大串凌乱的脚印。 公社医院座落在镇子的东北角上,占地十多亩。有两大排石墙瓦盖的高大房屋,外带几排低矮的家属院和单人宿舍,四周都是石砌的院墙。前排房屋主要是办公室、门诊室、收款室、药房及各种名称的检查室等。后排是纯一色的病房,一间间整齐地排列成一趟。屋门口均钉着一扎宽的小木牌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第xx病房”。 病房里安放着几张木板床,上面铺着脏兮兮的床单,叠着一床罩着白棉布被单的棉被。床边都竖着一根铁架子,想是挂吊瓶用的。有的屋墙角上,还竖着个细高的氧气瓶,上面安着一小堆表盘管子什么的。 喜桂被送进医院,在路上耗费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 一进门诊室,看到这么个血葫芦样的人,屋里院里顿时乱了套。医院里所有的值班大夫、护士,连同在医院看病的人,都一齐拥在了门诊室的屋内窗外。一个年轻点的值班大夫一边对了护士喊道,快去家里把姚大夫喊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检查喜桂大腿上的伤势。 此时,喜桂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了,人事不懂。 姚大夫一路紧跑地赶来。刚到屋门口,就让酸杏紧紧抓住了。酸杏瞪着红红的眼珠子,沙哑着嗓子,对了姚大夫喊叫道,姚大夫,你可来哩。快救救他呀,千万别出事哦。 姚大夫顾不上搭腔。他甩开酸杏的手,进门就开始查看伤情。他吩咐身边的人道,快输氧气,输葡萄糖液。这人流血太多哩,都快淌干咧。又扭头喊酸杏,问是不是给他灌水喝了。 酸杏蜡黄着脸连声回道,是,是哩。他要水喝,就给喝哩。 姚大夫叹道,这人淌血多了,自然就干渴,可千万不能喝水呀。人一喝水,都渗进血管里,催得血液外流得更快。人要没了血,还咋活哟。 酸杏们吓得不敢再吱声。一个个呆愣愣地傻站着,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上了。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姚大夫和忙着抢救喜桂的一干人终于停住了手。他们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着。引得围观的人群也都张大了嘴巴,悬起了心。 酸杏结结巴巴地颤声问道,人……人好了么。 姚大夫扎撒着两手回道,送晚哩。失血太多,已经没哩。 这低低的声音如一声霹雳,在人们的心头骤然炸裂。一条鲜亮亮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来不及睁眼看看厮混了二十多年的人世,来不及看看守了自己多年的女人,甚至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合上眼闭上嘴,停止了曾经强劲搏动的心跳。 满月已经昏死过去了。姚大夫又领着众医生把满月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背,总算把满月救了过来。满月喊道,喜桂,喜桂哦,咱回家呀。不能在这儿睡,这儿风寒大。还是家去睡暖和哦。 酸杏一干人流着泪,把喜桂轻轻地抬回到牛车上。酸杏认真地给他盖好被子,又把一块毛巾盖在他的头上。茂青无力着拽着牛缰绳,重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这时,雪已经停了,山野田舍间到处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天还是阴着,像是还有接着下雪的意思。 初尝杏果(七)(1) 喜桂的丧事与酸杏娘的相比,显得极为匆忙又潦草。但从全村老少关注的程度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酸杏娘的丧亡,是预料之中的事,早晚都要有走的那一天。因而,前期准备工作就充分些。像寿衣、棺椁、坟穴及生活用度等等,都有个事先料理。人们舍弃了自己的时间,去陪伴酸杏娘,去心甘情愿地费心操持,是为了报答老人生前布施的恩德。所以,才出现了近乎百家空巷的地步。 喜桂的少亡,完全出乎人们意料。无论心理上,还是后事安排上,都没有丝毫地准备,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喜桂又是少亡,只能在家停灵两天。只有老人才可以停灵三天的。这时间上就显得异常紧张,后事也筹备得异常仓促。但是,全村老少却齐刷刷地拥上前来。不用村干部现赶现地召集吆喝,全都筹划的筹划,动手的动手,把原本一无所有的事情像模像样热热闹闹地搞了起来。 酸杏发话了,说,喜桂的丧事特殊,集体要承担点儿。缺这儿少那儿的,只要村里有,就尽情拿去用。记好帐目就行,留待秋后,落在大队账上。 村人也是尽心尽力地操办着分配给自己的具体事务。缺了啥物件,就自己主动想办法。没法子想的,只要自己家里有,也就统统拿来用,等事后再说。他们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办稳妥了。村人所以这样热心和真诚,并非喜桂两口子平日里为下了多大的人场,而是喜桂的不幸遭遇触动了人们心底那根善良的弦儿。如此愕然的飞来横祸,促使他们爆发出极大地怜悯与同情。他们任劳任怨地驱使奔劳,就是想给可怜的孤儿寡母以最大程度地安慰。 事后,人们都躲在家里,偷偷猜测喜桂的死因。大部分人认为,是死鬼喜桂的不敬举动,冲撞了神灵。也就是酸杏娘和喜桂都曾提到过的那只火狐狸,运用神法,挪动了土炮,才让喜桂遭了报应。有极少数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列举出喜桂生前造下的冤孽情仇,老道地分析道,他明明记得自己设土炮的位置,又不是第一次放土炮了,咋就会寻不到土炮的准确地点了呢。肯定是有人把土炮挪了地方,让喜桂寻找的时候给趟上哩。说这样话的时候,都是悄悄地语气,生怕叫外人听了去。若是传了出去,那才是天大的祸事呐。 最终,关于喜桂的伤亡原因,村人一直没能达成共识。总有解不开的疑团缠绕在人们脑子里,或鬼怪虚无的,或具体可指的。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漫长日子里,这个疑团始终挥之不去。 喜桂葬下后,村干部们在大队办公室里召开了一次特殊会议。会议的议题是,怎样搞好安全生产,防止以后再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伤亡事故。因了喜桂的新亡,干部们发言都很积极,主动地出主意想办法。 茂林说,把咱村的所有土炮都收缴了。谁要是馋野鸡、山兔什么的,就下套子套,或是用网逮。今后,一律不准再用土炮这种危险的玩意啦。 振富道,不仅是土炮,咱也得把全村的堤坝和危险房屋全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茬。要有呢?就及时修补。这些地方要是出了事故,毁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家的事呀。 木琴提道,要是发现喜桂受伤后,立即有明白人及时医治,不给喝那么多的水,也不用赶那么远的路耽搁时间,喜桂也许不会死的。我看,治标还得治本。咱得抓紧联系上级,给咱村里设个卫生所,派个医生来。咱村也不算小村了,到现在还没个看病吃药打针的地方。哪家有了头疼脑热的,轻了就硬抗着,重了才往公社送。万一送不及时,半路上有个好歹闪失的,还得出人命。再一条,村里的大小孩子闲得没事,满街乱跑,四处打野疯狂。大人又没工夫照看,谁知会有啥事呀。而且,总不能让他们像上辈人似的,还当睁眼瞎吧。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以后长大了,没知识没文化怎么行。得要求公社给咱村安个学校,指派个老师来教教知识,让孩子们长长学问。说不定这些人里头,会出息个大人物什么的。这也算是咱当干部的给村人修福积德了。 就这么啷啷呛呛地开了半天的会,终于商定了几条意见。 由茂林负责,挨家挨户地收缴土炮土枪。不愿交出的,就严惩重罚。具体的惩罚措施,待收缴后,有了名单眉目了再定。振富负责领人检查村里所有的塘坝和危房破屋。一旦发现问题,立即拿出意见来,由大队统一组织修缮。木琴负责跑公社,酸杏也帮衬着,把村学校的事尽快落实下来。酸杏与公社医院的姚大夫关系密切,就专门负责落实村卫生所的事,争取早早地把人请来,把窝儿安顿下。 酸杏最后提醒道,这些都是关乎到全村老少爷们的切身大事,谁也不准往外推,都要尽心尽力地干好。分给的任务完不成,就别想当什么村干部了,一律跟社员下地出力劳动吧。到那时难看难受,可别怪我酸杏没讲清楚哦。 他还叫人把自己说的这些话,也板板正正地记在会议本子上,说以后要是有谁不服的话,就拿本本说话。就算闹到了公社,闹到了县里,也有据可查。 酸杏说话时的严厉口气和严肃脸色,弄得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一散了会,个个撒丫子地奔回去,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完成堆在自己身上的一摊子麻缠事。 初尝杏果(七)(2) 几天来,酸杏和木琴一个劲儿地往公社蹿,嘴唇上都蹿出了水疱来。 他俩的任务基本相同,都是找公社,找领导,找相关的主管部门和具体办事的人。只是俩人的侧重点不同,一个瞅着卫生所不松劲儿,一个盯着学校不撒手。更多的时候,俩人不破帮儿,一块找领导死缠硬磨,诉说自家的苦楚,争取领导的同情和认可。按酸杏的话来讲,领导是盘磨,你不下狠了劲儿地推,就别想在他肚里讨到一星点儿的便宜。 第一次去公社,他俩一起直接找杜主任。俩人以为,杜主任是全公社最大的官,只要他说了话点了头,没有办不成的事。 俩人赶早儿把杜主任堵到办公室里,齐齐地坐下,一本正经地向杜主任汇报自家的难处和利村便民的长远大计。 待俩人说完,杜主任苦笑着道,是好事,好事呀,是件积德为民的善举。我得感谢你们这些干部呢?为百姓着想,为党的革命事业着想。不过呢?我手里哪有人哦。又不会耍魔术,给你变出个人才来。要不,我去给你们教书看病吧!可又没有资质,不合格。你们也不放心用哦,是不是呀。这可咋办好呢。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把这两条子事都记在了本子上。一旦上级给我安排来人,就算稀罕成个宝贝,我也一准儿给你们留着。要是我说话不算数,你俩就发动社员把我绑了你村去作人质,行不。 就这样,杜主任把酸杏舒舒服服地打发了出来。 初时,酸杏很高兴。他说,领导就是有水平。和蔼可亲不说,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说准同意。 木琴苦着脸回道,咱俩都叫杜主任给耍了呢。你想,他说等有了人才才给咱派。要是他说的人才不来呢?或是来的人都不是人才呢。咱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是空等啊。 酸杏恍然大悟。他说道,不行,咱再找他去。不给个准信,咱就蹲在他的门口不回咧。 木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去,怎么开口哦。 酸杏说,那咋办,总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吧。我可在会上把牛皮抻紧咧。弄不好这事,咱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家找难看么。 木琴道,得想别的法子,找找别的领导再试试,总不能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俩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公社大院门前,努力地想人想办法。这时,就看见杨贤德骑着自行车远远地驶过来。 酸杏一见到杨贤德,就乐了。他高兴地道,救星来哩。他吃了我的牛肉,喝了我的老黄酒,这回该到吐出来的时辰啦。 说罢,他急忙迎上前去,热热地问候打招呼。他夸张地说道,俺俩正到处找你汇报工作呢。哪儿也找不见,就蹲在大门口候着。合该俺俩福气大,想等就等到了。 杨贤德问,啥事吔,这样急么。 酸杏信口胡编道,咋不急哦。要不是急事,就是借我个天胆,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呀。这事弄得我年前年后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闹心喔。我寻思了,这事也只有你能说了算,帮得上忙。别人也都听你的。老早儿想麻烦你,又不忍心叫你操心分神。这回,实在忍不住了,才巴巴儿地跑来求你呐。 回到公社办公室,酸杏连编带添地把自家想法说了出来。 杨贤德问道,你没去找领导反映反映么。 酸杏愈加恭维道,我思前想后哩,这事就得你办,也只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想办,也怕办不了呀。 杨贤德挺高兴,连声说道,话不能这样讲,领导毕竟是领导嘛。又说,这事要想办好,领导先得认可喽,再找具体的部门和管事的人。只要部门同意,管事的人把报告打到领导面前,再帮衬着出主意想办法,事也就成哩。 酸杏扎撒着两手问道,找谁呀,咋找哦。 杨贤德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没辙啦!真没地儿找么。 酸杏老实地回道,真没地儿找。要是有一丁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叫你受累为难呀。 杨贤德说道,这事说难办,你就是跑上三年五载的,也实现不了。要说好办,也快,个月二十天就能搞定。 酸杏近乎哀求地道,俺的好领导吔,你别再逗弄我哩。我都快急疯了,就差去上吊投河啦。 杨贤德这才慢条斯理地讲道,你村要办卫生所,就去找姚大夫嘛。他儿子姚金方外出学医两年多,又在家里蹲了一年多,至今还没安排到合适的工作呢?见天儿缠着杜主任要活儿干。你去找他,一准儿就成。学校呢?就去找老胡。这女人说话痛快,做事霸道,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体。再说,她还有个亲侄儿,也是高中毕业生,正闲在家里没事可做呐。 这一番话,把酸杏喜得嘴角咧到了耳垂上。他一个劲儿地朝杨贤德作揖。要是允许的话,他都能“噗通”一声跪下,给杨贤德磕仨响头。 随后,酸杏借了与姚大夫的亲近关系,主攻医院。有时,他就耍起了赖皮,整日蹲在医院里不出来。木琴则见天儿找老胡汇报工作。老胡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不屈不饶。 终于,事情有了眉目。 过了个把儿月,公社回了话,说村里啥时建起了卫生所和学校,公社就啥时派人来。 这些都难不倒酸杏和木琴。他俩立时跑去汇报说,村里把大队办公室腾出来,挤在两间屋里办公。留两间屋做卫生所,一间做医生和老师的宿舍,其他四间都用做教室。再给卫生所和学校各垒出单独的院子,单门独户清清凉凉地看病教书,爷俩娶媳妇各办各的事,互不影响。 公社最终同意了村里的安排,并让酸杏们回去抓紧施工。什么时候安置好了,就什么时候把人派过去。杜主任还留话说,你村要是搞好了这两件大事,我一定亲自带着公社领导班子去参加开业庆典。 初尝杏果(七)(3) 茂林带着茂山、银行、四喜等一干人,是专门负责收缴土炮的。 初时,茂林以为,只要大队研究定下了意见,没人敢抗拒的。但是,在挨家挨户跑了一遍后,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在开会时,发言也太冒失了。 村民们终日与山为伴,没杆枪怎么行。早些年间,山中猛兽成群。家有土炮,是为了保家护身。现今儿,人眼厚了,野兽少了。家家有杆猎枪,闲时进山打个山兔轰个野鸡,拿回家去,给老婆娃崽儿解解口馋上上油膘。好多人的家里,都拥有不止一杆猎枪。好舞弄枪的人,一旦自己娃崽儿到了成年,就人手一把。天天擦抹这儿摆弄那儿,喜爱得就差夜夜搂着睡觉了。 关于各家各户置办的土炮数目情况,茂林也大体上有个了解。他自己还蹲在家里,麻麻叉叉地搞了一份清单。谁家有几支,谁家可能有几支,都标注得很明细。 他领上几个人,开始逐户收缴土枪土炮。从天明到天黑,一天跑下来,除了跟随他的人把枪送来外,其他的人家,连个枪毛儿也没捞到。有的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啥收枪哦。有的说得直接些,村干部家里的枪还没收呐,就先收我的,拿我当眼疾子待呀。有的说话更是大胆,说,枪是有,谁家没有一杆两杆的土炮。想拿走也行,置办枪时的费用得给解决喽。不的话,门儿也没有。 这些人家倒也好办,承认自己家里有枪,只是不愿意拿出来罢了。最不好对付的,是那些心的刁钻人家。明明都知道他家里不止一杆枪,却赖着说,就这一杆。不信,你就搜家,拆房扒墙也成。搜出来,我认倒霉。搜不出来,大队得给我盖栋新宅子。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弄得茂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直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懊悔。 茂林啥法子也没了,又不敢在酸杏面前倒苦水。他知道,酸杏一准儿会嫌他办事不牢的。讨不到主意不说,肯定会乒乒乓乓地数说一顿。末了,再把他一脚踢回到各家各户里,继续遭人厌烦。 他见到木琴时,打听到她和酸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就羡慕得不得了。紧接着,他又诉苦道,你们做的事,都是公对公的事体,有理有据,说话也有底气。我这摊儿就不行咧,是公对私的事。像龟孙儿似的挨门挨户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牙崩儿一个“不”字,看你能咋样。 木琴笑道,为安全起见,从长远了说,当初提议收缴土炮是好事。可这个弯子却一时不好转过来。你想,咱村里,从老一辈人就喜欢舞枪弄炮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今儿,猛地一下子不叫弄枪了,这不跟割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嘛。再说,这是咱村里自定的土政策,又不通上。没有上级给撑腰,公安来插手,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怕呀。 茂林眨巴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说道,要你这么一说,这枪咱就不收啦。 木琴说,得收啊。定了的事,就得办理。半途而废了,你咋儿向村人交代,向酸杏交代呀。 茂林被弄糊涂了。他瞪着眼珠子问木琴道,你不是拿我戏耍寻开心吧。这枪收又收不了,不收又不成。那你说咋儿办吔。 木琴回道,你真笨,不会照旧收嘛。先从干部开始,再把那些明目张胆逞能逞强人家的枪收上来。能收多少算多少,都交给大队。一把火烧了,给村人看看大队收枪的决心。至于那些偷藏起来的人家,见村里动作猛,早把剩余的埋了墙缝屋地下了。谁还敢拿出来显摆。要是真有这样的傻瓜,正好揪出个典型来,也好出你心口窝里的闷气呀。 茂林连拍自己的大脑壳儿,说道,就这儿办哩,就这儿办哩。 茂林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上门说话时的语气也硬了。对胆小的,他就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吓唬。对胆大性硬的,他就粗说细念跟媒婆似的,讲好话,讲自己的难处。做起收枪缴炮的事来,他又恢复了原先雷厉风行的架路。 明里抗拒的人家见动静不对,又没个挑头儿煽动的,也就或恼恨或委屈地把枪交出来。之后,又见天儿跟在茂林屁股后清算置枪的费用。暗地里藏枪的,也哑巴唧唧地不敢吭气,生怕叫人举报出来,把自己的宝贝弄没了。 茂林是在中午的时辰,带着一干人进到喜桂寡妇满月家院落里的。 刚到门口的时候,四喜就停下不走了。他说,你们进去收吧!我蹲外面吸口烟。茂林想,肯定是四喜打过喜桂,现今儿喜桂人又没了,心下不忍了。 茂林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进了院子。见满月头上扎着孝布,满脸凄容,他心里也是不好受。就想,这女人原是多么明朗爱开玩笑的主儿,现今儿竟落到这种地步,好凄惶哦。这么一想,心里竟酸酸的,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茂林赶紧岔开心思,奇怪自己咋会心软动情了呢。不知是看到满月凄楚哀怨的样子心软了,还是这凄楚哀怨的神情把满月愈发衬托得娇怜可人,就令自己心动神摇了,他也讲说不清。 茂林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把村里的决定说了一遍,表明自己是在例行公事,绝不是有意找茬儿往她伤口上撒盐粒子。 满月回道,家里的枪早扔在北山上了,死鬼回时就没带来。说着,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来。 茂林赶紧回道,就是,就是,我也知晓哦。来了,就是跟你说一声,知道这码子事就行。说罢,领着人赶紧退出了院子。 他们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振富。他也领着茂青、茂生、四季等一干人,在四处察看房屋院落的安全情况。 茂林大老远就打招呼,问道,大叔,查得咋样啦。 振富回道,快哩,快哩。边说着,边拐上另一条岔道,匆匆地走了。 振富使劲儿地拍打银行家的大门。拍了半天,院里没有动静。振富就大声喊道,香草,香草,快开门呀,来检查房屋啦。 半晌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香草娇美的脸庞。见一干人站在自家门外,她红着脸慌忙道,等等哦。说罢,又把门闭上了。过了一小霎儿,她才打开了大门,让振富一干人呼呼啦啦地进到了院子里。 几个人进来后,四处乱瞅。特别是墙角旮旯里,越发看得细致。 振富一直不放心银行住的那间屋子。当初盖房奠基时,那儿的底土忒暄,像是有沙漏。他特意进到俩人居住的屋子里,仔细察看檐角墙面上有没有裂缝。要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就记上,报给大队,让大队出工修补,也省了自家费用劳力了。其实,早在开会商议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份小心思,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因而,他察看起来,就越发地认真仔细。有时,他还趴跪到墙角里细看,不漏一处可能存在的疑点。 银行的屋里,还保持着洞房时的喜庆氛围。所有物件仍是按那时的位置安排的,甚至比那时显得更整洁干净了。这说明,香草是个手勤脚快爱干净喜整洁的女人。 振富察看完周边的墙面,没见有啥异常情况,悬着的心也就多少放下了一些。他又弯腰拉开床幔,想察看床底下的墙脚。一块沾染着经血的布片,赫然堆放在床下。他知道这是啥血,布片又是干啥用的。由此,他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血的出处来,心里骤起一阵狂跳。沉睡多时的腿根儿上,有了丝丝麻痒的感觉,正随了“怦怦”的心跳,慢慢地向周边肌肤扩散着。随之,从裆的深处泛出一股暖流来,跟了这感觉四散游走。 振富贪贪地狠瞅了几眼,慌慌地把床幔罩上。呆了一呆,他又忍不住掀开床幔瞅瞅,还用指尖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有湿湿的感觉。想是刚才香草正在换经布,听到敲门声,就急忙出去开门。见是一群男爷们儿,就又慌慌地赶回来,把换下的经布塞进床底下,才出去打开了院门。 振富强忍住还想再看看再摸摸的冲动,赶紧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站在房屋门口,对着院里正仔细察看的茂生等人说道,这屋子是新盖的,不会有啥毛病的。咱赶下一家呀。说罢,自己率先走出了院子。 初尝杏果(八)(1) 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是杏花村自建村以来的五百多年里,杏花村人永难忘怀的日子。 这个特殊日子,在十几年后由木琴主持村碑揭牌典礼时,被深深雕刻进了那块安放在村口上的花岗岩平滑石面上,也就此深深烙进了村人的脑海里。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杏花村的后来人,以及后来人的后来人,永远都不应该忘却:这一天,是杏花村有史以来开启知识殿堂和摆脱疾病困扰的纪念日。 所以要把这么重要的时日选在了“五?一”国际劳动节,振书对见天儿跑来追问黄道吉日的酸杏解释道:“五?一”节是全世界劳动人的节日。这天,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节日,也给咱杏花村庆祝学校开学和卫生所开业,多好的美事吔。再说了,全世界有那么多的能人伟人,却偏偏口径一致地选定这么个日子。你说说,这日子不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黄道吉日,是啥儿么。 酸杏频频点头道,嗯,是个大好日子。咱就定下哩。又问,啥时辰最好哦。 振书说,晌午十一点钟最好。这一刻,喜神、财神、福神赶巧都在这会儿聚齐南方。凶神、煞神因了三神聚会,统统躲得没了影,真是如日中天呀。咱学校和卫生所的大门又都朝向南方,正好全给接进来咧。 酸杏喜得直拍大腿。他说道,咱村还真是有福呢。能赶上这么个好日子,是老祖宗给咱修下的鸿福哦。就这儿办哩。他又说道,我弟的婚事也定在这天好不好,也让他的穷命沾上点儿喜气,兴许这日子也就安稳了。 振书说,好是好,就是不知二弟的命相能不能配上。说着,守着酸杏的面,他也不避讳,把一本残破泛黄的书从床头墙缝里掏出来。认真地翻看了许久,振书才说道,二弟是二婚,只能占下午的时辰。就定在下晚儿五点过门吧。 酸杏担心道,人家女方还来送客。这么晚了才摆喜宴,叫人家夜里咋回呀。 振书道,咱与人家通融一下嘛。讲明这个理儿,是为了俩人今后过好日子。想来,人家也不会见怪咱的。再说,她男人没了,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娘家人正巴不得地想把她早早安顿下了。婆家人又不管不问的,谁还会挑头儿多事见怪呀。 酸杏彻底地放了心。他喜滋滋地回去,准备向公社汇报,让领导们按时赶来参加开业仪式。杜主任曾经许过愿,说你村定下日子后通知我,我带了相关人员去参加你村的开业典礼,既要场面热闹,又要勤俭节约噢。这话,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在改建学校和卫生所时,他更是破天荒地亲自到现场监管,弄得学校和卫生所院落齐整,窗明几亮。他怕弄不好,挨公社领导的批。 酸枣的婚事也得抓紧筹办了。 茂生家的西院已经让酸枣和茂生起早贪黑地给拾掇出来了。牛都挪到了墙西刚搭建起的牛棚里。西院也进行了一番整修,院墙加高了,屋内用泥重新涂抹了一遍,又在院子里搭建起两小间锅屋。就是桌凳铺盖和锅碗瓢盆等家什还没有到位,酸杏女人正加紧置办着。 初尝杏果(八)(2) 这时,正是杏果泛青的季节。 到处疯长的杏树上,挂满了累累青杏。只要看一眼,就会流一口清水。娃崽儿们嫌贱,时不时地撕扯一把酸涩的青杏放进嘴里咀嚼,再咧着嘴吐出一口一口的绿汁儿。回家坐到饭桌前,看着盆碗里的饭,硬是一口也吃不下,饿得直咽口水。他们嘴里长出的齐整奶牙,全叫青杏给酸倒了。有经验的人家,就逼娃崽儿猛吃生蒜。这样可以把酸倒的牙齿再扳过来,却又辣得娃崽儿们蹦着高地哭叫。大人一律扳开娃崽儿的小嘴,对准了口腔,往里猛劲儿地吹凉气。于是,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娃崽儿们在品尝青杏酸涩滋味儿的同时,还要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大人嘴巴里吹出的一股又一股臭气。 “五?一”节的前一天下午,公社通信员急匆匆地赶来。他通知说,明天上午,公社要召开“五?一”国际劳动节庆祝大会,要求所有村干部全部参加。 酸杏还傻傻地问通信员道,那明儿中午的开业典礼咋办,还参加不。 连毛儿还没长齐的小通信员一愣,问道,啥典礼,领导没叫通知呀。 酸杏知道自己犯了傻劲儿。他连忙说道,不该你事,不该你事。快忙你的去吧。 待毛孩伢子通信员一走,酸杏立马找到木琴,说道,毁哩,明儿的开业典礼搞不成哩。公社要开会,不仅领导来不了,恐怕咱也不能蹲在家里搞了。他就把公社下的通知讲了。 木琴也是一愣,说杜主任都说好了的,一准儿参加的,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呀。 酸杏扎撒着两手道,这可咋办吔。啥事都安排妥哩,就等他的东风。看来,这股风又溜走了。这不是耍咱们么。 木琴说道,也不算耍咱。一开始,咱就犯了个错。以后,就一步步地错下去了。这也是咱今后应记住的教训。 酸杏一拧脖颈子犟道,咱咋错啦。哪一件事不是先请示好再做的,哪一项不是按领导意图办的。错咋就在咱身上呐。 木琴笑道,我说句话,你也别恼。你也是拼尽全力了,可能不好接受。咱错在第一步是,不该把典礼的日子定在“五?一”节。这是个国际性节日,上级能不借机搞些活动吗。这一搞,就与咱的事冲突。咱这小家,只得让人家大家了。要不,咱就把日子往后推一天。尽量争取领导来,也显得重视。要么,咱干脆就自己搞自己的。领导到不到场,也是一样地看病上学。 酸杏牙疼似的吭哧了半天,说道,咱的日子和时辰都起好了,是千载难逢的吉日良辰,不用就可惜哩。我看,咱明儿早去,听听领导的意见。要是领导们没时间,咱就自己弄。领导参加不参加的,不过是个场面,管啥屁用哦。 果然,杜主任没时间。上午一散会,他还要赶去县里参见一个会,三天也回不来。末了,杜主任抱歉道,是我失信哩。就这一次,我自己替你们记着呐。等到啥时候,我再想法补回来。 他又把杨贤德叫来,吩咐道,今天的会议内容少。散会后,可以把相关部门的人员聚一下,由你带着去杏花村。把大夫和老师先送去,简单地搞个挂牌仪式,马上就回来。千万别耽误下午的工作哦。 这样的安排,让酸杏们无话可说,又感激万分。酸杏一个劲儿地朝杜主任念喜歌。 杜主任挥挥手,说道,你也别老在我跟前念菩萨。要是这学校和卫生所搞不好,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立马就把派去的人再招回来。公社这边,可是人手紧张得要命呢。 吓得酸杏赶紧闭上了嘴巴,溜溜地退了出来。 于是,杏花村新媳妇上轿头一回的庆典仪式,终于如期举行了。 公社里来的五、六位领导,连同年纪轻轻的姚金方大夫和胡老师,在全村老少新奇又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站在村小学和村卫生所崭新的大门前,轮番上前讲话祝贺。又在一阵鞭炮声中,把李振的“杏花村小学”和“杏花村卫生所”两个木牌牌,分别挂到了两扇大门的门楣上。 仪式一结束,酸杏又把公社来人让到了自己家里。他说,今儿还是我弟的喜庆日子。请领导们赏光,喝上杯喜酒再走。 公社的人都说,老贺,你咋不早说呢。喝喜酒,连份随礼也没带,多不好意思呀。 酸杏忙道,只要领导喜来,就是我弟的福气呢。 初尝杏果(八)(3) 酸枣的新婆娘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来到了杏花村。 这婆娘也没坐车,也没坐轿,是在几个人陪同下,紧一步慢一步地走到了村子。沈玉花是整个送客队伍的头儿。 酸杏婆娘临出嫁时,与原先的婆家闹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架。她委屈自己在婆家做牛做马苦挣苦熬了这么多年,临到改嫁了,却是净身出户,连小草棒棒也没能带走一棵。自己身上穿的这身新嫁衣,还是沈玉花看到她原来的破烂衣服太寒碜,帮忙凑钱做的。同时,她还与自己娘家人堵了一肚子气。自己吃苦受累这么多年,虽说爹娘已经入土了,可兄弟们还都健在,侄子侄女一大群。竟没有人关心过她今后的日月怎么过,不管不问。现今儿,幸亏沈玉花热心张罗,总算又有了着落。可是?再嫁这么大的事体,娘家人还是不管不问,甚至连贴己的话也没一句。好像自己成了晦气鬼,粘到谁,谁就倒霉似的。都躲得远远的,抓不到个踪影。故此,尽管送客队伍中也有娘家人陪同,她一句话也不愿讲。一个人就这么闷闷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一直走进了杏花村。 木琴原本派了银行在村口候着的,说只要一见到新人的影儿,就抓紧跑来通知,这里好出去接人。 谁知,银行夜里出屋大便时凉了肚子,正拉稀呐。他看到新人还没见踪影,就跑到路边的草棵子里,不紧不慢地解大手。还没拉到一半,就见一个穿新衣的婆娘大步地走了过来。他连忙使劲儿把后半截的问题解决掉,来不及折草棒棒擦腚,就提着裤子追了上去,傻傻地问道,看没看见有送亲的人在后面哦。 婆娘扭过头去,一脸的不如意。她回道,我不就是新人么。 银行这才急了。他忙说道,婶子,你先歇歇,我这就喊人去。说罢,跟头把式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道,新娘来喽,快接新娘子哟。 婆娘看到男方没有人来接自己,心里就有了气。又听到银行没说清楚的话语,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索性坐在村口的石头上不起身了。等沈玉花撵上来时,木琴和酸杏女人才领着一群男女老少赶过来。 木琴自然先与沈玉花热热地打了招呼。再与酸枣婆娘打招呼时,这婆娘竟像没听到似的,依旧坐在石头上不动。酸杏女人也热热地赶上前去,说辛苦道疲劳。婆娘依旧不愿搭理。 沈玉花就知道,这婆娘又要挑理了。她上前把婆娘拽起来,笑着说道,都到你家门口哩,还不快把俺们带进去。想让俺们连饭也吃不上一口,酒也喝不上一杯,就要撵人走么。 这婆娘极听沈玉花的话。想是自己的婚事多亏了她操心费力地张罗,便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她顺从地站起身,听任男方这边人的安排料理。 木琴佯装没发觉婆娘的不痛快。她依旧与众人逗弄着,说笑打诨儿。众人也都明白了木琴的意思,都把刚才的尴尬事丢到了脑后,也跟着说说笑笑地往村里引领。 初尝杏果(八)(4) 因为过门的时间尚早,新人就不能直接进新屋。木琴把沈玉花一行人安排进自己家里,并解释说,虽说二叔二婶都是再婚,咱还是得按村里的习俗办理。但是呢?这边还是找人给查了吉利的时辰。是喜事,咱就得板板正正地办理,要好就好到底。二婶权且把我家当成娘家,我也算半个娘家人了。日后,要是二叔敢欺负了你,不如意了,就站在院子里喊我一声。我立马出去,替你撑腰出气。你也用不着大老远地再跑回去,让二叔跟头把式可怜巴巴地去叫去请了。 众人都笑,说这样极好,极好呀。 看到人们都说好,酸枣婆娘的心里才痛快些。她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喜模样。 立时,酒菜跟着端上了饭桌。酸杏等人陪着男送客一桌,木琴等妇女就陪着女送客一桌。虽说饭菜比银行的喜宴差了许多,但热闹气氛十足,嘻嘻闹闹的场面不亚于年轻人的喜事。 待把沈玉花等人送走,就到了过门的时辰。木琴半搀半扶着酸枣婆娘走出自家院子,一拐弯儿就到了西院门前。 大门上贴了一副喜联,是酸杏特意叫振书写的。 振书为了写这幅对联,琢磨了一天半。他想,这对联要新颖,既要体现出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把人的精神面貌写出来,还要说出俩人再婚后的喜悦心情。他查遍了家里现存的所有春联婚联对子,就是没有找出再婚方面的喜联。于是,他就自作聪明地现造,蹩手蹩脚地造出了现今儿贴在大门口上的这幅喜联。 他把能想到的文面词,捡好的全用上了。自己很满意,觉得文绉绉的,好听,有文采。别人见了,却总往歪处寻思,完全背离了振书的本意。村人还把它当成了一句顺口溜,不分时间地点地到处瞎套用,整整乐呵了大半年。 他写的喜联是: 新事新办,一棵老树枯木逢春花好月圆 新风新尚,两条旧河枯水续源波滚浪翻 横批:大干快上 因双方都是再婚,添铜盆、拜天地等繁文缛节全都免了,直接就把新人送进了洞房。 屋内的摆设极其俭朴。靠北墙一溜儿摆着三个窑制大缸,里面半满不浅地盛放着酸杏从自家粮囤里匀出来的玉米、小麦、黄豆等粮食。大缸前摆放着一张矮脚方桌,就是酸杏借给茂生家的那张吃饭桌子。木琴主张着又把它送给了酸枣,也算就此归还给了酸杏。北墙上也贴着一张**主席像,但周围新泥抹的墙面上则光秃秃的。毕竟不是过年时节,也找不到年画等花哨的东西可贴。靠东墙安放着一张旧床,是把酸枣原来的床体放开,借料改造成的双人大床。床面用一个崭新的大床单罩上,上面叠垛了两床大红的新被子。这床上的铺盖用品,是酸杏女人尽了最大努力置办的。 她把自家结婚时套的已盖了十多年的被子拆了,买来被面重新套起,送来做了酸枣的喜被。为此,她与酸杏合盖了一个冬天的单棉被。睡觉时,得把家里所有能盖的衣服等物全都盖到身上,还是把俩人冻得吸吸呵呵地紧紧搂抱在一起。早晨起来后,俩人直嚷着腰酸背疼。后来,酸杏说,晚上睡觉不能太老实,得时时活动活动,也好赶在睡前去去寒气。他所说的活动,无外乎多温习温习夫妻间的那点儿事。初时,俩人还勉强达到隔天一次。过了没多久,温习的间隔时日便越弄越长。到了后来,便实在没了力气再骑马坠镫了。而且,酸杏裆内的蠢物也快奄奄一息了。俩人才算结束了这个温习计划。这时,也终于熬到了天气渐渐变暖的时节,俩人就此度过了一个漫长难熬又幸福浪漫的冬季。 初尝杏果(八)(5) 酸枣喜床上也罩着一张新苇席,是纯一色的枣红色。靠床的东墙面上贴满了报纸,间杂着露出几张印着红色字画的版面,衬得床面上也是喜气洋洋的。 那婆娘一坐上喜床,酸杏女人就端来一碗面条递上去。那婆娘二话不说,呼呼噜噜地一气儿把面条吃了个一干二净。末了,她还把粘在碗边上的一根面条顺嘴添进了肚里。 兰香打趣道,二婶真会珍惜米粮,滴水不漏呢?定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二叔摊上了你,真是老来有福呢。说得众人都咧嘴哄笑。 夜里,照样是要闹洞房的。雪娥、兰香等人领着一群侄子辈孙子辈的娃崽儿们齐上阵,闹了酸枣,再闹婆娘。 那婆娘是一个人清净惯了的,哪儿禁得起这阵闹腾,就心生厌烦。再说,自打离开北山一村,她就没有小解过。到了木琴家后,口干舌燥的她又喝了一肚子茶水,吃了一肚子热饭。进到新屋,又连汤带水地吃下一大碗面条。小肚子胀得鼓鼓的,坐也坐不住,又不好意思说出去方便。这时,她实在忍不住了,情急之中就冒出一句:你们回头再闹吧。我也困哩,好睡觉了哦。 此话一出,惹得满屋子人笑翻了肚肠子。一个个哎哎哟哟地喊着叫着退出了院子。又站在大门前笑闹了半天,才各自散去。 关上了房门,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酸枣羞红着脸,两手不停地相互揉搓着。他偷偷地瞅一眼婆娘,悄声问道,咱上床睡吧。 婆娘扭捏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咋儿还不去拿尿罐呢。 酸枣赶忙跑出去,拎来尿罐,又把屋门插上。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床前,等待婆娘的再次吩咐。 这时,婆娘憋在肚子里的尿水就要溢出了。她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挪下床。鞋也顾不上穿,拱着腰,一路小跑着就到了尿罐跟前,扯下裤子就尿。“哗哗”的声音震屋响。尿完后,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说道,俺娘哎,可痛快痛快啦。又扭头对酸枣道,瞧你个傻样吔,这鞋也没法子穿,还不快把我抱了床上哦。 酸枣赶忙过来,把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人又站在了床前。 婆娘问,咋儿还不脱衣睡呢。 酸枣好像才清醒过来。他知道,从今儿开始,不再一个人孤单单地睡觉了,又有人陪伴自己了。心情就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转身把煤油灯一口吹灭,摸黑脱光身上的衣服,就要上床。 婆娘悄声道,把灯点上吧!我喜点灯做呢。 酸枣的心里立时就一颤悠,知道她说出的“做”是啥意思,更知道“做”的实际内容和具体步骤。就这一个字,把酸枣的心也说慌了,身子也说软了,那张褶皱的老脸被说得像刚下了蛋的母鸡。甚至,连腿肚子也被说得差点儿转了筋。 他想赶快上床,又听婆娘说喜点灯做,就愣了一愣。心想,灯亮里怎好意思做事呀。他又不敢违拗了新人,就又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自己顿时光腚拉叉地暴露在灯光里。他捂了羞处,回头看看婆娘。谁知,婆娘趁吹灯点灯的空当儿,早把自己脱得精光。她裹着喜被,仰躺在床上,也在拿眼瞅他,还撇嘴偷乐着,正等他呐。 这是俩人久违了的时刻,也是俩人日思夜盼了多年的幸福时光。虽是撂下的旧生意,也算是熟门熟路。但因了撂下的时间太长,生疏了许多,行动上也就生硬了一些。 初尝杏果(八)(6) 酸枣爬到婆娘肌肤略显松弛了的身上,来不及做前期的准备预演工作,而是一戳而上,一心想像当年那样威风四起地舞弄。但是,关键部位还没有准备到位,一副软了邋遢半睡半醒的样子,半抬头半伏身地蜷缩在一堆粗硬若茅草的乱毛里。也许是长时间的脱节,生理和心理的同步进退还需要进一步地磨合。俩人翻滚折腾了大半时,依然不能顺利入巷。 婆娘急了,把酸枣的手放到自己的门户上,又将一口唾液吐到手心里,便一把抓住他的男根儿揉搓着。直到酸枣的男根儿巍然竖起,自己的门户也已大开,才帮扶引导着他畅然挺进,直达欢愉的源头。 复活的源水雷霆万钧般咆哮着,注入久已干涸的河床。又一路下泻,冲毁了日积月累堆积起的荒芜堤坝,浩荡。尽情浇灌着两岸早已脱水的禾田,滋润了深埋焦土下将要垂死欲亡的种子。无数次漏尽更深的夜里,俩人泣泪丢落的无数个期盼,又重新开始了孕育和萌芽。一个崭新的日子,缓缓拉开了沉重的帷幕,就此翻开了俩人生命档案里崭新的页面。 汹涌的浪头呼啸着退去,柔荡的波面上飘浮着缕缕温情。此时,醉人的安宁适时地悄然来临。驱走多余的燥热,留一个清净的空间,供两颗历经沧桑的心魂相依相偎,喃喃对语。 俩人相互搂抱着,抚摸着彼此粗糙的肌肤,轻诉着多年来各自的不幸与艰辛。 婆娘说,与那个男人结婚多年,自己一直没有身孕。男人就不待见自己。也是他心里苦闷,一心想要个娃崽儿,自己又不能给他,急得男人见天儿埋怨她无能。好容易买了个母鸡回家,却又不能下蛋,成了摆设,让他绝了后人。男人苦闷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骂她,还不分日夜地逼着她做那事,说我的种子多得是,你的地儿也是土腥气做的,就不信没个发芽的。但是,撒下的种子千千万,全都干瘪死了,没有一丝儿发芽的迹象。后来,男人就逼着她偷偷跑到公社医院找姚大夫,看是不是她身上有啥毛病。姚大夫也把了脉,还给做了身体检查,把她羞得差点儿去寻死,最终也没能查出啥问题。姚大夫叫她男人也来查查。她男人说啥儿也不干,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身子骨壮实得能把水牛扳倒,就是一天做上三次事,也不会绵软了的,咋就会有毛病了呐。回到家后,他就四处讨生育的土方子,拿大把大把的苦药吃。直到把家底儿折腾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也是没能把病医好。男人心灰意冷了,整日愁眉苦脸,心里堵得像块石头。不久,他便得了一场大病,一病不起,不长时日就没了。 说到这里,婆娘泪流满面。她对酸枣说,你娶了我,也不能给你留下种儿,你可别怨我无能哦。我就是下不了蛋,才闹到这步田地的。要是你也嫌弃我,给我罪受,我只有去寻死一条道可走呀。 酸枣紧紧地搂住婆娘,说,你放心哩。自打前一个女人没了,我这心也就死哩,从不想还要啥后人,也没想到还会有女人愿意陪自己过日月。我偷偷攒了一小瓶敌敌畏,就藏在床头的墙缝里。总想着哪天自己走不动了,不能照顾自己了,就把瓶子摸出来,仰脖喝下去。死后,任由村人随便挖个土坑,把自己埋哩。就算随随便便把这臭身子扔进山里,让狼吃了鹰啄了,也就完事哩,哪儿还敢想盼着有婆娘有后人哦。也就是东院里的侄媳妇人好心热,可怜我一个人凄惶,就四处替我想着寻着,才撮就了这门好事。我早心满意足哩,喜都喜不够,咋儿还会嫌弃哦。等再苦上两年,凭咱的力气,重新建起座院落,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自个儿的家里。不会这么长久地呆在人家的屋里不走,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坦然。 婆娘问道,我看,东院里的可是挺精明的主儿呀。嘴皮子又厉害,做事也霸道些,说一不二的。不会急急地就赶咱走吧。 酸枣笑道,不会呀。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强内柔的女菩萨。不等咱盖起了房,她是不会赶咱走的。 婆娘不放心地回道,靠谁人也不如靠自己踏实。咱还是抓紧筹自家的房。免得日子长了,弄出景儿来。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夜,俩人也不觉困倦,反而精神见长。婆娘的身子在酸枣一遍又一遍耐心仔细地抚摩下,渐渐恢复了上床时的饥渴状态。呼吸又见粗重,周身又起燥热。 她颤颤地问酸枣,还能做么。 酸枣欢快地应道,行哩,行哩。 这一次,俩人不再像初时那样饥不择食地去做,而是努力调集头脑中曾经储存积累起的经验,尽心地做好做足前期的预备动作。酸枣一口含住了婆娘干瘪的奶头,缓慢而强劲地舔咂着,把婆娘的娇声颤语吸出来,丢满崭新的床单上。婆娘也不甘被动,强忍着被男人咂出的的快意,把手伸进男人裆里,攥住累垂的一堆儿,像揉面团一样地轻揉着。把男人的筋儿肉儿也揉硬了,也揉爆了。揉出了水份,揉出了光火,烧遍了周身,烤焦了两颗心魂。 俩人再一次翻滚在一起,撕缠在一起,依偎在一起。 这个欢愉的夜晚,似是专为俩人而准备;这间温馨的房屋,似是专为俩人而建造;这时的静谧夜景,似是专为俩人而设计。除此,谁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初尝杏果(九)(1) 没打招呼,也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公社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不声不响地开进了村子。 调查组共有四人,组织委员老沈、宣传干事小钱、妇联主任老胡和公安干警小林。在老沈的带领下,一行四人直奔大队办公室。 原先宽敞的院落,现在显得拥挤了许多。最西边的院子被改建成了村小学校,中间隔出了两间屋地的卫生所,最东院也是两间屋地的大队办公室。卫生所原本就是个安静的所在,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大队办公室却是大门紧锁,院里不时地传出麻雀争食吵嚷的鸟鸣声。学校里的娃崽儿们正在上课。他们在小胡老师的带领下,大声地朗诵着一段课文。响响的童声撞出门窗,撞落了秋日里满树枯黄的杏叶。惊吓得藏身枝桠间的鸟雀们焦躁不安地上下蹦跳。忍无可忍后,再“哧”地一声远远逃去,留下纤细的枝条还在摇晃个不停。 老沈让其他三人分头到附近的院落里调查了解情况,自己则倒背着手踱进卫生所,就见姚金方一个人正俯身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老沈进到了屋子,姚金方还是没有察觉,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卫生所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两间屋子只留有一个门,外间做门诊用,里间做了药房和打针兑药的地方。里外间的隔墙上开了一扇门。没有门板,只用一块白布遮着,成了个布帘门,贯通了两间屋子。外间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均靠东墙安放着,就是姚金方屁股坐的和俯身趴着的桌凳。桌前靠南墙的地方,放着一张排椅,供前来看病的人歇息。靠北墙安放着一张小木床,是预备打针用的。 屋内的墙壁均用白石灰细细地涂抹了,白花花地耀人眼睛。这还是姚大夫特意跑去找管建设的头儿,专为儿子要来的。他教训姚金方道,既是要搞卫生所,就得有卫生所卫生整洁的样子。要不,弄得跟各家住户似的,还咋给人看病哦。 这石灰弄来后,酸杏一时傻了眼,不知道咋用。村人也当了稀罕景儿瞧,都不知道做啥用。现是茂林又跑到人家那里打听明白了,才半信半疑地将过好的石灰水涂到墙上。刚涂抹上墙,就跟衣服上淋湿了粪水,灰暗又潮湿,还不如泥抹的墙面平整好看。谁想,天明儿赶来一看,乖乖,干透了的整面墙雪白一片,耀得人睁不开眼。村人才知道,这玩意还真是好东西。振富当时就后悔了,后悔银行的新屋里没涂这东西。要是用了,还不馋死人呀。 墙上张贴了几幅医用的彩色画子,是姚金方专门跟姚大夫要了来装点门面的。其实,那画面上红红绿绿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小黑字,他也弄不大懂,只是比村人稍微明白些而已。即使这样,也让村人一进门就先对年纪轻轻的姚金方产生了一种敬畏,继而奉若神明。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一溜儿小跑地奔了来,看小姚大夫给治病。还以此作为向人炫耀的本钱,到处宣扬。 初尝杏果(九)(2) 老沈打量了一番诊所里的布置,见姚金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就用脚“哐哐”地踢了踢桌子腿。姚金方吓得一哆嗦,慌张地抬起了头。见是老沈,他赶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抹抹脸,说道,是沈叔来哩,咋没听到动静哦。 老沈揶揄道,没把你吓着吧。做啥美梦呐,是想娶媳妇的梦吧。 姚金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回道,沈叔你总跟我开玩笑,也不把人家的工作放到第一位上。又问,沈叔来检查工作呀,咋不见大队的人陪着呢。 老沈说道,问你个事,你得实话跟我讲。这村的人是不是喜欢搞封建迷信,还是大队干部带头搞的。 姚金方眨巴着大眼睛,寻思了半天,回道,没呀。就是听人说,这村的北山上有火狐狸,说是成精的狐狸。也都是胡说,活着的人谁也没见过,只当听玩笑话罢了。 老沈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叫他出去把酸杏等村干部找来,到大队办公室候着,公社要找他们挨个谈话。姚金方急忙跑了出去。 老沈坐在凳子上,边吸着烟,边寻思着怎样才能打开突破口。 老沈此来,是专为调查杏花村大搞丧葬礼仪和封建迷信活动的。而且,是主要干部带头搞的,影响极坏。 杜主任单独对他讲,要是调查情况属实,就拿杏花村开刀,给全公社各大队各小村重重地敲一下警钟。涉及到的人员,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一律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迁就。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公社大院里到处传着杏花村的事。一是杏花村北山上出了只成精的火狐狸,谁见到谁就要倒霉运。不供着敬着,整个村子就要遭灾遭难,甚至还会波及到全公社全社会。二是酸杏殡葬老娘时,大搞弄神捣鬼的那一套。还纠集全村人为自己老娘出殡,严重破坏了生产秩序。酸杏是在顶风而上,与上级政策对着干。三是杏花村随意制定土政策,损坏人民群众的财产,擅自收缴村人用以看护庄稼免遭野兽糟蹋的土炮,弄得社员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仅此三条,就足以震动公社领导层了。于是,公社组建了这个联合调查小组,专门来查清事实真伪,尽快消除社会上的不良影响。 木琴赶到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振富和茂林正在院子里心神不定地乱转圈圈。见木琴来了,俩人就齐上前,打探公社来人的用意。 木琴也糊涂着,说,没听说有啥要紧事呀。 茂林略显紧张地道,酸杏被叫到隔院的卫生所里谈话,现今儿还没出来呢。不会有啥祸事吧。 谁也没有搭他的话茬儿,振富和木琴都在紧张地琢磨这件蹊跷事。木琴瞥见老胡的身影在大门前的坡下一闪,就快步赶了出去。果然,就见老胡正要上坡,奔大队的方向走来。 木琴紧跑几步,迎头赶上去。她也顾不上寒暄客套,就直奔主题,悄声问道,胡大姐,这么急着来,有啥事么。 老胡机警地四下里望望,说道,来调查的。 木琴赶忙把她拉到附近的一家院落,正是茂山家。 茂山两口子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就从外地抱养了一双儿女。大女儿叫紫燕,小儿子叫大路。紫燕和大路都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姐弟俩边看守着家门,边在门前玩耍。 木琴叫紫燕看着点儿动静,说要是有人来,就说家里没人,别叫进来。紫燕欢快地答应着。她还把一只杌子放到大门的正中间,自己一抬小屁股,就稳稳地坐了上去。看那架势,任谁也甭想踏进她家的大门口。 初尝杏果(九)(3) 进到屋里,木琴急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呀,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老胡就把公社成立联合调查组的事从头至尾讲说了一遍。她叮嘱道,咱俩处得跟亲姊妹似的,我才把这事偷偷说与你听。你也得当心呀,千万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自打木琴在工地上开创了文娱活动的先河,又被杜主任大加赞赏,还在全公社当典型推广,老胡就狠狠地替自己替全公社的妇女们扬眉吐气了一回儿。同时,也对木琴刮目相看了。平日里,总是对她高看一眼厚爱一层。觉得她是大城市里来的人,文化水平高,素质强,有工作能力,有判断决策的魄力。特别是杏花村开办小学校,木琴帮她把自己亲侄子的工作解决掉了,她更是把木琴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一样待。因而,公社调查组一成立,老胡就替木琴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有个啥闪失。 木琴听后,心里反倒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说,有些事是真的,但也太夸张,太上纲上线了。有些事,简直就是胡编乱言,连点儿影子也没有。 老胡见木琴有些坦然的样子,再加上刚才自己走访调查的情况,就知道事情的本身远没有公社当初设想得那么严重。她还是不放心地说道,这种事,说大就大得不得了,说小也就跟个小芝麻粒儿般小。关键是看个别谈话时,能不能逐条拿出扎实有力的证据。只要证据确凿,我再从中帮衬着,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呢。 俩人出了门,分头回到大队门前。木琴直接进了大队办公室,等着接受谈话。老胡被姚金方喊进了卫生所,说沈叔叫你参加个别谈话呐。 这时,酸杏满头大汗地回到东院,说公社领导叫振富快去。说罢,他一腚坐到排椅上,耷拉着脑袋,一边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茂林赶忙凑过去,问谈话的内容。酸杏蔫头耷脑地回了句,呆会儿你就知晓哩,便不再吭声。茂林愈发像热锅里的蚂蚁,走坐不安,四处溜墙根。 过了大半晌儿,振富也是一头热汗地溜回来,叫茂林也快去。他自己则坐在排椅上唉声叹气,还一个劲儿地嘟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沈们在卫生所里也是一样地不轻松。他们要紧张地问讯,紧张地记录,紧张地思考判断。一个个紧绷着脸,严肃得像小庙里的关公像。屋里的气氛也是异常地严肃。除了冷冷地问讯声和战战兢兢地回答声外,再也没了闲杂声响。 酸杏们的答复,并不能叫老沈们满意。他们在回答问讯时,总是紧张得要命。一个简单的问题,被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且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越发引起人们的怀疑和猜测。 老沈问,你老娘下葬时,全村老少都要参加么。 酸杏回道,是哩,是哩,都参加呀。哦……不,不都参加。是……是自愿哦,是自愿的。 老沈问,北山上真有火狐狸么。 振富回道,是有哦,是死鬼……死鬼喜桂亲眼见哩。酸杏娘也……也见哩,都……见哩。 老沈说,你去把俩人找来对证嘛。 振富回道,俩人都入土哩,找不见呀,哪能找来呢。 老沈问收土炮的事。 茂林说,就得收哦。要早收的话,喜桂也不会死呀,满月……满月也不会当寡妇吔。 待仨人谈完话出去后,老沈对随同来的人说道,看看,确有其事吧。怪不得外面传得这样凶。连他们自己也不否认,这不是板上钉钉儿了么。 初尝杏果(九)(4) 老胡说,你看他们仨儿,一个个晕头转向的,连话也讲不清。咱要是叫他们朝南走,他们可能会一头撞了北墙上去,还说这南墙上原是有个门的呀,这阵儿咋就没有了呢。 她的话,说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小林和小钱边乐边说道,一样的话,只要在胡大姐嘴里冒出来,准会笑死人。 老沈说道,我看,这事是不是就这么定下。回头,叫小钱写个报告递上去,咱也就完事大吉了。 老胡回道,别呀,不是还有木琴没谈嘛。老沈可不能搞性别歧视,剥夺我们妇女的发言权呀。 老沈说,哪敢呀,我一直把妇女放在重要位置上呢。白天夜里地挂在嘴边,装在心里,别在裤腰带上。要不,我老婆咋会一劈腿就给下了仨崽儿呀。 老胡笑道,老沈你可是领导,讲话要注意着点儿影响。别把我惹翻了,纠集女同志来批斗你。 老沈赶忙道,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不用别的女人,就我老婆一个儿,也没我的安生日子过呀。说罢,他朝院子里远远候着的姚金方喊道,去把木琴叫来呀。 木琴进来的时候,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场面。一个个又都绷紧了脸面,摆出一付审贼的架势。 木琴进门打了声招呼,却没人搭腔。老沈用手指了指桌前的一张凳子,示意木琴坐那儿。木琴安静地坐下了,等着领导问讯。 老沈不再兜圈子,而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他把社会上反应杏花村搞封建迷信和破坏群众财产的事全摆了出来,让木琴来解释清楚。 木琴看到今天谈话的架势,就知道没什么好果子啃。公社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就是要找个倒霉蛋替死鬼,狠狠惩治一下,刹一刹当前的歪风邪气,好在社会上起个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的效果。因此,不管自己如何辩解,都不会脱了干系。与其等死,反不如把委屈的话全倒出来,痛快一时是一时,欲打欲罚由他去吧。顶多这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不作了,老老实实地跟茂生过日子,也省得他天天替自己担惊受怕的。这么想着,心下就坦然多了。古人云“无欲则刚”嘛,木琴说话便一点儿也不紧张,张嘴就侃侃而谈。 木琴说,这三条里,有些事是有的,但也事出有因。有些事完全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的,没人相信。 仅是这几句话一出口,屋里的人便觉此人不简单。他们都齐齐地竖起了耳朵,静听她的下文。 木琴不紧不慢地道,酸杏娘下葬时,全村人都参加了不假,但绝不是强迫命令,更没有耽搁生产。他们都是自觉自愿地赶在中午休息时间,自发地前去召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在村里,酸杏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人品好,心地善良不说,仅现有的全村人,将近一小半都是她义务接生的。她对村人有着大恩德呢?人们自然要报答她。这是群众心目中天经地义的事,也是社会主义新风尚新价值观在杏花村的具体体现吧。酸杏娘临死时,是说了些耸人听闻的话,像火狐狸、要纸草等事。喜桂也在枪伤严重即将不行的时候,同样说过火狐狸的话。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见到过什么火狐狸。他俩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是将死之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讲了一些幻觉中的迷糊话,叫活着的人别有用心地演绎散播了。应该惩治肆意散播谣言人的罪,却不应该治亡故人的罪。而且,现在也无法治死人的罪了。你总不能把他们从地下挖出来,鞭尸惩治吧。这还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儿,社会主义社会早就废除了。至于收缴土炮的事,应该承认,大队在收缴的方式上有些欠考虑,没有充分考虑到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宣传力度不够,方法上存在简单粗暴的倾向,背离了个别群众的意愿。但是,我敢负责任地说,大队在收缴土炮方面的出发点是好的。从喜桂的伤亡事件上,俺们意识到了乱设土炮带来的可怕后果。为此,大队专门召开了一次安全生产会议。会上,制定了四条措施,就是办卫生所、办学校、检查所有房屋塘坝的安全隐患。再就是,先从村干部和亲属下手,坚决收缴已快泛滥的土枪土炮,杜绝喜桂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会议记录都在大队办公室的柜子里。要是我向组织上说了假话,任凭处置。同时,也恳请组织上深入群众,多做调查了解,查清事实真相。我相信,组织上会对这事做出恰如其分的处理意见的。 初尝杏果(九)(5) 木琴一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听候领导的发落。 这时,学校早已放学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户外传来的鸟鸣声,再没有了一点儿声响。 过了半晌儿,老胡有意地咳嗽了几声,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老沈吃惊地看了看木琴,沉吟了一下,说道,木琴同志,很高兴你能对上级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关于这件事,组织上一定会认真慎重地对待。坚决查清事实,给全社会和人民群众一个明确交代。随后,他叫木琴离开了屋子,到大队办公室里等候着。 木琴一走,屋里顿时开了锅。个个都说,这个女人可真厉害,说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句句切中要害,水平蛮高的。老胡就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说道,女人咋啦!就兴男人站着尿尿儿,不许女人卡腰小解么。 一句话,惹得满屋人笑岔了气。小钱说,允许,允许哩,不卡腰撒尿的女人就不是女强人呀。 小林打趣道,胡大姐是个女强人,撒尿的时候一定是卡着腰的。 气得老胡一个劲儿地骂俩人不是东西,说,人不大,糟践人的坏话却是填满了肚子。真是什么将军带啥兵,一堆儿混蛋呢。 老沈笑道,我可没讲啥儿吧。别一网打尽满河鱼,捎带着把我也给捞上哩。 玩笑开完了,老沈趁空儿把仨人进村入户走访了解的情况汇了一下。又叫姚金方去把木琴说的会议记录拿来,认真地翻看了一遍。 他把会议记录递给其他仨人传看了一遍,才总结性地说道,看来,木琴说的情况基本属实。由此看来,杏花村的问题是有,但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也还不到处理干部的程度。我个人的意见是,让酸杏以集体的名义,向公社写一份书面检查。重点是在宣传群众安抚群众方面做得不够好,方式方法过于简单,脱离群众实际,造成了社会影响。小钱把调查了解的情况写一份详细报告,经我们四人过目签字后,递交杜主任,由杜主任定夺去吧。另外,木琴说得有道理呀。我们应该采取措施,严厉查处那些到处传播谣言的人,而不应该专门与死人过不去。小钱也把这句话写进报告里,一个字都不准动。你们看呢。 仨人都点头称是。老胡说,老沈不愧是领导,站得高,看得清,想得远,一言中的呀。真是服啦。 联合调查组就这么杀气腾腾地开进村子,又风平浪静地撤出了村子。这让酸杏们深感意外。意外之余,又欢喜得一塌糊涂。把调查组送出了村子,酸杏们又不约而同地相跟着回到了大队办公室。 酸杏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捏着旱烟袋,对木琴道,亏你仗言力争呀。不的话,咱都瞎儿咧。别说得下台,恐怕连党票也没哩。 茂林心有余悸地随道,娘吔,哪见过这阵势。平时见了面,那脸面,那言语,软和得跟面团儿似的。谁知,说变脸就变脸,一个个六亲不认的。像要一口把你给吞了,还没打算吐出点儿骨头渣渣来呐。 木琴说道,也不知道谁这么嘴贱,好事孬事一股脑儿地往外捅。这人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往后,咱是得小心点儿了,千万别再粗心大意地往枪口上撞。要是碰巧撞上了,就算不死,恐怕也得扒层皮呢。 振富道,咱是不是暗地里查查,把这个多嘴坏心的家伙给揪出来,省得日后再起波折呀。 茂林急道,对,对哩。咱一定得把这颗定时炸弹挖出来。要不,白天夜里做不得工作,睡不稳觉,见天儿提心吊胆呢。 木琴赶紧劝道,算了吧!别再节外生枝了。只要咱往后做事想周全了些,也不怕他多嘴起波折。这也算坏事变成了好事。记住这次教训,决策上的差错就少,工作上不是更能干好了吗。 酸杏也同意木琴的想法。他说,这事就算没哩。谁也别再瞎叨咕,对自己屋里人也别讲起。事越说越瞎,人越扮越丑,画越描越黑。今后,咱说话做事都当心着点儿,没亏吃呢。说罢,他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了磕,率先出了屋了。 初尝杏果(九)(6) 振富回到家里,正碰上豁牙子和儿媳香草坐在锅屋里拉呱。豁牙子一脸的丧气相儿。香草脸上也挂着泪痕,像是刚刚哭过。见到公公进了家门,香草赶忙擦了擦脸,打了声招呼,就慌慌地走了。 自打上次检查危房时见过香草的经布后,振富一直把当时的情景装在了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自己是香草的公爹,她是自己的儿媳,怎可以把儿媳的隐私记挂着不放呢。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地朝那儿想。一想了,心里就“啵啵”地跳,裆里就麻痒,周身就发热,俩腿肚子也发软。夜里,不管是偶尔与豁牙子做事,或是依旧用手解决问题,他满脑子里转悠的全是香草的身影。香草的影子越是转悠多了,他发泄的次数也便增多,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这让振富既恐慌害怕,又新奇刺激。就此愈演愈烈,欲罢不能了。 看着香草离去的背影,振富又是一阵心跳、麻痒、发热和酥软。他赶紧收回怕人的心思,问豁牙子,香草是咋儿的了,好日子过着,擦眼抹泪地做啥儿。 豁牙子轻声叹口气。她说道,银行结婚快大半年咧,按说也该怀上娃胎哩,到现今儿就是没个动静。外人都开始扯闲话呢?还问我咋儿的啦!是不是有啥事吔。我就拉住她,想问个明白,是不是香草不急。谁知,不是香草的心思,反到是银行自己不行呢。 振富糊涂了,问道,咋儿不行哦。 豁牙子羞红了脸,想说,话又说不出嘴边上来。 振富骂道,死婆娘,跟我说又能咋儿,都是自家人嘛。 豁牙子鼓了鼓心劲儿,说道,香草说银行的家什不行呢。结婚这么些日子了,还没一次进过巷儿哩。 振富惊道,臭小子还不通人事么。人窝囊,连本事也窝囊咧,真是的。赶个恰当空儿,你教教嘛,又不是丢人现脸的事。你一个做亲娘的,就说说,也没啥儿呀。 豁牙子愁道,不是不通人事,是他的东西不举,成了摆设,进不了巷子呢。 振富这一惊非同小可。自从娶了儿媳进家门那天起,公婆最盼的就是儿媳的肚子快点儿鼓起来,早日给生下个胖孙子。振富老两口子也不能例外。一见到人家的孩芽儿,就不由自主地想见自家的孩芽儿。摸人家孩芽儿的小鸡鸡,就想象自家孩芽儿的小鸡鸡一定比这儿还大。但是,真要是这么着,不但带鸡鸡的孩芽儿没有,恐怕连个人毛也不会给自家留下。那样,不是让他绝了后人嘛。 振富说道,这事你也别插手哩,我得问银行。真要是他不行,得赶紧看医寻药哦。总这么撑着,可咋好。 银行婚后,没有分家,一直混在老家里过日月。俩家又是前后宅子,相隔不远。白天的一日三餐都是在老家里混吃,夜里才回到自己家里睡觉。 振富赶在晚饭的时辰,把刚放下饭碗的银行叫了出去,说有事问他。他的话,把银行吓了一大跳儿。银行以为自己哪儿做错了事,爹要教训呐。 爷俩一前一后走进屋后的树空儿里。振富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银行也远远地坐下来,慌慌地等爹问话。 振富道,我又不吃你。坐那么远,咋讲话嘛。 银行又朝他跟前挪了挪,俩人依旧隔着一米多远。 初尝杏果(九)(7) 振富十分罕见地用和颜悦色的语气对银行道,爹想问你个事体。你也成大人咧,都成家立业哩,用不着装样害羞哦。就实打实地讲出来,爹帮你想法子。咱老李家能不能有后人,就全指望今晚儿的说话哩。接着,振富就把豁牙子讲的事出来。末了,他问银行,香草说的是真的么。 银行的脸像他家床上方苇席中央的红双喜字颜色,深红中透着紫青。他耷拉着脑袋,羞口不语。 振富急了,骂道,瞧你个窝囊样吧。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做得做不得,照说就是。又没外人守着,还怕你爹笑你不成么。 银行听见振富开骂了,心里就一颤悠。他自小被爹管怕了,一见到爹的影子,心里就打怵儿,更见不得爹动怒发火。一旦是爹发火了,甭说见面,就是远远听到爹的腔调,他的腿肚子也先自转了筋。 银行不敢不说。难为情了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讲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 结婚的当夜,盼着闹洞房的人一个个意满心得地走后,银行就猴急地脱衣上床。他还硬手硬脚地帮着香草解衣宽带。待香草半推半就地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银行立即俯身而上。在此之前,银行夜里睡醒时,常常想起香草娇美的样子,手便忍不住拨弄坚硬如铁的男根儿。每次泄出后,他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担惊自己的东西会不会因了手的经常抚弄,伤了元神,到了真正场合会派不上用场。果然,原本兴致勃勃的硬扎扎东西,刚挨到仙草身上,还没等怎样运作施展,反倒先淌出一滩儿散发着栗子花味的黏液,接着就慢慢地蔫了。俩人还以为是近来忙于婚事,身体疲劳所致。等身子歇过来了,也就好了。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那东西要么先精神后打蔫,要么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跟个豆虫似的萎缩在乱毛里,就是直不起身抬不起头来。任俩人怎样地百般哄逗,依然兴奋不起来,更别说疯狂闹腾了。经过多次无效,俩人渐渐失去了信心。夜里的情绪便是低落到冰点。香草经常把头埋进被子里,偷偷哭泣。又怕让银行听到心里难受,就主张着分开了被子。一人一个被筒,各自裹着睡觉。到了后来,银行也怕敢与香草同时上床。总是熬到香草先躺下了,自己再悄悄地上床睡下。如此煎熬,已有半年光景了。 振富听明白后,心里连声哀叹。悲哀自己竟会生下这么一个无能的娃崽儿来。空长了一副男人身架,竟然缺失了男人的根本。一定是自己哪辈子造下了孽债,让生下个无能的银行来报应,绝了自己的后哦。他也叹息香草这么好的人,咋就会碰到了这么个窝囊男人呐。一棵水灵灵的灵芝仙草,一辈子没了男人勤勤地滋养浇灌,还能有多大活头儿呀。真真应了老祖的俗话:“红颜薄命”哟。 心里这么想着,脸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 振富说道,这事万不敢这么干等空耗着,得找人看去。该治的,就要治。该医的,赶早儿去医。兴许,病也就好哩。要是拖时间长了,病根儿扎深了,恐怕还真要出事故呢。这两天,咱抽空儿去趟公社医院,求姚大夫给细细看看。拿几付药吃吃,也就好哩。千万别焦心担惊哦。 银行从未见过爹这么好言好语地体谅过自己。原本阴冷霸气的他,竟然也会现出一副慈母般的心肠。银行大为感动。特别是后面的几句话,让银行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差点儿滚了出来。 初尝杏果(十)(1) 几天后,振富叫豁牙子装了大半袋小米,让银行扛上。俩人一起到了公社驻地的镇子上。 他俩径直奔向东北角上的医院。进了大门口,就在各间屋门前探看,没见到姚大夫的影子。振富见到穿白大褂的人,就打听姚大夫的去向。多数人一概摇头,称好几天也没见了。终于问到一个明白的,说姚大夫去市里培训讲课,都四、五天了,今儿也该回了。 振富就打听姚大夫的住处。那人看看银行肩上扛的布袋子,就明白是专找姚大夫看病或是医好病来谢恩的。他便羡慕地咧嘴笑了笑,朝家属区指了指,说就在第一排家属院里,中间那个门便是。振富连声道谢,又催促着银行快走。 这是一排低矮的房屋,石头砌墙灰瓦盖顶,又用砖石混合着砌起了一个个的小院。大的院子三间屋,也仅是那么几家。其余的,全是两间屋的小院子。每座小院临大门口都盖有更低矮的小屋子,中间是进出院落的门道,两边就是做饭的锅屋和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孩子多的人家,就把储藏室收拾出来,做了孩子的卧室。 院子前面有块空地,按人口多少平均分开,给各家当作了菜园。有油绿的蔬菜成陇成行地散布其间,为家属院骤然生出些许的生机和清凉来。 振富仔细数了数几乎一摸一样的门脸。确认了中间的那个,就上前敲门。 敲了半晌儿,终于有个老妇人应着声出来。打开门,却没有让进门的意思。她问道,找谁吔,要看病就到门诊室去吧。 振富忙道,俺是杏花村的,想找姚大夫看病。没找见,就找家里了。 妇人听说是杏花村来的人,脸上便浮起了笑容。她问道,是金方呆的那个村子么。 振富忙回道,是哩,是哩,就是那儿的。临来,去问小姚大夫有啥事么。他说无事,过两天就回呀。 妇人赶忙打开门扇,邀请道,进来,快进来吧。 振富想叫银行先把小米扛进去。扭头一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银行一进医院,心里就紧张。自己得的这个病太羞人了,怕敢让任何人知晓,也包括姚大夫。因而,一见到穿白大褂的人,他就紧张得只想找茅厕撒尿。进到家属区后,他瞥见东南角上有厕所,也不敢跟爹明说,撂下米袋子就钻进了厕所里。滴滴洒洒地尿了半天,他才提上裤子走出来。这时,振富已经自己动手把米袋子提进了院子。 妇人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谦让道,看看,太客气哩。金方在你那儿照顾得挺好的,回来就夸村人的热心。我就跟老姚讲,今后凡是杏花村来的人,一定要上心地给医治。能不收费的,就给人家省下。农村的人都不容易呀。她又解释道,老姚今下午就回来。你俩不用急,就在我家吃中午饭。等他一回来,就抓紧给看病呀。说罢,就往屋里让。 振富知道姚大夫下午准回,便不肯进,怕弄脏了人家的屋子。他道,我下午再赶来呀,正好抽空儿到镇子上办些事体。 俩人出了医院门,就发愁怎样打发这么长的等待时间。想回村子,下午还得走十多里的山路。不回家去,又没地方去。最后,振富对银行说,自打你四方哥把你三嫂接到了饭店,咱还一次没去看过呢。今儿,咱就去他那儿坐坐吧。 爷俩一路步行着到了供销社饭店。此时离中午尚早,饭店的厅堂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初尝杏果(十)(2) 爷俩从里门进到院子,直奔了四方原先的宿舍。宿舍里的人说,四方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两口子搬到院子东北角上靠近厕所的那间屋子里了。振富又找到东北角。就见金莲正坐在门前洗衣服,四方往一根铁丝上晾晒。 四方两口子见到振富爷俩,意外中透着惊喜。自打一家人搬到饭店,还没有村里人来过。 四方一家人挤住在两间屋子里。没有院墙,就在靠近屋门口的墙边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屋子,算是锅屋了。屋里摆设的家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把个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振富爷俩一进去,便占满了屋地。走路时,都得侧着身子。要不,就无法过往。屋里飘动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像卫生香,又似香水的气息。闻起来很舒服,却又找不见香气的来源。 金莲比在家时胖了许多,想是饭店里的油水自然要比家里充足。她初见到振富爷俩时,稍微有些不自然。毕竟又间隔了太长时间的乡情和亲情,她渐渐地也就放开了。热热地倒茶续水,还不停地打听村子里这家那家的事体,想家的思盼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 金莲来后,四方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终于把她安排在饭店里打杂儿,像刷碗洗碟摘菜等。她的工资不高,却满能应付一家四口人的日常花费,反到把四方的工资全省下来,存到了银行里。 应该说,经过了村里一系列变故,四方的家庭竟比往日好得多,也富裕了很多。这是四方略感欣慰的地方之一。而且,见天儿守着妻子和儿女,心情不再焦虑煎熬。又天天喝姚大夫给配制的草药,他的病也有了明显地好转。隔三岔五地与金莲做上一回,也算成功,似有恢复原貌的样子。他感到满足,对金莲的旧事也淡忘了一些,又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恩爱上来。但是,金莲的眼神却不同了往日,阴郁中透着一丝神秘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味儿。 俩人问起爷俩到镇上的意图,银行就窘迫得很。振富忙道,没啥儿哩,没事来看看。替银行把尴尬的场面遮掩过去了。 金莲急急地去买菜了。她说,大半年没见到自家人哩。今晌儿,就喝上两盅,好好叙叙话。 待金莲走了,振富把四方拽到屋外,把银行看病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还问,姚大夫咋样,能不能看好这种病症。 四方对姚大夫的医术自然赞不绝口。他道,这事得抓紧治哩。不过也没事,一定能看好呀。又说,饭店里最近要找个帮厨的,你想叫银行来干不。这样,我也好有个伴儿。让他一边做活一边吃药,村里人也不知,这里的人也从不过问人家的私事,一举多得哩,病也会好得快呢。 振富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儿。他赶忙应道,干呀,干呀。天上掉下馅饼砸头上咧,咱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吔。 这顿中午饭,几个人都吃得乐陶陶的。振富一个劲儿地对了四方两口子念喜歌,弄得四方俩口子也心情舒畅。银行坐在一边偷着乐儿。 吃过午饭,又磨蹭了一会儿,振富领着银行再次来到姚大夫家。妇人热热地让进屋里。坐等了大半晌儿,姚大夫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姚大夫见是杏花村的人来看病,不敢怠慢,忙把俩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让银行说说自己的病情。 银行羞红了脸,耷拉着脑壳儿,任死也不吭声。振富就骂他拗种儿。越是骂,银行越是扭捏,越发不吭气了。没有办法,振富只得替他简单数说了一遍病情。 姚大夫仁慈地笑笑,说道,我先检查一下吧。 初尝杏果(十)(3) 他让银行解下裤子,把他裆内的家什握在手里摸捏了好一阵子,又给他把了一会儿脉。捣鼓了半天,他才说道,你的脉相沉弱,舌紫偏暗,似有气血瘀滞之象。又问银行,是不是平时也有,早晨卵根儿也。但不够坚硬,蛋卵偶有刺痛。心情躁急,又不敢发作,整日心下郁闷不畅呀。 银行心里吃惊。这姚大夫就好像钻进了自己身子里似的,所说的病情没一处不对上号的。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把脑壳儿点得晕乎乎的。 姚大夫说道,这是典型的阳痿病症。房事时,男根儿,必须有足量的血液去充养。一旦血液运行不畅,脉络阻滞,男根儿失去充填,就会软而不举,甚或半举而早泄,不能成事呀。 振富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傻问道,这病可好治么。 姚大夫慢条斯理地回道,也无妨,先拿几付草药吃吃,调理一下。平日里一定要心情舒畅,别把心事硬憋闷在肚里,慢慢地也就好咧。 说罢,他顺手开出了一剂药方: 蜈蚣18g当归6og白芍6og干草6og 他叫银行回去,把几样草药研成细末,分成4o小包,每次空腹用白酒或黄酒送服一包,早晚各服一次。 振富对姚大夫千恩万谢后,领着银行拿上药,就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振富爷俩回到村子,已是天快擦黑的时辰了。 家家户户都赶在天光未烬之时吃晚饭,争取在天黑前完成所有吃饭洗涮的琐事,也好节省下灯内有限的煤油。这样天长日久地勤俭,也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对村人来说,任何的花销,都是奢侈的。所有能节省而不知节省的,统统都是一种浪费。 木琴正在催促着京儿快点儿吃完碗里的剩饭,好抓紧收拾桌子洗涮盘碗。 酸枣慌慌地跑进来。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侄儿媳妇,你快去看看你婶子。咋儿好好的,就反胃干呕呀。一整天了,也不吱声,急死人哩。 木琴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随酸枣来到西院。 酸枣婆娘又一次趴在墙根儿下干呕着,牛哞样儿的动静,眼里呕出了泪花。 木琴见状,心里就一颤。她问道,婶子,从啥时开始干呕的,呕了几次了。 婆娘回道,打好几天上就干呕哩。也不厉害,就没往心里去。今儿呕了两三回,好像比往日厉害了呢。 木琴笑道,你快去酸杏大叔家,问问大婶,是不是有喜了。 酸枣两口子一怔。婆娘道,咋会呀,从来就没上过身。也都这大岁数哩,让人听去还不笑掉大牙呀。 木琴催道,快去呀。我都生了俩孩子了,恐怕是看不错的。 酸枣心里一阵狂喜。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边走边扭头对木琴道,侄儿媳妇,你先陪着些,我去去就回呀。 酸枣一路小跑着进到酸杏的院落。见茂林正与酸杏说着什么?他不便打扰,就顺嘴打了个招呼,进到锅屋里,对嫂子悄悄地讲了木琴的猜测。 酸杏女人一听,心里就有了数。她立马放下正洗着的碗筷,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不及解下围裙,就喜滋滋地奔了出去。 初尝杏果(十)(4) 过了好大一阵子,酸杏女人才回来。她当着茂林的面,没头没脑地对自己男人说道,他二婶怀上哩。 酸杏一愣怔,说怀上啥儿哩。说罢,他又恍然大悟,喊道,可好咧,老天可怜二弟受苦,凭空儿赏给他个后人呢。 茂林也跟着高兴道,真是大喜事呀。好些事,是甭用撒急的。没福的人再咋样折腾也没用,有福的人老老实实地就能等到哩。 看到酸杏光顾了高兴,也无心思再与他拉扯生产上的事,茂林便知趣地告辞了。他原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径,腿脚却不由自主地朝东北角的方向迈去。 近些天来,他的这种下意思举动越来越明显。弄得他心里有时也发毛儿,怕让人遇见,更怕让人猜测出自己心底的隐私。他的心里一直装着满月,日夜牵挂着做了大半年寡妇的喜桂女人。他放不下满月那凄楚哀怜的模样,才鬼使神差地想靠近那座院落的。即使是远远地站住看上两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满月憔悴的面容,似乎还闻到了满月身上散发出的醉人气息。这种不能自控的心思和举动,都是因了上次到她家查看危房时惹起的。 当时,满月那副凄楚哀怨的神情,把茂林的心魂勾丢在了那个院子里。他经常跑到妇女组里,或是检查生产情况,或是找木琴交谈工作上的事,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其实,他真正的意图,就是想多看几眼满月。几天不见满月的身影,他的心里便慌慌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有时,他瞅见无人的时候,也借故去满月家,无外乎关心一下孤儿寡母的生活,询问一下有无叫生产队出力帮忙的事体,再趁机狠狠地吸满一鼻子女人身上的气息。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赶快离开。他怕让人看见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家的,频繁地出入寡妇的门庭,极容易招来闲话和猜疑。更多的时候,他不敢贸然进院。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 今晚,他再次走近那个魂牵梦绕的院落。绕到屋后面,屏息静听院里的动静。就听到满月在呵斥柱儿,嫌他吃饭时剩下了碗底子。还听到柱儿轻轻地抽泣声。半晌儿,又听到满月解小便的声音。急促的尿水冲进窑制尿罐子里,发出“哗哗”地声响。 茂林用手狠劲儿地按压着早已鼓起的裤裆,用力揉搓了一会儿。那种勃发不衰的原始冲动愈是加剧。他不敢长时间地呆下去,就轻手轻脚地离开院落,急急如发情的公狗,径直向自家奔去。他要撵棒娃和草儿快去睡觉,好找雪娥发泄如火焚心一般的情欲。 杏花村的夜色依旧静谧迷人。 天上悬挂着一线月牙牙儿,又不时地被过往的流云遮住。仅剩了漫天眨眼的群星,偷窥着身下业已喧嚣了一整天的松散村落。远处群山隐约浮现出青黛色的躯体,施展着妩媚的身段和线条,引诱着天上凡心四起的星星们的眼神。有性急的流星忍不住这样裸露大胆地引逗,匆匆地奔下来,留一条长长的尾线,扑进黝黑的大地,却又不知投入到了哪方水土的怀抱。阵阵山风如渐远渐近的潮汐奔涌,隐隐而来,又轻轻遁去。 农家院落里大多黑暗着。偶尔有狗吠的声音和娃崽儿喊叫哭闹的童声传来,间杂着大人们的呵斥和咳嗽声,成了这潮汐奔涌中溅飞了的高调音符。几声起落,又悉数跌进深沉浑厚的涛声里,不见了一丝儿踪迹。 在淡若薄纱清如琥珀的夜幕遮掩下,又会有多少的故事在着床孕育,有多少的灵魂在呐喊熬煎,有多少的情孽恩怨在滋生蔓延,谁人又能数得清说得明呢。但是,不管怎样地着床孕育,怎样地呐喊熬煎,怎样地滋生蔓延,日子依然迈着轻快地步履一路行去。也不徘徊,更不停留,把所有旧事一股脑儿地抛在身后,急切地找寻前面正在开演的剧目。于是,该来的,必将到来;该发生的,也将按部就班地发生,谁也阻挡不了。 遥远的曙光(一)(1) 一九七八年的深秋暮色,一如七年前那个夜晚,残月姣姣,星汉灿烂。 秋夜就这么清澈而又朦胧地驻守着一如往昔的杏花村。她舒展开镶嵌着熠熠星辰的暗色宝石蓝披风,遮盖了如水的月华和透明的景致。有疾驰的流星畅然滑过缎面般的披风幕帘,跌进帘下翻卷着的群山暗影里。 秋虫的嘶鸣声阵阵袭来,撕碎了秋日夜晚的宁静。也捎带着把漫山遍野的色彩“唰唰”撕碎,撕成一片片枯叶,随意丢落在脚下。待到天光重新亮起时,留一地苍凉风景,供人浏览凭吊。 木琴家的院落,还是那样安静地座落在村子靠南的一处平坎上。院里的布局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增添了许多新的农具和用品。木琴依旧家里家外风风火火地四处忙碌着。 茂生除了上工干活外,就一门心思地看顾着家。他借助自己的一双灵巧双手,想方设法地添置着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劳动工具。于是,屋里院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及生活用具,在杏花村几百座院落里,算得上名目多、品种全、数量大的人家了。 家里变化最大的,要数娃崽儿们了。京儿已经十六岁,正在公社中学上学。 村里小学去年考上了两名初中生,就是京儿和酸杏家的老么叶儿。京儿的个子已经窜到了茂生的耳根台子上,还在见天儿盼着怎样超过他。在院子里一棵杏树干上,京儿用铅笔刀深深地刻下自己的身高。从年初到岁尾,他总是隔三岔五地去比量,却发现自己反而越长越杵了。气得他拎着斧头,非要把这棵杏树砍倒。还说道,你还敢长得比我快哩。 叶儿来喊他结伴去公社上学,碰巧遇见了。她就取笑他,说,京儿,你的脾气蛮大的嘛。要是你的学习成绩上不去,不得把老师也给劈咧。 京儿在中学住校,每星期才能与叶儿结伴回家一次。在家住上一宿,第二天下晚儿再相约着结伴回学校上课。 平日里,院子里也就剩了钟儿与酸枣家的晚生玩耍疯闹。他俩也都在村小学里念书。 钟儿聪灵些,学习上处处拔尖儿,却贪嘴懒惰,不愿意劳动。惹得胡老师恼一阵喜一阵,见到木琴,就数说一顿这孩子的聪明与懒散。木琴也没有办法,只得跟胡老师赔礼道情。回到家里,再数落一顿钟儿。每到这时,茂生必定会站出来,护定了自家娃崽儿。他口口声声地嫌胡老师多管闲事,说我家的崽儿不劳动,也用不着他供养呀,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着没事找事做呢。弄得木琴说也不是,打也不是,左右为难。 晚生却一直不开窍儿,学习上也马马虎虎,却喜爱劳动,手脚勤快,嘴也香甜。无论见了谁人,他都会亮开铜铃似的声喉,远远地称份儿道辈儿的,人见人爱,成了村人们的开心果。 西院还是由酸枣一家人借住着。在木琴家屋后,酸枣正抓紧建造着自己的房屋。屋框已经用石头垒砌起来,正在加紧筹备着木料和红草,准备忙完秋收就起屋顶。 酸枣婆娘生下了晚生后,还想鼓足干劲地再生下几个娃崽儿来。俩人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动静。婆娘起高腔地嫌酸枣没用,说尾巴梢子干硬哩,造出的种子都是瞎种儿,发不了芽咧。酸枣就嘿嘿地笑着劝说道,小点儿声吔,叫人听见取笑呢。咱老来还能有个崽芽儿,也该知足哩。婆娘就是不满意。见到娃崽儿多的人家,她就眼热。见到人家怀中吃奶的孩芽儿,她就心馋,却也没有办法。 木琴和茂生正围坐在煤油灯下看信。 信是酸杏的三儿子劳动送来的。他说,爹叫快点儿递过来,是南京的信,耽搁不得的。还问道,你家还有南京的亲戚呀,咋从没听说过呢。 这封信是茂生娘从南京寄来的。信封上写着“大队负责人(亲)收”几个字。 酸杏已经拆开看过了。内容是:人也上了些岁数,渐渐要不中用了。不想叫自己这把老骨头仍在了外面,成了外乡的孤魂野鬼。请求大队把自家的老宅子给收拾一下,能挡个风遮个雨的就行。又说,她准备个月二十天的就启程。随身同来的,还有个七岁的男娃子,是茂响的独生子。父母工作都忙,照顾不了他,就一起带回来,这样也好有个伴儿。言外之意,没有把茂生家当作自己的家。而且,这封信直接寄给了大队,也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木琴看完信,半晌儿没有说话。茂生脸色阴沉地闷坐着,也不吱声。 遥远的曙光(一)(2) 娘要回老家,本是很自然的事。人老了,早晚都要落叶归根,回归祖林的。但是,茂生娘明明知道茂生一家早已回到了老家,却偏偏把信直接寄给了大队。信上也没有提及茂生一家的只言片语,又是在俩人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寄来,这让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九年前的南京,以及在南京家里发生的一幕又一幕不堪回首的往事。 酸杏两口子进到了院子。见俩人坐在煤油灯下发呆儿,酸杏就赶紧说道,甭用发愁,甭用急慌呀。俺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 这一声,反倒把茂生和木琴吓了一跳儿。两口子忙起身让座倒茶。 茂生道,未发愁,未发愁呀。 木琴也说,老人回来是好事,怎会发愁呐。就是这信直接寄给了大队,让人心里不大舒服。 酸杏宽慰道,想是老嫂子怕你们把家安到了别地儿,收不到信呢。直接寄给大队,更稳妥些呀。 这个理由找得很巧妙得体。茂生和木琴心里也想,娘可能怕把信寄丢了,耽误了大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么想着,心下稍稍安稳了些。 酸杏道,今下晚儿刚收到的信。看信里的意思,再过个半月二十天的,老嫂子也就回来哩。我弟的房屋原本要等过了秋收再苫屋的。看来,等不及那样长时间哦。队里的秋收开始收尾了,时间上也宽裕些。我看,就这两天,找人紧紧手,先把屋顶苫上,把屋墙泥抹一遍,再接连套起院墙。趁着秋风爽利,干得也快,十天半月的也就搬进去哩。再留出点儿空余,由大队出工,把西院重新收拾一遍,好利利爽爽地让老嫂子回来就能住进去。 木琴说道,咋能叫队里出工呢?我家自己收拾就行了。二叔结婚的时候,都收拾得好好的了,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酸杏道,可不能这样讲哦。这些年,队里一直占用着你家的宅子做牛屋用,也给祸害得不轻哩。二弟住着,那是你两口子仁义,我和崽儿他娘都记在心里呢。现今儿,二弟也终于有了住处。这院落也该由队里负责彻底收拾一下了,哪能让你家自己收拾呐。就是队里出工,别人也不会说啥话的。你放宽心,就这么定哩。回头,我跟茂林说说。咱就抓紧这么办,时间也不等人呀。 木琴还想推让,茂生赶忙插话道,就听队里安排吧。大叔也是一片真心实意的,咱就别让大叔为难了。边说边用鞋尖偷偷地轻踢木琴的脚后跟。 木琴怕让酸杏两口子看见自家躲在黑影里的勾当,便没有再坚持。 酸杏又隔着墙,把酸枣喊了进来,把刚才的意思讲明了。 酸枣一口答应下来。他说,这几年,幸亏了茂生两口子。要不,别说新院落,恐怕连婆娘和娃崽儿都没呢。就算还没有新屋,我就是搬住到看山屋子里,也绝不敢平白无故地占着西院,让老嫂子没地儿住呀。 木琴回道,看二叔说的,咋就会让你住看山屋子呐。这事,你得好好跟二婶说呀。千万别弄出岔头儿来,惹二婶生气。 酸枣拍着胸脯说道,没事,没事呀,我会说好的。她心里也存着感激,咋就会生气了呢。 送走了几个人后,茂生把屋门关上,数说木琴道,你真是越来越糊涂哩。当初,你还怨我不会算帐,又是要房租钱,又是嫌生产队占尽了咱的便宜。这回可倒好,大队上赶着给咱修房,这好事四处找都找不见,你咋还推三阻四的呀。 木琴说,这回不一样了呀,是两码事嘛。 茂生打断她的话道,咋不一样了,我看都是一回事。 俩人正争论着,酸枣婆娘冷不丁儿地推门进来。她的身后跟着搓手跺脚脸红脖子粗的酸枣。 遥远的曙光(一)(3) 婆娘进了屋,让座也不坐,一个劲儿地朝木琴嚷道,侄儿媳妇,咱可是有言在先呢。我想住多暂儿就住多暂儿,你可应了不许朝外撵的呢。咋的,俺的屋子还没盖好,你就要动手往外赶了呀。 木琴笑道,二婶,你就放宽心吧。你的屋子一天没盖好,一天没干透,你就一天也别搬。就算盖好了干透了,还不想搬的话,就还住在西院里。我还舍不得你搬走呢。你的大嗓门儿在西院里一亮,我家日夜都不用关门闭户的。任什么东西听见,也都吓得远远逃了。我可放心呢。 一句话,又把几个人逗乐了。 这婆娘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肚里一点儿也憋不住。现赶现地倒出来,反而啥事也没有了,像个不谙世事的娃崽儿。她听木琴这样说,就深信不疑。多年来的交往,她深知木琴是个说话算数的主儿,绝不会把许下的愿再咽进自己肚子里的。 她又高兴起来,说道,我就信你的话,老东西的话靠不住的呢。 她所说的“老东西”,既指酸枣,也指酸杏老两口子。 不知什么缘故,酸杏女人能与全村老少的人黏合在一起,唯独不能与这婆娘热乎地相处。平日里,酸枣婆娘得闲儿就数说酸杏女人的不是。说她是假善人,面上光光儿的,肚里却长着牙呢。老人留下的那点儿积蓄,都让她给独吞哩,不给酸枣留下一丁点儿的细渣渣。听到的人都笑,说老人只给她留了一手接生的好手艺,你来晚了,没赶上,要是早来了,一准儿也传给你呀。婆娘撇着嘴丫子道,我才不稀罕呢?净摸人家的臭腚门子脏肚子,恶心不是么。酸杏女人听说后,只能摇头苦笑,啥也说不出来。 其实,这婆娘与嫂子过不去,只有两条原因:一是酸杏女人的人缘好,老少都敬重她。人前背后地提起她,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这就让婆娘心里愤愤不平。一样的亲兄弟,一样的亲妯娌,咋就非要分出个高矮长短呐。论干活劳动,论个头力气,自己又不比她短多少,凭啥让她处处占了自己的上风。二是自己就只生了一棵独苗苗儿,而她一劈腿竟生下了四个崽儿,一个个都长得虎头虎脑滋滋润润的,让她眼热得紧儿。她背地里跟酸枣道委屈,说,要是前一个男人没有病,自己能生下十个八个的也说不定呢。要是酸枣还行的话,非生下五个、六个的出来,馋死那婆子。 打发走了酸枣两口子,木琴对茂生道,风还未起呢?这雨就先来了。不想好了再动手,麻烦事就跟在了屁股后面追你,甩也甩不掉。 茂生早已让酸枣婆娘引带出了一肚子气。他阴沉着老脸,一晚上都不吭气。 木琴暗笑道,要是他俩做了两口子,真不知这日子可咋过才好。 茂生娘终于踏上了祖祖辈辈生息繁衍了几个世纪的土地。 她在寄出那封信后,又反复犹豫了一个多月,才下定了回老家的决心。她已经没有了后路。 茂响蹲进了大牢,儿媳早已不见了踪影,杏仔只有七岁,自己又没有经济来源。这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回到老家去。即便死了,也要枕着老家的棺椁盖着老家的黄土死去。绝不能做了他乡的野鬼。 遥远的曙光(一)(4) 她对杏仔道,崽儿呀,你爹被判了三年刑,就得蹲三年牢狱。你娘把咱俩撇下跑了。也幸亏是跑了,要不也得进大狱,说不定还要杀头呢。咱在这儿没了依靠,住不得哩,得回老家呀。好歹把你拉扯大了,兴许还能见着你爹你娘。要是不回去,恐怕连咱娘俩也不见得能活下去,就只能下阴曹地府里团圆喽。 说罢,她“哏哏”地干哭了几声。又没有眼泪,便自行打住。她开始毫不犹疑地行动起来,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准备打点东西,上路回老家。 其实,她的眼泪早已经哭尽了。 茂生一家走后,茂响的婚事没了人操持,更加没了盼头。他整天像一匹无笼头无缰绳拘束的野马驹子,四处游荡不定。打架斗殴,惹事生非。 茂生娘渐渐地有了悔意。她埋怨自己太性急了些,逼走了茂生。现今儿,连个操心想辙儿的人也没有了。她管不住茂响,只能任他为非作歹去,却又日里夜里地替茂响担惊受怕。也是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躲都躲不过。 南京城的街面上开始不安定起来。一群群带着标的人,东一群西一伙地到处找茬儿闹事。茂响见天儿跟在一个女子的屁股后东窜西蹦。白天抓不住身影,夜里也不回家。终于有一天,茂响领着那个女人回来了,说她就要生了,是他的种儿。本想打胎的,医院里没人敢做,只得回到家里生下来。 茂生娘先是吃惊,后是惊喜。吃惊的是,俩人还没结婚,娃崽儿倒先有了,不得让人笑掉了大牙。往后,自己的这份老脸往哪儿搁呀。后来,她也想明白了,惊喜道,不管咋样,茂响总算有了后人,有了婆娘,也就算有了个家。等孩子生下来,俩人牵挂了孩子,兴许也就安家乐业地过日子,不再在外面胡闹了。这结不结婚的,也就是个虚礼节,当不得啥用处。 谁知,孩子一落了草,俩人又不见了踪影。茂生娘也就死了这条心,不再指望他俩能回心转意地回家来过平安日子了。她就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小孙子,把杏仔拉扯了这么些年。杏仔渐渐大了,能帮自己看家望门了,她的心里才稍微痛快了些,也有了些盼头。谁知,却硬生生地盼来了一场大祸。 朝代换了门庭,上面开始追究起茂响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下的罪孽,还牵扯出了人命案子。茂响是从犯,被逮进监狱。杏仔娘是头儿,见事不好,早早鞋底抹油溜了,至今没了下落。 茂生娘在南京城呆不下去了。见天儿有人到她家搜家寻找证据,还审贼似的盘问个不休。茂生娘想见见茂响,又不让见。她便彻底地死了这份心肠,只想着怎样把杏仔拉扯成人了再说。思前想后,只能走这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老家了。想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老家的人也不会拿她祖孙俩咋样。至于茂生一家,茂生娘一点儿也没指望上。只要茂生两口子不翻当年的旧账,不虐待自己,也就知足了。她哪儿还有脸面指靠他们呀。 遥远的曙光(一)(5) 茂生娘哭干了眼泪,杏仔却一颗眼泪也没有。这孩子有着老宋家人明显的特征:宽眉,大眼,长条脸,豆芽菜般的体形。他的双眉始终紧凑着,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什么?让他永远难以舒眉展容似的。他的两唇紧闭,不大爱说话。给人的感觉是,这小子比同龄人甚或大点儿的娃崽儿都要有心计,但不形之于外,内敛深厚。 茂生娘进村后,直接找到大队办公室。见没人,就进了卫生所,央求姚金方去找村干部,自己和杏仔坐等着。 酸杏听说来了祖孙俩找自己,猜测到是茂生娘。他一路小跑着从家里赶过来,见茂生娘确实老了。当年,自己结婚的时辰,还是茂生娘给帮忙做的喜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她已是满脸皱纹一头华发,精神头儿也精减了不少,说话含混不定,心事重重,一副历尽沧桑阅尽人世的衰败景象。 酸杏道过一路上的辛苦,就问,咋没去茂生家呢。 茂生娘淡淡地回道,不用呀,找到你就行哩。一坐进这屋子里头,再见着你,我这颗起落不停的心呀,也就放下咧。 酸杏让姚金方赶快去地里喊茂生回家,自己要陪着她回家。 茂生娘茫然地问道,我哪儿还有家呀。大队能给安置个看山屋子住下,饿不死人,也就满足哩。 酸杏知道她不想去茂生家,就道,老嫂子,看你说哪儿的话。你的西院都给收拾出来了。重又修整了院落,泥了墙,板板正正的呢。木琴还把自家被褥和锅碗瓢盆这些过日子的家什都拿过去咧,茂生也把米粮和柴草都安置好了,就等你回来住呢。 茂生娘有些不相信。她道,那倒感情好,我这就掉进了福囤里咧。 酸杏不再费劲解释。他提起脚下的两个提包,领着祖孙俩来到茂生家,并指给她看。 茂生娘见到了老宅子,心下激动万分,眼角上竟挂上了泪花。路过茂生家门口时,酸杏要往里面领。茂生娘只是慌慌地朝里瞥了一眼,脚不止步地匆匆过去,直奔西院紧闭着的大门。大门鼻儿上挂着锁,仨人就站在门外候着茂生来开门。 没等茂生回来,钟儿倒先一蹦一跳地回来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门外的几个人,就要往自家院里钻。 酸杏把他叫住,说,这是你奶奶,快叫哦。又对茂生娘道,这是茂生的小娃崽儿,叫钟儿。 茂生娘上前一把攥住钟儿的小手,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茂生满头大汗地赶回来,见着娘问了句,回哩。娘回一句,回哩。娘俩便没了话可说。 西院里的确像酸杏说得那样,里里外外都重新泥抹了一遍。柴米粮油及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虽是家具摆设简陋了些,显得屋里院内空荡荡的,但居住生活上没啥问题。 茂生娘指着杏仔对茂生道,这是你弟的娃崽儿,叫杏仔。 茂生瞥了一眼,没吭声。他忙里忙外地生火烧水,捎带着摘菜洗米,准备给一路跋涉显见饥渴了的祖孙俩做饭吃。 木琴回来了。她进到屋里,叫了声娘。茂生娘假装没听见,把头歪向了一边,不与她对脸。 木琴退出去,对茂生道,今晚儿就别在这儿生火做饭了,都到东院里吃吧。 茂生娘在屋里赶紧接道,别哩,还是我自己做饭吧。东西也都齐全着,不费劲儿呢。你们干了一天活,也累哩,赶快回家做点儿吃的,好早早歇着吧。 木琴看出了婆婆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她回到东院里,烧火做饭,留下茂生在西院里忙活,顺便留出了母子间沟通交流的空当儿。 至此,茂生娘就安心地在西院里住了下来。 虽是一家人,却是各做各的饭,各过各的日子,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西院里的所有柴米油盐,都由茂生按时送过去,从未短缺过一时半刻。 茂生娘终日不好意思与木琴碰面。即便碰上了,也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跟她答话。有时木琴问了,她就慌慌的应答两句,赶快走掉。 茂生娘暗地里嘱咐杏仔,说,你大娘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是个难见的好人。咱以前错怪了她,理儿屈呢。往后,你多去东院探看些。有个啥活计咧,就抢头下马地帮着干。别叫人家说咱手拙没眼力见儿。就是她打骂你几下,也是为你好,别放了心上。以后,等我没哩,你就得全指靠着她呀。 说罢,心下一酸,眼框里又涌上一层泪花子。她自己也时刻注意探听着东院里的动静。要是茂生一家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大门前,悄悄地替木琴看家护院。 回到老家没几天,木琴又把杏仔安排进学校,说,孩子虽是小了些,放进学校里,总能跟着学点儿东西,也有人帮着管理。要是老呆在老人身边,自己觉惯,养成了倔性子,不好管理不说,也讨得老人心烦。 茂生娘有了茂响的教训,自不敢多嘴。她也知道木琴是为了杏仔好,就高兴地答应了。 木琴还把京儿替下的书包翻出洗净了,让杏仔整日松松垮垮地背着,与钟儿一道去上学。 遥远的曙光(二)(1) 村小学共有两口教室。每口两间通屋子,被分成小班和大班。另一单间的屋子做了胡老师和姚金方的宿舍。里面安放着两张床,并堆满了书籍和锅碗炉灶之类日常生活用的东西。 教室里的课桌课凳全是用分解开的木板子钉成一排排的,再用木桩子牢牢地钉死在屋地上,就像是会议室里的排桌排椅那样成行成趟地排列着。小班教室里,是一至三年级的学生上课。室内的木板课桌凳排向三个方向,东、西山墙和北墙。朝向东墙的,是一年级学生用的。朝向北墙和西墙的,分别是二年级和三年级学生使用的。每面墙上均有一块黑板,供老师上课板书和学生上台默写生字演算试题用。大班教室里,是四至五年级的学生使用。也把桌凳排向东西两个方向。东向的是四年级,西向的是五年级。 全学校只有胡老师一个人连轴转地授业解惑,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他采用复式授课法,就是在小班上半天课,大班的学生自主温习课本,外带做较大量的作业,以此来安顿这帮小祖宗们别惹祸寻事。到大班讲半天课的时候,就叫小班的娃崽儿们做同样的事。在一口教室里上课,也得分开来。要是在小班上课,胡老师跑到东墙,先给一年级的小崽子们教会几个字或阿拉伯数字。让他们记住,一遍又一遍的学写默背。他再跑到北墙上,给二年级的学生教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法。再留下一堆题,让学生们演算。之后,再跑到西墙上,教三年级的课程。在大班上课,也是如此。 满月的独子柱儿遭学生们起群欺辱,是在一个下午放学的时候。 当时,胡老师正与姚金方在宿舍门口忙活着炖一条花鲢鱼。因为屋子小,一有个烟火烹炸之类,满屋子里都是油烟味儿。他俩便经常把煤油炉子拎到宿舍门口前做饭炒菜。 这鱼是银行夜里从供销社饭店的养鱼池里偷捞出来,专程送给姚金方的。一共偷捞了三条,一条送给了爹娘,一条拎进了自家,一条给了姚金方。他送给姚金方的心意,其实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对姚大夫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几年来,他时常去找姚大夫看病拿药,身上的病情也略有好转。特别是今年以来,他在半夜让尿憋醒或早晨起床时,裆内的男根儿常能坚硬起来。有时用手摸弄半晌儿,竟能呼呼地射精了。他便舍不得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有意使劲儿憋着。憋到个月二十天的,就赶紧跑回家里,对了香草细细述说自己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及心理上的无限喜悦。并退下裤子,让香草观察自己下身的诸多变化。香草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却含羞点头称是。这愈发激发了银行的自信心,下边也便乘兴鼓舞起了昂扬斗志。借了这种自信心,银行趁势而上,有几回也成功入巷了。虽然威武之势难以与他爹振富相提并论,好歹地潦草完事,却也让俩人享受到了难得的人伦之乐。尽管在银行第一次勉强进入香草身体后,床单上并没有落红留下。好在香草急急地把沾染上污物脏迹的床单揉成一团儿,塞进床下。而银行也许并不懂得落红之事对他而言,具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或是在成功入巷后,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冲昏了他的大脑。狂晕中的他,并没有在意这落红的存在与否。总之,一切都那么自然地过去了,一切又才刚刚开始。在银行的眼前,铺展出了一条金灿灿的生活大道,供自己雀然翩舞,蹈之而畅行。 遥远的曙光(二)(2) 他满足自己拥有了一份令人眼红的工作,是爹与四方哥共同谋就的差事。同时,身体上的难言之隐又渐渐有了好转,是姚大夫的精湛医术,给了自己做男人的尊严和权利。他感激爹,感激四方哥,更感激给他带来第二次生命的姚大夫。因了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激,他总是不放过任何能够表达自己感激之情的机会。或是不遗余力地帮着出力干一些粗杂碎活,或是利用自己采购物品的便利条件,偷弄些食品或蔬菜送去。接受的人高兴,他心里更是高兴万分。 银行挑了条最大的鱼送来,有六斤多重。姚金方知道他的心意,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还邀他一起炖鱼吃。银行惦记着快点儿回家与香草舞弄一阵子,以此来验证一下自己的病是不是又有了新进展。他极力谢绝了姚金方的好意,匆匆地赶回家去了。 酸杏家的老大国庆也匆匆地走了。姚金方一再地拉他留下来,说,你来打个帮手,今晚儿就和我们一块吃鱼。国庆不好意思吃小姚大夫的东西。他胡乱地找个借口,急急地奔回了家。 国庆是三年前干上了大队赤脚医生的,跟在姚金方的手下边打杂边学手艺。为了能让他进卫生所,酸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酸杏几次三番地偷跑到公社医院去,求姚大夫帮忙出主意。姚大夫与他有些深交,一来抹不开情面,二来也被他磨叨得没了法子,就亲自出面找公社分管主任。分管主任说,这种事,你得找杜主任去。他说一句话,顶你跑仨月的腿。姚大夫就直接去找杜主任,要一个赤脚医生的指标。 开始,杜主任不答应。他说,公社大院里的娃崽子们见天儿吵嚷着要工作要饭吃,家长们也瞪红了眼珠子跟我没完没了,天天围追堵截,跟我大打人民战争。你总不能逼我把狼崽子嘴里的鲜肉夺出来,给个土笨狗填肚子吧。要是这样,叫那帮狼崽子和公狼母狼们知晓了,还不扒我的皮,啃我的肉呀。 姚大夫就编话道,你可不能这样讲哦。这行医又不是看大门,腿脚勤快了就行。更不同于干兽医,出了啥问题,顶多死了只牲口。扒皮割肉地吃了,还能增加点儿油水呢。这给人行医就不敢哩,出不得半点儿的马虎。弄不好,就是一条人命呢。当医生的人,非得有灵性有悟性才行。我好不容易看中了酸杏家的大娃子,你给也得给。不给的话,我就把他招到公社医院里打杂,私下里传给他医术。 杜主任叹道,罢,罢。我看,你也别行医看病哩。干脆,连我这个主任也一块当了算哩,就给全公社的工农业生产一齐把脉诊断吧。我连你这个神医也领导不了咧,哪儿还有脸面领导全公社人民吔。 挖苦归挖苦,杜主任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他也不敢得罪了姚大夫。姚大夫已经成了全公社的宝贝,市里县里总想把他挖走,都让杜主任耍手腕给拦下了。 有了杜主任的金口玉言,姚大夫堂而皇之地安排国庆到县里速成班培训了三个月。培训班一结束,国庆便名正言顺地回到村里,做了姚金方的唯一助手。 这个时候,正是学校放学的当口儿。 姚金方立即关上卫生所的门,急急地跑到墙西边的学校里,招呼胡老师赶快摘鱼。待胡老师把鱼摘好洗净,他又把煤油炉子拎到门口,点上大火,就把一口薄薄的新铝锅坐到了炉子上。 他正要往锅里倒花生油,就听得大门外不远处的街面上传来喧闹声和柱儿杀猪般地哭喊声。俩人急忙跑出去一看,见几个崽子把柱儿紧紧围在当中,正在拳打脚踢地围攻呐。领头喊打的是茂林家的娃崽儿棒娃,帮凶是茂生家的杏仔和钟儿、酸枣家的晚生、茂山家的大路和四季家的冬至。 柱儿虽然比他们大了好几岁,毕竟好虎抵不住一群狼。而且,他们还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狼崽子呐。他便吃了大亏。身上的褂子撕裂了不说,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遥远的曙光(二)(3) 胡老师大喝一声,把场面镇住了。这群张牙舞爪的狼崽子们立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个噤若寒蝉,连拔腿逃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胡老师先是每人赏给一脚,把他们全部踢回了学校。他又拉了柱儿左看右瞧,检查伤势。 姚金方说,你还是去审问那帮凶手吧。我带了他去卫生所看看,没啥大碍呀。 胡老师还没进学校大门口,就先闻到一股焦糊味儿。同时,还听到院内有噼啪作响的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他几步跨进院子,见火炉子上那口新买的薄铝锅已经窜起了股股青烟。那群狼崽子们还围着窜烟的铝锅探头探脑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动手把它拿下来的。 胡老师上前把锅拎下来时,又被烧着了的锅柄烫疼了手。再一检查锅底,早露出了两个米粒大小的小洞洞儿。胡老师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他抡圆了鞋面,朝每人屁股上又各赏了一脚。他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群混账东西。没看见锅都烧化咧,不知道帮着给拿下来么。 晚生小声地嘀咕道,老师的东西呢?谁敢呀。 这话又恰被胡老师听到了。他又回身多踢了一晚生脚,说,平时不准你动老师的东西,都火烧眉毛哩,还不知帮老师解燃眉之急么。 杏仔回道,等下次,我一定帮老师的忙呀。 胡老师差点儿被气疯了。他恨道,咋儿,还有下次么。你想让老师再烧坏一口锅啊。说罢,也想再赏他一脚的,但看见一干人被自己吓得都紧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吭声,又把抬起的脚面放了下来。 正闹着,姚金方领着柱儿回来了。他的鼻血已经止住,脸也洗干净了。只是褂子上撕裂的口子还在身上呼扇着,显示出自己刚才经过一场吃亏的战斗,落下了战败的标帜。 胡老师让参与打架的娃崽子们排成一排,开始了审讯或是灯下问鬼的把戏。无外乎连打带吓唬,或是逼供,或是诱供,或是劝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待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胡老师和姚金方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珠子,半晌儿没敢说话。 据这帮崽子们的交代,柱儿之所以惹起众怒而遭群殴,竟与他自身没有任何牵连。原因都出在大人们的身上。 先是四季家的冬至挑起了祸端。他在前两天放学的路上堵住柱儿,说,斌斌与文文被三婶带到公社念书,不能和自己一起上学,都是柱儿的死爹喜桂给闹腾的。骂柱儿是个野种,是狗杂碎儿等等。柱儿当然不吃这一套,就动手把冬至打了。冬至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到处寻找同盟军,共同对付已经上五年级且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柱儿。他对钟儿和杏仔说,柱儿在背后骂他们的奶奶是老东西。木琴也算条疯狗,在队里见谁咬谁,口劲儿狠着呢。他对晚生说,柱儿骂他爹是窝囊废,他娘又是个母夜叉,俩人合伙生下了他这个孬种。他对大路说,柱儿骂他是从野外捡来的野娃子,是个标准的野种。更关键的是,他对棒娃说,茂林净欺负满月,总是在队里找她的事。他发誓,早晚要把茂林杀了不可。于是,几个娃崽子们就合起心来教训柱儿。 胡老师下死劲儿地审问冬至,这些个混蛋话都是从哪儿编出来的。冬至边哭边招供道,都是平日里偷听爹娘私下里讲的。 胡老师逐个地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挨个向柱儿道歉,承认自己编造谎话、听信瞎话及打人骂人的错误。他还威胁说,谁要是胆敢把这些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脏话瞎话说了出去,学校就把谁给开除了,往后再别想跨进学校的大门槛。 这群崽子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匆匆地跑掉了。 遥远的曙光(二)(4) 姚金方吃惊地问道,崽子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胡老师愁眉苦脸地收拾着地上黑糊糊的锅,回道,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呀,纯粹是造谣扯淡罢了,鬼儿才信呢。又说,今晚的饭可咋做呀。锅也毁哩,鱼也顿不成咧。我看,咱还是就着咸菜棒啃干煎饼吧。 姚金方赶紧道,别呀,咱去借口锅,好歹也得喝上鱼汤喂喂肚里的馋虫虫哦。 说罢,他一抬头,瞥见了振富家的挂儿在大门外向里一探头。立时,他高兴地一拍大腿道,可好哩,有人主动送锅上门了。 他立即扯开嗓门儿喊道,挂儿,挂儿,你胡哥做饭的锅烧掉了底儿。你快去找口锅来,好给你胡哥做饭吃吔。 门外传来一声:哎——就有“咚咚”跑步的声响。 胡老师顿时满脸通红了。他瞪一眼姚金方,急道,别听他胡说,俺们就要吃饭哩。 想是人已经跑远了,没有听见他的话。 姚金方一脸的坏笑,说道,羞啥儿羞哦,我早知你俩的事哩。平日里不戳破,是想让你俩磨合磨合感情。现今儿,就差搬到一张床上睡哩,还充哪门子纯洁高尚哦。他又追问道,要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哦。你俩亲过嘴了么,是个啥滋味儿吔。 急得胡老师上前就撕姚金方的嘴巴。胡老师发狠道,我非把你这张烂嘴撕碎了不可。 姚金方拔腿就跑,在学校院子里兜圈圈儿。跑到大门口时,就听到一声铁片掉到地上的声响。他赶忙跑出去,见挂儿的身影在院墙角一闪就不见了。大门旁丢着一口小印号的铁锅。 姚金方把铁锅拎进院子,对了胡老师一个劲儿地嬉笑。胡老师的脸更红了,任凭姚金方摆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无可奈何。 满月与酸枣婆娘的当街单挑对决,是在群殴事件的第二天傍晚。 当时,各家各户都在急忙忙地烧火做饭,力争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把饥肠咕噜的肚子喂饱,也好节省下煤油灯瓶里为数不多的那点儿稀罕煤油。 初时,村人还以为是娃崽子们在街上狗咬狗地发疯打闹,都没往心里去。渐渐地,有女人扯直了长腔哭诉叫骂着,都听得出像是酸枣婆娘的声音。人们都纳闷,是谁敢惹恼了这婆娘,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呢。她连酸杏两口子都敢骂,连木琴都敢顶嘴反犟,别说是其他人了。 待人们纷纷赶出家门,寻声探看,竟是满月正与她面对面地站立对阵。 满月的处境极为可怜。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的脸色紫红,浑身乱抖,干哆嗦着嘴唇,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她已经被疯婆娘的强悍气势挤压成了楚楚的一团儿。只有挨骂的份儿,却没有丝毫反击的气力。 酸枣扎撒着两手,绕着婆娘团团乱转。劝又劝不住,拽又拽不走,只剩了干着急的份儿了。 此时,满月异常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压不住火,在昨天夜里拽着柱儿挨门逐户地找门子。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应该找到晚生家,惹出这婆娘的火气来。 遥远的曙光(二)(5) 昨晚,满月早早地做好饭,坐等着柱儿回家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要黑下来的时候,柱儿才鬼鬼祟祟地蹭进院子。天已经大凉了,他却光着脊背,把褂子搭在肩膀上,脸上也出奇地干净。 满月越看越觉不对头,就问柱儿,咋这么晚才回来。 柱儿吱吱唔唔地回道,在学校打扫卫生呀。 满月又不放心地细看他的脸,立时就发现了问题。他的脸上有挠痕,鼻孔里又有未洗净的血迹。经过一番细细地盘问,柱儿便把放学挨打的事情统统抖落出来。满月立时气炸了心肺。心想,屋里男人才死了几年,就有人指使着娃崽儿欺负到俺们孤儿寡母的头上了。要是再过上几年,还不得把俺娘俩赶尽杀绝呀。于是,她带着满肚子光火,拽着柱儿找门子,诉冤喊屈去。 她俩径直到了四季家,说,就是冬至暗中挑事引起的打架。 兰香立时明白了其中原委。吓得她顺手摸起笤帚疙瘩,二话不说,冷不丁儿地就往冬至身上招呼。打得冬至在院子里崩了几个高,蹿出了大门,一溜烟儿地不见了踪影。 兰香两口子再三地赔礼道歉,并许诺说,这崽子自小就一屁仨谎,从没一句实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俺一定叫他把吃屎的臭毛病改过来。 满月母子俩又去了茂山家。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大路和紫燕在吃晚饭。大路见到满月进了家门,知道东窗事发,吓得龟缩在墙角里不敢吱声。满月见大人不在,也不好对了孩子说什么?就又奔向茂林的家门。 还没等雪娥打骂棒娃,茂林先自动了手。他一把扯过棒娃,紧紧夹到自己粗壮有力的臂膀下,褪下棒娃的裤子,露出嫩嫩的屁股蛋子,抡圆了巴掌往上狠抽。把棒娃抽得杀猪般嚎叫,一叠声地告饶道,往后再也不敢哩,就是打死也不敢咧。 满月也是看得心疼,劝茂林放了棒娃。只要以后别再合伙欺负了苦命的柱儿就行了。临走,她还嫌茂林下手太狠了些,都把屁股打出血汁子了。说着,就有泪花子涌出了眼眶。 本来,满月看到几家大人为了给自己面子,把娃崽儿往死里打,心下很是不忍,就不想去找门子了。但转念一想,要不叫大人们教训一顿,这些崽子们还可能会合起伙儿来报复柱儿的。就硬下心肠,去找木琴家。 她不想让木琴两口子打骂钟儿和杏仔。而且,木琴时时处处地关照看顾着她。在队里,还没人敢小瞧了自己。心下对木琴,就有了层感激的情份在里面。她也不愿给木琴粘惹上不必要的烦心事。满月很婉转地把柱儿受欺的事说了。意思是,叫木琴嘱咐钟儿和杏仔,往后别再找柱儿的茬儿了。 木琴惊讶地道,这俩孩子到现今儿也没回来吃饭。想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在外面躲着呢。 茂生赶紧说道,他婶儿,你放宽心。等崽子们回来,我一定教训他,给咱柱儿出这口冤气。 满月说,千万别打娃崽儿,数说数说也就罢了,没啥大事呀。 出了木琴家,她曾犹豫了半晌儿,寻思着是不是要到晚生家里去。她知道酸枣婆娘是个护犊子的主儿,更是个泼辣户。说好的不疼不痒,说重了又会翻脸不认理。但是,不跟大人说说,又怕柱儿今后还要吃亏。 她站在酸枣家墙外静听了片刻,听到家里只有酸枣父子俩说话的声音,未听到婆娘的动静,就以为她不在家。她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门外,把酸枣叫了出来,对他说了柱儿的委屈。 遥远的曙光(二)(6) 酸枣一听就吓了一跳儿,连问柱儿被打得怎样了,伤势大不大。 满月尽量轻描淡写地回道,也没啥儿哩。只要晚生今后别再找柱儿的茬儿,也就没事哟。说罢,急急地离开了晚生家。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酸枣家院子里顿时传出一阵晚生的哭喊声,以及酸枣的怒喝声。满月心里一颤悠,遂生出些悔意来。她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做事太莽撞了。娃崽儿们打架,大人却找到家里去,这在杏花村里可算是头一份了。 其实,酸枣婆娘并没有走远。在满月跟酸枣学事的当口儿,她正蹲在茅厕里出恭,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满月的话。她心里先就动了气,嫌满月也忒小气了。不就是娃崽儿们嫌贱打架嘛,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地找上门子呀。她很想跟满月理论理论,只是苦于腾不出空儿来,又不好夹着半截屎头子与她争论。 然而,酸枣急于替柱儿出气,也好叫刚走不远的满月母子俩知道自己已经教训过晚生了,便不等她出茅厕讲明了,先自动了手。他的手还没落到晚生身上呐,这崽子倒先咧开大嘴嚎叫起来,绕着院墙根儿边躲边叫。好像他被打得多惨似的。 这声嚎叫,简直把婆娘的心肝掏碎了。她再也顾不上自己尚未解决的内急,提着裤子冲出了茅厕。她刚要喝骂狠心的男人,却见晚生毫发未损地钻到自己的身后,就狠狠地瞪了酸枣一眼,没再开腔儿。 酸枣见婆娘出来了,也不敢怎样发作。只是骂了几句晚生,不敢再撸胳膊挽袖子地现出副屠夫相儿,徒惹婆娘的晦气。 谁知,晚生偏偏不识趣。他恶人先告状,向娘添油加醋地状告柱儿的无理,怎样谩骂爹和娘。气得婆娘蹦着高儿地就要去找满月评理。吓得酸枣一个劲儿地拽她,低声下气地劝说婆娘别听娃崽儿的话。她这才堪堪忍住了,事情似乎也就过去了。 今天傍晚收工回来,晚生又一次在娘跟前说柱儿的坏话,讲自己的冤屈。意思是,叫娘也去找柱儿家的门子,把理给争回来,自己在外面也就有了面子。酸枣看到晚生又在给婆娘烧火升温,就生气这小崽子怎么这样无理霸道寻事生非吔。他壮起胆子,守着婆娘的面,把晚生踢了一脚,打了一巴掌。这一下子,彻底把婆娘惹翻了。她先是怒骂了一顿酸枣。接着,拽着晚生出了自家门,径直奔到满月家门前。她也不进门入院,就站在一处高岗上,卡腰顿足地叫骂开来。 她先是敲山震虎地开骂,喊道,都是从哪儿蹦出来个野孩子呀,有爹娘生养无爹娘管教的驴东西。不见个眉眼高低,也不见个高矮胖瘦,就剩下一张喷黄粪倒尿水的嘴巴了,四处咬人熏人呢。俺晚生干干净净个娃崽儿,竟被熏得浑身骚臭,出不得门,见不得人哦。 这就把攻击的矛头准确无误地指向了满月母子俩。 当时,满月正在做饭。灶间的烟火合着蒸气,把她的眼睛熏得睁不开。大门外的叫骂声一句不落地钻进耳朵,她就知道灾星来了。这时,心就提溜到了嗓子眼儿里。有心不出去,那骂声如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地往她家院落里灌。想要出去应战,俩腿肚子又酸软得迈不动步子,心里胆怯得要命。 遥远的曙光(二)(7) 正犹豫不决间,院外已不再指桑骂槐了,而是直接指名道姓地攻上来,让她连闭门不出的藉口也荡然无存了。 这时的酸枣婆娘,更像一位纵横驰骋耀武扬威的战士。眼见得对手龟缩在院子里不敢应战,连声装点门面的腔调也没一句,便愈发激起了婆娘骂死对手骂臭满月的雄心壮志。她不仅双手卡腰直着脖颈叫骂,还用脚后跟狠狠地跺着地面。如一具铆足了劲儿的夯石,结结实实地夯打着同样结实的街面。 她骂道,常言道哦,上梁不正下梁歪呀。男人作死了,阴魂不散呢?又附了小崽子身哟。也叫他作死一回,好早死早托生呀。我心软呢?见不得还有这肮脏事,再把好端端的娃崽儿给毁了,就得管呢。 满月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径直出了大门,想要与她辩理。这话还没出口呐,便被婆娘更盛的气势搡了个趔趄。她依靠在自家门框上,竟然直不起身来。 见到满月终于让自己给骂了出来,婆娘立即挽起衣袖窜上前去。她两脚一蹦老高,衣衫歪斜,头发散乱,嘴丫子上冒起两堆白沫子。就如一只发病的母疯狗,张牙舞爪地像要一口撕碎了满月。 她叫道,哟,好容易出来晾晾咧。我还寻思,你只知道窝进裤裆里自在呢?咋还敢露头现世叫人瞧呀。晾晾也好,省得窝在里头捂酸了,捂咸了,捂臭了,捂霉了,捂糟烂了。真要到那个时候呀,可就没人稀罕,没人心疼,没人要喽。要说有要的,也就剩了大街上发情的野狗还能闻闻,还能舔舔呀。要是再晚晾一小霎霎儿,可就猪不吃狗不闻了呢。 这婆娘的话语越来越粗俗恶毒。听得几个想上前劝架的女人羞红了脸,都不敢吭声。男人们更不敢去招惹她。怕她再口无遮拦地把自己扯进去,空惹一身骚气,日后没了颜面。而且,一个大男人家,也不好直接去拉扯如夯石般一窜一蹦上下起伏的婆娘。碰哪儿动哪儿,都不是地方。于是,整个场面上,只有婆娘一个人在表演,在舞蹈,在发泄。周围的人,只是她即兴表演的看客而已。 酸杏赶来了。见此情景,他铁青着脸色,叫酸枣快把自己婆娘拉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那婆娘见酸杏插了言,立马把话锋转向了酸杏。她骂道,你猪鼻子里插根葱,充得哪门子扮相儿哦。俺的娃崽儿受了人欺辱,没人出来放个屁。现今儿,我替自家娃儿论理,倒惹出一堆的响屁,熏倒了三里外的闲人呐。这可叫我咋活哟。合着一家老少、一村老小都欺我呢。我还有啥活头儿哟。去死了吧!省得活着惹人烦,碍人眼哦。 说罢,她一腚跌坐到地上,双手拍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嘴角上的白沫子混在一起,弄脏了那张老脸。 酸杏气得浑身乱哆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琴也匆匆赶过来。她拨开围观的众人,见到这么个场面,知道劝说也没有啥用。她对村人道,大家都看见了,谁欺负了谁,心里也都该有个数。为个孩子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没头没脸没羞没臊的,也不怕丢了全村老少的脸面。今天,我就作主了。有啥事,我担着就是。 随即,木琴点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女,吆喝道,咱把她拖家里去。不行的话,就抬她回去。要是还耍赖献丑,就弄锨屎尿糊住这张臭嘴,看她还倒粪不。 立时,点到名的和未点到名的妇女一拥齐上,拉胳膊拽腿地把婆娘架了起来。 遥远的曙光(二)(8) 那婆娘还想赖在地上不走。就听木琴喊道,快去把粪汪里的粪水舀来,给她灌了进去。看她还逞能不。 马上就有人高声应道,我这就去哩,别叫她走啊。 婆娘见木琴急红了眼,众人也是与她一个鼻孔里出气的,就知道自己惹起了众怒。她还真怕群情激动的村人趁了这阵势,把粪水灌进自家肚里。她不再奋力挣扎,而是借了拉扯的力道,装模作样地干嚎了几句,便借坡下驴地向自家挪去。 木琴驱散了围观的村人,又扶满月进了屋子。 满月一个劲儿地哭,说道,我也没脸见人哩。你是个好人,今后就把柱儿当自家的娃崽儿待吧。只要有口吃有口喝的,给死鬼留下个后人,我和他爹在黄泉路上也念你的好哟。 木琴就骂她没出息。她呵斥道,是谁的不是,全村人都心里揣着呐,用得着这样么。 劝慰了半天,方把满月安顿下,不再寻死觅活了。木琴才放心地出了满月家的院子。 刚踏上回家的路,却又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吵闹声。既有酸枣婆娘嘶哑的腔调,又有婆婆底气十足的响亮声音。她快步往自家里赶。还没到家门,就见婆婆拎着拐杖一路打将出来,把婆娘撵得抱头疾跑。 原来,婆娘回到家里,越想越窝火。她恨木琴多管闲事,弄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趁了刚才的余威,她又跑到木琴家的门前叫骂。骂的对象,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木琴。岂不知,惹她的人还没露头,反倒把今晚的灾星给引了出来。 茂生娘本来腿脚不好,眼神又差,就没有去看满月门前的热闹。她坐在西院门前,替木琴看门,心里也在生气。她心想,满月也太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娃崽儿们戏耍打闹嘛,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逐户找门子呀。闹她一下也好,也替自己和杏仔出出气。 正这么想着,这婆娘却一声近起一声地骂到了自家门前。并指名道姓地骂木琴,骂她如何如何发动众人欺负自己。婆娘以为木琴也像满月似的,被骂憋了气,不敢出院门了。她便越骂越起劲儿,骂得也是黑血淋淋的。酸枣和茂生干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开始,茂生娘被弄懵了。还以为儿媳妇打了婆娘,叫人家找上了门。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她真的动了气。就站起身走过去,说道,弟媳妇,你这儿也太张狂了吧。京儿娘出于公心才去劝架的,咋就欺负了你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哪儿臭往哪儿钻呀。 这婆娘正在性头儿上,哪会在意茂生娘这么个老太太。她顺口回道,没你啥事,哪个让你多嘴呀。 这句话,把茂生娘气得瞪圆了眼珠子。她提起嗓门儿骂道,可着全村子人,可着全公社全县的干部,还没有谁敢跟我这么讲话呢?不信就能了你这个臭婆娘么。边说着,边抡起手中拐杖,劈头盖脸地朝婆娘打去。 这婆娘没想到老太太会冷不防地打过来,躲闪不及,身上头上早落了几拐杖,嚣张的气焰顿时畏缩下去。她一边躲闪,一边还想争辩几句。谁知,那拐杖不断头地朝自己身上招呼。而且,她也知道老太太是烈军属,任谁见了,都不敢招惹她。况且,自己也是闹过了头儿,偏偏把她给惹恼了,哪儿还有便宜赚呐。她不敢和老太太动手,一心想解释,却又被拐杖追得没有插嘴的空当儿。就这么一路被打离了木琴家,还被赶进了自己的家门。 看到这么个情景,木琴及周围看热闹的人笑破了肚皮。谁也不上前劝架,任凭老太太站在门前打累了,也骂够了,才撤离了战场,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 至此,婆娘心里恨死了木琴,却又一时找不到泄恨的机会。 遥远的曙光(三)(1) 这场纷纭热闹的战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虽是空惹了全村人的笑料和把柄,却给了茂林一心想成全几年来不曾遂愿的花花心肠子的机会。 这次,酸枣婆娘的重拳出击,给了满月致命地打击。几年来不曾翻起的酸痛,或是人人有意躲避的话题,又被这婆娘恶意地提及,并当作自己倚重的武器,大力地施展开来。就像将要结痂的伤疤,被狠命地揭去了尚未愈合的嫩肉,连脓带血连痒带痛一起涌了出来,硬生生地绽裂在人们渐渐淡忘的记忆里。并且,又加上了一串杏花村从未有过的闹剧印记,足以让村人不由自主地翻检出当年的那些个逸闻趣事,来充实自己枯燥的日子。 人们从中得到了快乐和惬意。而直接受到严重伤害的,只有满月母子俩。 满月时常独自哭泣,又不敢叫外人听见,怕村人越加轻看了自己。她哭男人喜桂的短命,哭自己的命苦,更哭柱儿的孤苦伶仃无人呵护。 这天,她一个人来到喜桂坟前,嚎啕大哭了一场。她的哭声,恰恰被路过的茂林听到了。 茂林最听不得女人的哭声,也见不得女人啼哭的样子。在家里,他也是轻易不敢招惹雪娥,怕见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雪娥还未哭够,他倒心酸得一塌糊涂了。 这次,他本想装着未听见,赶快绕道走算了。但是,满月哀怨的哭声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堵也堵不住。他的眼前又呈现出满月憔悴的面容,哀戚的眼神,柔弱如细柳的腰身。 他神使鬼差地走进墓地,来到满月身后,尽量柔声地劝说道,他婶子,人死不能复活。你就算哭死了,也无济于事呢。还是遇事想开了吧。甭听二婶的瞎话,村人还有谁拿她的话当真呀。 满月没想到背后有人说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还以为是鬼魂显灵了呐。转身见茂林一脸的同情相儿,她越发哭起来。守着茂林的面,她不可自控地数说着自家的愁怨和无助。 这情形,让茂林理会成满月是在有意说给自己听的,就愈发动了惜香怜玉的心肠。他大胆地上前,把满月拽起。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脏毛巾,递给满月,让她擦脸上的泪痕。 满月接了。擦完后,又还给了他,并听话地往回走去。 茂林几年来一直未敢显露的心思骤然绷紧了。他抓住那条脏毛巾,下意识地放到鼻子上闻着,好像闻出了满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体香。 他看着满月渐行渐远的身影,就想,满月是不是留下了啥暗示给自己。要不,咋这样听自己说劝,还用自己的毛巾擦脸呢。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没有啥特别的动作或眼神留给自己。只是很自然地止住了哭声,又很自然地接过毛巾擦脸,再很自然地转身离去了。但是,她是听了自己的劝说,才不哭的。递出了自己的毛巾,她也爽快地擦脸。又因了自己的拉扯,她才离去的。这一连串的细节里,咋就会没有一点儿的意思在里头呢。 茂林像是中了邪。他兀自愣愣地站在那里,走火入魔般地胡思乱想着。 接下来的日子,茂林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怪毛病。要么远远地盯着满月的身影,傻看傻想。要么偷偷跑到满月家的屋后,听院里的声响,灵敏地捕捉满月的每一个动作或每一声音调。每每这时,他的心里又勃发了被遗落多年业已休眠了的情种。 他时常用手狠劲儿地按压鼓鼓的裤裆,再用力揉搓一会儿。直到抑制不住体内早已翻江倒海的情欲冲动时,他便不分时候地找雪娥发泄一通儿。弄得雪娥莫名其妙,还以为茂林得了啥病呐,就时常劝说他去找姚大夫看看,拿付草药吃吃。 终于有一天,茂林寻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满月趁自己来例假休工的空当儿,跑到村后的山坡上拾捡烧柴。一个不小心,让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脖子。她就坐在坡上一个劲儿地吸冷气,动弹不得。 满月每天的举动,全装在茂林的眼里。茂林当然知道她今天休假,也知道她一个人偷偷地去后山坡上拾柴。他借故离开正干活的村人,偷偷地跟在了满月身后。见满月歪了脚脖子,茂林心中大喜,也假装着路过此地,立时现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问满月咋儿的啦。 满月皱着眉头道,崴了脚脖子,没法走回家了。 茂林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说道,不妨碍呀,我扶你回家。 满月也没往多处想,就让茂林架着自己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家院落。 进到屋里,茂林殷勤地道,我给你拿捏拿捏,活络活络血脉,也就好哩。他不由分说,当即脱下了满月的鞋,笨手笨脚地在她的脚脖子上胡摁乱捏。其实,他哪懂推拿呀,不过是捧着只臭脚丫子趁机反复摸弄而已。这也算是茂林梦寐已久的肌肤之亲了。 茂林一边揉捏着,就揉出了万根情丝千颗孽胆。立时就血脉喷张,孽根儿暴起,浑身中燃,烧晕了他自作多情的脑壳儿。他一把搂住满月,滚进了床里。啃她的脸蛋儿,揉搓她的,撕扯她的腰带。 满月先是懵了,紧接着就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身陷险境。她想都没来得及想,本能地扬起十根尖尖的指头,朝茂林脸上抓去。 茂林似乎早已料到她会使用这一招,就用头拱住满月袭来的指尖。却没料想,满月铆足了劲儿,将额头狠命地向他的鼻梁骨撞来。顿时,茂林的眼前一片灿烂,繁星流动,钟鼓齐鸣。胡琴、笛子、口哨、铜锣等家什的声响,齐齐地钻透了他的耳鼓。油儿、盐儿、酱儿、醋儿、茶儿等佐料,满满地灌进了他的脑袋瓜子。 茂林翻身下床,掉头就往门外跑。临出门,又一头撞到了门板上。这一撞击,力道不轻。茂林抱头护脸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找准了门口,一步窜将出去,跟头把式地逃走了。 满月见状,先是破涕为笑。待茂林跑后,又独自怨怨地哭了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 倒霉的茂林,在经历过了木琴和满月先后劈头盖脸地教训后,心中暗藏的淫亵小火苗算是被彻底地熄灭了。情欲上的那根喜好出轨的丝线,也被彻底地掐断了。他叹自己命该如此。老天爷批准自己下生时,只给了自己一个女人的指标,合该撕守着雪娥一个儿过一辈子,没有福气去碰触其他女人了。要是碰上了,只能带来一身晦气。 遥远的曙光(三)(2) 就在茂林百般不遂心意的那些灰暗日子里,挂儿的心空却是一片明净。幸福的祥云瑞气笼罩了这个心灵手巧又单纯坚忍的山里姑娘。 挂儿才刚刚二十岁。花苞乍现,红晕飞萼,正是情窦初开的烂漫年纪。 自打七年前见到了胡老师,小小年纪的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地激动和亲切。当时,她就预感到,自己将会与胡老师有着某种必然地关联。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这种冥冥中的念头却一直没有中断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愿再独处家门坚守不出了。 家里的氛围让她喘不过气来。爹振富依旧是那副阴冷的面相表情。娘豁牙子依旧是那副唯唯喏喏逆来顺受的可怜相儿。大哥银行长久不在家。即使回来了,在家中的举动与未离家前没有丝毫两样,依旧是一副畏畏缩缩的窝囊相儿。嫂子香草空长了一副招眼的身段模样,却是个缩手缩脚没个主心骨的主儿。她受尽了爹的欺辱,还不敢说不敢动,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儿。只有二哥洋行那副桀骜不驯敢说敢犟的嘴脸,才不觉中冲淡了一些家中浓重的阴郁氛围。 不知不觉中,她与洋行的关系愈加亲近了许多。有啥儿憋闷的心里话,都愿意跟他讲,也愿意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她把自己心里始终割舍不下的念头讲给洋行听,问他这是咋儿了。 洋行知道,挂儿外柔内韧。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放弃。他就一脸的坏笑,说俺妹子想找婆家哩,想攀高枝撇下自家,跟胡老师跑哟。 挂儿满脸绯红,骂二哥赖皮使坏。不给出主意想法子也就罢了,还净说自己的笑话。 洋行道,胡老师是公家人,手里端的是铁饭碗,有文化,又有人品。这样的人,你得使劲儿地追呢。不的话,那可真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空落一身笑柄咧。 他让挂儿经常出门,去学校周边转悠,与胡老师说话拉呱。他也经常跑到学校里,与胡老师和姚金方厮混,顺便把挂儿介绍出来。这么一来二去的,挂儿竟真的与胡老师对上了眼,暗地里偷偷谈上了恋爱。 胡老师比挂儿大五岁。他曾担心地问挂儿,咱俩年龄有点悬殊,会不会遭家人反对哦。 挂儿回道,不管呢。只要你对我好,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认哩。 他俩的偷恋,只有洋行心知肚明。渐渐地,姚金方也察觉到了。姚金方曾后悔地对胡老师道,我咋就没早发现挂儿呢。要是下手早一点点儿,你就得跟我现今儿似的,靠边站着傻看吧。就是馋死了,也不过是一个枉死鬼呢。 他俩人总是趁了天黑的时辰相会。不敢在学校里,也不敢在村里的街面上,而是跑到村西那条银链子般的小河边。借了四周茂密的杏林遮掩,相依相偎着。又对了清亮亮的涧水,倾吐着没完没了的情话。 有月光的时候,俩人脸对着脸,眼盯着眼,看不够说不够。没有月光的时候,四周黑黢黢的,俩人还是脸对着脸,眼盯着眼,看不够说不够。他俩已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彼此打开了心窗,用心盯看着对方,用心语传达着彼此的爱恋与深情。 直到夜静更深,直到姚金方站在宿舍门前大声地咳嗽打暗号,提醒俩人该回来睡觉了,俩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俩先后离开河岸,各自奔回自己的家门,并急切地等待着第二天夜晚的降临。 除却洋行,家人中最先发觉挂儿异常变化的,是豁牙子。 几年前,在银行相亲时流露出的喜悦心情,随着洋行和挂儿的渐渐长大成人,又一次在豁牙子心里日益充满膨胀着。她时时抛开内心的冤屈,替儿女们憧憬着未来安宁的日子。 豁牙子是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她能够把大半生里的一切不如意,严严实实地吞咽进肚子里。即使是再多的酸辣苦咸,她都能够一个人独自品味儿,而不会让别人来替自己分担哪怕半点儿的愁苦,特别是自己心爱的儿女们。 银行的家庭现状让她整日焦虑不安。值得宽慰的是,银行的病症有了很大缓解。这是她在儿子回家,家中又无人的时候,羞红着老脸把银行扯进锅屋,细细地盘问着同样羞红了脸的儿子,才得到的确切答案。 她鼓励银行道,要好好地按照姚大夫说的去做。该吃的药,一点儿也不能少吃。该回家的时候,一定记着及时回家。千万别在外面游逛得时日太久了,免得家人着急挂念,再生出啥事体来。 银行听不明白娘的话,问为啥儿吔。 豁牙子不敢明说,她只是搪塞道,不为啥儿呀。就像犁地的锄头,时间长了不用,就会生锈,就成了一堆废物哩。人的东西也是一样哦。 豁牙子怕敢说出实情。就是打死,她也不会对儿子明讲的。她在心里暗暗企盼着银行快点好起来,快点过上正常人生活。趁外人还不明就里,赶快把这桩丑事遮掩过去。想必老鬼不会再继续做孽事,香草也不会还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家庭秘密,始终像一条无形的枷锁,紧紧地勒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见天儿喘不动气。她也是个女人,是个过了大半辈子夫妻生活的过来人,还是个近几年来长久得不到生理满足的可怜女人。她明白,离了男人侍弄的女人,内心里该有多么地苦涩煎熬。她不怨香草的无知和羞耻,反倒对香草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可怜她命苦,自小就没了亲娘。嫁入李家后,又碰上了一个无能的男人,不能给她应有的东西。同情她如新寡一般日夜独守空房,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儿噢。 关于振富的丑事,她由怨恨悲切,到如今又渐渐认同了。 刚开始,豁牙子就发现了振富不同寻常地举动。他的脸上见天儿挂着满足的笑意。隔段时间,又一身疲惫深更半夜地回来。爬上床就酣睡,不再自己用手打淫炮。他从不碰她,更不见裆内的物件胀起过,一直龟缩成豆虫般的模样。她心里揪缩成一团儿,怕老鬼弄出了啥丢人现眼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她看到振富一个人鬼祟地溜达出去,就横下心,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振富绕着自家和银行家的宅子转悠了几圈,后又悄没声息地钻进了银行家的大门。 当时,豁牙子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还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呐,就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肉。一阵痛疼袭来,她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是振富真的在作孽,而且是最最不耻于人世的罪孽。她不敢上前抓奸,甚至不敢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动来。她怕惊了振富和香草,更怕让外人知晓。那样的话,老李家的丑事可算出名了,比李振书家金莲的丑事更臭。在人面场上,全家老少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呀。 遥远的曙光(三)(3) 回到家里,她捂上被子,独自偷偷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振富一脸倦意地回来,吃惊地看着近乎痴傻了的婆娘,方才明白,自己做下的孽事让婆娘知道了。他先是大气不敢出地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地剥光了身上的衣服,就想赶快躺下睡觉。 豁牙子鼓足勇气,一把攥住他裆内累垂的一堆儿,瞪着血红的眼睛,低低地厉声喝问道,你都干啥丑事哩。要是不说,我就把这家什给撕碎哩。说罢,手上便用上了劲儿。 振富懵了。慌乱中,他扬手打了她几个耳光,想迫使她赶快松手。豁牙子早已横下心肠豁出去了,不但未松手,反而把那物件攥得更紧了。痛得振富呲牙咧嘴,又不敢出声张扬,怕叫隔壁睡觉的娃崽们听到。振富只得招认了,说是与香草,已经大半年了。 豁牙子当然气愤填膺。她哑着嗓子问他,这是为啥儿呀,就为一时痛快么。 振富的一番解释,让豁牙子无奈地松开了手,也就此容忍了他长达几年的孽情。 振富说,银行的家什不中用,香草又在这个年龄上,自己不去替银行先占着,天长日久了,肯定会闹出金莲那样的事体。要是到了那种地步,银行的病就算治好了,又有啥用哦。香草还不早跟人家跑了。到头来,还不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从来都是夫唱妇随没拿过半点儿主意的豁牙子,果真就没了言语。针鼻眼大心空儿的她,当然害怕香草跟人家跑了,落得银行孤身一人没地儿处。她永远想不出怎样才能妥善地处置好这种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事情,只会一个人“嘤嘤”地哭。她嘟囔道,这是作孽呀,你再也不敢这么做了喔。 振富就点头,说道,再不敢哩。再要这样,你就把手里的家什拿菜刀剁喽,拿剪子剪哩,我也不怨你呀。 豁牙子半信半疑地将这事撂下了。她心里明净得很,老鬼不会这么轻易就肯罢手的。她不再跟踪振富,宁愿相信他的鬼话,落得自己心里片刻地安宁。其实,跟踪了又能咋样呢。处理起这种家庭丑事,她豁牙子不在行。她又不敢跟外人讨主意,只能一个人憋闷进了肚子里。 振富就如偷吃惯了嘴的馋猫,隔段时间就去偷吃一次。只是形迹上收敛了一些,在豁牙子面前也不敢再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他心里有了亏欠,底气大大地减弱了,说话也和气了许多。有时,豁牙子说话的语气腔调重了些高了些,他也不再敢使性子摆架子了。 对豁牙子而言,这反倒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了。 因了这些个糟心事,豁牙子不再费脑筋去想了。她知道,自己想了也是瞎想,没一点儿好处。还是往远处想。盼着洋行和挂儿快点儿长大,快点儿成家立业,彻底搬出这个令人作呕的家院,去过自己干干净净的日子。等到俩人都过上好日子了,银行的病也彻底医治好了,能护弄住香草了,她就放心地去死。不管是上吊,还是投水坝,只要不见了恶心的老鬼,她便能合眼瞑目了。随着心内憋闷的苦楚与日俱增,她的期盼便日益强烈。有时,强烈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 她看出挂儿日夜匆忙地穿梭个不停,没有了往日独处家门的安静样子。她就上了心地注意观察挂儿的举动和走向。慢慢地,也看出了些许端倪,好像是与学校里的胡老师走动得亲近。她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挂儿看上了一表人才的胡老师,还是个端着公家饭碗有着文化学问的人。为人好不说,说话更是和气一团儿。忧的是,胡老师年龄偏大了些。看他那样子,要比挂儿大上五、六岁。俩人就显得不很般配。 她偷偷地把自己观察到的动静说给了振富听。振富先是愣了半晌儿,随后道,大点儿又有啥儿,人家可是公家人。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上呢。挂儿有福,竟能与他搭扯上,是大好事吔。 豁牙子听见振富说好,要是往常的话,必会信了。但是,毕竟家里出了公公扒灰的丑事,她对振富的话失去了往日的信任。她又偷偷地去问洋行。 洋行道,我早知呢。担惊啥儿哩,是天大的好事呢。你就等着嫁闺女吧。 豁牙子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盼着挂儿与胡老师的事能赶快定实落了。 有时,她也拐弯抹角地盘问一下挂儿。可是?挂儿始终羞红着脸,就是不与她讲。豁牙子心里叹道,闺女大了,心也外翻了,不再是原来那个一有个屁事就跟在她屁股后头唧唧喳喳说个不休的小棉袄喽。她只能隔段时间,就向洋行打听挂儿与胡老师的进展情况。 洋行便有些烦了,说你咋儿这么磨叨呢?不会去问挂儿。又不是我在搞对象,我哪儿知晓噢。 豁牙子便忍耐几日。实在憋不住了,就再去问洋行。得到几句毛鳞草舍地应付,心下就可安稳一些日子。 这天,豁牙子又忍不住问洋行她俩人的事,却发觉洋行这两天总是心事重重的。脸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心情也是暴躁得很。 豁牙子的话刚一出口,洋行据把头一拧儿,瞪着像要吃人的眼珠子吼道,自己的事都没管好呐,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大脑不好使哦。 豁牙子吓了一大跳儿,问道,洋行,咋儿啦!出啥事了么。 洋行不屑与她说话,扭头走了。 遥远的曙光(三)(4) 振富第一次与香草搭上手,是在银行到镇供销社饭店上班后的第二年夏天。 当时,银行在四方的努力下,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饭店上班。虽然工资很少,仅仅十几块钱,但他的身份却变了,成了在外工作的人了,着实让村人羡慕得要死。 因了四方的鼓励,他坚信,姚大夫能治好自己的病症。渐渐地,他在姚大夫面前也不再害羞了,如实地讲自己服药后身体的任何点滴变化,还包括心理上的变化。希望姚大夫能根据自己的诸多变化,及时改进药方,早日剜出身上的病根儿。他坚持服用姚大夫开就的草药,每月也记得赶回家一次,验证药方的功效,再跑回去与姚大夫汇报。 初时的药效并不理想。或许是银行的病症深些,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治好的。或许是药方未必找准了病灶,没有对症下药。银行依然不能顺利入巷,俩人依然不能如愿。正是在这个时候,振富不期然地了一腿来。 那个夏天,雨水多,经常阴雨连绵的。下上三五天的雨,老天依然不开晴,是常有的事。 振富一直担心银行家的地基有沙漏,怕被雨水浸泡狠了,会发生地基陷落墙壁裂纹的事。那样的话,房子便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了。他就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 刚开始的时候,振富还没有什么样的邪念歪想,而是十分上心地惦念着那间房屋的地基。每次前去,都是先在大门外用劲儿地敲大门。即使大门是敞开着的,他也是“哐哐”地敲上几下子,弄出些响声来。好叫香草知道有人来了,别再像上次检查房屋时那样,弄得慌手慌脚顾头不顾腚的。叫外人遇见了,徒惹一身羞臊儿。而且,他总是等香草出来了,才跨进她家的院落。 香草有时就说,爹,你来,就进来嘛。都是自家人,还用得着敲门呀。 振富就“哦哦”地应着,心里暗道,这儿媳妇的心思也太简单咧,像个不懂事的娃崽儿呢。 这么想着,愈发对香草不放心了。他担心香草对屋子潜在的危险不上心,早晚粗枝大叶的。万一有个好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家,可咋办好哦。同时,他又对香草本身不放心。银行的病情虽说有了些许好转,到底比不得正常人那么强壮,又整日整夜地不能在身边守着她。要是有谁起了歪心,专意引逗她,她又是个没有心计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女人,背不住要上钩钻进圈套里。到那时,别说整个老李家的人抬不起头来,恐怕银行就再也栓不住自己女人了。或是甘当缩头乌龟,任人欺辱而忍气吞声。或是让媳妇随了人家,弄得自己鸡飞蛋打,啥儿也落不下,连个根苗儿也没咧。 在他屋内仔细查看墙面的时候,香草总是热切切地给他泡上壶茶,两手捧着端到他手里。有时,还翻出银行从饭店偷来的有限的红糖,给他冲一碗热糖水,亲手递到他面前。 振富心里也是热乎乎的。他感念香草的乖顺和心慈。有时,他就在心里谩骂银行,怎就缺失了男人本事呐,让这么好的媳妇见天儿守着空房,又是在大好的年龄段上,真真对不起人家香草呀。自己的崽子无用,当老子的可万不能慢待了人家。那样的话,可就亏死了人家。因而,振富就时时处处地为香草着想。所有粗活重活,都不叫她伸手,自己全揽下了。有时,他还叫洋行搭手,帮着干一些。但他又对洋行的活计不放心,怕他贪图便利糊弄人。因此,大多的时候,都是他亲自给干完了,心里才坦然。 振富的关心,让香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娘死得早,屋里又没有人照看经营。香草打懂事时起,就相帮着爹管理着庭院,像个持家的家庭主妇。没有谁会关照过她的苦累心酸。现今儿,她才明白了什么是家庭温暖,什么是亲人温情。她从心眼儿里感激公爹。因了男人长期不在家,她就渐渐地把公爹当作了自己的主心骨。有啥心里话,也愿意跟公爹讲,心里的亲近感已然胜过了自己的亲爹。 她并非不通人事。虽然银行的家什不中用,该硬起的时辰却软作了一摊死肉。但是,心中的火苗依然被引燃,并时常熊熊地燃烧着,灼烫着她柔弱的心身。在夜里,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瞥一眼自己白净的身子,她就想起银行粗壮的胸背。腿根儿里便不由自主地润出一丝暖流,缓缓地向周身漫漶。她把手指伸向自己的隐秘去处,幻想着是银行的下体进入到了自己体内,在蠕动,在探究,在肆意地飞扬跋扈。直到有一股快意的清泉从身体深处涌出,弄湿了指尖和床单,她才安稳地闭上眼睛,细细体味着泉水渗出时的微妙感应。 遥远的曙光(三)(5) 有一次,振富在她家里给垒砌猪圈。见香草进到锅屋里忙着生火烧水,他就趁机解下裤腰小便。谁知,香草听到了尿水溅落的声音,下意思地隔着锅屋窗户望去,正好见到了公爹腿裆间茂密的茅草和茅草间展露出来的粗壮黢黑的家什。她心里顿时狂跳起来,浑身瘫软如屋内的蒸气。想扭头挪开软软的眼神,却又挪移不开,像是被牢牢吸住了一般。就这么定定地呆看了一时。而振富在卸下重负,提上裤子系腰绳时,抬头一眼看到了香草呆傻的样子。 俩人都吓了一大跳儿。立时慌忙闪开身子,手忙脚乱地忙着手中的活计。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心下却是思想联翩。在香草出来进去提茶送水的时候,在振富与她照面说话的时候,俩人虽是不很自然,但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俩人的眼神里,却凭空多出了复杂成份来,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欲念。 以后的日子里,香草在夜里睡不着觉时,在进行着惯常的抚摸幻想时,竟渐渐地有了一种叫她也觉吃惊的念头。那就是,在迷离的幻觉中,她觉得伏在自己隐密处的,是银行的身体,进入的却是公爹的下身。初时,她被自己的幻觉吓坏了,觉得自己肮脏得紧儿,跟畜生一般。清醒过来后,又暗自安慰自己道,反正也没人知道,就是想想,又不是真做,怕啥儿哩。 有了这种勉强遮掩的理由,她便放肆起来。每次抚弄自己时,就纵了性子地这般想象,便越觉快意十足,感应越觉强烈。甚至是大白天,一个人在屋里时,也有意放纵自己的想象。而且,她抚弄自己的次数,也渐渐比往日频繁了许多。 振富的心思也与香草差不多。他早晚虽有豁牙子伴在身边,但一看到她那窝囊的样子,心下便没有了一丝儿的想法和念头。有时憋时间长了,也想去碰碰她。待看到她那干瘪的面颊和褶皱的皮肤,刚刚泛起的那丝儿兴致又荡然无存了。于是,他依旧靠手来解决自己体内奔突的欲望。 在解决的当空儿,头脑中就不自觉地反复再现着那天俩人尴尬的情景。愈是重映着当时的情景,印象便一次次地加深加重着。到了后来,竟不分昼夜地胡思乱想着。既想着香草的乖顺和可怜,又想着她的孤单和煎熬。特别是那天香草眼里现出的神态,既有羞涩,又有一种暗藏着的贪婪;既有迷茫,又有火苗儿一样的光亮在闪现。他感觉到,那天香草虽是羞涩,但没有表现出怎样地反感和恼怒来。 这么想下来,他的心思就慢慢活动了。他也找到了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就是他与豁牙子交代的那一番强词夺理的混蛋逻辑。 因了这样的想法,他愈加对香草上了心,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香草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活计,并抢头下马地帮着干。谁也不会想到振富的阴险心计,还都以为银行不在家,公爹不去帮衬着香草料理,谁还会去出那样的孙力气。 豁牙子因为喜爱和可怜香草,还见天儿地在振富耳边叨咕,让他多去照看着点儿儿媳妇。 渐渐地,香草竟也离不开公爹了。一有个什么活计,她就盼着公爹前来。有时,自己也可以动手完成的事,却尽可能地等公爹来完成。在她的心空儿里,已把公爹当作了家里的顶梁柱。看见了他,心里就有了底数。而且,香草更愿意闻振富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男人气息。深深地从鼻孔吸进去,心里便有一种微醉轻飘的感觉。这是银行长期在外所不能时时带给她的。 那天,依然阴雨涟涟。也是事情凑巧,合该出事。振富吃了早饭,就要去查看银行家的屋子。临出门口时,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竟把原本破损不堪的束腰布绳挣断了。 他本待打个结儿,再束上。豁牙子说道,先等等,我把它缝补一下,你再束腰哦。 振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一把扯下束腰带子,扔给了婆娘。自己把短裤的肥裤腰胡乱一掖,挂在腰上就出了家门。 他径直到了银行家,找了个木梯子,扛进屋里。他让香草在下面扶住摇摇晃晃的梯子,自己颤悠悠地爬了上去。 他先是在低头向香草要家什时和香草往上递东西时,居高临下地望下去,就见香草雪白细嫩的胸脯如两只活泼泼的大白兔,在薄薄的衣襟前胸间闪闪欲出。 村人从没有穿内裤衩的习惯。而且,内里穿上快衣布,遮到裤子里,简直就是浪费嘛。因而,香草一抬头,目光又总是触到振富宽大短裤腿脚内一堆晃动不止的蛋卵上。香草先就羞红了脸面,不敢往上瞅。但在振富看来,雪白的胸脯,再加上绯红的脸蛋,竟使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便如初次见到香草经布时的生理反应,心里再次骤起一阵狂跳,沉睡日久的裆内立时就涌起强劲儿的麻痒感来,又随了“啵啵”不止的心跳,向周身迅速扩散开去。随之,裆内卷起一股冲天热流,涌向萎缩的男根儿,使之不受控制地昂首怒起,将短裤顶成了一只高耸的帐篷。他的心思已不在检查墙壁上,而是随了眼神,溜到香草的身子上,甚或伸入进了她身体隐秘的深处。 一阵眩目的眼晕袭来,他的双腿早已酸软无力,堪堪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梯子往下溜儿,而腰间打结的肥裤腰也松弛下来,并顺势脱落到了胯骨上。 香草瞥见了公爹凸露出来的业已骤然变化了的身体,已是羞臊万分。心内如装着一头小鹿般“噗噗”地狂跳个不停。她使劲儿低下头,不敢仰视。又听到梯子上有异常地响动。她急抬头,见公爹正顺着梯子往下溜来。她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伸出两手,使劲儿往上托住振富,却恰恰又托在了振富刚硬的腿根儿上。人是托住了,手却不敢挪开。俩人一时僵住了片刻。 这样的触摸,给了智乱心迷的振富一个明晰地暗示,认为香草也如自己一样心魂飘荡邪念丛生了。他忘记了身挂高空的危险,使劲儿晃动着身子,摆脱了香草扶护,一个屁蹾跌落到地上。随之,他又一跃而起,顺势抱起香草,滚进了身旁的床里。 香草柔弱的力气,哪里能敌得过振富丧失理智时爆发出的蛮力。她的衣服被振富撕扯得精光,又被振富重重地压在宽大厚实的身子下,心里惊惧到了极点。她的口腔里嘶哑地叫着,却发不出多大的声响来。 随着身下传来一阵撕裂般地剧痛,香草就此被迫完成了一个女人实质性地蜕变,成为一个真实意义上的成年已婚女人。 一旦品尝了新奇的滋味儿,邪念便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收敛不住。就此,拉开了俩人长达几年难以中断的兽恋孽情。 遥远的曙光(三)(6) 洋行决定挺身而出了。他要替哥哥银行处置自己这个不要老脸的爹,彻底解决掉家中见不得人的丑事。 关于振富与香草的孽情,洋行也是在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知晓的。 那天夜里,他又去学校里,与姚金方厮混打闹。直到胡老师回到宿舍,他才返身回家。 刚走到自家屋后,就见一个身影悄悄地钻进了香草的家门。初时,他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混蛋趁哥哥不在家,去占嫂子香草的便宜。他便立时跟了上去,想进去捏脖子把他掐死。 刚到香草家门口,却听到爹与香草悄悄说话的声音。他当时便懵了,想,是不是爹去嫂子家有啥事做,很快也就出来了。他就不放心地躲在墙外等。谁知,三等两等,就是不见爹出来,他的心里便越来越画魂儿了。 足足等了小半个晚上,才见爹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他探出脑袋瓜子四下打量了一圈儿,便如鬼魂似的悄没声息地钻出门来,慌慌地奔回前面的院落里。洋行彻底惊呆了,是爹在与嫂子做着卑鄙龌龊的勾当。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俩人中,一个是自己的亲爹,一个是自己的亲嫂子。要是换了外人,他早上前把这个偷人贼给收拾了。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以为爹的丑事只有他一人知晓,恐怕连娘也被蒙在鼓里呐。但是,长此以往,又如何是个了局呢。他整日冥思苦想着对策,决定既不能伤了人场上的脸面,又能彻底地叫爹死了这股邪念。 其实,振富也发觉了洋行的异样变化。 近些天来,洋行的话极少,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脸阴沉得很。举动上总有股子邪劲儿,似是冲着自己来的。在他的三个儿女中,只有洋行身上遗传了他的脾性,阴狠又肚量深。有什么事,全都放进肚子里,表面上却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一旦到了发狠的时候,任谁也挡不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反倒有些怕洋行,从不敢拿出教训银行和挂儿的劲头儿来教训洋行。 他也想到,是不是自己的劣行让洋行遇到了,或是婆娘恨不住,跟他讲说了。想来想去,都不会的。一来自己在做这种事时,担了万分的小心。不仔细观察个遍,是不会轻易进儿媳的家门的。二来豁牙子的脾气他摸得透熟,绝不会把这种事情与儿女们讲的。于是,他放下心胆,继续与香草保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洋行在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决定动手了。 一天夜里,洋行摽在振富的身后,目送他再次溜进香草家门后,就蹲在大门前守候着。直到振富做完孽事,推门出来的时候,竟猛然看见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顶的洋行面对面地站在自己眼前。洋行一声不吭地盯看了片刻,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回了家。振富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把衣背都打湿了。 他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见洋行径直回了西屋安静地睡下了,心下稍微安稳了些。他以为平日不服自己管教的洋行,终因了自己平日的虎威,不敢对自己咋样的。振富就这么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地宽慰着自己,一个晚上也没有合上眼皮。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洋行一改往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毛病,极稀罕地主动给他端上一碗饭。还似有意地盯看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眶里闪射出鄙夷的目光。洋行又一声不响地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饭菜。几口扒拉下肚后,转身出了屋子。 振富明知洋行只给自己端来饭菜,分明是不怀好意,却又弄不清他的恶意究竟藏在哪里。疑惑间,他用筷子习惯性地搅动着碗里的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在碗底。他偷偷地用筷子挑出一看,竟是一小把喂牛的草料,还用几根牛尾上的鬃毛整齐地捆绑着。他顿时明白了洋行的心思和险恶用意,浑身再次冒出一层细汗。 他不敢声张,起身走到猪圈旁,将碗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猪食槽里。随之,又有几粒干硬的羊粪蛋从碗里滑落进猪食槽中。 振富似乎彻底清醒了。他不再去吃早饭,而是进了茅厕。伸手摸进裆内,攥住那堆蛋卵,狠劲儿地一扯。一阵剧痛顿时传遍全身,疼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又使劲儿地拧扯了几下,越发疼得他几乎站不稳身子。他颓然蹲坐在地上,任凭额头上的细汗凝成几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褶皱的脸面蜿蜒淌下,滴到潮湿的地上。 就此,振富彻底罢手了。有时,在不经意间,也还有想香草的邪念钻出来。他一律按照这样的办法来惩罚自己。直到他最后被压死在银行家的墙根底下为止,这种丑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遥远的曙光(四)(1) 挂儿与胡老师的恋情,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俩人的关系已由地下秘密接触,转到了人面上的公开往来。在不算太大的杏花村里,没有不知道挂儿与令人尊重的胡老师处上对象的。人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胡老师年轻持重,满肚子的学问。挂儿心灵手巧,温柔善良。他俩要是不能成亲,那才是老天爷不睁眼呐。 由此,村人越发对振富一家刮目相看了。 大儿子银行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自己又在外面端着公家饭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赛过了当年的四方。二儿子洋行也长得一表人才,今后也肯定错不了的。闺女挂儿又攀上了高枝,靠上了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胡老师。这好事,都让振富摊上了。只能说,振富老两口子的命相好,根儿上肥壮,长出的枝叶开出的花朵也就与众不同。 振富两口子人面上始终保持着谦虚模样。回到了家里,却又整日乐得合不拢嘴。 振富虽然经历了一场劫难,差点儿把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在家庭中树立起来的威严糟蹋得一败涂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印记的淡化,并未影响到他在家中的显耀地位和不可或缺的作用。尽管洋行始终对他表露出一种蔑视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对他造成毁灭性地打击。他依然在家中行使着一家之长的权力,依旧主宰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他的唯一变化是,脸面不再紧绷,面色不再阴沉,对豁牙子也渐渐地好了许多,不再颐指气使地拿她不当人待。他对儿女们的婚事,也是出奇地热心上紧儿。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有儿女们强出同龄人,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益处。诸如村人的敬重、人面上的风光和言谈举止方面的影响等等。他拿洋行没法子。自己说出的话等于白讲,洋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说出的话,还不如放个屁好听。他便知趣地避开洋行。明面上,对他的事情不管不问,听之任之。暗地里憋闷得紧了,就通过豁牙子间接地关心过问一下。因而,豁牙子过问洋行的所有事体,均出自振富的心思。她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筒而已。 振富看到挂儿与胡老师打得火热,就有些担心。自己的闺女毕竟是个山村娃子,未见识过大场面,而胡老师的身份与她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万一他只是拿她戏耍,随后翻脸不认帐,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挂儿。 振富私下对豁牙子道,是不是托个媒人,把俩人的婚事挑明了。该定实脚儿的,就赶快定下来。省得时日久了,夜长梦多,再弄出啥事体来,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此时的豁牙子,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见天儿浑浑噩噩不问世事的窝囊女人了。从振富的身上,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人事,完全懂得振富担惊的是啥事体。 她瞅着振富问道,得找哪个去说才妥当呀。 振富寻思了大半天,才道,要说最妥当的人,该是木琴。可她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哪会有心思做这些个说媒递话的闲差事呀。我看,就让茂林家的雪娥去吧。她说句话,还能有些份量。身架上也能说得出去,毕竟是一队之长的女人嘛。 豁牙子就急急地去找雪娥,对她说了自家的心思。央求她去找胡老师谈谈,看看他是怎样的想法。 雪娥满口答应下来,还道,大婶呀,你家可是咱村里几百户人家的榜样呢。大人得好,娃崽儿们个个出人头地,馋死了大家小户的人家呀。赶啥时候,我和娃儿他爹得跟你和大叔好好学学呢。终不然,叫棒娃和草儿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日月,可就害苦了娃崽儿们啦。 说归说,雪娥并未直接去找胡老师。她要等着茂林回来,替自己拿拿主意再说。究竟这说媒的事,到底去说好呢?还是不去说的好。他两口子始终对老李家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生产队里年底结帐时对不上帐目,振富使坏往茂林身上推,弄得茂林差点儿丢掉了官帽一事惹起的。 夜里,茂林一上床,就急不可待地与雪娥翻滚在了一起。直到精泄力尽,俩人才静静地相互撕搂着,慢慢恢复着用尽的体力。 借着窗外透进的白花花月光,茂林还在不老实地用手指抚弄着雪娥坚挺的奶头,并不时地张嘴咂么上一阵。雪娥想起了白天豁牙子说的事,就奋力推开不知厌倦的茂林,把豁牙子的话讲给他听,问他是啥想法。 茂林一听,翻身坐起。他顺手摸起烟袋,点上火,一边吸着烟,一边认真地考虑着。 半晌儿,茂林把烟袋锅重重地磕向床腿,随口骂道,好事都叫这老鬼占全哩,哪儿还给别人留下一点点儿呀。又说道,这事,咱还得帮他,就像原先帮银行说亲那样,要尽心尽意地去帮。看挂儿和胡老师俩人的样子,这喜事已是板上钉钉儿的事哩。你不去说,别人也会去讲,反到把这功劳推给了别人。咱沾不到一丁点儿恩德不说,反倒让老鬼攥住了话柄,空落一身臊腥味儿。 雪娥说道,这可是你叫去的呢。别到时真说成了,老鬼的日子更风光,你再心馋眼红的,怨我外翻,帮老鬼的忙噢。 茂林道,去说吧。明早儿就去,越早越显得咱上心尽力呢。 雪娥得到了茂林的点头,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急地跑到学校,避开正在手忙脚乱地忙活做饭的姚金方,把正备课的胡老师拽到大门外。她把振富家的想法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来,问胡老师到底是啥意见。 胡老师知道雪娥一大早儿地跑来,是以一个媒人的身份,按照乡村古老习俗,正式向他提亲的。虽然他俩人的恋情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需要别人再这么多此一举地插上一腿的。但是,若是缺少了这样的人物横在里面,俩人的婚事便缺失了乡俗民规的认同,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婚姻,场面上也说不过去。 他赶紧向雪娥道谢,说,一切都听嫂子安排,怎样办理都行哦。 胡老师的意见,是意料之中的事。雪娥追问道,你跟家里提起过这事么。 胡老师老实地回道,还没哩。 雪娥就说,你快些回家去,跟爹娘讲明了,也好定下一些要办的事呀。 胡老师满口答应,并自信地回道,我家没啥事。自小爹娘就听我的主意,肯定会答应的。就是挂儿这边,还要大嫂帮忙办理呀。 得到胡老师的回话,雪娥马不停蹄地奔进振富的家门。她把胡老师的话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遍,又重点强调了自己的能说会道,才让胡老师痛快地答应尽快跟家里人说明事体。看来,就算现在立马结婚,也是手拿把掐的事了。 振富两口子自是感激不尽,连声感谢雪娥。 送走雪娥后,老两口子又满心欢喜地盘算着怎样置办挂儿的嫁妆。俩人心里憋足了劲儿,都想再在村里拔个头尖儿,像当年办理银行的婚事一样,大大地风光一回。 然而,胡老师的美满想法,却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 胡家也把儿子当作人面场上的一杆风光炫耀的旗帜,整日攥在手里摇来晃去,赚来胡家村老老少少羡慕的眼光和巴结的笑脸。提亲的媒人,如流水般地进出在胡家庭院里。胡老汉始终没有表态认可。他总是说,娃崽儿大咧,又是新社会,自己的婚事该由他自己作主。老人可不敢碍手碍脚地乱搅和。 其实,他整日四处偷偷地打探哪家的闺女到了出嫁年龄,家境怎样,有无实力靠山等情况。他还多次跑到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家,送来各种各样的米粮蔬菜等,托老胡给盯着点儿公社大院里的女娃子们。看看谁家的闺女到了提亲的年龄,是不是给自己的娃崽儿定下个家庭显赫的官户人家。老胡也痛快地答应下来,正着手办理着。 胡老师回到家里一说,如白日晴空里打了一声霹雳,把胡老汉震得目瞪口呆。这样一个窝屈在深山老林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里闺女,就这么做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媳妇,胡老汉是绝不能接受的。 胡老师就与爹娘辩理,还想像往常那样,凭了自己的口才和学识,说服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爹娘。他完全低估了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老汉发急时固有的倔强脾性。情急处,胡老汉掀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碟。胡家女人扯着胡老师的衣袖哭诉衷肠,弄得事情糟糕透顶。胡老师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学校。 但是,胡老师并未因此失去信心。他要等爹娘冷静一段时日,再慢慢地去说服他们,认可这门亲事。他对挂儿说道,你放心,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人哩。任谁再好再强,我都不稀罕,就稀罕你呀。 挂儿满脸挂泪地道,我也是,这辈子就跟定你哩。就算死了,魂儿也跟着你,下辈子还和你做亲事哦。 振富两口子也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心下暗自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自家动手,把胡老师硬生生地抢来做女婿吧。 胡老师又几次回家,做爹娘的工作。爹娘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胡老汉以断绝父子关系为由,要挟他断了与挂儿的往来。娘更是以寻死上吊来吓唬他。几次未果,胡老师愁闷得不得了。他又不敢在挂儿面前提及,怕她着急上火。他只是说,自己正说服着,爹娘快答应了。 挂儿看出胡老师内心的苦楚,便假装相信了他的话,以宽慰他的愁苦心肠。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恨自己命薄,担不住胡老师这么个贵人。也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偏僻穷困的山村里,让外人瞧不起看不上。 俩人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等靠着家人回心转意,再考虑今后的婚姻生活。 遥远的曙光(四)(2) 刚要放暑假的时候,公社突然传来了一纸调令,把胡老师调到公社中学任教。而且,要求近日就得去报到。 胡老师立时明白,是爹娘从中捣的鬼,要把他与挂儿活生生地拆散。他顿时没了精神。自己端着公家饭碗,只能听公家的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挂儿也现出一副绝望的神情。她对胡老师道,你去吧!别担惊我。这辈子咱俩没缘分,下辈子我还找你。做不了夫妻,我就守一辈子空房哦。 这张调令不仅让挂儿俩受煎熬,让振富一家遭到一记闷棍的致命打击,更让全村人跟着着急上火。胡老师一旦撂下挑子走人了,全村的娃崽儿们可咋办。不能刚上了几年学,识了几个字,就又没学上了呀。村人就齐了心地去找村干部。前脚出了酸杏的庭院,后脚又溜进茂林的家门,再踏进木琴家的门槛。 比村人更着急上火的,要数酸杏和木琴了。学校是他俩齐心协力搞起来的。本来挺红火的,猛然间把老师调走了,学校就得关门停办。这可是火燎眉毛的大事。 为此,酸杏主持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专门商讨学校面临停办的事。 初时,茂林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下暗想,你振富从来都是走高埂攀高枝的主儿,这回可算是彻底掉进泥洼里,喝饱了泥水水咧,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呢。脸面丢尽了不说,肚里的苦水也得自己偷偷舔净了,还得说这水水儿真好喝呢。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胡老师调走了,公社还不给咱再配上个老师么。咋就会停办了呢。 酸杏生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呢。当初,我和木琴跑学校的时候,公社根本就不同意咱办,说老师紧张,连人毛儿也匀不出一个来。现是木琴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喊冤叫屈,抠窟窿挖门子,才把胡老师弄来的。现今儿,胡老师这一走,谁还有本事再去挖来一个老师呀。 茂林不敢再胡讲了,心里也跟着发愁着急。他家的棒娃和草儿都在学校里上学。要是学校真停办了,俩崽子上学的事可咋办呢。 因为此事直接牵扯着挂儿的婚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振富便不好表现得多么积极投入。但是,心内的焦急又促使他不得不趁热再烧上一把火。把火烧得旺旺的,迫使酸杏们想法子把胡老师挽留下来,借此来拯救挂儿的婚姻危机。 他试探着道,千万不能让学校停办咧。全村几十个娃崽儿,就指望能学到点儿东西,不再像咱这辈人似的个个都是睁眼瞎呀。能不能找公社领导,说说咱的难处。等缓些时辰,待找到新老师后,再放胡老师走嘛。 酸杏说,恐怕没这么容易哟。公社领导可不是只领导咱一个村的,全公社那么多的事情都要管到。咱这么个小村子,哪儿就会放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呀。 振富见几人一时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更急了。他瞥见木琴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一角,正皱着眉头想心事呐,猜测她可能有了啥好办法。他就像捞到棵救命稻草似的,对了木琴说道,他嫂子,这学校可是你费心操办起来的。现今儿要停办了,你咋儿不说句话出个主意呀。 酸杏催道,是哩,你也发发言嘛。 木琴叹口气道,还能有啥主意可想。公社的意图很明白,宁可让咱村的学校停办了,也不会叫公社的学校缺了老师。这就叫舍小家顾大家,舍弃小利顾全大局吧。 振富说,那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学校给关了呀。要是这样,咱的亏儿可就吃大哩,娃崽儿们更是吃了大亏呢。 木琴说,要不,咱就先试试,跑公社找领导诉苦去。能留住胡老师更好。要是留不住,又挖不来新老师,咱也要求胡老师晚走些日子,好歹教到放暑假。假期的时候,孩子们也别放假了,就叫京儿和叶儿先给他们代代课,把下一学期的课程预先补习着。还有这么长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去。 振富又插言道,要是公社就是不给咱派老师,我看等明年叶儿和京儿毕业了,就叫他俩来当老师教娃崽儿,一样能教好呀。 他的话让酸杏听着很受用。等明年俩崽子毕业回村时,不用自己操持,已经有人替叶儿安排好了工作。这可是酸杏早就谋划好了的。国庆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叶儿再当上民办老师。剩了二儿子人民和三儿子劳动,再想办法往公社或哪里塞塞。一家人也就没有啥顾虑了。 酸杏道,咱就这么办了,还是先找找领导再说。还有这么长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去。我就不信,公社领导真就眼里没咱这几百户人家上千口子人了么。 他的话里,明显地透露出两个信息。既是对木琴意见的肯定,捎带着又认可了振富因急于巴结众人替自己解忧而出的主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还是由酸杏和木琴负责去跑公社找领导。 当天夜里,振富两口子齐齐地来到了木琴家。 振富道,他嫂子,我家的事都瞒不过你。挂儿的事,也是全村没有不知晓的。你给琢磨琢磨,真要是把胡老师调走了,我家挂儿可咋办哦。名声也出去了,到头来弄个猫叼尿泡空欢喜,以后可咋嫁人呀。唉!唉!真是羞死人哩。 豁牙子情急之下,插不上嘴,就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茂生也说,大叔,咱别急,都想想法子,可千万不能委屈了挂儿哦。他又催木琴道,不是让你和酸杏叔去找公社的么。你得找到领导好好讲呢?万不敢把胡老师这么好的人给调走了。 木琴说,我也知道挂儿与胡老师的事。这次调他走,与他俩谈对象的事肯定有牵扯吧。要不然,怎么教得好好的,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调走了呢。胡老师恋着挂儿,肯定也不想走。我今儿遇见他的时候,见他都快急疯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央求我,叫我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呐。 振富知道不能再瞒木琴了。要是再瞒着,还有谁能替自己分忧解难呢。他终于扯开了脸皮,把近些日子里挂儿与胡老师的事,特别是胡老师爹娘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大概过程,了一遍。让木琴给参谋参谋,挂儿的这门亲事还能成不。要是不成的话,挂儿可咋办好。 木琴说,肯定是胡家使上了劲儿,找人把胡老师调走的。要我说,只要挂儿与胡老师的态度坚决,任谁人也是拆不散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不兴父母包办这一说了。要是胡家使硬法儿,非要拆散这门亲事,咱也不用担惊受怕。有政府撑腰,有政策保护着呐,看谁敢胡来。关键是,他俩人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死了心地想过一辈子。 振富回到家里,反复琢磨着木琴的话。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木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他开动了大脑里的所有机器部件,狠着劲儿地转动了几天几夜,最后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挂儿只要与胡老师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胡家还敢拒婚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儿,觉得自己的推断近乎荒唐透顶。木琴咋会让挂儿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不过,振富又在心里权衡了多时,认为木琴虽不会有这样的暗示,但这个路子未必就走不通。只是挂儿承担的风险太大了些。要是胡老师在公社又结识了比挂儿更好的闺女,回头把挂儿一脚蹬了,那就是把挂儿往死路上逼呢。 因了自己身上有过污点,他不敢拿这话与豁牙子说,怕招来豁牙子的愤恨和吵闹。但在心里,他却盼着挂儿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冒一次险,争取一次挽救的机会。随之,他又叹息挂儿平日里表现出的软弱无能来。后悔自己平时把子女们管教得太紧了,弄得能的人敢打老子,像洋行那样的;弱的人,放出个屁也带不出个响儿来,像银行、挂儿之流。 此时的振富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在心里念叨着酸杏和木琴公社之行的成功,更盼着挂儿能明了当前的险境,横下心来迈出那艰险的一步。 遥远的曙光(四)(3)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公社之行,让酸杏明白了一个简单又深不可测的道理。什么叫官官相护,什么叫假公济私,什么叫过河拆桥。 他站在公社大院里,对了杨贤德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申诉着自家的苦处和全村老少的强烈愿望。说到动情处,他的眼眶里竟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杨贤德同情地扎撒着两只手,说道,老贺呀,这调令都开出去了,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么。公家可不是娃崽子,拉摊儿屎尿还兴坐回去的。再说,这也是老胡一手操办的,我咋敢去惹那只母老虎呀。真要惹上了,她敢把我嚼得连屌毛也剩不下一根根儿呢。 酸杏又去找杜主任,偏巧杜主任外出开会没在家。他便失魂落魄地在公社院子里转圈圈儿,等候木琴的消息。 木琴一到公社后,就与酸杏分了手。酸杏负责去找公社里直接管事的头头脑脑儿,她径直找文卫组具体办事的人。 在文卫组里转了一圈儿,也见到了组长,又跟办事员拉扯了一阵子,就是没捋出一丁点儿的头绪来。他们都说,这是公社的决定,谁敢违抗呀。末了,还是一个年轻人偷偷告诉木琴说,这事,你得去找老胡。她要是同意胡老师不调走,也就调不走咧。 木琴担心的事还是被证实了,果真是老胡从中作梗。为了能叫侄子尽快切断与挂儿的联系,她听从了胡家人的哭诉请求,不顾世面上的影响,硬是把胡老师给调走了。但是,这种事关人家私情的事,木琴又如何向她开口呢。 犹豫了大半天,木琴还是硬着头皮找到了老胡。她把村里的现状及学校面临的困境和盘端出,腆着脸要求老胡再多宽限几日。等到暑假到了,再叫胡老师走。 木琴苦着脸道,大姐呀,这学校还是咱姊妹俩跑东跑西费尽心思操办起来的。就跟自己生下来的孩娃儿似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呐。真要是因此关门停办了,就像自家的孩子被活活掐死了似的,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儿呀。 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老哥老嫂见天儿蹲在我家里寻死觅活的,非要把娃崽儿调到公社学校去。父母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哥又自小把我当了宝贝供着。你说,我不帮帮他,他还能依靠谁人呀。 木琴连道,理解,我完全理解呀。就是村里暂时太困难了,实在没了办法,才来麻烦你的。 老胡挺给木琴面子,答应让胡老师先完成这个学期的教学任务。她还说,暑假期间,她再帮着给物色个代课教师,不会叫学校停办关门的。 酸杏得了木琴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愤愤地骂道,**都养了些啥干部吔。人面上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说的大话能把天装下来。一牵扯到了自家身上,全变成了私利鬼哩,只有自家,没了大家。娘的,旧社会里的地主老财还想着办学架桥做善事,为自己积德呐。还没见过有这么缺德的,连替自己积点儿阴德的心思也没咧。 木琴急道,大叔,你可得管好自己嘴巴呀。这话要是让人听去,再捅到了公社里,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酸杏连忙改口道,是气话,是气话哦。我也就是守着你这么说说,泄泄心里的火气。哪敢当着外人的面胡言乱语呀。这话哪说哪儿了啊。就当我放了个臭屁,自己熏着自己咧。 说得俩人又偷乐了一阵子。 遥远的曙光(四)(4) 学校终于有了一次苟延残喘的机会。 全村老少听到这个准信后,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码娃崽儿们暂时还有学上。村人也都拥护大队的决定,暑假期间,也别想着叫娃崽儿们蹲家里替大人做啥活计了,全部撵进学校里,叫村里仅有的两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京儿和叶儿给教书。教得好孬先不管,起码有人管着这群崽子们别再四处疯野闯祸,捎带着也能学认几个字的。 胡老师还是走了。他实在不想离开杏花村,离开这群朝夕相处的学生们。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离开挂儿,不想离开这个已成为自己一份子的亲亲的人儿。他把离开学校的时间往后拖了又拖。直到公社中学来了人,催他去学校报到,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子。 那天,去给胡老师送行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在学校上学的娃崽儿们。有些崽子们还哭了,纷纷雨下的泪滴把本就脏兮兮的脸弄成了一个个大花脸。 酸杏特意安排茂青套上牛车,又给装上了几袋子米粮,把胡老师安安稳稳地送到公社去。临走,酸杏还道,胡老师,别伤心哦,全村老少都感念你的好哩。闲的时候,就多来看看。全村人都愿意你来呢。 木琴也说,别担心这儿的孩娃儿,你就安心地在那里好好教书。要是不想在那里教了,就立马回来。村里随时随地都欢迎你呀。 送别的村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大堆或是感激或是挽留的话语,以表达自己对胡老师离去的惋惜之情。 胡老师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坐上牛车后,他依然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村人七嘴八舌地抢说送别的话语。 载着村人的千言万语和孩子们的失落眼神,茂青的牛车被晃晃悠悠地赶出了村子,辗上了出山的小径。 振富一家子没有露面为胡老师送行,这是村人甚为理解的。一个就要登堂入室的乘龙快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飞走了。这种事体,放在谁人身上,都不会好受的。更何况,胡老师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在杏花村庞大的亲戚网中,有着不可比拟的身架和学识。他的离去,恐怕永远都不会再与杏花村有任何联系了。与挂儿的关系,也将寿终正寝了。因而,除了与振富家有些许纠葛或嫉妒眼红的茂林之流暗自幸灾乐祸外,绝大多数人还是从心底替振富和挂儿惋惜。 豁牙子躲进屋内独自落泪。振富闷闷地吸着烟袋,一语不发。洋行也跟着乖顺起来,不再对振富横眉竖眼,而是一声不响地进出在屋里院外,异常勤快地四处找活干。唯有挂儿不见怎样地哀伤,依旧坐在自己屋里:“吱吱”地纳着鞋垫。垫面上绣着一对在花草鱼虫间游水的鸳鸯。 挂儿的镇定表情,让振富大感意外,随之又紧张万分。他怕挂儿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心思迷糊了,要发生啥儿不好的事情。他叫豁牙子去安慰安慰挂儿。谁知,挂儿反倒把娘安慰了一通儿。她说,都别替我焦心哦。我都不急,你们着哪门子急呀。该着是我的,不管跑到哪儿也是。合该不是我的,也是强求不得呢。 这样的话,愈发让振富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对胡老师的心思早被抛到了脑后,俩人齐齐地把对挂儿的担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振富暗地嘱咐豁牙子日夜好生看护着挂儿,千万别叫挂儿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振富还跑到木琴家,对木琴说了挂儿的表现,让她抽时间好好劝解劝解挂儿。 他眼巴巴地看着木琴道,他嫂子,你看事准,断事明,说出的话能叫人听进去。你得好好劝劝挂儿呢?千万别叫她做出啥样的傻事来吔。 木琴倒显得很轻松。她说道,你和大婶也别太紧张兮兮了。要我看,胡老师走的时候,尽管不情愿,也不见得就与挂儿断了关系。挂儿又是那么安稳,不烟不火的。俩人肯定有了啥预先的决定,心里都有底数了。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防着点儿也是对的。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有时也叫人琢磨不透了。 振富得了木琴的话,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看木琴的意思,俩人心里有了底数。这底数到底是啥儿,振富想疼了脑袋瓜子,也想不出个准确说法来。后来,他又一次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瞎琢磨出的那条损路子,是不是挂儿真的与胡老师有了啥事体了。这么想来,他更加焦心了,深怕挂儿把自己往绝路上赶。他不敢把这样的猜测说给豁牙子听,更没法去找挂儿当面求证,只能一个人闷在了心里,暗自焦心担惊。 遥远的曙光(四)(5) 整个暑期,学校照常上课。好在山里的气温自不比山外那么炎热,反而显得凉爽宜人。 京儿和叶儿虽是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但拿自己平日里储存起来的知识,来教这些个小学生们,还能应付得了。他俩还刻意模仿自己老师的样子,有时卡着腰,有时倒背着手。还拿根小木棍当教鞭,时不时地在黑板上课桌上敲上几下子,以壮壮自己的声威。 刚开始,酸杏和木琴还不放心。酸杏见天儿在学校里晃悠,不时地警告那些大点儿的崽子,吓唬他说,谁要是敢调皮捣蛋不服俩小老师管教,就打断谁的狗腿。打了后,再把大人找来领回家去,以后不准踏进学校半步。 他和木琴一有了空闲,就跑到学校的门前屋后偷偷地听课。见俩崽子讲得头头是道,俩人悬起的心也就放下了。酸杏听不大懂他们讲的内容,就不停地问木琴,俩崽子教得咋样,会不会在瞎糊弄这些小娃崽子们。木琴就笑,说讲得还行,像模像样,挺明白的。 一个月的暑假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京儿和叶儿又都回到公社中学继续上学。村学校暂时放假,等于把未休的假期再补回来。 这期间,酸杏和木琴没少跑了公社。得到的答复是,再等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 每跑一次,酸杏就火一顿。跑到后来,弄得酸杏火气大发。他守着木琴的面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恶毒的话全出来了。就连本就开朗外向的木琴也听不下去了,劝他道,发火骂街又顶啥用,还是耐下性子慢慢去磨吧。早晚公社也得给个说法。 就在酸杏跑得火气十足的时候,挂儿竟破天荒地闹出了一个大动静来。 是在公社逢集的头一天晌午,家家户户正吃午饭的当口儿,京儿一路飞跑着跟头把式地进了村子。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家门,见了木琴就咧开大嘴想哭,却又被气呛得哭不出声来。 茂生吓坏了。他一把揽住京儿,急问道,咋啦!咋啦!出啥事咧。 京儿推开爹的胳膊,向娘哭诉道,挂儿要被游街啦。明儿就在集市上游,还让全公社的人都来看呢。 木琴慌慌地撂下手中的水瓢,抓住京儿的肩膀细细盘问,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据京儿讲,昨晚,挂儿偷偷跑去找胡老师。俩人就在宿舍里住了一夜,叫几个学校里的老师领着高年级学生堵在了屋内,说是看见俩人在搞破鞋。学校领导要严肃校风,就把俩人分开关进了办公室,说要赶在明天公社逢集的时候,在集面上游斗他俩。 木琴顿时惊出了一身大汗。她也顾不上做饭了,叫京儿快去喊振富到大队办公室,自己去找酸杏。 母子俩慌慌张张地先后奔出了家门,把同样吃惊的茂生撇在了院子里,一个人呆呆地发愣。 尽管京儿说不出详细的原因和过程,但事情已经十分明了地搁在了几个人面前。肯定是挂儿与胡老师私定终身,让不怀好意的人抓住了把柄,想弄臭他俩。 振富又急又羞,涨红着脸说道,挂儿说要到山外她姥姥家住几天的,咋就弄出了这档子瞎事吔。这可咋办好喔。 酸杏一时不知说啥好。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抠脚丫子,满脸焦急的样子。斟酌了半晌儿,他说道,咱也别管这是好事瞎事了,赶快想法把俩人救出来要紧。要是晚了,可真就要出大事哩。 木琴道,我看未必是坏事呢?这事以后再说。咱得赶快走,找学校领导和老师放人去。 酸杏问道,去了咋说呢。他们要是不听,又咋办哦。 木琴沉吟道,咱就说挂儿和胡老师早就定了亲的,正准备这些日子办喜事呐。俩人都是两口子了,还不兴在一块住住啊。哪条法规上注明了两口子不准在一块睡觉。要是都不准男女在一块睡,人不是早就绝种了嘛。 木琴的这句话,反倒把酸杏说乐了。他笑道,你也会讲急话嘛。这话说出来,还很在理呢。就拿这样的硬话去噎他们,看他们还敢咋样讲。 振富担心道,人家老胡家就是因为不答应这门子亲事,才把胡老师逼走的。要是学校去找胡家人对口儿,谎儿就圆不成哩。 木琴道,咱得分头去找。你俩径直去学校,就拿刚才的理去对付他们。他们要是不信,就叫学校到胡家村打听去。我直接去胡家村。找到胡老师爹娘,把厉害关系挑明了,先和他们对好了口径。咱想想,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推进火坑里烧吗。 酸杏拍着脑袋瓜子说道,行哩,行哩,就是这样的办法啦。他们要是跟咱胡来,我就敢把学校里的桌子掀了,再告到公社去,看他们还能咋样。趁着这个机会,也把咱村学校老师的事连窝儿端出来,让公社替咱快点儿想法解决喽。 商议定后,仨人马不停蹄地往山外赶去。 遥远的曙光(四)(6) 其实,胡老师和挂儿俩人是遭了个别老师的有意陷害。 本来,胡老师在村小学教书教得好好的,都是因了胡老汉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了挂儿,才急慌慌地求老胡把儿子往公社里调的。他还说,你只要把崽儿调离了杏花村小学,到公社的随便哪个学校都行哦。工作的地方大,往后寻个对象什么的也好找呀。老胡一想也是。自己就这么一个还算有点儿出息的侄子。调到了公社学校,以后好好提携提携,兴许还能进公社大院呢。这样的话,侄子背不住还是块当干部的材料呐。甚或当个头头脑脑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老胡使出了浑身解数,找文教组,找分管主任,找一把手杜主任,甚至找到了县教育局的头儿。 她既然要下决心调侄子,就不能太低,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公社中学。这样的调动,难度就大了许多。试想,一个教村小学的老师,竟然要一下子去教中学生,本身的教学经验和知识储备能否达到要求,是很令人担忧的问题。在此之前,中学杨校长也正费事巴力地往中学里塞自己的孩子。 他的孩子也已经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见天儿赖着老子给自己安排工作。杨校长没有多大的本事,只能在中学这个属于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找活干寻饭吃。但是,中学里的人员都受到严格限制,不经县教育局的认可,是轻易进不得的。 杨校长在经过了艰苦细致地跑腿做工作,终于让杜主任松了口儿。杜主任敲着被他缠昏了的脑袋壳子,叹着气道,等等吧!看今年暑假后学校后勤人员能不能调整一下。要是有了缺额,就让你家的混球儿去填补。不行,就去搞卫生打扫厕所,帮你个校长提茶倒水抹桌子。让咱公社中学办成个父子学校吧。 这等于给杨校长亮了绿灯。杨校长暗想,只要叫娃崽儿进了学校,剩下的事就不劳你老挂心咧。我自有安排。 谁知,正在杨校长暗自得意的当空儿,老胡竟硬生生地了一脚,还搬动了县里的人出面找杜主任讲情硬压。杨校长虽是急得火冒顶梁,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事堪堪就要泡汤。他心里这个急,这个恨,是用言语无法说清的。没有办法,他又重新开始了跑腿做工作,再次死死缠住杜主任不放手。逼得杜主任差点儿晕死过去,躲又躲不了,拖又拖不下。最后,他竟把杨校长硬按到自己的办公椅子上,说我得让贤呢?这主任的位子还是你来坐,我去当校长算哩。说归说,杜主任硬是找县教育局局长谈工作拉交情,破格给了中学俩指标,才算把俩个小祖宗给安顿下来。 杨校长虽是达到了目的,但心里的这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小杨老师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整治整治这个新来的胡老师。因为他是校长的公子,身边自然就聚着一群摇旗呐喊的人,帮着给他出主意想办法。 胡老师到中学报到后,学校没给他安排教学任务,说,得试用试用再说,有没有教学能力还不知道呢。就让他在教务处打杂。让小杨老师去教体育课,见天儿领着学生崽子在操场上疯野玩耍。 胡老师本就不愿意来中学。来了后,又没有教书的份儿。心里就憋闷,整日落落寡欢的。他一心向往着在杏花村度过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更想念挂儿。 其实,挂儿借口去姥姥家,就是为了顺道去看望胡老师。俩人在分手前约好了的,每个星期都要见上一面,风雨无阻。 这天,挂儿就守约去了。到了胡老师宿舍里,她把胡老师换下的衣服全洗了一遍。还要帮他拆洗棉被,让胡老师给挡下了。俩人就在宿舍里谈贴己话。立时,就有好事的人给小杨老师递了信。小杨老师就说,先别惊动嘞,看他俩在一块住不住。要是住下了,就准备捉奸。 胡老师哪知道网已张开,就等自己往里钻呐。他俩一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心,一直到了天大黑。胡老师说,你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住在这屋里,我出去找地方睡。挂儿当然同意,就放下心来,与胡老师继续倾诉衷肠。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下半夜,俩人仍然没有倦意。俩人就准备一直谈到天明,也免去了找地方睡觉的麻烦。 就在这个毫无准备的时候,小杨老师带着几个年轻教师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学生崽子踢开了胡老师的宿舍门。见俩人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躺在一张床上窝在一个被窝里,小杨老师先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他们便不由分说,一拥齐上,把俩人扭送到办公室,并喊来了杨校长,说俩人被捉了个现行,要求学校严肃处理,以整顿校风校纪。要不的话,谁还敢把自家女娃儿送到色狼窝里来读书。 初时,杨校长还不信,说胡老师看着挺文明的人,咋会干这种事呢。人们便七嘴八舌地插话,证实是自己亲眼所见,不惩处不足以泄民恨。杨校长本就对胡老师心存芥蒂,又有这么多的旁证,也就深信不疑了。他不顾胡老师喊冤叫屈,遂决定在早已定好当天下午召开的教职工大会上让俩人亮亮相儿,狠狠地整治一下校风校纪,也借此出出心中的闷气。 小杨老师见只是在教职工会上搞,就嫌动静小了点儿。他就与身边的一小撮人四处散播说,要在明天公社集市上游斗他俩。弄得整个学校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遥远的曙光(四)(7) 木琴赶到胡家村,很容易就找到了胡老汉家。进了家门,也不及自我介绍,就将胡老师的事说了出来。她把这件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焦急地追问他们有啥办法。胡家老两口子当时就懵了。俩人在屋里转着圈圈儿直跺脚,心内急如焚火,却越急越想不出个妥善办法来。越是这样,还越是不敢声张,生怕让邻居知道了。那可就羞死人了。 胡老汉连连叹气道,要是他大姑在家就好咧。可偏偏又去外地学习哩,远水解不得近渴呀。可咋办好哟。说着说着,他的眼泪都急得滚出了眼窝。 木琴见老两口子已经被逼得没路可走,就把自己在家里想出的主意和盘端了出来。她还说道,叔婶呀,你想,他俩人都在一起住了。这是实情,任谁也拆不开了,还反对这门亲事干啥呀。况且,挂儿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乖巧女娃子。不论人品长相,还是家境厚实,哪儿都能配得上胡老师,配得上你家呢。再说,现今儿正赶上火上房梁的时辰,再不应承了这门亲事,对好了口径,让学校的人给探看破了,不仅俩孩子的名声毁了,恐怕连胡老师的饭碗也得砸了。 这一番话,说得胡家老两口更急了。 胡家婆娘边哭边骂老头子。她哭道,就是你多事。人家娃崽儿看上了,管你啥闲事嘛。又不是跟你过一辈子,你不是没卵找茄子提着充样儿么。现今儿,娃崽儿被逼得弄出了祸事,你咋不能咧。你还我的娃崽儿呀。要是你今儿不把这事弄好喽,我就跟你拼命呀。说罢,就坐到地上“呜呜”地低声哭泣。 胡老汉更是急红了眼。他道,他嫂子,多亏你大老远地跑来捎信。要不,俺还蒙在鼓里呢。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咱就认下哩。咱也不等学校来人咧。要是真的来人,在村里也不是个看相儿。咱这就去呀,直接找到学校里讲清楚。要是他们不听,我也豁出去哩。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啦!还怕这条老命没了嘛,就与他们拼命去呀。 于是,胡老汉在前面疾走,木琴一路小跑地紧跟着,俩人急匆匆地赶到了公社中学。 木琴的工作做得极顺利,酸杏的工作也在畅快淋漓地进行中。 酸杏借着这个事由,把一个多月来憋闷于胸的火气全发泄了出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竖起道道的脖颈筋,与校长和几个帮腔的老师对峙着,把木琴编出的理由一边又一边地重复着。每重复一遍,他还能不断地添加上一些自己凭空想象来的情节和过程。弄得整个办公室里只闻酸杏吵架般的声音,却听不到老师们争辩的声响。这些老师们本就不惯于动粗碰硬,又顾虑自身在学校里在学生中的形象。虽是人多势众,却渐渐落了下风。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杨校长被气得嘴唇发紫,腮帮子直打哆嗦。他依然文雅地说道,老贺,你也不用吵不用闹。真要是像你说的那样,俩人已经定了亲,就要结婚了,咱就把这件事一张纸掀过去。学校向他俩道歉,并负责消除由此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但是,你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判断。学校这就派人去胡老师家,现场调查清楚。要是你说谎,那就对不起了,学校就要到公社去,找杜主任评评理。到底是学校在有意整人,还是身为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找茬儿来学校闹事。 正这么说着,还没来得及指派谁去胡家村呐,胡老汉和木琴一前一后地闯进了办公室。于是,李家和胡家当堂对质,现编造出来的谎儿一时被圆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俩人还当场相互叫着亲家,共同指责学校想欺负人,想陷害好人。校长和老师们立时拉长了眼皮,哑口无言。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缩到一旁,一个劲儿地擦虚汗。本是铁证如山的公案,顿时成了一场闹剧。 学校方面明白事情不好收场了,便赶忙放人。校长和老师们一拥齐上,把酸杏们谦让到椅子上。几个老师应对一个,忙着赔礼道歉,拉关系讲情面,痛心疾首地检讨错误,请求他们原谅学校调查不细方法不当的过失,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 酸杏得理不饶人,还嚷着要到公社去评理。吓得杨校长差点儿要给他下跪,连连说是自己的不是,千万别见怪呀。 木琴见学校已经放了人,认了错,也担心把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她赶紧借坡下驴,帮着劝说几个人离开了学校。 回去的路上,酸杏一想起自己在学校里扬眉吐气的场面和阵势就想笑。他道,这些个酸秀才,讲道理,咱讲不过他们。要是动粗碰硬的,他们立时就草鸡哩。 木琴担心地说道,你闹得也太厉害了。要是把学校给得罪了,今后可没咱好果子啃呀。 其实,学校早把酸杏恨入了骨髓,连带着把杏花村也恨了进去,并现点现地进行了报复,断送了京儿和叶儿进一步上学深造的机会。这是后话。 遥远的曙光(五)(1)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以及杏花村小学老师的危机,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解决了。 振富家与胡家经历了公社中学的风波后,竟真的结成了亲家。胡老汉还被振富邀着,几次到杏花村来做客,对振富的家境很是满意。振富趁赶集的空闲儿,也去过胡家。与自家相比起来,胡家的境况要比自家差一大截子。振富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觉得除了身架学识外,挂儿满能配得上胡老师的。因而,在胡家人面前,他就不觉得低人一等。言谈举止上,也就平起平坐,说得出,也拿得下了。 挂儿也与胡老师结伴去过几次婆家。胡家女人一见了水灵灵的挂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再加上挂儿的懂事乖巧,愈发让胡家人觉得,幸亏有了这么一回波折。要不的话,错过了挂儿,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再去寻这么好的闺女。 俩家急于筹划胡老师和挂儿的婚事。都明白,这事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拖不得一时半刻了。试想,俩人的事在中学里被闹得鸡飞狗跳,很快在社会上就有了影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要把俩人的婚事尽快办了,任你是再多舌好事的家伙,也会被噎得翻白眼吐白沫儿。更为重要的是,胡老师又坚决要求回到杏花村来教书。这是胡老师在被逼无奈情况下,做出的冷静明智地选择。他不能再在公社中学继续教书育人了。虽是事出有因,但毕竟在学生和老师中间有了不好的印象和影响。因此,此地已经不再适合胡老师的生存与发展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到杏花村。那里的人们能够从心里理解他,完全接纳他,也迫切需要他回来。况且,挂儿还在杏花村热切地盼望着他呐。这也是胡老师决定重返杏花村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切从出发,绕来绕去,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后,又一丝不差地回到了上。真是老天捉弄人,画个大圆圈,开个吓死人的大玩笑,最后又给了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真让人哭不得笑不得。 李振书偷偷对前来请他查看婚期吉日的振富说,这都是俩人命局里定好了的。不经这样地周折,俩人也走不到不块儿呀。看到振富眨巴着一对懵懂的小眼睛,他就板起手指头,细细地讲给他听。 他说,挂儿的命相上,四个星座中就占了太阳星和走马星。今年又逢己未年,属羊。正是马欺羊,合该今年挂儿要出走。挂儿是己亥年生人,属平地木命。今年为沙土金年,所谓金克木,更主着挂儿要出事端,出祸事。但是,公社中学恰恰在村子的西南方,为坤相,属土。重土深埋薄金,沙中金已衰败成了相克无力的囚金,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尖锋锐气。而大地土又遭平地木实克,反而又造成平地木死克沙土金的格局。主着挂儿有惊无险,遇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仅不会有啥祸事,反倒会有大喜事呢。再说,挂儿命相中有颗太阳星罩着,主她日后扶持着家人夫荣子贵,家境显赫,处处高人一等,更有个大吉大利的好前景在前面候着呢。说得振富满心欢喜,合不拢嘴。 回到家里,振富又把振书的话讲给家人听。豁牙子和挂儿自是高兴,认为这都是命中注定要受此磨难的,所谓苦尽甘来嘛。只有洋行嗤之以鼻。他说,当初,酸杏叔和木琴嫂子都快急疯了,他咋儿不站出来讲讲呢。害得人家差点儿动了拳头拼了老命,现今儿反倒充起了瞎参谋烂干事,当起事后诸葛亮了。振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虽然准备得异常仓促,甚至来不及打造家具,购置必备的喜被喜床。但是,他们的婚礼却是杏花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闹的婚礼。 胡家人来不及为儿子重建房屋,只得腾出一间老屋子,做了俩人的洞房。也没有购置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具,暂时与老人一起吃住。这是胡老师和挂儿主动提出来的,说俩人得在杏花村工作生活,用不着操心费力地盖房建宅,更不用大操大办地浪费钱财。每到星期天,俩人就结伴回来看爹娘。那个时候,就与爹娘吃住在一起,也显得亲热。 胡家当然乐意,就按照当下村里的习俗,勤俭节约地办了俩人的婚事。 俩人在胡家度过了婚期,便一人背着书包一人挎着篮子回到了杏花村。他俩以为自己的婚事已经完事大吉了,就等着回学校安稳地教书过日子呐。岂不知,杏花村人早已把俩人的婚事当成了全村人的喜事,正热火朝天地筹备着,进行着。 在杏花村为胡老师和挂儿重新举行婚礼,是木琴挑头儿提出,并一手操办的。 木琴的意思有三:一是胡老师给杏花村培养了后备人才,是村里的大功臣,决不可辱没了他的功绩。就应该把他的终身大事办得红火一些,以示谢意。二是胡老师历尽婚姻磨难,是个怀才不遇仕途不顺的人,且做出过出格的事体,在村民中也产生了些许不好影响。大队必须做出个样子,拿出个场面来。让村民看看,大队依然一如既往地敬重他爱护他,看哪个人敢小瞧了他贬低了他。三是胡老师几年来诚心实意地教书,是杏花村后辈的领路人。杏花村怎样发展变化,村里的孩子能否有出息,全指望他的教书成绩了。大队出面主持操办这次婚礼,让他感受到村人的真诚和期盼,好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教好书育好人。 这样的理由,自是获得了酸杏们一致同意,并得到了村人一致赞同。于是,大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木琴,让她全权操持。 遥远的曙光(五)(2) 木琴先做工作,让姚金方搬出了宿舍,住进了卫生所的里间。姚金方十分理解,说,就算大队不说,我也要搬过去住呢。我总不能与他两口子挤住在一起吧。 木琴又叫人去公社搞来点儿石灰,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又用报纸糊了个比银行家还要漂亮的顶棚。茂生几个人用大队的木料打造了一张漆着红漆的喜床和饭桌,并叫雪娥、兰香等人赶套了两床大红喜被。酸杏女人还用红纸剪出几个大红双喜字和剪纸,规规整整地贴到了雪白的墙面上。 木琴叫姚金方给设计一下婚礼的场面,说越热闹越喜庆越场面越好。姚金方正巴不得想显露一下自己的能耐。便绞尽脑汁地苦想了几个晚上,终于出炉了一套杏花村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婚礼程序。 胡老师和挂儿回到杏花村的第二天,婚礼隆重开场。 全村人基本上都来了。既有帮场的,也有凑热闹的,把学校围挤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在姚金方的具体组织指挥下,先是由胡老师在学生们的簇拥下,到振富家把新娘子挂儿用红布引出来,招招摇摇地进到学校。俩人对了高挂在墙上的**像鞠躬行礼。这时,学生排了整齐的队伍,站到院子里。钟儿和茂山家的紫燕捧了张大红纸,上前致喜辞。又有茂林家的棒娃指挥着学生高唱革命歌曲。唱罢,请酸杏代表大队讲话。 在此之前,酸杏怎么也不同意自己在婚礼上讲话。他说,讲生产讲安全我会,就是说上个一整天也不会哑火的。可这是婚礼,又是文化人的婚礼,我咋讲得好呢。他就想往木琴身上推,说你有文化,该讲啥儿怎样讲,你能拿捏得住,还是你替我讲了吧。木琴说,你代表的是大队,是集体,想怎样讲就怎样讲,又不是对着外人说,怕啥儿呀。酸杏道,毕竟是胡老师的婚礼,讲错了叫他笑话咱哩,要不你就教教我呗。木琴没法,就口把口地教了他半个时辰。 酸杏心中有了底儿,便不再慌乱。他还在木琴教的基础上加了彩儿,带出了真感情。他说,今儿可是咱杏花村的大喜日子,更是全村人的大喜日子呢?是胡老师和挂儿的大婚之喜。虽说俩人早在胡家村举办了婚礼,但胡老师与咱村有缘分呢?也就成了咱村的一份子,就是咱村的人咧。他这几年替咱村出了大力,教会了娃崽儿们知识,学会了人世道理,是咱村的大功臣呀。咱村今后有啥变化,孩娃儿有没有大出息,就全指靠着他哩。今后,大队就是他的家,村人就是他的亲人,学生就是他的娃崽儿。他就是咱杏花村地地道道的人啦。 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弄得胡老师热泪盈眶。他已被婚礼场面感动得一塌糊涂。 随后,在振书等人的乐器伴奏下,又有学生和村人现场表演了一串文娱节目,把婚礼推向了高氵朝。 至此,胡老师就安心地居住在了杏花村里。他还真把自己当作了杏花村人,兢兢业业地教育着杏花村里每年冒出的一茬又一茬如青草般疯长的娃崽儿们。 就在村里给胡老师举行隆重婚礼的当天傍晚,四方把金莲及两个儿女斌斌和文文不声不响地又送回了杏花村。 在学校里乐呵了一上午的李振书显然意犹未尽。他坐在家里,自娱自乐地拉着京胡,并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唱着革命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正唱到得意处,见四方携着斌斌和文文进了家门。振书还以为他爷仨是专程回来看望自己和婆娘的,就高兴地搂了孙子孙女,直亲小脸蛋子。 四方说道,供销社的汽车还在家门口呐,金莲正在往家里卸东西。你快找几个人手,去帮帮忙哦。 振书深感意外。他吃惊地问道,咋啦!家又搬回来了么,怎不言语一声呢。屋子也从没打扫过,怕都起潮了呢。你那边出啥事了么。 四方匆匆回道,回头再跟你细唠。现今儿得赶快找人手呀。要不,这天儿可就要黑下来哩。说罢,他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振书赶紧四下里找了几个人,去给四方卸了车。几人相帮着把当年拉走的家具统统归拢进屋子,并把屋内院外粗略地收拾了收拾,才住了手。 由于常年不住人,院落里到处散发着潮霉的气味儿。门窗还好,只是墙裙下边被潮气浸酥了。用手指一戳,便有土粉末纷纷落下。 振书说,赶明儿,得把屋院彻底收拾一下。要不,是住不得人呀。又急着问四方一家回来的因由。 四方用眼角瞄瞄金莲,示意先别提这事。振书不再追问,叫金莲先去老家,帮着婆娘做晚饭,今晚都在老家开伙。待金莲应声走了,振书才急急地追问金莲回家的原因。 据四方讲,这次把家搬回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遥远的曙光(五)(3) 自打金莲到了饭店,又好歹给找了个吃饭的差事,与领导和同事也都相处得挺好,日子过得也挺顺。金莲闲着没事拉呱时,不经意间就把酸杏娘丧礼上的一些事情当新闻讲了出来。这样的传闻便如扎上了翅膀,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后来,公社就开始追查传播源。查来查去,就查到了饭店,并委托饭店调查此事。饭店领导不用调查就知道,这事就是金莲说出来的。但考虑到金莲也没有啥恶意,不过是当玩话说说而已。真要是把她供出来,那可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饭店经理偷偷地告诉四方和金莲,说这种事就算打死也别承认,余下的工作由单位帮着做。于是,单位以查无实据为由,写了个报告递上去,又私下里做了点儿工作,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虽说没有出事,却把四方两口子吓了个半死。金莲曾几天几夜地不合眼,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到后来,她竟神神叨叨起来,说夜里有神灵给她托梦,叫她日日供奉它,它便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有吃有喝的。要是不供着,就要家毁人亡。 初时,四方不信,说肯定是日夜失眠弄出的眼乱心迷。金莲却煞有其事地把她原本不知道的一些家里村上的神秘事说得头头是道,渐渐把四方也说信服了。从此,他家就暗地里供了个神牌位,整日烧香礼拜,并称神灵为老师。 金莲也神乎起来,称自己能前知三百年后晓三百载的事,更能给人治病禳灾。有时,一些小小不然的事体,像小孩哭闹不休大人身体不适等毛病,让医生看过久治不愈了,经她神神秘秘地捣鼓一番,还真就有好了的。渐渐地,她就有了些名声。饭店领导一见这阵势,着实吓得不轻。屡次劝说她罢手,却屡劝无效。饭店经理怕承担责任,就直接动员她赶快回家,要是闹出了事端,别再把饭店给牵扯进去。其实,说白了,就是饭店把金莲硬赶了回来。 振书听得目瞪口呆,说咱家还出了个神人吔。又道,这神灵也是有的,就是现今儿形势所迫,把神灵的威力给压下去了。待形势过去了,这些神灵终会出来发号施威的。他又嘱咐四方道,千万告诉金莲,要把持着点儿。该供奉的神灵,还是要偷偷地供着,要好好供着,但万不可张扬出来。要是万一弄出了啥事端,全家人也就完咧。 四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至此,金莲又安稳地在村里住了下来,并勤谨地日夜供奉着神灵。她家与村里隔着那条小河,且金莲过去又有过污点,前来溜门闲耍的人也就极少。因而,她的神异本领并不为外人所知。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安然无事。 茂生娘自打回了村子,就一直足不出户。 她原本是个爱热闹喜场面的人。因了南京茂响一家的境况,给了她当头一棒,人的精神头儿顿时蔫了下来,渐渐地萎靡不振了。她精心照顾着杏仔,兼顾照看着东院木琴的家门。除此,她便毫无声息地生活在自己的院落里。有时自伤落泪,有时又长吁短叹心事重重。既有对茂生一家的愧疚,又有对茂响一家的担忧。她从不到东院里去,怕敢见到木琴。有时,东院包个饺子或是吃顿面条之类,木琴就叫茂生或钟儿去喊她过来一起吃。她总是找个借口一律推辞,但乐意叫杏仔去吃。时间长了,木琴便不再叫人去喊她,而是叫崽子直接把饭菜送过来。 茂生娘时常嘱咐杏仔说,你要好好听你爷你娘的话哦。他们叫做啥儿,咱就做啥儿,万不敢人懒嘴馋家懒外勤呢。奶奶也活不了几年嘞。要是奶奶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得指望你爷娘照看你哩。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死鬼爹,把他从外面接回来。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个下半辈子,千万不能再跑外边胡混浪荡呀。不的话,他就真成了游魂野鬼咧。 说着说着,她便情不自禁地搂了杏仔哭泣。杏仔只是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奶奶,不声不响。茂生娘就生气,说你咋儿这么心硬呢?咋就不知挂念自己的亲爹娘呀。 茂生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是今天出点儿小故事,就是明天出点儿小毛病。正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木琴曾叫茂生用木推车推了她去找姚大夫看过,还给把了脉,开了药方子。 姚大夫说,老太太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心事太重了,气脉瘀结,时间长了就要侵入内脏骨髓,加之人老体弱,便会生出各样病灶病相来。开出的草药方子,也仅是起个调理作用,关键是要老太太心情好起来。心情舒畅了,气脉贯通,病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但是,茂生娘的心情哪里会好起来呢。随着天长日久地忧虑挂念,她的精神头儿愈来愈差。耳朵也背了许多。与她说话,得亮开嗓门儿大声说才行。她的眼睛里长上了一层灰茫茫的东西,看东西吃力得紧,就连饭量也渐次减了下来。 遥远的曙光(六)(1) 京儿和叶儿初中毕业后,就卷着铺盖卷回到了村子。 本来,他俩还可以升高中,到县城中学继续读书的。他俩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班级里总是前几名。就是在全年级中,也是排在前半截的。但是,由于受学校规模和教学能力的限制,县城中学每年都会给各公社下达一定数额的招生指标。由各公社中学负责,将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先输送到上一级学校。京儿和叶儿被学校阴险地划到了另类,与继续升学的机会失之交臂。这种结局,跟上一年酸杏大闹中学有着直接地关联。可以说,是原本老道持重的酸杏,在一次极罕见地逞能发疯的快意中,葬送掉了俩娃崽儿大好的前程。 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讲。或是找到学校查问,说我的娃崽儿咋就够不上升高中的标准呢。学校肯定会有一大堆这样那样的理由等着封堵你的嘴巴,让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自家肚里咽了。 当初,酸杏曾打算,一毕业就把叶儿塞进村学校里的。但是,胡老师又出人意料地重返学校,他的计划便落空了。学校有了胡老师一个人,就已经够用了。他决不会冒着被村人戳后脊梁骨的风险,硬生生地把叶儿往里塞挤的。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实施自己的想法。 俩人一毕业,就被分到了生产小组,参加队里的农业生产。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劳动锻炼,俩人有了许多变化。 叶儿愈发出落得漂亮了,红扑扑的脸盘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劳动使得她去除了娇弱,愈发显得健康结实,并处处显示出一种稳重、文静又柔顺的性格来。她虽有酸杏脾性特征的影子,更多的是秉承了酸杏女人贤淑大气的品性。 人人都夸叶儿,说她一定会找到个山外的好人家,不会窝屈在这个穷山村里一辈子的。酸杏两口子也是把眼睛紧紧盯到了山外的人家。抽空儿就在公社附近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京儿已经成了一个筋骨健壮的小伙子。除了比茂生的个身高出一头身体壮出一圈外,他彻底秉承了茂生的所有脾性。憨厚心善,拙于言辞而勤于手脚,连木琴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茂生看着京儿已经长大成人,见天儿喜得合不拢嘴。他盼着京儿快点儿娶上房媳妇,好早早地抱上孙子。茂生时常在木琴耳边吹风,嘱她多留意一下村里的闺女。看准了,就托人说亲呀。木琴嘴上回道,还早呐,着啥急呀。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京儿年龄还小,连法定结婚的年龄都不到。就算定下了,也登不上记结不得婚的。 但是,木琴却自以为是地犯了个错误。 山村的穷苦,让有闺女的家家户户都把眼睛盯上了山外的人家。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家亲骨肉撇在穷窟窿里遭罪受苦的地步。山外平原上肥沃的土地和富裕的家境充满了诱惑,整日煎熬着他们的心神。嫁闺女就到山外去,这是村人的共识。而且,村里刚够选择年龄的闺女,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山外跑,唯恐山里的“穷”把自己拖死在这人烟稀少不见天日的山沟沟里。就连十六、七岁的半大闺女,也老早儿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到山外的哪个地方落脚好。而山外的闺女,连瞅一眼杏花村的勇气都没有。所谓先下手为强,你不先占下,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木琴的想法就显得极为愚蠢幼稚,让京儿白白错过了一些大好的择偶良机。 茂生精心为京儿准备好的西屋,在默默中熬过了两个年头,而京儿对象的人选仍无着落。 这并不怪京儿本人。应该说,京儿的长相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关键是杏花村的穷拖累了他。没有谁上门提过亲,也没有人来打探过京儿的要求打算。他们把劲头儿全使到了山外面。对本村的人家,就连个联亲的想法也没有。 尽管京儿的年龄还不是很大,也到不了娶不到媳妇打光棍的地步。但是,茂生的心空儿却窄。一旦起了意,有了这么个想法,全部的心思便整日集中在了这上头。他见天儿盼着有人上门提亲,却难遂心意,没有一丝儿的动静。 几年来,茂生积攒起来的喜悦与期盼,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和京儿唇上渐浓渐黑的胡须中开始消蚀着。他的脾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胸中似乎有股无名火,始终在撕添着他的心肺。他一改过去护犊子的习性,时常找茬儿拿钟儿和杏仔撒气。不是嫌钟儿懒惰不知找活儿干,就是呵斥杏仔整日价吊着个木板脸,没个喜模样。 杏仔是个机灵的崽子。尽管他平日里话少,眼珠子却是比谁都转得快。自打奶奶死后,跟了茂生等人过生活,他便变得乖巧伶俐起来。见天儿围着茂生转,称呼也与他人不同。按照辈份,他要叫茂生为大爷,喊木琴为大娘。他却偏偏不这样叫,而是省略了前面的“大”字,干脆呼起茂生为爷,木琴为娘来。这样的称呼,无形中透着亲近和热乎。木琴倒是喜他,时常夸奖他一番。正在闹心的茂生则不然。不自觉中,他总是把他与自己的亲崽儿分出一丁点儿的亲疏远近来。因而,看见啥事都闹心的茂生,瞥见杏仔和钟儿就碍眼。弄得俩人整日躲瘟神一般,不敢过分靠近他。甚至,一见到他的身影,俩人便尽可能地躲了出去,逃离他的视线。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闹心闹得昏了头的茂生,甚或连鸡狗鹅鸭等家畜也似乎不放过。他不是嫌这群畜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嘶叫,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到处拉粪撒尿。于是,院落里就时常传出打鸡骂狗的声响来。唯独对于京儿,他的脸上却堆满了些许的愧色和满腔的慈爱。他总是偷窥着京儿的脸色行事。嘘寒问暖,慰劳道乏,一付巴结讨好的模样。 在不自觉中,他渐渐染上了叹气的毛病。叹气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是极富乐感的共鸣声。一旦听到这种叹息声,准会有人怀疑茂生肯定有一付能唱出动人曲调的好嗓子,却不愿显露自己才能罢了。因为从没有人听他唱过任何曲子,包括木琴在内。 钟儿和杏仔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俩都愿意听茂生的叹气声。无论在吃饭或干活的时候,一听到茂生的叹气声,他俩都会停下手中的筷子或活计,仔细地观察他的嘴巴,猜想着他如何能使这叹声如此顺耳耐听。俩人还在暗地里偷偷练习了无数次。但与茂生的比起来,其声色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以至有一天,俩人在午饭后磨磨蹭蹭地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听到茂生那么悠长的一声,才意犹未尽地向学校奔去。 路上,杏仔还说,要是爷不歇气地叹气该多好,真好听。 钟儿深有同感,就使劲儿地点头。 谁知,俩人为了等那声叹息,竟错过了上学的时间。待俩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时,上课钟已刚刚敲过。俩人想趁胡老师不注意,偷偷溜进自己的座位里。早被胡老师地捉了出来,被勒令站到黑板前,解释迟到的原因。 起初,俩人怎么也不说。后来,被胡老师逼急了,才把这事供了出来,却又不能令人信服。 胡老师训道,你俩别再装神弄鬼地糊弄老师了。就为了听一声叹息,把上学的事都耽搁了,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吔。快坦白交代了吧!做啥祸事哩。 钟儿和杏仔急得满头大汗,发誓说,这都是真话。要不,老师就去我家查看,看我爹是不是经常叹气,叹气声好听不好听。引得课堂里的学生哄堂大笑,纷纷说,你俩学一声,叫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听嘛,验证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听。俩人顿时惭愧地低下头,连声道,我们怎么也学不会,太难咧。 后来,胡老师见到木琴时,就顺便把他俩人迟到的事讲了。胡老师还笑着说道,茂生哥的叹气声真的这么好听么,肯定有付好嗓子。等啥时,叫他唱上一曲,我用手风琴伴奏,效果一定不错呢。弄得木琴哭笑不得,说你啥时也跟着学起开玩笑了,还净开老实人的玩笑。 回到家里,她把胡老师说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揶揄他的小心眼儿。惹得茂生立时就要找俩崽子算帐,还骂道,常言道家事不可外扬呢。这俩混账东西尽是外贩鬼。再不教训教训,改天都敢把家里的一丁点儿屁事全给抖落到大街上,空惹村人嗤笑哩。 木琴赶紧憋住了笑,不敢再火上浇油地徒惹他生气。 遥远的曙光(五)(4) 这时,姚大夫已经不在公社医院上班了。他终于被市医院给挖了去。 姚大夫走之前,又提出要求,把姚金方调回了公社医院。理由是照看家。村卫生所便全权交代给了赤脚医生国庆一人打理。国庆和姚金方的医术道行,自是与姚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对茂生娘的体征变化,更是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说年龄大了,周身不适也是自然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呀。 这天,茂生两口子收工回来。俩人抓紧做了晚饭,就叫钟儿去给奶奶送去一碗,并捎带着叫杏仔过来一起吃。钟儿去了大半晌儿,才与杏仔哭丧着脸回来,说奶奶不见了,连养在西院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也不见了,直等到现在也没回来。 初时,茂生两口子还以为娘暂时出去了,不会走远了的,就叫他俩过来先吃饭。待吃完饭,茂生又到西院查看,还是没见娘回来。茂生和木琴心里就撒急,说娘的眼神腿脚都不好,从未在天黑下来的时辰出去过。现今儿,天就要大黑了,可别出啥事吧。一家四口儿慌慌张张地满村子喊叫茂生娘。立时,就把村人惊动了,也都帮着四处寻找。 正乱着,金莲领着斌斌和文文从振书家吃完晚饭出来,正准备回家。见茂生领着钟儿到处喊叫娘,她犹豫了一下,念叨了几句,便忍不住对茂生说道,你得赶快去北山下找找,没准儿去了哪儿呀。 茂生也是急了,任谁告诉个信息也会信的。他顾不得问老人去那儿干啥儿,更顾不上问她是咋知道的,拽了钟儿就直奔北山。 跑到山脚下,茂生高声喊叫几声,又侧耳听听,果然就听到了狗的低吠声和老人低低地呻吟声。顺着声音一路探去,就见茂生娘侧身躺倒在一条枯水沟里,双手抱着两腿直叫唤。小黄狗蹲坐在一旁,警惕地看护着她。 茂生赶忙抱起娘,领着钟儿和黄狗就往家里疾走。他还一边埋怨娘道,咋儿一个人跑到这里了,吓死个人。 茂生娘说,下晚儿的时辰,她见一只火狐狸跑进了院子里,就往外撵它。谁知,她撵几步,它就走几步。待不撵了,它就不走了。她往回走,它也跟了往回走。没办法,她就一路撵了出来。一直撵到这里,火狐狸不见了。自己却跌进了这条沟里,再也动弹不得。 茂生说道,你是花眼了呢?把小黄狗当成狐狸撵嘞。 茂生娘道,咋会看错哟,就是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呢。黑嘴唇,黑耳朵,白唇须,红尾巴,黄皮毛,像团火苗儿似的耐看。听得茂生背上尽冒冷风,头皮发炸。 回到家里,茂生娘一遍又一遍地向前来看望她的人讲述自己出走的因由。人们都不敢应声,只是说她看花眼了,把小黄狗看成了狐狸,心下却都毛扎扎地犯嘀咕。都暗道,她讲的咋跟死鬼喜桂说的一摸一样呢。一想到喜桂,人们赶紧止住这样的胡思乱想,不敢再往深了寻思。 茂生娘的右大腿扭折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国庆第一次碰到伤筋断骨的事,一时不知咋样处理好。他急急地给打了消炎止痛的针剂,说,得快去寻接骨的药才行。茂生与酸枣结伴连夜赶往公社,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根据姚大夫留下的以往用过的方子,给开就了一付专治跌打接骨的药方子: 当归15g川芎15g白芍15g生地黄15g破故纸15g木香15g 五灵脂15g地骨皮15g防风15g乳香3g没药3g血竭3g 把这些草药全部锉碎,用夜合花树根皮15g,一同倒入大酒壶内,加烧酒适量,重汤煮半个小时,取出服用。 姚金方还煞有介事地对茂生讲,这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皮破肉烂、疼痛不可忍者的秘方,名为《补损接骨仙丹》。灵验得很,保管能把老人的腿伤治愈了。 药倒是吃了十几付,腿上的伤情就是不见好转。 茂生娘整日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着,疼痛得日夜呻吟,连吃饭及大小便也得躺在床上解决。她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了,精神萎靡,脸色蜡黄,人更是狠瘦了下去。一根根的筋骨从褶皱松弛了的老皮下挣出,支撑着一具日渐萎缩的皮囊。 茂生娘毕竟是军烈属,她的病情惊动了公社。 公社专门派民政干事小贾到村里来看望老人,并跟茂生商量道,看来老人见好的希望不大了,还是着手准备一下后事,也好做到有备无患。要是老人真的不行了,公社要出面来组织召开追悼会的,让他心里有个数儿。 茂生一叠声地答应着,并说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寿衣棺椁等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茂生娘在茂生两口子的精心伺候下,好容易熬到了年底。最终,她还是撒手西归了。 从茂生娘回到老家到她闭上眼,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很少跟木琴答话,总是有意躲避着与木琴的碰面。即使在病重期间,木琴衣不解带地前后左右看护着,她还是不与木琴说话。她时常直勾勾地盯看着杏仔,就有混浊的老泪顺势滚出眼眶。 木琴背地里对茂生说,娘心里还有愧疚呀,又一直放心不下杏仔。看来,她的时辰也快到了。 在茂生娘生命最紧要的关头,木琴对婆婆说道,你老儿放心吧!杏仔就是我的孩娃儿。我拿他跟京儿、钟儿一样,没二心二味儿的。你就别担心呀。 自听了木琴的话后,茂生娘不再盯瞅杏仔。她安稳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紧闭着眼,没有留下一句话。 茂生娘的葬礼是完全按照公家特定的仪式进行的,没有了老习俗中送汤送盘缠那一说。只是由公社武装部和民政部门派人来,组织召开了一个由全村人参加的隆重追悼会。随后,便入土为安了。 茂生娘死后,茂生把西院落彻底地收拾了一下,重新整修了墙面及门窗,苫了屋顶。给即将毕业的京儿准备好了迎亲的房屋,以备他将来娶妻生子用。 这已是一九八〇年春上的事了。 遥远的曙光(六)(2) 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钟儿和杏仔一直留神京儿的异常举动。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一得闲空儿,京儿就老往村外的杏林子里跑。 初时,俩人还以为,京儿是去逮蝉儿什么的,好拿回来烧了吃,或是炒了给一家人解解馋。但是,一次次地向外跑,却连个蝉虫的毛翅也没见到过。有几次,俩人像癞皮狗似的想跟了京儿去,都被京儿接连几脚给硬生生地踹了回来。俩人当然不服气,说你可以在外面疯野,我俩咋就不能去。而且,俩人对京儿的神秘举动充满了好奇,都铁了心地约定好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搞啥鬼名堂。 终于在一个薄暮如纱的傍晚,正是村人刚要准备晚饭的时辰,京儿回到家里。他撂下锄头,扭头就出了家门。杏仔俩人远远地跟在了京儿的身后,鬼祟地出了村子,来到村西那条小河边上。 俩人本是紧紧盯着的,但到了河边,被岸边茂密的树林一遮掩,立时就不见了京儿的踪影。俩人又不敢起声吆喝,只得围着河岸悄悄地搜寻。他俩分头沿河岸找寻,钟儿负责向下游找,杏仔负责往上游搜。谁最先发现了,就立马回来通知对方。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杏仔一路慌张地奔了回来。他找到钟儿,说找见哩,找见哩,在河上头的那棵歪脖子大杏树上,快去看呀。 杏仔所说的歪脖子大杏树,就是当年茂响生下后遭茂生爹遗弃,用杏果掩埋的那棵大杏树。这么些年了,那颗杏树依旧枝叶繁茂,活得有滋有味的。 钟儿马上跟在了杏仔身后,一路猫着腰,颠着脚尖,悄没声息地靠近了那棵歪脖子杏树旁。他俩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儿与叶儿就坐在高大粗壮的树杈上,在周围密不透风的枝叶遮掩下,正相拥着搂抱在一起,似乎在十分专注地亲着嘴。 这是一个当代人看来极为平常,而在当时人们眼里却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作风问题。钟儿显然被吓坏了。他一把扯住杏仔,拼命逃离了这条该死的小河和这棵该死的歪脖子大杏树。 回去的路上,钟儿严厉警告杏仔,千万不敢把今晚看到的情景泄露给任何人,包括爹和娘。否则的话,京儿和叶儿就死定了,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杏仔懵懂地点头,说道,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是咱家里的那条黄狗,是棒娃家的那条瘸腿笨狗也行哦。随之,他又说道,叶儿肩上的红纱巾真好看吔,像灶膛里的火苗,通红通红的呢。 ——啥红纱巾,哪有啥红纱巾吔。我没看见。 ——是有一块的,就在叶儿的脖子上围着,跟新娘子似的好看哟。 ——你编话,撒谎。没有,就是没有。 ——就有,就有。 ………… 俩人在路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杏仔急了,竟随手撕下一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头盖脸地打到钟儿的脸上。随即,俩人厮打翻滚在了一起。杏仔比钟儿小,力气就弱,吃亏的当然是杏仔。 打完架,俩人还没忘了用水把脸上的污渍洗净,再把褶皱了的衣服拽平整了,才装作安然无事的样子,先后回到了家中。等京儿也回到了家里,茂生才张罗着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钟儿一状,说钟儿打了他。茂生二话不说,摸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在俩人屁股上各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钟儿屁股上要轻一些,而落到杏仔屁股上的要重许多。 看来,杏仔被打疼了。他一手摸着被打疼的屁股,一手抹着眼泪,哽咽着争辩道,叶儿的脖子上就是围着块红纱巾的嘛。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哥呀。他和叶儿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着闷头吃饭的京儿,问道,你与叶儿在一起的么。 ——没,没有,杏仔在瞎说呐。 京儿满脸通红,吱吱唔唔地躲避着木琴探寻的眼光。 ——咋没有,我还看见你和叶儿坐在那棵歪脖杏树上亲嘴了呢。 杏仔为了表白自己,竟将钟儿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提防,茂生会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儿。两根筷子在京儿的脑门儿上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弹回饭桌上,把桌上的碗盘敲得叮当乱响。京儿急忙起身,一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茂生哆哆嗦嗦地指着京儿的背影骂道,京儿,京儿,你个小兔崽子,咋敢做出这种事呢?伤风败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对茂生的话充耳不闻。 茂生对着空院子骂了半天,自觉乏味。转身见木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昏了脑门儿的茂生竟然把火气发泄到了木琴身上。嫌她养了个不争气的崽子,竟干出这么下贱的事,人群里抬不起头啊。 木琴“嗤”了一声,回道,下什么贱,不就是谈个对象么。不谈对象,我能跟你,能有这家子人么。抬不起头,你养一大群光棍就抬起头了,真糊涂呢。 ——我糊涂? 茂生额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和脖子上现出紫红的色晕。他恨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哩。这俩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丢人现眼的事,看你那张老脸在人面场上往哪儿搁。 木琴也被说火了。她顺嘴回道,往哪儿搁,还在自己头上。自己的事还管不好,闲事倒管得宽。有本事你拿钱来,正正经经地给京儿娶房媳妇,也免得京儿猴急地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呀。 ——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党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钱呀。 ………… 于是,围绕着“钱”字,两口子第一次狠狠地争吵起来。俩人吭吭哧哧地一直吵到了半夜。 此后的一连几天,茂生和木琴就赌气互不说话。期间,有非说不可的话,全由钟儿和杏仔代劳传递。 茂生是真的动了气。他见天儿阴沉着脸,不吭声不言语。木琴并不见得生气。她依旧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画脚地行使着村干部的权力。 期间,兰香总是隔三岔五地往茂生家里跑。一钻进锅屋里,就与木琴唧唧咕咕大半天。 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兰香灰溜溜地进到了茂生家的院子。 一进门,她就丧气地说道,黄哩,彻底黄哩。他婶子,不是我不出力吔。这些天,出了他家门就到你家门,出了你家门就奔他家门。腿跑断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婶儿说活泛咧,谁知,酸杏就是不开口。任你好话说三千,他就是不吭气。 随之,她又愤愤地说道,呸,你当叶儿是什么天仙下凡呀。长得那个样吧!粗看倒顺眼,要细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没一处拔尖儿的地方。看咱京儿,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计有活计,十个、百个叶儿也抵不过呀。再说……京儿,不就现今儿咱穷点儿么。今后好好干,攒足钱,你大娘我非给你找个百里挑一的俊闺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这几天,木琴正不动声色地托兰香上叶儿家,去给京儿说媒的。或许是从茂生焦躁的举动中,或是从杏花村面临的群体共识中,木琴终于意识到了京儿的婚姻大事所面临的紧迫性。不赶在小年龄段上先预定下一个人选来,等年龄到了时,恐怕连个闺女的头发梢也抓不到一丁点儿了。于是,她在工作之余,就留心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了。但是,瞧来看去的,终是没有一个闺女入得了她的眼的。 兰香家的大闺女春儿已经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儿,是北山村一户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枣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闺女。四喜媳妇桂花却早就放出话来,说,坚决要把仨闺女统统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闺女都出嫁了,她也不想窝屈在这个穷山窝子里受罪了,就与四喜一齐随了闺女们到山外去落脚。 到后来,木琴越看叶儿越顺眼。京儿和她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又一块搭档着到公社去上学,还一块在村小学发生教师危机时挺身而出代了一个暑假的课。看得出来,俩人能谈到一块去。叶儿的性子又绵和,人也长得文静体面,真是万分般配的一小对呢。特别是前些日子,杏仔把他俩人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越发坚定了木琴的信心。 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对兰香说了,托她去说媒试试。兰香当然把这事放到了心上,像办自家事情一样上心费力地去办理。但是,几经周折,终是一个“穷”字,把这好事给搅黄了。 任兰香唾沫飞溅地说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语地把她送出门外。临出门,兰香从怀里摸出一块红纱巾,递给了木琴。她道,是京儿送给叶儿的,让退回来的。 回到屋里,木琴闷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茂生则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地瞎忙,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年中,木琴第一次现出失意落魄的样子。他以为,木琴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对俩人前几天吵架的应有回报。 木琴当然知道茂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儿。刚刚还火冒顶梁地为京儿对象的事着急冒烟的,一转身,竟又拿京儿的事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她不理睬他,一个人盯看着手中的红纱巾,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晚,木琴拿着红纱巾来到西院,把一脸哭丧相儿的京儿从床上拖起来。她问道,这是你给叶儿的么。 ——是,是我送的,又咋的啦。 ——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呗。 ——哪的钱呀。 京儿恼了。他头一次对着木琴恶狠狠地喊道,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我把不太熟的杏儿偷偷带到镇子上卖的钱。咋啦!犯王法啦。你让公安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呢。 木琴“扑哧”一声地笑了。她说道,好京儿,娘没嫌你呀。娘是想问,这杏能卖钱吗。 ——怎不能卖,镇上的人都抢着买呢。 ——赶明儿,你也带我去卖回吧。 ——你去,你是党的人呢。敢去做违法的事,鬼才信呢。 ——帮咱村人找条吃饭的路,怎算违法呀。咱悄悄地去,可千万别声张。 京儿忐忑不安地点了头。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请了一天假,与京儿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镇上。擦黑的时候,俩人才回到家里。 木琴一脸的喜气。张张罗罗地吃了晚饭,撂下饭碗就去溜门了。 遥远的曙光(六)(3) 一段时日以来,酸杏很是烦恼,半喜半忧。喜的是,叶儿的亲事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忧的是,兰香一次次地跑门子,为京儿提亲。本来自己心里不情愿,这拒绝的话头儿却又一时说不出口来。 他早就托了人,拐弯抹角地向姚大夫提亲,想把叶儿说给已经回到公社医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卫生室干了几年医生,又把国庆一手带了起来。应该说,酸杏对姚金方还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虽是为人处世马虎随意了一些,不太注意事情的传统套路细节,对人情世故也显得淡薄一些。但是,他却是有技艺压身的人。响当当的金饭碗,是任谁人也抢夺不去的。更为重要的是,姚家是个名流大户。方圆百十里内,谁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气呀。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自家与姚家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不管姚家有多大的声威,他酸杏家起码也能沾上半拉子名气。这样,叶儿今后的幸福自不必说,贺家的子孙们也会跟着沾上光亮。他就见天儿盼着姚家能答应这门亲事。 姚家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姚大夫还捎回话说,姚家与酸杏家都是老交情了。双方都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结了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呢。姚金方也与叶儿熟悉。特别是叶儿在村学校代课期间,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当时年龄还小,没当啥大事来考虑。现今儿,孩子都渐渐大了,也应该考虑了。等回头,看俩人相处得咋样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待够了年龄再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这让酸杏两口子喜出望外,觉得这门亲事已算成了一大半了。但是,木琴那边该怎样答复呢。酸杏一时没了主意。 其实,酸杏也并不是看不中京儿。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娃崽儿,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娃崽儿没啥两样。看得出来,京儿是个忠厚老实的娃崽儿。虽然整日言语不多,却勤恳好钻研。跟茂生学了几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且,木琴又是个能角儿,为人处世风风火火心正嘴硬。茂生又是个憨厚诚实的主儿。有人欺他的份儿,却从没有他欺人的时候。这样的两户人家要是联起手来,恐怕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还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书,还是茂林等人,统统不在他酸杏眼里。但是,京儿毕竟只是一个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沟里过日月,哪比得上山外人家的日子滋润呢。特别是姚家,又是个有着社会名望和显赫地位的大户人家。要是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叶儿送进了福囤里。一生的荣华富贵尽是叶儿的了,还用愁苦闺女今后不幸福么。 在左右权衡了多日后,酸杏终于横下一条心。把劲儿全使到姚金方那边,把京儿这边给回了。虽是这样做了,他心下也是别别扭扭的。与木琴共同打拼了这几年,一旦遇到了啥难题,木琴简直就成了他的诸葛亮和赵云。运筹谋划,冲锋陷阵,替自己解了多少围呀。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木琴,但为了叶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到木琴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与她谈工作,商量生产上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提亲的事。木琴也似乎没把这事放到心上,依旧像往常那样,该说的说,该干的仍然不盯松儿地干。俩人都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诚的心胸里渐渐竖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 早就放下了的对木琴潜意识里生出的警觉和隐忧,又一次被酸杏下意思地绷紧在自己的脑筋上,再次搁不下放不下了。有时,他困惑地问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妇女干部。任她再怎样地能说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跑腿办事转圈圈儿。就算她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但是,心中的隐忧总也赶不跑挥不去,时常隐隐地压在他的心上。特别是在回绝了京儿的求亲后,这种莫名的紧张和忧虑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对自身所具有的屡试不爽的直觉感应,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一段时间以来,酸杏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村里妇女趁休假的时候,总是仨仨俩俩隔三岔五地往镇子上跑。躲躲闪闪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归,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光泽。他本待问木琴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过问的好。一来妇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插嘴就显得多管闲事。二来妇女本身问题就多,弄不好跟茂林当年似的,讨个没趣,自己的老脸可没地儿搁。他便不去过问,任由她们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乐得为好人。 遥远的曙光(六)(4) 一天傍晚,几个外出的老妇女慌慌张张地回到了村子。她们一齐拥到了茂生家,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说道,在镇子上看见了一个人,像极了茂响,正在农贸集市上唱莲花落子讨饭吃呐。 振书女人兴冲冲地补充道,没错呢?就是他呀。我还上前拽住他,问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转身就跑,怎样撵都撵不上。 木琴赶忙应付着人们好心好意地前来递信。待把来人送走,俩人立时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中。 ——咋可能呀。他不是进了大牢么,咋会回来吔。 茂生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幻想着,是不是她们看错了人,把流浪汉当成了茂响。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回道,虽说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个年头了,兴许到了期限被放了出来,也是说不定的。 茂生愈发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他怎回来咧。他可万不能回来呀,万不能回来。 这一夜,木琴和茂生很晚才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俩人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已大亮。等起床了,竟然发现杏仔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辰,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他去茅厕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身影。茂生就问同在西屋睡觉的京儿和钟儿,起床时没见这崽子一大早跑哪儿去疯野了么。俩人都摇头,说起床的时辰就没见着他的踪影,谁知他跑到哪儿去疯哩。茂生和木琴就着急,说他从没在吃早饭的时辰跑出去过,今儿这是咋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连村边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没见他的影子。 木琴终于说出了一家人都担心的话,是不是去镇上找他那个死爹了。 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队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一下,也顾不上与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与茂生和京儿马不停蹄地直奔到镇子上。仨人分散开来,沿着一条大街和几条深巷子,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排查,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询问,仍然没见到杏仔。被问到的人大多摇头,称未见过外乡的娃崽儿。也有说见到过的,衣着长相也都与杏仔吻合,就是没注意他又去哪儿了。 茂生开始气急败坏地骂杏仔。骂他人小鬼大,养住了人,养不住心,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时候,茂生的嘴唇上钻出了几颗水燎泡,晶莹剔亮。 当晚,被逼无奈的木琴去了酸杏家,对酸杏讲了杏仔外出寻爹的事,请求酸杏组织人手去找杏仔。酸杏两口子一听也急了,立时安慰木琴道,别急慌,别急慌。今儿天已大黑咧,没法子找。赶明儿天一透亮,咱就把人撒出去,不会寻不见的。又说道,你放心,现今儿是太平社会,丢不了人的。杏仔又鬼灵得很,不会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见茂生蹲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了。她劝说道,别着急上火了。酸杏叔答应了,赶明儿天一亮,就组织人手去寻杏仔。丢不了的。 茂生依然不得安稳。一晚上,他蹲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推推门,一会儿跑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张望上半天,并不时地低声咒骂着杏仔。毕竟有了四、五年的养育之情,茂生已把杏仔当成了自己的亲崽儿。尽管与自己的亲崽儿相比起来,总有那么一小点儿轻重远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整劳力全部集中在了大队门前。酸杏亲自到场坐镇,吩咐各生产小组长带着自己的人手,分头到附近公社、村庄去找,坚决把杏仔找回来。要是白天找不回来,就连夜找。不找回来,坚决不罢手。 就这么惶惶地熬过了一天。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杏仔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据杏仔当晚交代说,他在公社和周围村庄疯了似的整整找了两天一夜。有人说看见过他爹这么个人,但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流浪汉的行踪和归宿的。 茂生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杏仔,但没有动手打。杏仔则在茂生的谩骂声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着屋墙,早已鼾然入睡了。 茂响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突然而来,又悄声遁迹,不知所踪。 正是茂响的出现,给木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厄运。同时,也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了重大转机。 遥远的曙光(七)(1) 事情非常简单。“茂响事件”涉及到了全村所有劳力。在寻找过程中,村人又无意中将这一信息大张旗鼓地传播到了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驻地的几个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闻,都传说杏花村丢了个娃崽儿。一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一亩三分地上,掘地三尺,问人三千,在昼夜翻箱倒柜地找呐,差点儿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经当上公社组织委员的杨贤德见到酸杏时,还问他,你村的哪个崽子弄丢哩,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去寻找。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谁说弄丢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见回家的路了嘛。 村人都喜欢就某件突发、重大或神秘事情议论或探讨个无休无止,直到弄个水落石出才肯作罢,以此来充实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俩俩的妇女们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归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带头串联弄景儿的,竟是县里有名公社挂号村里呼风唤雨的堂堂妇女干部——木琴。 卖过杏的妇女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整日如怀揣着小兔子般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心里一边祖宗八辈地咒骂着茂响的出现,一边祈求山神老母奶奶保佑自己千万别被这件事扯了进去。她们的男人既成了众人千询万问事情内幕的主角,又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包庇违法协同犯罪的尴尬境地。有心不说,有拒不承认错误抵抗到底的倾向。说多了,又怕罪上加罪。他们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吐地勉强应付着,愈发弄得整个事情神秘鬼祟之极。 那几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热门话题,全是猜测事情的进展如何,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并会给哪家带来啥样的霉运。茂生既怕又吓,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的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没过几天,公社就得到了确切消息,说杏花村妇女干部木琴胆敢怂恿妇女们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带头投机倒把,私自贩卖农副产品,有意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与上级政策对着干。这样的论调,几乎给一个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杨贤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问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街面上传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把沈书记都惊动了,放话叫追查呐。 他说的沈书记,就是过去公社的组织委员,那个带领公社联合调查组进驻杏花村调查酸杏们的老沈。过去的杜主任,已经被提拔当了副县长。老沈顶了他的班,杨贤德又顶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被吓傻了。他辩解道,没听说吔。 杨贤德就嫌酸杏政治觉悟不高,糊涂透顶,不识大局。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训道,这是地地道道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的集体投机倒把行为,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敢袒护着自己村里人,恐怕你的乌纱帽也得摘咧。连村里现有的班子成员,都统统下台滚蛋吧。 酸杏知道,这回算是惹到老虎屁股上了。不老老实实地交代,非得扒层皮掉块肉不可,甚或仍被攥住这根小辫儿不算完了。他赶忙改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杨贤德听,并把责任一股脑儿地全推到了木琴身上。 他这样做的想法是:一为推卸责任。娃儿哭,就推给娃儿他娘。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万不可把自己搭进去,掉进黑窟窿里爬不出来。二为警告木琴。她也实在是能过火儿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与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往轻了说,是目无领导眼中无人。往重了说,简直就是要拉拢人心伺机专权篡位嘛。三为自保。看公社的架势,这件事的性质不再是简单的贪图小利倒买倒卖了,而是要上纲上线,构成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别说她木琴的身架顶不住,就是凭自己拼死老命这么多年赢得的功劳苦劳一大堆,也抵不住上面一句狠话吔。因而,酸杏便顾不得许多了。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嘛。 杨贤德听完酸杏的供述,并不显得怎样吃惊,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他说道,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会是她干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无卵的太监,个个都是一副娘们腔。除了一个真正无卵的木琴,谁还会有这份胆子,敢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算借给个天胆,也只能做点儿垒垒田埂锄锄田草的小把戏呢。 说得酸杏脸上臊红一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 杨贤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训够了,他才拽起酸杏,一起去找公社党委一把手沈书记,重新汇报事情的原委,并领取公社的旨意。 遥远的曙光(七)(2) 据木琴后来讲,酸杏在去公社的当天晚上,便匆匆地赶回了村子。他也顾不上吃饭,就把村干部们统统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里。受公社党委的指派,他主持召开了杏花村自创建村委班子以来最为严肃又最为窝囊的一次会议。 在公社里,酸杏遭到了杨贤德的一顿讽刺挖苦后,本就一肚子的光火无处发作,又被杨贤德晕头晕脑地扯了去见沈记可没有原先的杜主任那么慈眉善目地好说话,而是当头给了酸杏一个下马威。他把桌子敲得“哐哐”震山响,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 他手指着酸杏的鼻子尖儿,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吼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好好地摆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乌纱帽,撤你的职,还要在全公社大会上批斗你。就是要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敲敲警钟,让他们看看,跟政府跟领导唱反调子反拧儿的人都是啥下场。 酸杏被训得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湿了,就差给沈书记跪下了。他知道,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事体,一旦被提到桌面上,与政策牵扯在一起,就变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他既怕又恨。怕的是,这祸事就要连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肠当机立断地斩除与自己的所有关联,就会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算到头了。恨的是,木琴这个女人,咋就长了熊心吃了豹子胆了呢。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她自己却像没事人似的。让他酸杏跟着舔屎擦腚,还不知能不能舔净擦干净了。为了保住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乌纱帽,他终于痛下决心,要坚决执行沈书记的决定,与木琴彻底划清界限,趁机甩掉这个让他困扰多年又担忧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大队办公室的凳子上,披着补丁落补丁的褂子。他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咬文嚼字地说道,木琴同志,咱都是老党员哩。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领导岗位上,咱咋能做这投机倒把的事呢。群众的眼睛,可都盯着咱干部呢。咱一步走不好,群众就会跟着走下坡路。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影响大了天边去嘞。咱就是想破了脑壳儿,都估量不出这影响到底有多大呀。 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随和着说道,对哩,对哩,这投机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说道,我是木琴同志入党的第一介绍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领导岗位上的。现在,木琴同志犯了严重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我已经向公社党委沈书记作了深刻检讨。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想法子消除在群众中的坏影响。要不,咱咋领导群众搞生产呀。 木琴辩解道,我也晓得这理儿,可谁叫咱穷哩。祖祖辈辈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眼睁睁地瞅着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烂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烟袋锅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说道,你这是啥态度嘛。好像做了违法的事,反倒有理了咋儿。上级不让做的事,咱再穷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气地回道,我违啥法了。帮着老少爷们寻条吃饭的路,多挣俩钱,这也是咱当干部份内的事呀。中央都开会了,还登上了报纸,说让群众尽快富起来。中央说的话,也是违法的吗。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说了,县里没说,公社没说,咱就不能干。穷,穷怕啥嘛。愈穷,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一反常态的嘴脸腔调,木琴也生了气。她撇撇嘴回道,思想还正啥儿吔。连自己的闺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还咋正。 这句话,正戳中了酸杏的疮疤。兰香上他家提亲的事,早已在村人中间传遍了。会上的几个人当然知道。木琴所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酸杏已经被木琴逼得没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撕破了脸皮,与木琴血战到底,好歹争得一份将要殆尽的颜面和威严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觉中,就渐渐撇开了自己的身份和会议主题,竟与木琴争吵了起来。谈话变成了吵架。一个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管,愿意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一个说,你欺贫爱富,也是怕穷。 这顿无休无止地争吵,一直持续到了下半夜。初时,班子成员还神情专注地听着。到了后来,一个个都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弄得酸杏孤立无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他只好拿出刹手锏,宣布公社沈书记的决定:木琴同志停职检查。 这个决定,让与会的村干部们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此事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嘴多舌。惹恼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后决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对木琴来说,这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只几天的功夫,木琴显得老了许多。其明显的征兆是,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闷不吭声。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她都是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不说不笑不出声。 与此同时,茂生对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在一段时间里,茂生竟然不让杏仔到学校去上学,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屁股后上地干活,以此来惩罚因他捅出天大的祸事而造成的罪责。在木琴的强烈反对下,杏仔才结束了近一个星期劳教般的苦难生活,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木琴似乎没有被击倒。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就拒绝检查,并跟公社党委前来谈话的人申诉辩解。这样的对抗,是极不明智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此,又把自己彻底地推向了政治上的绝路。 不久,木琴被撤职,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决定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杨贤德亲自赶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几名党员参加的党员大会,在会议上义正严词地郑重宣布的。其时,熟透了的杏果已经坠落到地上,早烂成了一滩泥水水儿。 遥远的曙光(七)(3) 从事业的峰巅一落千丈,瞬间便跌进了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让木琴顿感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她的话语更少,脸色更加阴郁,心事更为沉重。她开始失眠了,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无精打采,做活计也是丢三落四的。常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好似没了大脑一样,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茂生心疼木琴,就不让她出门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静静心,好好修养一下。而且,他把家务活全部包揽下来。做饭,喂牲畜,样样都是自己抢着来,不让木琴插手。其实,这样做恰恰又适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惯了的,一旦松弛散漫下来,愈是加重了她内心的郁闷和压力。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生活没了动力,工作失去了目标。近乎封闭了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游离出早已习惯并适应了的原生态环境,成了一具无所依附的虚体空壳儿,并有了愈加颓废下去的发展倾向。 期间,也有一些妇女偷偷跑来看望木琴,说一些宽慰贴己的话。酸杏女人是第一个来安慰她的。接着,又有雪娥、豁牙子、兰香、满月、胡老师和挂儿等等一干众人,走马灯似的进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这样,愈是把木琴本就郁闷的心肠搅得愈加郁闷沉重。 茂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便对来人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他企图让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自己不欢迎态度,望而生怯,渐渐止住跨进他家门槛的脚步。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却又显得更加落寞冷清。唯一能打破这难耐落寞的,就是屋后酸枣婆娘时不时地故意放开嗓门儿,发出近乎夸张的说笑声。酸枣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恶气。两年前,被木琴和茂生娘合伙欺辱而惹下的闷气,直到今日才舒畅地吐出来。这让她感到,老天确实矮了,现世现报了呢。 因了木琴的缘故,茂生一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进出在自家院落里。茂生只知闷声不响地做活计,撂下耙子拿扫帚,整日忙得团团乱转。京儿把木琴的下场,统统归咎于自己闯下的祸端而造成的。他也就陪了万分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画脚地随意说话。钟儿和杏仔更是夹紧了尾巴,收敛了往日张狂的疯劲儿,变得乖巧起来,看着木琴和茂生的脸色行事。 一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锅屋里出神发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们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咧,就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把那些人狠批一顿呢。往后,他们也就不敢哩。 虽是一句孩子话,却在木琴心中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是的,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事,竟遭人如此愚弄,为什么不到上一级去申诉呢。她好像看到了一丝光亮,一丝希望。尽管她明白,这种光亮极其微弱,希望又极其渺茫,但毕竟不再像现在这么阴暗,这么绝望。 木琴决心已定,任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自己申诉的脚步。从此,她踏上了上访申诉的道路,成为北山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上访人。 她带上足够证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绩的十几张妇女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劳模奖状,先是到公社辩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书记和杨贤德。她的申诉,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还遭到了俩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经被调到了县妇联。新上任的公社妇联主任当然要坚决围护沈书记的决定,对木琴也是大加鞭笞一顿。 后来,她又找到县上,见到了杜副县长和县妇联副主任老胡。他俩都好意地劝说木琴放弃上访。都说,既是公社的集体决定,任谁也是翻不了案的。还是安心回村,参加劳动生产吧。 木琴就是不信这个邪儿。她说,我做的与中央要求的没有两样,凭啥处理我。不给个结果,我是不会罢手的。 于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复复,月月不断。经过近一年的劳顿奔波,却连一点儿的结果也没有。 这期间,在一片锣鼓声中,叶儿出嫁到了公社医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张扬的出嫁阵势,着实把杏花村人惊呆了。叶儿穿着一身红丝绒紧身衣,坐在由两个人抬着的用竹躺椅改装成的临时花轿上。她穿着红色皮鞋,戴着白丝手套,头顶大红的纱巾,手腕上一块明晃晃儿的手表。飘飘摇摇,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一般吹鼓手开道,浩浩荡荡地招摇而去。那鞭炮声,从酸杏家一直响到远远的山口处。 送亲回来的人们都惊叹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齐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到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个戏匣子,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全不像广播里的那么死板,非得有人在里边安排节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个“小电影”。就那么一个灰土土的小柜子,上面竟出人出景,比电影还好看。人们都说,叶儿真是好福气,一下子掉进了福囤。都赞酸杏好本事,把叶儿说给了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叶儿出嫁后的一连几天里,京儿茶不思,饭懒咽,就像倒了血霉的小瘟鸡。他整天闷头不响,使尽吃奶的劲儿下死力气地干活。有时,他还拿过茂生的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猛吸。每吸一口,就咳嗽一阵,直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一起淌为止。 茂生心疼了,一个劲儿地低声咒骂着酸杏两口子欺贫爱富,骂叶儿有眼无珠。他由疼而愤,就将一肚子气撒在鸡狗鹅鸭身上。家里时常传出鸡飞狗跳砸锅碰碗的声响。渐渐地,他又把气撒在了钟儿和杏仔身上。在他俩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吃饭时,他也会骂上一句,只知撑饭花钱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庝昏了头,竟再一次将气出在木琴身上。他大骂木琴不务正业,就知道整日瞎跑滥骚,从不把京儿的事放在心上。正跑得火气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腻了茂生的唠叨。又有了这样的导火索,俩人的争吵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啦!我骚,我是去寻野汉子了,还是把野汉子招家里来了。瞧你个窝囊样吧!瞎披了一张男人皮。你要是还坠着根男人根儿,就挺着胸脯到门外凶去。在自家锅门口凶,逞哪样好汉呀。我出去瞎跑是为了啥儿,还不是为一个“穷”字嘛。要不是穷,咱能让人家小瞧喽,京儿还会跟你一样窝窝囊囊地现出个没出息相儿来么。 茂生不让道,咱种地哩。咱是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呢。地种好了,还愁钱花么。 木琴恨道,种,种,这门人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地了,还不是穷得连裤衩都没穿上嘛。再这么种下去,恐怕连块遮羞布也买不起了。 茂生有些溃不成军了,并把木琴被罢官丢职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干嚎道,好,好,你能,你凶,你是党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疯吧!跑吧!这个家也甭要咧。等你跑进大牢,看谁给你送牢饭呀。 木琴仍然不依不饶地道,我凭啥进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说的是一样的。明儿,我就去市里。不弄清这个理,我就不回来了。我非要看看,到底是公社的理能站住脚,还是我的理更硬实。 遥远的曙光(七)(4)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果然捎带了一些煎饼,一个人匆匆地出了村。这一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后的一个傍晚,家人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木琴竟然回来了。她满脸挂着喜色,春风得意的样子。这是她在上访近一年的时间里绝无仅有的一次。 晚饭已经没有了。茂生因为气她整日不着家不管家,像个疯婆娘似的到处瞎跑,便没有再给她做饭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一尺来长的旱烟袋。 杏仔乖巧地去烧火舀水,帮着木琴动手做饭。 木琴摸着杏仔的后脑勺儿,夸道,还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观色地顿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并“哏哏”地笑出了声。 她说道,对哩,对哩,娘这次真成了。娘可吃尽了苦头呢。这五、六天,就像五、六年那样长哦。娘到了市里,找到市政府。那把门的老头就是不叫进去。娘就见天去磨,磨也不管用。到后来,娘就想了个法子。见门里出来辆车,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说。到了第三天头上,还真叫娘截住了个正主儿,是市委办公室的,姓扬。他一听说是咱县的,就把娘领进了楼。扬同志让娘坐在沙发上,还给倒了杯茶水。就叫娘一个人说,他静静地听。娘就把前前后后的事一股脑儿地端出来,让她给评评理。扬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记,可认真了。最后哇,扬同志说,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对的,完全符合上级指示精神。又说,希望你回去好好干,一定想法把群众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是农村经济建设的大方向。杏仔,你看扬同志说得好不好哦。 杏仔不懂装懂地说道,好哩,真好。 木琴故意提高了腔调,继续说道,是哩,扬同志说得多好哦。哪像咱公社的沈书记和咱村的酸杏他们,净念穷经。要叫他这些人掌家,就是再穷上三辈子五辈子的,也没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声调,并学着别人的声腔道,扬同志还说,你的问题会弄清楚的,回去等着吧。 杏仔马上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急道,娘,你可别叫他给糊弄咧。 木琴愈加兴奋了。她有些得意地回道,当初,我也不信呀。说这问题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这时,过来个同志说,你要相信扬同志。我说,凭啥哩。那位同志说,就凭扬同志过几天就要到你们那个县任县委书记呀。妈哟,敢情这位扬同志就是咱现今儿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说我对,那还能差了么。 杏仔更加卖力地讨好道,娘真行。 木琴不无自豪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傲然的神情就那么明显地挂在了她的脸庞上。 这时,很长一段日子里无精打采的茂生也伸长了耳朵,听着木琴的话。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赞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从不冤屈一个好人呀。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一眼,不屑答话。 半个月后,公社沈书记亲临杏花村。他亲自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并当场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撤消木琴同志党内处分和恢复村干部职务的决定。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我们的思想有些守旧落伍哩,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县委扬书记说了,下一步,我们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来一个彻底的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班子整顿。要紧跟时代节拍,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带领广大群众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沈书记的腔调竟会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党员们稀稀落落地鼓几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满脸通红地含着烟袋,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气病越来越重的脚丫子。 刚收完秋,县委杨书记的话就见效了。全县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基层班子整顿活动。杏花村首当其冲,就此拉开了木琴与酸杏之间的争权战。 遥远的曙光(八)(1) 酸杏当村支书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他的老谋深算,贺家女人的贤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几大族姓之间错综复杂的派别势力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鸡肠,使得酸杏稳稳当当地坐在杏花村头把交椅上,雷打不动,风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一个不倒翁,不管怎样地磕碰触动,他依然安稳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 刚刚尝到胜利的喜悦,又得到县委扬书记撑腰的木琴,显然忽视了这一点。她直接向酸杏所拥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发起了挑战,决意竞争村书记这一重要职务。 所以有这样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复职务那一刻起,突然生发出来的。 她蓦然发觉,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犹如天神般的沈书记们,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躯,更不是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化身。甚或,他们的思维定势已经大大落伍了,与自己的思维判断力比起来,竟有着如此大的差距。在没有深入其中,且没有对比较量之前,她不敢有这样的狂妄之想。但是,经过了一年来的痛苦磨砺和无助地奔波碰壁,她重新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对自己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有了重新的认识。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再上一层楼的实力和条件。首先,有新任县委书记的认可和支持,她的腰杆顿时粗壮了许多,说话就有了充足的底气,也找准了今后发展的突破口。那就是,领着村人放开胆子寻找致富的门路。这是上面大力号召的思路,更是村人热切拥护的新路径。这其中,没了顾虑和羁绊,只看谁人起步快,走得远了。其次,酸杏在卖杏事件中一反常态地表现,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一直被自己视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会趁火打劫地帮着别人整治自己。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来,若酸杏继续执掌村中大权,他走的仍然会是老套路,受穷的仍然会继续受穷,受累的仍然会继续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闺女依然会继续往山外跑,村中的男娃儿们依然会因了找不到对象而继续做出更急更傻的事来。其三,有了卖杏的经历,她明白了村人的隐秘心思。他们一心想赚钱,却苦于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和领头的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相信自己的竞争,必会赢得村人的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实,因了暂时地胜出,她已经让突如其来的激奋和喜悦冲昏了头脑。木琴对自己进行了过高地估计和忘乎所以地前景展望。第一条的断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对酸杏的定位,恰恰又出现了偏差。几年后,随着修路工地上那一声炮响,那一阵铺天盖地的石子雨破空倾注而下的时候,木琴彻底地认识了酸杏,并对他从心底生发出了终其一生的愧疚。这当然是后话。 木琴的竞争手段极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处溜门,拉拢人心。到处数说穷的害处和富的好处,以及自己的一整套致富计划。那就是,将杏林归拢起来,组织人员集中管理,秋后统一分红。仅此一项,每户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在意识到木琴的险恶用心后,酸杏着实慌乱了一阵子,坐卧不安如热锅里的蚂蚁。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疱,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须里,像一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为了保住自己既有地位和利益,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他毅然出击了。与木琴不同的是,他选择了走上层路线。他先把村里十几名党员安顿好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里窜去。 很显然,酸杏很轻易就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而木琴却犯了一个战术上的严重错误。因为,木琴所能宣传到并有着良好信誉基础的,只有那帮吃过卖杏果甜头的妇女。男爷们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红齿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谭般的鬼话。他们相信的,只有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几名党员中,只有木琴是妇女。这就注定了她此次夺权失败的命运。 这年的初冬,酸杏以绝对优势,连任村党支部书记。同时,按照公社统一部署,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将所有田地、公用设施及杏林,统统分包给了农户。就连队里的锨镐犁耙等农具,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未留一点儿剩余。 这一举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这世道变化之快。原本是国家集体财产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进了自家门槛。惊喜的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这命根子现如今儿竟由自己来摆弄了。就像摆弄自家娃崽儿一样,随心所欲。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事呀。 在田地和杏林的承包上,是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的。乍看起来,这种办法是古往今来多少辈人最认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个人的机会均等,全凭运气来掌握。实际的结果,又使绝大多数村人觉得不合理。因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这其中肯定有诈。他们就纠集了部分人,跑到酸杏家里闹。 酸杏笑眯眯地问道,有啥证据么。 谁也没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认命,做鸟散状。他们一律无怨无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盘算着,明年一开春,该在哪块田地里种啥谷物,哪块田地里又需要担进多少担屎粪。 自打夺权失败后,木琴脸上就一直挂着笑。承包之后,那脸上的笑容更加剧了。家人明显感觉到,那不是欢喜的笑。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钟儿和杏仔在研究了许多日子后,一直没弄清这笑的名称和内涵。直到有一天,钟儿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杏仔忘乎所以地撞开教室门。他不顾全屋学生崽子的惊讶,高举着胡老师那本厚厚的词典,对着钟儿大喊大叫道,哥,我知哩,那是冷笑。 在满屋崽子们的哄堂大笑声中,钟儿气急败坏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 遥远的曙光(八)(2) 日子随着村人在田地上种粮食拾票子的甜美激昂的梦乡里倏忽而逝,醒来时,已是到了一九八二年第一次收获的杏黄时节。 两年前做出叛逆举动的木琴,一下子成为了村人学习的榜样。穷红了眼的村人纷纷效仿木琴的做法,一股脑儿地往公社驻地拥去。他们当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早出晚归。当年那几个与木琴一起做出过惊人举动,过后又被吓破了胆儿的妇女,则像经验丰富的导游,指指画画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中,就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兰香和雪娥还带着部分人到了县城里去卖。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卖杏大军中,独独没有木琴家人的影子。 当时,京儿偷偷摸摸为叶儿买红纱巾的贼瘾早就发作了。他老早就嚷着要去公社,要去县城。茂生也有些忍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让木琴钢牙利齿地一顿磕碰,俩人顿时都蔫了。 木琴道,急啥儿急吔。那么多的人都拥到公社、县城,卖杏的比买杏的还多,价钱能上去么。都老老实实地呆着。我不发话,看谁敢动一指头。 果然,茂生和京儿都没敢动自家果园里的杏果一指头,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儿。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钉在县城和公社驻地大街上,齐声吆喝,互抢生意。按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能够斗胆支付这方面消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尽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围着杏果摊,惊叹这杏果的大又圆。最终。他们还是闭紧了满是唾液的嘴巴,捏紧了自己的空瘪钱袋。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压价出售。从一毛到五分,又从五分到一分。有的干脆一分两斤地卖。按她们的想法,卖一斤赚一点儿,不卖的话一分钱也不会有。几个打头儿的妇女直骂道,日他娘的,贼怪了。两年前,一两毛钱都抢。现今儿,一分钱也卖不动,真真是大白天里撞见鬼哩。 直到这时,村人才猛然发觉,曾发现并鼓动村人干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着树上越来越熟透了的杏果,一直按兵不动。 一天,吃完晚饭的光景,兰香和雪娥就领着几个妇女婆子来到木琴家溜门子。雪娥故作吃惊地问道,嫂子,咱村的杏儿都卖净了,你家咋不抓紧呢。 木琴将饭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不紧不慢地洗刷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急呀,树上的杏果还都没熟透呢。 豁牙子龇着漏气的豁牙,惊道,咋儿,等杏儿熟透了,那票子早随着杏儿变成泥水水儿哩。 木琴就笑。她随即岔开话头,胡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几个人摸不透木琴的想法,只好怏怏而退。 几天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装出发了。她径直去市里了。两天后的早晨,木琴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几十棵杏树边,身后跟着五辆驴车。 木琴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神采。她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车把式和跟车的人,从树上下果子。一整天的功夫,几十棵杏树就下了满满五大车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来人吃了晚饭后,木琴招上京儿,一同坐上驴车,吆吆喝喝地驶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气很好。夕阳落山后,随即将身后如披风般的薄暮笼罩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胧胧的。杏花村,连同遍野的杏林,显得温柔而又神奇。村人们都聚到村口,遥望着渐渐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木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村人又一次领略了木琴的不同凡响之处,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没有急着涉足县城及公社驻地的市场,一方面是市场需求量太小,另一方面是杏果还没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销。一旦等到杏果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独闯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远比家乡的大。况且,她曾在市里呆过四、五天,对那里的情形并不陌生。再者,村人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果糟蹋尽了。这个时侯,自家的果子便成了抢手货,避去了竞争威胁。于是,这一次,让木琴着着实实地卖了个好价钱。 木琴怀揣着几百块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村人公认精明透顶的振富,无不叹服地对酸杏酸溜溜地说道,这女人,这女人简直就是个人精吔,谁也别想斗过她。酸杏没吭声。他用手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振富自觉失言,讪讪地溜回了家。 这事是豁牙子专门跑到木琴家,对她亲口讲的。她又凑到木琴耳边,轻声说道,我家老鬼还说,他酸杏虽是个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济。原先不让挣钱的时辰,谁也没这个心思。现如今儿,上面让咱放开了手脚去挣钱,酸杏也没寻出条挣钱的路子来,还和往日那样拼命干。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一半的本事,那就好哩。 说话间,从豁牙缝里涌出的气息,将木琴耳鬓上的细发吹得飘忽不定。 木琴只是静静地笑,不做声。她心里明情,自己这次卖杏儿的举动,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以后的日子里,木琴的一切言行举动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一些妇女有事无事地老爱往她家跑,讲穷,说钱,拉闺女要嫁崽子要娶。说完后,她们再放心地离去。之所以放心,是因为她们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责任田干活或做家务,还没有什么挣钱的计划和举动。渐渐地,男爷们也都在晚饭后,将闲聊的地点由酸杏家门口挪移到了木琴家的大门口,弄得她家门前顿时变得比大队部还热闹。这一切,均因了那几百块钱的诱惑力。 直到多年以后,钟儿在决心整理杏花村这段历史时,仍然想不明白。几乎一夜之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竟一下子撇开了为他们苦苦辛劳了二十几年的酸杏,而统统心甘情愿地归属到只是一个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独有的淳朴忠厚的优良品性,在金钱的感召下,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了,并无可辩驳地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属性和特色。 尽管前面曾经说过,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丁点儿的外界刺激。 遥远的曙光(九)(1) 杏花村人思想变化之快,其变化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严重触及到了酸杏的利益。这一点,在村民秋后拒交公粮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那天,天气格外好。天湛蓝湛蓝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缕缕流云当空掠过,洁白的云朵愈发衬托出天空的湛蓝。没有一丝污渍,纯得欲滴下蓝色水珠来。 时令已到仲秋。早晨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寒气袭身。木琴已于两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归。走的时候,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都习惯了,都懒得过问。 茂生早早地起了床,做了饭。又将酣睡的娃崽儿们轰起,催促着他们吃了饭。他嘱咐钟儿和杏仔在家守门写作业,不准外出疯野。自己带上干粮,与京儿一起到北山坡上去收割谷子。他俩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的。钟儿和杏仔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功课。 刚铺下摊子,茂林推门进来了。他说,让他家今儿去大队办公室交公粮,就是刚剥好晒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的,哪些是自家留的。茂林说,那就赶明儿再交。你家一定要交好的,给群众带个好头儿呀。钟儿和杏仔就使劲儿地点头,以表明他家一定会照办的。 交公粮就像过去交皇粮似的,是老百姓份内的事。连钟儿他们这些小崽子也都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俩人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 也是这一天,来他家溜门子的人特别多。进门就问,你家交公粮了么,准备交多少,啥样货色的呀。他俩一概摇头。这样的事,他俩是无权知道的。来的人便挂着一脸的神秘相儿,问完就走。 直到傍晚时分,木琴家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由酸杏引领着,拥进了一群陌生人。其中,就有公社沈书记,还有三个戴大盖帽的公安。 沈书记连声喝问道,木琴去哪儿啦!木琴去哪儿啦。茂林则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儿地搡着钟儿的肩,厉声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儿去哩。 钟儿吓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杏仔的胆子稍大些。他用变了腔儿的语调,好容易将木琴及茂生爷俩的去向说清了。 茂林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对钟儿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马上到大队办公室呀。 钟儿麻利地向门外跑去。他们似乎不放心,竟让一个公安跟在了他的屁股后押着。 钟儿刚跑到村后街口,就见茂生和京儿各担着两大担谷子颤悠悠地走来。许是见到钟儿慌慌张张面无血色的样子,茂生显然吓了一大跳儿。他扔下担子惊道,崽儿,咋儿啦!出啥事了么。 没等钟儿开口,屁股后的公安就赶上前去接腔儿道,你就是木琴男人么。 茂生这才看清,钟儿身后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公安。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公安道,你马上随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快走哦。 茂生哪儿经过这种场面。他两腿一软,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现是公安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拥他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院里院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几个娃崽子围着一辆绿色吉普车,好奇地触摸观看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门口有一架磅秤,旁边堆着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几条麻袋鼓鼓地立在秤边,显得很是孤单。 沈书记正绕着磅秤转圈圈儿,酸杏及几个村干部大汗淋漓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气已是很凉,特别又是在深山村里。他们的态相,就显得很滑稽。 已经转了腿肚子的茂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着进了办公室。紧接着,办公室里就传出一种温和中略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说,木琴同志为什么不来交公粮啊。 茂生诺诺地回道,她……她没在家吔,不晓得……不晓得要交公粮嘛。 ——交公粮的事早就开会说过了,木琴同志还是个村干部,难道不知么。 ——不……不是,晓得哩。是……是不晓得今儿……今儿要交…… 茂生已经语无伦次了。 ——你家的公粮准备好了么。 ——早……早准备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着呢。 ——木琴同志是党员干部,就应该给群众带个好头,而不是反带头。好了,你快去拿来吧。 几个人簇拥着茂生走出门来,茂林们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遥远的曙光(九)(2) 木琴家的公粮被几个村干部扛了过来。这时,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粗粗壮壮的中年人。他先伸手将袋子里的花生摸了摸,全是又大又圆的上等品色。又捏起一粒儿,放到嘴里嚼了嚼。随之,他满意地笑了笑,对四周看热闹的人高声说道,乡亲们,农民种地交公粮,工人做工交利润,这是党和政府给予我们的权利,更是应尽的义务。大家都知道,集体所有制的时候,大队每年都要上交国家粮食。现如今儿,政府为了让咱农民尽早地富裕起来,就出台了这项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庄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小家,就忘了国家这个大家呀。听说,不少乡亲们都在攀着木琴家。现在,木琴家的公粮已经交了,质量又好。大家都别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粮,是今年全县的头一份。大家都要给全县带个好头呀。 仍然是那种温和中颇显严厉的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耸动了一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队办公室院前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不一会儿的工夫,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村人们扶老携幼肩扛车推地将粮食袋子拥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们立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那个中年人对沈书记说道,老沈,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写成书面材料,直接报我。如果情况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沈书记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频频点头道,扬书记,请您放心吧。公社马上就成立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子,坚决把这件事查深查透。同时,我们也一定吸取教训,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呀。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车载着中年人及几个公安绝尘而去。 村人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叫扬书记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过的县委书记。要不然,公社沈书记就不会吓成那个熊样子。茂林后来证实,这个杨书记,就是当下的新县委书记。 那天晚上,大队办公室里整整闹腾了一夜。交公粮的村人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果然来了几个人。在杨贤德的带领下,他们住进了大队办公室。木琴也在工作组落脚的当天,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天里,木琴便没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队办公室里叫。同时,被叫的还有一些村人。木琴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也不愿意说话。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几天里,茂生亦无心思干活,整天如惊弓之鸟般地在东西两院里瞎转悠。他嘴里叨咕道,不得了咧,娃儿娘违法咧,要进大牢呢。可咋办好,可咋办好哦。争啥权,当啥官吔。她再敢争权当官,我就打断她的狗腿呢。 初时,京儿们还不在意。时间长了,他们心里也是发毛儿。京儿就问道,娘违啥法啦!违啥法了呀。 茂生吭哧了大半天,也说不清木琴到底违了啥法。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遥远的曙光(九)(3) 原来,今年是全县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第一次由群众自己主动上交公粮。县里特别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试点。酸杏就主动请缨,把公社的试点争了过来。他想着实地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冲淡一下前段时间因木琴争权而使自己在公社领导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并借此重新树立往日的威信。原以为极容易的事情,几百户的村子,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完成交粮任务的。他只是与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声招呼,叫茂林在交粮的当天负责组织村人交粮,叫振富预先准备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粮的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坐镇。沈书记也从别的村子转悠过来,想看看试点的效果。谁知,磨蹭到了过晌儿,只有几个村干部交了,群众却一份也没有交。沈书记当场断定,这是群众有意集体拒交公粮的,就赶忙通知了县里。扬书记立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即会同公安局的人,驱车飞奔杏花村。几经调查了解,有人反映说,大伙儿都在攀靠着木琴家。事情明显了,是木琴在背后鼓动村人公然拒交公粮的,自己却躲出了村子。这是全县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严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组忙活了几天后,将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到扬书记办公桌上时,扬书记认真看过后,不禁哑然失笑了。报告上写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简单。因为上半年卖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一个简单的共识。就是今后一切事情都要随着木琴干,那样就不会吃亏。这次交公粮,他们见木琴家没有动静,以为木琴又在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呐,便齐齐地等候着,再亦步亦趋地学。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农林所联系杏林管理的事,整个风牛马不相及。 扬记说道,老沈哦,看来,这个木琴同志的群众威望很高哩,是个难得的人才呀。这样的人要重用起来,我们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书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意想不到的事件,给木琴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公社沈书记回来后,立马找酸杏谈话,说他的年龄也大了,为党辛苦奔波了这么些年,是该到歇歇腿脚的时辰啦。就动员他退下来,由木琴接任他的担子。几次三番地做工作,谈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这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根子一样。 酸杏委屈地问道,我是办错了啥事,还是工作没做好,给公社抹了黑呀。为啥儿叫我退下来,总得有个说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领导给了他一个明确说法。重新组阁杏花村领导班子,用大票悠的办法,民主选举新班子。 那是一个夜里。在大队办公室里,一盏汽灯将十几张党员的脸映得忽蓝忽白。每个人都挺庄重地在一张写有所有党员名字的纸片上画圈。画完后,再由公社组织委员杨贤德监督,茂林唱票,振富记票。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茂林响亮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墙壁,站在墙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选举的结果,除有两票选酸杏的外,其余均选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来忽然变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妇女主任。 当时,酸杏便泥儿般地瘫在了地上。 木琴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是,当晚回到家里时,杏仔首先叫了起来。他嚷道,娘,你哭咧。 的确,木琴的眼眶里闪动着盈盈泪花。木琴叹气道:看看酸杏的样儿,也怪可怜的。 茂生恨恨地道,哭啥哩,这回该高兴了呢。当大官了,更能疯了。不疯到大牢里,是没完呢。 经过了卖杏儿和交公粮两次变故后,他把官职看成了蛇蝎。一看见木琴忙里忙外地疯跑,他就嘟囔。最后,他便赌气一直不与她说话。而且,前不久,俩人竟又分床而居。 茂生原想到西屋里,跟京儿们挤睡的,竟叫几个崽子合伙赶了出来。他们齐声吆喝道,太挤哩,凭啥不在自己床上睡,非要赖在这儿睡呀。茂生又不好明言,只得在锅屋里的土炕上安置了一个铺盖卷。夜里,自己就睡在上面。 寒冷的冬天(一)(1) 一九八二年冬天,料峭的寒风不时地从北山垭口里闯进来,穿过干硬如铁张牙舞爪的杏树枝,呼啸着掠过杏花村上空。时时提醒着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驻留未走,而春天尚还遥遥无期。 随着拥护木琴上台执政的激情和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不安与惶惑。这种不安与惶惑,首先表现在村领导班子上。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执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们最是明了的。他们都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木琴东奔西走。看木琴的脸色行事,却不肯以自己厚实的肩膀去主动承担一份重担。明眼人都清楚,茂林们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后的撑腰人县委扬书记。况且,酸杏的余威还未散去,仍然在人们的脑子里乱转悠。多数参加投票的党员纷纷跑到酸杏跟前,解释说,那两票中,就有一票是我投的呢?还是跟着老支书倚靠,心里有底儿,别人恐怕是靠不住呢。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令出不行,令行难止,并直接给了刚刚执政的木琴当头一记闷棍。这就是,木琴发出的第一道指令——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决策,遭到了村人蜂拥群起地愤懑与诽谤。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虽然村人遭遇到卖杏的失败,但他们更多地品尝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甜头。责任田里鼓鼓的粮粒,充满了家家户户往日空瘪的粮囤。大多数人家敢用“殷实”两字来标榜各自的家境了。现实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粮食和塞满尚处空瘪的腰包的机会。木琴却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断下去,第二步必会收回所分的粮田。再推之,就会把村人重新带回到那往昔的狼狈时光。这是村人无法接受的,更是无法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开第一次村民大会的当天晚上,刚放下饭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一屋子的女人和老人。他们或规劝或吵嚷或威胁,逼迫木琴收回成命。后来,木琴在对已大学毕业并在县城工作的钟儿谈起这件事时,眼中竟闪烁着莹莹泪光。可见,当时之事,对木琴触动之深。 木琴说,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解释集中管理的好处,分散管理的害处。但是,没人愿意相信。 酸枣婆娘起着高腔地叫道,他嫂子,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是咱村十几辈子人呵护成的呢。你只讲集中管理好,那叫谁来管,咋分红,大头谁来拿呀。大家伙儿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可不能只叫几个人享了呀。 于是,由规劝,到吵嚷,再到威吓,木琴的处境愈来愈不利。 正在不可开胶的时候,茂生出人意料地从墙旮旯里站了起来。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他愤愤地道,二婶,说话要凭良心呀。崽儿他娘一心为着大家伙儿,冒着蹲大牢的险,带咱找挣钱的路,心还不正么。崽儿他娘真要是坑了大家伙儿,我情愿把这房子,这几个崽儿卖了,陪大家伙儿还不成么。 有人低声道,咱不缺崽儿,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呢。 茂生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终于挤出了一句骇人的话。他说道,咱要是成心做亏心事,日后,就叫京儿成家生精儿呀。 如一记沉闷巨雷,在长者的脑瓜儿中爆燃炸响。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风,又一次旋起冲天地颤栗,在长者心中膨胀着。老辈人听不得这样的赌咒,也不会怀疑憨厚老实的茂生敢于讲出这话的诚意与份量了。年长者如溃军般纷纷起座离席,捂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仓皇四散,各奔家门。女人们见靠山已去,只得责声不断地唠叨而退。 能化险为夷,将木琴从尴尬境地中解脱出来的,竟是一直反对木琴,且因反对她而毅然分居近数月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地安慰。她遂又生出了对茂生难以言状地感激,亦如茂生感激木琴当年随己回迁一样。毕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茂生宽厚结实的胸前,终于抵御了一九八二年冬夜那场寒气袭人的风霜雪雨。 至此,木琴再也没有以自负的优越,无端地蔑视茂生的任何过错或指责。当天夜里,木琴满怀感激之情,把茂生安置在锅屋里的铺盖卷拿回了堂屋,并把茂生撵回到屋内大床上。她头一次主动激情地为自己丈夫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补偿了茂生数月来的空虚和焦虑。 寒冷的冬天(一)(2) 几天后,木琴从市里请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是市茶果技术推广中心的技术员,来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称他秦技术员。 秦技术员属于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类型。这一点,村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皙的面皮,柔弱单薄的身材,满脸的和气相儿,给人一种以和为贵与世无争的感觉。再配上一副黑边的遮盖了半个脸面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视镜,一副十足的书呆子相儿。与胡老师相比,显得学问深得多了。简直就是一个小羊羔,一个大耕牛,区别大了去嘞。 村大队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闲屋。木琴就把秦技术员领回了自己的家,安顿在西院里,与京儿同住。吃饭就在她家。钟儿和杏仔被迫搬回了东屋,以免影响了秦技术员的工作和休息。 京儿就像得到多大荣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后地帮秦技术员拎书箱扛行李,还把自己睡的原准备娶媳妇用的大红枣木床让给了秦技术员,自己则睡在临时用木板搭就的床铺上。木琴又让茂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户的地方,权作书桌。京儿就卖力地把秦技术员的一箱书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面上。 对秦技术员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儿外,就数杏仔了。他跑前跑后地围着大人屁股后头转,一心想插插手,以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好感。铺床摆书之类的事情是抡不到他干的。杏仔就自作主张,把东屋里全家最好的一盏煤油罩子灯摆放到了书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灯罩。一个不小心,他竟将灯罩掰掉了一个大豁口儿。 茂生心疼了。他抬腿踢了杏仔一脚,骂道,败家子,这是钱买的呢。 杏仔一脸的丧气相儿。他垂着眼皮,扫兴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吭气。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员中,只有茂生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术员领到家里,茂生便一直没吭声。叫他搬桌子时,他又极不情愿。只是碍于客人的脸面,不好多说什么。 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术员在他家合灶吃饭时,茂生忍不住道,秦技术员,我家崽儿多,乱糟糟的。你不嫌么。 秦技术员笑眯眯地应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儿,四个。我喜欢,最愿跟娃儿们玩哩。 ——饭食也糟呢。 秦技术员脸上的笑意愈浓。他回道,老哥哦,只要能填饱肚子,我就知足哩,还要啥好伙食吔。每天的伙食费,我一定按月交,放心哦。 木琴急了。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说道,看秦技术员说的,咋儿一家人讲起两家话来呢。有我家吃的,就饿不着你。京儿他爹针尖大的心空儿,千万别往心里去哦。 秦技术员就笑,说道,说笑,说笑的。哪就会认了真呀。 茂生一脸的尴尬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西屋。 东院门“咯吱吱”地响了几下后,蓦地又传来一声窑器与石头相撞发出的破旧沉闷地声响。木琴心里直哀叹那只全家当里最新最好的饭盆的短命。那盆是她上星期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自此,秦技术员便吃住在了木琴家。白天,木琴和茂林带上京儿,一起陪秦技术员泡在村前屋后山脚地边的杏林里。晚上,秦技术员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子灯下,与京儿捧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唧唧呱呱地谈到半夜。 寒冷的冬天(二)(1) 半月后,木琴召集全体村民开大会,说有重要工作要安排。这是木琴执政以来的第二次村民大会。 有了第一次大会的惊扰,村民们都担心,这次开会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础上,再把田地也收回了。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准时到会,整个大队院子里一片人头晃动。还有不少人挤不进院子,就风儿不透地拥挤在大门口。 那天的天气很寒冷,呼呼的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口里钻。大院里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比过年还热闹。崽子们如鱼一般这里钻出那里钻入地在人缝里追逐打闹,连带起一片片叫骂喝打声。 会场前摆放着一张黢黑斑驳的桌子。桌子上挤坐着三个人,木琴、茂林和秦技术员。 木琴站起来,亮开喉咙喊道,大伙儿静一静,咱这就开会了。 会场上,大人们交头接耳,娃崽儿们欢跳嬉闹。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木琴的声音如一枚石子抛进池塘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木琴连喊了几遍,会场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木琴转身对坐在身边的茂林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是让茂林去维持一下会场秩序。茂林的脑袋左转右扭,终于发现振富窝在前面的人群里。他便喊道,大叔,你让大家伙儿静一下,咱好开会哩。 振富立马站起来,扎煞着两支胳膊,如母鸡捕食般地前后左右转着圈喊道,静一下,咱开会了……夏至,公章,你俩崽子快闭上狗嘴…… 折腾了足有半顿饭的功夫,会场才算安静下来,而振富早已汗渍渍喘吁吁了。 木琴先把秦技术员介绍给村人。秦技术员礼貌地站起,并恭敬地朝村人们点了几下头。村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山里人不知道在此场景下需要鼓几下掌,以示欢迎的礼数。他们只是傻呵呵地听着,直脖瞪眼地细瞧着,还暗地里悄声评论着这个从大城市里请来的大人物。 秦技术员似乎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又尴尬地坐了下来。他的脸明显地红了,且一直红到了脖颈子。 木琴有些无奈地看看秦技术员,又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道,现在,咱就开会了。前些日子,咱已经开了会,想把林子归拢起来,由大队派人专门管理,大家伙儿一块分红。虽说不少人有想法,怕管理不好,分红不公,弄个鸡飞蛋打,没个好结果。就这儿,咱支委会专门研究了一下,专程到市里,把全市有名的秦技术员请了来,帮咱搞管理、传技术、教办法。秦技术员撇了家业老小,来帮咱发展经济。大家伙儿要拿他当自家人待呀。 这时,人群里一阵骚动。相互交头接耳,传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特别是坐在酸枣婆娘周围的几个妇女,更是像喜鹊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几个人还不时地发出尖细的笑声。 木琴伸出两手,在空中压了压,总算把“嗡嗡”声压了下去。她又说道,咱支委会想,专家请来了,也得有一帮子人跟着学才行。还得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才能学得快,也学得懂。经过研究,就把咱村酸杏叔家的人民、振富叔家的洋行、茂青家的公章、四季家的夏至和京儿抽出来,跟秦技术员组成个技术小组。让队长茂林给牵头,边学边干。各生产小队都抽出两个人,一块管理这片杏林子。现如今儿,虽说田地都承包到户了,生产队也有名无实了,可这林子一旦集中起来,还是一个大集体。多几个人管理,既好管,也公道。他们的报酬都到年底分红时,按误工补贴,从红利中抽取。 接着,木琴又就杏林集中管理的诸多细节,一一讲明。她一口气讲了足足两个钟头。 应该说,在实施这一管理计划时,木琴是处心积虑地筹划了许多日子的。想得也周全,包括人员、管理、报酬、分红等等环节,均无遗漏。分析得也合情入理,把一个高中生的所有才能展露无遗。 无疑,木琴的筹划,让大多数人吃了颗“定心丸”。村人所忧虑的分红问题,也有了个明确说法。不管是否合情合理,毕竟公的成分大过了私。但是,是不是真像她所说的,有那么好的前景,有那么多的钱,等着自己往腰包里塞,倒让村人心中没有底儿。在木琴讲话的时候,就有几个人偷偷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时时涌起一丝疑惑的神情。 酸杏躲在人群背后的墙角里,大口大口地吸着辛辣呛人的旱烟。他闷闷地听着,脸色阴郁。除了往烟袋锅里装烟沫,他的身子基本保持一个姿势。像是一具灰突突的雕像,稳稳地蹲在那里。有时,身边的人也扭过身来,伸长脖子,凑到他的耳朵旁悄声说些什么。酸杏却毫无反应,弄得说话的人没趣地把身子又扭回去,不再理他。 所幸的是,木琴并没有提及收拢田地的事。这倒让村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别把田地集中了,今年忙忙活活担进地里的屎粪刚刚开始使劲儿,明年打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多。有了粮,村人心里就有底儿。至于杏林,由着木琴们闹腾去吧。弄好了,各家都跟着沾光。弄不好,也免去了今年卖杏时的烦恼。 不知不觉中,天上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悄悄落在满院子的人群中。初时,人们还不在意,只顾扯起耳朵听木琴慷慨激昂地描绘着杏林的迷人前景,眼前仿佛闪动着一叠叠的票子。渐渐地,人们不自觉地把手衣袖里,紧紧地耸起肩,缩起了脖子。偶尔触到衣面上,就觉得凉飕飕湿漉漉的。不知谁失口说了句,操,这天儿咋下起雨哩。引起周遭人一阵哄笑。此时,人们才抬起头来,左右看顾。牛毛絮般的雨丝正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飘洒着,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渍。 借了这阵轻松地笑声,茂林终于宣布村民大会散了。村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出村大院,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虽然破旧但却温暖的家院。 木琴没觉得冷。她讲了大半天话,情绪激动,心情舒畅,脸颊绯红。在细细的雨丝包裹中,竟有细小的热汗从鼻扇两边冒出来。茂林和秦技术员穿得单薄,又在台上独自坐着,早已冷得缩成了一团。特别是秦技术员,哪经受过这山中冷雨的浸润。他的嘴唇已成了紫黑色,两排牙齿上下失控般地磕碰着,发出轻微地“咯咯”声。 刚一散会,茂林顾不上指挥别的村干部收拾会场,自己鬼催似的抢着搬桌子拉凳子。好借大动作的活动,来驱赶浑身的寒气。秦技术员插不上手,就缩在一边,只顾擦抹着鼻孔里淌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清鼻涕。 直到这时,木琴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忘了多关照大城市来的客人。她急忙叫京儿脱下身上的破上衣,给秦技术员穿上。再陪他赶紧回家,叫茂生给煮碗姜汤喝。秦技术员说啥也不穿京儿的衣服。他哆哆嗦嗦地跟着京儿回了家。 寒冷的冬天(二)(2) 木琴回到家里时,茂生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条。钟儿和杏仔起劲儿地扒着大蒜,已有满满的一大碗了。 木琴问道,咋没煮姜汤呐。 茂生回道,家里没姜哩。多吃大蒜和面条,也能发寒气呀。 家里确实没有生姜了。茂生还叫钟儿去左邻右舍借,都没有。各家还没奢侈到掏出有限的钱来到集上买胡椒、生姜之类调料,以提高饮食水平的程度。她家那点生姜,还是木琴去公社开会就餐时,跟食堂大师傅要的。 木琴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她关心地问秦技术员咋样了。坐在灶堂口紧裹着黄色军大衣的秦技术员笑笑,囔着鼻子说道,没事呀,好多了。 这时,茂生已将面条端上了饭桌。浓热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在屋外呼呼的寒风声中,让人倍感家的温馨与适意。 待木琴将一大碗搅拌了浓浓蒜沫的面条端给秦技术员,又给茂生和自己盛上后,京儿几个崽子便急急地动手往自己碗里捞抢着面条。 经过了一年辛苦,尽管家里已有了充裕的粮食,也并不是能经常吃顿面食的。特别是在这个不逢年不过节的大冷天,面条的香气早把缺油少醋的肠胃引得火烧火燎地收缩鸣叫着。京儿悄声嘀咕着,我拼了。钟儿和杏仔都担心京儿的心思可能带来的后果。于是,这场争抢战就有积蓄力量已久而突然迸发的激烈程度。直到茂生狠狠地瞪着在客人面前毫无体面如饿鬼现世般的京儿们,这种丢人现眼的举动才有了稍许好转。 转眼间,一大盆干乎乎的面条早已风卷残云般地不见了踪影。京儿拼的结果,是将盆中最后一点剩汤麻利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并满意地打着饱嗝。钟儿的腹部鼓鼓的,像个球。稍微活动一下,就隐隐作痛。也许,杏仔与钟儿有着同样感受。杏仔在弯腰弓背时,动作拙笨,估计他的肚子也鼓成了球。 一家人都不愿动,懒懒地歪斜在凳子上,听木琴跟秦技术员谈论着林子管理的诸多环节及人员的分工搭配。茂生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屋里荡漾着一股温馨气息,使人有一种安定感和幸福感。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满月吸吸呵呵地推门进来。木琴连忙起身让座。 满月坐下就问,给秦技术员煮姜汤了么。得知没有后,她又说道,这哪儿成呀,城里人身子骨都娇贵,怎禁得住山里的寒气吹哦。 秦技术员笑笑,说道,哪有那么娇贵,这阵子就好多了。 满月道,可得当心哦。我家还有几块生姜。一会儿,拿来给你煮碗喝了,保管没事呢。 秦技术员忙说不用不用,就起身告辞,与京儿一起去了西院。 满月又与木琴扯了起来。她说,今天这会开得多么多么好,全说到了大伙儿的心眼里了。安排得也周到,没听谁说过旁话的。木琴就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肯定有事。就等着她开口。 果然,在闲扯了一阵子后,满月悄声问道,他大娘,有句话不知咋开口呢。 木琴忙回道,你有啥话,就尽管说。 满月扭捏了一下,说道,我家柱儿这崽子回家就跟我哭眼抹泪的,非想跟京儿他们一块进科技组,学点本事。我琢磨着,虽说柱儿只上了几天初中,硬是叫穷家给拖累咧,没上完就回哩。可他好歹也算是个初中生。让他跟秦技术员学学,行不。 木琴为难地捋捋头发,半晌儿没说话。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木琴的神情让满月尴尬万分。 满月眼巴巴地望着木琴,就像哈巴狗抬头仰望主人乞求一根骨头一般。她嘴唇憋了半天,还是陪着万分小心,柔柔地说道,他大娘,就当可怜俺娘俩了吧。喜桂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指望柱儿嘞。柱儿进去,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干。你叫他站,他就死也不敢蹲着呢。 木琴叹口气,说道,他婶子,不是我不应,是怕大伙儿不应哦。今儿开会都讲定了,刚一顿饭的功夫,又变卦了,叫大伙儿咋看咱。这拢林的事,大伙儿还心不齐。再要弄出个岔子来,谁知往后还会有啥事冒出来呀。当初也考虑过柱儿了,觉得他还小了些,就没定他。过些天吧!等事情有了眉目,需要人手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让柱儿进去,好么。 满月失望地低下头。她用逡裂的黑巴巴的手拽着衣襟,幽幽地道,他大娘,俺娘俩可全指靠你哩。行不行的,也就在你一句话。俺娘俩实在是没有法子哟。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在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兮兮的衣襟上。 寒冷的冬天(二)(3) 茂生不安起来。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一看见女人落泪,他就不知所措。 关于这点,多年以后,立志要为杏花村立传写志的钟儿曾自信地坦言,这一发现权应首归于他。原因是,在他家里,从没有过女人的哭声。木琴那样的女人,心性比男人还硬。即便与茂生有过的几次赌气争吵,甚至情绪激动时差点儿动手掀了桌子砸了碗,都没有引出过她一颗眼泪。因此,茂生对女人的怜悯之情,就从没有机会得到发挥。最先获得这种机会的,是在几年前。茂林两口子不知为什么事打了起来,且打得头破血流。雪蛾被打得鼻青脸肿。最惨的还是茂林。他的脸上、脖颈子上,以及前胸后背,都被抓挠出道道血印子。而且,他的裆部受到重创,几天里走路都是一歪一扭的。然而,雪蛾还是不依不饶。她来到时任妇女主任的木琴跟前,眼泪鼻涕甩得满屋都是。她诉说夜里茂林如何如何欺负她折磨她,不把她当人待。茂生先是红了脸,后又忍不住雪蛾的眼泪横飞,就慌慌地躲进西院。进院的时候,脸上竟然布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当时,钟儿一个人刚从东院偷偷潜进西屋,想查看京儿曾给叶儿买的那块红纱巾是不是真的像杏仔说得那样好看。所以,这一秘密,只有他知道,连杏仔也没有说过。 此时,茂生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瞅着木琴,用改变刚才的决定,以安慰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年来又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木琴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似乎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仍旧不吱声。 屋内的气氛很沉闷。满月的哽咽声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又折射到每个人的脸面上。茂生一脸的无奈,木琴面无表情。杏仔则不耐烦地在凳子上扭来蹭去,不时地拿眼乜斜着满月。这种情形,竟持续了挺长时间。 很明显,这种结果是不会再有改变的。 满月慢慢止住了哽咽声。她用破旧的衣袖擦抹着那张沧桑不堪的老脸,万般无奈地站起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其实,她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岁。 木琴有些歉意地把她送到大门口,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这件事似乎就此结束了,只能等待木琴所说的过些天需要人手的机会来了。其实不然,没过几天,柱儿就心满意足地混进技术小组,跟屁虫似的吊在秦技术员屁股后,早出晚归东跑西落了。 这怪不得木琴食言。或是终于让满月的眼泪把心给泡软和了,一时之间同情代替了理智,就把支委决定的权威性忘到了后脑勺儿上。木琴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她的心性比石头还硬,像个冷血动物。实际的情况是,满月用眼泪把秦技术员的心浸泡得烂泥般一塌胡涂。木琴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秦技术员的,尽管她要冒着被众人戳脊梁骨的风险。 据京儿后来说,满月从东院走后,带着欲哭无泪的绝望心情,回到自家。柱儿当然想知道结果,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满月无言以对,便搂着柱儿的头一顿痛哭。这样的情景,在喜桂过世后的几年里经常上演。每次发生这种情形,都是在娘俩孤立无援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也都是柱儿安慰娘,先使娘平静下来,再琢磨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想法,去面对未来那些未知的困难和挑战。这次,柱儿的心先就凉到了底儿。他自顾自地哭着,比满月哭得还伤心,还绝望。甚至,他还挣脱了满月的手臂,要往家门外跑。这一下子,把满月吓得够呛。她死死扣住柱儿的胳膊不撒手,并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娘想办法,娘想办法。 柱儿不会轻易受骗的。他绝望地道,大娘不应承的事,谁还敢应哦。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满月。她近乎麻木了的大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一闪,说道,崽儿,听娘的,快去烧火。你大娘不可怜咱,会有人可怜的。 说完,她就去灶台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土洞里摸出几块被娘俩视为宝贝的生姜。她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土,又放回一大块去。她把剩余的生姜洗净,剁成细细的碎末,不一会儿就煮出一大碗姜汤儿来。她又去翻箱倒柜,寻出一点儿红糖,调制出甜味十足又辛辣呛鼻的姜汤儿。满月把姜汤儿盛进暖壶,把暖壶揣在怀里,径直去了木琴家的西院子。 当时,秦技术员已经上了床,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多出的那床被子,是木琴叫拿来的,想让秦技术员发发汗,免得受了风寒。岂不知,那是茂生的棉被。少了一床被子,茂生只能与木琴挤在一床被子里了。茂生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甚至出人意料地主动将自己的被子送到西院。他还难得地说了些好听的安慰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回来后,他还嘻皮笑脸地对木琴讲,城里人身子骨娇惯,经不起山里的风寒。从今往后,就让他盖两床被子吧。咱俩挤一床睡,也暖和些。木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没作声。 寒冷的冬天(二)(4) 京儿还没上床,正趴在八仙桌上,就着那只豁口的煤油灯,翻看着秦技术员带来的那堆书籍。 满月的不期来访,令秦技术员尴尬万分。想穿衣,不方便。躺在床上,又不礼貌。他只能半欠起身子,与她打招呼。 满月自觉来得不是时候。她只得就一路上想好了的一肚子恭维讨好话中,捡自以为满意的话,哆哆嗦嗦地抖搂了几句。本想再多说几句凄惶话,挤几颗眼泪出来的,终是没有成功。 京儿不知是嫌她深更半夜地跑来打扰了自己百~万\小!说而厌烦她,还是担心秦技术员再重茬儿着凉了,便很不耐烦地把她打发走了。满月连柱儿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提起,更别说提及入技术组的事了。 这回,满月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或许是有关命根子柱儿的前程大事,就算是再大的难堪和屈辱,也不会摧毁她心中唯一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的。 第二天,她假装上山拾柴,远远地跟在秦技术员率领的那帮如人中骄子鸟中凤凰般的技术小组成员后面,山上山下地奔波了一上午。终于,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满月鼓足勇气扭扭捏捏地凑上前来,与秦技术员搭话。她又腆着脸,硬是将秦技术员拉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才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将昨晚上想了一宿的话统统倒出来,而且声音呜咽泪水横飞。甚至,她几次拉住秦技术员的手,要给他下跪。 秦技术员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而且,身后正有群年轻的眼珠子如探照灯般来回不停地扫射着他。他的心先自软了不说,连腿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红着脸,慌慌地说道,大妹子,千万别这样。我去帮你说说。行不行的,一定给你个准话哦。 说罢,他撇下还在哽咽作揖的满月,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对正拿眼偷看着的京儿们道,咱们到山那面去看看去。便慌不择路地抢先逃去。 秦技术员是信守承诺的人。当晚回来后,他就对木琴说起了满月的事。还说,这么大的杏林子,技术小组的人手也确实太少了些。 木琴半天没吱声。 这时,茂生忍不住也插了嘴。他也好像着凉了,鼻子囔囔的,有股清水不停地从鼻孔里淌下来。看来,昨晚他不见得有多暖和,今晚肯定会逼木琴跟秦技术员要回自己的被子的。为这事,钟儿曾暗地与杏仔打赌。钟儿赌他会要回被子。杏仔赌他不会去要,还会与娘争抢一床被子睡。赌资就是,在赌输者的额头上狠狠地打上十个爆栗儿。 茂生说道,秦技术员说得也是。那孤儿寡母的,看着也怪可怜的。 木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要是可怜,就跟她一块过去。 茂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子。他不自然地站起身,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随之就装模作样地出了屋子。 木琴又把昨晚对满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她一再强调,今后再进一个人,就是柱儿的了,绝不会是第二个人。秦技术员的书呆子气上来了。他坚持道,最近就得让他进去。要不,这冬季剪枝的事耽误了,可要影响明年产量呢。 木琴踌躇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妥协了。她说道,那就让他过两天再去。先当个帮忙跑腿的,不计义务工。等冬剪量上来了,再正式纳进去。 秦技术员孩子般地笑了。他又与木琴说了些今天察看的结果和下一步冬剪的想法,准备三两天后就开始培训剪枝技术之类的活儿。说完这些,他便如释重负般轻飘飘地回到了西院里。岂不知,他轻松了,满月对他的感激之情又招惹出了多少事端。 睡觉前,钟儿一直盼着茂生能尽早开口说话,叫娘去要回自己的被子,或是自己亲自去讨要。但是,茂生竟然没提一句关于被子的话题,依旧与木琴合盖一床被子。并且,俩人争夺了半宿被子,以致弄得那张本就陈旧腐朽的床体“咯咯吱吱”地响个不停,烦死个人。 第二天,钟儿只得乖乖地让杏仔打了十个恶狠狠的爆栗儿,以致额头上都泛起了红晕。 寒冷的冬天(三)(1) 四季和兰香两口子天边里也想不到的好事,竟在一夜之间,出人意料地降临到了自家屋顶上。 就在秦技术员带领着技术小组和部分村人,日夜紧张地进行着杏林土肥管理和冬季剪枝的繁忙阶段,公社组织的征兵工作也已鸣锣开场。 杏花村人对娃崽儿当兵一事,并不怎样上紧儿。并不是说村人不愿意让娃崽儿去当兵,而是从没奢望过自己娃崽儿能够当上。 自从三十多年前**摸进深山里,抓走了包括茂生爹在内的一批精壮年汉子,当了不明不白的兵后,杏花村就从没有出息个当兵的。公社每年都搞征兵工作。但是,这样的好事怎会轮到杏花村呢。即便山外的适龄青年都走净了,恐怕也不会轮到杏花村人的。 每年,不管公社怎样吆喝,也不管酸杏怎样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杏花村人别说吃肉了,就连点儿清汤寡水也尝不到一口。公社掌握的那点儿可怜指标,还不够公社大院里那帮狼崽子们争抢的。再加上各村支书等要害人物的崽子,僧多粥少,更没了山沟沟人的份儿。 酸杏却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就弄到了两个指标。这是酸杏在台上时打死都不敢想的美事。连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对了自己女人道,这世道真是变哩。原先在台上挣破了头,连点儿肉腥味也闻不到一丁点儿。现今儿下了台,竟破天荒地一下子弄到了两个指标。这不是捉弄人,是啥儿吔。 其实,酸杏所以能在下台后搞到招兵指标,并不是谁在有意捉弄他,而是人与人之间固有的情感牵扯所致。 在听到公社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后,酸杏心下就想,自己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往后再想安置身边的娃崽儿们已是难上加难了。不如趁自己还有着过去为下的这份老脸面,找公社领导要求去。看能不能把三娃崽儿劳动送走。二娃崽儿人民暂时被安置在技术小组里,也是很可意的事了。这里既有人民的自身优势,更主要的是木琴特意安排的结果。其中的深意,他心知肚明。 于是,他到公社,找到沈书记。央求领导照顾照顾,把劳动送去当兵。沈书记虽是脾气大了些,不好讲话,但酸杏却是让他硬生生地给赶下台的。尽管是自己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做出的被迫无奈之举。不管怎样说,他心里还是有种歉疚的成份在里面。于是,他大笔一挥,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酸杏,说老贺呀,别人来做说客的,求情的,都叫我一句话给撵出了屋子。唯独你来,我却要给你这个面子呢。就叫娃崽儿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吧。等他回来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你呀。说得酸杏心里一热,眼眶里发酸,直想掉眼泪。 有了这张纸条,劳动的兵就算板上钉钉儿跑不掉了。至于体检政审之类,绝对没有一丁点儿的问题。劳动的身体壮实得像只小老虎,自家的祖宗三代也都是疤麻没一点儿的。 出了沈书记的办公室,他又去找武装部长。 在见到部长的一刹那,酸杏忽地改变了主意。他没把沈书记写的条子拿出来,而是直接央求领导看在老情面的份儿上,给自己匀一个当兵指标。部长与酸杏保持了多年亲密关系。虽说酸杏已经不在台上干了,他的下台却是另有原因的。因了心下同情酸杏,他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还叮嘱道,也就是你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酸杏心里大感安慰,就想,这人呀,还是宽仁厚道些好。不管自己是身在高位,还是身陷泥洼,少一点儿张扬跋扈逞强斗狠,多一点儿行善积德,总会有人感念你往日为下的好儿来的。娘的丧事和而今的境遇,都明白无误地验证了这一点。 他回到家里,既为自己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欣喜,又为如何发放这多余出来的指标而大伤脑筋。若是往常,他肯定会在村干部会议上摊出来,数看一下谁家的娃崽儿最需要,再决定分给谁,绝对地大公无私。而今儿却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是个平头百姓,没有必要再胸怀村民放眼山外了。那就要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用好手中这一宝贝指标。他原本想,干脆把余出的指标给人民算了。就让他亲弟兄俩一块当兵扛枪,一块出人头地去。但是,人民并不热心去当兵。他似乎被果林管理的事给迷住了心窍。任凭酸杏怎样劝说,人民都不为之所动。无奈中,他只能盘点村内的其他人选了。 酸杏把村里几个大门大姓的人家数算了个遍,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还是往李姓家的人窝子里靠长远些。宋家虽有茂林和木琴,但他从就没把茂林放在眼里,而木琴又与自己有了深深地裂痕。自己绝不能上赶着添她的后腚门子。不仅自己心里过不去,恐怕全杏花村的人都会嗤笑他酸杏的卑劣行径。贺家现今儿又没有够条件的娃崽儿。 他先是想到了振富家,并把这消息透露了过去。但是,洋行也不热心去当兵,而是近乎狂热地迷上了杏林管理,见天儿影子般地跟在秦技术员的屁股后头搞管理。振富不敢在大白天里直接去酸杏家,怕让木琴知道了俩家走动得亲近,会有什么想法。他夜里亲自跑去道谢,无不遗憾地说道,儿大不由爷呀。死洋行鬼迷心窍地跟定了秦技术员。阳间大路他不走,偏偏要走鬼道不回头呢。空让你牵挂了呀。 酸杏只能一笑,说,和俺家的人民一样呢。娃崽儿有自己的主见,跟着搞杏林管理,未必不成气候。 那么,剩余的指标当然也就便宜了振书家。得到最大便宜的,就是四季家的二儿子秋分。他家大儿子夏至也是着了迷般屁颠屁颠地跟了秦技术员学习杏林管理知识,还没有去当兵的想法。 兰香从心里感激酸杏两口子,就经常出入酸杏家的庭院。不是今天送几样米粮,就是明天去帮着做几样活计,俩家走动得很是频繁。她对木琴的热切劲儿也渐渐地淡了一些。 经过一次次地体检选拔,劳动和秋分的兵已经定上了,最近几天就要走人。 在村人大跌眼珠子的惊讶羡慕中,俩家紧张地为俩崽子的出行做着准备。其实,也没有啥准备的。部队上来带兵的人早说过了,啥儿也不用带,连裤衩都不叫做。到时,俩人换上黄军装走人就行了。但是,俩家人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美事,依然急慌慌地为娃崽儿赶做内衣裤衩等。还惦记道,山里人从来都是精赤着身子穿滑筒子袄裤的。若是出去睡觉,光腚溜秋儿的,不得叫外面人笑掉大牙呀。但是,这内衣裤衩等衣服如何缝制,谁也没有做过。几个妇女凑在一起胡寻思瞎琢磨,像赶制外衣似的捣鼓出外套不像外套内衣不像内衣的四不像来。这样的内衣穿在身上,四下里不得劲儿。不是劳动嫌缠身磨皮,就是秋分叫嚷着硌肉割蛋。弄得两家人把缝制好的内衣拆了改,改了再拆,反复折腾不休。 兰香拿着已经改了三回的内衣,又跑去找婆婆帮忙修改,说秋分老是嫌裤裆不得劲儿,要么裆浅得提不上腰,要么嫌裆深得能揣进头儿猪仔。振书女人也是傻了眼。万般无奈下,她就拿着这件“半成品”,去找三儿媳妇金莲。 寒冷的冬天(三)(2) 金莲还是独门独院地居住在河西岸高坎上的院落里。庭院里依旧收拾得杂草不见井井有条。金莲也整日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每天,除了料理院外屋内的琐碎家务,她就一心一意地供奉着神龛上的神灵牌位。因为来她家里的外人几乎没有,她便不再像在饭店时那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了,而是直接把神位摆放到明堂正中显眼的北墙上。一进门,就正对着神龛。她特意请人给做了一个大条几,靠北墙安放着。上面供奉着老师的神位。还用一块大红布细细地裹着,显得十分抢眼。 神位是一块很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写有“先师神灵之位”几个字,是振书费了好大的劲儿书写出的极精工的正楷毛笔字。神位前放着一个似乎很有些年头的铜香炉,里面昼夜燃着三只香。香炉的旁边摆放着苹果、糖块、点心等供品。金莲一天三时地对了神位叩头礼拜,日日不间断。 振书女人进门的时候,金莲正对了神位埋头礼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什么。振书女人不敢随意打扰,就悄没声息地躲在门外静候着。直到金莲礼拜完毕,方敢进了屋子。她先对着神位作了个揖,才拿出秋分的内衣,让金莲给修改。 在供销社饭店居住时,金莲就已学会了缝制内衣裤衩等针线活。家里大人小孩的衣裤,也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因而,这样的小活根本难不住她。她没有因与兰香的不和睦而置之不理,而是挺痛快地接过来,放到锅屋的土炕上,认真地修改起来。 金莲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与婆婆闲聊起来。她说,昨晚,老师告诉她,村里要不太平哩。这两年里,恐怕总要出事呢。 振书女人吃惊地问道,咋咧,又要出啥事呀。 金莲说,天机不能泄露哦。你就等着瞧吧!早晚就要有动静嘞。要是村人能合起心来敬神礼拜,或可免除这场灾祸呢。 振书女人说道,咋能合起心哟。除了咱家还能真心实意地供奉神灵,你看看,有哪家还对神有诚意吔。 金莲说,也不是的。就是有人想供奉神灵,也不知到哪儿供奉,怎样供奉呀。除非在北山脚下建起座神庙子,月月去烧香礼拜,也就算诚心供神哩。那个地方本来就有座神庙的,供奉的就是我的老师。后来,我老师又闭关修炼了几百年,足不出仙洞神府,敬神的人也就渐渐懒散哩。到最后,竟连神庙也弄没咧。现今儿,老师又重开洞门出府拯救世人了,可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就找上了我。可我这地方太小,施展不了多大的神威。得有个神庙依靠着,老师才能大施法力,去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呀。 振书女人咂舌道,要说这修庙敬神的,过去还行,现今儿可不敢明瞪大眼地搞了呢。公家可不允许这些。 金莲道,这就得靠咱去鼓动串联呀。要是真的把神庙修起来,咱的阴德可就大了天边儿去哩。往后,就有神灵时时在身边护佑着。日子安定了不说,还能保佑咱家后人有大出息呢。 金莲最后的话,让振书女人彻底地动了心思。她认真地掂量着金莲的话,就想,要是自家齐心协力地出面鼓动村人,把庙修建起来,那将是个多大的功业吔。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有了劲儿。她就道,先试试看再说,保不准能成呢。 金莲见婆婆起了意,就进一步鼓动道,光指靠着咱一家不行,得全村人都动起来,才能办成呀。 振书女人频频点头称是。 待拿着金莲改好的内衣出了门,走在回家路上,振书女人却又犯了愁。虽说修庙敬神是件好事,更是一场大功德,但是,又会有谁人听自己的呢。现今儿,村人除了忙乎着种自家的承包地,就是想法子怎样挣钱,哪会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扔到庙里头呀。于是,她就有些后悔,不应该在金莲家里,守着神龛上的圣灵,应承了这事。要是许出的愿不能兑付的话,神灵可会生气发威的呀。 这么想着,心里就惶惶地,脚下也失去了准头。她磕磕绊绊地踩上河床中供人过河的石头,一不留神儿,竟一脚踩进了封冻不实的冰窟窿里。顿时,刺骨的冰水浸湿了棉鞋和棉裤腿,冻得她浑身直哆嗦。她更是吓破了胆,心下寻思道,这一准儿是自己心志不坚,惹恼了神灵,给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往后,可不敢再惹恼了它。说出的话,许出的愿,就得偿还呢。 她一边低头认真琢磨着怎样才能还愿,一边急惶惶地往家里赶去。半路上,在酸枣家屋墙角拐弯处,竟又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俩人都吓了一大跳儿,并都失声惊叫了起来。 酸枣婆娘也正急急地往外去。不想,竟和振书女人撞在了一起。她起着高嗓门儿惊道,哎呀娘哟,吓死我哩,吓死我哩。 振书女人也使劲儿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窝子,喘着粗气回道,他婶子哟,咋这样急着出门呀。看把我的魂儿都吓掉咧。 酸枣婆娘问,嫂子,刚从河西金莲家回呀。 振书女人把给秋分改内衣的事简单地讲了一遍,转身就要走。因为惊吓过后,脚上、小腿肚子上的寒气又顺着两腿直往上身涌,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轻微磕碰起来。 酸枣婆娘一把拉住振书女人不放。她说,做饭的时辰还早呐,到我家去坐坐呀。 振书女人本不想去她家,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一说话不注意,招惹了她的不如意,自己可真是没事找事了呢。但是,人家热切切地往家里拽,家门又在身旁,自己当然不好意思拒绝。推让狠了,反倒真的要惹恼了她呢。振书女人表面上应承着,心下却一百个不情愿地迈进了酸枣家门。 寒冷的冬天(三)(3) 酸枣的院落收拾得不算利落,鸡狗鹅鸭撒了一院子。地上散布着东一堆西一滩的屎粪,还散落着一些家畜吃剩下的玉米粒。每天大清早,酸枣都要把院里院外彻底地打扫一通儿的。无奈,婆娘总喜欢散养家禽牲畜,说俺们北山村都是散养的,喂养的鸡鸭长得欢势,下蛋也多呢。于是,酸枣的努力就白白浪费了。酸枣又一直不习惯这样的散养,见到院里脏兮兮一片,忍不住就动手打扫一下。待婆娘窝囊一天,弄得满院子邋遢一地后,再于次日清早打扫一通儿。如此反复,成了俩人每日不变的必修课。 屋内收拾得还算整齐,比较简陋的家具很规整地排放在墙面屋角旁。地面也干净,由此才可看出酸枣每天打扫屋院的功绩。毕竟家禽牲畜进不了屋子,单凭婆娘和晚生俩人再怎样闹腾,也不会吃喝拉撒如牲畜一般,全弄在屋里的。 酸枣爷俩不在家,到北山上去寻干柴了。只有婆娘一人在家清闲。 酸枣婆娘热情地把振书女人让进了锅屋里的热炕头。她还破天荒地给倒了一碗热水,硬塞进振书女人手里。振书女人假装着谦让了谦让,便迫不及待地喝起了滚烫热水,借此驱赶浑身的寒气。 酸枣婆娘就一个劲儿地夸秋分有福气,命相好,天生就是块当兵的料儿。她还紧忙打探四季走的是啥门路,咋就人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了当兵的指标呢。振书女人刚想把酸杏的功劳大大地铺排一阵,忽而想起这婆娘一直与酸杏女人对着干,是死对头。若是说出实情来,肯定会惹出乱子来的。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说晚生还小呢?等到了当兵年龄,我自会帮你吔。把婆娘喜得一口一个好嫂子地叫着,越发与她亲近起来。 婆娘似乎为了感激振书女人的好心,便形迹鬼祟地凑上前来,嘴巴差点儿伸到了振书女人的耳朵上。她悄声说道,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甭露出去吔。 振书女人被她嘴巴里呼出的酸臭气顶得微微一趔趄,赶忙往后躲了躲。她回道,你就讲嘛,我还能把你给卖出去呀。 酸枣婆娘就像讲故事似的,把心里实在憋不住了的话讲了一大通儿。她说,木琴和秦技术员有了一腿呢。虽是整日偷偷摸摸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俩人早就办了实事啦。可怜茂生还蒙在鼓里,戴着绿帽子,见天儿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振书女人吓得赶忙打断她的话,说,这都是听谁瞎讲的,没影儿的事。要说别人,我倒还信。要说是木琴,打死我也不信呢。 婆娘煞有介事地道,不光你不信哩,连我也不信。可这竟是真的呢。有人远远瞧见,俩人在杏林子里肩靠肩嘴对嘴地讲悄悄话,比两口子还亲热呢。这就假不了咧。听说呀,木琴两口子经常为秦技术员来咱村住家里的事赌气吵架呢?还把新买的饭盆都踢碎了。有段时日,俩人还不在一块睡觉,茂生睡锅屋,木琴睡堂屋,十天半月地不搭腔呢。 振书女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心下想,甭看木琴整日风风火火的,像个大老爷们儿,恐怕也经不住大城市里来的大知识分子的招惹。秦技术员虽是有家有老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长时间地蹲在山沟沟里,到底熬不住夜里的清净。弄出点儿沾花惹草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事,反倒不正常了。 看到酸枣婆娘卖力地为自己传播这样隐秘的消息,振富女人反倒觉得,这婆娘对自己知心交底的,也是相信自己,看得起自己,没把自己当外人。放眼整个杏花村,还有哪家女人能被这个疯野的婆娘看得起呀,也就是自己吧。 这么一想,振书女人心下就有种说不出的轻飘感觉。所谓投桃报李,她便也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婆娘听,赢得婆娘的更多好感。她也做出神秘样子,凑到婆娘耳根子上,悄声把金莲的话细细地讲了一遍,还在其中添加了一些鼓动的话语。最后,她说道,也就是与你好,知道你是个明情的人,才跟你讲的。要是换了别人,我还不告诉她呢。 酸枣婆娘本就经历过鬼魂附身的事。再加上头一个男人早早地死了,更是让她遭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生活磨难。她早就对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了。听得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婆娘胆怯地问道,那可咋办哦。修庙可是个大工程。咱一没钱财二没人手,就是想修,也修不了不是。 振书女人见婆娘上了心,就趁势打气道,这事也甭急。等咱说通了别人,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自是有人出钱出力呢。 最后,振书女人还叮嘱婆娘道,这事也得暗地里做,不敢拿到人面场上呢。要是叫外人知晓了,捅到上边去,可就瞎咧。 酸枣婆娘看到她讲话的严肃样儿,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称是。 寒冷的冬天(三)(4) 振书女人回到家里时,已到了做午饭的时辰。振书正与二儿子四喜趴在锅屋的热炕头上,翻看着那两卷发霉泛黄的书。 在振书的三个儿子当中,顶数四喜脑瓜儿活络,有悟性,也肯钻研好学。从小时起,振书就偏爱四喜,总是拿一些连自己还一知半解的东西跟他讲。四喜也就懵懵懂懂地接受着爹的先期启蒙教育。及到结婚后,仍是喜好听爹讲解一些阴阳八卦五行生克之类的东西。到如今儿,竟能略通窍门粗晓门径了。有时,他还能与爹就书中的一些法门进行一番辩论。偶尔,也能难住自恃精通阴阳宅第的振书。特别是在深冬腊月的空闲季节,俩人就经常蹲坐在老家锅屋里,头顶头地刻苦钻研着书中的道理。 振书女人开始做饭,又听到爷俩展开了一场激烈辩论。辩论的主题,竟是金莲家的宅基问题。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辩论的气氛充满火药味儿,场面显得火爆十足。爷俩互不相让,各执己见,且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依然谁也不服谁,谁也听不进谁的解释,各讲各的理。 振书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解说道,你弟的宅基座落村西,为兑宫。宅子又是乾宅,按九宫图推断,当属乾宅稳坐兑宫。宅子后又靠近北山,有依靠端坐之相。屋前又有河水绕流,为明堂有水格局。书上不是说:“乾坐兑宫金相和,资材六畜昌盛多,妇女贤孝妾生子,还要坤艮同相罗”。你看看,你弟可不就是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有钱财有身份有名声么。还生了一儿一女一枝花,村人谁不羡慕眼馋哦。 四喜仰头犟道,你说的宅子是乾宅不假,乾宅坐兑宫也不差。我讲的是,你给开的门相不好。 振书生气了。他绷紧了面皮,瞪突了眼珠子,厉声叫道,咋儿啦!门相咋就不好。 四喜依然不管不顾地犟道,你只顾着按九宫图来推断,却把乾宅的大门开到了东南方向上。这是巽门呢。乾宅巽门主着家妇损伤,失身不正,有多淫艳妆的嫌疑。你看看,弟媳妇经历过的那些事体,不就应验了么。 振书被四喜的话噎得满脸通红,半晌儿搭不上腔儿,脸上竟然淌下了细汗。 若是争论就此打住,便啥事也没有了。但是,正在做饭的振书女人扁扁就听到了四喜讲的话。知道金莲所以会做出丢人败脸的事,全是振书一手造成的。原来是早在建造房屋时就给埋下了祸根儿了,心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扔掉手中刷锅的饭帚疙瘩,对男人嘟囔道,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整日神神秘秘地装得像个神人似的。原来满肚子里也是盛了一泡儿青屎,一样的草包相儿。要不是你不懂装懂,四方家能做出那种事么。害得一家老少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好几年,到现今儿村里人还时常讲起,都当笑话听呐。要是没本事,往后就充没本事的样儿,别在人前背后地装明白。你倒是先把自家的事弄明白咧,别再空惹村人当笑料儿哦。 寒冷的冬天(三)(5) 这样的话,分明是火上浇油。弄得振书尴尬万分,又进一步加剧了爷俩的争吵。 振书扭头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要是不明白,你咋儿缩在家里不去给四方搞哦。你去嘛,现今儿就去也行哦。我见天儿在家做饭伺候你呀。 他又回头瞪着四喜喊道,你说门相开得不对,那你说得往哪儿开呀,开啥样的才对呀。连个阴阳八卦还没弄明白,就敢教训起老子了。看你的本事没见长进,胡搅蛮缠的劲头儿倒生发出来哩。不用过多久,你都敢把你爹塞进裤裆里当牲口骑哩。 四喜不服道,你也别净说些噎人的话。理正就不怕别人说呀。这乾宅开巽门就是不对相儿。开了就得出歪道,就得出淫事呢。 振书满肚子的火气直顶脑门儿。他开口骂道,你个犟种儿。你说门往哪儿开。你说说,到底开到哪儿好。开到脑门子上才行么。 四喜也是被爹连骂带数落地弄出了火气。他同样瞪着眼珠子,红着脸面,抬高声腔地叫道,往哪儿开,往西南坤向上开嘛。书上不是讲:“乾宅坤门吉无疑,夫妻正配诸事宜,富贵双全还高寿,丁财俱旺人称奇”么。再说,他家宅子的东南边有涧水。东为木,西属金,金又生水,这宅子座落的地方是山水相反的格局。巽门属东南,宅门前山水反攻无情,定主男女俱淫娼赌。就得在院墙东垒起一道影壁墙来,堵住东来的这股煞水,才能保住日后平安无事呢。 振书差点儿被四喜娘俩气疯了。他顺手把土炕上的茶碗摔倒地上,恨道,你滚,滚得远远的,不叫我看见才好呢。毛儿还没长全呢?倒想扎翅膀飞嘞。我咋就瞎了眼,看中你这个糊涂虫了呢。往后,你也甭想着再在我这儿学一丁点儿的本事哩。 四喜竟真的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回道,你寻思我愿意跟你学呀,净教些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本本上的东西。跟你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这就到外面拜明师学真手艺去,看看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说罢,他摔门出了院落。气得振书瘫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气,还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振书女人也是大气不敢出,知道自己的一番话把爷俩惹恼了。又听到四喜说要出去拜师学艺的,心下真是急了。她怕自小就有犟脾气的四喜真的要抛家舍业地跑到外面去,那可咋办好噢。 她也顾不得做饭了,急急地赶出门去。她要去说服四喜,千万别上了犟劲儿,真的就跑出去胡闹了。 寒冷的冬天(四)(1) 杏花村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来了一个人,却又一下子走了三个人。来人就是秦技术员,而走的是劳动、秋分和四喜。 秦技术员是暂住人口,来教完杏林管理后,拐过年就要回单位上班的。劳动和秋分是响应党的号召光荣入伍去保卫祖国的,算是名正言顺走的。只有四喜的外出,令人大感意外。目的不明,行踪不定,就连家人也是说不清道不明。 振书一家对四喜外出的解释,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比较统一的口径是,四喜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经见些世面。一句话,就是像振书当年那样,出去做生意了。难说到哪儿去落脚,更别说啥时回来了。 村人都不大理解,觉得四喜也是三十好几就要往四十里奔的人嘞,又拖家带口的,怎就能割舍下妻女老小一大群人,自顾自地外出奔波闯荡呐。有怀疑的,猜测他是不是做了啥违法或见不得人的事了,怕事情败露没得好果子啃,提前鞋底抹油遛了。有好奇的,就到振书家或是四喜家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又都得不到令人信服的准信。 四喜媳妇桂花一脸的愁苦相儿,就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村人,四喜的外出,肯定有家人言不由衷的苦处,只是不好直说而已。振书两口子倒能抻得住气,言之凿凿地讲明,四喜是去做生意的。但振书女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无奈与担惊,又为桂花的愁苦相儿作了无法掩盖的补充和说明。 洋行不屑地说道,啥儿去做生意咧,恐怕是出去拜师学艺捣鼓阴阳去哩。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技术小组成员正围坐在秦技术员身边休息。身边就是当年京儿与叶儿躲藏在粗大枝桠间偷偷摸摸搂抱亲嘴的歪脖大杏树。 此时,树干枝桠间积着一层被太阳烤化后又冻结的雪冰凌。有的附着在枝干上,灰白晶亮。像蛇褪下的皮,蜿蜒起伏,似断又连。有的,则从枝梢上颤巍巍地笔直倒垂下来。像石匠手中的钢钎,随风摆动,摇摇欲坠。 洋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块雪冰凌“嗖”地坠下,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脑壳儿上。幸亏有棉帽子护头,才没有把他砸晕。却早有冰凉的碎块钻进了滑筒子棉袄领口里,冰得他“嗷”地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赶忙解开扣子,往外抖落业已融化殆尽的冰茬儿。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起来。 夏至还从雪地里偷偷抓起一把雪,趁势又塞进他刚刚抖落净的棉袄领口里。夏至一边向秦技术员身后急躲,一边叫道,遭报应了吧。谁叫你诬陷我二叔呐,老天都容不得讲别人坏话的人哦。 洋行想去抓他,又碍着坐在中间的秦技术员。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连中间那位一堆儿扑倒在雪地里了。洋行只得罢手。他又赶忙解衣掏雪,并恨恨地道,死夏至,你等着。我非把你裤裆里装满雪不可,叫你裆里那堆软肉变成硬梆梆的冰坨坨儿。 人民紧靠秦技术员坐着。他问秦技术员,这阴阳宅基五行八卦什么的,是不是真有哦。 秦技术员沉吟半晌儿,说道,我也说不好,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先是从远古时的伏羲首创八卦,后由商朝末期的周文王演变成六十四卦,著成《周易》一书,成为一部包括了政治、经济、伦理、文学、天文、地理、哲学、占卜等等于一体的集大成著作。内容包罗万象,深奥难懂。以后又有了更多分支,就是各阶层的人根据自己需要,钻研派生出来的各个学科领域。阴阳学就是其中的一个支派,在民间延续发展了几千年。直到今天,仍在继续存活发展着。 洋行打断他的话,一锤定音地说道,都是封建迷信呢?谁会相信这些呀。 秦技术员却说,也不能一概而论。阴阳学所以存在了几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们没有深入地研究过它,就不能蛮横地一口否定它。这也是严谨治学的科学态度。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而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呀。 秦技术员带领着几个年轻人,在教授杏林管理的空隙儿,经常进行这样的讨论。漫无天际,不定主题,遇物而论。既显示出他的博闻强记来,又给洋行们填补了知识上的匮乏。正因为如此,引得洋行们整日跟屁虫似的赖在他身后不离左右。甚至他去小解,也会有人不经意间跟随着上前尿上几滴。 人民又问道,那鬼附体是咋回事吔。我奶奶死时,就有人叫我奶奶给附上咧,跟真人的做派一摸一样呢。 秦技术员老实地回道,这事也确实有过,不是谣传。小的时候,我也见过的。我也弄不懂,这到底是啥缘故。或许等科学研究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搞清楚吧。 这是洋行、京儿们第一次从令自己敬佩的人嘴里听到的关于阴阳鬼怪等等的论断。既不全盘反对,又不完全支持,模棱两可,由着每个人自己去寻思吧。他们被弄得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信好,还是不信的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要对此类东西有个重新地认识。不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它,也不能道听途说,更不可人云亦云。 就这么闲聊了一阵子,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秦技术员又带着几个人钻进了树林子,指点着这棵树怎样整形,那一棵怎么修剪。 寒冷的冬天(四)(2) 经过了五、六天的辛苦劳作,被划出的实验林冬剪作业渐近尾声。 原本张牙舞爪任意疯长的树枝,在秦技术员的指点下,被修理得变了形。或是摘了树心,或是扭折了枝梢。按秦技术员传授的专业术语,就是“促进长树、造就骨架、平衡树势、安排枝组”。在修剪上,又是短剪甩放,又是疏剪回缩,等等。一开始的时候,弄得技术小组里的几个人晕头转向。光是那一堆难记的词,就把脑袋塞得晕晕乎乎的。后来,秦技术员改变了教授办法。他亲自爬山上树,手把手地教,一个要领一个要领地演示,才算把这群山中笨娃儿们教明白了。只是苦了秦技术员。他在城里养尊处优地惯了,一下子跌进这强体力行当里,爬山越岭上树攀枝的,身体先就吃不消,生活又上不去。他原本方方正正的脸盘子,就日渐干瘪了下去。红润润的脸膛早失去了光泽,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弄得他如村人老农一般。 洋行京儿们明白了,村人却是不明白得紧儿,他们一齐惊呼道,这哪是护理杏林呀,分明就是祸害林子嘛。杏树好容易长得这样大了,竟连砍带折的。甭讲开春挂果了,能不能活下去都够戗呢。于是,村人就去找木琴告状,说秦技术员拿咱的林子当柴砍呢?大队到底管不管。要是不管,俺们可就告到公社去呀。 木琴就替秦技术员解释,说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高科研人员,帮咱搞的是科学管理,怎会拿树当柴砍呢。但是,木琴也搞不懂,这科学管理,就非得砍树剪枝呀。看到树下满地的枝干,也是心疼的很,但又不好说出口来。毕竟秦技术员是自己去央求请来的。既然相信人家,就得让人家放开手脚干去。用了人家,又不相信人家,这不是木琴的做派。木琴便与村人一样,整日忐忑不安地盯看着秦技术员的举动。有话只得强装进自己肚子里,不敢说出来,还得强装笑颜嘘寒问暖。 酸杏对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做法始终持怀疑态度,这是显而易见的。 自打上次村民大会后,他的家里就经常聚着几个人,细细盘算着这收林子的利与弊。来人中,有振书、四季、茂青、茂山等人。有时,振富和茂林也瞅空儿跑了来,把木琴的心思和下一步的筹划讲给酸杏听,征求酸杏的意见。尽管酸杏已经下台,但是,他的余威仍在,二十几年拼打修炼起来的威望依然结结实实地蹲坐在村人心中。特别是多年来跟随他东奔西跑的振富茂林们,一直把他当作了当家持事的主心骨,一霎儿也离不开。一旦几天听不到他的话语,心里老是觉得没有底儿,做啥事也没有了谱子。 起先,酸杏总是对来人说,我已经下了,不能再对集体的事指手画脚了。都听木琴的指派就是。集体的事都由她全权负责的,自己说多了反而影响她的工作。 振富就讲,虽是木琴当职当权,任事全由她说了算不假,可这林子却是集体的,是大家伙儿的财产。弄不好,事情办砸了,损失的可是各家各户的呢。 茂林也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指靠着一个外人来帮咱管理,能真心待咱么。要是弄好了,他的报酬咋算。要是他拿走大头儿的话,咱也就跟着瞎忙活,光剩了喝汤的份儿哩。要是弄不好,人家拍拍屁股走人。这剩下的烂摊摊儿,谁来收拾呀。 原本老实嘴拙的茂青也跟着着急。他道,我去查看哩。好端端的树,竟被硬生生地砍了树枝掏了树心。开春后,就算不死,也缓不过劲儿来呢?更甭指望着今年挂果吃杏咧。 这些众口一词的话语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灌多了,就弄得酸杏心下也发毛儿了。他想,虽说自己已经下台了,毕竟这是涉及到全村老少切身利益的大事,马虎不得呀。是得提醒提醒木琴,叫她防着点儿。这样做,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寒冷的冬天(四)(3) 犹豫再三,他还是腆着脸面,在路上截住木琴。他把自己的担心讲了出来,并解释道,我本来不该插这个嘴的,也显不着我来多管闲事。就是看着这样搞,放不下心。村人也都是有想法,碍于情面和身架,才不敢与你讲。你也甭怪我多事哦。 木琴大受感动。她说道,大叔,亏你不计前事,真心来提醒我。这事,我也是考虑再三才决定的。当初,我去市里时,就是想联系一下怎样管好杏林。谁知,市里的人非常热心,说不要任何报酬,专门免费派个最好的研究员来帮咱搞。就是想通过帮扶,在咱村搞出个现场典型,把全市的果林生产推动上去。说白了,就是借咱这块地儿,打出他们的牌子,等于替他们搞宣传了。我想,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呀,就痛快地接了下来。看来,秦技术员是真心实意地帮咱搞管理的,不会有事呀。 听见木琴这么说,酸杏不再说话。他寒着脸听着,末了道,该提的醒儿,我也提哩,你就看着办吧。说罢,转身回了家。 振富茂林们依旧习惯性地前来探问。酸杏就把自己与木琴交接的事讲了,说,她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何况是现今儿的我呢。 人们都充满了忧虑,说眼瞅着是往火坑里走的路,得想啥法止住才是呀。这样的悲观情绪,更进一步地刺激着酸杏。他觉得,木琴正带着全村老少一步步地向火坑里挪动着,即将要烤成糊肉了。他越发坐卧不安,像以往一样,替全村人焦心上火。 女人了解酸杏的苦楚,就劝说道,你也别为这事受煎熬了。反正咱都不干咧,由着木琴掌管执事吧。弄好了,咱跟着沾光。弄不好,就算没有杏林这回事。往年,咱没想过卖杏,谁又在意过杏林的好孬呀,不都当柴砍了烧火么。 酸杏不愿意听。他说道,话虽是这样讲,可咱不是吃过卖杏的甜头,都把人的胃口调得老高了嘛。要是忽地一下子弄砸咧,不仅对村里人交代不过去,恐怕还会引起大乱呢。 女人不再劝说,而是心下可怜道,看来自己男人当官当上瘾儿哩,都忘记自己不是官了,还在想着官内的事。 酸杏思前想后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要阻止杏林冬剪生产了。 他把振富和茂林找来,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看他俩是啥态度。振富和茂林早有此意,却不敢挑头儿。今儿,见酸杏又冒出了头,心下当然乐意。只是俩人不知如何阻止才妥当。 酸杏点拨道,只要大家伙儿不出工不动手,指靠着技术小组的几个人,就是剪到杏熟了也剪不完呐。再者,各家都把参加技术小组的自家娃崽儿撤回来。秦技术员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 这样的主意,正说到了俩人心坎上。只要振富负责把洋行撤回来,振书负责孙子夏至,茂林和茂青负责公章,酸杏负责人民和柱儿,这事也就成了。 在经过了一阵周密地谋划分工后,仨人便分头开始实施这一“阻止计划”。 寒冷的冬天(四)(4) 在动员村人拒绝出工上,酸杏再一次显示出了自身拥有的强劲号召力。 贺姓人家中,除了酸枣和满月两家外,其他人家均听从了酸杏的意见。就是坚决反对集中管理杏林,不但不出工,还齐了心地要求把原本属于自家的杏林再要回来,由自己舞弄,决不允许技术小组的人插手。 满月家不跟随贺家的集体行动,当然有满月怀揣着对秦技术员诚心诚意感激的成份。更主要的是,喜桂已经早亡,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不顾全大局,执意迷信木琴和秦技术员的鼓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没有谁拿她当回事的。 只有酸枣的执意妄为,令贺家人,特别是酸杏大惑不解。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酸枣对木琴一家人的感激之情,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即使是自家婆娘与满月和茂生娘当街对决惨败后,与木琴弄得水火不相容的那些日子里,酸枣依然不改初衷。认为木琴就是下世的活菩萨,是特意来拯救自己出火坑的大恩人。 自打遇上了木琴一家人,他的倒霉日子就逐渐发生了可喜地变化。他自己不仅有了足足地渴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动力,更为关键的是,茂生两口子又帮自己成立了家业,有了晚生这棵独苗苗。这一切,没有木琴一家人的鼎力相助,自己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因而,不管是谁想要触犯木琴的利益,也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毫不犹豫地站在对立面,死心塌地地跟随木琴,帮她抵抗哪怕是天塌地陷般的灾难。酸枣婆娘所以要同意男人的想法,理由更加简单。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她的工作,她都会喜不迭地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木琴往死里整。但是,来做工作的人偏偏是酸杏。她最见不得大伯头子酸杏一家人的嘴脸,听不得他家人的腔调。觉得他一家人都伪善,比木琴还令她恶心。因而,内心的抵触情绪立时高涨了千万丈,背地里坚决支持酸枣不撤出集中管理。她还鼓动酸枣说,就算咱家的杏林子叫秦技术员全砍了当柴烧,也不能叫老鬼家称心如意呢。 茂林负责的宋家说服工作,进展得并不如意。他在本家族中的威望,还是小了许多。多数宋姓人家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见识,反倒认准了木琴的为人做派。因而,响应者寥寥无几。还有的骂他吃里扒外,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去帮外姓人拆自家的台面,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弄得茂林灰溜溜地像个龟孙儿,整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张不开嘴。 振富的工作也是喜忧搀半。本来李姓人家的心眼儿就多且杂,多少年来都很难拢起来。而今儿,又都各自经营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心思自然越发散了。特别是看到上年木琴卖杏的举动,更是让大部分李姓人家眼馋得整宿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就铁了心地跟随木琴走。吃亏赚便宜的,也就今年这一锤子买卖。明年再说明年的事。 振书一家所以要跟振富跑,完全是情面所致。他当然知道,木琴要搞集中管理,自然有她的打算,肯定不是坏主意。要不的话,那么精明的女人,咋会自家往自己掘就的火坑里跳呢。但是,他更怕得罪了酸杏振富们。毕竟,是他们左右了杏花村多年的命脉。按自己对阴阳学的理解来讲,酸杏们就是代表着阳刚盛气的一面。木琴不过是一时强盛的阴柔之气,不会持久的。 至于撤技术小组一事,事情办理得还算顺利。 人民当然要听老子酸杏的安排。他很不情愿地先退了。茂青做大儿子公章的工作,很艰难。足足做了两天一夜,终于说服了公章,让他退出了技术小组。夏至的工作,是四季两口子狠下心肠硬逼着做通的。但有个附加条件,就是来年公社征兵时,必须像二弟秋分一样,叫他去当兵。要不的话,他就和家庭和父母决裂,坚决跟木琴走。兰香为了完成李家代言人振富交办的任务,更为了表示对酸杏的忠心,暂时咬牙答应下来。至于来年能不能当成兵,到时就要看酸杏的神通了。 在这项工作中,振富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他做不通洋行的工作,甚至连像样的谈话交流都没敢做。振富曾在洋行面前露出过想叫他退出的意思,说人民、公章和夏至都不想在技术小组了。全村人也都不愿意搞集中管理,都想退出来自家搞,这样才保险放心呢。话音还没落,洋行就黑虎着脸回道,你们啥心思,我还不知晓嘛。不就是嫉妒人家木琴比你们强么。想拆台呀,门儿也没有。咱家要是也想退出来,就按人头分,把我的那份儿割出来,归入集中管理。不管是挣是折,我都认哩,与家里无关哦。 吓得振富赶紧闭上了嘴巴,连劝他退出技术小组的话题也不敢提了。 于是,原本六人的技术小组,仅剩了京儿、洋行和柱儿仨人。 寒冷的冬天(五)(1) 在酸杏们紧锣密鼓地策反村人的同时,木琴家里也在闹着内讧。 初时,木琴知道秦技术员吃不惯山里伙食,就于每天早饭时,给他特意煮上个鸡蛋。别人当然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秦技术员见别人没有,自己也坚决不吃。他还把鸡蛋剥开硬壳儿,一掰两块,分给钟儿和杏仔吃。木琴哪舍得让他俩吃呀,见强不过秦技术员,就马上中断了鸡蛋的供给,白白便宜了钟儿和杏仔四天的小灶。 因了四天的鸡蛋供给,茂生大不以为然。他背地里嘟囔道,这鸡蛋可是咱家的小银行呢。四个鸡蛋能换来十天半月的煤油。竟填进了俩崽子的无底洞里,可惜了不是。 木琴没敢吱声。她怕惹出动静来,让秦技术员听了去。 茂生并未因此打住。他见天儿唠叨着西院里每天点灯费油地熬到深更半夜,得多少个鸡蛋才能换来吔。木琴就嫌他小气又唠叨,像个家庭妇女似的,净打小算盘,翻小账本。算的都是细末帐,不像个男人做派。茂生被木琴抢白了几次,心下就生出些恼火来。他时常与木琴拌嘴赌气,还几次扬言,要赶秦技术员卷铺盖卷走人。 木琴真怕他做出这等蠢事来,便耐下心肠,尽量迁就宽让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助长了茂生的脾性。他说话的语气也渐渐大了起来,还冷不丁儿地来个耍脸使性子的场面给人看。木琴觉得,要是再过分地迁就他,背不住就要演出谢客撵人的戏儿来。她便趁白天秦技术员与娃崽儿不在家的时候,与茂生狠狠地争辩了一场。她把秦技术员来村住家里的种种好处,耐心地数说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住在家里的好处,被木琴大大地铺陈夸张了一番。 木琴说道,住咱家里,与京儿一屋睡,别的不讲,光是秦技术员为咱京儿夜里多给传授了多少知识,开了多少小灶哦。别人家眼馋得着急上火,想请他去住,还捞不着呐。 这样的开导,茂生愿意听,但还是觉得不很放心。不放心的原由是,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风声。讲木琴与秦技术员见天儿在杏林子里疯跑,肯定要跑出些歪门邪道来。而且,木琴对秦技术员的热切态度,着实让他心下起疑。茂生立刻紧张地注意观察着俩人的言行举动,甚至连俩人在谈话时的语气神色也不放过。在认真观察了一些时日后,并没有发觉俩人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于是,他又自作聪明地想出了三条妙计。 先是在俩人蹲坐在锅屋里谈论杏林管理计划时,他就借故走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又反身踮着脚尖回来,偷听俩人在背地里都讲些啥儿。在试了几次后,也没觉得有啥不妥的。俩人依旧就公事论公事,一点儿令人怀疑的话头儿也没提及过。 偷听不成,他就跟踪。一看到木琴与秦技术员走去查看杏林,他也装着拾柴的样子,远远地跟了去。仔细辨认着俩人有没有出格的举动,诸如打情骂俏或是拥抱亲嘴之类。跟踪了一阵子后,仍未发现有啥过火的样子。 他又想到,要是俩人真的弄出了越轨的事体,那么,在两口子的房事上肯定会有异常反应。于是,在一段时间里,他强迫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头儿,抖擞精神,夜里上了床,就要求与木琴行房事。呈现出往年那般猛豹的雄威来,夜夜鏖战不休。毕竟上了一些年纪,这样的征战仅仅维持了几天,木琴还没有现出厌烦的样子,自己反倒先垮下来。弄得自己底根儿塌软,如遭了霜打的茄子,整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的。 木琴还以为他得上了啥怪病。吓得她跑到公社医院,去询问不相识的医生,说她的邻居怎样怎样,自己不好意思来,叫她到镇上办事时捎带着给问问,到底是得了啥病症。医生不知就里,就推测道,可能是体内性激素失调,患上了亢奋症。医生还好心好意地给拿了些调理的药物,让木琴带回来。茂生知道医生并没有号准自己的脉相,又有苦难言。他只得假说自己按时吃药,早背着木琴,把药统统扔进了猪食槽里。 寒冷的冬天(五)(2) 看到自己设计的三条计策未见成效,茂生心下宽慰了许多。他觉得,木琴还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女人,没有跟自己变心。只不过,是对秦技术员太热情客气了些。但是,随着时日的增多,谁又能保住俩人不会擦出火花弄出感情呢?更保不住以后不会变心呀。 于是,在一天晚饭后,趁娃崽儿们跑到西院里听秦技术员讲故事的当空儿,茂生郑重其事地警告木琴道,外边传有风言风语呢?说你俩怎样怎样。我倒是不信的,可言语杀人比砍刀还锋利呢。 直到这时,木琴才恍然大悟。原来茂生嫌这儿嫌那儿,不厌其烦地叨咕琐碎事,还舍了命地折腾自己,都是幌子,是借口。他的真实用意,是为了试探外面谣传的真假,以此来保住自己完整的庭院。木琴就感到委屈。心下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过后,她又忍不住想笑,说道,我看,就是你相信这些屁话。要不,咋整日一个劲儿地老琢磨这些事呐,还舍了命地折腾自己。我要是这样的人,早就与你离婚,跟别人跑了,还会跟你真心实意地窝屈在这儿过穷日子么。 再次遭到木琴软中带硬地抢白,茂生反而感到心下轻松起来。再联想到自打秦技术员住到家里后,自己夜夜搂着自己女人睡。想啥时放荡,就啥时放荡。想怎样逞能,碍于隔壁俩崽子的耳目,木琴也都乖乖地配合。再不敢像以往那样,非得他死乞白赖软缠硬磨弄出响动来,才算了事。平心而论,秦技术员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满足。饭食人家给钱款,京儿学知识又不用自己掏学费,木琴又不是个招蜂引蝶水性杨花的女人,自己还有啥儿不放心的呢。这么想下来,心中的疙瘩才算稍稍解开了。 茂生红着脸面,再次叮嘱木琴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人言可畏呢。 茂生的担心对自家来讲,显然是多余的。但对别人来讲,并非多余。 就在茂生与木琴谈心交流的当天,蜂儿蝶儿水儿花儿便一股脑儿地涌向了秦技术员。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这蜂儿蝶儿水儿花儿,就是充满感激之情的满月那颗一直要寻机报恩的诚心。 一个月前,那个湿雨涟涟的寒冷冬夜。在凄凉无助的暗夜里,满月母子俩度过了人生中又一个难过的沟坎。一如喜桂死去时的那段时日里,在悲愤交加凄绝无助的境况下,是酸杏木琴们帮她撑起了自家的天地。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木琴亲手把自家的天给撕出了个窟窿。这回,却是素不相识的秦技术员出手相助,给娘俩补上了漏雨的裂缝。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激,自是比对天天照面的村人的感激大大不同,里面有了更多地真诚与敬意。 她时常对柱儿唠叨,说秦技术员是咱的贵人,是有菩萨心肠的恩人呢。咱可要好好待人家。平时多照看着点儿,轻活重活抢在头里,别累着秦技术员。更别叫村人笑话咱,说咱是走人家后门子进的。看轻了咱,就是看轻了秦技术员呀。 寒冷的冬天(五)(3) 她特意叫柱儿留意着秦技术员的生活情况,说,要是衣服等物件脏了破了,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就拿咱家里来,让娘给洗涮缝补。你大娘是个主外不主内的刚硬女人。连自家的细事都料理不好,咋会料理好秦技术员的琐碎事呀。 自打喜桂死后,柱儿越发知道孝顺娘,顺从娘的意见。他生怕忤逆了娘的心思,空惹起她的伤心烦恼来,便一切按照满月的意思去做。他时时处处留意着秦技术员的衣着举动,围着他跑前跑后地殷勤照看着。能不让他费心劳力的事体,自己总是抢头下马地帮着干了。气得洋行们背地里直骂他假殷勤装积极,是想在秦技术员身上得啥好儿呢。由此,洋行们与柱儿的关系并不融洽。有时,他们特意使坏,让柱儿多干一些无效劳动,以此来整治柱儿。柱儿也并未多想,依旧迷迷糊糊地跟着秦技术员,身前身后地抢这儿干那儿。弄得洋行们恼又恼不起来,乐又乐不出声。 柱儿曾多次跟秦技术员要脏衣服,说,我娘在家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拿去让她给洗洗呀。秦技术员说啥儿也不叫拿,说我一个大男人家,还用叫别人操心费力地照看生活呀。因而,这洗衣补衣的事,也就一直落实不了。在给柱儿捎带中午饭时,满月特意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咸鸭蛋装上,叫柱儿捎给秦技术员吃。有几次,柱儿偷偷地把咸鸭蛋揣进秦技术员的饭盒里。待回家时,那咸鸭蛋又总是原封不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装在了自己的饭袋里。秦技术员还把柱儿拉到无人处,对柱儿说道,你以后别再给我捎饭菜呀。你家的日子不见得宽裕,就留着家里用。别操心我哦。 因了这些,满月越发敬重秦技术员,说他是菩萨下界的呀,关照人,体贴人,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呢。心下这么一想,就又勾起了喜桂活着时的那些日夜场景了。她觉得,除了喜桂,真正关心体贴自己的,就数秦技术员了。慢慢地,在她心目中,秦技术员所占的份量越来越重。心下见天儿惦记着秦技术员的饥寒冷暖,就如惦记往日的喜桂一般。 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秦技术员的恩情,满月终日不得安宁。终于忍不住的她,便在那天下午独自去了木琴家。 家里只有钟儿一个人在闷作,弄得屋里像开了间杂货店。满月说,她是来拿秦技术员的脏衣服的。钟儿马上把她领到西院,打开了门锁。让她一个人进去拿,自己又跑回东院里继续疯闹。 西屋里到处扔着脏衣服破袜子,并有浓浓的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满月就可怜起秦技术员远离家门无人照料的处境。她连忙动手收拾,也分不清哪件是秦技术员的,哪件是京儿的,便用脏包袱皮一股脑儿地包裹起来,拎回了自家。她麻利地烧水浸泡,细细地洗净,又借着锅灶间的火苗儿烘烤着。 寒冷的冬天(五)(4) 傍晚时分,正是家家户户赶做晚饭的时辰。木琴家的西院里传出一叠声的惊叫。京儿像遭了土蜂蛰了一般,大呼小叫起来。他嚷道,家里遭了贼哩,衣服都被偷净哩,只剩了被褥和洗净的裤衩咧。茂生急忙赶过来,也是一连声地惊道,咱村从来没丢过东西,咋就会没了呢。木琴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像是遭了偷儿哦,咋儿屋里啥都没少,唯独不见了脏衣服呢?别是叫谁拿去给洗了吧。京儿疑惑地道,咋可能呢?从没有谁说过要给洗衣服的,难道是衣服长了腿,自个儿跑出去了不成。 正疑惑间,秦技术员猛地用手拍着眼镜框上宽宽的亮脑门儿,说道,我晓得哩,晓得哩,丢不了呀。但又拒不说出他晓得啥儿,咋就丢不了。 几个人怀揣着个闷葫芦,闷闷地做饭,收拾桌凳。此时,钟儿和杏仔跑回了家。见到大人们都没有情绪的,便乖乖地帮着摆碗端盘,像柔顺的猫。钟儿本想把满月来拿衣服的事说给大人听的,但看到大人们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说话。这话头一旦撂下,瞬间便丢到了脑后。一家人闷闷地吃饭,没了往日的高谈阔论。秦技术员很不自在,想说又不愿说,也跟着闷闷地吃饭。吃完饭后,又都各自回了屋子。 这时,满月急匆匆地进到西院。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裹。一跨进门,她就气喘吁吁地说道,秦技术员,送晚了呢。柴火都叫雪水浸湿了,灶膛间的火苗不旺兴,烘烤到现今儿才烤干哩。 京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满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衣服偷偷地拿去洗了。他赶忙接过包袱,打开来,见俩人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也未少。他心下大喜,与秦技术员一齐道辛苦说感谢话,把满月高高兴兴地送出了门。 回到屋里,京儿问秦技术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咋这样勤快呀。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她来帮咱洗衣服。 秦技术员胡乱应付道,她可能觉得咱对柱儿照顾得不错,想报答一下吧。又嘱咐道,这事就这么了了,不用出去讲哦。往后,咱可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劳动。一有脏衣服,就立马洗了,千万别再让人家辛苦噢。 京儿不在乎地说道,她愿意给咱洗,又不是咱叫她洗的,管那么多干嘛。 这事自然就传到了木琴两口子的耳朵里。茂生迷惑不解地问木琴,满月咋儿不打声招呼,就悄没声地给洗衣呀。 木琴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回道,秦技术员心好,硬把柱儿塞进技术小组,患难之处见真情,来报答的呗,还能有啥儿。她心里却在担心,怕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杏花村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界。谁家的母猪添了崽儿,谁家的娃崽儿换了乳牙,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满月主动给秦技术员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后酸枣婆娘知晓了。她特意到振书家溜门子,把这事添枝加叶地传给了振书女人。她还说道,木琴没有啥事,反倒是满月有心思嘞。到底是年轻守空房,熬不住日月呀。 振书女人知道她的意思,偏不随着她说,反而帮着圆道,满月是在报恩呢。当初,是木琴不叫柱儿进技术小组的。秦技术员可怜她孤儿寡母的,硬逼着木琴同意,才叫柱儿进去的。为这事,木琴还叫村人背地里戳烂了脊梁骨,你也是知晓的嘛。 酸枣婆娘见振书女人的话与自己反拧着,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再与她深入地闲扯。她悻悻地出了振书家庭院,继续寻找其他乐意听讲的同盟去了。 事后,振书女人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兰香听。兰香听到后,就急火火地去找木琴通风报信。叫她知道,这婆娘又要串通事体了。 寒冷的冬天(六)(1) 酸杏们多年经营起来的威望,又一次左右了杏花村局势。木琴的杏林管理计划再一次严重受挫。同时,也更让村人看到了,杏花村的另一半天地依然牢牢掌控在已经垮台的酸杏手里。 木琴刚刚救灭了自家内院茂生心里的醋火。还没缓过神儿来,院外却又燃起了熊熊火光。 技术小组在实验林里的培训学习刚告结束,木琴正准备组织起全村劳动力,全面铺开杏林冬剪生产,却发觉村中出现了严重问题。 首先,技术小组里发生了意想不到地逆转。人民、公章和夏至仨人齐刷刷地请假不来上工了。临走时,还说,想要这些天的工钱。要是非等到秋后算帐的话,千万别给漏了。至于不上工的理由,仨人都吱吱唔唔地,没有一个人能讲清楚。人民在说完不上工的话后,竟是抹着眼泪走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公章和夏至倒是说了点儿,就是家里人坚决不叫上工。他俩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为什么不叫上工,俩人都称不晓得。 木琴立时明白,自己搞集中管理的行动惹出了乱子。一直以来,她心中暗暗担惊的事,终于还是如期而至。她想找茂林和振富分析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发现俩人不再像以往那样积极参与,而是不断地给木琴大泼冷水。他们说,这几个崽子是怕吃苦受累,不想干了。自己又不好意思讲,就把耍滑儿的理由往大人身上推呐。又说,村人对集中管理杏林的事反响很大,想法很不一致。劝木琴是不是暂缓冬剪生产,慎重地对待群众意见和呼声等等。木琴凭直觉预感到,其实是俩人出了问题。她就想追根问底。谁知,俩人不待木琴追问,就推说家里事忙,匆匆走掉了。把木琴一个人冷冷地晾晒在大队办公室里。 接下来,便有一群一拨的村人往木琴家里跑。都宣称,自家不愿意参加集中管理,更不想叫秦技术员拿自家的宝贝林子当柴砍了。一句话,就是要自家摆弄杏林,坚决不跟集体刮边儿了。木琴的权威,在她上任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再一次遭到村人的质疑和挑战。 秦技术员都被弄懵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把冬剪的事搞砸了,才惹得村人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使横拆台。为此,他把带来的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有关杏树冬季剪枝管理方面的书籍通通翻看了一遍,并认真反思自己在实际冬剪上可能出现的错误,并没有发现一丁点儿的失误。这让他大惑不解。 他哑着嗓子问木琴,这是咋的啦!我没有做错呀。 木琴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是有人借故找茬儿整治我呐。你该咋搞,就咋搞。天塌下来,我顶着,不会为难你的。 木琴面对如此纷乱起伏的局势,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无计可施。她只得望林兴叹,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村人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有意破坏果林,而是想自己管理自家的杏林。收益如何,自愿承担,谁也没有权力反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木琴只得叫茂林把自愿退出的人家统计上来,并把这些人家的杏林划拨出集中管理范围。 从统计的数据上看,有一大半的人家退出了集中管理,近一半的杏林被划拨了出去。其中,竟有酸杏、振富、振书以及茂林三兄弟。 对木琴而言,这是一次沉重打击,比几个月前那个冬夜里的打击还要沉重。那个冬夜,不管发生了怎样地骚动,毕竟有茂生出人意料的言行帮自己堪堪挡了回去,让自己度过了一个难堪的沟坎。这次骚动,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孤单地解决。别人没有一丝办法能替她分忧解难。从退出的人家情况来分析,酸杏、振富和茂林在其中起到了明显或直接作用,这当然瞒不过木琴的眼睛。越是这样,木琴心里越是沉闷,有种被人耍弄出卖遭了黑枪的感觉。她重新审视着杏花村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局势,愈发感受到了四下里渐渐逼近的无形压力和袭人的寒气。 木琴把未退出的杏林做了相应地调整,并毫不犹豫地组织起这些人家的劳动力,在技术小组的具体指导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杏林冬剪生产。虽然气势上已减弱过半,却依然干得热火朝天。 寒冷的冬天(六)(2) 这段日子来,酸杏过得比较舒服。几个月来,憋屈在肚子里的所有郁闷之气,得到了彻底释放。他在自家院落里转着圈子,还很稀罕地动手拾掇一下这儿,摆弄一下那儿,俨然一副返乡回村解甲归田的脱产干部模样。 酸杏女人在锅屋里忙碌着,烧水摘菜,涮洗锅碗瓢盆,忙得团团乱转。叶儿已经出了满月。今天,她要抱着娃崽儿回娘家住上几天。姚金方也随同一块回来走亲。 昨天,酸杏到公社医院去看望叶儿。得知叶儿一家人要来家住几天时,他高兴得顾不上到镇子里办事,立马赶回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女人。酸杏女人立即行动起来,打扫屋院,晾晒被褥,收拾桌凳。并叫酸杏立时把一只大母鸡杀了,留待叶儿和姚金方回来再吃。 酸杏还特意把床下的一瓶洋河大曲酒拿了出来,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这酒是他早年间到江苏学习时,偷偷买来的。原本共有两瓶,一瓶在木琴给二弟酸枣说亲时喝掉了,只剩了这一瓶。他就宝贝似的藏在床头底下,始终舍不得喝。有时想了,就摸出来,细细地看酒瓶上的文字说明。时间长了,都把上面的小字背熟了。他几次想要打开酒瓶盖,最终还是狠狠心忍住了。他觉得,自己喝它,简直就是浪费嘛。这样的好酒,就应该叫有身架有场合配得上的人来喝,才算是酒尽其才物尽其用呢。被喝掉的那瓶酒,是为了感谢木琴操心费力地为酸枣成家立业。那瓶酒就用到了正地方上,就如好钢用到了刀刃上,也算物有所值了。擦抹着剩余的这瓶酒,酸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瓶被喝掉的酒,并又自然地想到了木琴。他的心思忽地颤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许堵塞的感觉。 真是天边里寻思不到的结果,自己竟与木琴弄到了这般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 他很怀念与木琴携手并肩操持村队大事时的那段光阴。他是主帅,木琴是参谋。他动粗的,木琴就做细的。从没有难住他酸杏的事,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俩人就如哼哈二将,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云,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带出一直名不见经传的落后圈子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旦夕祸福。俩人说反目就反目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连点儿互相退步调和的余地都没有。这让酸杏很伤心,又十分不解。 他经常反思自己,与木琴自相交以来,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样一步步促成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的。但是,头脑中一片迷糊,麻乱无序,始终捋不清扯不断。有时,他对木琴充满了怨恨。有时,又有着一些愧疚。到底在怨恨啥儿,愧疚啥儿,他又一时说不明白。特别是这次挑头儿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自己这样无情地拆木琴的台面,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是顾全大局的理智行动,还是出于一时激奋发泄私恨的目的。 几天来,这些想法就一直在脑壳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儿女婿要来走亲,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这些扰人的心思,与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几杯,去去烦恼。一想到叶儿要在家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小外孙女金叶的喜人模样,酸杏心里就像装满了蜂蜜一般甜润。 寒冷的冬天(六)(3) 酸杏女人把锅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准备就绪后,就忍不住老往街面上跑,探望着叶儿一家人快点儿进家门。在街面上遇到村人,她就一反常态地把叶儿一家人要回来的事讲给人听。还特意说明,小外孙女金叶也来呢。引得村人不住地为她说喜话唱喜歌。 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老两口子平日里的做派。要是换了往常,不仅酸杏女人不会这么到处招摇炫耀,就是酸杏听到了,也会呵斥女人一顿的。今天却大不相同。酸杏在院落里转着圈圈,听着院外女人与邻人的对话,心里竟美滋滋的。 快到中午了,叶儿一家人的身影还没出现,酸杏两口子就有些着急。酸杏特意叫人民跑到村外去迎。直到快过晌儿了,人民才抱着金叶领着叶儿进了家门。酸杏女人急不可待地抢过金叶,又是亲又是摸,把金叶惊吓了。院里立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就像一首欢快的曲调,在院落间流淌。 待家人的喜悦劲儿稍稍平复了些,酸杏就急问道,金叶爹咋儿还没来呀。 叶儿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随即,她又若无其事地回道,他赶回县里去了,说有个重病号,不去不行呀。 在年前,姚金方又由姚大夫想办法调到县医院上班去了。家却一直没有搬去,仍旧住在公社医院的家属院里,只有叶儿娘俩守着。叶儿的婆婆早于去年就搬到了市里,与姚大夫团聚去了。 酸杏心下一咯噔,觉得叶儿有事瞒着家人。看见一家人高兴乐和的样子,他便使劲儿憋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吃饭的时候,叶儿说,原先有个在公社医院里当护士的,因为单位精减临时工,她家里又没有靠山,就被精减回家了。人长得好,脾性也好,与自己特别投脾气,叫凤儿,是镇南凤凰岭村的。她看中了凤儿,想把凤儿说给大哥国庆。她还安排道,要是凤儿与大哥成了亲,俩人一块干卫生所。一个做看病开药方的医生,一个做打针端药的护士,多好的一对儿吔。 一家人都表示赞同,说,要是真像叶儿讲的这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主儿哦。 酸杏女人担心道,咱村的闺女都不想窝屈在咱这个穷村子里,山外的闺女能稀罕来么。 叶儿说,我都跟她讲定了的。只要大哥的人品长相入了她的眼,她才不在乎咱这个小山村呢。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全家人欢欣鼓舞起来。国庆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没有说到对象。按说,他懂医术会技艺,应该不愁对象的事。但是,村里的闺女没有一个打算留在本村的,眼睛总是瞅着山外不眨眼皮。不管村里小伙子长得如何,家境如何,一律睬都不睬。这让酸杏两口子很是发愁。接连托人到山外去说媒的,也都是没有个结果。大多是嫌山村偏远穷困,不如山外人的日子过得滋润。甚至有人提出,要是小伙子能到山外的女方家安家落户,这事或许还可以商量。气得酸杏一个劲儿地骂道,要我娃崽儿倒插门去,想得美。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咱也不去看人家的脸色,受人家的管教。由此,他竟又联想到了京儿。当初,自己执意拆散俩人的好事,还跟叶儿狠狠地大闹了几场,差点儿动了巴掌打叶儿。现今儿想起来,木琴一家人当初的心思,恐怕与现在的他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对木琴一家又亏欠了几分。 姚金方没有到来,败坏了酸杏的满腔兴致。重重的失落感压向他的心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盘旋。他总觉得,姚金方没有如期而至,里面肯定隐藏了些说不得的因由。幸亏叶儿在讲给国庆找对象的事,才冲淡了心中些许郁闷。 他没有开启那瓶洋河大曲的瓶盖,而是顺手又放回到了床头底下。他把自家酿的米酒摸出来,无滋无味地喝了几杯。酒劲儿竟然上了头,晕天昏地地像醉了似的。他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赶忙上床躺下了。 寒冷的冬天(六)(4) 饭后,国庆和人民都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只剩了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觉的酸杏,以及酸杏女人和叶儿娘俩。 酸杏女人早看出叶儿有心事。她就悄悄地问叶儿,是不是两口子闹啥别扭了,昨儿说好今天都回的,咋就忽然变了卦呢。 叶儿的眼眶红了起来。她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吭声。 酸杏女人见此情景,就知道两口子一定是闹了别扭,姚金方赌气不来了。她就劝说叶儿,小两口闹别扭也是常事,不用挂在心上。等过些阵子,消了气败了火,也就没事哩。不是常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夜里合枕一个枕头”么。 叶儿低低地道,金方不像是原来的金方嘞。自打调到县城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不惦记着家。打过了年到现在,总共才回过两次家,还都是回来拿衣服的。拿了就走,连金叶也不大亲热呢。 酸杏女人惊道,咋的了,是工作太忙么。 酸杏也在床上隐约听到了俩人的对话。他一咕噜爬起来,直着眼珠子问叶儿,到底是咋的了,出啥事了么。 叶儿见爹没睡,还听到了自己的话,就赶忙圆场道,是哩,刚到一个新单位,又是个大医院,凡事都要虚心勤谨些好。要不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呀。 酸杏女人听后,长出了一口气。她说道,吓死我哩,还以为你俩出了啥事体了呢。 酸杏不信叶儿这么轻巧巧的说词。但叶儿又不肯明讲。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成了亲客了,酸杏也不好强逼追问的。但是,酸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危险信号。那就是,叶儿的婚姻可能遇到了难题,甚至是一场避不开的危机。这难题到底有多大,危机有多深,他一时还琢磨不透。联想到昨天去她家看望,正巧姚金方也在家里。几个月不见,姚金方的确像换了个人似的,穿戴上讲究起来。穿着银灰色西服,打着鲜红领带,头发抹得油光铮亮,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看到酸杏一头拱进来,他的举动很不自然,神色忽明忽暗,眼神飘浮不定,言语吱唔不清。现在细细琢磨起来,昨天见到的姚金方就越想越不对劲儿。 当时,酸杏也没往别处想。以为姚金方到大地方工作,识人多,见事广,自然要与在家时的做派不同。心下还为自己有这么个出息女婿暗自高兴呢。看来,叶儿都对他有了觉察,姚金方真的是在县里有了啥变故了。酸杏暗自替叶儿担心。他想,过些时候,等叶儿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再细细地盘问她。要是姚金方真的做出对不起叶儿的事体,他要横下心肠,跟姚金方算帐。 愈是这样想,酸杏心中的郁闷愈甚。他不堪家中的氛围,一个人闷闷地走出了院子,到街面上散心去了。 看到酸杏走了,叶儿对娘道,这些天,金叶总是夜里睡不好觉,时常通宿地哭闹。医院里的大夫看了,也吃了些药,就是不见好。外面都传咱村的金莲有些神通,专能治孩芽儿的淘夜症。咱找她去看看吧。 酸杏女人也说,咱村也传着金莲是有些神通的。她家里还偷偷供着神灵,是个仙儿呢。前些日子,振书家里的还来讲,说咱北山上出现的那只火狐狸就是她的老师。她正准备在北山脚下给她老师建庙,供奉它哩。咱这就去试试,说不定还真能治好咱金叶的病呢。 一边说着,娘俩把金叶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就出了院落。娘俩悄悄地踏上了去往村西金莲家的小路。 寒冷的冬天(六)(5) 路面很滑。被冻得如铁板般干硬的路面上,时常有被山风吹落的雪末儿覆在上面。一脚踩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叶儿娘俩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朝村西走去。有几次,就差点儿滑倒。幸亏叶儿和娘都是走惯这样的雪路的,俩人相互支撑着,才没有摔倒。 颤巍巍地过了村西那条小河,小路陡然转向山坡,更是不好走了。酸杏女人要么捧来沙土撒到路面上,要么寻来石子扔到路径上,让叶儿抱着金叶踏着爬坡。娘仨总算来到了金莲家的门前。 金莲依然早晚不间断地供奉着正堂上的神位,并不间断地添香礼拜。弄得院落里到处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像座庙观似的。她已经不再担惊受怕了。在回村居住的几年间,还从没有哪个人来指责过她的所谓迷信活动。甚至,还有不少村人趁了夜色,偷偷摸摸地跑了来,找她问病断事。也有被治好断准了的人家,事后总要拿些家里的物品来感激她。因而,金莲对自己拥有的神通愈发有了信心,便不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是堂堂正正地专心做她的神事。 叶儿娘仨的到来,大大出乎金莲的意料。她绝没想到,酸杏的家人也会前来找她看病断事。这在以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金莲显得极为热情。她把金叶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又亲又摸,喜爱个不够。连声夸赞女娃儿的白嫩可爱,还赶忙找出些瓜果梨枣,给金叶吃。其实,金叶还在吃奶呐,当然吃不得这样的食物。这样做,只不过是叫大人们之间感到亲热些亲近些罢了。 叶儿和娘坐在神位旁,略显局促,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甚至,连杌子也只坐了一个角。无形中,娘俩似乎被屋内的气息所感染,心里顿起肃穆庄重之感。 金莲见状忙道,不碍的呀,我老师是个体恤凡人众生的仙儿,不在乎俗人礼节。想咋坐就咋坐,想说啥就说啥,不用拘礼哦。 酸杏女人这才放下绷紧的神经,把金叶夜里淘觉的事说了。想请金莲给看看,是不是碰上了啥邪气。 金莲立即说道,你等等,让我摸摸就晓得哩。 她把自己的双手使劲儿搓了几下,又在脸面上像洗脸似的搓抹了几下,就把手放到金叶右手腕上摸捏了一阵子。随后,她轻松地道,没事呀,是她还没满月的时辰,叫叶儿抱她出过屋子。赶巧被一股邪气吹了一下,魂儿便丢落在了院子里。小娃崽儿的魂魄太娇嫩,一时找不见回去的路径嘞。 寒冷的冬天(六)(6) 叶儿说道,是哩,我是抱她出去过几回。 酸杏女人赶紧问道,能找回来么。 金莲道,拿张火纸到院子里四下照照,说“金叶快来,送你回家哦”。要连说三遍,不要回头。回来后,赶快把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照照,再趁夜里拿到路口上烧了,病也就好哩。 酸杏女人放下心来,说这就回去办理呀。又问,你看看叶儿近来的时气咋样哦,有啥不妥的地方么。 金莲依言认真查看了叶儿的脸面,断言道,叶儿近来的运气不好,眼神散乱。有股晦气侵到了额头上,就快漫过头顶哩。要当心家里出事端呢。 叶儿娘俩简直被她的话惊呆了。酸杏女人紧张地追问道,这可咋办好哦,不会出事吧。 金莲回道,也别大惊小怪的,人的命天注定。不管咋样变故,叶儿生就了一副福相儿,有后福呢?孬不了的呀。 随即,金莲把话题岔开,又把对婆婆提及的建庙一事很随意地讲了出来,说这么做的好处有多大,积的福德有多深,简直是大过了天边,深过了海川。 毕竟与酸杏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又当了二十几年的支书老婆,酸杏女人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她一时不好表白自己的意见,但心下却是赞同的。她附和着说道,是哩,这是积阴德的事呢?建起来也是好事呀。说罢,她推说得赶紧去弄金叶的事,便拽着叶儿娘俩匆匆地离开了金莲家。 一回到家里,酸杏女人也不对酸杏讲。她偷偷地把人民叫到院外,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便催他立马到镇上的叶儿家里去办理金叶的事。人民便急三火四地跑了。 直到天已大黑了,人民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把揣在怀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火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来回照了照,便一溜烟儿地跑到村口上烧了。 回来后,酸杏女人不放心地又询问了人民一路上的举动。听见他做的与金莲讲的基本一致,没有走样儿,才安下心来。 夜里,金叶果真不再哭闹了,睡得像小猫般香甜。 酸杏女人彻底地信服了金莲。她把这事讲给酸杏听,还把金莲提及的建庙之事也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那意思很明显,就是鼓动他也尽早参与进去。早参与,早得好报呢。 酸杏立时冷下脸面,说道,别人跟着瞎吆喝行,咱能跟着乱掺合么。什么神灵鬼灵的,尽是骗人的把戏,谁又真见过鬼怪神仙咧。往后,不准你去瞎随和哦,要不,我可跟你没完呢。 酸杏女人虽然面上没有跟他争辩,心下却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积德桥。你不信我信,看能把我咋样。 寒冷的冬天(七)(1) 今冬的雪比往年都要大些,下得也勤些,十天半月地就会来上一场。 山洼里的积雪很深,超过了大人的膝盖。山里的风又猛又硬,时常旋起一阵冲天的风头,携带着闪闪放光的雪末,飞扬跋扈于山川丛林间,肆意流窜于街巷院落里,并将冰凉的雪末随意撒落在深沟坑洼间。那些沟沟叉叉里的积雪,更是深不可测。人一旦陷落进去,大多被埋过了头顶。放眼望去,整个山套里一片净白。满山遍野的树木和山石裸露其间,像一幅立体的古人山水画卷。置身其中,人也成了这巨幅画卷的一部分。眼中有画,画中有人,人画一体,心画合一。实在是美妙得很。 村里家家屋顶上、院墙上的积雪却不多,积着薄薄的一层。想来不是叫冷硬的山风吹跑了,就是叫屋内的人气温火蒸化了。被蒸化了的,便滴下水滴来,在屋檐上冻成一排亮晶晶硬梆梆的冰凌子。院落里那些永无安宁时候的娃崽儿们,便用木杆子把冰凌打落下来。随后,又疯抢着跌碎在地上的冰块,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并不时地把冻得通红的小爪子伸到嘴巴边,使劲儿地哈着热气。 街面上的积雪也是厚及腿肚子。为了行走方便,每次下雪后,家家户户都要动员老老少少齐上阵,把院落里的积雪打扫出去。在门前及临门街巷上的雪地上,打扫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通道来,与周围邻居打扫出的通道接轨,以方便进入出行。于是,居高临下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小路连缀成的蛛网。网丝就是这众多的弯曲小径,网结儿就是散布在高低不平远近不等的山洼里一座座农家院落。看过电影《地道战》的娃崽儿们,总是戏称,这就是一条条地道战壕。他们在地道里模仿着影片里的人物,张牙舞爪地玩着八路军痛打小鬼子的剧目。 京儿和叶儿的不期相遇,就是在村西路面上的雪地通道里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起。到处白皑皑的积雪彻底阻挡了可能躲避的任何路径,让俩人无可逃避地面对面站立着,并尴尬地打量着近两年时间里没有照过面的对方。 叶儿是去金莲家感谢的,并给金莲捎去了一些谢礼。在金莲家,叶儿见只有她俩,就把家中隐忧统统讲了出来。请金莲给断断,是不是要弄出啥变故来。自打金叶叫金莲捣鼓好了后,叶儿从心里信服了金莲的手段,把她当成了无事不晓的仙人。更为主要的是,自身陷进了麻乱事堆里,心下早就乱了方寸,总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嘛。 金莲始终微笑着。待叶儿把自己的担忧讲完了,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就是不讲,我也知晓哩。看来,家庭要出变故喽。你得好好把握呀。今年,你的时运不好。在出嫁那天的路上,你遇到了吊死鬼。合该她今年要来败你的运气,好让自己下世托生呢。凡事该忍让的就忍让,该迁就的一定要迁就,或许还可脱过这一劫。等过了今年,到明年清明,你的运气就会走上正道。往后,就是宽敞大路嘞,任你走去吧。 寒冷的冬天(七)(2) 叶儿一听说吊死鬼等话,就吓得不敢吭气。她原本还想问问,自己的家庭会不会因此散了。话到了嘴边上,又赶紧咽了回去。她推说金叶要吃奶了,慌慌张张地辞别金莲,就急匆匆地往娘家赶。刚刚踏过结冻的小河,一抬头,劈面就撞见了京儿。 其实,京儿一直在忙着带领村人进行冬剪的。休息的时候,见天上又灰蒙蒙地布满了浓云,估计今晚又要下雪。他就抽空儿跑回了家,拿了一把自己用细铁丝制作的兔子套,匆匆地赶往北山坡上去下套儿。今冬,他已经用此法套住了四、五只野兔了。这次,他也满心指望着不会落空。刚蹿出街巷,走到河岸边那棵大杏树下时,他就不期然地与叶儿相遇了。 俩人一时都愣住了。都想打个招呼,张了张嘴,却又都没有说出话来。 叶儿比原先丰满了许多。红润的面皮上,依然镶嵌着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想是走得急了些,小巧玲珑的鼻梁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嘴角依然微微地向上翘着,显得整个脸盘始终微笑盈盈的。她的胸部明显凸现出来,想来是因为有了吃奶的娃崽儿的缘故。这越发显现出已婚妇女独有的风韵。甚至比尚未出嫁的女娃子们更耐看,更能吸引男人的眼珠子。京儿也已经是个亭亭伟伟的大小伙子了。茂生家族一脉相承的体形特征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宽大的眉额,黑亮的眼睛,长方形的脸盘,细长的体段,再配上嘴唇上长出的浓密的胡茬儿,愈发显得忠厚持重,给人一种可以放心托付的感觉。 一种复杂的氛围在俩人之间弥漫着。是幽怨,是愤恨,或是怀恋,或是伤感,谁也说不清楚。俩人的心却是同样剧烈地蹦跳着,像要跳出了胸腔,都感觉到呼吸似乎也渐渐困难起来。 最先意识到这样的尴尬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的,是叶儿。她红着脸,抢先侧身走过京儿的身边,心慌意乱地想尽快赶回家中。谁知,本就溜滑的路面,再加上心神不定,脚下就迈出了故障。一不留神儿,她一个趔趄滑出窄窄的路面,径直滑进了路边近一人深的雪沟里,只剩了颗脑壳儿在慌乱地蠕动。 听到一声惊叫,京儿扭头不见了刚刚过去的叶儿,心下大骇。他什么也顾不得想,一个箭步窜进路边齐人深的雪沟里,一把抱住叶儿,把她奋力地向上托举。他不住地往下挪动着手臂的位置,一直挪到了叶儿的脚脖子。直到叶儿攀着沟边的石头,慢慢爬上了路面,他才重重地吐起粗气来。叶儿见他挺费劲儿地往上爬,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住京儿的手指,拼尽全身的力气,帮助京儿爬出了雪沟。此时,她的身上早已冒出了热汗。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俩人不敢相信刚才的真实场景。但是,满身的雪末又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他俩刚才的遭遇是千真万确的。俩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对方,依然没有说话。然后,俩人又各自转身,朝原定的目的地疾走而去。 京儿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村后小路的拐弯处。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身后只有白得耀眼的雪色,早已不见了叶儿的身影。京儿“怦怦”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他一腚坐到路边雪地上,感到两腿酸软,浑身疲乏得要命。他搞不清到底是托举叶儿时累的,还是紧张的心情骤然松懈后引起的身体反应。 自叶儿出嫁后,近两年的时间了,他从没有再见过叶儿。虽然有时也在心里暗暗想她,甚至还在梦里见到过她,见到的也都是他俩上学时的景象。今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一起,还有着那么亲近地接触,这是京儿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他又一次触到了叶儿的身体,又一次闻到了叶儿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气息。细细回味起来,这种感觉,这种气息,与两年前的感受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两年前的感受更为强烈,更加心醉神迷。他心里迷茫得很。明明知道叶儿已经是有主儿的人了,还有了娃崽儿,自己就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两年来,京儿的心里就一直装着叶儿的音容相貌,始终搁不下放不下。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长气。其音调语声,活脱脱像从茂生胸腔里发出来似的。他恶狠狠地向远处莫名其妙地大骂了一句:娘的!便起身向北山坡上走去,渐渐掩没在煞白煞白的雪地里。 寒冷的冬天(七)(3) 第二天夜里,酸杏家的院子里重重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了庭院。国庆赶忙跑出去查看,竟是一只肥胖的野兔子。已经被套死了,脖子上还有未及解下的钢丝套。野兔被冻得硬梆梆的,像块结实的石头。国庆大惑不解。他跑到院外查看,到底是谁扔进来的。院外,除了雪地里反射出的白灿灿的雪光,就是寒冷猛硬的呼呼夜风,连个人魂也不见一个。 国庆把野兔拎进屋里。一家人顿时惊呼起来,说是谁这么好心,把自己辛苦套住的兔子平白无故地送了人,还不让人知道呀。一家人琢磨了大半天,最终也没有寻思出来。 叶儿心里透亮,知道是京儿扔进来的。意思也非常明显,就是冲着她扔的。想是要给她补养身子,或是好生喂养金叶的。看来,京儿的心里始终有自己,都两年了,还是没有放下。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家庭困境,叶儿心里就酸酸的,胸口也堵堵的,想哭却又不敢哭。 她没有说出是京儿,只是茫然地看着一家人欢喜的场面,心下一片黯然。 京儿回到家时,家里人早就吃过了晚饭,且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准备睡觉。 他跑进锅屋,见冷锅冷灶的,便自己动手剥了棵葱儿,抹上大酱,卷进了两张煎饼里,像捧着根木棒般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他又四处寻暖壶找水喝,弄出了声响,把茂生惊动了。 茂生进了锅屋,见京儿才回来,就问去哪儿嘞。 京儿回道,去起兔子套儿哩。 ——套着咧。 ——连个兔毛儿也没见,净见了兔爪印印哩。 说这话时,京儿脸不变色心不慌,像个惯说谎话的油角儿。 东屋里传出钟儿和杏仔一连声地叫喊声,说他俩也想再吃块煎饼。就听木琴呵斥道,想吃,就自己下地去拿,别在床上吃。屋里立时没了动静。想是钟儿和杏仔也愁着屋外寒冷,不想再费事地穿衣穿鞋。况且,刚刚吃过了晚饭,他俩未必就饿。不过是听见京儿吃饭,俩人肚子饱了眼睛不饱罢了。 茂生想生火给他温饭,叫京儿拦下了。他说,我这就吃饱嘞,甭忙乎呀。说罢,边啃着煎饼边出了东院,转身就进了西屋。 屋里的灯光很明亮。煤油灯的灯芯有意被旋大了些,照得满屋子一片光明。灯影下,秦技术员紧裹着那件黄色军大衣,坐在床沿上,斜倚着靠床头的那张大八仙桌子。柱儿趴在桌子的一角,翻看着一本书。满月则端坐在秦技术员对面的杌子上,与秦技术员讲得正起劲儿。她眼睛光亮亮的,脸面上泛着红润润的光泽。与一个多月前相比,满月的精神状态有了极大好转。想是柱儿的进步,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穿戴衣着不再邋遢,而是从头到脚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整个人大变了样,完全走出了几年来一直缠绕紧裹着的家事阴影。甚至,已经恢复到了喜桂生前那种神采奕奕的状态。 见到京儿进来,满屋人都与他打招呼,并追问他咋这时才回来。京儿愉快地回道,到北山去起兔子套儿哩。柱儿急问,套着了么。京儿依旧编道,连兔毛儿也没见一根,尽见了一堆堆的兔屎和一串串的爪印嘞。柱儿取笑道,你把兔屎捧回来点儿,也强起这么空手打板儿地回来吔。京儿笑道,把兔屎拿来,你要吃呀。惹得一屋子人全笑了。 寒冷的冬天(七)(4) 秦技术员问京儿,吃饭了么。京儿说,刚吃了张煎饼。秦技术员立即指着桌角上的一个白包袱说,柱儿娘带来了饺子,还热着呐,再趁热吃点儿。京儿立即上前打开了包袱,果真有一碗温热的水饺,散发着久违了的香气。京儿问,你们都吃了么。秦技术员说,我刚吃的饭,也不饿,你都吃了吧。京儿闻言,老实不客气地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又与柱儿一同趴到桌子上看中的一些问题小声地嘀咕着。看得满月眉角一耸一耸的,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饺子一霎儿的工夫就被填进了京儿的肚皮。 在技术小组里,京儿与柱儿一直很合得来。柱儿勤快乖巧,遇事,替京儿多揽了许多活计,颇得京儿欢心。特别是在人民、公章和夏至退出技术小组后,京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得看事思考了,更明白了娘的艰难处境。因而,对未退出的洋行和柱儿,他竟有了莫名地感激,与他俩的友情也更进一步地加深了。他心里明情,若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洋行和柱儿再退出了,娘的台面就会被彻底拆毁了。光指靠着自己和秦技术员俩人的力量,是万万撑不起这个摊子的。平日里,他无形中就把洋行和柱儿当作了自己的贴己伙伴,比往日亲近了许多。因了这层关联,京儿对满月的看法也有了很大改变。见她一个女人家,整日独自支撑着家业,拉扯着柱儿,的确不容易,便很同情她。见了她,也就客气了许多。 秦技术员与京儿有着同样的看法。特别是对满月的身世处境,更是同情加怜悯。有时,他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脾性绵和身体单弱的农家妇女,怎么就能独自支撑起这么个残破家园的。而且,秦技术员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幽幽的语调,伴杂着平缓的语气,让他有一种发自胸腔的亲近犹怜的欲望。这种感受,或许他是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样富有柔和温情特色的女性言辞的缘故吧。自己的妻子远在几百里外的市里,一个多月都未曾谋面了,而整日与他接触交流的唯一女性,又是个说话比男人还要硬还要冲的木琴。这种心理依托上的缺失,恰恰是满月在不自觉中及时地予以弥补了。 满月原以为秦技术员是个大知识分子,自己一个农家女人,哪会有跟他说话闲扯的资格吔。但是,随着几次不经意间地接触,她发觉,秦技术员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相处,甚至比死鬼喜桂还要心细和善些。他愿意听自己说话,愿意替自己的困境出主意想办法,是天底下难寻的大好人。于是,满月由原来战战兢兢地巴结探问,到渐渐放开了心胸。她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让他帮着自己掂量琢磨,每每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论。慢慢地,秦技术员成了满月在杏花村里唯一贴己的倾诉对象。同时,又是满月生活中的重要精神依靠。 屋子里,除了京儿与柱儿的嘀咕声,就是满月独自幽幽缓缓的说话声。满月说的都是些乡村里的日常事务,像四季生产、饮食烹调、喜丧礼仪及鬼怪传说等类。秦技术员津津有味地听着,很少插嘴说话。这样漫无边际地闲扯聊天,让俩人都受益。秦技术员收获了更多从未知晓过的乡村知识见闻,满月得到了倾诉后身心轻松的快意和满足。 直到夜静更深了,满月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她边连声道歉着影响了秦技术员的休息,边扯着柱儿轻松地离去。 京儿呵欠连天地滚进了自己的被窝里,还想着,要细细回味一下昨天以来与叶儿不期相遇后的种种感受。才刚刚开了个头,他便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睡去,并打起响响的鼾声。 寒冷的冬天(七)(5) 秦技术员用暖壶里的热水把手脚洗了洗,也急急地脱衣上床,准备睡去。但是,爬山越岭劳累了一天的京儿发出的响亮鼾声,把他的睡意震得一时没了踪影。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因了今夜满月讲的这些家庭生活琐事,一种想家的冲动溢出胸腔。他想念起城里的家,以及家中的老少妻娃儿。更多的是,想念妻子了。这是他来到杏花村一个多月里第一次想念自己的女人。想念俩人独处时的种种细节,心中充满了愉悦,充满了对异性的饥渴和焦躁。随之,又连带起自身生理上的阵阵反应。下体胀硬起来,弄得他越发睡不着觉。直到鸡叫头遍了,他才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他终于回到了城里的家中。屋里狼籍一片,到处堆满了孩子的脏衣服和他两口子的内衣内裤。俩人的裤衩乳罩凌乱地堆放在沙发上,上面沾满了夫妻作业时流出的脏兮兮的粘液,并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栗子花气味。只有卧室里的大床上整洁一新。妻子脱得一丝不挂,以她惯常的姿势斜倚在床头上,手里捧着本语文书,在认真地为她的高中学生备着课。她的高耸如两座微颤的肉山玉岭。暗红色的像峰尖上巍峨耸立的崮子顶,并有白色乳液从中渗出,缓缓地流淌在山岭上,像杏花村西边的那条溪水。最扎眼处,则是微凸的腹部下茂盛的毛草,如杏花村遍野茂盛的丛林。丛林间那条隐秘的洞穴赫然大开着,如一扇洞开的家门,等待着自己的回归。他想急切地解衣上床,却发觉自己并没有穿衣服,与妻子一样地一丝不挂。此时,腰间的大物早已昂然怒起,虎视着那扇业已洞开的本属于自己的巢穴。没有任何地犹豫,他双腿一登楼板,身子顿时凌空飞起,稳稳实实地把妻子扑入到自己身下,并准确无误地钻进了那洞巢穴里。他双手抱住妻子白皙的脸庞,用舌尖轻添着妻子的眼眉,竟然发觉身下压住的不是妻子。是满月,正在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尚未来得及做任何的惯常动作,自己便随着一阵轰然地崩溃决堤,悚然醒来。他发觉,自己连头带身子被紧紧缠裹在棉被里。浑身冒出细细的热汗,鼻孔里充斥着栗子花气味。而腿裆间早已温热滑腻一片,下体也不再如睡前那般胀硬了。 他惊讶自己都这样大的年纪了,还会遗精。而且,是在离开妻子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当初,离家的那夜,他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就像潜水泵一样,他把体内淘得干干净净,似乎一年内都不会再有啥念头了。谁知,今夜竟偷偷地作下了自结婚以来从未再作的业障。 他把被头扯下,紧张地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京儿。见他依然在憨憨地熟睡着,便放下心来。他悄悄地褪下已经脏湿的裤衩,把身上的粘液擦净,又悄悄地塞进床席底下,留待白天没人时尽快洗净晾干。 屋里很寒冷。特别是到了快要天亮的时辰,冰冷的寒气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只要稍微露出一丝肌肤,就有寒气立时侵入。秦技术员懒得去翻箱倒柜地找干净裤衩换上。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温潮的棉被里,静静地品味着刚才梦中的景象,惊讶自己梦见的妻子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满月呢。由此,他随着对梦中的追忆,竟围着满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展开了种种揣测和丰富联想,直到天光大亮,直到京儿光腚拉叉地起床穿衣为止。 待京儿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跑到屋外去小解的空当儿,他来不及翻找裤衩,赶紧蹬上衬裤,穿上衣服。他把泛着栗子花气味的被褥胡乱地叠好,也急急地出了屋子。 此时,沉寂了一个冬夜的杏花村已渐渐开始了。到处响着钩担磕碰水桶的声音、门扇嘎嘎吱吱开合的声音和大人呵斥娃崽儿起床的声音。 掩映在群山雪野里的杏花村开始醒来。她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睁开惺忪的眼睛,打量着周边熟悉的世界。琢磨着一天里的劳动计划,哪些是应急的,哪些是稍缓的,哪些是留待日后再做的。家家户户的烟筒里次第冒出缕缕乳白色烟气,随山洼里回旋的寒气袅袅飘升,凝聚在村落上空,形成了一层薄薄云翳,又渐渐融入四野白茫茫的色调里。 清晨,阳光悄然漫过东山顶,斜斜地洒满村落。四处雪白中透着红润的光泽,给了村人一次全心身地洗浴。洗掉残存的睡意,展露出十足的精气神儿。 此时,凝聚于村落上空的那层云翳,在不知不觉间四下散去,不见了一丝影踪。 寒冷的冬天(八)(1) 年关渐渐逼近,村人迈出的脚尖已然搭到了春节的门槛上。 转眼之间,已是腊月二十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碌操办着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腊月二十前要做好够一个正月里吃的煎饼,二十四要恭送灶王爷上天为各家言好事,二十五开始蒸馒头,二十六宰猪杀鸡,二十八做豆腐,二十九打扫屋墙院落,一直要忙到腊月三十。待过年的各项筹备工作准备就绪后,每个人都会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里,静候着除夕夜里,把自己的脚步从旧年岁月迈进新一年充满希望的时光里。 雪娥在家里忙着摊煎饼。 鏖子临时支在锅屋里的锅灶旁。屋子上半截迷漫着烟雾蒸气。对面说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有很低的下半截空间里,才显得清明一些。若要对脸说话,得低头弯腰地把头贴近屋地,才能看清对面的眉脸。她早早把棒娃打发出去,往家里抱麦秸。待够用后,又叫棒娃领着草儿,去山上砍干枯的树枝,以备过年时炒菜下饺子用。 村人摊煎饼用的柴草,一律是麦秸。此物松软,易燃易灭。鏖子太热了,用烧火棍一拨即灭。若是凉了,只需用嘴吹一口气,便自行燃烧起来。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此时,雪娥已经摊好了一大摞煎饼。身边还有两大盆地瓜糊糊,等待她一勺一勺地摊成一张张薄煎饼。 正忙活着,茂林吸吸呵呵地钻进锅屋。见家里只有雪娥,他便肆无忌惮地把冰凉的爪子掖进雪娥前胸襟里,使劲儿揉搓着柔软的。雪娥被冰得直吸冷气,一连声地叫骂道,死鬼,快放手,冰死我哩。茂林一脸的谄笑相儿,就是不松手。雪娥两手都是地瓜糊糊,不能腾出手去抓茂林的胳膊,怕把手上的糊糊粘到他的衣服上。而且,鏖子底下的火苗正旺。她也腾不出空儿来避让,只得任他肆意地轻薄放浪。 俩人正闹着,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又有酸枣婆娘的问话声。话音刚落,锅屋门口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吓得茂林如遭了烫似的赶紧抽出爪子来,俩人尴尬得要命。幸亏屋内上方的热气浓重,婆娘又是人高马大的,未看清俩人在捣鼓什么。她还以为两口子在忙着摊煎饼呐,便挑着嗓门儿道,哟,正忙着呐。咋不吱一声,我好早来搭把手吔。 雪娥以为她看见了俩人的不轨举动,便满脸通红地连声回道,不忙,不忙呀。 茂林也以为婆娘看见了。他不好意思地应付了几句,赶忙钻出了锅屋,躲进了堂屋里不敢露面。 婆娘想帮着摊几张煎饼,见雪娥坚决不让动手,便主动地帮她烧火。雪娥知道,婆娘进门,肯定有事,就静下心来听她要讲些啥儿。 寒冷的冬天(八)(2) 在闲扯了一阵子后,婆娘果然把自己前来想说的话题挑了出来。她说,你不知道吧!满月和秦技术员好上嘞。俩人亲近得像两口子,比两口子还亲热呢。 雪娥吓了一大跳儿。她手中摊煎饼的尺子脱手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层脏兮兮的草屑。雪娥赶紧用清水洗涮着,回道,哪会呀。秦技术员是个城里的大知识分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体来呢。再说,满月也不是放荡的人。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咋会跟人家秦技术员好呐。 婆娘见雪娥不信,便低下头,把脸贴近雪娥的耳根子上。她盯着雪娥的眼睛悄声道,是真的呢?我亲眼见的呢。满月夜里常去秦技术员那儿,回回都带着好吃的送给秦技术员。要是骗你,我就不是人哩。 雪娥瞪大了眼睛,仍然不相信地看着婆娘,她替满月圆道,可能是满月见秦技术员帮了她家的大忙,对柱儿照顾得好,想报答吧。 婆娘撇撇嘴,断言道,哪儿呀,就是俩人好哩。满月还时常给秦技术员洗衣叠被的。见了他,就像见到自己男人似的亲热。说话的腔调也是酸酸的,透着一股子臊腥味儿。我见天儿在秦技术员的屋后头住着,又是块高地场,有啥儿能瞒过我的眼呀。 雪娥无话可说了。她心下想,满月守寡了这么些年,秦技术员又是孤身男人一个儿,俩人熟悉了,交往多了,动了心思也是有的。只是不知,这婆娘赶来跟自己讲这些是啥心思,不光是想四处败坏满月的名声吧。她与满月可是结了冤扣儿的。仅是这么卖力宣扬不见举动,好像不是这婆娘的做派。这么想着,她便不再插嘴。任凭婆娘一人满嘴白沫儿地讲下去,给自己解闷。 在历数了一遍满月与秦技术员的种种可疑之处后,婆娘终于讲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就是想在适当时机,领几个人去抓俩人的现行。把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狠狠整治整治,出出当年那口恶气。 雪娥不傻。知道婆娘的意图后,她心下暗惊。面上却装着没事人一样,说她俩想好就好呗。一个寡妇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就算一时找个男人帮帮忙,也碍不着别人的事。管那些干嘛。 婆娘原本是来拉同盟军的。见雪娥不上紧,还说出这么败自己颜面的话,心下甚是不悦。她的脸面不太好看,说话也没了刚来时的冲劲儿和亲切劲儿。雪娥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婆娘,心下好生后悔,暗骂自己咋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呢。她赶忙扯起一个话头,想把刚才自己的过失遮掩过去,但为时已晚了。婆娘不接她的话头。她冷言冷语地应付了两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便一脸不高兴地走了。弄得雪娥干扎撒着两手,陪着万分小心,把婆娘送出了家门。雪娥急急跑回锅屋里,见鏖子上一张尚未摊好的煎饼早已成了一块糊巴巴,并窜出一股股的青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儿。 茂林见婆娘走了,也来到锅屋,问她来干啥儿。雪娥就把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茂林听,末了又说道,我算把她给得罪狠哩,今后可能要不上门呢。茂林没有注意到雪娥后几句讲了啥儿。他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着满月与秦技术员之间的事。 这种事,给了茂林很大地刺激。心里酸溜溜的,对满月产生了又恨又爱的醋意。遥想当年,自己费尽心思地想得到满月,却叫她结结实实地给教训了一顿。弄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差点儿被撞死在她家的门板上。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他也不再打满月的主意,以为满月是个恪守妇道十分正经的女人。一段时间里,他心下还起了莫名的敬意。谁知不是,她原来是看不上自己一个庄户汉子,而是盯上了城里来的知识分子,这让茂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忿恨满月的势力眼。不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破事么,值得她这么下狠手地整治自己呀。再说,自己主动靠近她,是想真心帮她的忙,解她的忧罢了,何苦这么绝情绝义地对待自己呐。现今儿好了,不让自己帮忙,却上赶着找知识分子帮忙,这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琢磨难弄明白。还是自己的女人好,自己想咋摆弄就咋摆弄。还日夜把自己挂念在心上,有时像疼娃崽儿般地疼爱着自己。有了雪娥,这辈子也该知足了。 寒冷的冬天(八)(3) 这么想下来,茂林体内又起了一阵骚动。他跑出去把大门关上,又把锅屋门带上。雪娥猜透了他的心思,急道,你别疯狂哦,我得摊煎饼呢。茂林不管不顾,又把爪子掖进了雪娥的前衣襟里,不顾雪娥的恼怒,依旧揉捏着她的。揉得雪娥浑身渐渐酥软了,烧不得火,也摊不得煎饼,只是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越是这样,越发引得茂林上火冒烟。他干脆把爪子往下移去,穿过宽松的裤腰,顺着光滑的肚皮,一直雪娥的裆里。在早已粘滑了的裆门间肆意发狂,惹得雪娥发出阵阵娇声颤语。茂林愈发狂妄起来。他几把扯下俩人的束腰布绳,自己依靠在锅屋炕沿边,让雪娥坐在自己腿裆上,严严实实地进入她的身体。他用粗壮的手臂扭动着雪娥身体,用力地托举研磨着,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待到俩人精泄力尽之时,已经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鏖子下的火早已灭尽,就连火星儿也没留下。 整理好衣服,雪娥洗净了手上的脏液,又去生火摊煎饼。她边忙活着边说道,赶抽个空儿,我得把婆娘说的话告诉满月去,叫她注意着点儿。要是没影的事呢?就叫她心下有个数。要是真事,也得叫她提防着点儿。别到时弄出啥洋相儿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呢。 茂林嫌道,你是撑饱了没事干呀,瞎操横心。她要捉奸,就让她捉去。咱在旁边看戏,不是挺好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乐和呀。 雪娥说道,你们男人呀,就是下三滥。有胆子瞎想,没胆子偷腥儿。嘴上不讲,心里净琢磨这些个瞎事。总想着看别人的笑话,都是群啥东西呀。 初时,茂林以为雪娥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有意说给他听的。他便不敢再乱放炮,心下却巴不得让婆娘去堵了屋门抓了奸,看看她满月的脸面往哪儿搁,也算报了自己的一撞之恨。 前后没几天的工夫,村里就起了谣传,且越传越邪乎。村中到处嘀咕着满月与秦技术员如何相好的事。特别是忙活着办年的女人们,整日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嘴却一直闲不住,净是添油加醋地咀嚼着这些讲起来不脸红听起来又入耳想起来心发热的暧昧事。 小小的杏花村,平日像一洼平静无痕的塘坝,无风无雨,无波无澜。清净腻了的村人整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下寡淡透了。时间一长,亟需要冒出些刺激人们神经的事体,来刺激这些寡淡无味儿的日子。满月和秦技术员之间暧昧不清地交往,恰恰满足了村人的这种需求。而且,满月是个独居多年的寡妇,秦技术员又是寡居多日的汉子,所谓干柴烈火磕碰到一起,不起火不冒烟,谁人相信呀。更因了满月的寡妇身份,这种事愈发透着暧昧刺激。就像一枚小石子,一下子扔进了平静的池塘里。水也翻涌,波也跳荡,就连声音都清清楚楚地爆响在人们耳根子边。忙年的日子本就喜庆热闹,再加入了这么好的调料,汤儿更稠了,味儿更浓了,品砸的滋味儿更是比往年好上了十倍百倍。 谣传像长上了腿脚的风,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白天在女人嘴皮子之间流窜,夜里在两口子的被窝里滋生繁衍,并不时地生发出新的内容,新的花样来。次日,再流窜于女人嘴皮子间和夜里夫妻的被窝里。如此循环反复,使原本刚刚露出泥土的芽尖尖儿,瞬间生长成根深茎壮枝繁叶茂的大树了。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且都乐得屁颠屁颠地靠拢到树下谈论猜想。任谁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砍倒它,灭了它。 寒冷的冬天(九)(1) 酸杏家里呈现出另一派忙碌情景。 天还不太亮,酸杏就把国庆和人民轰起了床,在东西两个院子里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大扫除。仨人先把屋内的东西统统搬到了院子里,把屋内的旮旮旯旯彻底地打扫了一遍,还把墙皮上的蛛网灰烬扫抹得干干净净,又把地面上的浮土细细地扫去。他让人民寻来了一些冻得干硬如石头的黄土,放到锅灶边烤软了,把屋地上凡有坑洼的地方全用黄土填满夯实,弄得整个屋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接着,又把桌子凳子及杯盘碗筷仔细地洗涮了一遍,用干布来回地擦抹。直到擦干了水迹,才搬回到原来位置。这些都摆弄完了,酸杏又指挥着国庆杀鸡宰羊,叫人民到北山上去寻干透的树枝,以备烧火炒菜做饭用。 酸杏女人则一头拱进锅屋里,一上午都很少出过门。她的任务更重。既要摘菜、和面、包饺子,还要细细盘算着午饭时到底是弄八盘八碗好呢?还是弄十盘十碗的好。她头一次办理这样的喜事,心中便有些没底,一直拿不定准主意。末了,她还是跑到振富家,请教豁牙子,当初给银行办理喜事时都是咋搞的。豁牙子难为情地说,当初都是兰香、雪娥她们帮着操持的,自己也是不懂不会呀。酸杏女人本想也去找她们来帮忙。但转念一想,这亲事还不知成不成呢?要是人家凤儿看着不满意,把喜事弄黄了,自家又张罗得可天下没有不知道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闹难堪呀。于是,她打消了再去找人的想法。回到家里,一个人细细地琢磨,尽着自己的能耐往好处里操办。 酸杏女人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如同给村人接生时的那种感受一样,只是程度上要强烈得多。经过叶儿紧锣密鼓地串通搭桥,再加上酸杏一家人的极力铺排应承,国庆的亲事渐渐有了眉目。 前些日子,按照叶儿的安排,也不要陪相,更不张扬,只叫国庆独自一人去了叶儿家。在她家里,国庆与凤儿对了象。因为是在妹子家,国庆就少了些拘谨。再加上他干了几年的赤脚医生,经常到镇上提药办事,一年中还有那么一两次到县里培训的机会,识人多,见的世面也广,人便显得老练了许多。说话举动沉稳自然,颇得凤儿的好感。 凤儿本性是外向活泼,能言善道。又在公社医院干过几年,大小场面也都见识过,自然举止妥帖说话得体,待人接物稳重大方。国庆看上一眼,几天几夜都惦记得吃不香饭睡不稳觉。凤儿没有叫家里人陪伴,也是独自一人来相亲的。她是个善于自己拿主意又能作主的人,自小就养成的这么个脾性。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更是要自己说了算。家人知道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她娘还半喜半恼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自己选中的婆家,不管是官宦大户,还是沿街要饭的,有福自己享,有苦自家咽。赶紧嫁了出去,也省了家里的心事,眼不见心不烦哦。 俩人算是一见钟情了。喜得叶儿赶紧和面擀面条,说,这事就算成了。你俩也别在我面前装羞弄样的。就在我这儿吃顿面条,也算是合了乡俗定了实脚咧。 国庆羞红了脸面,顿显窘态。 寒冷的冬天(九)(2) 凤儿却不在乎地回道,咋儿,你以为我这就成了你家人哩,想得美呢。你家要是穷得叮当乱响,就甭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噢。说归说,立时挽起袖子,帮叶儿做饭。 叶儿揶揄道,还跟我贫嘴装相儿吧!我看你巴不得今儿就嫁进我家去呢。说罢,让她自己和面,自己去锅灶上打了几个荷包蛋,端给俩人吃。 凤儿老实不客气地端起碗来,夹起荷包蛋就往嘴里塞。她还边吃边说道,你以为我稀罕你家呀。蹲在深山老林里,见天儿喝着山风听着兽嚎的,见不着个天日,有啥好的。 叶儿回道,人好不就全顶了嘛。你要是不乐意,赶紧把吃进去的荷包蛋吐出来,立马滚哦。我可不愿让外人吃我家的荷包蛋呢。若是吃了不倒出来,就必定是我们老贺家的人哩。 俩人不紧不慢地打着嘴仗,弄得国庆心里一惊一乍的。以为俩人要翻脸,亲事要黄了。 直到昨天傍晚,叶儿托人捎信说,凤儿今上午要来家里看家。让家里人准备准备,别弄得太寒酸了。酸杏等人听了国庆相亲后回家的述说,原以为这亲事早就黄了,没想到喜从天降。一家人顿时毛了手脚,连夜安排今天的看家场面。 按照村里的惯例,每逢喜丧宴席,都要请村里的干部前来作陪的。这既是为了抬高自家身架,也是为了在一些事情上好向大队伸手提请帮助。酸杏犹豫了大半天,还是打消了请村干部的想法。这样的做法,于公于私,于己于人,都显得妥帖些。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奥妙所在,任由现任村干部和现今儿的村人们寻思去吧。 还没到中午,叶儿就抱着金叶,领着凤儿,以及四个前来相陪的女家人进了村子。酸杏家的院落里顿起一片喧闹声,打招呼的,寒暄的,道辛苦的。种种热切的话语汇聚成了一锅沸水,热闹非凡,喜气腾腾。 经过了酸杏爷仨的一通忙碌,方正的院落里整洁一新。地面上不见一丝草棒,所有家什全都顺眉顺眼地归拢在恰当的地方。虽是老屋,门窗户打都已陈旧,墙面也显斑驳,但屋里收拾得窗明几亮,比家家户户过年时打扫得还要干净齐整。来人都直赞家主人的利落整洁,持家有方,是个真正过日子的人家。凤儿心里也是暗自窃喜,觉得叶儿没有骗自己。国庆家的境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她便愈发对叶儿亲近了,一口一个叶儿姐地叫着,左右不离她的身边。 正热闹着,钟儿与杏仔相帮着拎来一篮子鸡蛋和一小袋子白面。俩人说,是娘叫送来的,也是刚得知家里有喜事。她一大早就在家里忙着摊煎饼,腾不出空儿来帮忙。这举动大出酸杏一家人的意料。酸杏女人一时不知该说啥儿好,便顺手从锅里捞出一块羊肉,盛进碗里,硬是叫他俩捎回家去吃。俩人推让了半天,或许是推脱不了,或许是被肉香引出了馋虫,便半推半就地接了。俩人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家。 寒冷的冬天(九)(3) 酸杏立时明白了木琴的意思。她想来帮忙顶场,又碍于往日的一些瓜葛,不便亲自来,便让娃崽儿出面,以表示自己的贺喜之情。行之于外而安于内,是最好不过的妙法了。谁都不尴尬,各自的心里都有数,又拉近了两家旧有的情缘。酸杏心头一热。难得木琴不计前隙,还把他家的事情记挂在心上,心下对木琴又泛起了缕缕歉意。 酸杏女人一搭眼,就看中了凤儿。觉得这闺女的言行举止透着大方明理,能做贺家女人,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偷偷把叶儿拽进锅屋,悄声问她道,今儿来看家,是不是这亲事就能定准了呀。 叶儿笑道,谁知道呢?就看咱家招待得咋样嘞。招待好了,打发人家满意了,这事或许能成。要是招待不好,惹人家生了气,事也就黄哩。 酸杏女人真的就听信了叶儿的话。原本准备十菜十汤的菜,她犹恐嫌少。又绞尽脑汁地凑上了两盘两碗,弄成个十二盘十二碗。上菜的时候,桌子上的盘碗堆成了小山。来人哪见过这样的席面,连声惊呼道,千万别再上菜哩,就是撑裂了肚皮也吃不下这么多吔。引得叶儿一个劲儿地偷乐。她还使劲儿地往凤儿的碗里夹菜。凤儿抽空儿偷偷地贴在叶儿的耳根边骂道,你个鬼精,是在堵我的嘴呢。 凤儿对国庆的家境十分满意,随同陪相的娘家人更是满意。在饭后茶余,双方竟商量起了娶亲婚嫁的事了。酸杏一家人更是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应承道,女家只管提说要求,我家是尽着家当办理呢。 临走的时候,每个前来陪同看家的人都有一个红包袱。她们高高兴兴地拎着,热热闹闹地出了村子,引得路上的村人驻足观看。 叶儿没有随同凤儿一起回去。她母女俩叫酸杏女人硬生生地留了下来,说住几天再走,还有些话想扯扯呢。 叶儿的脸色一直不太好。与上次来给国庆提亲那次相比,脸色愈发苍白憔悴,暗青色的眼眶显示出明显的睡眠不足症状。待送走凤儿一行后,她的精神头顿时萎靡下去,满脸的疲惫相儿。 屋里院外的喜庆热闹气氛渐渐淡了。酸杏因为高兴,多喝了酒,头昏脑涨,不得不爬到床上去休息。随着年龄的增大和心里负担的增多,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从前了。不知不觉中,由一斤多酒逐渐减退到半斤六两。且喝过之后,脑壳儿两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必须上床睡上一阵子才能缓解。金叶也被酸杏搂着睡了。这女娃子习惯了睡中午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总是雷打不动地按时睡觉。醒来后,不哭不闹,自顾自地玩耍,省事得很。 叶儿娘俩在锅屋里叮叮当当地洗涮着锅碗瓢盆。娘爱怜地盯看着叶儿,问她咋这样黑瘦,是不是带娃崽儿累的。 叶儿说,金叶挺省心的,累不着呀。 ——金叶爹还是不顾家么。 叶儿的眉梢皱了皱,半晌儿回道,自打上次回过一次,就一直没见影儿。 ——他到底想咋儿哦,会不会在外边有了人呢。 叶儿的眼眶里润出了泪花。她咬咬嘴角道,不知道,随他去吧!我也不想管他的事哩。真要是在外面有了人,就算拴住了人也栓不住心呢。我和金叶过日子,也挺好呀。 寒冷的冬天(九)(4) 酸杏女人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酸菜缸里,酸咸苦涩全涌到了眼眶里,就有老泪滚出了眼角。她跌坐在杌子上,愣怔了半晌儿说不出话来。她叹道,这是命么,当初京儿这么好个娃崽儿托人来说媒,硬是叫我和你爹豁着老脸不要给拦下了。就是想给你说个好人家,过上个好日子。谁知,反倒把你推进了火坑咧。唉!早知这样,当初又何苦哟。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造孽吔。 叶儿安慰道,也别替我担惊哦,或许这就是命呢。该着走哪步,都是依旧的,强求不来呢。 这句话倒提醒了酸杏女人。她急道,上次金莲说你有后福呢?就是不知这福得多怎才来。咱再去求她给问问,到底是啥时辰呀。说罢,她顾不得收拾锅屋了,立时起身,扯着叶儿就急急地出了门。 金莲家里聚着振书两口子、兰香两口子和桂花等人,像是在商议着啥大事。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一副恭敬严肃的神色。叶儿娘俩冒失地闯进来。见此情景,娘俩站又站不住,退又退不出,很是尴尬地停在了院子里,不知咋办才好。金莲热热地朝屋里谦让。娘俩犹犹豫豫地,就是迈不动步子。 振书说道,也没啥大事呀。四方不在家,又到年跟底上哩,一家人来看看有啥相帮的事体。都做好哩,这就要回去呢。你俩快屋里坐去。这些人也得赶快回去忙自己的呢。说罢,匆忙带着一家人离开了金莲家。 金莲屋里的摆设与上次来时一样,安放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支点燃的供香。三缕青烟袅袅地盘旋着上升,凝于空中,打着旋儿,又轻轻散开,融入了寒气里,不见了烟雾,只余扑鼻的香气。牌位还是原来的那块牌位,字迹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字迹,只是原来那块搭在牌位上有些陈旧了的红布被一块崭新的红布所代替,显得喜庆了许多。供桌上摆放的供品也是新换了的。桌面上擦抹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子来。 金莲一脸和悦地请她俩坐下,闲扯了一阵子忙年的琐事。 酸杏女人忍不住就把叶儿的家庭困境说了,并千叮咛万嘱咐地求金莲别把这事张扬出去,惹外人笑话。 金莲一口答应下来。她说,叶儿的事,我都知晓哩。上次叶儿单独来时,我也都跟她讲哩。等过了明年清明节,叶儿的事体就会一顺百顺呀。 酸杏女人急道,叶儿也讲过你的话呢。就是老心焦,想快点儿晓得结果呀。 金莲就笑,安慰道,天机不可泄露呀。再说,心急也吃不着热豆腐,耐下心等等嘛,一定会坏事变好事的。 寒冷的冬天(九)(5) 酸杏女人还想要缠着金莲说出结果。金莲道,婶子哟,你老就别麻缠我哩,这事是说不得的呢。要是讲了,老师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这个错呀。你要是真想知道结果,就到北山脚下去。那儿刚立了个神龛。趁傍晚天暗的时辰,去求老师去。诚心祷告祷告,或许老师会发发慈悲心肠,也就会告知你哩。 酸杏女人问道,啥时立的神庙哦,我咋不知呢。 金莲说,也是今儿刚立的。等老师的功德做大了,就要板板正正地立个庙宇呢。接着,金莲又把以前对婆婆讲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搬出来,并加入了许多更合乎情理的话头,细细地讲给叶儿娘俩听。 叶儿娘俩被金莲说得晕晕乎乎的。不信吧!金莲说得有板有眼的。而且,上回金叶闹夜的事,也是灵验得很呢。相信吧!又觉得她的话也太玄乎了,让人难以置信。娘俩拿出一副认真相儿,好歹听完了金莲的长说细念。俩人频频点头道,今晚就去呀,今晚就去。又推说金叶可能要醒了,得赶紧回去喂奶呢。说罢,谢了金莲的好意,俩人就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路上,叶儿对娘道,金莲的话有准头么,我咋越看越像装神弄鬼呢。 叶儿娘回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哦。咱今晚就去试试。行不行的,又短缺不了啥儿。又嘱咐叶儿道,这事千万别叫你爹知晓哦。上次给金叶叫魂的事,过后跟他一讲,反倒惹得他大发脾气。嫌咱俩不顾场面,跟着一群蠢人学蠢事,也搞起弄神捣鬼的事体咧。 叶儿赶紧点头称是。 刚到傍晚,天光尚还大亮着,酸杏女人急急地把中午剩余的饭菜温热了一下,就张罗着全家人赶快吃晚饭。酸杏狐疑地问道,今儿咋吃这样早的饭哦。酸杏女人回道,早吃了早省事,我和叶儿还想出去遛几个门子,耍耍呢。酸杏便信了她的话。一家人破天荒地老早吃了顿晚饭。 酸杏抱着喝饱奶汁儿的金叶坐在锅屋热热的炕上嬉闹玩耍,酸杏女人就与叶儿故意大声说笑着走出了屋门。她又对往西院钻的人民使了个眼神,叫他跟到大门外头。悄声告诉他,要到北山去,叫他跟去陪着壮胆。人民问道,寒天冻地的,去那儿干啥呀。酸杏女人就把金莲的话悄悄讲了。人民心有余悸地道,上回叫魂的事,让爹把我狠骂了一顿,这回还要弄景儿呀。酸杏女人说,这回咱不叫他知晓,咱不说,他能知晓个啥儿哩。人民不想违了娘的心意,又是为了叶儿的事体,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娘仨结伴向北山脚下走去。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尚未完全黑下来,四下里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惨白。 北山下的积雪很厚,浅的地方到了脚面子,深的地方没过了腿弯儿。而且,四野里白茫茫一片,到哪儿去寻这座神龛。仨人艰难地跋涉在雪地里。不时地停下身来,哈着被冻疼的手指,东瞅西望地四下里找寻。 寒冷的冬天(九)(6) 天快黑下来了,还是不见神龛的踪迹。就在仨人快要泄气的时候,人民发现有一串凌乱的脚印弯弯曲曲地趟过雪地,通到当年大队新打的水坝上游。人民叫娘和叶儿在原地别动,自己一路飞跑着去查看神龛会不会就安放在这串脚印的尽头。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人民在远处高喊着,叫她俩去看看,这个东西是不是要找的神龛。叶儿娘俩跟头把式地奔过去,就见人民的身边果然有一物件。就是一个用厚实木板订做的木头盒子,立在一处高坎裸露出的青石板上。因了此处高,又是凸起的石头,便没有积雪。 这块石板的样子,像极了一把石椅子。朝南的一面极其平整光滑,像椅子的坐面。朝北的一面又陡然凸起,简直就是人工琢好的椅子背。神龛就立在了椅子面上,背靠着椅子背,挡着风遮着雨雪,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神龛的木料一律是硬实的柞树,打造的卯隼非常细密,严丝合缝的。初看起来,这神龛就像是一个敞口立起的木头盒子。又因为顶端安放了一个单脊起顶的帽子,看起来更像个微缩的庙宇模样。神龛内用钉子钉着一块牌位,上面用墨汁写着“先师神灵之位”几个正楷字。一看就是振书的手笔。牌位上也用一块红布罩着,旁边摆放着一个香炉和几样供果。香炉里还残存有干干的香灰,想是今天有人拜过神敬过香的。 酸杏女人一见,立时后悔来前没有准备点儿香烛什么的。转念一想,家里从来就没有烧过香。只有婆婆死时,外客来吊丧烧过香,也都烧得一干二净了。她从雪地里找来三根草棒棒,恭恭敬敬地香炉里。又拉着叶儿规规矩矩地跪在神龛前,说道,仙爷呀,俺们不懂规矩,没带香纸,可心里是真的诚呢?你老千万别见怪哦。接着,就絮絮叨叨地把叶儿的家事细细讲了出来。求神仙多看顾看顾,叫她家里的事快平息了,叫俩人快点儿好起来,改日一定来重重地酬谢呀。 人民看到她娘俩对着块冰冷的石头自顾自地讲说,又撅腚抗尾巴地作揖磕头,忍不住就要笑。但看到她俩的认真劲儿,硬是狠狠地把笑意憋进了肚子里。直到祷告完了,她俩又作揖磕头地折腾了一回,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神龛,走下了坡坎。他实在忍不住了,打着滚地在雪地里笑。还直嚷着肚皮要破了,肚子疼死了。 酸杏女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她上前按住他,用手堵他的嘴巴,警告道,要是再这样撒狂,叫仙爷怪罪了,你妹越发没得好日子过呀。 一听娘的话,人民强憋着笑,说道,娘,你也别担惊受怕。赶明儿,我就去县里找妹夫去。要是他还想跟叶儿过日子,就赶紧回家安稳地过。要是不想过了,看我不把他捶出清屎来。 酸杏女人惊道,你可不敢去胡闹哦。这种事,别人越掺合越坏事。还是信金莲的话,叫仙爷保佑叶儿过上好日子吧。 这么一路闹着,仨人相跟着回到了家。 此时,家里早已闹翻了天。金叶哭嚷着找叶儿吃奶,任酸杏怎样哄,就是不算完。弄得酸杏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直骂女人家忘性大,只图自己清净,出了家门就忘了顾家顾娃崽儿了。把叶儿娘俩数落得不敢吱声。 夜里,叶儿娘俩暗暗盼着能做上个梦,有仙人前来指点啥时能过上好日子。但是,娘俩偏偏就一宿无梦,睡得跟猪一样香甜。 第二天,酸杏女人就偷偷埋怨人民在仙爷面前大不敬,惹得仙人生气不来相助。 遥远的曙光(十)(1) 第一次面对面地与传说中的火狐狸直面对视,是木琴在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戛然相遇的。 北山下的神龛渐渐为一小部分村人所知。有个别女人偷偷跑去敬拜,还带着各式各样的供果和香。本来,村人的家里都未曾存储过供香的。甚至,有些人家很少见过这种细如筷子色如黄土闻起来又喷香的东西。她们带来的,都是跟金莲求的。当然都不好空手去要,每个人总要带上点儿什么东西。于是,金莲家里就渐渐有了一些各式各样的礼品。 与此同时,关于仙狐出山的消息,及其各种灵验之说,立时风行于山里山外。 据说,这北山是个灵山,原本在东海里的。有一狐仙,在此山修行了一千多年。后来,由于人迹罕至,狐仙想广布恩惠,救助众生,便施展法力,于汉朝时,将灵山挪移至此。并预言道,再过一千五十年,此地将有信众生息活动。那时,将是自己施展法力的开端。果然,到了明洪武年间,先是有李氏和宋氏先人为躲避水灾,从苏北东海携家带口结伴而来。见此山雄壮巍峨,周围高山蔽日密林丛生,两姓人家便把家当暂时安顿下来。不久,就有一跑江湖的南方蛮子途径此地,对李、宋两姓先人断言道,此山应为海中仙山。何故现于此处,必是神灵居住之所,有仙人护佑,定是福地了。你辈后人中当有人中之龙人中之凤出现,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了。李、宋先人当然不信。那蛮子就遥指北山峰顶说道,那峰顶平坦处,必会有一眼甘泉,直通东海。泉水常年温热,清澈甘甜,寒暑不枯。即为此山与东海相连的通道,便是铁证。先人就向峰顶进发,果然在峰顶一处平台上找到一眼泉水,清亮透底,温热异常。于是,两姓人家就安心地居住下来,生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现今儿的杏花村。后来,贺氏先人为躲避战祸来到杏花村,见这是一处好所在,也便安心居住下来。后来,三姓人家合力在北山脚下修建了一座神庙,香火鼎盛,遍及方圆百里。三姓人家还在峰顶的温泉旁边栽种了一棵银杏树,以纪念当时的盛况。后来,因为仙人要封闭仙居洞府修炼,无暇顾及布施恩德,灵验之气渐渐丢失,庙宇也就渐渐荒芜颓废,终于坍塌于现今儿的神龛所立之处,成为了一座高坎。如今儿,仙人已修行圆满,重新开洞出关,至今已有三千余年的道行。仙人已找到了布施恩德的代言人,就是金莲。若世人虔诚供奉神灵,必有福禄寿禧加身。若不敬奉神明,祸事自当从天而降,并搅得全家不得安生。 这样的传言,又不由人不相信。因为有一些实物明白无误地证实着传言的真实性。北山的峰顶上,的确是一处平台。山下树木繁茂如锦,连点儿插脚的闲空儿也没有。到了山尖上,却是树木稀疏,仅有一棵五、六个大人都合拢不过来的银杏树。树身已于早年间被雷火烧霹过,剩了一截黑乎乎的粗壮树墩子。想是早已死去,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去年又抽出了罕见的几根新枝条。银杏树旁边,果真有一汪泉水。虽不温热,在寒冷的冬季里确实不会被封冻。而且,不管多么干旱的年份,泉水从未干枯过。更为重要的是,酸杏娘在死时附身显灵的警告,喜桂死前看到的种种奇异见闻,更有力地证明了狐仙的存在,以及其神威的不可冒犯。 总之,北山是一座灵山。山上居住着拥有三千多年道行的仙人,在施展着无边法力,救助那些虔诚供奉神灵的有缘人。这已成为杏花村一部分人的共识。其声威也正逐渐散播出大山,在山外慢慢传播开去。 寒冷的冬天(十)(2) 初时,这些消息的传播,都是在几个院落里私下悄悄进行的。但其传播速度之快,传播范围之广,却是令人咂舌称奇。因为,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有几拨山外人特意跑到杏花村里,借投亲访友的名义,前来偷偷打探虚实。甚至,还有人领着来客跑到北山下,指点神龛的准确位置。让来客恭恭敬敬地磕上一阵子头,烧上一会子香,再嘟嘟囔囔地祷告上半天,才心满意足地离去。金莲家也渐呈喧闹之势。不时地,就有人出入她的门庭。带着各色供品进去,再空着两手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山外来客的出入,又引得村人的好奇,便无形中又带动了一些村人积极地加入了进去。 不管山外怎样闹腾,绝大多数的村人仍然不太相信这传言。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就从没见识过北山上有啥异样神奇的地方。再说,金莲的为人做派,村人也都不太敢恭维。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么,还曾勾引过野汉子,闹出过人命。竟然一夜之间成了无人不知无事不晓的神婆了,鬼才信呐。 在杏花村地界上,知道这种传言比较晚的,当数木琴了。她与秦技术员闲谈时,无意中,由秦技术员说起的。 当时,秦技术员只是当希奇事讲的,说村里出了个神婆,比她这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耐还大,不仅能给人看病治病,竟能知晓人间祸福呢。木琴很是惊讶,就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秦技术员把自己听到的见到的一股脑儿地讲出来,还吃惊她咋会被蒙在鼓里呢。茂生、京儿等人就说,她从来不信这些个牛鬼蛇神的事,更烦家人跟她讲这些无聊的事体,又整日介没个说话的空闲儿,谁也都没跟她讲说过。 秦技术员在她家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却一直搞不懂这家人的脾性。本是无话不讲的一家人,却各有各的心思打算。除了在维护自身利益时,一家人能高度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其它的事体,便现出一付公事公办的架势来。让人以为,一个院子里住着的一家人,像是路人一般。 木琴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她以为,不过是一些人近些年来饮食无忧了,便要在闲极无聊之时,弄出点儿响动来,好打发这悠长而寡淡的日子。每天,她依旧风风火火地处理着村内的大小事务,并把所有精力全部靠在了杏林的冬季管理上。 杏林管理已近尾声。未退出集中管理的杏林冬剪生产全面结束,正在进行杏林覆盖的收尾工作。所谓杏林覆盖,就是在杏树根盘上覆盖上杂草、秸秆、枯叶等物。既为保温保湿保墒,更为了改土肥地,增加有机质含量,促进根系及新梢的生长。秦技术员说,本来这覆盖工作要在夏秋进行的,因为已经错过了季节,就在冬季里补上。对今年杏树起的作用不会太大,但以后就会大有好处的。木琴对秦技术员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 这天,她围着杏林转悠了一圈,查看覆盖的质量是否符合秦技术员的要求。不知不觉中,她转悠到了北山脚下,顺着一条村人踩出的小路,向水坝上游走去。刚刚爬上高坎,尚未喘口气,蓦然发觉在高坎的最上方安放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木盒子。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型庙宇的模样。她心下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龛了。她想走近,仔细看个究竟。还没迈动酸软的步子,突然就见一团火苗样的东西从山石后面钻了出来,围着神龛找寻着可吃的食物。 寒冷的冬天(十)(3) 这是一只年长的狐狸。木琴曾在南京一个动物展里见过的,一搭眼就能认出来,是只狐狸,而且是一只老狐狸。它的样子确如人们传说的那样,下巴尖尖的,有两撮长长的白须毛,紫黑色的嘴唇,枣红色的尾巴,黑色的耳朵,金黄色的皮毛。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光滑鲜亮,如一团火苗在冬天的雪地里燃烧。直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喜桂没事说谎话,死前的确见到过它,就是这只火狐狸。 木琴骤然有些紧张,心也莫名其妙地随之“怦怦”狂跳起来。很多传言与警告在脑际间飞速闪过,或是福祸相依,或是灾难与共,统统凝成一个麻团,塞满了胸腔。木琴来不及判断其中的虚与实、真与假,只是呆愣愣地傻看着,身子一动不动。 狐狸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它停止了寻食,扭转过如尕尕般的嘴脸,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盯看着不远处的木琴,没有一丝慌张欲逃的意思。就这么默无声息地对视着,打量着。 时间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都静止下来,似乎连刚刚还在肆虐着的寒风也停息了,只留有两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这样的对视,渐渐演变成为两派势力的对决,两股力量的抗衡,甚至是两种心理的直接较量。只有看各自心理定力的强与弱了。强者自当击败弱者,而弱者只有避让逃亡的唯一选择。 此时,对木琴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它的实际意义。或者,时间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对面那团燃烧着的火光,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可感受可触摸可引发喜怒哀乐等人本身固有情感的唯一存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对视的一瞬间,或许是极为漫长的时间,狐狸终于摇动着扫把一般粗壮的尾巴,上宽下窄的嘴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它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形,向山上缓缓走去,渐渐消失在山坡上的树木岩石间,不见了火红的身影。 直到看不见了狐狸的影踪,木琴才清醒过来。她挪动了一下愈发酸软的腿脚,极力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下暗自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到过狐狸,是否与狐狸面对面地对视较量过。愣怔了半天,她有些不敢确定。随之,又对自己的记忆和判断力产生了些许怀疑。 顿时,木琴失去了仔细探看神龛的兴趣。她没有再靠近它,而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下了高坎,向村中一步步挪去。 此时,周围的景物又重新现出了无穷活力。山风依然呼啸着流窜于山野丛林间,携带起“呼呼”的沉闷巨响席卷而去,漫过沟岭,穿过村落,向山外疾驰奔去。所有的轻飘之物都在瑟瑟抖动着,随风颤栗,惶惶不可终日。 寒冷的冬天(十一)(1) 满月家里极罕见地热闹着,几个年轻人的身影进出在她的庭院。 自喜桂死后的十几年间,这个庭院就一直默默无声地蹲据在村子东北角上。一任风吹雨打,寒来暑往,就这么默默地蹲据一隅,无声无息得叫人似乎淡忘了庭院主人的存在。只有在街巷路口遇到满月或是蹦蹦跳跳的柱儿,才恍然想起喜桂,想起喜桂苦心经营起的这个院落。而今,这个沉寂了多年的院落,再一次传出笑闹喧哗之声,在山村寒冷的冬日傍晚,显得异常瞩目刺眼。 秦技术员将要离开杏花村,回家过年了。而且,这次离去,可能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杏林的冬季管理生产已经结束,虽不能说圆满结束,但属于集中管理的那一大块杏林,可以说是非常顺利地完成了。管理的效果如何,能否像木琴所期待所鼓动的那样,只有等到今年五、六月份才能验证。所有相信木琴的人,所有甘愿冒着连树都活不成的风险参加集中管理的人家,都在擦亮了眼睛,拭目以待。秦技术员完成了他在杏花村的任务,急着赶回城去,与家人团聚。他决定,近两天就离开杏花村。 这一消息,是柱儿提供给满月的。满月早预料到,秦技术员这几天就要回城的。毕竟到了年关底下,谁人不想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呢。她就叫柱儿留意打探秦技术员的动向。一旦有动身的意思,就立马回来通知她。她要隆重地款待一下秦技术员,以报答他对自己一家特别是柱儿的帮助。今天早上,柱儿便跑回来说,秦技术员要走,就在这两天。满月立即叫柱儿去传话,邀请秦技术员今晚到家里吃顿饭。她自己则忙着杀鸡、和面、摘菜。 中午的时候,柱儿回来说,秦技术员不叫她忙活,他只在木琴家里吃。 满月心下着急,说娃崽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是我去请吧。说罢,就孤身一人去了木琴家西院。 事后,满月多次解释说,她与秦技术员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的瓜葛,只是去请他到家里吃饭。再说,那天就算她与秦技术员有了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体,也不会赶在大白天呀。因为缺乏了现场的人证,这样的辩解就显得苍白无力。村人宁愿提起兴趣,听酸枣婆娘的凿凿之言。再加上她掌握的准确时间,以及俩人的特殊身份,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的猜测和想象。满月的辩解之词,便被打上了一大串儿醒目的问号。 据满月讲,她赶到琴技术员住的西院里时,赶巧屋里就他一个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满月就把自家的打算说了,请他今晚务必去她家吃顿饭。秦技术员推脱道,不用忙活,我就在这儿吃,公家有伙食补助的,不用破费呀。语气坚定,态度坚决,似乎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满月感到一阵委屈,有泪花糊住了眼眶。她央求道,我家也没啥儿可吃的东西,净是粗茶淡饭的,只要你去坐坐,哪怕就吃一口呢?也算了了我的心意吔。秦技术员依然不肯答应。他还软言软语地宽慰她,说不是嫌你家有没有好吃的,而是你家里的日子太不容易了,留着些东西,也过个好年。心意我领了,等日子宽裕了,你就是不叫我去,我还要赖着去吃呢。这句话,正戳中了满月的伤心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窝。她哽咽道,就是因了日子不好过,村里人从不把我家里人当回事,欺负的有,笑话的也有。只有你把俺娘俩当人看,你是我家的大好人大恩人呢。咋儿,你也一直在心里嫌弃么,咋就不能给个机会,让俺娘俩报答一下呢。说罢,她竟呜呜地哭出了声。秦技术员立时慌了,说别哭,别哭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嘛。边说着,边拿条毛巾递了过去。满月攥住毛巾道,你来的这些日子,为帮我家,受了多少憋屈,费了多少心思,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一个寡妇人家,谁愿意看顾呀。只有你人善心慈,帮了柱儿不说,还愿意听我的心里话,解我的闷心思。我满月心里可都记着你的好儿哦。这样的大恩德,我可咋报答呀。秦技术员被满月弄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他赶忙挣脱了满月的手,连声道,别这样,别这样,我去哩,我跟技术小组的那帮娃崽儿一起去,还要酒喝呢。满月一听他答应了,便放下了心。她难为情地笑笑,把眼泪细细擦净,说你可千万去呀,便轻轻松松地离开了西院。从进院到出院,也就是一霎霎儿的工夫,还能有啥见不得人的事体发生哟。满月还说,自己出了西院,路过酸枣家的时候,酸枣婆娘的确站在自家门前,两只乌溜溜的贼眼直朝她身上猛戳儿,嘴角现出一抹重重的笑意。这样伤人的传言,一准儿就是这婆娘所为,不会有第二个人呢。 寒冷的冬天(十一)(2) 但是,传言中的内容与满月的解释有很大的出入。首先,从时间上来讲就不对。满月从进到西院到出了院门,足足有两顿饭的工夫。这么长的时间,俩人有啥样的事体不能做完呀。其次,身处的环境也不能成为其辩解的证据。虽是大白天,满月应该知道,木琴一家人都不在家里,正好是个难得的机会。木琴一大早就去公社开会了,直到天大黑了才回来。茂生领着仨娃崽儿去山里寻木料,给京儿预备以后成亲打家具用的。他们声言,要到傍晚才能回的,中午的时辰,叫秦技术员自己弄吃的。临走时,还因为钟儿偷懒不想去,被茂生教训了一顿。这些事,左近的邻居都知晓。其三,俩人成就一番美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发生啥事体,反倒不符合村人的逻辑了。试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煎熬了十几年,一个空旷了一个多月,俩人特殊的生理状况和情感需求,注定了事体发生的必然性。而秦技术员就要离开杏花村,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返回了。又没有一个人魂儿在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就是事体发生的偶然性。这样的因素参杂在一起,没有事体发生就怪了。 就算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满月硬生生地把秦技术员拽进了自己家里,还像伺候自己男人一般地陪着他喝酒。那些亲热的举动,叫技术小组的娃崽儿们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样的话,好像是从兰香嘴里冒出来的。她说是听冬至讲的,而冬至又是听哥哥夏至私下里嘀咕的。夏至坚决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为此,他还打骂了冬至,嫌他无事生非,到处说谎编话。 京儿说,这些传言,纯粹是毁谤好人。据他讲,当时,秦技术员不想去满月家吃饭,也是有多种考虑的。一是满月所以要请他去,不过是想真心实意地报答他对柱儿的看顾,没有一丝儿的邪念歪想。秦技术员则是个施了恩德不愿叫人回报的人,当然也就不愿接受满月的邀请。二是秦技术员拗不过满月的缠磨,同情她的苦处,理解她的心意,便决定去了。他很谨慎地把技术小组的原班人马都叫上,既是为了和解一下前段时间小组成员随了村人闹分裂而导致的感情隔阂,更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发生。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的确喝了点儿酒。人民因为自己没能跟着秦技术员干下去,还哭了鼻子。公章和夏至也是因为对秦技术员有愧疚,心闷话少,就喝得昏头晕脑的,走路直打摽儿。满月因为高兴,也抿了一小盅。其余时间,她就在旁边温菜下饺子,没有再喝一丁点儿。她诚心请来的客人,自己当然是要热情招待的。但不只是对了秦技术员热情,而是对了在场所有人一样热切。 洋行听到这样的传闻后,立时破口大骂这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四处嚼舌根子的人。他还想追根问底,把无中生有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替无辜的满月,特别是替自己敬重的秦技术员狠狠地出口恶气。但是,他的追查举动,被木琴及时制止住了,没能进行下去。 木琴说,这种无聊事,就叫它自生自灭吧。咱不理睬它,它也就没了搭脚的地场。你要是呼呼啦啦地查下去,谁会承认是自己先讲出来的,都会说是听别人讲的。不仅查不到源头,还会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越发把假的当成了真的,那可是真真害了秦技术员和满月呢。再说,你就算查出来,又能咋样,能一个个地去封堵这些人的嘴巴么。 洋行气得牙根儿直痒痒,恨道,早晚我得替秦技术员出这口气呢。 这样的传闻,也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渠道,竟被秦技术员听到了。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在木琴特意为他准备的送行宴席上,守着奉命前来陪宴的茂林、振富及茂生一家人的面,秦技术员似乎喝多了酒。他竟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他说,自己来到杏花村的一个多月里,有几个没有想到。没想到山村里的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没想到山村里的事情这么复杂,没想到山村里的人这么难以叫人思量。更没想到,自己干干净净地来,却沾惹上了一身腥臊气,灰溜溜地离开。让他对这个村子又爱又恨又念又怜,真不知说些啥儿才好。 他的一番话,让木琴很难受,也让茂生心生愧疚,更让茂林和振富无地自容。 秦技术员赶在村人还未起床的时候,悄悄走的。京儿一睁眼,见昨晚整理好并堆放在屋地上的行李不见了,便急忙跑到东院。他把木琴等人喊起来,说秦技术员一个人走了。木琴急三火四地穿衣下地,扯着京儿向院外赶去。刚出院门,一头撞见洋行和柱儿结伴来送秦技术员。四人便跟头把式地向出山的小路追去。追了近一半的山路,才赶上了秦技术员。四人把他一路护送出大山。直到把他送上了赶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四人才心事沉重的回到了村子。 关于杏花村里秦技术员与满月之间的事体,一直是个谜。俩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否真正发生过什么事,村人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在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阵子后,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了一段村人在饭后茶余偶尔提及却又无法证实的公案秘闻。 其时,阳光明媚繁花锦簇的春天,已经招招摇摇地来到了身处大山腹地的杏花村。 四季飞歌(一)(1) 国庆的婚事如期进行,新房就安排在他家的西院三间里。 酸杏原本要安排人民住在东屋里,与爹娘挤在一起的。人民坚决不干,说,我就是出去借人家屋搭人家床住,也不跟爹娘住一起。省得你俩老像管小屁娃儿一般管得自己说不敢说,动也不敢动的。 酸杏一想也是。人民毕竟是个大人了,老少挤住在一起,的确有诸多不便。而且,自从人民被酸杏逼迫着退出了技术小组后,人民就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见天儿埋怨爹娘有意在外面拆他的台面,弄得他在伙伴跟前抬不起头来。酸杏也有些后悔了。当初,自己是莽撞了些,没有架住茂林振富等人的磨缠。更主要的是,自己当时也有拆台弄景的心思在作怪,未沉得住气就冒失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弄得与木琴几近水火不相容不说,还在人民面前失去了往日威严。说出的话不再灵验,心里的想法也得不到人民的真心拥护。 酸杏想把人民安排到振富家,与洋行一起住。并且,他也跟振富说好了,被人民硬生生地挡下了。他说,我想住哪儿,还是我自己去说,用不着你费心呀。 这句话,很伤酸杏的心。他觉得自己老了,连自己的儿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是外人呢。为此,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有一种很沉重的失落感。 其实,人民早有打算。他老早就跟京儿说了,大哥国庆肯定要用西屋当喜房,自己没地场睡,想与他挤住在一起。他还问京儿同意不。京儿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说你快点儿搬过来吧!要是搬晚了,钟儿和杏仔也要吵嚷着搬过来住呐,那就烦死人啦。岂不知,烦死人的人在人民说过话的不长时间里,就被茂生一股脑儿地赶进了西屋,与遭烦的京儿混住到了一起。 钟儿与杏仔被赶出的原因,只有茂生两口子心知肚明。还是在秦技术员未走的时候,茂生与木琴夜里正在办夫妻业务,想是劲头儿用得大了些,再加上床体本就不牢固,弄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睡得迷迷糊糊的杏仔海以为是老鼠弄出的响动,便不耐烦地提起喉咙猛喊了几嗓子,吓唬老鼠。他还骂道,再张狂,赶明儿我非下药毒死几个给你看。吓得茂生和木琴立时停止了作业,大气不敢喘。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老老实实悄没声息地各睡各的。第二天,木琴想起夜里的事就想笑,茂生更是哭笑不得。木琴就约法在先,只要秦技术员一天不走,俩人的房事就一天也不做,免得弄出尴尬事来,叫渐渐长大的娃崽儿戳破了窗棂。当时,茂生也表示同意。心下还想,秦技术员在自家也就是住上个月二十天的,忍忍也就过去了。谁知,时间一长,夜里守着婆娘不敢动的滋味儿把茂生煎熬得要命。有心温习一下,木琴坚决不配合。想动硬的,又怕被隔壁娃崽儿们听到。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就赶在大白天家中无人,插了门,硬逼迫着木琴上床捣鼓上一阵子。又怕有人前来,房事便甚是不尽如意。于是,盼着秦技术员走了,天气也渐渐转暖,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钟儿和杏仔俩人赶到了西屋住。起初,京儿不愿意他俩回来,经不住茂生的劝说,才无奈地答应了。 西院的三间屋里,又加进了一张床。京儿和人民各一张,钟儿与杏仔俩人挤在一张床上睡。白天还好,每个人各忙各的。到了夜里,屋内便不时地传出京儿呵斥教训钟儿和杏仔的声音,同时也夹杂着俩人不服气地争吵状告的叫嚷声。 国庆的婚事是在“五?一”节那天举行的。喜屋里的家具布置一点儿也不比当年银行的差,甚至还略胜一筹。胜出的地方,就是银行的墙壁是黄泥涂抹的,而国庆喜屋里的墙壁却是用石灰水匀匀地涂抹了一遍,白得耀眼。凤儿的家人很是通情达理,不仅对贺家操办的喜事没有提出一点儿异议,还主动提出,男家只要把家具置办好就行,剩下的东西,像床上铺盖的被褥、生活日用的锅碗瓢盆等,全由女方解决了。这样的架势,既显示出山外人家的富裕,又看得出山外人的出手大气。让山里人惊讶不已,自叹弗如。也让酸杏两口子甚感宽慰。酸杏便把劲儿全使到了婚礼操办上。他也专门请了四方和银行来家掌厨,大鱼大肉地摆了几十桌桌。直让村人愁叹,今后若是轮到自家办喜事,可咋样办理才好哇。 婚礼过后,酸杏还叫国庆与凤儿结伴到村里各家各户遛了一圈,意思是拜谢村人的帮场相助。引得村人一个劲儿地夸赞酸杏两口子办事想得周全,也夸赞凤儿的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俩人来到木琴家时,仅仅说了几句话,木琴就一下子喜欢上了凤儿,觉得她身上有着许多村里女人不具备的素质和修养。谈吐不俗,应对机敏,举止大方,心胸宽阔,说话掷地有声,绝无小气扭捏之感。本来俩人来坐坐就要走的,硬是叫木琴按住,叽里呱啦地谈说了大半个时辰,急得国庆直搓手。 四季飞歌(一)(2) 叶儿在娘家住了好几天。 她不愿回到自己那个清冷又了无人气的家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金方仍然极少回家。即便是春节过年,也没有回家。推说要在医院里值班,在县城过的年。有时,他回家拿东西,屁股还没坐热,就急着赶回去。甚至,对金叶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亲情疼热来。因为久不见金方,金叶对他极为陌生,像看陌生人似的好奇地盯看着他。不找他,也不让他抱,甚至对他流露出莫名地紧张和惧怕的神情。 叶儿的家庭窘况,时时牵挂着酸杏一家人的心肠。酸杏两口子愁苦得整夜睡不好觉。国庆和人民曾扬言,要去县城找姚金方算帐,均被叶儿好言好语地给拦下了。叶儿说,强扭的瓜不甜呢?听天由命,随他去吧。我有金叶陪伴着,就是天塌下来,也由自己一个人顶着,不劳家人焦心呀。因为叶儿的婚事是酸杏两口子执意操办的,当初又是硬逼压着叶儿同意的,现今儿弄到这般地步,酸杏两口子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俩便不敢再过分地违背叶儿的心愿。 为了挽救叶儿的家庭危机,把女婿姚金方争取回来,还叶儿一个完整的家,酸杏在前思后想了几日,决定亲自动身了。他扛上一袋子小米和半口袋绿豆,背着叶儿,独自搭车去了市里。 酸杏在市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出了站门,见街面上人来人往车流飞驰,便有些发懵,不知自己要到哪儿去找,才能见到姚大夫,更不知姚大夫是不是在单位里。他见人就打听市医院咋样走。初时,人家随手一指,说你往哪个方向走,过几个路口,拐几个弯,很快就到了。他便以为,在城里找个地方,也不像自家想象得那样难。但是,走来拐去的,没一会儿,自己就开始犯迷糊了。弄不清自己过了几个路口,拐了几个弯。甚至连方向也弄不准了,觉得这街面这路口这行人的面孔也都差不多,但就是见不到医院的影子。后来,他便不再那么急三火四地赶路,而是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自己一路走来时的情景,辨识着方向的变化,就觉得自己似乎偏离了指路人所指的方向。他不敢去问行人,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说的话很不可靠。他见街旁每个大门的旁边都有看门的老人,就去问他们。在老人们的细细指点下,他知道自己果然走了很多冤枉路,而且还刚刚错过了医院大门,自己竟没有察觉。 终于找到了市医院。进了大门,他又发起愁来。院子里耸立着几座四、五层高的大楼,里面人来人往碰头搭脸的,谁知姚大夫在哪儿办公看病呀。他又跑到大门口的收发室里,问一个老头儿,姚大夫在哪儿办公。老头儿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姚大夫呀。酸杏心想,原来这个医院里还不止一个姚大夫呀,心下就着慌,说是从乡下来的那个。老头儿就笑道,你说的姚大夫是来看病的吧。酸杏说,是给人家看病的大夫,前年刚调来的。老头儿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噢,你说的是中医专家姚大夫吧。酸杏赶忙道,对哩,对哩,就是专给人看中医的姚大夫。老头儿就细细地指点他奔哪个楼,进哪个门,到几楼的第几个门去找。说得酸杏再一次迷糊起来。他心里叹道,乡下人进了城,就算你是多精明的人,也都成了个傻子。真不知去年木琴是咋样在城里过的。或许,她本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对城市一点儿也不陌生吧。一想到这儿,他竟在心里佩服起木琴来,也后悔自己与她闹僵了。不的话,把叶儿的家事跟她讲讲,说不定她能帮着出个好主意来。也不会叫自己死乞白赖地大老远跑来,腆着老脸找亲家帮忙了。还不知亲家是不是也支持金方这么做。要是真的这样,那自己的老脸今儿算是丢尽了。 按照收发室老头儿的指点,他一路奔去。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就及时地探问,生怕自己再走了冤枉路,耽搁了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二号楼三层靠南的专家门诊里,见到了两年未曾谋面的姚大夫。 四季飞歌(一)(3) 姚大夫见到亲家来了,自是喜出望外。他连忙让座倒茶,说道,你咋有闲空儿来咧,找来挺不容易吧。说罢,不待酸杏回答,便摸起桌上的话筒,给家里挂了电话。叫老伴准备几个菜,今中午要陪亲家喝上几杯。酸杏哪有心思跟他喝酒呀。他抹抹脑门儿上的汗珠子,悄声说,要跟亲家借个地儿拉个闲呱。姚大夫见酸杏一脸的心事,并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次来肯定有啥事情要讲。他把身边的事务交代给一个年轻医生,与酸杏一同下了楼。 俩人来到楼下的僻静处。酸杏也顾不得老脸面了,就把叶儿的家庭情况和盘端出来,说金方几乎不回家,更不在家里住,甚至连金叶都不太搭理。怕这么天长日久了,家中要出事端。想让姚大夫出面帮着和解和解。姚大夫并不知情,听酸杏一说也急了,他连说道,这哪儿成,这哪儿成呀,俺们也是好久不见他了,咋会出这样的事呀。接着,他又大骂金方不是东西,说咱也别吃饭咧,这就回县城找金方,去问个明白,到底出了啥问题。酸杏还劝解道,也不用急的,等有时间再问也不迟呀。姚大夫不听。他急忙忙地找单位领导请了假,拉上酸杏搭车就去了县城。看到姚大夫也是不知就里,而且一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比他还急,酸杏心下略感安慰。心里盼着姚大夫的县城之行,或许会改变叶儿的家庭局面。 到了县城后,酸杏没有跟他同去医院,而是呆在汽车站里等回信。 直到大下午了,姚大夫才气呼呼地回到车站。 姚大夫说,他见到金方了,也把酸杏讲的话与他对了质。金方先是回说,自己家里啥事也没有,就是单位里事情忙,回家的次数少了些,就惹得叶儿四处败坏他,讲他的坏话。姚大夫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就逼问他,自打进了县医院,一共回了几次家,过年又是在哪儿过的。姚金方不好回答,便蹭他道,我自己的事,想咋办就咋办,不用你操心呀。姚大夫立时明白了,酸杏的话肯定不假,金方自身出了大问题。他压不住火头,便拿出一副老子的架势教训金方。谁知,金方早已不是原先那个金方了,竟敢与姚大夫顶嘴叫板了。爷俩在金方的宿舍里狠狠地吵了一架。气急了的姚大夫还差点儿伸手打金方。俩人的情绪都有些过激,当然无法冷静下来有效地解决问题,便不欢而散。姚大夫拉住酸杏的手说道,亲家呀,金方已经变哩,连亲娘老子都不买帐了。要是我姚家做出对不起你贺家的事体,咱两家的情分可不能断哦。说罢,唏嘘不已。 听到姚大夫话里有话的言语,酸杏心里立时变得冰凉。他意识到了叶儿家庭危机的严重和可怕,也明白了姚家对此事的无能为力。尽管姚大夫一再地保证说,他两口子一定会劝解金方回心转意的,让他别为这事焦心担惊。但是,这样的承诺微乎其微。酸杏似乎对围护叶儿的婚姻家庭已然失去了信心。 俩人都没有心思吃午饭。把姚大夫送上了回市里的公共汽车,看到车屁股后卷起了冲天灰尘,一路绝尘而去,酸杏的心里也像漫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经久不散。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二)(1) 姚金方的倒霉之日,正是叶儿倒霉婚姻走向衰亡的开始,也就此成全了另外两个美满的婚姻家庭。 姚金方天边里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毫无任何预感或征兆的情况下,就猝不及防地遭到了一顿惨不忍睹地痛打。甚至,连自己的命根子也差点儿被踢废了。 那天中午,他还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就急急地赶到伙房。他买了两份饭菜,又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宿舍。宿舍里,杨梅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俯身趴在床头旁的书桌上看他的相册子。那里面有姚金方从小到大一整套的新旧照片。特别是还有他小时候光着身子露着小鸡鸡的裸照,逗得杨梅一个劲儿地嬉笑。姚金方见杨梅对了自己小时候的光腚照片直笑,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饭菜,就去抢夺杨梅手里的相册子。 杨梅是姚金方所在中医病区的护士,前年从卫校毕业后直接分配来的。杨梅是个开朗直爽的女孩子,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没有她不敢说的话,也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姚金方刚来的时候,一搭眼见到她,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心下莫名其妙地“突突”直跳。当时,他还想,自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说话得注意着点儿,做事也要沉稳些,方才会像爹一样受到人们的敬重。那时,他一直把爹姚大夫的行为准则当成自己为人的标准,一心想得到医院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以便尽早地站稳身子扎下根须。不管是对领导对同事,还是对病人,他一律勤谨热情,礼貌当先,颇得人们好评。人们都说,姚大夫待人真诚,做事认真负责,又肯动脑钻研,是棵好苗子,年轻有为呀,以后准差不了。杨梅便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学给姚金方听,并缠着姚金方,叫他教自己学习医学知识,特别是妇科方面的。她想预先打好基础,等有机会就出去进修,将来当名妇科医生。姚金方听到同事这样评价自己,一时高兴,便痛快地答应了。他还像老师一样,给杨梅指定了几本妇科方面的医学书籍,让她认真熟读硬背,并不时地指点解答书中的疑难问题。渐渐地,姚金方就与杨梅走动得近了许多,说话也随便了许多。杨梅不再称呼他姚大夫,而是直呼其名金方。她的声音圆润如珠落玉盘,且有着一种磁性的魔力,让姚金方听不够。杨梅脑瓜儿聪明,百~万\小!说刻苦,对妇科疾病颇有悟性,一说就懂,一点就透儿。让姚金方觉得,杨梅简直就是块天生的妇科大夫坯子。在爹手把手地指导下,自己苦学了多年的那点儿学识伎俩,被杨梅在不长的时间内就不费力气就掌握了。要是有机会出去进修培训一下,再经过几年的临床实践,将来肯定是名出色的妇科病医生。他惊讶杨梅的进步神速,并对她渐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既有赏识,又有偏爱,更多的是深深地失落。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了自己的可悲之处,就是杨梅才是自己一生中的真正伴侣。无论是兴趣爱好,还是性格特质,特别是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气质与修养,与自己是那样地般配,简直是天衣无缝地脉相容。与叶儿的过早结合,却是一个严重错误。叶儿性情内敛,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农家妇女。没有求知欲,没有上进心,整日满眼里尽是小家庭的温馨幸福。与杨梅一比,天上地下立见分晓。 姚金方不太愿意回家。他愿意与杨梅呆在一起百~万\小!说,研讨医学中的问题,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杨梅也对姚金方怀揣好感,觉得姚金方是男人中的精品,是块待雕琢的璞玉。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在中医领域卓有建树。她敬重他,敬重中有着深深地爱怜,爱怜中又有着一种按捺不住的热望。去年夏天,在姚金方通过爹的大力斡旋下,加上自己的拼命努力,杨梅终于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市医科学院,选修妇科专业。上学后不久,杨梅给姚金方写了一封感情炙热言语滚烫的信。在信中,她大胆得表白了自己对姚金方的爱慕之情。之后,杨梅的信件便如雪片般源源不断地涌来。谈思想,谈医学,一发不可收拾。姚金方有些动心了,但还是顾虑着叶儿和金叶,以及在北山镇的家。在给她的回信中,他只是控制着自己仅局限于医学探讨的范畴,未敢涉足感情领域。但是,他整日的心思里,早已装满了俩人的浓烈感情。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二)(2) 他俩的事情在医院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医院是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那些在老家已有家口,后又通过高考出来的人,已经有不少离婚又重新组建家庭的。因而,像他俩这样的事,医院里的人早都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人好心地替他俩撮合。 今天上午,杨梅趁星期天,赶早儿乘车回到了县医院。名义上,是来看望过去的同事。她在医院科室间转了一圈后,便一头钻进了姚金方的宿舍。她有姚金方宿舍的钥匙,是在考上医学院后,特意跟姚金方要的。其中的深意,俩人心知肚明。 俩人在宿舍里正闹着,就听外面有人打听姚金方住处的声音和医院里人指点的声音。姚金方还纳闷呐,嘴里叨咕着,是谁在找我吔。他一边叨咕着,一边向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迎头撞见三个人赫然站在自己宿舍门前,把窄窄的屋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姚金方认得人民和洋行,另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高个儿的洋行满脸煞气,稍矮的那个也是一脸的怒气,像是专门找来寻仇的样子。人民现出一副胆怯相儿。他踌躇了一下,便开口质问姚金方,为啥儿不顾家不看顾他妹叶儿和娃崽儿。这时,杨梅出现在姚金方的身后,她探头问道,是谁呀。姚金方顿时紧张起来。他脸色大变,刚想要向仨人解释。话未曾出口,就听站在中间的洋行怒吼一声,还跟这个王八蛋闲扯啥呀,没见小老婆都养在屋里了么,动手打呀。说罢,伸手扯住姚金方的衣领子,一把拽到了外面,扬起巴掌朝他脸上来了一个满堂彩。 毫无防备的姚金方顿时跌倒在地上。他满眼的红星儿绿星儿漫空飞舞,鼻子下温热一片,并有一股子血腥气在口腔鼻腔里流窜。姚金方还没喘过气来,紧跟着就有无数的拳脚落到了身上。最要命的是,有一脚硬生生地踢到了裆部,疼得他弓起身子趴伏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汗珠子掺合着鼻血在脸上直淌。 杨梅惊叫起来,大声喊道,打死人啦!快来人呀。 立时,有几个人快速围拢过来,想伸手拉架。洋行双手卡腰横眉立目地站在姚金方身边,厉声说道,姓姚的撇了家里的婆娘娃崽儿不顾,却在外面沾花惹草偷婆娘,打死也是白死。看谁敢过来凑热闹,就一块往死里打。 人们知道是姚金方老岳家的亲戚来闹事了,便不好贸然出手。他们只得在旁边劝解仨人别再打了,真要打出了事,对谁都不好,有事还是要好说好商量妥当。 人民有些害怕了。他就直扯洋行的衣襟,意思是打得也差不多了,该撤走了。另一个就是京儿。他恨恨地道,这次先便宜了他。要是再不好好回家跟叶儿过日子,还欺负她,下次就一拳把这狗娘养的打死。再扔了大街上喂狗,看他还敢耍花花肠子吧。 仨人见围拢过来的人越聚越多,便见好就收。仨人一边骂人的骂人,警告的警告,一边摇晃着肩膀扬长而去。 姚金方被打得鼻青眼肿,黑红的鼻血把白皙的面皮弄得如小鬼的脸面。他的裆部受到一记重创,几天都不敢迈步快走。因了这次遭打,姚金方原有的那点儿对家庭、对叶儿、对女儿的牵连,被干净彻底地扯断了。 他对哭泣着的杨梅说道,我下定决心了,坚决跟叶儿离婚。不管你愿不愿跟我结婚,我都要跟她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就一个人过一辈子,绝不再结第二次婚了。 杨梅哭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思么,这辈子非你不嫁。你多暂儿离了,我就立马跟你登记去。就算咱俩都被组织上处理了,我也绝不后悔哦。 说罢,俩人抱头痛哭。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二)(3) 洋行仨人打完了姚金方后,洋洋自得地回到了村子。 他们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对谁也没有提起打人的事,这也是事先约定好了的。 当初,提议去县城教训一顿姚金方的,是人民。他看见叶儿整日被家庭事愁苦成了小老太婆模样,心下就心疼。因了心疼,就愤恨姚金方。因了愤恨,就手痒痒,恨不得把姚金方立时一把拽到跟前,痛痛快快地让自己打个够。替叶儿,替家人,也替自己出出憋堵于胸的闷气。 他把这个想法先跟哥国庆讲了。国庆不支持他的做法,说,人家自己家庭里的事,别人是掺合不得的。一掺合,事准会更糟呢。人民立即讥笑国庆胆小怕事,还说道,姚金方不就是当过你几天的老师嘛,叶儿现今儿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护着姓姚的,不顾叶儿的死活,还叫人么。国庆被人民抢白得干翻白眼,到底没狠下心,同意去打姚金方。 人民见国庆下不了狠心,便把这打算跟洋行和京儿讲了。俩人倒是一致赞同。洋行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主儿。知道了叶儿的家庭遭遇,他当然替她焦心。京儿却另有一番想法。当初,自己与叶儿好好的,竟是姚金方横刀夺爱,把叶儿强娶了去。娶了去,好好待她也就罢了,扁扁又给叶儿委屈受。他心疼叶儿,自与人民和洋行的心疼不同。心疼中,有着更多的爱怜和恼怒。 仨人一拍即合,并商量好了具体的惩治细节。仅是把姚金方暴打一顿即可,给他一个警告,别以为叶儿的娘家没人了,自己想咋样就咋样。当然,也不能把他打成重伤。他还要和叶儿过日子呐,真要打出个好歹来,岂不坑害了叶儿。京儿还郑重地提出,打人的事,千万别叫家人知道,尤其不能叫他娘木琴知道。否则,后果可就大了。也不用担心姚金方会来告状。试想,你先做下了对不起叶儿的事,被打后,哪还有脸面再跑到老丈人家伸冤诉苦呀。仨人还共同发誓道,谁要是把这事捅了出去,今后就别想再在一起作伙伴了。 这样的算计可谓天衣无缝。打人的事,在一段时间里被捂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半点儿的风声。 过了些日子,酸杏不知姚大夫的工作做得咋样了。这深山老林的,交通信息又不便利。蹲坐在家里,整天瞎寻思这事,就如坐在牢狱中一样焦躁烦闷。他便再次动身去了市里,找姚大夫探听情况。 到了市里,有了上次经验,他很顺利地找到姚大夫坐班的中医专家门诊。赶巧姚大夫正在病房区里会诊,一时半刻不能赶过来。姚大夫打电话,叫门诊里的那位年轻大夫好生接待亲家。 直到快中午了,姚大夫才匆匆地赶过来。他歉意地说,让久等咧。酸杏还以为,他又要挂电话叫老伴儿炒几个菜呐。姚大夫并没有往家里打电话,而是脱下白大褂,换上了便装,拉着酸杏到了街面上的一个小吃部里。他点了几个可口的菜,上了一瓶酒,俩人就边吃边唠。 几杯酒下了肚,酸杏借着酒意盖脸,便把今儿来的目的说了,想问问,金方那边的工作做得咋样了。 姚大夫道,正做哩,是有点儿困难。不过,你放心,即便金方受点儿教训,也是应该的。那是为了他好才做的。虽说现在我和他还谈不拢,也只是时间问题。等过上一阵子,让他冷静下来,我再跟他细细地谈,一定会保住现有家庭的。他还说,让叶儿娘俩来市里住上些日子吧。一个人在家里苦闷,来市里既可以散散心,还能有机会跟金方多接触多交流多沟通。俩人把一些事讲开了,解了心里的疙瘩,也就会和好了。另外,他还给公社和县卫生局打了招呼,让他们帮叶儿在公社医院里找个活儿干。有了活儿干,不管有啥样的变故,对叶儿对家庭来讲都会有好处的。 姚大夫的一席话,弄得酸杏一头雾水。乍听起来,合情合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里面有很多隐情未明了地讲出来。想问清楚些,见姚大夫不想把话挑明了,自己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追问。这顿饭便吃得无滋无味。 吃了饭,酸杏把带来的杂粮交给姚大夫,说自己还要赶回去,就不去他家打扰了。姚大夫很高兴地接下了,却也没有谦让他到家里坐坐的意思。 酸杏闷闷地坐车回到了北山镇。下车后,他不放心叶儿娘俩,就直奔了公社医院家属区。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二)(4) 叶儿果真在医院里有了工作,就是专门负责给医疗器械消毒。活儿很轻松,也有时间在家照顾金叶。叶儿自己也很满意,只是一抹阴霾依然挂在脸上,甚至比往日更浓重。 酸杏把金叶抱在怀里,问叶儿,这些天金方还是不回家么。叶儿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她埋怨道,你咋能叫人民带人去单位打金方呢。金方前两天回来说,要离婚,离婚书都写好了,就等着我签字呐。酸杏大吃一惊,说人民啥时去打金方嘞,我不知情哦。叶儿哽咽着道,可能是人民背着你带人去打的吧!把金方打得差点儿要了命。这回,他是死了心地要闹离婚哩。 酸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姚大夫为啥没有往家里谦让他,是怕他老伴儿一时忍不住,会给自己难堪,面子上过不去呀。再联想起吃饭时,姚大夫的一番话,他便啥都明白了。自己傻呵呵地跑了去,简直就是自取羞臊。拿自己的老脸叫人家当腚卷了,还不知就里,真真羞死人咧。酸杏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火气,恨不得立时就去找人民算帐。 他耐下性子,问叶儿是如何打算的。叶儿说,要离就离吧!我也想开咧,咱不能死乞白赖地硬缠住人家。再说,咱也实在配不上人家。身架不一样,话也说不到一起去,还影响了人家的前程。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好下场。 酸杏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彻底地凉透了。他说道,再也没有好法子了么,真要离了婚,你和金叶可咋办。 叶儿道,没啥呀,这两年一直是我和金叶过的,不也挺好嘛。现今儿,医院又给安排了工作,吃饭穿衣都不愁,难为不着呀。 酸杏知道再说无益。叶儿的婚姻已无挽回的希望了。与其这样受煎熬,反倒不如罢手,这样对谁来讲都算是解脱了。以后,再给叶儿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重新过日月,再不敢盲目地踏高门槛攀高枝了。 这么想着,酸杏心下反倒轻松了一些。他安慰了一通叶儿,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一进到自家院子,酸杏也不讲明,便像疯狗一样四下里寻找人民。家里没有,就逼着女人快到外面去找,说立马把这狗杂碎找来,我有事呐。 人民正与木琴和技术小组的人在四处查看今年冬季管理后杏林着花挂果的情况。见娘焦急的样儿,他还以为爹从市里带来了好消息,等着自己回去商议呐。人民便撇下娘,一个人先跑了回来。 酸杏见人民进了门,便不动声色地把大门插上了。他顺手摸起一把竹扫帚,铆足了劲儿,劈头盖脸地朝人民身上招呼。打得人民一蹦三尺高,边蹦跳着躲闪,边惊讶地叫道,凭啥打我,我做错啥事哩。酸杏也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死里打。酸杏女人也已赶到了自家门口。听到院里传出追打和叫嚷声,她就急着去开门。门却又被酸杏从里面死死地闩住了,怎么也推不开,只急得直跺脚。 这一阵狂风暴雨般地追打,直到酸杏累得实在举不起扫帚为止。手中的扫帚已被打散了,仅剩了一根做把柄的细木棍,棍上还残留着几根竹枝子。 人民被打得眼青鼻肿,手背上现出条条淤青的伤痕,并有血汁子慢慢渗出来。人民从没遭到过这样的毒打,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他蹲在地上委屈道,你凭啥儿打我,凭啥儿呀。 酸杏喘着粗气道,你个狗杂种,滚你妹家瞧瞧去呀,看该打不该打。真想一锄头把你的脑壳儿砍下来,看你还添乱逞能不。 人民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东窗事发,被老子知晓了。他不敢再申辩,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事后,仨人痛打姚金方的事像风样儿地传遍了杏花村。洋行没有遭到家人打骂,振富没敢动手。但被娘豁牙子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嫌他帮倒忙,害得叶儿婚姻不保。京儿被茂生狠狠地踢了两脚,骂他没有出息,叶儿撇了他跟人家过日子了,是好是孬,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哪用得着你去操横心呀。木琴也是直埋怨京儿糊涂。本来,叶儿的婚姻还能有和解的余地,叫他们这一去掺合,准砸锅,金方是绝不会再回心转意了。 仨人原本是要替叶儿撑门户的,谁知会弄到这般田地。不仅害了叶儿,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人见人嫌,四下里不落好。仨人不愿意往人群里钻,整日一心扑到杏林里,以此来缓解家里家外四处涌来的压力和怨气。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1) 经过了冬季管理的杏树,没有像村人担心的那样因剪枝掏心死去,而是越发旺盛地生长着。一进入开花期,便渐渐显示出不同凡响之处来。未管理过的杏树,花朵都挑挂在树梢的四周,花色虽艳,也还锦簇,数量上却远远比不上管理过的杏树开得多。被管理过的杏树枝干上,开满了一簇簇的杏花,连树膛里也缀满了花朵,艳艳地缠裹了一树,像给树身穿上了件锦衣绣袍。众多的土蜂野蝶蜂拥而至,翩跹飞舞在枝杈树梢间,终日不肯散去。及到落花挂果时,这种优劣之势愈加明显。抬眼望去,只要搭眼看到树身上挂着干嘟嘟杏果的,不用问,都是经过管理的杏树。挂果稀疏的,都是未经管理过的。 村人真真地大开眼界了,齐齐赞叹秦技术员好本事。当初把树木糟踏得不成个样子,眼见活不成了,谁知它活得更欢势,挂的杏果之多,是村人从没见到过的。这时,哄闹着退出集中管理的人家开始眼红了。他们直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听木琴的话,跟木琴走呐。这样的亏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了,这次眼睁睁地又狠吃了一回亏。直骂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谁让自己口软心活,跟着别人瞎起哄呢。现今儿遭报应吃亏了,真是活该呢。 渐渐地,有些人家不再懊悔自己的过错,而是把过错一股脑儿地推向了酸杏、茂林和振富们,说当初都是他们暗地里挑唆自己退出管理的,今年遭受的损失应当由挑头儿的人来负呢?咱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吃了哑巴亏呀。还真有不识数的人,径直跑到仨人家里去数说。 酸杏本就被叶儿的家事搅得心魂不在身上,见村人来埋怨自己,更是火气攻心。一气之下,他竟然病倒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世事不闻不问。一见到来人,更是装成病重体弱的样子,不理睬不接待。茂林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任人埋怨牢骚,就是不吭气儿。 也有跑到振富家里的,想借机发发牢骚。但看见洋行阴沉着脸,爱搭不理的样儿,心下先就亏虚了。刚要提起话头,被洋行毫不客气地一顿光火,立时蔫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洋行一见到当初那些趁机拆台闹着退出管理的人就来气。再加上前不久因了打人遭受的窝囊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黑唬着脸说道,咋还有脸面来说这些破事呢。当初,退不退出管理,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也没人拿刀架脖子硬逼着退吧。又不是吃屎的娃崽儿,连这点儿主意都拿不定。看到管理的林子好了,就心馋眼热,就怨天怨地,当初自己都干啥儿咧。乒乒乓乓地一顿磕碰,立时遣散了上门的人。连那些想前来找门还未来得及找的人,也都望而生畏,再不敢跨进振富家大门槛,总算给同样懊恼的振富挡了一回驾。 洋行还专门提醒木琴道,嫂子,咱的集中管理算是成功一半了,可也不能放松警惕吔。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呢。我看,有些人对咱的林子眼红得像要一口吞了还嫌不足的样儿,得防着些呀。别叫那些人暗里使坏,祸害了咱。 木琴没大往心里去,还说,你也别把人想象得那么差。他们要是看集中管理好,今年再加入进来也不迟哦。 洋行还是不放心地再次提醒道,小心没亏吃呀。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2) 过了没几天,渐已绿树浓荫的村子街面上,骤然响起酸枣婆娘骂街的声音。依然是双手卡腰两脚直蹦嘴角泛沫儿的架势,重现了当年痛骂满月时的那一幕。其火爆程度与当年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足。当年骂街,纯粹是欺负满月,引起了众怒,其下场可笑,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这次却完全不同了。酸枣婆娘骂街的理由充足,骂起来更是理直气壮。就算是跳到屋笆上滚到街面上骂,别人也都会鼓励叫好的。原因是,她家的杏树被人糟踏了。树枝被恶意地折断,又统统扎眼地摆放到树下,嫩嫩的杏果全变成了干瘪褶皱的蛋皮模样,这明明是在向她示威呢。虽说只有两棵树木遭到这样的厄运,但保不住其他的树往后也会遭此厄运呀。因而,她的骂街,颇得众人拥护。有些人也跟着她一起,咒骂那个折树的人不得好死。使原本一个人跳独脚舞的场面,渐渐变成群魔乱舞的局面了。 木琴刚从镇上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以为是酸枣婆娘闲疯了,又在无事生非地找活儿干呐。她快步奔过去,见有好几个妇女也围在婆娘身边帮腔骂街,心下就起疑了。她问道,这是咋儿了,有事就说事,骂街能解决问题呀。 妇女们见木琴过来质问,立时闭上了嘴巴,不再吭声。酸枣婆娘见到木琴现身,一反常态地上前扯住木琴衣襟,诉苦道,侄儿媳妇哟,你好心好意地领着咱搞集中,搞管理。现今儿,集中起来的林子都管理好嘞,这是全村老少们都看得见摸得着的呢。谁知,就有那么些个黑心人,夜里馋得睡不安生觉了,就偷偷地出来使坏折树呢。这可不是单冲着我家来的,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呢。你可得为我作主,替我撑腰,也得小心着自家呢。 这种既切中要害又温情体贴的话语从这婆娘嘴里冒出来,让人略感到一丝滑稽和别扭,却又的确道出了众人心声。木琴弄明白了婆娘骂街的原委后,安慰道,婶子,事已经出了,咱就追查。查明了,就一定处理。可这样在街面上骂人,也不是个看相儿哦。家去吧!消消火气,大队这就着手调查。 婆娘竟然很听木琴的话。她还难得地拉着木琴的手道,侄儿媳妇,我也知你不易,就听你讲劝,不为难你咧。可这事,你得替我查个明白,也得当心自家的树别叫那些黑心人使了坏呢。他们还有啥事做不出来的哟。说罢,溜溜地回了家。 木琴这才意识到,洋行的提醒并不是多余的。她立即把茂林几个班子的人找来,把酸枣婆娘骂街的原因讲了,说咱得加强杏林看护措施,成立护青队,日夜守护着,别让这些就要到手的票子打了水漂儿。茂林积极拥护,还自告奋勇地说道,这事你就别费心咧,由我带着护青队看护着,不会再出岔儿呀。振富也积极出主意道,得把护青队分成几个班,划分责任区,日夜不停地看护着。哪个责任区出了事,就找哪个小组的人算帐。要是抓到使坏的人,就让他加倍赔偿所有遭毁人家的损失,看谁还敢使坏不。 这是木琴自上台以来,召开的效果最好的一次会议。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拥护木琴的主张,并积极地为她的提议出主意想办法。还主动承担一些责任,没有了往日退缩避让的尴尬场面。这让木琴深感宽慰。一直以来哽堵郁闷的心胸豁然敞开,透进一丝久违了的阳光和空气,呼吸顺畅,心情舒畅。 立时,护青队成立了。以技术小组原班人马为主,原各生产小组抽调出来搞杏林管理的人手为辅,统由茂林直接指派调度,日夜上紧地看护着即将成熟的杏果。人民、公章和夏至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技术小组,并与其他人一道,不分白天黑夜,兢兢业业地看护着杏林。直到把熟透了的杏果装运到前来拉货的拖拉机上为止,这糟踏杏林的现象再也没有发生过。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3) 即将到了麦熟季节,地里的麦子渐次黄了梢儿,而麦秆却还油绿。天气也热了起来。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麦收前的准备工作。摊上一大摞煎饼,以备麦收期间的吃食。又寻出略微生锈的镰刀,打磨得锋利铮亮。齐齐等待着,那盼望了一冬一春漫长光阴而即将收获劳动果实的喜悦时刻的到来。 今年的等待,似乎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并非麦子成熟早,而是漫山遍野的杏果早于麦子半个月熟了。山坡村落里到处疯长着的杏树身上,挂满了渐次泛黄的杏果,大而圆,酸又甜。特别是那些经过管理的林子,树身上挂着干嘟嘟的杏果,把枝桠都坠弯了,斜斜地垂到地面上。有不少的树枝被树主人小心地用木棍支撑着,生怕沉甸甸的果实把树枝坠折了。娃崽儿们从刚挂青果时,就开始摘食,一直吃到杏熟,早已吃腻了。甚至,一瞥见杏果,他们的肚子里就要泛酸水。 大人们也不再像去年似的,蹲坐在田间街头,兴奋热烈地数算着今年又将多打几斤麦子。他们见面就评比,谁家的杏果能下多少斤,按去年的价格又能卖多少钱。算来算去,便会被自己估算出的收入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这样多呢。再重新算计,依然是个吓人的数目。有人干脆减半了算,说就是这样算下来,也是不敢想的数目呀。算过后,人们就开始算计,哪些人家的树木多,收入的钱数将要达到多少。每当算到这里时,那些参加了管理的人便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别人串通,退出集中管理。而那些主动退出的人家,便腆着羞羞的脸面,耷拉下脑壳儿,闷声不响。 茂林虽然见天儿忙忙活活地细心照看着杏林子,但看到管理过的树上挂着诱人杏果,比未参加管理的多出了近一半,也是馋得眼热心跳。他偷偷跟雪娥嘀咕道,当初咋就瞎了眼退出管理了呢?要是狠心坚持住,咱家的那片林子地好土肥,肯定会比别人挂的杏果多。雪娥翻着白眼气恼地道,你不是一心地跟着酸杏跑,想拆木琴的台面么。这下好哩,自己拉下的屎尿自己嚼吧!报应呢。振富也躲在家里懊恼,对婆娘酸酸地说道,终日擒雁,反叫雁啄了眼珠子。幸亏洋行这崽子眼尖儿,把咱的一份掺合了进去。不的话,损失大了去咧。 随着杏果的渐渐成熟,越来越多的村人开始注意观察着木琴的举动。有些人忍不住了,抽空儿便往木琴家里跑,探听木琴的动静,打探今年卖杏的路径和行情。于是,木琴家里渐渐热闹起来。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影晃悠在屋里院外,并不时地伴有说笑的声音。这些人生怕木琴在卖杏的时候,只顾了自己,把众人都撇了,就形影不离她家的左右。那些退出管理的人家,也是盯看着木琴。虽然不好意思跑到她跟前打探,但也铁了心地偷学木琴卖杏的法子。同时,技术小组里几个小崽子们的身架也日益见长。有不少的人上赶着打招呼套近乎,并求他们在卖杏时,一定要把自家的捎带上,千万别给落下了。几个崽子立时趾高气扬起来,说出的话语也冲了,走起路来威风得不得了。 木琴觉得这种局面有些反常,应该出去把杏果的市场联系好了,再把卖杏的打算跟村人说清楚。愿意的,就集中办理。不愿意的,也可以自己处理。让村人完全自主自愿,赔赚自担才是,省得满村人一惊一乍地跟着担惊焦心。 她把村里的一切事务交给了茂林,还让振富多联系几杆磅秤,以防备到了卖杏时手忙脚乱地找不到秤用。自己则带着京儿、洋行和人民出山,并带上了几袋子特意挑选出的上好杏果,去山外联系卖杏事宜。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4) 一行四人先到了县城,径直奔了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处在县城的中心地带。因了政府机关的缘故,四周密集着店铺摊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显得异常繁华热闹,与几百米外的冷清路段形成了鲜明对比。县委大门口很气派,被修成了楼子的模样。四根粗大的四方柱子拔地而起,支撑着高处两层用花砖砌起的花楼,显得威武大气。大院里座落着几排房屋,都是青石铺基青砖砌墙青瓦起顶。有些屋顶上,还长着一些茂盛青草。房屋虽然陈旧,但排列得十分整齐。每扇屋门上一律挂着白色的木牌牌,上面用黑漆写着各个单位的名字。 京儿、洋行和人民第一次踏进这样的院子,被院子里特有的气氛震慑住了。仨人感到拘谨不安,紧跟在木琴屁股后头东瞅西望,却不敢乱说乱动。这时,人民感到一阵阵地尿急。他红着脸问木琴,这儿的茅厕在哪儿呐,我快憋不住哩。木琴搭眼寻了一圈,最后指着远处墙角上的几小间屋子道,就是那儿,得进里面哦。人民一路小跑着奔去,引得京儿和洋行也有了尿意,都跟随着跑去。人民奔到厕所旁,见有两个小门,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去。还是京儿眼尖儿,大声提醒道,那是女厕所,进不得呀。吓得人民立马止住脚步,惊讶地问道,这茅厕还要分男女呀。仨人慌慌地挤进男厕所里,人民还一个劲儿地叹道,瞧瞧人家县委的茅厕,还有专供拉屎的窝台,有专供尿尿的池子,有专供冲屎尿的水道,啧啧,美死人哩。 出了厕所,木琴带着三人来到第三排靠东边的一间办公室,牌子上写着“县妇联”三个字。木琴叫三人先在屋外等着,自己敲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安放着大队办公室那样的办公桌,但要大得多,全用黑漆涂得铮亮照影儿。桌子上堆满了纸张文件。有两个人正趴在桌子前办公,其中一位就是从北山公社调来的老胡。 一见到木琴,老胡立时扬起嗓门儿叫了起来。她说道,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哩,都几年不见了呢。老胡跟在公社时相比,胖了许多,但面皮更白净滋润,反而显得愈发年轻了。 木琴叫门口的京儿等人进来,把随身携带来的杏果堆放到办公桌上,请老胡和另一名干部尝尝鲜儿。这种特意选出来的杏果一露面,顿时把俩人惊呆了。那位女干部惊讶地道,哪儿的杏呀,这样大,吃进嘴里连酸加甜,真是难见的好东西呢。老胡也吃惊,说这是你村里的杏么,原来咋儿不是这样的。木琴就笑着跟老胡简要汇报了大半年来的工作。特别是围绕杏林管理的事,把今年杏果的丰收景象有意夸大了一番,并提出,这次急着来的意图,就是想让老胡帮着联系一下杏果销路问题。老胡一听,说你来找我还真就找对人哩,不过,咱还得奔个庙门,找正神去。木琴问,正神是谁呀。杜县长呀,老胡回道,他正分管着供销交通商贸一大摊子呢?不找他还能找谁呀。说罢,摸起电话就打,依旧是过去那种风风火火立说立行的工作路数。电话里,老胡说,老领导哟,娘家来人哩,是杏花村的木琴,还给你带来了惊喜呢?你见还是不见呀。不知电话那头讲了些什么?老胡放下电话,立马拉着木琴向外走,还吩咐京儿几个人把带来的杏果带上跟她走。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5) 出了这排屋,拐弯就奔了前一排,在靠近中间的一间屋门前停住脚。老胡接过京儿手中的一小袋子杏果,扯着木琴敲门进了屋子。 这是个单间屋子,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排书橱,外带盆架衣架等生活必备用品。桌子上也是堆满了文件等纸张。杜县长正伏案埋头写着什么?鼻梁上还架着一付眼镜,这是在北山公社从未见到过的装备。 杜县长依旧和蔼宽厚。见到木琴,他就老远地伸出手,说原来是我们的女强人哦,还真是送来了惊喜呢。来我这儿谈工作的,全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要不是小胡打来电话,我都忘了世上白天里竟还有女同志呐。 老胡说,老领导,你可猜错哩,今儿送来的惊喜你想都想不到呢。说着,就把袋子里的杏果倒在办公桌上。 杜县长立时瞪大了眼睛。他摸起一颗就往嘴里嚼,品咂了一下,说道,这么好吃的杏果,是杏花村里产的么,好像味道儿更好了。老胡快嘴快舌地把杏花村如何搞管理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请他帮忙捅鼓销售的路子。杜县长边吃边听,还叫木琴把集中管理的前后细节讲述了一遍。末了,他说,这是个新的尝试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来,群众的生产收入提高了,但集体观念却淡薄了,各自为战的局面正愈演愈烈。常言道,单丝不成线,冲击市场的力量却是大不如从前哩。我看,杏花村在这方面闯出了一条路径,值得推广。 老胡追问道,你也别逮谁人就作政府报告哦。这杏果多了没销路,不等于白费力气了么。 杜县长“呵呵”笑了起来。他说,我说话都快成职业病哩,想改也改不了。他摸起桌子上的电话,叫接线员要通了县联社,说一会儿有杏花村的支部书记去那儿联系工作,叫他们认真接待一下,并把商量的结果再电话上报给他。 老胡直赞杜县长工作作风扎实,雷厉风行,说官是越当越大了,可工作架路一点儿未变呢?革命本色不改呀。说得杜县长开怀大笑。 木琴见人家工作繁忙,不便久坐,就起身告辞。她带着京儿们去找县联社。 县联社与县委大院都在一条大街上,相隔有几百米的样子。找到了办公室,一位年轻人接待了他们,还给每人倒了一杯热水。年轻人说,联社的主任们和供销科的人都下基层了,刚才用电话联系了一下,得下午才能回来。他让木琴下午再来联系,要是中午没地儿吃饭,就在单位食堂里吃。木琴连忙摆手道谢,说我们就下午再来吧!好容易来一趟县城的,孩娃儿们也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就顺便到街面上遛遛。 县城的大街只有一条主干道,宽阔敞亮,笔直平坦。扯南直北地贯穿整个县城,将城区一分为二。其他的街面都为东西走向,搭接在主干道上,狭窄弯曲,凸凹不平,便不能称为大街,只能算是街巷了。巷子里多为农家住户,本就狭窄的巷面两旁还堆放着一堆一摞的秸秆等物,是生火做饭的燃料。只有主大街上还有些看点,各种各样的门头店铺排列两边。剃头的、照相的、打铁的、卖小吃的等等,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街面上最宽敞的地方当属电影院,是个二层楼的高屋,门面上悬挂着花里胡哨的影片预告宣传牌子。门前一个大广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几个人就坐在这个广场上休息了一阵子,并四处打量着热闹的街面,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京儿仨人虽然上次为打姚金方来过县城,当时是匆匆地来,又慌慌地走,没来得及细看县城。木琴虽然路过了几次,但都没有心思观看县城的细致模样。因而,几个人算是头一次认识了这个被村人说成大地方的小城。 曾经有个流传很广的真实段子,说是有爷俩儿头一次到镇子上办事。一到了镇子街面上,就见很多人走来晃去,热闹非常。娃崽儿立时扯着爹的衣襟喊道,爹,爹,快看吔,咱到县城哩。当老子的怕娃崽儿说出的话让人听到笑话,就赶紧捂住娃崽儿的小嘴巴,呵斥道,傻娃儿,不懂就别瞎讲,这哪是县城哦,这是北京城呢。由此可见,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县城是何等地令人向往,又是何等地遥不可及。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6) 今天,身处城里,木琴赏看了一阵后,便渐渐索然无味了。与自己的出生地南京城比起来,小城简直就不算是城,充其量也仅是自家那里的一条普通街巷。甚至,连最普通的街巷也不如。洋行京儿们却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咂着舌头赞道,看看人家县城,大地方就是大地方,与咱那儿的镇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了天边去嘞。洋行还说,等啥时咱也住到这里来,不美得晕乎了才怪呢。人民就讥笑他道,想啥儿呢?是想白日做梦娶媳妇吧。木琴就暗笑,孩娃们整日窝屈在山旮旯里,能见过几重天几重景哦,是应该放手让他们经常出来闯荡闯荡了。 中午,在一家小吃铺里吃了中午饭,几人又在街面上溜达了一阵子。估计到了上班的时辰,木琴又领着仨人赶到了县联社。坐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下基层出差的人才回来。就有一个自称是供销科科长的人接待了他们。 木琴把村里的杏林面积、管理情况及今年的产量作了简要介绍,请求领导帮忙联系销路。她还把带来的杏果拿出来,叫他品尝。 科长吃着杏,连声称赞杏果的质量好。但一听这么大的产量,顿时为难地挠挠头皮道,杜县长亲自过问的事,我们能不上心地办理嘛。就是这量太大咧。合着全县的供销社门头,也吃不下这样多的杏呀。我们只能吃下几千斤,撑破了肚皮也就是一万多斤吧。剩余的那些,你还得到别处打探去。 木琴发愁了,原想着找到县里即可解决所有销路问题,但实际情况与自己想象的相差太远。几个人正发愁呐,办公室里的那个年轻人跑过来,对木琴说,你们可算是没走呢?要是走了,让我到哪儿去寻呀。他说,杜县长刚来过电话,叫木琴抓紧到他那儿去,立即就去,千万别耽搁。 木琴不知出了啥岔子,立时带着京儿们奔回了县委大院,直闯杜县长办公室。杜县长也在着急地等着木琴一行人的到来。见到木琴,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好运来了呢。他说,县委杨书记听他顺便一说,竟认了真,叫他通知木琴到杨书记那儿详细汇报杏林管理的事。杜主任提醒木琴道,我估计,县联社也一口吞不下你那里的杏果。趁这个机会,把销路问题提出来,让他帮着解决,估计问题不大。 木琴拎着一小袋杏果,随着杜县长到了另一排房屋,走进了中间的屋子。 这是个两间屋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屋里的桌椅崭新铮亮。一排长长的书橱遮掩了一面墙体,四下里摆放着一圈沙发,显得气派庄重,比杜县长的办公室强了何止十倍。 杨书记显得还是那么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甚至比几年前更干练精神。木琴与他接触过,虽不陌生,但也拘谨得很,不像在杜县长面前那么放松自在。杨书记笑呵呵地上前跟她握手,还说道,欢迎你常来上访反映问题哦,说得仨人都乐了。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7) 杨书记叫木琴再把杏林管理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自己则一言不发,只是把她的话认真地记到笔记本上。末了,木琴不失时机地提出,现今儿杏果的销路不顺,正愁着怎样疏通路径呐。 杨书记合上笔记本,沉思了半晌儿,对杜县长道,我基本同意你的看法。杏花村的做法,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了群众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也伴随着一些隐忧和后劲不足的问题。随着市场领域的日益拓展和完善,这些隐忧和不足就要渐渐浮出水面,并在一个时期一定范围内制约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缺乏了集团式的规模经营理念,冲击市场的力量不足,就会被别人左右挟制着,早晚要被动吃亏呀。我看,你要组织人手,立即在全县范围内,不,要跨出县域市场,扩大到较发达的地方,搞一次认真地调查研究,拿出我县今后五年甚至十年的经济发展规划来。 杜县长连连称是,说我这就着手办理。又道,木琴他们在销售上遇到了难题,想请你给参谋参谋。这次也算是一次正当上访吧。你看看,咋儿给解决呀。 杨书记拍着大脑门儿笑道,是呀,是呀,人家都访到县长书记的家门口上了。不给想法解决喽,让人家回去说,县长书记都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办人事的草包饭桶,咱俩下台的日子也就到了呢。他又对木琴道,我给你联系几个市里的商场和市场,那儿的几个头头跟我都是老交情了,估计会给我这个面子的。往后,你们在发展生产的同时,也把眼光放长远些。把步子迈出去,到全省全国去闯市场。别只知埋头干活,不知抬头看路呀。那样,就会走岔路撞墙角碰钉子的。 这句话,给了木琴很大地触动。她细细琢磨着杨书记的话,觉得话里有很多需要自己思索的东西。 按照杨书记提供的线索,木琴几个人当天下午就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市里的客车。把京儿几个崽子乐得直蹦高儿,说,这回咱可见了景儿哩。要是市里也吃不下咱村的杏,咱就去省城哦。就是去北京也成,跑得越远越好呢。 到了市里,天色已经暗下来。木琴跑到车站调度室,拿出杏叫人家吃,央求人家帮忙打个电话,找人来接站。见有这么好的杏果,调度室的人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还按照秦技术员临走时留下的电话号码,帮着把电话打通了。秦技术员就要下班了,接到木琴的电话后,自是高兴万分。他说,你就在车站里,哪儿也别去,我这就去接你们。洋行深有感触地道,还是有电话好哦,找人联系事多方便。赶啥时,咱村通上了电话,我第一个报名呢。人民回道,又在做梦娶媳妇了呢。 秦技术员是坐公交车赶来的,远远看见木琴几个人就扬手打招呼。木琴亲热地说道,你管理的杏熟了,来给你送杏吃呢。秦技术员嘴里应道,好哩,好哩,就伸手拍拍洋行的头,摸摸京儿的脸,又问人民还喜欢哭鼻子吧。他与几个娃崽儿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农家孩子的质朴诚实,让他们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他喜欢他们,就如同喜欢自家的娃崽儿一样,甚至也把他们当作了自家娃崽儿来看顾。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三)(8) 秦技术员领着一行人上了一辆公交车。一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让京儿们眼花缭乱。他们一惊一乍地指点贪看,引得车里的人都看他们,当稀罕景儿瞧。 径直来到一处招待所,早有秦技术员女人和两个孩子等候在那里。木琴一见到秦技术员女人,立时就被她本身固有的天然气质震住了。人本身长得未必多漂亮,但言行举止间流露出来的个人修养,让人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感,心生敬重,却又不敢贸然接近。木琴心下就暗笑,村里的那些长舌妇们,怎么会把满月与秦技术员挂链到一起了呢。人家守着这么高雅的女人,还会把满月放到眼里么,真是井底的蛙儿能见到多大的天呀。 晚上,秦技术员一家人在招待所的饭厅里设宴招待了木琴一行,还上了一瓶白酒和几瓶啤酒。京儿和人民不敢碰白酒,嫌辣嗓子,就喝了几口啤酒。人民边喝边道,这酒有股子竹叶青子味儿,一点儿也不好喝。秦技术员笑道,等喝习惯了,你会见天儿想着喝呢。现今儿,城里的人上桌就要啤酒,一个人不喝上个三瓶五瓶的是不算完呢。 席间,木琴把他走后村里的杏林管理情况细细地讲了一遍,又把到县里跑销路和这次来市里的目的统统说给秦技术员听。秦技术员道,你们那个杨书记和杜县长都是有经济脑瓜儿的人,看问题准,也看得长远,有魄力。这杏林管理再跟上去,明年的产量一定会大增的。指靠着市里县里的这点儿市场,恐怕容不下呢。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市场,走出一步天地宽呀。 第二天,秦技术员带着木琴等人,按照杨书记提供的几个单位和商店,一一上门联系,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杨书记提前都给打过电话,也都在电话里同意了的,不过就是在价格、时间和购进的数量上进行细节协商。基本上能把村里的杏果吃净。剩余一星半点儿的,除了自家吃,亲朋好友的再送送,也就所剩无几了。 联系完销路,木琴感到一身轻松。几个崽子也不想立即回去,说好不容易来趟大城市,咋儿也得逛逛吔,不的话,得后悔三辈子呢。木琴就跟秦技术员讲了,想叫他家的孩子带几个未见过世面的娃崽儿出去逛逛,见见世面。秦技术员爽快地答应了。 趁这个空闲儿,木琴专门去了趟市医院,送杏给姚大夫尝尝。姚大夫非常高兴,说有好几年都没吃过杏花村的杏果哩。木琴说,从今儿起,我每年都来给你送杏吃,就怕你会吃腻烦了呢。姚大夫笑道,不会哩,不会哩,这是家乡的杏哦,永远也吃不腻呀。 俩人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叶儿的婚姻。姚大夫说,叶儿是个难找的好女娃儿,我从心眼儿里喜欢呢。就是家庭不顺,我也见天儿替她焦心。我正做工作呢?看来难度大呀。要不是前些阵子村人到医院里闹,还好做些。这一闹,把事情闹翻哩。金方铁了心地要离婚,我的话听不进呀。 木琴道,是几个小崽子背着大人私自去闹的,谁也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为这事,酸杏叔把带头的人民打得够戗,躺在家里几天都出不了门。可是?打归打,事已犯下了,再怎样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姚大夫连连拍打着脑门儿道,我错怪亲家哩,金方也错怪哩,还都以为是亲家出的主意呢。谁知,让他背上了黑锅,冤枉他哩。看来,叶儿的婚姻要不保嘞,我也无能无力了。你回去给亲家捎个话,让他心里好有个数哦。 这一席话,弄得俩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时不知再说些啥儿好。姚大夫要挂电话给家里,让老伴儿做饭招待木琴,叫木琴硬是给拦下了。木琴没敢说人民等人也来了,只是说,还有几个同来的人在大街上逛景呐,估计现在也逛得差不多了,还得赶紧搭车赶回村子,筹备卖杏的事呢。边解释着边起身告辞,姚大夫一直把她送到医院大门口才止步。 第五章 四季飞歌(四)(1) 杏果已经大面积地熟了。一树树果实累累,金黄灿灿,伫立在山坡沟塘院落间,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前来采摘。 越是这样的时候,茂林越觉出肩上担子之沉重,责任之重大。他衣不解带地穿梭在村里村外,吆吆喝喝地指挥着手下的护青队员,日夜加紧看护杏林,怕有人再向到手的果子下黑手。雪娥讥笑他家懒外勤,说自家的果子没长好,自己不着急,反倒对外人的果子上了心,是不是脑壳儿灌进了浑水,发癔症呐。茂林不屑地回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现今儿是啥形势,还敢像当初那么娃崽儿气么。不跟着木琴拼命干,就等着孤家寡人一个儿让人家来收拾吧。 振富也是四处扑棱着借磅秤,找麻袋。他抱怨道,原先大集体的时候,村队里的麻袋扔得到处都是。现今儿急用了,却又一个也找不见,都叫哪家的贪心贼给捂下嘞。要是再找不够数目,就得挨家挨户地搜,看看谁家丢人现眼呐。 村人们更是欣喜异常,见天儿守护着自家的杏林,盘算着怎样先把自家的杏果卖掉才好。这都是木琴的县城、市里之行带来的结果。 木琴回到村里后,第二天就召开了村民大会。到场的人数之多,气氛之友好祥和,是杏花村历年来少有的。甚至,连走路都不太稳便的老头儿老嬷嬷也怀着兴奋的心情到了场。参加管理的人家自是心情好,脸上洋溢着自得的神情。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则心情忐忑,不知大队会不会把他们都撇到一旁不管了。 木琴把村班子连夜研究出的卖杏方案讲了,就是不管参加管理还是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只要相信大队集体,都可以自愿参与大队统一组织的卖杏活动。因为是集体组织出售,就像大集体时那样,各家各户自己采摘自家的果子,统一交到大队,由振富负责过秤记账。等果子全部卖完收回钱款后,扣除车辆人员的费用,再折算果子的价格,按斤两集中兑付各家的杏款。参加管理的人家,还要扣除管理过程中需要支付的各种人员报酬和合理开支。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喜出望外,觉得大队没有把不听话的人当外人看。虽然也有参加管理的人家有点儿小意见,说那些不搞集中管理的人,大队就不应该管他们,净知道捡便宜。闹事的是他们,别人有了好处,却也没有忘了他们,大队也太心慈了。说归说,粗算起来,还是参加了管理的人家收的果子多,收入也肯定会高,大的好处还是没有跑到那些人家里。这样想来,也就不再计较了。 木琴又跑到公社,直接找到沈书记,把村里杏果的收成和到县城、市里跑销路的事详细汇报了,请求公社出面帮着联系拉运果子的车辆。沈书记大力支持,说杜县长也跟我通过电话的,这样的好事要是不管,还要公社干啥儿,都回家扛锄种地去算了。说罢,一个电话就把拖拉机站的头儿叫了来。还是当年那个跟杨贤德耍滑头要背妇女干部去县城开会的站长,姓李。 第五章 四季飞歌(四)(2) 李站长当然不敢在沈书记面前捣鬼耍滑头。他拍着胸脯,保证把拉运果子的任务完成好,不给公社当缺口儿。保证完了,就问木琴,需要几辆车,多少都行。他以为,派个两三辆车就足够了。听了木琴随口报出的产量,立时愣怔了。他红着脸对沈书记道,不是我把牛皮吹破哩,是产量太大咧。就算十辆大车也不一定能装得下呢?站里哪有这么多的车哦。 沈书记也想不到木琴的胃口这样大,竟然一开口就要十辆车。他狐疑地看看木琴,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相信她也不敢在自己面前乱开玩笑的,便对李站长命令式地说道,我不管,到时,你就是去偷去抢,也得把十辆车开到杏花村去。这杏果一旦熟透了,就搁不了多长时间。要是到时因为车辆不够用,让果子白白烂掉了,我可要拿你试问呢。弄得李站长一边挠着头皮一边走出了沈书记办公室。 沈书记说,怪不得杜县长说,县城里都搁不下你村里的杏果,还惊动杨书记往市里去联系。起初,我还以为杜县长在替自己家乡吹大气儿呢?谁想果真如此。看来,你村的杏林要成为公社的金字招牌喽。你要好好弄,有了啥困难,就直接来找我。在咱北山公社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敢拿我的话不当真呢。 收获的季节总是辛劳中透着欣喜,疲乏里漾着愉悦。 昨晚,木琴一个通知下去,村子里立时像开锅的沸水,直闹腾到深夜还不消停。家家户户忙着找筐篮找布袋找竹竿,并安排家里所有人手齐上阵,大小娃崽儿们要攀枝爬树采摘,男爷们要铆足了劲儿地往大队办公室背扛,老人妇女要在树下捡拾果子装筐装袋子,不能有任何人闲着。山外有亲戚的人家,还连夜跑去通知他们,明儿一大早就赶往杏花村,帮着摘杏拾果子。更有性急的人家,不待天明,当夜就带着自家人摸黑钻进了杏林,借着朦胧的月色先期动了手。他们的举动,着实把邻近的一些人家吓了一大跳儿。他们深怕这些人家趁着夜色不明,捎带着把自家果子也顺手牵羊地给收拾喽。于是,有不少的人家便把床铺整个地搬迁到自家树下,竖起耳朵,警惕地注视着摘杏人的一举一动。稍有靠近的,就立即大声咳嗽几声,以示警告或提醒。 村人如此急慌,自有他们的道理。大队通知说,收杏的日期很急,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村人自然就要在心里拨打几下自己的小九九。早把自家杏果摘下交了上去,便是抢占了先机。要是行动晚了,人家收足不要了,那到嘴的黄瓜菜不仅是凉了,恐怕又都馊了烂了呢。每个人都想尽早地交上自家的果子,无形之中便有了挣时间抢速度的紧迫感和惶恐感。动起手来,就有些顾头不顾腚了。不是用竹竿猛打树梢,就是抓住了果子往死了扯。甚至,有人干脆把挂着干嘟嘟果子的树枝折断了扔到地上,让树下的人舒舒服服地坐着采摘。 木琴一大早就到村里村外查看了一回,见此情景,甚为吃惊。她急忙找到茂林,叫他赶紧派人通知各家各户,只准摘果子,绝不能糟踏树。收完果子后,大队要检查树木。谁家把树木毁坏了,就处罚,从杏款里扣除。茂林当然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派人分头去下通知。尤是这样,有些树木还是被弄得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了。 第五章 四季飞歌(四)(3) 这天,最忙乱的要数振富了。他把三杆磅秤架到大队门前,一字排开。指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过秤、读数、记账、装框,弄得手忙脚乱大汗淋漓,连拉屎撒尿的空闲儿也没有了。实在憋不住了,他撇下如蝗虫般涌来的人流,跑到学校茅厕里拉屎。还没拉到一半,就听大队门前有人争吵叫骂起来,听出是酸枣婆娘和四喜媳妇桂花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劲儿地拉着剩下的那半截屎头子。越是心急,越是解决不掉。振富无奈地提上裤子,夹着另半截出了学校门,就见俩人相互用手指戳点着脸面,争吵得面红耳赤。 俩人是为了争占磅秤发生的吵闹。四喜自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桂花领着等儿、盼儿和停儿仨姊妹摘杏,人手弱,桂花自然心急火燎。她把摘下的一部分杏果先扛了来,就急着把肩上的布袋子往磅秤上放。岂不知,酸枣婆娘比她早来了一步,也要抢先秤自己的那一份。抬眼见秤面上已被桂花先占了,立时大为不满。她就指桑骂槐地数落,还要把秤上的袋子给拎下来。桂花当然不干了,觉得她是欺负自己男人不在家,有意跟她过不去。俩人就不顾脸面地争执起来,甚至还有动手的意思。酸枣婆娘挑着高嗓门儿喊道,你急,叫拉杏的车翻了,先把你家的杏果扣进沟里,让你一分钱也捞不着。旁边看热闹的人立时烦了,齐说道,你咋不讲句好话呢?拉杏的车还没来,你倒先咒起来咧,晦气,呸,呸。酸枣婆娘也察觉到自己一时性急,说走了嘴,便无趣地住了嘴巴。 振富赶忙跑了过去,说争啥儿哩,不就是一霎霎儿的事嘛。又对旁边帮忙的人吩咐道,今后再过秤,来交杏的人一律要排队,插空儿的人都不给过秤,看还弄景儿不。他的话立时见效,交杏的场面不再混乱,人们也不再争抢吵闹。过后,木琴来巡视,振富就把俩人吵架的事说了。木琴只笑不语,心下想,这安排事体没有个细致周全,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了阵脚,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岔子冒出来。光指靠着自己一个人,就算是块铁,能碾出几根钉儿。幸亏茂林振富们替自己招揽了一些琐碎事。今后,还真得团结住他们,免得自己临阵跳独脚舞。 酸枣婆娘的乌鸦嘴说出的话,果真应验了。 当天傍晚,在老老少少近乎疯狂地采摘下,全村的果子基本下完了。除预留下赠送亲朋好友的外,全部被装上了拖拉机。黄橙橙亮晶晶的果子堆满了车盒子,上面还用青草严严地覆盖着,怕半路上颠簸撒落下来。拖拉机手们一个个担惊受怕,说这出山的路太窄,拐弯的路段又多,要是有个闪失什么的,我们可不负责任。 招待拖拉机手们吃了晚饭,由木琴带领着,茂林、振富和一群挑选出的精壮汉子爬上车。在全村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一长溜儿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地驶出了村子。 第五章 四季飞歌(四)(4) 本就不宽的山路,让这些庞然大物的铁家伙驶上去,就变得狭窄不堪。又是夜里,拖拉机的灯光不足,很多的路段都得叫几个人在前面指挥着,探看着,才能堪堪通过。弄得开车的人和指挥车的人浑身冒出一通大汗,惊心动魄,叫苦连天。在行驶到一个下坡急转弯的路段,终于有一辆车晃晃悠悠地斜倚在路边的山坡上,动弹不得。幸亏是往山体的方向歪倒,要是反过来向另一边歪去,肯定要翻进路下深深的溪涧里。 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车身愣怔发呆。有人就开口骂酸枣婆娘,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嘴巴臭也就罢了,说出的话更臭,这么大的车也给熏倒哩。 没有办法,只得动员所有跟车的人卸车。待把车身正过来后,再装车上路。 木琴下了车。她一眼便认出,这个路段正是当年自己跟茂生头一次踏进大山时,在这个溪涧边行夫妻野合事的地方。溪水就在路下不远处的沟壑里欢快地蹦跳流淌着,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那片草坪还在,一如当年那样茂盛地生长着杂草,在溪涧岸边晃动着黝黑的影子。 木琴一时感叹起来。屈指算来,自己来到杏花村已有十四个年头了。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溪涧也还是当年的那条溪涧,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但又觉得一切都已经大变了,变得连自己也陌生起来。细想起来,变化了的就是自己的心境。年轻时的心境和中年时的心境是两重天,中间虽有连结,却已不能完全替代了。她默默问自己,你还是原来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城市里生城市里长快乐无忧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婚后苦闷整日缠磨在家庭琐事里的木琴么。答案是否定的。此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思家想亲人的念头。这么些年了,只有刚到杏花村时涌起过这样的情感。随了日子的打磨,她早已忘记了远在南京城的父母兄弟,不知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了。她想急切地见到他们,与他们亲热,与他们拉扯这些年来的风雨行程。 木琴时而叹息,时而伤感,时而激动,时而怅然,像一个痴傻了的人。直到人们把车卸下又重新装上,并叫她上车准备上路时,她还在愣愣地对了溪涧发呆。 上了车后,木琴心内的阴霾一扫而光,重又现出一副自信刚硬的神态。 与她坐在一起的振富嘀咕道,赶啥儿时,咱也得把这路修修哩。再不修的话,叫山雨冲刷得紧儿嘞,恐怕连牛车也过不得呢。 木琴回道,是呀,这路是得大修了呢。不的话,咱就是产再多的果子,打再多的粮食,也运不出大山去,村人永远也甭想富起来呀。 振富说,咱准备准备,今冬天就动手修路吧。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只要把路面弄平整咧,把拐弯急的地方取直,路也就通顺了呢。 木琴沉思半晌儿,回道,要修就好好地修,修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大路来,一劳永逸。要是只搞修修补补的小活儿,恐怕得年年修补,白白费力气呢。 振富没吱声,心下道,说得容易,那得动用多少资金多少劳力,又上哪儿去寻钱吔,不现实呢。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五)(1) 今年卖杏果的收入,是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麦收刚刚完成,杏款便分期分批地收拢回来。每家每户都有一笔从未见过的钱款,少则三五百块,多则千把元,最多的人家竟有一千多块。这些或多或少的票子,被大人孩子们轮流抢夺着,沾着舌尖上的唾液仔细地数了无数遍。越数越想数,越数越放不下。一些原本硬扎扎的崭新票子,被大小的指尖捏着捻来捻去,变得绵软了许多,边上还泛起了毛茬儿。有的人家还为手中厚厚一摞票子发愁,不知掖进哪里才算心安神稳。于是,藏掖票子的方法五花八门。有挂到屋笆上的,有塞进屋角墙缝里的,有埋进粮囤里的。还有的干脆把票子缝进枕头里,夜夜枕着票子睡觉,说这样睡着心里才踏实呢。 在杏果收入丰厚的同时,地里的麦子也取得了大丰收。去年担进地里的屎尿,今年开始发挥了作用。今年又雨水调和,想风来风,要雨得雨,小麦粒大籽成,比去年又多收成了不少。更为重要的是,村小学今年取得了自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成绩,有好几个娃崽儿考上了公社中学。村人在为自家收入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的同时,木琴正为学校一下子送出去了这么多的学生而高兴得睡不着觉。在木琴看来,收入的增多是迟早的事,娃崽儿们的学业却不敢有丝毫地耽搁。 胡老师因了自己婚姻的种种遭遇,深深懂得当时酸杏木琴们不计后果舍死相助他的心意。因而,他下决心,要报答这份恩情。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立志做出个样子让村人瞧瞧,更主要的是叫中学里的那帮混球儿们瞧瞧,他姓胡的绝不是个草包熊蛋。他日夜绞尽脑汁地钻研教材,琢磨着每年出题试卷的路径,有针对性地教学,终于有了现今儿这样的大好成绩。钟儿、杏仔、棒娃、冬至、紫燕、停儿、文文和斌斌等八、九个娃崽儿顺利地考进了公社初中。连公社文教组的人都大吃一惊,囔道,杏花村要破天荒地出人才哩。 木琴亲自跑到住在学校里的胡老师家去祝贺,并力邀他两口子到家里去吃饭。胡老师本不好意思去的,但搁不住木琴口齿牙硬地劝说,便答应了。挂儿已经有了身孕,月份还不大,行动也还自如,就跟去木琴家帮厨。 木琴极稀罕地让茂生坐在院子里吸烟,陪胡老师说话。她自己亲自下厨炒菜做饭,还炖了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弄得满院子里飘荡着醉人的肉香气。洋行和人民相跟着闯进来,找京儿有事。见院子里的气氛像是待客的样子,他俩缩头就要出去,恰叫出锅屋倒脏水的木琴见到了。木琴硬生生地喊住他俩,说正好想找个陪酒的人呢?你俩就来了。 俩人不敢再躲了,扭捏着进了院子,围坐在茂生和胡老师身旁。洋行与胡老师早就熟识得不分彼此,且又是舅子和妹夫的关系,便乱说一气。洋行跟他吹嘘县城、市里之行见到的诸多景观,特别是在县委大院里见到了县长书记,怎样热切地接待他们等等。其实,他连县长书记的门槛都没跨过,只是站在门外屏息静气地候着的。他还吹嘘道,等我有了钱,就先在家里安上个电话,再买上辆车,晚上坐在床头上摸起电话就“喂、喂”几声,事情搞定。白天开上车四处拉运货物,简直美死哩。人民取笑道,你还是省省心思吧!天黑还早呐。等夜里睡觉时再做梦吧!最好是娶媳妇的梦,总比这么干磨牙花子强呢。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五)(2) 胡老师鼓励道,未必是做梦呀。像现今儿形势发展得这么好这么快,用不了几年,肯定会梦想成真的。 胡老师不大能喝酒,只是护住自己的一杯子酒,不管谁敬酒劝酒,都是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下。洋行一见就嫌他不爽快,说一个大男人家的,咋跟女人似的。人民附和道,知识分子就那样儿,像姓姚的,也是劝来劝去就是不下酒的。 这句话,让在座的几个人听了都感到不太舒服,特别是京儿。 叶儿已经与姚金方正式离婚,这在杏花村已是旧闻了。但在前些日子里,却是头条新闻,被风传得老少皆知。姚金方还算仗义,家里的什么东西也没要,可以说是净身出户。甚至连金叶的归属问题,他也完全尊重叶儿的意见,留给叶儿抚养。他自己还每月定期付给金叶抚养费,这让村人大惑不解。在乡下,谁家要是闹离婚,不搞得双方天翻地覆乌烟瘴气是不算完的。要么抄家砸锅,要么寻死上吊,直到双方老少家人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才算完事。叶儿却不声不响地就与姚金方解除了婚姻关系,连酸杏一家人都没有通知。事后,酸杏一家也埋怨叶儿太好心肠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散了,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今后可咋办呀。人民甚至又要召集人手去县城,来个二次“扫荡”,不把姓姚的弄得臭名远扬威风扫地是不会罢手的。 叶儿似乎轻松了些多。她平静地回道,我跟金方不是一个脾性,各方面的差距又都那么大,结合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误呢。现今儿走到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和和气气地分手,总比打打闹闹地分手强哦。再说,金方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呀,连我今后工作生活的事都考虑到安排好了,咱还有啥不安心的呀。 她的话传出后,更让村人不理解。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叶儿这么软弱心慈的人,不遭人家欺负才怪呢。木琴听到后,反而称赞叶儿的举动想法,说叶儿是有理智的人,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俩人在一起遭罪,反不如各寻自己的好日子,这就是解脱。心下越发看重叶儿的处世为人。 人民知道自己一时说露了嘴,就不好意思地闷头喝酒,不敢抢言说话。 吃完饭,挂儿跟木琴在锅屋里洗涮盘碗。挂儿边洗边叹道,也真是命捉弄人呢。想当年,叶儿跟京儿是多好的一对吔,竟硬生生地给拆散了。总想着往高枝儿上爬,谁知就掉下来了,还摔得这么惨,真是的。 木琴回道,有些事哪能看得透哦。总算叶儿的下场不算惨,有工作,有生活保障,往后再寻个好主儿,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挂儿像想起啥来,停下手犹豫了一下,说道,嫂子,我说句话,你也别恼。虽说叶儿是结过婚的人,但人好心善,也是个难寻的体贴人哦。俺家那口子一直说,京儿与叶儿的感情很深。你想不想再把他俩撮合一下呀。要是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我没讲哦。 木琴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沉思了半晌儿,没说话。挂儿以为木琴不乐意了,吓得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这时,钟儿闯进来,才把刚才的尴尬场面遮掩过去了。钟儿进门就嚷道,那些去公社上学的人,家里都准备给做身新衣服呢?咱家做不。 木琴应道,做,咱要不做,不是要叫人家小瞧咱钟儿和杏仔了么。躲在门外偷听的杏仔恣得“嗷”地一声,随即跑出了院子。 木琴知道,这又是杏仔给钟儿出的主意。自己不好意思讲,就让钟儿打头阵。钟儿与杏仔是截然不同的俩个娃崽儿。论学习,论思考问题,杏仔比不过钟儿周密深刻。要论平日里琢磨一些新鲜点子,反应机敏,杏仔要比钟儿高出一大截子。俩人在一起,算是各有所长,相互递补。一些京儿都不知该怎样办理的事情,他俩也能捅鼓成的。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五)(3) 因了各家卖杏积攒下了一点儿钱,手头不再那么紧巴,考上学的人家都想让自己的娃崽儿体体面面地到人场面上去混。因而,几家的大人便熬灯费油地赶做新衣服。经过几家人的比量对照,都觉得男娃崽儿穿蓝裤子配白褂子好看,女娃崽儿穿绿裤子配红褂子漂亮。于是,开学那天,这七八个娃崽儿就像统一着装了一般,在新生入学的队伍里成了一道亮丽风景,惹得去学校送学生的家长们看直了眼。 四方到学校里送文文和斌斌,遇见了同村送娃崽儿的人。几个人亲热地凑在一起拉呱,数说着今年的收入和看好的年景。来送学生的大人中,只有茂林、茂生,再就是茂山。四季家里有事,抽不出身来。四喜又身在外地,更不能前来。四季和桂花就托他仨人把停儿和冬至一同送来的,意思是,四方也得送文文、斌斌,让他帮着一块办理入学手续。四方见人不多,特别是茂林和茂生也来了,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借此拉近点儿感情。他们找好了宿舍和班级,把娃崽儿们安顿好了后,四方就拉着茂林和茂生的手腕不放,说好长日子不见哩,今中午谁也别走,都到我那儿喝杯去。茂生和茂山怕给他添麻烦,推脱着想不去。茂林说,咱去吧!四方也是一片心意呀,不去了反叫他为难。有茂林发话了,俩人自然不再推脱。他们一边谦让道,客气哩,太客气哩,一边不由自主地随了四方朝饭店走去。 供销社饭店还是老样子,唯一变化的是,四方不再住集体宿舍,而是在高墙大院的东北角上一个人住着两间屋,就是原来他一家人住的屋子。金莲和娃崽儿搬走后,单位没有再把房子抽回来,饭店的头儿却把自己的铺盖搬了进来。头儿是北山村的人,从来没有在这儿住过,只不过是借机占住一间屋,放一些闲置不用的东西。家里来了远路客人,也好有个地方安排住宿罢了。因此,平日里只有四方一个人占着这两间屋子。有时,金莲和娃崽儿也来住上几天,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方便。 听说村里来人了,银行也偷空儿跑了来说话。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每月一次的休假,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夫妻恩爱带来的甜蜜和愉悦。这事,四方是知道内情的。银行感激四方在为自己求医治病和安置工作上出的力,便把他当作了无话不谈的贴心知己。与他说话,从没有避讳可言。而且,香草早已有了身孕,整日挺着个大肚子在街面上晃悠,更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其实,香草本不愿当街露相儿的,但豁牙子可能是因了振富扒灰的事有些心虚,便执意要香草这么做,还说这样活动些好呢?生娃崽儿时顺当呀。关于爹扒灰的事,银行一概不知。近些年来,他的心情很好,工作又顺利。特别是香草怀孕后,他整日眉开眼笑的,显得精神饱满,看不到一丝儿往日愁闷,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第五章 四季飞歌(五)(4) 银行对四方说,三哥,你今晌儿就陪几个哥说话,慢着点儿喝酒。灶上的事,我全给包咧。一会儿,我就叫人把菜和酒送来,就算在我的账面上。等忙完哩,我也赶来陪呀。四方满口应道,好哩,好哩。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脸上都红润润的,舌头也就奔了直路不打弯。先是重复了一遍杏果收入及麦田丰产的事,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了村北山脚下的神庙子上来。 或许因为四方的热切招待,茂山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讨好四方。他便直着舌头讲道,自打这神庙子安下后,听说可灵验呢?好多山外的人都大老远地跑去供奉呐。金莲也是四里八乡都出了名,没有不知她的好神通好手段的。 茂林瞪着红眼圈子问四方,金莲是你媳妇,你最知根知底哩。今儿,也没有外人在场,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这神灵真有么。 四方说,刚开始,我也不信。可金莲总是说,夜里做梦就听见对她说话的声音,叫她怎么怎么敬奉。后来,她就信哩。是真心实意地敬奉,还不知不觉地知晓了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体。一些个小病小灾的,让她捣鼓捣鼓,也就好哩。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反正我信呢。 茂山随道,是得信呀,俺屋里的就信。原先,紫燕和大路脑瓜子不开窍,学习一塌糊涂。去找金莲捣鼓了捣鼓,又到庙子上许了几回愿。这不,学习也跟上咧,还考上了中学。你们说灵验不灵验哦。 茂林和茂生未敢接话茬儿,心下还是半信半疑的。 银行接话道,这儿的人都讲,金莲嫂子是有大神通的人呢。要是一个半个的人讲,可能不太叫人信。可那么多的人都信,这就是板上钉钉儿咧,不信也得信呀。听嫂子说,今年八月十五过后,仙儿要在咱村北山上开道场。到时,不管你有啥毛病啥心愿,只要真心去拜求,都能得到神人相助。有病的治病,有愿的许愿,有事的了事。镇子里和周边村庄都传遍咧,都准备赶在那几天去咱村北山上供奉神灵呢。 茂林和茂生瞪大了眼睛,说俺们咋没听说呀。 茂山补充道,我知哩,俺屋里的与村里一些妇女都知晓。也准备赶在那几天,好好地去敬拜一回,去许愿还愿。 其实,茂山还有个重要心思没有说出来。他与婆娘结婚以来,一直没有生下娃崽儿来。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从山外抱来了紫燕和大路。这次,两口子憋足了劲儿地要去求神灵保佑,让自己生下个亲骨肉来。 回到家里后,茂生把在四方饭店里喝酒的事讲了,还煞有介事地偷着告诉木琴,八月十五过后,金莲要在北山上为神灵开道场,咱到时候是不是也去求求,让京儿早日说上媳妇,早成家早抱孙子呢。 木琴当然不信他的鬼话,说哪有啥神灵鬼怪的,不就是只野狐狸么,我也不是没见过的。有啥希奇古怪的,咱可不能去。 茂生惊讶地问道,你见过那只火狐狸呀,咋从没听你提起过。听木琴把冬天雪地里见到的过程讲说了一遍,茂生担惊地嘱咐道,你得处处当心呀。不是说,谁见过火狐狸,谁就会倒霉么。 木琴不屑地回道,啥倒霉,我不是好好的么。杏林管理成功了,京儿和杏仔又都考上了学,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呢?有啥霉可倒哦。说得茂生一时递不上话来。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六)(1) 北山上的道场,是在八月二十正式登场的。渐渐地,随着道场的日益展开,其规模之宏大、人数之众多、气氛之热烈、敬奉之虔诚、求拜内容之丰富、结果之滑稽,是北山公社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杏花村人真正知晓了两个成语,即是什么叫瞠目结舌,什么叫众望所归。尽管全村老少当中,只有上过学的几个娃崽儿才能把这两个成语准确无误地解读出来。 初时,村里尽管盛传着八月二十这天,北山上的神灵要重开洞府,济世救民,但也仅局限在一些妇女当中,偷偷地传播。大多数人家特别是男爷们都嗤之以鼻,说咱祖祖辈辈都活在这山旮旯里,就从没听说过有啥神呀灵的。咋一下子就会冒出个洞府神仙了呢?可着哄娃崽子们不哭,耍着玩呢。 本来,杏花村只有极少数的妇女婆娘热衷于朝拜一事。还都是在金莲的鼓动下,在振书女人四处串联下,渐渐地活动了心思,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即使这样,她们也没敢大张旗鼓地传播。甚至,一些人连自己男人都没敢声张。杏花村男人们基本上都是实利主义者,不见到兔子,是绝不会放开手中攥紧了的鹰爪的。一旦听到女人旁敲侧击的话语,他们便拉长了脸皮训斥道,省省力气,多到地里干些活计吧!闲情生闲心呢。又说,女人家就是三天不打上屋揭瓦,给点儿皮脸就张狂。还想着跟天神套近乎呢?臭美的你吧。女人们便不敢强求。虽然心里早已焦躁得一团糟。 到了二十那天,村里人都没有异常动静。照常起床穿衣吃饭,琢磨着到哪块地里去收割玉米秫谷等。有想去北山敬奉朝拜的人,虽是准备好了必备物件,也都没有挑头儿上山的。她们在院落间走动观望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在紧张地观察着,看看哪家有动静了,谁人开始行动了,好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借口。那些往日就跃跃欲试的婆娘们,似乎都有这样的心思。她们齐齐地按捺下性子,暗地里比拼着耐性。 正这么僵持着的时候,就见通往山外的路口上闪动着人影。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渐渐地就有三五成群的人影。到了太阳升起在中天时,竟是络绎不绝的人群急急地涌进了村子,踏过沟坎,穿过院落,直奔北山而去。细看起来,都是山外的陌生面孔。有男有女,扶老携幼,胳膊弯里挎着篮子,里面都有一只或精瓷或粗瓷或窑制的大腕,放着一双新买的红筷子和一尺崭新的红棉布。更有甚者,一些常年卧床不起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也被儿孙们或背扛或车推地急急赶来,一股脑儿地涌向北山。 就如一块块石头,被接连不断地抛进池塘,溅起源源涌起的惊涛骇浪。杏花村里立时像开了锅,村人了。人们奔走相告,说北山上果真有神灵吔,要是没有的话,咋儿山外的人都进山了呢。在惊诧之余,那些本就准备去朝拜的妇女婆娘们,立时撕下拿捏了半晌儿的面皮,急慌慌地加入到朝拜行列,一齐向高峻陡峭的北山顶进发。又如一条山洪暴泄的河床。汹涌的人流咆哮着,翻滚着,震慑着,冲刷着,卷起了更多原本在岸边观望看景的人们,一齐汇入这股激流。慌乱地跟随着,盲从着,又身不由己地席卷而去,奔向北山,奔向既熟悉又陌生的山顶平坎。于是,河床被冲击得日渐宽大,人流也日渐汹涌,其神奇的威力自是愈发强大。由此,又进一步引来更汹涌的人流,冲刷着更宽大的河床,散发出更神奇的威力。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六)(2) 北山陡峭难行。就连惯常走山路的村人,平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都不愿去攀爬。因而,山坡上草木丛生,没有一条像样的通往山顶的路径。而今,却大不相同了。站在山脚下,伸长了脖子望上去,竟有几条被硬生生踩踏出的羊肠小道,犹如带子般弯弯曲曲地盘绕而上,直通高高的峰顶。山道上时而闪现着攀爬朝拜者的身影,并夹杂着呼朋引伴的喊叫声。如同钻天的鹞鹰,挥动几下翅膀,丢落几声鸟鸣,又悄然隐没在崇山峻岭里,不见了一丝踪影。 山脚下集聚着一些人,都是些望山兴叹的人们。他们多数是些体弱多病或本就常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上不得山,拜不得仙,心里又虔诚得要命。非要祷告祷告,让仙儿知晓自己的苦楚,好伸出神奇的手,施展出神奇的法力,剔除自己身上的病灶毒瘤。也不知是那位放出的风声,说年老体弱的人,可以不必亲自上山。只要在山下神龛旁屏息静气地祷告揖拜,让那些身强体壮的儿孙们上山敬拜,照样能得到仙儿的相助。于是,那座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早已陈旧了的神龛,又重新焕发出了青春和活力。神龛上被一块崭新的红棉布裹着,神位上的字迹虽有模糊,但陈旧的香炉里却插满了供香。烟迹盘旋升空,随阵阵微风缭绕撕缠,于神龛上方虚无之处隐然散去。神龛的四周,恭恭敬敬地跪着些苍头华发体虚气喘的人们。他们嘴里“喃喃”地叨咕着,又不停地对了神龛作揖磕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那么令人感动。焦渴的眼神里流露出热热地奢望,齐齐地搭在了神龛里那块小小的木牌位上。 北山峰顶海拔为六百三十九米。这是钟儿在整理这段山村历史时,特意跑到县府史志办公室里找到的准确数据。而且,为了亲身体验一下当时人们爬山时的感受,他再一次顺着当年踩出的依稀可辨的山径,直登峰顶。其时,他早已累得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感叹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养尊处优,彻底宠坏了原本强壮的身体。 当年的人们却并不觉得累。他们怀揣着祈望与热盼,在别人的鼓舞带动下,攀树扯枝,奋起直上,挥汗如雨,张口气喘地向陡峭的山峰爬去。快到山顶的地方,树木渐渐稀少起来。只有茂密的红草在“呼呼”的山风中摇摆舞动,似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稀客们。 山顶上有一大块平坦肥沃的土地,同样疯长着半人深的荒草。地块中间有一眼山泉,泉水清澈见底,并有几只瘦小的青蛙在水中漫游。山泉的不远处,伫立着一截有两人多高的黑黢黢树桩子,被人用一块床单大小的红布缠裹着树头。树身旁,果真有一丛新枝条,从树墩下抽出,茁壮地生长着。 仙人的道场就设在这里。 前来敬奉祷告的人,要先在树桩子前俯身下拜。从篮子里取出碗筷红布等物件,把碗内擦得干干净净后,再平稳地放到满是土砂草屑的山地上。要把红筷子搭在碗沿边,就把那块崭新的红棉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碗口上。安置好了后,来人就可以跪在地上,集中心念,认认真真地念叨着自己的要求心愿。念叨一会儿后,就微微掀起红布一角,小心仔细地查看碗底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若是有了,不管是泥土沙粒,或是草屑木棒,都会惊呼道,仙人送我神药哩。得到了神药,就要立即用红棉布把碗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狠狠地朝着树桩子磕上一阵子头。感谢神灵的显灵护佑,并许下还愿的誓言,诸如修庙塑像供奉香火之类。祷告完毕,再来到那眼被称之为神泉的山泉边,用那只盛装神药的碗,舀上半碗泉水,连同求来的神药一起仰头喝得干干净净。之后,就可以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下山了。因而,树桩子周围跪着一大片人,到处晃动着密麻麻的肩膀人头。山泉边也站满了舀神水喝的人群。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六)(3) 那些替山脚下老人求药的孝顺儿孙们,则要小心翼翼地端着半碗仙药神水,一路磕绊着下到山脚,尽快给等候在那里早已心急火燎的老人端去。叫老人一口气喝完,还围在老人身边不停地问喝下神药后的感觉,是不是病痛减轻了一些。那些喝过神药的人就一律点头回道,是轻哩,好多咧。一旦有这样的场面出现,必定会又带动起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奋勇上山,去祈求这灵验的仙方神药。 当然,也有一些倒霉蛋。好容易求得了神药,却偏偏性急,山又高峭,路又窄滑,步子便迈不稳。没等下到山脚,或是刚下到了山腰,一个不小心,便把碗里的神药水弄洒了,或是把碗也砸了。没办法,未砸碗的人,便立即返身,重又向山上攀爬而去。砸了碗的人,就一脸的哭丧相儿,急如热锅里的蚂蚁。他们四处打探村里有没有卖碗的地方。村里从来就没有人开过门头或是商店,自然买不到新碗,用过的碗又不能使用。村人即使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这些人便忿忿地骂着这山旮旯里的穷困与闭塞,赶紧往家里赶去。好到自己的村子里买就了新碗,等明天一大早,再赶来求取神药。 其实,最窝囊的要数那些跪拜在山顶上一无所获的人。他们一般都是些心细谨慎轻手轻脚的人。在凛凛的山风和烈烈的阳光下吹拂暴晒了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作揖,再一遍又一遍地把布角小心地轻掀开一丝儿缝隙查看。没有神药,又细致地盖上。因了他们的心细在意,才使得碗里干干净净,进不得一丝儿草屑灰尘,也就永远求不到仙方神药了。他们只得丧气地下山回去,第二天再来虔诚拜求。后来,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秘密,说这新棉布本就容易粘上草屑沙粒,你不停地掀开再盖上,肯定会有东西被带进碗里的。于是,一些性急的人为图省事,便把碗上的红布大力地翻来掀去。果然,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神药。不管求到的是什么东西,也一律奔到神泉旁,舀上水,仰头喝下,再急急地下山。 关于神药到底是个啥模样,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描述。有说是和黄土一样的粉面子,有说是亮晶晶的草药棒,有说是叶片,有说是蚂蚁、土虫等小动物,都被统统就着泉水喝进了肚子里,没敢糟蹋一丁点儿。更有甚者,一个求神药的人,竟然声称自己求得了一只小懒蛤蟆。有心吞咽下去,又实在瘆得慌。只得放进了神泉里,再去重新拜求。 神药的功效如何,更是众说纷纭,说法不一。有弓腰驼背了半辈子都没有直起过身子的人,喝了神药后,立马坐如钟站如松了。有瘸腿瞎眼的人,喝了神药后,扔了拐棍就跑到大街上溜达,或是睁大了双眼跟好眼人比试视力。有终身未孕的妇女,在喝了神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有了身孕,正在家里等着生娃崽儿呐。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六)(4) 也有说不灵验的,且多数是杏花村里的人。振书女人因为上年冬天到三儿媳妇金莲家去给当兵的孙子秋分改缝内衣裤衩,回家时掉进了冰窟窿里,叫寒冰扎伤了腿脚,一直风寒疼痛。求神药喝了后,未见一丁点儿的好转。茂山两口子去拜求神药,也都喝了药水,但始终没能鼓起肚皮。甚至,茂林还偷偷地鼓动雪娥去求神药,专治她不长阴毛的毛病。喝了神药后,见天儿扒看雪娥的腿裆,就是不见一根毛发长出来。当然,这些人的病症都属个人隐私,自然不会在外面到处宣扬的。于是,北山上的神灵法力愈传愈神,越传越广。甚至,已经波及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 与此同时,各个供销社商店里的红棉布、新瓷碗和新筷子被抢购一空,市面上已经完全脱销。那些采购员没日没夜地奔波在远近大小的厂家,拎着现钱也购不到货物。急得商店经理们蹦着高地骂采购员都是一群饭桶,嚷着要是再购不来货,就统统下放回家种地去吧。 道场的影响大了,闹出的动静也随之大了,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 沈书记亲自点将,组成由杨贤德挂帅,宣传委员小钱、派出所干警小林、民政助理小贾及杏花村所属管理区的大小干部参加的工作组,开进杏花村。要求木琴等村干部组织人员,在村口设置关口,严查外来人员,一律不准前来朝拜的人进村上山。 木琴当然不敢怠慢,立即把村干部集合在一起,抽调了一批年轻崽子,在村口上搭起了窝棚,日夜轮流值班,严把关口,不叫放进任何可能要上山朝拜的人员。即使这样,仍然有极少人想方设法地摸进了村子,爬上了北山。这些人当中,一部分是村人的亲戚好友,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硬给堵回去,便遮遮掩掩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另一部分则是偷偷翻过村口旁边的山岭,直奔北山去的。绝大多数人还是被有效地堵截了回去。尤是这样,这场轰轰烈烈的朝拜活动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据最保守的估计,上山朝拜的人数达到了数千人之众。 工作组采取的第二步行动是,砸毁设在北山脚下的神龛。又爬到北山顶上,推倒了神树桩子,填死了那眼神泉。 多年以后,身为北山镇镇长的杨贤德,不得不为自己此次的鲁莽草率行动后悔不已,懊恼不迭。无奈之余,他虽然从紧张的财政经费里掏出大笔的钱,按照原样筑起了水泥浇铸成的神树桩子,并在神泉原址上又重新开掘出一眼山泉来,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韵。而且,泉眼已被堵死,再也没了当年的清波荡漾。终日存储于泉中的,仅是一潭雨季留存的雨水,且混浊不堪。他所万幸的是,没有来得及把神树桩子周边抽枝发芽的树根斩断,才堪堪保留有一丛从树桩下生发出来的茂密枝条,向世人证明着神树曾经有过的仙迹和神威。 第三步的措施是,调查这起朝拜活动的幕后发起人。说起来,这项工作很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地麻烦。村人都知道,金莲就是整个事件的发起人,连木琴等村干部们也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指证。原因很简单,都是一个村里祖祖辈辈地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要是站出来指认她,得罪的可不仅仅是金莲一个人,而是她身后的一圈亲戚、一个大家族的人群。公家的事就像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对个人家族的伤害,却不会一阵风地过去,而是会记恨你一辈子,也报复你一辈子。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六)(5) 工作组先是询问村干部,叫他们如实反应情况,可以大胆地提供和推测可能的嫌疑人。木琴们都是一脸的糊涂相儿,说谁知道呀,这么大个村子,又都是单门独院的,除了集体有啥活动了,才能聚到一起,平时都是各忙各的,连谁家添了娃崽儿有了身孕都很难知晓,更别说做出这些违法乱纪的事咧。振富还眨巴着小眼睛,煞有介事地悄悄跟工作组的人讲,会不会是山外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弄的景儿哦,怕在自己村子里搞出事,就跑到深山里折腾呢。气得杨贤德直翻白眼。 工作组不是好糊弄的,当然不相信村干部们耍弄出一问三不知的低劣伎俩。他们说,你们不用互相包庇,等工作组查出来,连你们这些大小干部也一堆处理了。于是,工作组几人一帮,分成几片,挨家挨户地讯问访查。村人也都如村干部一样,一问三不知。问急了,还敢对工作组不咸不淡不耐不烦的。金莲的家里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了一丝儿供神敬奉的迹象。虽说屋里还有一股子香气味儿,但振书女人和金莲一口咬定是烧的卫生香。公家要是不叫烧卫生香,那供销社商店里咋会敞开了卖呢。理由充分,言之凿凿,弄得工作组也没了神儿下。其实,工作组里也有去山上求药的。而且,公社大院里,就有不少的人家也曾偷偷地上过山的。因而,在调查过程中,就有不少人使奸耍滑。即使有了点儿蛛丝马迹,也是秘而不宣,更不去费力追查,仅是做做样子应付交差而已。 工作组在村里折腾了几天后,什么把柄也没有捞到。只得草草收兵,撤出了杏花村。 这样的事件,竟然没有惊动了县里的高官,也没有人追查过问。沈书记自然大大地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时运好。又见工作组也没查出个子丑卯酉,便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不再提起。 苦只苦了各个供销社商店的经理店员们。他们长途跋涉费尽力气地搞来了大批红棉布、筷子和磁碗,实指望着能大赚一把的。谁知,叫公社的人一搅合,货物立时被压进了库底子,再怎样吆喝也卖不动了。据内部人估计,这样多的货色和数量,就算再卖上两年,恐怕也不用进货了。气得各供销社经理们直骂公社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纯粹吃饱了撑的。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1) 历时大半个月的朝拜求药活动终于烟消云散了。像四十三年前被钟儿称之为龙卷风的那场奇怪风力,瞬间而至,肆虐了一阵儿后,又嘎然而止。留给杏花村的,除了遍野狼籍外,就是彻底打破了村人原本平静悠然的日子。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村人完全没有从这场近乎疯狂了的场景中脱出身来。他们依旧着魔般不停地回想和讨论着事情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由此引发出的种种趣闻笑料。譬如,酸枣婆娘去山上,求到了一条土虫。她就着冰凉的泉水喝了后,一连拉了好几天肚子,人整个地瘦了一大圈,走路都打摽儿。满月去求得的,是鸟粪一样的东西。喝了后,总是怀疑自己喝下的就是鸟粪。她一想起来,就恶心反胃。呕又呕不出来,不呕又犯疑,终日食不甘味。 当然不都是否定的声音,也有肯定的说法。茂青就说,自己年轻时因受寒落下的腰酸腿疼的毛病,就是喝了山顶上求得的神药,一时好了许多。据他婆娘讲,那天,她和茂青去求药,一时只想着祷告的事,忘了及时翻看碗了。待过了好大的时辰,才掀起红布一看,娘哟,竟有几十只蚂蚁在碗里爬呐。茂青赶忙跑到神泉边,舀水喝下了。回到家里没几天,这腰酸腿疼的毛病竟然减轻了好多,到现在也觉不出酸疼了。茂青是个诚实憨厚的主儿,是杏花村老少爷们公认的。因而,他的话就具有很强地说服力。堵得那些嫌神药不灵的人不敢再强辩,只能暗自查找自家身上的原因。会不会是自己求药时心不诚志不坚,没有得到仙儿的眷顾等。 大多数村人的议论只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上,缺乏深层地思考,便显得浮漂,像没有大脑一样。振富却是静静地蹲在家里,对整个事件进行了深刻地解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错过了一次发财的大好时机,直骂自己是糊涂虫。试想,当时早就知道上山求药必须要带上新布、新碗、新筷子的,为啥儿就没想起要到镇子上去进一批货来。那些一时头脑发热又找不到家什的人,肯定会到他这儿来购买。只要把价格稍微地提那么一小下下儿,岂不是坐享其成地发上一笔小财么。由此,他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另辟蹊径,专找冷门儿钻空子,发自己的家,致自己的富。当然,这样的想法,他是绝不会跟任何人讲起的。他怕村人都要学他钻空档,自己还能去赚谁人的钱呀。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盼望着,金莲啥时再弄出点儿动静来,比这次闹得更大更热闹才好呐。 在振富闷寻思的同时,木琴同样也在反思,在思考从这件事情上得到的一些启示。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2) 茂生背着木琴,真的去山上许愿了。不过,绝大多数上山的人,其心思与自己的大相径庭。他们都是来求药治病的,而自己及家人都没有任何病症。他急于上山求药,只不过想求神灵保佑京儿,早日娶到媳妇,再早日抱上孙子的。所以,在得到了神药后,他站在神泉边犹豫不定。不知这神药是该自己喝下好,还是由京儿亲自喝下才对。踌躇了半天,他想到,自己是替京儿求到的药,就应该由京儿喝了才管用。自己又不想撇了木琴再去寻个主儿,喝了不仅白费,反而会把好端端的家给毁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神水端回了西院,瞒着木琴,硬逼着京儿喝下去。京儿一看碗底上是一小捏儿山土,说啥也不肯喝。茂生拗不过他,只得十分惋惜地倒给了圈里的母猪。心里还想着,神药就是神药呢?给猪喝了,说不定会多产猪仔吔。 京儿把这事说给娘听,引得木琴笑疼了肚皮。她连声说道,咋不叫他喝了呢?也好再去寻个小婆娘来家,帮咱洗衣做饭收拾家务,省得我整日操持这些烦人的琐事了。茂生过后听到木琴的话,早就羞红了脸面。他闷头不吭声,见到京儿,心里也是老大地不自在。 木琴头脑中一直晃悠着一个词,就是闭塞。人们的思想闭塞,特别是杏花村人思想的闭塞,像一块未开垦出来的荒地。不管是啥样的种子,落地就会扎根发芽,随风见长的,且长得喜人又恼人。不帮着选种一些优质种子,今后还不知会有啥样的草苗冒出来呐。再就是,村落闭塞,山外的信息进不来,机会就抓不住。像这次的朝拜活动,山外都闹翻了天,绝大多数村人却安稳地蹲坐在家里不晓得。反应更迟钝,见到山外的人搞得热火朝天了,这才手忙脚乱地跟风去学做。幸亏是遇到了这种事,要是万一有什么好营生好项目的,岂不是晚了三春带六月了么。因而,木琴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想打破山村的闭塞,首要的一条就是修路。不管是啥样的把戏,好事也罢,像出售杏果,孬事也罢,像金莲搞的拜神动静,只要能把山外的人引进来,把山内的东西运出去,死水一潭的村子就活泛了,村人的脑子也就活泛了。剩下的,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这穷苦日子还能有多大的待头儿呢。 这时,她觉得,需要对振富等有脑瓜儿善于动脑筋的人进行重新地认识和定位。这修路的事,也是他先提出的,说明他已经及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他提出的只是简单地修整一下路面,自己绝不会同意这种小打小闹式的如娃崽儿撒尿扒沙的把戏的。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3) 在这场求药风波中,酸杏的家人也被卷了进去,是叶儿和娘。 八月二十那天早上,酸杏女人也是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的。跟其他妇女一样,一大早上,她就不停地在屋里院外穿梭着。进家呆不上一霎霎儿,便又跑到街面上去。一会儿,再返回来。眼神游移不定,像似神不守舍地等待着什么。酸杏看到她鬼祟的样子,大感疑惑,就追问她是咋的啦!有啥事么。女人当然不肯说出实情,敷衍道,叶儿捎信说,这两天她要带着金叶回来住几天的,估计今儿要来呢。酸杏问道,我咋不晓得,谁捎的信哦。女人遮掩道,国庆昨儿去镇上提药,回来讲的。其实,叶儿娘俩的确要来,但不是自愿的,而是酸杏女人叫国庆到镇上提药时,特意跑去叫叶儿尽快来的。她要赶在开道场的第一天,趁仙儿刚开洞府出来,精神头爽朗,心情肯定也不错,好好替叶儿祛邪解难,帮她度过眼前这道难过的沟坎。她不敢跟男人提起这事。要是提起了,男人绝对不会同意的。几十年的夫妻了,她对自己男人的脾性了如指掌。 酸杏听说叶儿要来,大为高兴。自从叶儿与金方离婚后,酸杏几次捎信,想叫叶儿回家住几天。不为别的,只想叫叶儿回来散散心。家里人多,说说话,道道情,总比一个人憋闷在自个家里胡思乱想要强。她的离婚,一家人已由不理解到渐渐理解了。 国庆媳妇凤儿首先劝慰家里人说,叶儿离了婚,未必是件坏事。要是两口子长年累月不温不火地这么过下去,更是个罪呢。现今儿,俩人可都算是解脱哩。等一有机会,我就给叶儿再相中个稳妥的人,找个合适的人家,照样能过上好日子呢。 她的话,给了六神无主的家人很大地安慰。家人此时最需要的,也正是这种鼓舞士气展望无限前景的宽慰性话语。酸杏也跟自己女人一样,盼着叶儿快点回家。而且,他也真的想金叶了。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4) 叶儿是在中午时分进的家门。一进门,酸杏女人就把金叶塞给酸杏,说我和叶儿先说会话,你抱着金叶到街面上转转去。酸杏高兴地抱着金叶就出了门,真的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酸杏女人顾不得跟叶儿拉亲热话,带上叶儿捎来的红布碗筷,拽着她就前脚赶后脚地出了门。路过卫生所门口时,酸杏女人嘱咐凤儿,中午记得回家做中午饭。说罢,就急忙忙地往北山赶去。 凤儿知道婆婆的意图。回到卫生所里,跟国庆讲道,叶儿还是个初中生呢?咋也相信这些个歪门邪道的。国庆苦笑道,她遭了那么大个事体,心下早就乱了方寸,哪儿还顾得上歪不歪邪不邪呀。凤儿说,咱得抓紧给叶儿再寻个主儿。一个人过日子,还要拉扯个娃崽儿,太委屈她了。国庆说道,你给打听打听嘛,看看有合适的人家没有。凤儿说,过些天,我就回娘家打听去。这种事,也不能太急咧,太急就要出差错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叶儿娘俩还没回来。酸杏要人民出去找,被凤儿拦下了。凤儿说,娘跟叶儿走时说了,不叫咱等她们。酸杏狐疑地问道,她俩是不是也去北山嘞。凤儿回道,可能是去看热闹吧。守着凤儿,酸杏不好再说什么。吃了饭,他依旧与金叶亲热撕闹。 直到过了大下半晌儿,叶儿娘俩才扭动着酸软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叶儿求到了跟山土一摸一样的神药,也就着泉水喝下去了。俩人心里着实高兴,觉得苦日子就要过去,好日子即将来临了。 凤儿跑来问求神的结果。听婆婆一说,她转身宽慰叶儿道,这下好哩,吃下神药,邪气散了,心病解了,日子也就有好兆头嘞。她又把自己打算给叶儿再寻个主儿的想法讲了,征求叶儿的意见。婆婆首先赞成,催凤儿明天就回娘家打听去。叶儿立时回道,大嫂,别替我费心神呀。我也不想再结婚哩,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呢。说时,语气坚决,没有客气谦让的意思。凤儿大惑不解,又不敢往深里探问,怕招惹叶儿伤心难过,就想等过些阵子再劝慰她。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5) 几个人说话的时候,人民也正好在场。他见叶儿态度坚决,心下猜测道,或许叶儿还留恋着京儿呐。可叶儿已是过时的黄花了,京儿怎会再有这样的想法吔。尽管京儿一听到叶儿的家庭变故就焦躁异常,不过是因了前情,心疼叶儿罢了。人民也不敢把话说破了。他佯装无事的样子,独自出了家门。 人民晃悠进木琴家西院的时候,刚好赶上茂生硬逼着京儿喝神药。见人民进了院子,而京儿又死活不喝,茂生怕叫人民见了笑话,就端着神药立马回了东院。无奈中,他只得把神药喂进了自家母猪的肚子里。 人民眼尖,当然看见了茂生掖藏在身后包裹着红布的碗筷。他见茂生躲闪的样子,就没有直接问。进了屋子,他就逼问京儿,是不是也去求神药了。京儿被逼无奈,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就老老实实地把茂生替自己求药的事讲了,说我爹去给我求媳妇了,还把孙子也捎带着求来了呢。逗得俩人笑翻了天。人民直嚷道,你咋不喝了呢。喝下去,你自己就能给你爹生下个孙子啦!还用得着费事巴力地求媳妇么。 京儿在翻看秦技术员走时留下的杏果栽培技术书。厚厚的一本,被翻得陈旧破损。封面已经掉了,又用浆糊仔细地粘接了上去。 人民看似无意地随口问京儿,说真心话哦,你想找啥样的媳妇呀。 京儿回道,只要是女人,啥样的都行呗。 人民问道,总得有个标准呀,像身架、脾性、长相、家境什么的。难道是个寡妇,你也要哦。 京儿说,寡妇怎么啦。只有心好人善,会勤俭持家,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就行呗。 人民揶揄他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哩。不管孬好,剜进篮子里,就是自己的一盘菜呢。 京儿急道,哪儿呀,我不是说出标准了么。谁像你呀,见天儿想着人家等儿,却连找人家说话的胆子也不壮。惹得等儿时常跟我打问你的动向,还不如个女娃子爽快呢。 人民辩解道,没有的事,你诬陷我呢。 京儿道,要是诬陷了你,我就倒着走。又说,你得抓紧呀。我可听说,等儿娘正准备把她说到山外去,天天央求屋后的婆娘到镇子上去说媒呢。 人民心下一惊,脸上却还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说道,你不用替我瞎担惊呀,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相中了谁,就抓紧行动。千万别等得黄瓜菜都凉了,后悔也就晚了呢。 京儿愣怔了一下,心里琢磨着人民的话,半晌儿没吱声。人民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之间,俩人不再说话。他俩都装着翻看桌子上的书。其实,谁也没有看进去。这些看似无意间的问答笑闹,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有意地试探,并戳在了每个人的心病上。来人都在暗暗地掂量揣测着。 这时,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院里又传来茂生吆喝京儿过去吃晚饭的声音。人民知道家人肯定也在等自己回家吃饭呐,便站起身,跟京儿打了个招呼,就往家里奔去。 第五章 四季飞歌(七)(6) 回到家里吃完晚饭,趁着一家人逗弄金叶的空儿,人民把叶儿扯到大门外。他问叶儿,今天下半晌儿大嫂想给她找人家,她是怎样想的。 叶儿说道,我不准备找了,就跟金叶过一辈子呀。 人民笑道,你能舍得下一个人,自己过一辈子么,哄鬼的吧。 叶儿说,我怎会哄你哦,不再找就是不再找了嘛。 人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跟哥讲实话,到底还想嫁人不。 叶儿奇怪地反盯着人民看,说,哥,你今儿是咋的啦!我可没得罪你吧。要是你嫌我回娘家住,我不来就是哩。也用不着这样审贼似的盘问哦。 人民回道,在我跟前,你还装啥儿呀。你俩的心思,我都知晓了,瞒哄不了我的眼睛呢。 叶儿糊涂了,说,啥心思,我还跟谁有心思呀。你在逼我呢。 人民见她没有明白自己的话,就进一步把话挑明了。他说道,你是没有啥心思,可京儿有心思呢。你算又把人家给害苦咧。 此话一出口,叶儿顿时趔趄了一下。她赶紧稳住身形,回道,哥,你在胡说些啥儿呢。我现今儿是啥身份,人家又是啥身架。你胡乱地往一块瞎扯,是在给我找难堪呢。快到那边睡去吧!千万不敢再胡闹哦。说罢,她慌慌地回了院子,还随手把大门关上了,把人民挡在了大门外头。 人民愣怔了半天,心想,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么,好像也不是。看京儿一听到叶儿的家事时就表现出来的关心焦躁样儿,再听他平时的言语,应该不错的。听叶儿说出的话,又似乎没啥心思。可一旦听到京儿的名字,那变颜变色的慌张相儿,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是,俩人到底有没有想法,他也不能做出判断。 人民闷头耷脑地到了睡觉的西院。 京儿正在屋里跟洋行、柱儿、夏至和公章几个人谈论今天北山上发生的事。他们一边讲说着,一边笑闹着,都把看到的景儿当笑谈。看来,京儿和洋行已经讲说完了,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别人讲说。公章讲他爹茂青去北山求治腰腿疼的神药,原来竟是一捧活蹦乱跳的蚂蚁。又讲他三叔茂山两口子去求生娃崽儿的药,都那么大的岁数咧,也不知还能怀上崽芽儿吧。夏至不讲。毕竟发动这场面的是自己亲婶子,说多说少都不好讲。他只是伸长了耳朵听,热闹处便随着嬉笑。崽子们也不逼他,却一个劲儿地逼问柱儿,叫他讲他娘满月求的是啥药。柱儿不好说出娘求到的是鸟屎,便胡乱地编道,可能跟茂生大爷求的是一样的。又追问,是专治啥儿的。柱儿红着脸说道,我哪知晓哦,又不是我去求的。于是,几个人便替柱儿分析。可能是去给柱儿求个后爹,也可能跟京儿爹一样,去给柱儿求媳妇,外带一堆小孙子吧。气得柱儿直骂几个人不怀好意,有意糟蹋自己。顿时,屋子里闹翻了天。追的追,打的打,笑的笑,骂的骂,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 人民怀里揣着心事,便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疯闹,没有参与进去。洋行还奇怪地问,你是咋了,怎么跟小瘟鸡似的蔫头耷脑的。人民假装打着呵欠,说今天有点儿累,一心想睡觉呐。洋行取笑他说,是想等儿了吧!那就快上床做梦去,好在梦里跟她亲热呀。于是,所有的攻击目标又都对准了人民,拿他和等儿说事取乐。人民不敢回击,怕他们得了好脸,登着锅台上了炕,踩着鼻子上了脸,再招惹出更大的乱子来。闹了大半个时辰,见人民低眉顺眼地不吭声,洋行们也就没了兴致。他们囔囔道,也困哩,都回去做好梦哦。随之,便一哄而散了。 京儿上床后,就问人民,今晚咋没精神呀,平常的兴头儿呢。 人民坐起来,说道,都叫你俩给憋闷死哩,哪还有啥兴头儿哦。 京儿奇怪地问道,是谁俩呀。说话不准含一半吐一半的,爽快点儿行不行。 人民吞吐了半晌儿,咬咬牙道,叶儿正一个人孤单着,也符合你下午讲的标准。就是现今儿成了个寡妇,身架差嘞。不知你是咋想的。 京儿没想到人民会冷不丁儿地冒出这种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是愣怔在床上,没有言语。 人民说出心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见京儿没吱声,觉得他没有这个意思,便慌忙圆场道,我也是随口乱讲的,当不得真呀,先睡了哦。立即钻进被窝里假装睡觉,耳朵却时时注意着京儿那边的动静。 过了很长时间,京儿也窸窸嗦嗦地躺下了,却一直没有睡着。他不停地翻身,像烙饼似的折腾了大半个晚上。 人民暗想,看样子,京儿一直没有放下叶儿,说不定俩人还有戏呢。明儿,得跟大嫂透透气儿,别叫她太急着给叶儿出去说亲。说不定,叶儿看中的主儿就在自己身边躺着呢。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1) 凤儿在卫生所里干得很顺心。她腿脚勤快,说话做事干脆明了,人也和气。无论大人小孩,她都能搭上腔说上话。卫生所里始终被她收拾得窗明几亮。再加上她干的活计是面向全村人的,颇得村人的认可。都说,酸杏家的女人个顶个地随和慈善,恐怕酸杏的家教有祖传秘方呢。因而,凤儿在杏花村里的人气颇旺,知名度也高了。酸杏女人又特意将自己手中祖传的正胎位接生娃崽儿的绝活传授于她。她原本在公社医院时就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医学知识,脑瓜儿又灵,学得也快。在短短的半年里,她竟渐渐地有取代婆婆而自居的架势了。 国庆有了凤儿相帮,便处处得心应手。即便自己偶尔不在家,凤儿也能替他打理一些常见的事务。国庆早已心满意足,又是新婚夫妻,便拿着凤儿看不够喜不够。夜里搂着凤儿不撒手也就罢了,即使在大白天卫生所里无人时,也寻机与她撕扯缠磨。气得凤儿直嫌他太贪。凤儿警告他说,弄垮了身子,你叫我今后依靠谁人呀。要是再这样,我可要告诉娘哦。国庆明知她不会找娘打小报告的,便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依然恶习不改。 瞥见屋里没有外人,除了隔壁学校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外,街面上也没有其他动静,国庆又犯了贼瘾。他蹭到凤儿背后,搂住她的胸脯,两只爪子不老实地揉搓着。还把凤儿的手塞进自己骚乎乎的裤裆里,让她揉搓自己的男根儿。凤儿十分不情愿地顺从着他,眼睛却盯看着桌子上一本厚厚的医学书。在揉搓到情不自禁的火候儿,俩人便腰酸腿软,坐不住站不稳,直想躺到屋地上去。 国庆猴急地跑出去关了大门,又把屋门随手带上,就把凤儿硬拖到那张预备给病人打针的床上。他扒下她的裤腰,把裤子褪到脚脖,自己也毛手毛脚地褪下裤子,狠狠地压上去。他把凤儿的舌尖含进嘴里:“吱吱”地吸允裹咂着。国庆最喜欢凤儿的舌头,长得端正鲜红,细长若笋。含进嘴里,灵动舒卷,津液如注,清澈似甘泉。每次行房事,国庆都要含着她的舌尖品咂良久,再启动下部机器。直到上下两头横流,才不舍地罢手。 国庆正贪婪地品咂着,尚未来得及发动下部攻势,就听大门外传来“咣咣”地敲门声。吓得国庆“哧溜”一下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提裤子。凤儿也是翻身下床,扭身窜进里屋,急惶惶地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 国庆边系着裤腰绳,边去开门,他嘴里应道,来哩,来哩,刚要关门回家呢。 来人是人民。人民问国庆,大嫂在么,找她说点儿事。 国庆就大声地朝屋里喊道,凤儿,二弟找你呐。甭见天儿贪百~万\小!说,小心看坏了眼睛。 凤儿回道,是二弟呀,快进来吧。我这就看完哩。 人民跨进屋门的时候,凤儿正趴在桌子上强装镇静地翻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见人民进了屋子,她起身让坐。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2) 人民迫不及待地跑了来,是被自己这些天来的心思折磨得实在受不住了。经过对叶儿和京儿双方的试探,他认准了,俩人都有和好的意思,只不过没有人把这层窗户纸戳破罢了。他有心在中间撮合,又怕自己从没办理过这种事。一个不好弄砸了,无论对京儿,对叶儿,对双方的家人,还是对他自己,都会尴尬难堪,四下里不讨好。他想把这事跟爹娘提提,通过大人之间联系沟通。又想到,叶儿原本跟京儿就情投意合,硬是被他俩活活拆开的。就算爹娘豁着老脸不要去疏通,人家京儿一家人恐怕也不会答应的。事情办不好不说,还会自取羞臊呢。再说,因了争权和杏林管理的事,爹与京儿娘弄得不尴不尬,几近水火不相容,大人们愈发开口不得。他思前想后掂量了好久,觉得大嫂还能跟木琴讲上话。也看得出来,木琴比较喜欢凤儿,经常在人面场上夸赞凤儿的为人做派。他带着一线希望,径直来找凤儿商量,这事该怎样操办才好。 国庆和凤儿一唱一和地遮掩着,并没有引得人民任何怀疑。人民本就是个未通人事的崽子,自然想不到两口子青天白日地闭门落户,会有啥样隐秘景致。酸杏家传的风气习惯,就是长幼有序,小的要尊重大的。娃崽儿不管多大了,都要无条件地敬重老的。自打凤儿落脚到贺家那一天起,她的身份便被家人定位了。家务事上,除了酸杏女人的话像圣旨外,凤儿在家务琐事方面就有了二把手的权威。平日里,人民也尊重凤儿的意见。越是这样,凤儿也越加自觉自律。她不敢在老人兄弟面前有啥样的放纵闪失,见天儿端着个长媳兄嫂的身架不敢放下。 守着国庆和凤儿的面,人民很认真地把这些天来自己通过观察和试探得出的结论摆了出来,让凤儿给帮着分析分析,自己的想法对头还是不对头。 他的话,立即遭到了国庆的反对。他说,你是在讲梦话吧。撇开咱家跟她家的关系不说,单只是叶儿现今儿的身架,人家就不会同意。谁会愿意去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哦。 人民挠着头皮道,这些,我也知道。可俩人就是互相都有这个意思嘛,又不是我胡猜能猜出来的。 凤儿没说话。她一直在紧张的思考判断着。俩家之间的事情,特别是叶儿与京儿之间的事,凤儿也都清楚。人民说出的话,凤儿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脑子里急速地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答案,又一一被自己否决掉了。怎么可能呐,叶儿先撇了京儿,伤了京儿的心,京儿不记恨叶儿就算是大度的了,怎么还会有与叶儿再次和好的想法呐。就算京儿还在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叶儿,真的有这种心思,恐怕人家木琴和茂生也不会答应的。他们怎会允许京儿娶一个带着娃崽儿的离婚女人呀,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事嘛。 人民见凤儿皱着眉头不吱声,就急着追问她是咋样看的。 凤儿沉思半晌儿,说,这种事是急不得的。先看透了京儿和叶儿俩人的心思,再琢磨着怎样去提说。别到时闹出了笑话,叫人家瞧不起咱。 人民道,怎样办理好,就依靠你哩。咱家的人都没法说,也统统插不上手呢。说罢,他闷着头出了屋子。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3) 国庆道,人民叫叶儿的家事闹昏了头哩,净往天边儿里寻思呐。也不晓得掂量掂量自家人的份量,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凤儿回道,也不见得,恐怕京儿与叶儿还真是藕断丝连呐。我就是搞不准,这线头该先从哪儿牵起才好。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吧。 国庆疑惑地看看凤儿,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息。 京儿和叶儿的第二次不期而遇,依然在村西河边的那棵大杏树下。 这些天来,京儿无事时,常常一个人溜达到这里。或是围着树身转圈圈,或是对了茂密的枝桠发呆。遇到村人,都以查看杏树管理为由应付过去。别人看不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己为啥会不由自主地到这么个地方来。想散散心,却越散越不轻松。窄窄的心空儿里塞满了烦乱的心事,整日沉甸甸的,坠得胸口郁闷异常,又得不到丝毫释放的机会。 他想找个人说说,又怕敢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只好独自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越是理不清头绪,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才好。有时,他甚至到了寝食不安的地步,饭量大减,说话做事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引起了茂生的疑虑。 茂生几次追问他,是咋的啦!咋就一下子蔫头耷脑了呢?有病了么。京儿就不耐烦地蹭他道,少操些心吧!管那么多不累呀。茂生被蹭过几次后,不敢再直接问他,就暗地里跟木琴嘀咕,说京儿这些日子大变样哩,饭食也减咧,说话也冲儿咧,做活儿更是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儿。他又不叫我问,你得去问问哦。 木琴也说,京儿有些变样,像是装了满肚子心事,又带着一肚子火气。会不会想媳妇了,见咱们没给尽心张罗,就耍性子赌气呐。 茂生立即附和补充道,一定是哩。他这个年纪上,正是发情的时候。咱又无风无火的,定是招惹了他。自己又不便于说出口来,就使脸子给咱看呢。 木琴说,还真得抓紧给他张罗张罗了,就是一直没有寻到个可心可意的人家。 茂生急道,你也别太苛刻哩,只要一般的人家就行嘛。别叫他时间长了憋出个好歹的呀。 木琴心下也是着急,一时又拿不准主意。 其实,木琴和茂生只猜对了一半。京儿的确是想了,但他的心思却不在别人身上,而是放在了叶儿身上。自从人民说出叶儿的事情来,他的整个心魂都被搅乱了。那天晚上,他半宿没有睡着觉,始终在琢磨这件事。他的矛盾心理,与人民所想的一样,既想这儿,又怕那儿,始终放不下脸面狠不下心肠壮不起胆子来。 由于金叶的缘故,叶儿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往娘家跑。金叶已经快一周岁了。叶儿想给她断奶,却又一直狠不下心来。她觉得金叶是个苦命娃儿,生下没几天,就没了爹疼爱。现今儿,连家也缺失了一半,更是觉得愧对了她。叶儿娘却一直鼓动叶儿把奶给掐了,说你又在单位上着班,又要待娃崽儿,两头都顾不好。还是把奶断了,金叶多吃些粗饭,身子骨会更结实,你也不用分心了。见叶儿为难,就说,把金叶留在家里,我给带着,还有啥不放心的呀。叶儿听从了娘的话,果真把金叶扔到了家里,自己一个人在单位上班。她心下又牵挂得要命,闲时就老往家里跑。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4) 这些天来,金叶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时还淘觉,惹得爹娘也睡不好。叶儿认为,又是年前的老毛病犯了,就急忙忙地跑去求金莲给看看,再捣鼓捣鼓。果然,金莲又说是金叶的魂掉了,叫她夜里到北山下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坡上烧张纸,叨咕叨咕也就好了。因了年前那次的灵验,叶儿对金莲的话坚信不移。她就急急地往回赶,想叫二哥人民去办理。她涉过小河,刚登上河岸,便与京儿迎头相撞,无处藏身躲避。 叶儿心慌意乱地想侧身过去。刚走到京儿的身旁,就听京儿幽幽地问了句,你还好吧。就是这一句,让叶儿蓦地止住了抬起的脚尖。她的身体鬼使神差般地僵硬在那里,似乎连呼吸也要停止了。 叶儿不由自主地低声回道,还好哦,你呢。 京儿轻声叹口气,低低地回道,不好。 叶儿心里一颤,问道,咋啦。 京儿说,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你都懂哦。 叶儿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故作镇静地用手捋捋被山风吹乱了的发梢,说道,我咋会懂你的心思哦,我又不是你。 叶儿的举动,让京儿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叶儿捋头发的动作,依然那样熟悉。几年过去了,动作还是那么自然柔和,神态还是那么安祥媚人,尽管安祥中无法掩饰地透露出些许的慌乱来。在现在的京儿眼里,叶儿还是原来的那个叶儿。只是眉梢间凝结着一股陌生的气色,这是叶儿原来所不曾有过的。 京儿盯着叶儿的眼睛道,你懂的,是你的心思叫我猜不透呢。 叶儿慌乱地回道,今非昔比哩,你可不敢瞎想哦。找个配得上你的人,我的心思也就了了呢。千万别把自己看轻了呀。说吧!她快速闪过京儿,朝家里飞奔而去。 京儿愣怔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叶儿说的话,觉得叶儿对自己好像没有啥心思,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顿时,一种难言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无力地蹲在地上,用手捧着脸,哽咽着抽泣起来。 京儿的病症似乎更加重了。晚上回到家里,他也没吃饭,就裹着衣服囫囵个儿地躺在了床上。看似睡着了,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睡着。茂生几次过来问京儿咋不吃饭,都让京儿不耐烦地给打发了出去。茂生不敢再去,就跟木琴讲了,叫她去问问京儿,到底是咋的啦。木琴也觉奇怪,就赶过来,把京儿身上的被子一把掀掉,问究竟是咋回事,病了么。 京儿说,没病呀,中午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木琴狐疑地看着京儿道,恐怕不是的吧。 京儿一咕噜爬起来,质问道,你们咋这么烦人哦。我说了,你们都不相信。那你说,我咋不想吃饭。自己那么一头子事不去做,反倒管起没有用的事咧,也太清闲了吧。 木琴让京儿闹愣了,没想到京儿会这么对自己说话。从来都是自己抢白别人的,今天反叫自己娃崽儿给狠狠地抢白了一通儿。有心把这个愈发没了管束的京儿训斥一顿,又看到京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下先软了。木琴很没趣地退出了屋子,不再理睬他。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5) 人民很晚了才过来睡觉。他叫娘安排着,陪叶儿去了趟北山脚下。在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坎上烧了纸,他还陪叶儿跪在地上,朝那块椅子样的大石头磕了几个头。 这块石头依然耸立在高坡上。四处荒草已被前些阵子拜仙求药的人们踏了个溜光,越发突显出它的高大庄重来。椅子面上的神龛早已被公社工作组的人给砸碎了,并把它远远地扔到了坡下的沟涧里。只有白净净的石面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灰白幽暗的冰冷色泽。此时,正是霜降节气。山中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又硬又冷。吹到身上,就立马钻透了单衣,刺激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手触摸,从头到脚就像裹了身癞蛤蟆皮,还不住地打着冷颤。四野里没有人魂,只有人民兄妹俩,越发显得孤单落寞。 叶儿把手衣袖里,催着人民快点走,说太冷了。其实,她更是被旷野无人的景象吓着了,头皮发炸,脖颈子上尽冒凉气。 人民却不急着往回赶,依旧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他还故意停下来,四处打量一番,再不紧不慢地走。叶儿想快走也不行,她左右不敢离了人民。在这么个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人民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想快走,前面黑乎乎一片。就算借个胆子给她,她也不敢独自一人闯了进去。只有蜷缩在人民结实的脊背后面,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因而,人民不会担心叶儿会因自己走得慢而先行跑掉的。 叶儿一再地催他走快些,人民反倒止住了脚步。他回身问叶儿,那天,我跟你讲的事体,你到底是啥心思呀。弄得人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这不是害人嘛。 叶儿没提防人民会停下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叶儿迷糊了,吃惊地道,啥事体呀,我害啥人啦。 人民说,京儿呗,他对你可是上了心的。 叶儿恼道,我不是跟你讲了么,我跟他的缘分早断哩。打出嫁那天起,就断得一根丝儿也没了,还扯这些事做啥儿呀。说到最后一句时,语音里竟拖着长长的颤音。想是触动了叶儿的痛处,就有要哭的样子。 人民不管这些,仍然逼问着叶儿道,你可以狠着心肠把人家忘了,人家偏偏没忘了你,可不是害了人家呀。 叶儿终于哭出了声。她哽咽道,反正我说过了,我再也不结婚了,只守着金叶过一辈子,从没有害人的想法。谁要是想着被人害,那是他自愿的呢?跟我有啥关联呀。 人民见叶儿哭了,也觉得自己今晚上做得过火了些。他撂下句,你俩的事,你自己考虑吧。这些话,我也给挑明咧。该怎样办,自己寻思去。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说罢,转身疾步朝回赶。 叶儿愣怔了一下。见人民自顾自地走远了,她又赶忙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不再言语。 人民把叶儿送到大门口后,也不进家门,转身去了京儿的屋子。这时,不少的人家已经睡下了,村子里静静的。有人大声咳嗽一声,会有一小片的人家都能听到。 第五章 四季飞歌(八)(6)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人民推门摸进屋子,以为京儿已经睡着了,便不想惊动他。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床前,想趁黑脱衣上床。就听京儿问咋不点灯呢?反倒把人民吓了一跳。人民边点灯边问道,没睡呀,我还以为你早就进了梦里了呢。 昏黄的灯光下,京儿坐起在床上,一脸的憔悴相儿。他没有脱衣服,睁着两眼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壳儿。 人民吃惊地问道,咋啦!病哩。找国庆看了么。 京儿气恼地回道,一个个都问我是不是病哩,是想盼着我病了,你们捡啥好儿吧。 人民说,我又没招惹你,冲我发啥火儿呀。 京儿嚷道,就是你惹的呐。谁叫你吃饱了没事干,到处挑事呀。要不是信了你的话,我能平白无故地遭人家轻看哦。 人民越发摸不着头脑。他问道,谁轻看你咧,谁又敢轻看你呀。 京儿道,就是你妹,就是叶儿呀。不是你传的话,说的事么,咋儿一转脸就不认账呐。 人民无话可说。他闷声不响地脱下衣服,钻进铁冷的被子里,让自己的体温慢慢捂热冰凉的被褥。 京儿见人民不理睬自己,越是生气。他走过来,一把掀掉了刚刚捂热的被子,把精赤着身子的人民暴露在寒冷空气里。 人民立时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肩膀道,京儿,你作死呀,想冻死我给你解闷么。要是把我冻个好歹的,能帮你解忧出气,干脆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冻上一晚,省得让你一个人愁苦没人陪着。 京儿见人民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把被子又扔回到他身上。他愤愤地道,用不着你陪呀。就算陪了,能顶个屁用哦。 人民委屈道,你在冤枉好人呢。我出心无愧地想帮你俩的忙,反倒落得两头不讨好嘞。我这不是找贱么。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叶儿走叶儿的独木桥,跟我啥关联也没有。我要是再多管闲事,就倒着走给你俩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犯得着嘛。说罢,翻身朝向墙,不再理京儿。 京儿无趣地退回到自己床上,坐进被子里发呆。过了很长时间,京儿又问人民睡了么。人民赌气道,睡哩,别再烦我哦。京儿说,不是我跟你发火气,是你无中生有地弄我难堪呢。本来是没影的事,你非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害得我碰了一鼻子灰,脸面都丢尽哩。能怪我朝你发火么。 人民爬起来说道,怎么是我挑事呀,你俩本来就心怀鬼胎。装了一肚子的心思,却个个装扮成个圣人模样。不是嫌自己配不上人家,就是怕人家看不上自己的。除了折腾自己再折腾别人外,啥屁本事都没咧,简直窝囊到家哩。 京儿道,今儿,我遇见叶儿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反倒显得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咧。你说,我该咋办吧。 人民复又躺下,恨道,爱咋办就咋办,关我啥事吔。之后,不管京儿怎样坐在床上磨牙唠叨,一概充耳不闻。过了不久,还打起了呼噜声。 京儿呆坐了半宿,依旧和衣躺下睡了。 第五章 四季飞歌(九)(1) 木琴一直想物色个合适的人选,来接替尚还挂在自己名下的村妇女主任职务。 自从她当上村支书后,妇女主任的职位一直空着。倒不是木琴犯了官瘾,死抓住大小的乌纱翅舍不得撒手。放眼整个杏花村,竟没有一个婆娘能入得了她的法眼。村里的婆娘虽是成群带堆的,但仔细思量起来,不是惯于张狂善于撒泼如酸枣婆娘之流,就是心善似菩萨心软亦如菩萨像满月之辈,还有巧舌如簧趁火打劫的兰香等人,再就是胸无主见屁大点儿事都要依靠男人的雪娥这样的主儿。金莲当属另类,却头顶神灵的光环,身披仙儿的羽衣,整日端坐在村西自家院落里,似乎本人也已经成仙成佛了。因而,更不在木琴考虑的人选之列。 雪娥和兰香也曾流露出想干的意思。 先是兰香在开春的时候,跟公爹李振书讲了自己的想法,让他给出出主意。振书当然乐意。他这一门里的人,从来还没有出息个戴乌纱翅的,甚至连摸一下翅毛儿的也没一个。他出主意道,赶快去找酸杏,让他给琢磨琢磨。姜到底是老的辣,有他出面支撑着,这乌纱帽子就轮不到别人戴。 兰香听信了公爹的话,屁颠屁颠地跑到酸杏家里遛门子。与酸杏女人拉扯起来时,她有意无意地提说了几句。意思是,咱村的妇女主任到现今儿还空着,不知是木琴舍不得放权呀,还是想留着给至今还没影儿的京儿媳妇留着的,就是不见换人的动静。要是叫我干的话,肯定也弱不起她。兰香的意思,就想让她跟酸杏说说,叫酸杏给参谋参谋,看行不。要是行的话,她就准备找木琴扯扯,顺便也让酸杏给暗中运作运作。 酸杏女人是个有求必应的主儿。她果真把兰香的心思拐弯抹角地告诉了酸杏,问他是咋想的。酸杏一听,嘴角一撇道,她是块当官的料儿么。也不洗把脸去照照镜子,竟想猪鼻子插根葱充起洋象咧。跟她说吧!要是木琴有心提携她,她或许还敢在人面场上放个闷屁。要是人家木琴眼角里根本未瞧上,她还是省省心思四处遛遛门子磨磨牙花子去吧!今生今世别再做这样的美梦哩。弄得酸杏女人进出不是左右为难,不知该怎样跟兰香回话才好。 末了,还是兰香忍不住跑了来,问酸杏的态度。酸杏女人不敢把男人说出的话全盘端给她。自己憋出了一通大汗,才算编出句谎话来,说娃儿他爹讲哩,现今儿都是木琴一个人说了算,只要木琴同意了,娃儿他爹还巴不得叫你干呢。兰香当然知道木琴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见酸杏一推二六五,就自己这副身架,怎敢直接去找木琴说呀。不管公爹怎样地鼓动怂恿,她犹豫了好几天,终是没敢跨进木琴家的门槛。此事便不了了之,以后也未敢再提起过。 之后不久,雪娥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完全是茂林鼓动的。 茂林端详着这个位子已经很久了。还是在木琴刚上任不久的时候,茂林就曾提说过,是不是赶快把妇女主任的空儿填上,也好叫木琴把全部心思都放到抓大事上。当时,木琴沉吟了半晌儿,回道,先不急,等物色好了人选再说。之后,木琴一直没有再讲此事,茂林也就不敢再提说。 第五章 四季飞歌(九)(2) 茂林也有与兰香同样的想法,是不是木琴舍不得放权,或是有意留给谁人的。但是,观察了近半年,觉得木琴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的确是在留意考察人选的,先自急了。他想,不管怎样说,自己与她家也是一个家族的,都有着宋氏宗族一脉相传的血亲关系。她总不会把这块香肉随意地便宜了外人,撇了自家吧。但是,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万万不能在木琴跟前提说的。一来,他无形中对木琴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理。或许是因为俩人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地位悬殊。或许是因为几年前自己对她曾有过非分之想和非分之实。尽管事情早已过去,木琴也从没放在心上,在茂林心里却留下了无法愈合的疤痕。时常发作痛痒上一阵儿,让他心虚气短。二来,他也不好意思替自己婆娘要官当。他当然知道雪娥那两下子。自己女人吃多少饭量,自己心里最清楚。她要是干上了妇女主任,自己暗地里就是名副其实的男妇女主任了。事无巨细,恐怕都得自己替她打理,甚至要见天儿提着耳朵教她怎样说话怎样放屁。不的话,非得愁死她不可。木琴是多精明的主儿。要是问一句,你看她能拿起来吧。他不得把老脸埋进粪坑里遮丑呀。于是,他就鼓动雪娥自己去找木琴说。毕竟,俩人还算是宋家门里的妯娌嘛,说多说少的都能担待些。 雪娥在茂林的多次鼓动下,也渐渐壮起了胆子生起了野心,心想,自古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自家人不用,还能用谁家人呀。她便经常往木琴家跑,想找个适当时机,比如木琴先提说这事,自己再顺风跟上,自我推荐一下子。但是,木琴始终不跟她提公事。而且,雪娥一看到木琴那双犀利的眼神就发慌,即将蹦出口的话便一直窝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试验了几次后,雪娥彻底地放弃了。她说,我生来就不是块当官的材料,让我去说这事,还不如杀了我吧。茂林就骂雪娥没出息,只知道床上生娃儿床下干活儿。雪娥被骂急了,就回骂道,床上生娃儿也是你捣鼓的,床下干活儿还是你安排的。一遇到这种事,自己就缩脚缩脖缩成个乌龟相儿,叫一个女人们家出头露面地惹人笑话,你床上的功夫床下的本事都哪去咧。茂林被骂得闭口无言。寻思了半晌儿,望着这个空位子连连叹气。他吞咽下几口唾沫,只得作罢。 其实,木琴已经相中了一位,就是国庆媳妇凤儿。从凤儿新婚后到她家拜访时起,木琴便开始留意凤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和做事为人。觉得她说话口稳牙硬,做事干脆利落,能聚拢人气,又有着不同于一般妇女的心胸和气量,是干妇女工作的好人选。 木琴迈进卫生所的时候,国庆去了镇子提药,还没回来。凤儿正一个人在忙活着整理里间的药房。 第五章 四季飞歌(九)(3) 凤儿热切地把木琴让到凳子上,又麻利地给木琴倒了杯水。她笑道,嫂子咋有闲空儿逛哩。 木琴说,是专门来找你的呀。 凤儿回道,你不像有病的样儿哦,是给谁看病的。 木琴说,是给大队看病的。我看,你还能医治得了呢。 凤儿见木琴话里有话,就静等木琴说出来。 木琴知道凤儿的意思,就不客气地把要她干妇女主任的想法说了出来,征求她的意见。若是同意了,就准备开支委会研究。 凤儿大感意外。她说,咋会看中我呀,连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木琴说,就是看你能行,才跟你商量的。咱村里的事体,你都装在肚子里呐。我就是不多说,你也明情呀。行与不行的,你自己拿定主意吧。最好今儿就给我个准话。 凤儿急剧地转动着大脑,权衡着其中的利与弊。末了,她还是小心地说道,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嘛。这么大的事,总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呀。 木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一闪即逝。她站起身来,说道,是呀,也是我太急了。这样的事,是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才稳妥呀。你这几天抓紧些,早给我个准信。说罢,就出了屋门。 就是在那一瞬间,木琴的眼神被凤儿的尖眼立时捕捉到了。眼神里现出几丝失望,失望中参杂着一丝忧郁、一丝落寞、一丝热望即将破灭时带来的些许伤感。凤儿被震惊了。震惊于貌似强硬实则脆弱的女人心肠,震惊于满身威严气息里透露出的沧桑情怀。看着已经走到大门口的木琴疲惫身影,凤儿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无法自控地冲动。她脱口说出了一句,嫂子,我干呀。 木琴一下子止住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脚步。她身子轻轻一颤儿,回道,好哦,可也得跟家里人商量了再定呀,不急的。说罢,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卫生所。 凤儿怔怔地站在屋地上发呆,早没了心思去收拾药房。她一遍遍地回想着木琴刚才的眼神举动,奇怪着这么刚硬如大老爷们的人,也会现出一付女人的落寞模样来,真是万万想不到的。那落寞中轻浮起的无助与失望,给了凤儿难以磨灭的印记。直到多年以后,凤儿依然记忆犹新。她跟前来了解这段历史的钟儿讲,这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叫自己遇上了,再也忘不了呢。 凤儿的愣怔尚未发完,国庆推着一小车药品回来了。他见凤儿在屋里发呆,便高声叫她,快来帮自己卸车。凤儿这才回过神来,跑出去帮着解绳搬运药箱子。 国庆埋怨道,不是叫你把药房收拾出来么,咋还没动手哦。 凤儿说道,好歹先把药堆进去,明儿再收拾吧。 国庆问道,不舒服么。 凤儿就把刚才木琴过来的事讲了,问国庆咋看这事。国庆把脑壳儿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说,你可不能去干,找那份罪受。没看见爹的下场么。不管在台上怎样风光,一旦下了台面,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咧。还是老老实实地搞咱的卫生所,风吹不着雨淋不湿的,多好。 第五章 四季飞歌(九)(4) 凤儿道,可我已经答应啦!说出的话咋收回来嘛。 国庆回道,我不管呢?反正就是不准你去干这得罪人的差事。 凤儿不再跟他解说。她知道,自己再怎样解说也是白搭。国庆已被爹下台的事弄怕了,经常跟她数说爹怎么怎么豁出老命地为村人做事,到头来怎么怎么叫村人翻脸无情地给轰下了台面,到现今儿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凤儿决定,找公爹替自己掂量这事。与其说是掂量,不如说是给公爹通通气儿,让他支持自己。既然自己一时冲动,已经答应了木琴,就绝不能反悔。否则,就不是她凤儿平时为人处世的做派。 凤儿跟酸杏提说这事,是在当天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东院屋子里闲扯时讲的。 在此之前,国庆一遍遍地叮嘱凤儿,咱千万不能干这种受累不讨好的差事,赶明儿就去找木琴辞了,把今儿说出的话再收回来,千万,千万哦。凤儿一概不予理睬,也不搭腔,自己忙乎着手里的事。国庆以为凤儿听信了他的话,便显得格外高兴。他觉得,男人家里院外说出的话,女人就得听从。要不的话,怎么能叫男人呢?都干脆叫女人算了。因而,吃过晚饭后,为了向家人炫耀一下自己在小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势,他主动把木琴白天跑到卫生所巴结凤儿,叫凤儿跟她干的事,有鼻子有眼的讲了出来,就像自己亲历现场了一般。末了,他有意把自己坚定的立场和鲜明的态度重重地渲染了一番,叫家人明白,自己是在围护爹的脸面,维护贺家誓不与木琴同流合污的尊严。 当时,酸杏略微晃悠了一下身子。他立即把持住自己,闷声不响地听国庆的慷慨陈言。 人民忍不住了,急道,咋这么蠢笨呐。跟木琴干,咋就会吃亏了呢。大嫂,既是木琴相中了你,就一定得干,还要干好呢。有多少人眼瞅着这个位子眼红叹气呀。不干的话,那才是地地道道的蠢人呢。 国庆回击道,你是彻底叫木琴给赤化哩,让她俘虏哩。咱凭啥给她干活,替她卖命哦。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看她还能蹦达上几天呀。咱爹那么有威望的人,都叫她给弄下来哩。她可是条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呢。跟着她干,说不定哪天不耐烦了,回头就把你嫂子给吃了,连骨头渣渣也吐不出一星点儿。 人民说,你也就是会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吧!哪会给世事看病把脉呀。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还自以为看问题多准多透呢?傻子一个儿。 国庆见人民说话不好听,就生气。他还要跟人民掰扯清楚,听到爹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赶忙把鼓到嗓子眼儿里的话又硬生生地挤了回去。 酸杏心下先是惊讶,后是纳闷。他惊讶木琴怎会看中了凤儿,她可是自己的亲儿媳妇呀。惊讶之余,他又迅速地转悠起久未启动的大脑部件,多方揣测着木琴的目的和用意。或是有意修复俩家的僵持关系,或是有意从他的家人中找一个陪场垫背的冤大头,以此来重新整合杏花村的势力派别,或是凤儿本身具有叫木琴瞧上眼的能力,不计前嫌地举荐重用,等等。他一时理不清头绪,拿捏不准其中的关键所在。对于国庆的一番言辞,酸杏不屑一顾。他觉得,国庆怀揣的简直就是屁事不懂的娃崽子心思,不像是他酸杏生养的人说出的话。他倒很欣赏人民的话,虽是有些激进偏执,自有他的道理。他极想听听凤儿对此事的看法,便问凤儿是咋想的。 第五章 四季飞歌(九)(5) 凤儿不直接回答,反而把难题顺手推给了酸杏。她说,我想听听爹的意见,让你给拿拿主见呢。 闻听此言,酸杏心下大慰。觉得凤儿是个有头脑的人,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观点,想从别人意见中验证自己观点的正确与否,再来修正自己近乎成熟了的观点。就凭这一条,她当村干部就很合适。由此,又引起了酸杏对凤儿的看重和信任。他道,干吧!我支持呢。仅此一句,不再说话。 凤儿已经领会了酸杏的深意。有些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白了点破了,反而无趣得很。凤儿回道,听爹的,就这么定哩,明儿,我就跟木琴嫂子回话去。 俩人的一问一答,弄得在场的家人如坠迷雾中,大眼瞪小眼,闹不清他俩的心思。国庆更是没弄明白。他还傻呵呵地追问道,咋儿,这就答应啦!忘了木琴与咱家的仇火啦。 酸杏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俩家人都好好的,哪的仇火哦。你也老大不小咧,往后说话注意着点儿,甭跟吃屎的娃崽儿似的,说话做事不掌握个分寸。惹出了麻烦,还得这些人替你打理呢。 国庆叫酸杏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越发摸不着头脑儿。他又不敢当面犟嘴,硬生生地吞下了一肚子怨气。 人民也搞不明白爹和凤儿是啥意思。但看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特别是又把国庆给训了,心里自然高兴。他说,今晚儿去睡觉时,我就跟木琴嫂子讲,让她也安心。 酸杏回头瞥着人民道,选不着你。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咧,哪用得着你上鼻子上脸地去瞎掺合呀。 人民被弄了个大红脸,不敢再抢话插言。窝屈了一霎儿,便灰溜溜地去睡觉了。 晚上上床后,国庆老大不意思地问凤儿,为啥不听我的话哦,弄得我灰头土脸的。爹又是咋的啦!像吃了枪药似的,逮住谁就朝谁身上开火,神神秘秘的。 凤儿回道,你不会去问问爹,他为啥儿嫌弃你说的话不就行哩。我又不是他,咋能知道。 国庆气不得恼不得。他挥身恶扑上去,把凤儿剥得浑身精光,再恶狠狠地压到自己同样也是精光的身子下。他还恶狠狠地撕啃揉捏着,嘴里冒出同样恶狠狠的话语,说,今晚你要是不给我讲清楚,我非把你日得喘不动气,出不得声,告饶也不行。 说罢,他一口含住凤儿红嘟嘟的奶头,使劲儿的吸允着,吸得凤儿浑身乱颤扭曲如一盘蛇样儿。下边的体根儿也顺势钻进了凤儿的体内,抽送如发狂了的机器传送轴,上下左右地扭动颠簸。如潮的体液涌出体外,弄湿了身下刚刚洗净的褥单,散发出浓烈的栗子花气息。也弄得凤儿张口气喘,不时地发出“哦、哦”的低吟声。 国庆又怕凤儿的叫声惊动了东屋里的爹娘。他立时伸长了脖子,一口含住她的嘴唇,把自己宽大的舌头满满地塞进她的口腔里,与她柔韧的舌尖进行着缠磨撕扯。搅拌出了源源不断的清甜唾液,又被俩人贪婪地吞咽下肚。不停地涌出,不停地吞咽,没有间歇。国庆还不忘时时提醒凤儿道,说不说,说不说呀。凤儿越发意气昂扬,顺口就两个字,不说。国庆便拼尽全力,发动起一次又一次地进攻,攻势却是一次弱起一次。到了后来,国庆体虚气喘如牛哞,眼冒金星欲昏聩,舌头麻木若无物,体根儿软缩似风霜打过的紫茄,渐渐要偃旗息鼓溃败涂地了。 国庆不想在凤儿面前现出无能相儿来,留给她日后嘲笑自己的话柄。他再次振奋精神,调集周身力气,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儿,终于勉强挤出了体内最后一点儿能量,便轰然翻倒在凤儿身边,死猪样儿昏昏欲睡。脑壳儿里浑如山中漫起的遮天迷雾,分不清了南北东西,身卧何处。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1) 凤儿的甘愿加盟,让木琴感到轻松了不少。 毕竟,木琴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神劳心乏。有个合意的人替自己分解负担,归拢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肩上顿感轻松。特别是凤儿稳重又有心计,一些事情可以叫她替自己多参谋参谋,拿拿主意。凤儿也是一心维护木琴的工作,处处着眼于大局,没有私下里的小肚鸡肠。又不会拨拉自己的小算盘,自是比茂林振富们得心应手了很多。 在召开村支委会专题研究把凤儿纳入村干部时,木琴的提议得到了班子成员的一致赞同。这样的结果,也在木琴意料之中。她把支委会的决议及时上报了公社。没几天,公社便下达了红头批复文件。木琴看得出来,凤儿的加入,无形中给了茂林振富们极大压力。他们在木琴和酸杏之间再一次摇摆起来,不像原来那样忽左忽右,时而偏向木琴一方,时而又倒向酸杏一方。他们都在俩人之间谨慎地审视着,揣度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本就摇摆不稳的脚后跟,重新调整着自己的立场和尚还模糊的态度。 凤儿做事慎重沉稳,没有木琴风风火火的强硬态势,却又立场坚定态度坚决。她手脚麻利,言辞温和,不给人强势压顶或心怨屈从之感。她与木琴的相同之处,便是认准了的事,坚决抓在手里落到实处,大有“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与木琴的工作路数不谋而合。 凤儿一直惦记着上次人民说的事,就是京儿与叶儿的事体。为慎重起见,她特地找到叶儿,要她跟自己讲实话,是不是还想着与京儿和好。叶儿依旧是那副言辞,什么身架不同、配上配不上的理由,什么这辈子再也不想嫁人的凿凿之言。其实,凤儿早看出了叶儿的为难心理,不便当面点破。要是还跟原来的朋友关系,而不是现今儿的姑嫂关系,凤儿早就把叶儿狠狠地羞臊一顿了。 凤儿照旧与叶儿没大没小地疯闹打趣了一番,便起身告辞。她又寻了个机会,把京儿堵在村外,追问他的实话,够够他的实底。京儿吱吱唔唔了半天,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凤儿心下又气又笑。气的是,俩人都是吐不出咽不下的主儿。既猴急地想念着对方,又都脸皮薄得赛窗纸,谁都不想先捅破了。笑的是,俩人真要是成了两口子,又都这么要脸要腚的,咋能过得来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月呀。 气归气,笑归笑,手脚却丝毫没有犹豫停歇。她赶在只有酸杏老两口子在家里的时候,便把叶儿和京儿的表现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讲出来,征求俩老人的意见。这提议,让酸杏老两口子惊呆了半晌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酸杏天边里没寻思到,凤儿会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在白日做梦嘛。当年为嫁叶儿,自己算是豁上老脸不要了,硬硬地把他俩活活拆散了。要是换上自己,那滋味儿就跟掘了自家祖坟一般难受。现今儿,叶儿成了个离婚带犊子的已婚女人。还想着去沾惹京儿那么水灵的小伙子,这不是白日做梦想好事还能是啥儿呀。就算京儿与叶儿旧情不断,俩人都有心意,人家木琴和茂生还咽不下这口恶气呐。谁要有这样的想法,甚或自找没趣地去说和,肯定要把自家脸面当成腚盘子叫人家卷呢。他酸杏还能再丢起这份人么。不过,既然是凤儿提说了,会不会有她自己的道理和把握,酸杏心下没底,更无从知晓。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2) 酸杏说,这种事体,你也是知道前因后果的。说和成了,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万一说砸了,这一家老少的脸面往哪儿搁呀,你还怎样跟木琴共事搞工作。这些事,你得想清楚喽。别只为着自家的叶儿,就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呢。 酸杏女人也担心地道,我也觉得,你在引火烧身呢。咱两家的关系好容易缓了些,就跟原本浑水一样,叫你慢慢地要给澄清咧。现今儿再搅合起来,不是愈发浑了么。脏了我和你爹的脸爪也就罢了,谁叫当初咱先对不起人家呢?不要老脸也不是一回哩。你可不能丢了自家的脸面呀。咱家有些事,还得指靠你哩。 凤儿听明白了公婆的意思,心里巴不迭地让叶儿跟了京儿,又怕往日结下的怨恨太深,弄丢了一家人的颜面,到头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真就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这么想来,心下多少有了点儿底。凤儿回道,我也是试试再说,不行就拉倒。又不是咱叶儿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给京儿家抹了黑栽了赃,让人家受了冤蒙了屈的。 酸杏两口子只是担心地望着凤儿,不知再说些啥才好。 凤儿终于寻到了这个机会。是在与木琴俩人到公社开完会后,返回村子的路上。 这时的节气,已是霜降过了好多天了。山风越来越冷硬了。呼呼的风声掠过漫山遍野的丛林树梢,回荡在高耸起伏的山野上空。树枝上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挣扎着,并艰难地附着在摇摆不停的枝条间。终于抓不住生养了自己的母体皴皮了,便无奈地纷纷坠落到地上。随风翻滚几下,绝望地躺进泛着地脉湿气的山土里。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腐烂,等待着身化养分,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再急急地钻进母体脉管里,浸到高挑着的枝桠表皮里,幻化萌芽,开始新一轮的重生。 放眼望去,连绵的山峰遍体鳞伤,钢筋铁骨般的山石突兀狰狞。原本斑斓的叶片,色彩流失殆尽,仅剩了东一滩西一抹的残红败绿,早已是色淡彩陈。就像一块块破烂的抹桌布,搭晒在山坡上,堪堪遮掩着近乎了的身子最羞处。死死僵持着,不肯轻易示人。 走在这样的境地里,俩人依然兴致勃勃,谈兴不减。木琴在与凤儿正盘算着今冬准备修整山路的事。 按照木琴的设想,要动员全村所有劳力齐上阵,铺展开一个大摊子,把这条窄而弯的山路修成直而宽的大路。路面宽不少于四米,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汽车、拖拉机等大型车辆。为此,俩人特意找到公社管工程的负责人,让他帮忙联系县里搞桥梁公路工程的技术人员给设计预算一下,看看大体上需要多少劳力、资金和时间才能完成。 这是个大胆的设想和举动,前景十分美好。但是,一旦运作起来,又肯定会异常地艰难。从劳力上来分析,就算把全村所有劳动力都开上来,也不过几百口子人。要想打通这条长达十几里的山路,无异于天方夜谭。而资金到底需要多少,目前还是个未知数。对杏花村人来讲,完全可以肯定,会是个天文数字。小小的杏花村能够承担得了吗。至于时间问题,似乎不需要过多地考虑。村人的时间十分充足。除了摆弄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也就没有了其他用场。杏林又由集体统一管理着。今年,全村人都无一例外地把自家杏树心甘情愿交给了技术小组管理,连酸杏、振富、振书和茂林仨兄弟也都交了出来。因而,人员相对比较集中,时间上也好安排。如此推算,在必备的三个要件中,木琴只有在时间上握有胜算。人员上似乎单薄些,马马虎虎也能说得过去。只有资金是个大问题。具体需要多少,怎样筹集,目前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一旦资金没了着落,一切举措都是纸上谈兵,都是空想。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3) 凤儿说,咱搞的是大工程,又不是给自家整理田埂地畔,应该跟公社要求扶持一下嘛。 木琴当然早想到了这些。她说,等县里的设计预算下来了,再找也不迟呀。现今儿都还没有个准数,咋好去汇报要求哦。 凤儿又提议道,不行咱就各家各户筹集一部分。修好了路,大家伙走,都方便,就要都有份儿。 木琴笑笑回道,我也正琢磨这事呐。需要怎样筹集,筹集多少,得摸摸底再说。家家户户的日子刚有了点儿起色,还都不容易呀。 木琴对凤儿的提议很满意。她觉得,凤儿虽是个妇女,想问题并不单纯,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提出的建议,也都有可操作性。自己没有看错她。因而,木琴的兴致很好。虽然有很多的难题需要自己去想办法解决,也有很多家里村外的压力坠在心头儿上。难得的是,这修路的大事即将要启动,她性格中固有的挑战激情已被点燃。再多的压力也不过是旁枝末梢罢了,撼动不了她的意志,更动摇不了她的决心。 木琴一时沉浸在展望美好未来的遐想里,便一路滔滔不绝地盘算着,研讨着,展望着,暂时忘记了身边堆满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俩人盘算着,今年的杏林管理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对杏林的土壤条件进行了彻底地改良。修整树盘,深翻改土,秸秆覆盖,并动员村人自行沤制肥料,施入了各家杏林里。同时,技术小组的崽子们在茂林的带领下,还对部分树木进行了新品种的培育嫁接。由此估计,明年将是个不错的年景。木琴一直称赞洋行京儿们的工作,说这些娃儿们都是好苗子,得好生关心培养着,将来都是咱村的擎天柱呢。 木琴的话,立时提醒了凤儿。凤儿半开玩笑地问道,京儿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想找啥样的对象哦。要不要我给参谋一下呀。 木琴挠挠头皮,说道,我业正为他焦心呐。京儿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见天儿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你哥也跟着起哄,整天嚷嚷着要给京儿找媳妇。京儿又不买他的帐,一听到你哥提说媳妇的事就烦得要命。弄得我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说了。 凤儿闻听大喜,却又装着不懂的样子问道,是京儿不想叫人提媒呀。 木琴说,好像也不是。这个年龄段的娃儿们,有哪个不想的。我觉得,他好像看中了哪个,又不愿意讲给大人听,就一直闷在自己肚子里呐。他的脾性,铁随了你哥。一心想做的事,又不爽快地讲出来,叫你费心地猜。等你猜出来了,黄瓜菜也凉了。 凤儿就笑道,我哥跟你处对象的时候,是不是也叫你猜着来的。等到黄瓜菜快凉的时辰,你才猜出来,终于吃到了这道菜呀。 木琴被凤儿说得放声大笑。这种开怀的笑声是几年来少有的,爽朗热烈,肆无忌惮。所有的忧郁烦闷顿时抛到脑后,心胸清爽,神稳气畅。感染得凤儿也是笑语不断,花摇枝颤。笑了半晌儿,凤儿弓着腰捂着肚子告饶道,哎哟,不能再笑了,我要岔气儿了呢。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4) 木琴戳点着凤儿的额头道,你个鬼丫头儿,咋那么多鬼心眼子呢?竟敢开起我的玩笑了。 凤儿渐渐止住了笑声,说别人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躲着,我看你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怕人哦。 木琴回道,他们拿我当吃人的老虎呢。我要是能吃人,不先把你哥给嚼巴嚼巴吞了,还让他活蹦乱跳地到处溜达。 木琴的话,又引得俩人嬉笑了一阵子。凤儿边笑边问,嫂子,你知道京儿的心病么。 木琴诧异地盯着凤儿问道,你知道呀,咋不早说呢。害得我问又问不出,急又急不得的,瞎跟着着急上火呢。 凤儿说道,嫂子,我要是讲了,你可不能跟我发火儿哦,也不能嫌我多事挑乱呢。我敢保证,我讲的都是实情,信不信由你。 木琴就嫌她说话绕弯子,说,你啥时也学起讲话不爽快的毛病了。有话就讲嘛,还用得着跟我耍花腔哦。 凤儿见时机已到,便把京儿和叶儿的事统统讲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隐瞒,更没有一点儿夸张。她知道,这种事情,必须实事求是地讲说。不管成与不成的,万不可给事后落下一丁点儿的把柄和毛病。在决心处理这件事的那一刻起,她便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考虑着怎样周全稳妥地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不留后遗症,比对待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显得谨慎小心。 木琴静静地听凤儿讲完,说了句,是这样哦。便没了言语,低头闷闷地走自己的路。 凤儿有些紧张。她反复思量着刚才自己说出的话,没发觉有啥儿失误的地方,便放心地跟在木琴身后,让她一个人仔细认真地掂量。 日渐荒凉的山路顿时清净下来。只有忽远忽近的风声,伴随着她俩略显疲倦的步履,向深深的大山腹地挪去。间或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在身边丛林间升起,急切而短促,又悄然失落于茂密的枝桠间,不见了一丝踪迹。抬眼望去,四野茫茫,空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山莽林,供愈来愈嚣张跋扈的山风任意踩踏肆虐。一如美丽纤柔的少妇,遭遇了强人的蹂躏和,无可奈何,只得逆来顺受而已。 木琴家的所有家务,仍旧靠茂生一个男人家日夜操持着。京儿终日泡在杏林里,世事不管不问,甚至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搞得一团糟。钟儿和杏仔都在公社中学住校上学,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还主要是为了拿足一个星期的干粮。因了俩人回家次数少,回家的感觉就像稀客临门。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东西,茂生便统统拿出来尽力地招待上一顿。弄得俩人飘飘然又所以然起来,渐渐地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说话做事就显得拿捏了许多。木琴终日在外面风风火火地指东打西,走南闯北,难寻踪影。因此,大白天里,在东西两个院落里晃荡着的,大多只有茂生一个人进出忙碌的身影。 茂生越来越急迫地感觉到,家里缺少了一样重要东西,就是女人的气息。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5) 家里除了木琴,剩下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男爷们。木琴当然是女人,却又算不上普通村人所认可的女人标准。她只有在怀孕生娃崽儿时和夜里跟自己上床做业时,才算是个女人。一旦生完了娃崽儿或是一大早睁眼下了床,那说话的腔调,那举止做事的架势,便立马变得比一般男人还要有男人气。因而,茂生的东西院落里,就整日充斥着男人气息,包括言语、举动、声响等等。相比较而言,在家中,木琴算是第一有男人气的女人,次之便是娃崽儿们。自己反而沦落到再次之的地位,成了浑身散发着近似女人气的大男人了。这让他气短心虚,焦躁不安。他清醒地意识到,京儿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要是再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恐怕连家都不能称之为家了,只能算座和尚庙子,就连抱孙子的希望也要轮空了。 为了此事,他几次有意去巴结京儿。想探听一下京儿是不是有了啥主意,看中了谁家的闺女,以便心中有数。但是,京儿就是烦他打听这种事。有时,他的话刚一出口,还没说完呐,就被京儿无理地打断,不让他替自己操心,说自己心里有数。探听不成,他就埋怨木琴,说京儿也都老大不小哩,你见天儿云里雾里地窜蹦,咋就不托人给打听张罗哦。木琴就“哦、哦”地应着,转身忙起自己的事情来,应允的话题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看到木琴等人忙得脚丫子朝天的样儿,他不再指望她了。他自己又拙于捅鼓这样的事体,干着急没办法,只能自顾自地瞎念叨。 随着日夜地念叨琢磨,他甚至都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到京儿,或是进到西院乱糟糟的屋子里,他的脑壳儿里首先蹦出来的一件事就是,啥时能给京儿娶上房媳妇呢。一想到这儿,他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依旧是那么一种极富乐感的共鸣声。 晚饭后,木琴去了西院京儿的屋子,还呆在屋子里大半天没有出来,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出来后,她又匆匆地出了家门。茂生以为她又去跟京儿交代杏林管理的事情了,便没有往心里去。直到茂生脱衣上床准备睡觉了,木琴才回到家里。 她进门就说,你晚点儿睡,我有话跟你讲呢。 茂生却把她的话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心下窃喜。他暗想道,真是难得呢?啥时她会变得主动起来哩。细想起来,俩人也是有些日子没有好过了。茂生就不急于睡觉,瞪大了两眼,等着木琴洗脚闩门。再急切地盼着木琴上床,憋足了劲儿地要狠狠捣鼓上一通儿,填补多日积攒起来的饥渴亏空。 于是,在木琴刚刚跨上了床,还没来得及脱下衣服,茂生便一把搂住了木琴,三下五除二地替她剥去了剩余的衣服,拖进了被自己身上体温捂得温暖如春的被窝里。他结实的身子如藤条样儿地裹住了木琴,粗壮有力的大腿紧紧绞住她细滑的腿脚,宽厚的嘴唇严实地堵在她的嘴上,两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掌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快速地游走着。浑身能动的部件全都活动起来,没有了一丝的空闲儿。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6) 木琴被他撕缠得喘不动气,也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把自己的嘴巴从茂生死死含住的宽厚嘴唇里挣脱出来,喘着粗气道,你别急吔,我有事跟你商量呐。 茂生回道,有啥事,等好过了再讲嘛。不待木琴回腔,自己的那副嘴巴再次侵袭上来,把木琴的嘴舌深深地吸进去,不给她任何讲话机会。 茂生不愧是山木匠的后代,完全秉承了祖父辈细致扎实的品性和优点。在平日里做事情,他的细心、精巧、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把他这一门里的一贯作风展示得淋漓尽致。即便在两口子夜里的房事作业上,也是如此。 茂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附着在木琴的每一寸肌肤上,如一具藤蔓,紧紧攀附在柔嫩的枝干上一样。他的手指在木琴的肌肤表皮上轻轻地摩擦着,游走着,触摸着。从脚趾到脖颈头顶,再从后背移至前胸腹部,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游动均匀,有条不紊。在触摸游走的过程中,他着意用指尖去叩击着一个名叫“幸福”的门闩,用心去体验这幸福里包裹着的惬意,用自己的灵魂去感知属于自己的另一半魂魄。他绝对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准确表述这种叩击、这种体验、这种感知。但是,能够准确表述出来的人,未必如他这般陶醉,这般痴迷,这般醒悟。他当然不会知道如何用心灵来对话,但他已经在进行着热烈深情地对话。浓浓的话语淹没了他的心魂,也同时淹没了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女人心魂。俩人开始极速地下沉,下沉。下沉到未知的深渊,未知的领域,未知的未来。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未知,只有他和自己的女人。 木琴的心火已被他点燃,并暴烈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俩人内心里每一处角隅,炙热的温度熔化了木琴原本坚强的意志和倔强的脾性。她没有了丝毫地飒爽雄威,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彻头彻尾地成了自己男人怀抱里的温柔俘虏,或是乖顺的婴儿。任凭他肆无忌惮地摆布和呵护,早已迷失了自己原本醒目的坐标和位置。 茂生在完成体外行走的快意后,贪婪不舍地陡然进入木琴的隐秘纵深处。他调集起周身源源不断的力气,向最后的目标冲刺,发动起山摇地动头晕目眩般地进攻。他似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冲锋陷阵,东奔西突。他又似一名无所畏惧的战士,奋勇攻击,无所畏惧。放肆地践踏着属于自己的阵地,肆意地蹂躏着临阵双方的灵肉之躯。放纵着自己的狂妄,征服着自己的女人。在把炫耀着胜利的旌旗高高插到阵地的最高峰那一刻,他才骄傲而又满足地轰然倒下,趴伏在充满着汗腥气和栗子花味儿的身躯上,一动不动地静静体味着战斗者的激情和胜利者的骄傲,品咂着云消雾散后的甜爽和激情燃烬后的虚空。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连惯于夜间跑动的老鼠,也被刚才暴风骤雨般的声势惊吓得钻进了自己的鼠洞,不敢弄出一点儿的声响。两座火山般的身躯,在经过了长时间的爆发和喷涌,暂时停歇了下来。如沉静的空山幽谷,所有的风和日丽虫唱鸟鸣俱装进俩人明净的心空,纳入微微起伏着的温暖怀中。 谁也不想打破这醉人的宁静,谁也不愿终止这诱人的温情。一任思绪缠绵,飘浮于心的天际,缠绕成云,幻化为雨。袅袅飞升,又翩跹坠落。再雀然而起,直冲心空,化作流云,化作漫天丝雨,化作搭载天地的虹桥彩锦。 木琴感觉到茂生已如婴孩般酣然入睡了,就想,明儿再跟茂生提说京儿的事吧。这么想着,自己也昏昏然进入了梦乡。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一)(1) 茂生发作起的冲天大火,是木琴始料不及的,也让她顿时陷入了烟熏火燎的境地。躲又躲闪不开,冲又冲杀不出去,与京儿一同经受着难忍地烘烤和煎熬。 是在第二天早饭后,京儿已经撂下饭碗出去了。屋里仅剩了木琴和茂生俩人。 茂生经过了昨夜的癫狂,体力有些虚亏,精神略显萎靡。他不断地打着呵欠,但心情极好,嘴角上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几年来,他已经很少如此放纵过自己,更很少如此满足房事所带来的舒心和惬意。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却已久的“猛豹”状态,在昨夜突然回归了,甚至比先前的威力更大更猛。他回想不出来,是什么诱因激发出了他体内潜存的能量,持久而又热烈。即使在吃饭的当口儿,回想起来,他心中还时时翻滚着残留的暖流,涌向周身。或许是自以为的木琴极为难得地暗示,或是因长时间劳乏而日渐荒废了的房事所带来的焦渴和亏空,也许是面对木琴越来越强的号召力和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引发出自身固有的征服欲望。更可能是温饱的日子强壮了他的体魄,所谓“温饱思淫欲”,让自己再次回归到二十几年前的新婚蜜月。他想不透,便不再费心去琢磨。他得意又欣然地咀嚼着昨夜,回味着昨夜。咀嚼不厌,回味悠长。 待京儿出了院门,木琴在锅灶上洗涮碗筷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地从后面紧紧搂住木琴,用宽大的手掌轻揉着木琴低垂的。木琴惊讶地盯看着他,揶揄道,老毛病又犯哩,这回又怀疑我跟谁人有牵扯呀。弄得茂生顿时羞红了脸面。他讪讪地退回到旁边的杌子上,一个劲儿地憨憨嬉笑。 木琴觉得,是到了跟他提说京儿婚事的时候了。从今早醒来时起,她就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时机。必须是在他心情好事事顺心如意的时候,否则,这样的话题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对茂生脾性的了解,比对自身脾性的了解更清楚更熟悉。 昨天回村的路上,凤儿提说的事情,让她原本愉悦的心情顿时跌进了漩涡里,忽而激奋,忽而怨愤。渐渐冷静下来后,又忽而爱怜,忽而欣喜。这种捉摸不定的心绪,伴随她默默地走完了回村的小半程山路。甚至,在与凤儿分手的那一刻,面对凤儿的热切招呼,她也显得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弄得凤儿尴尬万分,直后悔自己不听公婆的劝告,执意去趟这趟浑水。沾惹上了一身的无趣不说,肯定还会影响到今后与木琴的关系。 木琴在无滋无味地吃过了晚饭,决定去探探京儿的实底。到底是真有这想法,还是凤儿瞎猜的。她把京儿堵进屋子里,把凤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追问京儿的心里话。京儿无路可逃。而且,这种恼人的单相思也必须尽快结束了,不管有啥样的结果。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一)(2) 他把自己的心里话一五一十地坦白出来。坦白中,说到伤心委屈之时,竟然哽咽着掉下了几滴眼泪。他最后的态度就是,坚决娶叶儿进家门,不管别人怎样看待,也不管爹娘怎样反对,自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木琴先是惊愕,后是同情,再后来也就完全理解释然了。她在要求京儿保证自己永不后悔的前提下,表示了同意和支持。但她不敢保证叶儿一家人能否都同意,更不敢保证茂生能同意。京儿当然撒急,求木琴给从中撮合。木琴回道,这工作可不好做,特别是你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呢。出了京儿的屋门,她径直到了村卫生所。幸好凤儿和国庆都在。她便把京儿的心思和态度讲了,意思是再核实一下叶儿的心思。国庆万没想到,木琴会亲自登门来落实这事,惊讶和激动搅得他语无伦次。国庆颠三倒四地把叶儿的表现和一家人的心情描述了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话要是有一点儿掺假使水,就叫自己不得好死也行哦。木琴心里有底了。她提醒他俩,先不要声张,自己得慢慢做茂生的工作。等做成了,再寻人去登门提亲。 木琴自以为成竹在胸。京儿、叶儿和酸杏一家人的想法也都了如指掌,再加上茂生心情愉快,应该不会出多大的岔子。万没想到的是,茂生会如此恼怒,反应如此剧烈。自己还没把话说完,茂生立时涨红了脸面,额头上的青筋怒起如蠕动的蚯蚓,眼眶通红,脖颈变成了紫红色。连他的手臂上也泛起了红晕,两只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连带地手臂腿脚也微微抖动起来,一副生吞活剥了木琴的架势。 茂生低声吼道,你说咋儿,让京儿去娶叶儿。你是发疯了,还是说昏话呢。他酸杏算是个啥东西,势力眼,嫌贫爱富,过河拆桥。拿着自己的亲闺女送情面攀高枝,整一个乌龟王八蛋呢。现今儿知道把闺女推进火坑咧,可也甭想着坑害别人呀。想把咱家再拉扯进去,滚一身火星儿,门儿都没有呢。再说,叶儿这娃崽儿再好,毕竟是出过嫁带着犊子的女人呀。咱京儿可是个疤麻没一点儿的滑顺后生噢。再咋不济,也不会去娶一个二婚的女人呀。这事要是张扬了出去,羞了咱的老脸不说,连先人的脸面也丢尽哩,今后还咋出去见人哦。这事就这时打住哩,谁也不准再提说。谁要再瞎讲,我就跟谁没完,跟他拼命哦。 木琴知道,自己太心急,一个考虑不周全,便连船带人一股脑儿地翻扣进泥水里了。她耐下性子,陪着小心说道,你也别太急呀。这事,京儿和叶儿都愿意,咱还阻拦啥儿吔。日子是他俩人过,又不是咱去过,还是别阻拦的好。 茂生的火气愈加暴烈。他低吼道,不行,京儿同意也不行。这个没出息的狗崽子,想媳妇都想疯哩,也不管好孬咧。咱就算瞎着眼睛四处摸一把,也得是个没出过嫁的女娃儿呀。咋就鬼迷心窍地看上叶儿啦!原先寻死觅活的可怜相儿都哪儿去哩。好了伤疤忘了疼,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呢。等他回家,我去跟他讲。要是不听,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揭他的狗皮呀。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一)(3) 这一顿光火,把原本口稳牙硬的木琴说憋了气。木琴知道,这事算是搁浅了。要想叫茂生改变他自己认准的死理,恐怕比管理杏林修整道路都难。木琴劝说道,这事就先放下。京儿那边,我去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木琴这番话,其实是想给今后的工作留下个铺垫。等茂生火气消了,再慢慢讲说,或许还有转机。但是,她再次低估了茂生的理解力。这事要是换成别的事,茂生或许不上心,也就遮掩过去了。但是,京儿的婚事一直牵动着茂生的每一寸心肠,自然是十分上心,甚至到了异常敏感的地步。木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他心眼儿里转悠上几圈的。他当然也就听出了木琴的话音。 茂生当即回道,用不着你去说,我跟他讲去,让他死了这份歪心思吧。这两天,我就求人给京儿四处张罗去。咱村找不见,就到山外去寻呀。我不信京儿离了二婚的叶儿,就找不见头婚的女娃儿哩。 木琴暂时不敢劝说了。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会引发他更大的火性。真要收拢不住,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可真是坑害了京儿啦。木琴最惦记的是京儿。深怕茂生先找到京儿,再这么光火一通儿,京儿肯定不会接受,事情便越发闹大了。她现在急于见到京儿,先把这个小祖宗安顿下了,回过头来再想法安顿眼前的大祖宗。 木琴还是晚于茂生一步。 她潦草地结束了与茂生的对话,急慌慌地出门寻找京儿。谁知,她前脚离了家门,京儿却后脚进了家门,正好被恼火中然的茂生逮了个正着。 木琴在林子里找了好半天,最后见到了洋行等人。洋行说,京儿回家拿工具去了。她心里就一颤悠,觉得要出事。她急忙忙地朝家里赶。走到院门前,听到屋院里没有啥动静,只有茂生一个人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她还以为京儿没有回家,茂生还在生她的气呐,便没有进家门,而是返身又去寻京儿了。岂不知,爷俩已经大战了一个回合,甚至大动干戈,让茂生一巴掌把京儿扇进了西屋里。此时,京儿正一个人趴在床上憋闷哭鼻子呐。 整整一上午,木琴也没见到京儿。回家吃中午饭时,见家里清锅冷灶的。茂生一个人蹲坐在锅屋的杌子上,狠狠地吸着旱烟袋,手还在不能自控地抖着,弄得满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烟草味儿。 木琴问,咋还没做饭呀。 茂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吃气都吃饱哩,还吃啥饭呀。费事巴力地养了群白眼狼,眼见翅膀硬哩,转眼就不服老子管教嘞。也好呀,就叫他能去。能上了天边儿,再跌死到山沟沟里,我也不管哩。 木琴惊讶道,你见到京儿了。 茂生把烟袋锅狠狠地敲在屁股下的杌子上,说,见了又咋啦。我的亲娃儿,光兴你见,就不兴我见么。甭说才打了他一巴掌,就是打死这个小犟种,我也不悔呀。 木琴一下子明白过来,急道,京儿呢?他去哪儿了。 茂生回道,谁知他去哪儿哩,许是缩进自己屋子里充窝囊相儿了吧。 第五章 四季飞歌(十一)(4) 木琴赶紧到了西屋,果见京儿头被子里死猪样儿一动不动。木琴问这是咋啦!便动手去扯他头上的被子。 京儿就是不让她扯,还说,我的事,今后谁也不准管。就算被打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呀。 木琴立即拉下身架,像哄娃崽儿一般把京儿好歹地哄起来,问道,这是咋的了,都挺大个人了,还哭鼻子,也不知难为情么。 京儿狠狠擦掉腮帮子上的泪滴,说道,哭又咋啦!眼泪是我的,我想叫它掉呢?碍着你们啥事哩。我想跟叶儿好,关爹啥事啦。不讲理也就罢了,凭啥还打人呀。从小到大,爹从没掴过我一指头,今儿的心咋就这样狠哦。你看看,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消呢。不管你和爹咋想,反正我是娶定叶儿了。不叫娶她,我就去打光棍儿呀。我啥儿都不在乎,还在乎打光棍儿么。 京儿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活脱脱地一副茂生的嘴脸。 木琴又好气,又好笑。她逗他道,你可不能打光棍儿呀。你爹见天儿盼着抱孙子,盼得夜里睡觉都不安生呢。要是你打了光棍儿,还不如杀了他吧。 京儿越发噘起了嘴巴拿起了架子,说,他爱抱谁家的孙子就抱去,跟我有啥关系。想抱我的,门儿也没有呢。 木琴没把京儿哄好,反倒叫京儿把自己逗乐了。她无奈的遥遥头,哄说着京儿道,你也别太任性了。娘不是正跟你爹做工作的么。这事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来。你也得学乖顺点儿,别老跟爹较劲儿。先哄得他心气顺了,再缠磨他,哪有说不通的事呀。 木琴这一番话,让京儿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光亮。京儿说,就听你的。要是这事搞不成,我就真打了光棍儿给他瞧呢?看他咋办。 京儿越发说出了一大堆孩子话来,听得木琴愈加苦笑不得。 中午饭,茂生是坚决不做了。甚至,他还摆出一副彻底罢工永远都不再做饭的架势。仨人都没有吃好。每个人用煎饼卷上根葱,就着白开水吃了了事。 这天是星期六,钟儿和杏仔都要从学校回来。木琴惦记着晚饭,怕茂生真的罢工不做了,让兴冲冲跑回家等着吃好饭的俩崽子大失所望,便是对不起他俩了。木琴撂下身边一摊子事,赶早回了家。进了家门,见俩崽子已经回来了。锅屋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又不时地传出茂生隔着屋门跟俩崽子拉扯学习的声音。木琴放心了,知道茂生赌气归赌气,心疼娃崽儿的心肠一丝儿都没改变。 茂生焖了一大锅小米干饭。他还把一只留待过年吃的小公鸡给杀了,炖了一大锅鸡肉蘑菇汤。或许是茂生见京儿不听自己的话,便把一腔儿的疼热都留给了钟儿和杏仔了吧。要是往常,茂生是绝对舍不得杀鸡款待他俩的。 吃饭的时候,茂生的这种心思更是暴露无疑。他一个劲儿地朝钟儿和杏仔的碗里夹肉夹菜,自己只是就着那块鸡头啃来嚼去,对京儿不理不睬。 京儿也是装做不在乎的样子,大口地吃饭。他还很难得地跟钟儿和杏仔套近乎,讲这儿说那儿的。弄得俩崽子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巴结相儿来,反倒把茂生给冷落到一边去了。 京儿显然心怀鬼胎。他越是对俩崽子好,肯定会有什么事情相求的。木琴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京儿要主动出击了,通过中间人搞曲线救国呐。 木琴暗想,这样也好,省得茂生在中间搅浑。等俩人谈说得分不开扯不散了,看你茂生还有多大本事能把俩人给拆散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1) 一九八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寒流,就在人们还沒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骤然而至。 头天晚上,村人还处于清凉略嫌风寒的适宜天气里,傍晚时候,天上飘落下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算是山村迎來的第一场冬雨,谁知到了夜里,却一下子就刮起了风,初时,风力尚小,只闻屋外树枝摇晃出的声响,就像蚕儿啃食桑叶的声音,轻柔爽脆,满院里“唰唰”地一片声响。 渐渐地,蚕儿声变成牛哞,轻柔变得粗野,爽脆变得暴烈,遍野里一片轰响,似有震天的擂鼓声滚过院落屋檐,无数的旌旗狂飘怒卷出撕巾裂帛般的风吼,侧耳听去,总有一种激昂的声调统领着万千声响,从北山顶上倾泻下來,发冲天之怒,携雷霆之威,一如山洪爆发,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漫过山野,滑过林梢,淹沒院落,一路咆哮着奔向山口,涌出山外,去肆意践踏山外大片的田地和村庄。 各家各户的窗棂门扇“吱吱呀呀”地磕碰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圈里的猪仔也不安生地跟着哼叫,引得大人们不放心地一趟又一趟起床查看。 伴随而來的,便是愈加凝重的冷气寒意,原本盖着薄被子感觉正好时宜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抱紧了肩膀,缩成一个个肉团,凡是夫妻合床睡觉的,就往对方温暖的身子上挤靠,最后,便紧紧搂抱在一起,使原本两个单独的肉团合二为一,成为一个特大的肉团了,因了这样地挤靠温暖,便有不少夫妻被挤出了光火儿,暖出了星火儿,他们顾不得屋外肆虐的冷风和屋内渐寒的冷气,骑马坠镫,扬鞭逍遥一回。 酸杏便是这群扬鞭逍遥队伍中的一员,只是他的付出,要比别人大了许多。 他本是跟女人通腿合盖一床被子的,听见户外风声渐紧,屋里又寒意愈浓,本待下床搜寻出厚点儿的棉被盖到身上,刚一翻身坐起,顿感寒凉异常,他又重新躺下,抱紧了女人的腿脚取暖,并把自己的臭脚丫子使劲儿地贴在了女人温热的怀里。 女人嘀咕道,下去寻床被子呀。 酸杏回道,这么将就些吧!也快天亮了呢? 俩人都沒了睡意,侧耳听着屋外的风声树响,静候着天光來临,谁知,离天亮尚早,而俩人久已不再有这样的肌肤之亲了,特别是在叶儿离婚后的日子里,于是,酸杏先有了反应,被女人紧紧夹在腿间的裆根儿渐渐发热增大,麻痒的裆间传出一股久违了的冲动,惹得他手脚不老实起來,不停地磨蹭揉搓着女人业已粗糙的老皮。 女人低声道,老实点儿吧!都这么大岁数哩,还敢张狂啥儿吔。 酸杏“嘿嘿”地笑道,能张狂,说明咱还不老嘛,要是到了扶上马也纂不住缰绳的时辰,就离入土不远了呢? 女人不再吭声,任凭他把磨蹭揉捏的范围不断扩大着,酸杏又掉转过身子,爬到女人一头,把略感清冷的身子紧紧抱在同样粗糙的怀里,男人的胸怀还是那么宽厚,那么温热,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新婚之夜的感觉,安全又有依靠,为自己撑起了一片明净天空,在这样的天空下,俩人相互搀扶着,跨过了一道道沟坎,趟过了一条条河岔,走过了一段段凸凹不平的山路,就这么一直走到了今天,还将一步步相互搀扶着走下去。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2) 女人的默许和配合,更加刺激了酸杏,他开始动作起來,他如饥饿了的娃崽儿,把头深深埋进女人胸间,轮番吸允着早已松弛干瘪了的两个奶头,他把手捂住女人的门户,轻轻地抚摸着,挠痒着,女人也顺应着他的暗示,习惯性地把渐粗渐大的男根儿握在手里,轻柔地揉搓着,虽是沒有了早年间的柔韧粘滑,只有干燥的体温盈满掌心,也已让俩人感到心满意足了,俩人渐渐粗重的气息喷进被子里,潮热的气息亦如温暖的春日。 酸杏腾出手來,朝手心里吐了些唾液,再把它抹到女人门户上,又将自己的男根儿润湿,便附身而上,他紧紧搂住女人日渐干瘪的身子,把终于勉强挺起的男根儿探到女人门户上,轻轻地研磨着,试探着轻轻推进,停歇了半刻,又轻轻地抽送,直到渐渐润滑,不再有干涩之痛,他才放心地大胆妄为起來,张狂多时,挣命良久,此时,他粗重的气喘也如耙田耕地的老牛,声响如雷,床摇地动,在最后时刻,酸杏集中起所有心念,调集起周身气力,挖掘出体内每一角隅里残存的能量,直感到头皮发炸,手脚抽筋,眼冒金花,堪堪难以完成最后地冲刺,待拼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残留于体内那点儿体液挤出体外,人也便如萎缩了的男根儿,立时瘫软在了自己女人身上,好像虚脱了一般,只管长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歇息了半晌儿,女人抚摸着男人日渐瘦削的脊背,疼爱地嫌道,都这么大岁数哩,还要逞能拼这样的力气,不要老命了么。 酸杏也是轻抚着身下女人粗糙的皮肤,遗憾地回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年岁不饶人哦,要是搁在早年间,一晚儿上两回马的时候都有呢?哪会像现今儿这么费事巴力呀。 女人说道,别这样讲哦,也是咱的心气不好,要是叶儿能安安稳稳地再过上好日子,咱也就不再这么愁苦哩,身子骨也就硬朗了呢? 一提到叶儿的事,俩人又都不由自主地各自叹了口气。 女人又道,也不知凤儿给提说得咋样哩,我就是担心,人家京儿一个疤麻沒一点儿的滑顺娃崽儿,怎会同意再娶叶儿呀,咱是不是又在攀高枝瞎折腾呀。 酸杏的声音显得空洞而又飘浮,他说,我也不知哩,就看叶儿的造化咧,该着跟谁是两口子,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咱再咋样折腾,也是强求不來呢?儿女自有儿女的福,走到哪步算哪步,随她去吧! 俩人又唏嘘了好一阵子,直到天光大亮,冷风刹住了脚,户外的风声已被早起的村人弄出的响动所代替,女人才爬起身來,穿衣下床。 她对酸杏道,你还是再躺一会儿,狠狠地睡上一会儿回笼觉,我去做饭呀,等饭好哩,我再叫你起床,说罢,她又把堆放在床头上的杂乱衣服一股脑儿地盖到他身上。 酸杏点点头,翻身朝里,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3) 酸杏醒來时,有刺眼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射到了干净的屋地上,堂屋外的锅屋里,传出隐隐地说话声,似乎有自己女人的声调,却始终听不出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酸杏估摸着,现在的时间大概也有八、九点钟样子了,知道女人心疼自己,夜里又使过了力气,沒有提早叫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的,他赶紧爬起身,穿衣下床,走到户外寒冷却明净的天光里。 因了昨夜一场突如其來的风寒,屋外景物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附着在枝条上的枯叶,都随夜里的寒风吹落殆尽,仅剩了稀稀落落的叶片,依然顽强地守候在枝桠间,在明显寒冷了的山风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散乱的枯叶,在潮湿的地面上翻滚了一夜,又被人无意地踩踏一通,便脏兮兮地躺在那里,色彩尽失,妩媚顿消,把平日里深深遮掩起來的丑陋一面,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天光人眼里。 酸杏听出了在锅屋里与自己女人说话的是木琴,他甚感惊讶,不明白木琴怎会不请自來,一大早就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这是酸杏万万沒有想到的,他又悄悄地退回到堂屋里,细听着俩人热切地谈话,心里急急地猜测着木琴前來的意图,是国庆或是人民有了啥事么,叫她必须亲自前來讲说,但听到俩人说话时语气的热切劲儿,似乎沒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他的眼前一亮,会不会是木琴为京儿和叶儿的事,专程來的呢?也许京儿的意见征得了全家人的同意,便让木琴亲自出马,确保更大的胜算,也许是木琴觉得两家结下的疙瘩太大,必须自己前來方能解开,重归于好,以保证俩娃崽儿亲事的圆满成功。 酸杏忽惊忽喜地瞎想着,就听自己女人说道,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得去叫醒他呢? 木琴说道,不急的,就让大叔再睡会儿吧! 酸杏女人推开锅屋门,边走边回道,也早到该起床的时辰哩,太阳都升起八杆子高了呢? 酸杏女人推开堂屋门,见酸杏站在屋地上,正琢磨着什么?她刚要出声叫他,被酸杏摆摆手制止住了。 酸杏悄声问道,木琴咋到咱家呀,有啥急事么。 女人也立即悄声回道,不知吔,都來大半个时辰哩,也不让叫醒你,也沒说啥事呢? 酸杏沉思片刻,说,你少说话,等听听她要说啥事,咱再打算哦。 说罢,酸杏立即大声问道,是他嫂子來了么,快进屋呀,昨夜风寒,料想今儿沒啥事,就睡了个懒觉,反倒把你给关在门外一早晨哩,该死呢?一边说着,一边系着衣服扣子,跨出了堂屋门。 木琴也闻声出了锅屋,她笑道,是呀,京儿爷俩也是赖在床上不起來,现今儿可能连饭还沒吃呢? 酸杏忙把木琴让进屋里,酸杏女人麻利地给倒上了一杯白开水,又赶忙退出了屋子,屋里就剩了酸杏和木琴俩人。 木琴说,大叔,一大早跑了來,就惊你的好睡呢? 酸杏忙道,年纪大了,还有啥好睡哦,要不是碍着这场风寒,我早就起床哩,不在屋里院外转悠上三圈五圈的,胳膊腿脚就一天不舒坦。 木琴不再跟他兜圈子,单刀直入地直奔主題,她说,大叔,我今儿來,是跟你请教來的,让你给琢磨琢磨,替我拿个主意,看这事能不能办成,怎样才能办好。 酸杏还以为木琴是來提说娃崽儿的亲事,心下窃喜,他嘴上却谦虚地道,呵呵,我能给你拿啥好主意吔,原先咱在一起工作的时候,都是你帮我拿主意的,你的主意中肯又实际,办起來又有效,还沒有能难倒咱的事呢? 木琴说,还不是你掌舵掌得稳呀,办起事來又不死板教条,随机应变,连公社里的那些人精儿们,也不敢小瞧了咱。 说到这里,俩人又回想起当年跑公社创办学校、卫生所及大闹中学的事,一幕幕的场景立时拥到眼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俩人又就着这些旧事说笑了一阵子,气氛异常热烈友好,心情也异常轻松愉快,酸杏还吹嘘道,我还沒忍心拿出赖皮法使呢?要是都使出來,那个杨校长可怜巴巴地就要下跪了呢? 木琴道,这次过來,也是跟你商量个大事体,你一定得替我细琢磨,拿个稳主意哦,见酸杏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木琴便把修路的打算讲了,同时,她详细地摆出修路的原因、理由、规模,以及村里所具备的优势和面临的劣势和困难。 酸杏一下子沉默了,他沒有料到木琴是为这件事來找自己的,同时,他也吃惊木琴的胃口这么大,竟要把窄窄弯弯的羊肠小道修成四米宽的笔直大路,对小小的杏花村而言,不说这样的工程如何浩大,就是这想法本身,也足以让酸杏瞠目咂舌了,酸杏何尝不知这修路的重要性,早在自己当道的时候,他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把道路修成走车的大路,方便了村人不说,仅是交公粮的时候,也不会整日为牛车行驶的安全问題担惊受怕了,但是,掐指粗略算來,所需的人力、费用等各种各样的难題和困难,让他最终又彻底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酸杏沉思着,认真掂量着其中的厉害所在,就如自己依然在干着村支书,仍在责无旁贷地履行着支书的职责,他问木琴,这可是个大工程哦,不是修田埂垒塘坝那么简单,这人员呀,用工呀,资金呀,雷管炸药车辆什么的,不考虑周全了再动手,恐怕就要半途而废呢?与其弄到那般地步,对上对下交代不了,反不如趁早罢手。 木琴心中一阵儿激动,她沒想到,酸杏竟然沒有一丁点儿推脱或责怪的意思,更沒有袖手旁观,等着看自己的热闹,他是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替公家打算,就连丁点儿的私人恩怨也未涉及,这让木琴大喜过望,木琴赶忙把与凤儿在路上考虑的比较成熟的想法和盘端出來,让酸杏进一步帮自己谋划。 酸杏听罢,半晌儿不言语,而是猛劲儿地吸着辛辣的旱烟袋,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烟草味儿,呛得木琴不停地勉强压抑着小声咳嗽。 过了一大会儿,酸杏将烟袋锅重重地磕在屁股下的杌子腿上,说道,要我看,这修路是个大好事,也是长远的事,早晚都要搞,那就晚搞不如早搞,再拖下去,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哩,真要动手的话,首要的是先弄到钱,才能买來雷管炸药啥儿的,沒有这些,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玩不转呢?跟上级要求点儿,恐怕也无济于事,公社的钱更是僧多粥少,撒芝麻盐似的全公社哈撒一圈,留给咱村的还能剩多点儿吔,只能靠咱村人自愿集资了,可这集资要小心呢?村人都穷哦,现今儿,靠着上边政策好,总算吃饱了饭穿暖了衣服,口袋里却空瘪呢?除了今年你领着卖了点儿杏果,收了点儿钱,哪儿还有进钱的门路呀,这集资的事,一定要办稳妥喽,搞不好,修不成路不说,怕还要闹出乱子呢? 木琴赶忙回道,我想先在村人中摸摸底,看看有多少同意的,再举动,这集资,也不能白白地集,由大队打欠条,一旦路通了,进钱的路顺了,大队要连本带息偿还呢? 酸杏重重地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一定得跟村人讲清楚哦,别让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这条路子还可以趟趟试试。 这个大事,得到了俩人的认可,似乎仍然是俩人在搭班子研究大队的事体,全然忘记了身为村支书的木琴在与这个已是平头百姓的酸杏探讨村中大事。 直待木琴欢天喜地地走了,酸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被木琴赶下台面的普通村人了,不与她为敌也就罢了,咋还要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替她琢磨公事呀,他后悔起來,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道,真是白日撞见鬼哩,老糊涂了呢?看來,婆娘说得不差吔,自己还真是有官瘾呢?都下台这么多时日了,竟还挂念着大队的事,一见木琴來提说,就摸不着南天门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念的是哪一捆经,唱的是哪一出戏呀,同时,他也暗地佩服木琴的心计,因了管理杏林的事,让他酸杏给闹了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这回算是长了见识,知道了自己的厉害,便先來试探他的主意,一旦做通了他的工作,其他人也就都好摆弄了。 酸杏懊悔了半天,又想,这修路的事的确是件大好事,是为村子前途着想,为娃崽儿们的今后前程着想,也算不得自己多管闲事,帮着木琴参谋琢磨,应该是他酸杏份内的事,谁叫他还是杏花村的一份子呢?这么想下來,心里的懊恼才算平息了,而肚子里却又咕噜噜的叫了起來。 他一叠声地喊女人快点儿端饭,快到中午了,早饭还沒吃呐,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4) 当天晚上,木琴就召集了村干部们开会,她把设想讲了,就是利用今冬农闲季节,展开修路工程,她让每个人都轮流发言,按着这样的设想,谈自己的意见,好的要谈,坏的更要谈,甚至连反对意见也一并讲出來,看看这想法能不能行得通,怎样才能行得通,在此之前,除了茂林和凤儿知晓这事外,村干部们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但都不具体,更想不到木琴会有这么大的打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來,他们还沒有思想准备,发言也就显得格外谨慎小心,都闭紧了平日里惯于能说会道的嘴巴,净想听别人讲些什么?再把握好自己表态的分寸。 凤儿是完全拥护木琴的主张的,便首先发言,她摆说修路的种种好处及有利条件,坚决同意木琴的意见,但是,毕竟凤儿才进了班子不多久,年龄最小,说话的份量不足,又沒有树立起一定的威望來,所谓人微言轻,她的话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会场上依旧是死水一潭,干部们还在仔细地掂量着其中的轻重厉害。 茂林早已知晓木琴的想法,还是在上次木琴与凤儿到公社开会回來后,木琴就曾单独找他,交换了意见,想听他的想法,当时,茂林觉得这事责任重大,顾虑颇多,便沒有直接表态,说等他考虑考虑再讲,见凤儿说完了,又沒有谁人挑头儿讲话,木琴也一直拿眼神瞥他,茂林便无奈地发了言,他的话,代表了在场的大部分人意见,归拢起來,就是三条:一是修路是对的,也必须把路好好修整了,不的话,村里产出的东西运不出去,等于白忙乎啦!二是修个什么样的路,要是按照木琴的想法,能修成一条四米宽的大路來,那敢情倒好,但是,尽着全村的家当,困难重重,难題多多,关于资金、劳力、技术、设备等等,因而,大修不如小修,保证完成任务握有胜算不说,还能对上对下有个好交代,万一大修完不成任务,弄个半拉子工程放下了,再想拾掇起來,可就难上加难了,三是资金怎样筹集,公社能给多少还是未知数,肯定多不了哪儿去,剩余的,就得自己想法子,这可不是娃崽儿们滋尿窝,想咋滋就咋滋,不好想呢? 茂林刚讲完,振富也急急地表态,他基本同意木琴的设想,但也有茂林关于资金筹集的顾虑,他的理由极为简单,就是村人还穷得叮当乱响,今年杏果收入的那点儿小钱,全被人们掖藏起來,稀罕得比自家的婆娘娃崽儿还要揪心上紧,想向村人借钱,恐怕还不如跟他们借婆娘使用痛快呐,因而,好事要做好,就得考虑周全,别弄到最后落了埋怨,留下骂名,好心可就得不到好报了呢? 振富的话,越发把大多数人的心态表明了,那就是,明着支持木琴的主张,实则釜底抽薪,暗里支持了茂林的意见,他的话,引來一片嗡嗡地讨论争辩声,一部分人赞同木琴的设想,另一部分人则坚定地站到了茂林振富们一边,狗咬狗地撕咬不清,直到深夜,也沒有弄出个明了的结果。 木琴只得宣布散会,散会前,木琴叫村干部们都到自己所负责的各家各户里,去征求意见,看看村人都有怎样的看法,待把村人的意见收集起來后,再做打算,众人一窝蜂儿地散去,只有凤儿陪着木琴坐在屋里,发了一阵子呆。 凤儿理解木琴的心思,心急如煎,却又无可奈何,凤儿道,杏花村的男人都太功利哩,做啥事总想着请功摆好,一旦有个不好,就赶紧缩头摆清自家,生怕自己沾上了腥气。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5) 木琴沒说话,她愣怔了半晌儿,才说道,回家睡去吧!等听听村人的意见再说。 凤儿沒精打采地回到家里,见公婆的屋里亮着煤油灯,就知道俩人还沒有睡觉,她隔着门轻声问道,娘,还沒睡么,屋里立时传出酸杏的声腔,说正等你呢?快进屋來。 凤儿推开虚掩着的门,果见公婆和国庆坐在八仙桌旁,金叶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凤儿问道,有事呀。 婆婆回道,还不是你爹,真是当官当上瘾了呢?不该自己操心的事,瞎操心,不该自己过问的事,也跟着瞎凑热闹,这不,搅得一家人睡不成觉,非得等你回來,问问会上定的结果。 酸杏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女人的话,他直接问凤儿道,今晚,会上都是咋定的。 凤儿便把会上的过程学给公公听,末了,她问酸杏的想法。 酸杏说道,你今晚上的表态对哩,就是要与木琴紧紧地抱成一团,甭看那些个人都是男爷们,做起事來,个个怵头耷脑的,走起路來,比女人迈的步子都要小,我细细思量了一整天,总算想明白了,虽说木琴这次的步子迈大哩,可这迈步的方向沒错,虽有风险,做事要是不担风险,还能做成啥事吔,我原先就是顾虑这儿顾虑那儿的,到头來还不是沒搞成啥大事么,你年轻,得好好跟着木琴学,使劲儿朝前闯,闯出來了,就是一片天地,闯不出來,就得跟我似的窝屈在自家小院里,成了半个废人咧,你放心,有多大的劲儿,就使多大的劲儿,别留着力气,我在后面给你撑腰呐,看谁敢小瞧了咱老贺家人,等你的翅膀历练硬哩,以后在村里当家作主也是说不定的。 凤儿沒想到,今晚公爹会一反常态,说出一大堆支持激励自己的话语,心里大为感动,她当即表态道,爹你放心,咱村里除了你和木琴嫂子,还沒有谁能放在我眼里呐,比起山外那些人,这儿的村人就跟娃崽儿般小心眼小做派,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儿。 说得国庆大为不满,他堵凤儿道,沒出息你还嫁过來干啥儿,要是后悔了,就再回去嘛,谁人稀罕哩。 回到西院,国庆一个劲儿地提醒凤儿,说甭听咱爹的,他是沒过够当官的瘾,才有意把你拉扯上,圆他的心思呐,咱可不能跟木琴学,见天儿不管家不顾业地穷忙活,受累不讨好,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办呢?咱娘早就盼着抱孙子哩,你的肚皮咋还不鼓起來呀。 凤儿瞪他道,滚,想生娃崽儿,就找别人生去,我哪有闲工夫陪你生娃儿吔。 国庆不识好歹地上前按住凤儿道,你不给生,叫谁生去,今晚儿就把种子给种上,看你的地里能不能钻出芽苗來,说罢,翻身骑到凤儿肚子上,上头刚要忙活,下头还沒到位,就叫凤儿用力挺肚侧身,把他掀翻在床上,还差点儿滚落到床下。 国庆恨恨地道,你咋这么心狠,还让我今晚儿睡得着觉不。 凤儿笑道,你去找爹娘告状嘛,就说我见天儿熬你的鹰,还不让你种娃儿种子,看他们咋讲,说罢,翻身朝向里墙,不再搭理国庆,更不叫国庆近身,而是仔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国庆磨蹭了大半天,见无缝可钻,只得闷着气,先行睡下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1) 关于修路的种种信息渐渐汇总起來,有喜有忧,让木琴像患了感冒得了风寒似的,忽冷忽热,她的心情时而激奋一阵子,又时而愁闷一阵子,引得茂生直担心她是不是脑壳儿出了啥问題。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吃饭的时辰,木琴吃着吃着,便莫名其妙地端着饭碗举着筷子不动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某处不眨眼皮,茂生用筷子狠狠地戳戳桌面:“嘭嘭”的响声立时惊醒了木琴,她慌乱地回过神儿來,赶紧吃饭,吃着吃着,又开始愣怔发呆。 茂生真的害怕了,觉得木琴与往常简直判若两人,肯定是整日琢磨事体,把脑子累坏了,他跑去找国庆,把木琴的反常举动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紧张地问国庆,崽儿他娘是不是要犯疯病哦。 国庆看他认真的劲儿,笑得喘不动气來,他说,哥,你甭担惊哦,凤儿也跟嫂子似的,犯了同一个病症,见天儿愣怔出神呢?白天还好些,夜里正睡着觉,就扑棱一下坐起來,吓死个人。 茂生赶忙附和道,对哩,对哩,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呢?要不要带她俩去市里,找姚大夫给把把脉呀。 国庆越发嬉笑不止,说不用哦,我就会把这样的脉呢?她俩是叫修路的事体愁癔症了,等路修好了,癔病也就好了呢? 茂生当然信不过国庆的本事,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回到家里,他愈发仔细观察着木琴的言行举止变化,要是再加重了,就下定决心带木琴去找姚大夫,他还想到,要是木琴不去,他就把她绑上,扛到市里去,为此,他还偷偷准备好了绑人的麻绳。 木琴的癔病不仅传染给了凤儿,茂林振富们也是如此,甚至连酸杏也是坐卧不安,只是相比较起來,各人表现出的程度不同罢了,木琴和凤儿的重些,茂林振富们的轻些,而酸杏则居两者之间。 县里已经回信了,通过匡算,就杏花村现有资源条件,所需资金大概不会少于四、五万,这还是最保守的粗略估计,具体数字要在实际勘测后才能定下來,在村人眼里,四、五万块钱是一个巨大的数额,把这些钱白白扔到路上,简直是不敢想像的事情。 村人的意见也6续反馈上來,基本态势是,三分之一的人拥护,三分之一的人反对,剩余的三分之一则意见含糊,模棱两可,等待观望,在家族门户上,宋姓人家一半拥护一半反对,贺姓人家绝大多数人拥护极少数人犹豫观望,李姓人家有一半人等待观望,其余的,便是拥护和反对基本对半平分,这让木琴愈发为难,定也不是,不定也不是,反应到村班子中,也是三分天下,木琴凤儿们坚持修路,茂林等几个人坚决反对,只有振富一个人保持中立,说修也行,就是千万别弄出事端來;不大修也罢,小打小闹地修整一下,待日后再好好地修,方才稳妥,此为上策,这样的局面,与上次开会时沒有什么两样,似乎村人的意见,更加有力地验证和支持了班子成员的意见分歧。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2) 距离立冬仅剩下几天的时间了,若是再不抓紧把修路方案确定下來,及早做好修路的前期筹备工作,赶在小雪前把工程铺展开,恐怕今冬的空余时间就要白白浪费了,到那时,就算全村人都热烈拥护修路,也已经错过动工的大好时机了。 木琴急如火燎眉毛,坐卧不安,她知道,若要绝大多数村人同意,必须把李姓人家的工作做通,而关键的关键,就是振富必须想通了才行,只要李姓人家加入进來,那些支持茂林的宋姓人家就会跟风赞同,如何能让振富拐过这个弯子,是件挺伤脑筋的事,她曾几次找振富做工作,都让他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來,振富说,我是支持修路哩,村人不赞同,神仙也沒法儿,咱总不能硬往人家屁兜里去掏钱抢钱吧! 木琴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征得公社领导们的同意,由上而下地做工作,想來振富再怎样会算计,也不敢违迕了领导的旨意,于是,她先到公社,找到正为安排布置冬季农业生产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沈书记,把自己的打算和面临的种种困难汇报了。 沈书记一听,大喜过望,他说,我正愁着怎样搞个规模大点儿的工程呐,沒想到杏花村竟会有这样大胆的设想,就这样搞,还必须一定要搞响,搞出些名堂來。 沈书记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前些天在县里开会时,北山公社被杜县长点了名,嫌冬季农业生产动作慢眼界低规模小,跟娃崽儿滋尿窝似的,东面滋一个水坑塘坝,西面滋一条河叉沟渠,沒一件能摆上台面的,会议一散,有人就当面称呼沈记,还恶意地邀请他到自己直辖的地面上给滋两下,多弄出一些工程來,气得沈书记直骂娘,回到公社后,沈书记把公社大小官员骂了个遍,又都把他们撵到各村去重新规划,重新发动冬季生产,他发狠道,谁要是搞不出个名堂來,就蹲在下面别回來了。 木琴一听有门儿,忙把资金短缺的难題摆出來,想请公社给想想办法。 沈书记立时沉下脸來,他牙痛似的哼哼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还叫钱愁得吃饭沒味儿,睡觉不香呐,全公社大小干部见天儿张着嘴巴等我给喂饭呢?你也來抢饭吃,不是要割我的肉,放我的血嘛,不行,绝对不行,活儿必须干好,钱却一分也沒有,自己想办法去,说罢,他便拉出一副赶叫花子出门的架势,就要起身送客了。 木琴当然知道,在老虎嘴里是讨不到一丁点儿便宜的,所谓欲擒故纵,先让他撒急了,再提说村里的事务,省得让他嫌自己拿村里的屁事打扰他,一句“我是当全公社的书记,还是给你当村里的书记哦”,便会把她堵得死死的,见他要硬赶自己出门,木琴赶忙把在村中集资的办法和当前的局面讲了,意思是叫他出面统一村干部们的思想。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3) 沈书记果然不高兴地说道,闹了半天,你是想叫我给你干帮工哦,胆子也太大了些吧!我一个堂堂的公社书记,还要替你处理起家务事了,要是各村都你这样來找我,我不得被你们零割碎敲了么,亏你想得出來呢? 木琴陪笑道,哪敢呀,这集资可是个大事情,不敢强迫的,只能自觉自愿,要是公社沒有个态度,老百姓心里沒底儿呀。 沈书记嘟囔道,甭跟我讲说大道理,我的道理比你还硬呐,要是人人都像你,我不得见天儿跟老百姓套近乎通思想哦,那还要你们干啥,这种屁事,我不管,就叫老杨去吓唬他们吧!这些尖头怪儿们要是个明白人,就让他还顶着米粒大的乌纱帽,想不明白的,就把他们的尖头削平喽,看还敢龇牙咧嘴地弄景儿吧!还有哦,工程得赶快上马,过几天,我就专去查看,要是到时还不见动静,我要拿你试问呢? 木琴连忙称是,说我尽力呢?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杨贤德接到沈书记的旨意后,不敢怠慢,亲自到了杏花村,他现场召集村干部们,开了个紧急会,桌子敲得震山响,把茂林振富们训了个七开六透气,村干部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怵头缩脑地呆坐在屋角里,噤若寒蝉,杨贤德当场给每个人分了工,一人负责一部分村人的工作,做不通的,就腾地方,让有能力的人來干,杨贤德是组织委员,专门管这些个小神小鬼的,谁会犯傻,跟他犯犟,于是,这场强逼硬压的会议立时见效,村干部们再不敢有怨言牢骚,立马窜蹦在自己所负责的人家院落间,套近乎拉感情,软缠硬磨地求村人同意修路,还要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藏掖在旮旮旯旯里的杏果钱摸出來,扔到大路上。 待绝大多数村人同意集资修路后,木琴叫振富起草了份集资同意书,注明是大队跟个人暂借的钱,写明借钱的利息,等日后由大队连本带息一同偿还,并且,又在每份同意书上加盖了大队公章和个人手印,这样办理,让村人有了主心骨,不怕大队日后翻脸不认账,剩下几户坚决不买账的人家,木琴使出强硬手段,谁家不同意,就不准其参加集体组织的任何生产活动,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收购等,这些人家不怕集体的其他活动,反正自己摆弄自家的田地,自己吃自家田里长出的粮食,饿不死人,更冻不死人,他们单怕村里不帮着自家管理林子和收购杏果,断了日后进钱的财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只得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心里却是老大地不舒服。 酸枣婆娘在跟酸枣大干了几架后,也是无奈地眼睁睁看着他眉开眼笑地揣上掖在粮囤里的票子,出门去交集资,她嘴里依然恨道,等修路修出人命來,看你木琴还敢这么张狂吧! 她的话,恰被路过的四季和兰香两口子听到了,他俩也是掏出了杏钱心里老大不舒服的主儿,听到酸枣婆娘站在自家院子里出声咒骂,就觉得很出气,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4) 他俩是去给振书过六十大寿的,本來,按照山里人习俗,这做寿的事应该赶在春节期间过的,但是,上年春节前,家中发生了一系列事体,叫振书提不起一丁点儿兴致,孙子秋分当兵走人,弄得一家人忙乱了一个节前,一家老少牵肠挂肚地陪送秋分,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更为严重的是,二儿子四喜赌气不辞而别,远走他乡,对振书來说,不啻当头一棒,振书被打得晕头转向,就连过年的心思也沒有了,整日蔫头耷脑心灰意冷的,好在有金莲不住地劝讲,说二哥的出走也是命中注定有这一劫,由不得人的,将來回转之时,必是巧遇机缘,时來运转,定成大器的,一直以來,振书对金莲的话深信不疑,她的劝说,让自己堪堪恢复了些元气,并渐渐地放宽了心空儿,情绪也慢慢稳定好转起來,因而,振书决定,还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一來借此冲冲晦气,二來也把未过的寿辰补回來,要是还赶在春节过,那就不是六十大寿,而是成了六十一岁的狗尾巴寿了。 赶往老家的路上,兰香嘀咕道,木琴也太张狂哩,咋就敢把大伙儿积攒的这点钱统统掏腾出來,白白扔到大路上呢?也不怕日后还不上帐,叫村人把她给生吞活剥喽。 四季也说,我看着也玄乎,这路修不修的,也不打紧儿,咱不是照样见天儿进山出山的,也沒被困死在山旮旯里么,她真要是把咱的血汗钱白白扔到路上收不回來,我头一个蹲她家里要钱呢?沒有钱,我就把她家的院落给卖了,也得还咱呀。 俩人这么说着,径直进到了老家的宅院。 院子里很是热闹,锅屋里热气腾腾,不时地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这一天,被振书特意安排在星期天,上学的娃崽子们也都回到了家,四喜家的仨闺女、四季家的冬至和四方家的一双儿女,正在屋里院外窜蹦笑闹着,夏至在技术小组里太忙,早晨临走时跟兰香说好了,等中午上寿时一准儿赶回來,这时,出嫁到北山村的四季大丫头春儿,也早已携着丈夫郭仁來到老家帮忙,郭仁的到來,越发引得一群娃崽子疯上了天,他们扯住姐夫,掏兜摸包地要这儿要那儿,还沒脸沒腚地跟他厮混打闹,完全一副亲姐夫与小舅子的无赖做派。 振书赶忙驱散了这帮疯崽子,把郭仁让进屋里,说,甭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山野娃子,见不得好眉好脸呢? 堂屋里打扫得板板正正的,原本凌乱的家什被收拾得规规整整,桌凳也擦抹得干干净净,正堂的北墙上挂了一大幅寿联,是一整张大红的对子纸,上面用粗大的毛笔写就一个规整的大“寿”字,两边配上了一幅对联,上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是“寿比南山不老松”,全是振书的亲笔手迹。 娃崽子们全被赶到院子里玩耍,女人们都在锅屋里忙着炒菜做饭,屋里便只有几个男爷们坐着吸烟喝茶闲聊,在讲说了一些年景的话題后,几人便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村里集资修路的事情上。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5) 四季把酸枣婆娘咒骂的事学说了,又把自己跟兰香讲的话重复了一遍,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不满情绪。 四方道,这修路本是件好事,只是太性急哩,穿衣吃饭量家当,有多少东西招待多少客,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沒有钱,却硬要办,不是自家找难看么。 郭仁道,听我婶子沈玉花讲,这个木琴可是有大本事的女人呢?做事从來都是滴水不露的,想必她有了把握,要不的话,她怎会不知天高地厚地瞎指挥呀。 四方跟着附和道,也是呢?沒有金刚钻,哪敢去揽瓷器活儿呀。 四季不屑地道,屁儿哩,她要是真有了底气,咋还要惊动公社领导來替她撑腰哦,要不是看在振富叔情面上,谁也甭想掏走我的一分钱呢? 这时,金莲进到了屋子,她才从家里赶來,锅屋里的脏乱活,她是不屑动手的,她就像客儿一样,径直坐到堂屋门口边,听到几个人在议论修路的事,她冷不丁地插话道,木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呢?这条大路本是很规矩地从村口祖林坟地前经过的,因为路窄人少车少,祖林还能吸纳南山送來的气脉,特别是大南河在祖林前绕了个大弯子,在地理上叫玉带缠身,是个大好的格局,要是把现今儿的路拓宽了,走的人多,行的车多,就把这条玉带硬生生给拦腰截断了,南面的气脉过不來,这祖林的吉穴也就破了,村里肯定要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体來,人心散了,日子也就过不安宁咧,到那时,不管谁人再有多大本事,也都挽救不回來呢? 振书吃惊道,真的么,有这样厉害呀。 金莲绷紧了面皮,露出一丝惯常的神秘笑意,她说,你也是通晓阴阳地理的人,咋就会看不出來呢? 振书顿时羞红了脸面,好在他的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黑红一片,旁人都沒有察觉到,振书赶紧问道,那你说咋办,总不能因了修路,就把全村的脉气给糟蹋了吧! 金莲慢声细语地道,要么就不能动土修路,要么就把大路也拐个大弯子,跟南河靠齐,这样更好呢?叫做双带绕身,非但冲撞不了祖林气脉,还会增加聚气的力量,对咱村愈发好上加好了。 她的话,令在场的人立时茅塞顿开,都齐声赞道,这就是坏事变好事哩,真要是这样的话,掏出的钱也就不冤枉了呢? 郭仁敬佩地大加称赞金莲的神威,他说,三婶子真是神儿呀,要不咋会有那么多的人來敬拜呢?俺村的人都把你当神人讲呢? 金莲沒回声,她依旧端坐在门口边,神色淡然,不知是高兴还是不屑于接受这样露骨地夸赞。 振书担忧地说,这可是个大问題,要是大队动了工,哪还会顾及到祖宗坟地呀,只要是修路方便,哪怕把老祖林给推平喽,也是说不定的呀。 四季和四方也跟着担忧起來,觉得老李家所以能有今天的场面,完全是托赖祖林供出來的,要是真的因修路把林地脉气给断了,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简直不堪设想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6) 四方略微紧张地说道,咱得跟木琴那些村干部讲明这个理儿,叫他们在定路线的时辰,把老林给让出來,千万不敢胡來呢? 四季接道,你都想到天宫上哩,村干部会听你的么,他们都听木琴一个人的,叫他们往东去,就不敢往西瞥一眼呢?要我看,干脆发动村人去跟木琴讲,人多了,法不责众,又众怒难犯,她就得好生寻思寻思,或许这路线也就得改改哩。 振书一拍大腿道,好法子呢?就这样办哩,看木琴还敢不管不顾地把全村人都给得罪死呀。 这样的商议结果,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稳妥,刚刚泛起的焦虑也一扫而光,心情重新轻松了起來,气氛重又欢快热烈了,这时,夏至也从外面赶了回來,接着,热热的菜肴被悉数端了上來,吃长寿面,敬长寿酒,席面热闹异常。 吃过午饭,郭仁就想告辞回去的,桂花却蹲坐在墙角里开了腔儿,她也不避讳,守着一家人的面,问郭仁道,前些日子,我托春儿和你给等儿说媒的事咋样了,原先依靠着酸枣家的去说媒,三等两等就是不见个动静,急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二叔这个死鬼撇下一大家子人,自己一个儿出去厮混,弄得我有操不完的心呀,说罢,她又撩起衣襟,擦抹眼角上溢出的泪花。 桂花的话音一落,屋里的人全都失了好心情,四喜出门已经大半年了,开始的时候,他曾经给家里來过一封信,说是到了青岛的崂山,之后便音信皆无,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今天的席面上,独独少了他,众人只顾了议论改路线的事,竟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明显地冷落了桂花,一家老少一时不知说些啥好了。 郭仁赶忙接茬道,二婶,别心焦哦,我正托我婶子沈玉花说着呐,想來一定能说成的。 等儿也不害羞,马上插嘴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急哦,我自己去找婆家,不会赖在家里不走的。 桂花拉下脸骂道,死妮子,就选你能哩,甭想着在咱村找婆家哦,想找也得到山外福囤里去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呢?早有人跟我讲了,要是不听大人话,就撕烂你的嘴丫子打折你的腿脚,看还敢犟吧! 等儿立时撅起嘴巴出了屋子,进到锅屋里生闷气去了。 娘俩的言來语去,弄得一家人心里都挺不舒服的,振书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其他人也都像焦渴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喝茶,屋里热烈的气氛顿时沉落下來。 夏至圆场道,都慢些讲么,这么大个事情,咋能说啥就是啥呢?以后慢慢权衡好了,再说也不迟呀,说罢,自己溜出了屋子,到院外去了。 夏至满村子里寻人民。 他先跑到上午技术小组未完成的工地上找,公章和柱儿都说沒见,他又跑到酸杏家去问,酸杏女人说,人民和他爹去了镇上,给叶儿修屋去了,她家的屋顶一直漏雨,想必是前些日子刮大风时把屋瓦刮毁了。 夏至闷闷地踱到京儿的屋子里,把二婶桂花催促姐姐春儿两口子给等儿找婆家的事讲了,说,人民要够戗呢?二婶好像知道了俩人的事,看情形,是一百个不同意。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7) 京儿问道,那咋办,人民和等儿都热了盆了,见天儿黏糊在一块,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会是一出悲剧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这不是立马來给他通风报信,叫他赶快想法子嘛,估计等儿也会跟他讲的,我也就是跟着瞎操心撒急呗,一点儿用处也沒有。 京儿也跟着急,说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來,一块帮着出出主意,兴许能想出好法子來。 夜里,俩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來,闭紧了大门和堂屋门,拉出一副研究对策的架势,任凭柱儿和公章在门外怎样砸门,就是不开,最后,还是惊动了茂生,他出來说,是不是不在屋里呀,过会儿再來吧!柱儿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见着人民和夏至了这里來了,转眼就不见了。 就在京儿等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撮合人民和等儿的事时,不远处的振富家里,振书和振富也在头对着头地讲说着改路线的问題。 振书撂下饭碗后,径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刚要吃饭,见振书來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几杯,振书也不谦让,坐下与振富边喝酒边拉扯修路对祖林的伤害问題。 振书说,咱老弟兄俩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当亲兄弟待的,看來,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会改的了,可这路线得仔细掂量好喽,千万别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着,他就把金莲上午讲的那些道理细细地跟振富学说了一遍,并时不时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独特见解,最后的结论是,这路修修也行,但路线一定要谨慎地确定,绝不敢动了全村祖林的根脉儿。 经过振书一番阴阳风水地势气脉的解说,振富也觉得,这是个大事情,來不得半点儿马虎,他担心道,现今儿路线已经定哩,就在祖林边上经过,要是再改路线的话,还得重新测量估算,用工多不说,资金也是个大问題,现今儿,村里集的那点儿钱,仅够今冬动工买雷管炸药的费用,余下的缺口还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绕个大弯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书说,这修路本就是个长远之计,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会变了呢?咱祖祖辈辈安稳地生活在这儿,全赖了祖林气脉供着,特别是咱老李家门户的坟茔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随便摸出一个,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门户能有这么大,人气能这么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么,困难只在一时,影响的可是今后几辈子人的事呢?宁可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气脉也不敢破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振富直点头,说,是哩,是哩,祖林的脉气是破不得的,可这路线已经定下了,还上报了公社,咋能说改就改了呢?别说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级交代呢? 振书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吔,咱发动群众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线,不改的话就坚决不出工,也不让修,别说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沒办法呢?这就叫众怒难犯,谁人也沒有办法,再说了,这路是咱自己修给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碍着别人啥事嘛。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二)(8) 京儿问道,那咋办,人民和等儿都热了盆了,见天儿黏糊在一块,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会是一出悲剧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这不是立马來给他通风报信,叫他赶快想法子嘛,估计等儿也会跟他讲的,我也就是跟着瞎操心撒急呗,一点儿用处也沒有。 京儿也跟着急,说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來,一块帮着出出主意,兴许能想出好法子來。 夜里,俩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來,闭紧了大门和堂屋门,拉出一副研究对策的架势,任凭柱儿和公章在门外怎样砸门,就是不开,最后,还是惊动了茂生,他出來说,是不是不在屋里呀,过会儿再來吧!柱儿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见着人民和夏至了这里來了,转眼就不见了。 就在京儿等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撮合人民和等儿的事时,不远处的振富家里,振书和振富也在头对着头地讲说着改路线的问題。 振书撂下饭碗后,径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刚要吃饭,见振书來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几杯,振书也不谦让,坐下与振富边喝酒边拉扯修路对祖林的伤害问題。 振书说,咱老弟兄俩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当亲兄弟待的,看來,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会改的了,可这路线得仔细掂量好喽,千万别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着,他就把金莲上午讲的那些道理细细地跟振富学说了一遍,并时不时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独特见解,最后的结论是,这路修修也行,但路线一定要谨慎地确定,绝不敢动了全村祖林的根脉儿。 经过振书一番阴阳风水地势气脉的解说,振富也觉得,这是个大事情,來不得半点儿马虎,他担心道,现今儿路线已经定哩,就在祖林边上经过,要是再改路线的话,还得重新测量估算,用工多不说,资金也是个大问題,现今儿,村里集的那点儿钱,仅够今冬动工买雷管炸药的费用,余下的缺口还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绕个大弯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书说,这修路本就是个长远之计,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会变了呢?咱祖祖辈辈安稳地生活在这儿,全赖了祖林气脉供着,特别是咱老李家门户的坟茔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随便摸出一个,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门户能有这么大,人气能这么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么,困难只在一时,影响的可是今后几辈子人的事呢?宁可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气脉也不敢破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振富直点头,说,是哩,是哩,祖林的脉气是破不得的,可这路线已经定下了,还上报了公社,咋能说改就改了呢?别说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级交代呢? 振书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吔,咱发动群众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线,不改的话就坚决不出工,也不让修,别说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沒办法呢?这就叫众怒难犯,谁人也沒有办法,再说了,这路是咱自己修给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碍着别人啥事嘛。 振富道,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我不好明着讲的,你去试试吧!要是大多数村人都听,这事还能成,要是响应的人寥寥,这事只得罢手。 振书点头答应下來,说,你是村干部,当然不好明着去讲的,只要你心里赞同,我心里也就有了底嘞,反正我是小老百姓,不会有啥影响的,真要出了事体,谁也拿我沒法子,顶多说我思想有问題罢了,还能咋样呀。 嘴上虽是这么讲,心下却在骂道,这个老狐狸精,道行越來越深哩,又想当,又想立牌坊,好事露面子的事揽足占全哩,万一有个不好,就一推二六五,静等自家的好儿呢? 骂归骂,气归气,振书不敢有丝毫地犹豫,他出了振富的家门,立即投身到了修改路线的秘密串联活动中,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特别是涉及家门气运攸关的大事上,他绝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如日中天的家门气脉遭到人为破坏或损伤,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1) 开工的日子定在了农历十月初十,离小雪还有九天的时间。 在此之前,所有筹备工作初步就绪,所以说初步,是因为有一些准备工作显得非常匆忙,甚至可以说是勉强凑合的。 首先,这启动资金就不到位。 木琴通过公社,把县里的技术员请了來,对整个工程进行了实地测量和预算,要想完成这个工程,彻底畅通杏花村与镇子之间的通道,大约需要搬运五万立方土石,在保证村中各种生产生活不受影响的前提下,仅仅靠冬日农闲时间动手,就杏花村现有人力资源,恐怕沒有个三年左右时间是完不成的,况且,本地的山体均为花岗岩石构成,甭看坡面上密林丛生,土质肥沃,其实只有两三尺厚的浮土,下面全是坚硬的山石,若是不动用雷管炸药,就休想撼动了它,尽管公社沈书记一口答应说,只要你木琴能够尽快把这个工程上马,需要多少雷管炸药都成,甚或其他必需物品,公社也会尽量满足供应的,但是,公社是个清水衙门,属于铁公鸡似的主儿,钱一分也沒有,毛儿是一根也拔不去,所有的钱款,全由村子自己想办法來解决,虽说村里惊官动府地搞了些集资,但穷得叮当乱响的村人哪会有多少积蓄,不过是仰赖今年的买杏款而已,即使这样,也仅仅集了不到一万块钱,要想再多一丁点儿都沒有,这还跟榨油一般硬生生地榨出來的。 再者,人手不齐,人心也不齐,这是木琴万万沒有料到的。 按当初预想,有了启动资金,先行开山引路,人就不会闲着,只要把人引上了路,其他困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但是,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乐观了,从村干部们的反应中,木琴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危险信号,那就是人心不足,难以形成合力。 除了凤儿坚定地站在了木琴一边,尽心尽意地跑上跑下忙活,其他干部或多或少都有为难发愁情绪。虽然也围着木琴的指挥棒转圈,被动应付的思想暴露无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木琴叫振富到公社去联系雷管炸药等物品,振富來回跑了好几趟,就是联系不好,最后,还是叫茂林跑去一趟联系成的,茂林也不见得多么主动积极,叫他尽快把杏林管理的事情搞定了,好到时腾出人手上工地,他就是不着急,依旧按部就班地带着一群人东一榔头西一耙子地干活,不着急不冒烟,直到要动手修路了,终是沒有把林子里的事体弄完,留下个小尾巴搁在那里,其他村队干部多数也不急,拨拉一下挪动一个窝儿,一不拨拉了,就蹲在那儿等靠,也有心急的,却是仅凭了一腔热情,在一些大事难題上派不上用场,解决不了根本问題,由此可以想见,村人对修路的事情,也不会提起多大精神头儿的。 鉴于这种局面和状态,木琴很是担忧,她就去找沈书记,要求把工期再往后挪挪,反正整个工程的摊子太大,不是一个冬天就能完成的,先把村人的思想统一好了,把前期工作准备充足了,再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2) 沈书记一听就火了,他瞪着眼珠子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说,我都把你村工程当成全公社的重头戏上报县里了,还跟杜县长拍了胸脯子打了包票,你竟要打我的嘴巴么,门儿都沒有,小雪之前,工程必须上马,耽误了工期,我不仅要拿你试问,还要把你村的班子连锅端了,训得木琴抬不起头,睁不得眼,又委屈得喘不匀气,说不出话。 沈书记看见木琴难受的样子,心下也有些软了。虽然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他说,实在不行,一定得赶在大雪前哦,再不准往后拖了,最后,为了安抚木琴,沈书记还破天荒地咬牙跺脚大开金口,从紧张得捉襟见肘的公社财政里拨出了五千块钱,用于工程的启动资金,他说,这也就是你杏花村,你木琴哦,换了别村别人,那是青天白日做梦娶媳妇,想都不要想呢? 沈书记的恩威并施,让木琴沒有了一丁点儿退路,她也是咬牙跺脚地思忖道,既是这样了,晚干不如早干,早早上马,人们沒有了退路,人心也就安定了。 回到村里后,木琴召开了头头脑脑们的紧急会议,她把公社态度数说了一通,特别是把公社拨款的事有意夸大了一番,叫干部们都明白,这个工程已不是杏花村自家的事了,而是涉及到了全公社的头等大事,谁也沒了退路,只能上马大干特干了,会议气氛很是沉闷,很少有人插话发言,大多的时候,只有木琴一个人在讲,一个人在分工布置任务,这次会议,成为木琴执政以來的头一次“一言堂”会议。 会后,众人怀揣着各自心思,都默不着声地散去了,木琴突然觉得很累,心神疲惫,似乎体内的气力在一点一点地外泄,原本充盈的心胸渐渐要干瘪下來,她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了支撑,沒有了依靠,甚至连说话的欲望都沒有了。 闷闷地回到家里时,茂生已经上床睡下了,他打着低微均匀的鼾声,一起一顿,一轻一重,一急一缓,声音浑厚,而尾音却又细若游丝,安稳香甜。 木琴不想惊醒茂生,她知道,茂生一天到晚为家里家外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奔波劳顿,已经够疲乏的了,她静静地坐在杌子上,端详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听着粗糙的鼻孔里发出类似乐音般的鼾声,心下竟然羡慕起來,这是她在二十几年來俩人共同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感受,细想起來,她又不知自己羡慕男人的哪一方面,若论活路劳累,茂生几乎是一个人挣命地收拾着一家五口人的田地,她基本插不上手,搭不上力,京儿又一心扑在了林子里,大部分时间耗在了杏林管理上,茂生的体力支出,要远远大于家里任何人,论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沒有哪样不是茂生亲自操持的,包括了一家人的午饭和晚饭,甚至连院落里的扫扫抹抹也是他一人干得多,其他人干得少,今晚,木琴却异常地羡慕起他來,觉得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清净最幸福的人,有滋有味地看护着自家小日子,吃得舒心,干得舒心,睡得更是舒心,也有烦劳气闷的时候,雷霆般光火发作一通儿,便立马气消闷散,依旧热切地奔自己的小日月,任凭院外风起云涌骤雨滂沱,与己毫无干连。 或许自己羡慕的,正是茂生这种与世无争的心态吧!她想。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3) 这时,西院里传出一阵阵嬉笑打闹的声响,又是京儿几个崽子在闲扯打聊,这种只有年轻人集聚起來才能有的热闹气氛,把木琴引出了屋子,她站在院墙根下,静听了一会儿,也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些啥儿,但气氛依旧热烈,不时地参杂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她也想到西院里去掺合一下,以缓解内心的郁闷,刚移动了几步,又止住了脚步,她知道,无论是年龄,还是现有身份,她都不适合去掺合,若是去了,只能让娃崽们败兴,自己也觉无趣,悄悄地躲在旁边偷听,反倒能感受几分年轻人独有的青春和活力。 正这么愣愣出神的时候,冷不丁儿传來屋门响动的声音,是茂生起來小解,茂生疑惑地问木琴,你咋在冷地里站着,不怕风寒呀,木琴笑笑道,睡不着,出來透透气,茂生解完,见木琴还是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就担心她的病症又开始犯了,他说,夜也深哩,赶紧屋里睡去吧!说着,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拉进了温暖的屋子。 木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性和不可逆转的气势,大大出乎木琴的意料,木琴被夹在了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身不由己地被抛起在风口浪尖上,措手不及,又束手无策。 在此之前,木琴已经得到了一些零星的警示信息。 洋行曾对木琴说,我听到点儿风声,好像有些人不老实,要在工程上弄景儿,具体是啥景儿,我也弄不清,你要注意呢?当时,木琴还取笑洋行道,小小年纪,前怕狼后怕虎的,还能干事不,洋行回道,千万别太大意吔,我得好好替你侦查侦查再讲,因为工期比预想的提前了一些日子,洋行的侦查结果就一直沒有出來,夏至也曾跟京儿提说过,好像有人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可能要给大队出难題,叫京儿给木琴提提醒儿,别到时弄出事体來,又要节外生枝,京儿也沒当回事,在吃饭的时辰,他轻描淡写地跟木琴提了一下,并嘲笑夏至是怕上工地吃苦受累呐,木琴回道,恐怕是你怕吃苦吧!这事也就过去了,谁也沒往心里去。 直到开工前一天晚上,酸枣慌慌地來到木琴家,当时,木琴不在家,还呆在大队办公室里,跟村干部们紧张地商量着工程的事,家里只有茂生一人,在捣鼓着明天上工所用的家什,酸枣边与茂生闲扯,边等候木琴回來,等了大半天,不见木琴的影子,他就跟茂生讲了自己隐约听到的一些对开工不利的信息。 他说,我咋听说明儿开工,有人要弄事体呢?这几天,晚生娘窜里窜外的,跟一些人家跑得很近,说是什么祖林路线的,好像不想叫修路呢?我想问个明白,她就一直背着我,死也不说,怕我给张扬出去了。 茂生很是惊讶,他说,明儿就开工哩,谁还能阻得住哦,再说,这修路是个好事,旧社会里,地主老财们都把修路当成行善积德的事來做,咱为自己修路,咋还会有人阻拦呀。 酸枣也说不出明天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他能肯定,一定会有事发生的,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他嘱咐茂生,一定要叫木琴警醒些,自己夜里再盘问盘问婆娘,一旦得了实信,就立马过來告知,说罢,他急急地回了自家院落。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4) 待木琴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三更天了。 夜里的会议开得很不顺利,原本都定好了的路线,又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这路线要重新规划,不的话,就要影响到全村祖林坟茔地的气脉,当时,木琴很是惊讶,问咋啦!茂林说,村里有不少人在讲,说咱村的祖林是块福地,才保着全村老少十几辈人平平安安地过日月,现今儿确定的路线,正好把福地变成了凶地,都怕这么修路要修出灾祸來呢?凤儿大惑不解,问道,咱不修路的时辰,不也是见天儿从坟茔地边走么,咋就沒有破坏了祖林,现今儿要修了,就会破了呢?振富接道,是这儿,原先的路窄,人少车少,不会截断气脉,一旦把路拓宽了,人多车多,便会把气脉给压断了,接着,他就把振书讲说的那一套理论原样搬了出來,说得参加会议的人顿时不安起來,一个个交头接耳:“嗡嗡”成一片。 木琴颇感意外,说为了确定路线,咱也不是开过一次会哩,咋当时不提出來,现今儿路线也确定好了,规划搞出來了,还上报了公社,明儿就要开工,现在又提说路线的事,早就晚了三春了,我看,就按原计划不变,咱搞的不是娃崽儿们戏耍,想咋样就咋样,这是搞大工程,得按科学施工办理,听不得迷信传言的,要是像振富叔讲的那样,把路线绕成个大圈子,得花费多少的人工和财力哦,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是脱裤子放屁,沒事找事么。 木琴“乒乒乓乓”地一顿磕碰,把在场的人说憋了气,人们不再出头反对,只是闷闷地吸烟,更不答话,振富也是老大沒趣,他叨咕道,我也就是说说,沒啥哩,沒啥哩,这种境况,让木琴心里极不舒服,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头,但又一时琢磨不透。 茂生一直沒睡,等着木琴,见到她回來,就把酸枣來过的事讲了,让木琴多加小心,别弄出啥事体來,木琴顿时警觉了起來,想到今晚的会议变故,又联想到洋行和夏至的话,觉得看似简单的问題,实则一点儿也不简单,沒有风声,肯定翻不起浪花來,她想找酸枣细谈谈,但深更半夜的,只好忍住了,她又想,还会有啥事嘛,夜里都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全安排妥当了,大小干部们也都分了工,制定了标准和责任制,虽说有人对路线存有不同意见,但也沒听他们说啥意外的事情,既是安排妥当的事,又是牵动公社涉及全村人的大事,不是谁人想阻拦,就能阻拦得了的,明天就按既定方案实施,看看能有啥样的事情闹出來,这么想着,她也就安心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一家人早早地起了床,匆匆地吃过早饭,木琴便赶到村南路口上,按照商定的计划,整个工程就从村路口的祖林边开始动工,沿着原有路基拓宽,逐渐向山外铺展伸延。 其时,野外正刮着凛凛寒风,四野的枯草被吹得低伏抖动着,发出“沙沙”地轻响,山峦间漫起一阵又一阵风穿丛林生发出的隐隐涛声,忽而近了,忽而又远远遁去,这时,天空铁青一片,有乌蒙蒙的稠云匀匀地涂抹在山峦上空,空气阴冷潮湿,像有雨的样子,却又不见得一时半刻就能下下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5) 那条带子般弯弯曲曲飘出山外的小路,静静地卧在山脚下,路中间被行人踩踏得光秃秃一片,现出灰白色的土石真面目,路两旁却拥挤着厚密杂乱的枯草,泛着灰暗色调,于是,这条山路就如一条灰白色镶嵌着暗色边牙的绸带,在山中寒风的吹拂下,翻卷着,扭曲着,飘荡在大山腹地,又一路招摇渐远,向山外的世界流窜而去。 小路靠西山的坡脚上,簇拥着大小不等高矮不一的坟丘,掩沒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中,随了山内漫起的阵阵寒风吹摇,似隐似现,这便是全村人的祖林坟茔地。 据说,勘查下这块坟场的,是一位來自南方的风水先生,当时,这位先生是为了探勘北方风水宝地,再动用挑沟填坑镇符等等卑劣手段,将其毁掉,以便把北方山水孕育出的钟灵毓秀们的胎气,统统赶往南方,这样,北方便出不得官宦大家名人雅士,而南方的精英才俊人物辈出,世代承传,当时,这位先生为了追寻一股龙脉,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终于來到了杏花村,因了劳累饥饿,筋疲力尽,昏倒在村口上,被李家先人救起,接入家中悉心照顾,待痊愈后,这位先生为报答村人的救命之恩,就给指点了这块坟地,他曾说,这虽不是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却也称得上一块福地,使用后,可保村里一辈辈人安安稳稳地度日,出有衣蔽体,入有饭果腹,更保村人子嗣不绝,繁衍生息不止,不管世间怎样天翻地覆动荡不安,也不会触到村人半根毫毛,他还预言到,几百年后,此地当出息一批能人來,虽有动荡,却非坏事,何况,那已是数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管它作甚,村人当然听信了先生的话,觉得只要不发生东海那样的灭顶水灾,又能平平安安地过日月,不愁吃不愁穿,到哪儿去寻这样的好事吔,就悉数按照他的指点,盘下了这块林地。 时至今日,全村的先人就统统被安置在这片坡脚下,年年岁岁接受后人的祭奠跪拜,之后,杏花村后人们的最后归宿,也将是这里,一些年纪大的人,则日夜惦记着这块荒凉凌乱的山坡。 那里早已集聚了一部分人,都拿着镐锨锤钎及土筐推车之类的工具,人们或坐或蹲或站,在轻松地闲聊笑闹着,一派平静安然的景象。 木琴的到來,似乎破坏了众人谈笑的氛围,人们都有意识地收敛了些肆无忌惮的张扬架势和夸张嘴脸,变得节制而又乖顺,这就是山里人惯有的脾性,毕竟,木琴是执掌一方的官,所谓官尊民卑,这种千百年來浸润于骨子里而不能剔除的观念,早已经根深蒂固,有些人主动跟木琴打着招呼,并趋前探问一些修路方面的细节,一切都显得安然无事,决沒有一丁点儿闹事的迹象。 事发后,木琴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拥护自己修路主张的人,而且,他们积极响应大队的号召,早早來到工地上,当然不会显露出事发前的什么征兆,但是,正是这种无意识中显露出的假象,让木琴沒有丝毫思想准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木琴的被动局势和尴尬境地。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6)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即将开始的工地上依然是这些人,还不到原定人数的三分之一。 这时,洋行急匆匆地跑來,拎在手中的篮子里装满了鞭炮,他放下篮子,把木琴扯到一边,焦急地道,我爹夜里感冒发烧,來不了了,叫我先把鞭炮送來,怕耽误了开工的时辰,说罢,他又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递给木琴,说,这是盛雷管炸药仓库的钥匙,也叫我捎给你。 木琴很是愕然,说昨晚还好好的,咋就着风寒了呢? 洋行的脸色也是不好看,他担心道,我也纳闷呐,看样子不像是感冒,可就是躺在床上,到现今儿还未起呢?嫂子,我咋看今儿好像不对头哦。 木琴沒吱声,但心里也是犯嘀咕,要是往常,振富是会计,还与茂青共同掌管着工地仓库的钥匙,是应该早來的,但是,振富竟然莫名其妙地病了,茂青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子,茂林昨晚散会时就请了假,说是要带雪娥到公社医院去瞧病,雪娥身子不舒服已经有些日子了,早看了早赶回來,木琴当然要准假,她还关心地询问道,雪娥得了啥病症,咋一直沒听说哦,茂林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沒说清楚是啥样的病症状况,只是说一瞧完就回來,不会耽搁了工程的,现在想來,恐怕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的话,咋会这样巧合呢?几个主要人物都不能及时赶到工程现场,这不得不叫人费思量,更为重要的是,上工的人数少得可怜,仅仅來了三分之一还不到,那些人呢? 正焦急间,凤儿一溜小跑地來到木琴跟前,她把木琴扯到旁边说,有人正在村里鼓动一些人不來上工呐,还宣扬说,要是不改路线的话,就坚决不叫动工。 木琴心下吃惊,也验证了刚才洋行的担惊,她知道,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弄景儿呢?通过昨晚振富讲说的话语,就可以明白是谁了,而且,现场的这些人当中,李姓的人家沒几个,就更验证了这一点,木琴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一场真正危机,是自己來到杏花村十几年來第一次与村人面对面硬碰硬地较量,所有的遮掩都已撕破,这是一场裸地对抗,输赢难定,胜败难料,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顺应那些人的无理要求,把尚未动手的工程暂停下來,重新规划设计,就此遭受的损失也是巨大的,一方面,自己刚刚树立起來的威望将严重受挫,如此下去,不仅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恐怕今后真就会出现令出不行、令禁不止的局面了,到那时,杏花村将会面临一种怎样的混乱局面,木琴不敢想象,另一方面,大队将因此遭受重大损失,如若把工程随意地绕个大圈子,加大了现有工程量不说,下面河川里全村最好的几百亩良田将被占用殆尽,这个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更是不可挽回的,另一条路就是,坚决按照原定计划施工,这种违背村人意愿的做法,也是极其危险的,试想,村人对祖林的重视程度,就跟对待自己性命一般,宁可自己露宿荒野,也不敢动用祖林里的一锨土,要是木琴一意孤行,势必遭到更多村人的反对,不仅修路计划要落空,恐怕还会引发更大的骚乱。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7) 木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掂量着,权衡着,身后的人们似乎也知晓了事情原委,都在眼巴巴地盯看着她,这是一个让木琴近乎窒息了的时刻,原本热闹的路口顿时安静下來,安静得吓人,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儿,足足一顿饭的工夫,让木琴感觉到了时间的残酷无情,你想叫时间过得慢一些,好留出更多的空闲來分析决断,时间却在飞快地溜走,甚或溜走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快了。 木琴不停地來回踱着步子,她走到茂生跟前时,竟出人意料地顺手拿过他手中的旱烟袋,不假思索地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立时,她被辛辣的旱烟呛得剧烈咳嗽起來,脸色紫红,泪花溅出了眼窝,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费力地呕着,却什么东西也沒有呕出來,茂生吓呆了,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众人也都诧异地望着木琴,眼里现出同情又迷茫的神情。 凤儿上前夺下烟袋,说道,嫂子,你这是做啥吔,咋能自己糟蹋自己呢?甭管那些人怎样找茬弄景儿,咱还是干咱的,看他们能咋样。 木琴已经停止了恶心呕吐,她蹲了半晌儿,终于站起身子,对洋行等几个年轻人说道,把鞭炮点响,咱这就开工,还是按原來设计的方案施工,有啥乱子,我一个人担了,沒有你们一点儿事呀。 洋行大声地应道,好哩,咱这就点鞭开工,看谁敢來阻拦。 说罢,洋行带着几个年轻人,把篮子里的十支鞭炮全都拿出來,就着路边树枝,长长地挂起了一排,凤儿跟身边的人要了只煤油打火机,递给木琴,说,嫂子,这鞭就由你先來点,俺们都跟着点,看看响儿不。 木琴接过打火机,颤巍巍地点燃了第一支鞭炮,随着一声沉闷的鞭响,立时又引带起其他的鞭响,霎时,村南路口上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鞭炮声,腾起一股股浓烟,在清冷阴湿的空气中升起,泛着浓烈的灰硝味儿,漫过村落,漫向阴冷不安的四野,一直飘向空旷的远方,于一片深远渺茫处隐隐消散。 木琴大力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吆喝着身边的人们说,咱杏花村修路工程正式施工了,大家伙儿就按分工抓紧干吧!时间不等人哦。 于是,村南路口上立时传來钎镐与山石激烈碰撞的声响,在阴湿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刺耳惊人。 临近中午散工的时辰,公社小通信员骑了辆破自行车急匆匆地赶來,通知木琴立马赶往公社开会,木琴问是啥内容,通信员说,可能是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会议。 木琴不敢怠慢,她放下铁锨,对凤儿交代了一番工地上的事,叫她先顶着,茂林一过晌儿就能回來,下午的活计,由他俩人负责,木琴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灰,就马不停蹄地向公社赶去。 因了离家近,中午的时候,干活的人都回到自家吃午饭,只留下了京儿和洋行几个年轻崽子,看护着工地。 此时,天仍然阴着,空气中的水气愈加浓湿,像要滴下水珠來,冷风还在“嗖嗖”地刮着,丝丝的寒气直往裤脚袖筒衣领子里灌,京儿们躲在路边低洼的地方,在地上升起一堆火來,怀揣着手,缩着脖子,堪堪躲避着四下里侵來的风寒,他们一边烘烤着火,一边议论着今儿开工的不利局面。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8) 京儿说,也不知这路能不能修得成,看今儿的架势,要够戗呢? 柱儿埋怨道,夏至早就看出事体不好,叫你跟大娘讲的,你还取笑他胆小怕累,这不,真就出事哩。 京儿回道,他今儿就沒有來呢?说他胆小怕累,还冤屈了么,不仅他,连公章也躲在家里不敢朝面呢? 洋行气道,他们的老子都沒來,他俩能敢來么,又说道,咋修不成的,咱不是正在修么。 柱儿小心地堵他道,虽是在修,就这几个毛人,几把锨镐,啥时能修完吔。 洋行垂下眼皮,沒有吭声。 人民一直沒有说话,他围着火堆转圈烘烤着身子,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有些潮湿的树枝,弄得周围浓烟翻滚,呛得围坐四周的几个人直咳嗽。 洋行心烦意乱地嫌道,求求你安稳些吧!让火自己慢慢着不就行了么,越捣鼓越不爱冒火呢? 人民不再捅鼓火堆,却又坐不住,就在路边上溜达,远远看见茂林和雪娥结伴走來,人民像遇见救星一般,急急地迎上去,他兴奋地说道,茂林哥,嫂子,你俩可回哩,快点帮着木琴嫂子想想办法吧!这样下去可咋行哦。 茂林瞥一眼锨镐推车陈横一地的工地,问道,咋啦!不是已经开工了么。 人民就把上午的情况讲说了一遍,这时,又有几个崽子围拢上來,七嘴八舌地帮着人民把事情经过讲说得愈加详细,只有洋行依旧蹲坐在火堆旁沒动身。 茂林故作惊讶地道,这哪成哦,我在路上遇见木琴,她也沒说啥,就是让我下午领着人继续干呢?等我回家吃了饭,就立马过來,看谁人敢阻拦工程,说罢,拽着雪娥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几个崽子又回到火堆旁,就就听洋行道,跟他讲又有啥用,要是他真的想帮木琴嫂子,咋非要赶在今儿第一天开工的日子去瞧病呀,恐怕他心里也一样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 洋行的话,让几个涉世不深的崽子恍然大悟,都觉得洋行的话有道理,会不会茂林也是站在反对人一边的,并就此展开了狗咬狗般地争论。 人民说,不仅是茂林了,你们老李家也沒來几个呢?其他人都是反对修路的嘞。 洋行嘲笑道,你爹也沒來呢?是不是也反对修路哦。 人民辩解道,不会的,我爹一直赞同修路,还一再地给我嫂子打气,咋会反对呀。 洋行伸了个懒腰,说,那咋沒见他的影子呐。 人民的脸顿时红了,他不再搭腔,而是转身朝村子里一溜儿小跑而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家院子,就见嫂子凤儿正与爹酸杏商量着什么? 人民进门就问酸杏道,爹,你咋沒去出工哦,村里有人在讲说你呢? 酸杏沒理人民,甚至连眼皮也沒抬一下,他依旧与风儿商量着工程上的事情。 娘见人民回來了,便把他扯进了锅屋,催他赶快吃饭,说,饿了吧!人民说,村人都不去工地,我爹也不去,我嫂子和木琴嫂子干着急沒办法,这不是在拆自家的台嘛。 酸杏女人回道,可不敢这样讲你爹,他原本想去的,见村里有人鼓动村人不出工,就做几家人的工作去哩,也是刚刚回來,饭还沒吃呢? 人民大感意外,说,爹现今儿还能做谁人的工作,还有哪家愿听爹的。 酸杏女人说,我也不知呢?想是去做咱门里人的工作吧!这些人还是愿意听你爹的。 人民心下有了底儿,他大口大口地扒拉完饭,撂下饭碗就往工地上奔,他不愿跟爹照面,很长时间以來,酸杏的脾气变得越來越犟,越來越古怪,不管人民是好心还是歪心,冷不丁儿地就会被他熊上一顿,见了人民,酸杏就从沒有个好脸色。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9) 谁也沒有料到,下午的工地上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村人吃过午饭后,又都66续续地回到了工地,比起上午來,下午到工地的人明显地多了,包括贺姓家的大部分、宋姓家的一部分和李姓家的小部分,合起來,也占了全村劳力的一半左右。 这时,酸杏也扛着一把铁锨來了,他的到來,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酸杏的到來,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是,仍然沒有见到茂林的影子,这让京儿们大感意外。 凤儿跟酸杏打了声招呼,说,爹來哩,酸杏点点头,回道,來哩,來哩,说罢,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了下來,静候着开工干活。 因为茂林和振富都沒有到场,这开工的哨子便临时由凤儿吹了,哨子一响,村人立即投入到劳动中,工地上顿时响起了钎镐声和吆喝声,场面也立时热闹起來。 刚刚干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村里就涌出一群人來,走在前面的是振书和四季爷俩,后面跟着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人,有人还挎着篮子,扛着桌子,一行人呼呼啦啦地來到村口,径直穿过工地,进到旁边的祖林里,他们开始安放桌子,摆放供品,点燃烧纸,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立时,坟茔地里就有缕缕青烟冒了起來,在潮湿凝重的空气里漫漶着,又缕缕流荡于凌乱荒凉的大小坟丘间。 这时,就有女人扯直了嗓门儿干嚎起來,还一边数说着,是酸枣婆娘,她的嗓门儿响,嚎声亮,数说的声音清楚地钻进了在场人的耳朵里,她说,可怜的老祖宗哎,你在阴间里好好睁开你的大眼看着哦,都是谁人要挖你的命脉扒你的命门儿哟,你老儿为下的后代都变成了白眼狼,不想叫你老儿安静也就罢了,还要搅得全村人不得安宁呢?这些吃天刀的贼人哟,就得叫老天爷打响雷劈了下天火烧了,才能保得住村人平安无事呀。 她的声音刚落,立即引來一片叫骂声,说看谁敢动祖林周遭一锨土,咱就跟他拼命呀,咱是为了全村人死的,是为集体利益死的,**都讲哩,这么死,是重于泰山呢? 工地上的人停止了手中活计,全都愣愣地呆看着,像看一出从天而降的戏剧,酸枣婆娘的话重重击打在村人心坎上,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关于修路与祖林之间的厉害冲突,村人大都知道一些,具体的也都说不上來,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这路线若要不更改,就要破坏了祖林风水,就会给村人以及村人的后代带來不敢想像的灾祸,上午前來施工的人们,大多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便义无反顾地來了,下午赶來的人,多数是些等待观望的中间派,见上午已经开工,也沒有人敢怎样,再加上酸杏一上午的劝说,也就随大流儿地來了,眼见得现今儿的阵势,再加上祖林里传出诅咒叫骂的声音,心下先自惶愧,他们一个个都停住了手脚,有了后悔退却的意思。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10) 正这么愣怔的时辰,金莲也來到了祖林边上,她穿着齐整整的衣服,梳着油光光的头,手里拿着条雪白的毛巾,招招摇摇地进了祖林,她对公爹振书说,咱得给先人磕头赔情呀,别叫先人们怪罪哩。 振书立即明白了金莲的意思,他招呼着随來的人群退出祖林,來到坡下工地上,带头跪下磕头作揖,一行人也都随着他跪在了工地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好像刚刚铺展开的工地成了一大拜祭道场。 工地上的人都在看着凤儿,因为她是工地上的负责人,她不说话,谁也沒打谱动身干活。 凤儿冷眼旁观着振书们的举动,见他们已经彻底地撕下了脸皮,摆出了一副无赖相儿,火气也被激起了,她高声喊道,继续干活呀,有啥事我顶着呢?天塌不下來,说罢,她率先抡起尖镐,在下跪的人身边干了起來,溅飞的石粒土末便落在了跪着的人身上。 京儿几个崽子紧随其后,跪着的人群里,他们有意抡圆了镐锨,溅起更多的石粒土末,全落到了跪拜着的人们头脸衣服上。 人群立刻骚乱起來,有人就破口大骂,有人就要上前抢夺铁锨钎镐,酸枣婆娘还窜到凤儿跟前,用指尖点着凤儿的鼻子,大骂她不识好歹未安好心,这时,人群已经大乱,京儿和洋行几个崽子在与人推搡着,争夺着,并有了拳來脚去的意思,眼见一场混战就要发生。 凤儿真是急了,她伸手把婶娘的手指一巴掌打开,说,你老儿趁早回去,这儿沒有你啥事吔,再要这么瞎搅合,丢脸丢腚的是你呢? 酸枣婆娘沒想到身为亲侄媳妇的凤儿,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自己下不來台面,她顺势躺倒在地上,边打滚边哭喊道,了不得呀,亲侄媳妇都敢打婶娘哟,这是啥世道吔,我也沒脸活了,就让她打死我好哩,叫罢,她又匍匐到凤儿跟前,一把扯住凤儿的一只脚脖子,死死抱定不撒手,她的撒泼模样和尖声喊叫,越发加剧了工地上瞪眼攥拳的双方之间贴身冲突,工地上终于出现了对骂、撕扯、扭打的场面,拜祭道场又演变成群殴战场。 先是几个崽子跟拜祭的人对打,其他人本是远远地站着围观看热闹的,一见到自家娃崽儿跟人打了起來,而且还是人少势弱,寡不敌众,堪堪就要吃亏,他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于是,不管是亲娘老子,还是亲戚门里的,均撸胳膊挽袖子地一齐上了阵,加入了一场稀里糊涂的群殴团战,工地上立时乱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人跟谁人是一伙儿的,到处传出叫骂怒吼的声音。 洋行想是打红了眼,他抡圆了锨把,在人群中四处游走,吓得两派人在忙活对手的同时,还得时时留神,不要叫洋行的铁锨把招呼到自家身上,于是,洋行的铁锨把轮到哪里,哪里就会闪出一块大大的空场,铁锨把的触及范围不断移动,撕扯叫骂的人群也便不时地移动躲闪着,从东挪到西,又从南挪到北,洋行又一时兴起,奔到祖林里,将供桌掀翻了个个儿,那些临时拼凑起來的供品滚落了一地,汤汤水水的也洒了一地,京儿和人民见洋行动了真格的,自然不会怠慢,他俩又拿出当年到县城教训姚金方的帮凶架势,紧随其后,将掀翻了的桌子抬起來,对着山石狠狠摔去,把振书家的饭桌子摔了个四仰八叉,仅剩了一条腿还连在破损的桌面上,但也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半残废。 谁也沒有注意到,酸杏是啥时站到了祖林与工地之间的高埂上,更沒有注意,他手里啥时攥着本是凤儿的上工哨子,他把哨子含进嘴里,使劲儿吹了几下,又厉声怒喝道,够哩,还都要你们的狗脸狗腚吧!就连吃屎的娃崽儿,也比你们强百倍呢? 人们听到了急促地哨子声和久违了的呵斥声,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手脚,此时,酸杏脸色紫黑,两只通红的眼珠子像要瞪出來,一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架势。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三)(11) 见场面暂时静了下來,酸杏立即跟上道,都是多少辈子人相亲相守了几百年,才有了今儿的村子和老少乡亲,咋一句话不和,就动锨动镐的,老祖宗就在咱跟前的地下手拉手脸对脸地看着呐,不知道羞臊脸红么,本來,今儿这个事体由不着我來讲,可老天爷的眼睛不瞎呀,大路众人踩,向情向不着理呢?你们寻思寻思,只说修路截断了气脉,谁又见着气脉是啥样的了,原先咱一直走这条路,车碾脚踩了几百年,咋就沒踩断了气脉,碾绝了儿孙呐,现今儿,想修条进钱财的大道,就会把全村人送进绝路咧,简直是胡说八道,青天白日地哄鬼呢?再讲了,真要把这路线拐到南大河边,大家伙儿都睁开眼睛看看,得占用多少上好的良田,是几百亩旱涝保收的肥地吔,咱全村人能年年吃上饱饭,要不指靠着这点儿田地,恐怕早就喝西北风去哩,真要把它给毁了,就等于毁了咱村的命根子呀,大家伙儿都拍着胸脯子问问自己,是荒坡里死去的先人重要,还是活着的后人娃崽儿们的命要紧。 这一席话,说得不少人低下了头,全都一声不吭,毕竟酸杏在村人中有着几十年的威望,所谓虎老威风在,在村人心目中,酸杏仍然是一条血性十足的汉子,是一个响当当的角色,因而,酸杏的出场,不得不让村人私下里仔细琢磨琢磨。 坐在地上的酸枣婆娘本就见不得兄嫂张扬,见酸杏出來搅局,气冲丹田,她拍着巴掌,指桑骂槐地叫骂起來,说道,谁的裤腰沒掖好哦,又冒出个管闲事的來,早先该管的时辰,不知藏掖在哪儿咧,轮不到管的时候,竟又冒出來,是闻着啥香味儿,想沾花护草了吧! 这句话太损了,损得一些老实人都不敢往耳朵里装,酸杏脸色“嗖”地变了颜色,他重又瞪起红眼珠子,厉声喝道,二弟,你不快把自家婆娘弄屋里去,还在这儿丢人现眼么,再不走,我就要喊人教训她哩。 这婆娘刚要再说些什么?被酸枣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对准了婆娘的嘴巴就是狠狠一巴掌,硬生生地把尚未出口的话给打回了肚子里,打罢,酸枣也不说话,更不待婆娘做出反应,像平日扛麻袋般,哈腰拾起婆娘,扛在了自己肩头上,任凭婆娘怎样地挣扎叫骂,他不理不睬,大步地扛回了村子。 酸枣婆娘一离开,工地上彻底地安静下來,人们都看到了今天的闹场,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酸杏的话入情入理,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赞同,谁还会傻到继续闹事,叫人家像扛麻袋一般地给扛进村里,再者说,就今天的这个架势,几个小崽子横眉竖目跃跃欲试的样子,一些大人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自家娃崽儿们的安危,谁想再出头,恐怕都不会落下啥好儿來,于是,气势汹汹前來闹事的人不待别人招呼,一个个沒脸沒腚地灰溜溜散了,振书一家人更是灰头土脸地拾掇起地上的破桌破碗,不声不响地走了,空留下身后一地的笑料和话柄。 这时,阴了一整天的空中,开始飘落下毛毛细雨,雨丝若轻飘的牛毛,无声无息地从阴冷的空中散落,钻进同样泛着阴冷湿气的山环坡地里,钻进人们略显单薄的衣服里,人们重又开始了劳动,沒有了初时的喧哗热闹,只有到处响起的钎锤与石粒磨擦碰撞之声,渐渐地,雨丝里竟然夹带着片片雪花,从灰蒙蒙的云层里簌簌飘下,一旦接触到衣襟地皮,便化为细小的水珠,立即浸入,不见了影踪,只留下一小滩深色的水迹,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沒有了雨丝,仅剩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飞舞飘摇,落在衣襟地皮上,便不再溶化,而是慢慢积攒着,覆盖着,堆积着,于是,人们的头顶上、衣服上渐渐现出灰白的颜色,随着身体的挪移抖动,簌簌地剥落一层,不一会儿,又会有新的一层灰白色慢慢附着了上去。 远处的崇山峻岭已隐隐躲进了雪花罩起的帘布背后,山头坡脚上覆上了一层愈來愈清晰的白白雪迹,就像一位位华发丛生的沧桑老人,站立在漫天垂白的天日里,静静等候着漫长冬季毅然决然地缓缓走來。 一九八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飘然降临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四)(1) 天已经擦黑,茂生也已做好了晚饭,放进锅里温热着,他和京儿等木琴回來吃饭。 在下午的工地上,平日老实憨厚的茂生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这场突如其來的混战,他当然沒有像其他人那样大打出手,而是看到京儿身陷被挨打的危险境地,就挺身而出,如老母鸡看护鸡仔般转悠在京儿的周围,明着是劝架,实则保护着京儿不要被人打了,尤是这样,他的身上手脚上无意中也被挨上了几下不长眼的拳脚,他的衣服前襟,还被洋行抡圆了的铁锨把扯了个大口子,耷拉下來的衣襟像面小旗似的呼扇在胸前。 回到家里,他手忙脚乱地做好饭,就坐在锅灶旁笨手笨脚地缝补着衣襟,他要赶在木琴回家前,尽快把破损的衣服缝补好,要是叫木琴见到了,肯定要被指责一番的,木琴最见不得掐架骂人的无赖相儿,她的脾性,茂生是最熟悉不过了。 虽是有茂生在身边看护着,因了太过逞能疯狂,京儿的身上也落下了几处伤痕,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瘀肿,好在这次打架不是他一个人的冲动行为,而是为了围护大局,围护公众利益不受侵犯,因而,打架的理由充足,又能站得住脚,京儿便不怕木琴说些什么?再者,身上的瘀伤都在肩头后背的,不脱下了衣服,谁也不会发现,木琴总不会逼迫自己脱光了衣服來检查吧!所以,京儿不担心自己,反而替爹担心,他一个劲儿地催爹,快点儿把衣前襟缝补好。 天完全黑了下來,依然沒见木琴的身影,茂生坐不住了,他叫京儿去路上迎迎,说雪大路滑,别出了啥意外,京儿刚出门,正好遇见前來借睡的人民和玩耍的洋行,仨人就结伴上了路。 人民也像京儿一样,身上几处都落下了伤痕,脸面上还被人给挠出了一道血印子,虽不明显,但也叫人犯猜疑,反而是洋行,举动最疯狂,打架的名声最响亮,身上却是安然无恙,沒有碰到一根毫毛,边走边互相询问起來,洋行就洋洋得意,嘲笑他俩人不会打架,人民气道,是哩,你把锨把抡圆喽,不管好人孬人一齐招呼,谁人近得了身呀,京儿也说,你都把我爹的衣襟撕裂了,得叫你赔呢?洋行就咧嘴嬉笑,说,四季哥被我打得满地乱跑,酸枣婶子原本要死抱住凤儿嫂子不撒手的,叫我抡着锨把一悠儿,吓得撒手抱头不敢动弹呢?说得仨人笑成一团。 京儿道,也不知夏至咋看咱们,把他爹都打了,他肯定要记恨呢? 人民回道,不会呀,这场架也不是对着哪个人來的,谁摊上谁倒霉呗,再说,今儿夏至和公章都沒露面,想是叫大人给禁起來了,回头把工地上的事讲给他俩听,想來不会怪罪咱的。 洋行撇嘴道,怪罪了又能咋样,我爹还不想叫我上工地呢?只是沒敢说出口罢了,我不也照样上工干活,照样抡锨打架么。 此时,天空中依然飘着雪花,与傍晚时相比,小了许多,也细碎了许多,路边的沟畔枯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而路面上却沒有,雪花落上去,立即被湿漉漉的路面半融化了,并在地上积存着一层半透明的雪水,走在上面,异常地暄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滚一身污水, 第六章 大路弯弯(四)(2) 仨人边说边小心地走着,过了工地,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才见木琴深一脚浅一脚滑滑擦擦地走來,她的身后,还跟着背包挎篮的叶儿。 木琴拿着叶儿的手电筒走在前面,叶儿一手挎篮子一手搀着木琴的胳膊,紧贴在她的身旁,在手电筒的余光反衬下,明显见到木琴身上滚满了雪水,并有污泥和枯草叶片粘在衣襟上,想是木琴在路上摔了不止一个跟头。 远远见到京儿仨人,木琴就急急地喊叫,说你们快点儿过來呀,帮叶儿拿东西。 仨人几步窜过來,洋行就去搀扶木琴,人民见状,犹豫了一下,马上去搀扶木琴的另一只胳膊,京儿落在后面,等到了跟前,木琴的身边已是一左一右地站着洋行和人民,自己插不上手了,木琴喘着粗气道,快帮叶儿拿东西,这一路可把她累毁了,京儿就有点儿不知所措,伸手也不是,不伸手更不是,他愣怔了一下,叶儿赶忙说道,不用哦,也就到家了呢?洋行挤眉弄眼地对京儿道,咋还不快点儿呢?你想让叶儿也來几个大跟头哦,京儿的脸红了,好在手电筒的光线只对准了前方路面,旁人都沒有发觉,京儿一声不响地接过叶儿手里的篮子,还要拿她肩上的大背包,叶儿回道,不用哦,我能背的,人民说,甭逞能呀,路面这样滑,要是摔着了,谁人疼你呀,叶儿不再坚持,把背包递给了京儿,自己滑滑擦擦地跟在了木琴身后,京儿背着包,拎着篮子,自己走不快,只得跟在了叶儿身后。 人民扭头问叶儿,你咋这样晚还回來呢?又是大雪天的。 叶儿沒吱声,木琴接道,是我开完会在医院门口遇上的,叶儿见我一个人上路,又是雨又是雪的,怕不安全,就请假陪我一起回來了。 洋行不怀好意地道,还是叶儿会心疼人哦,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敢叫嫂子遭罪呢? 木琴当然知道洋行的意思,就笑骂他鬼心眼儿一肚子。 木琴问起工地上的事咋样了,洋行赶快接道,好着咧,下午上工的人比上午多多了,也热闹多了,一切都很顺利呢? 京儿和人民见洋行这么讲,都不开口,只在心里偷乐。 走到工地上时,木琴还拿手电筒四下里照了照,见工程进度虽然未达到自己预想的程度,想是上工人数太少的缘故,但毕竟已经铺展开了。 到了村里,人民回头对京儿道,你把叶儿直接送回去吧!我就不回家了,等你回來睡觉哦,说罢,他接过木琴手中的手电筒递给叶儿,就和洋行扶着木琴朝院落里走去。 这时,茂生早已经缝补好了衣襟,正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候着,见仨人來了,他赶忙打开大门,说,咋不早点儿回呀,天都大黑哩,路又这样滑。 木琴边解说会议散晚了,边到堂屋里去换干净衣服,进到锅屋的时候,京儿已经回來了,他一边跟洋行和人民瞎聊,一边急三火四地吃晚饭,木琴也和茂生坐下吃饭,刚吃到了一半,凤儿一头拱进來,见到木琴的第一句话就是,嫂子,你可回哩,京儿立马放下碗筷,说吃饱了,便扯着洋行和人民急匆匆地回了西院。 第六章 大路弯弯(四)(3) 不待木琴吃完饭,凤儿就把下午工地上的事讲说了一遍,说,要不是我爹给震唬了一下,还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呢? 木琴半晌沒说话,她早有心理准备,上午工地上的安然无事是暂时的,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的,沒想到的是,这么快就会出事,而且还动了真格的,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股愤慨之气直冲木琴的脑门儿,她的愤慨既來自于工地上的闹事群殴,也來自于振书金莲等人的胡搅蛮缠,更來自于振富的装病和茂林的耍滑,以及大小村干部们的事不关己,关键时刻,只让尚还稚嫩的凤儿在前面当炮灰冲锋陷阵,还是已经下台的酸杏出來收拾残局,他们却躲在背后瞧热闹,这叫木琴忍无可忍了。 木琴说,你这就去下个通知,叫所有干部们都到大队办公室开个紧急会议,不管是患病的,还是瞧病的,一律不准请假缺席,要是有下不了床的,咱就到他床边开去,只要他乐意就行。 凤儿一阵风地出了屋子,下通知去了。 夜里的会议,完全被木琴近乎失控了的愤慨情绪所左右。 会议的发言权只属于木琴一人拥有,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儿了,整个办公室里,一直回荡着木琴激愤的声音,训斥上一阵子,又分析上一阵子,再训斥上一阵子,沒完沒了,茂林振富及大大小小的村官们都闭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吸着浓烈的旱烟袋,一声不敢吭,他们从未见过木琴发这样大的火气,横眉竖目,眼珠子睁圆,脸色阴郁,脸面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活脱脱一副下午工地上酸杏那种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凶狠模样,在桌子上那盏煤油灯昏暗的光影里,木琴指手画脚,身影忽明忽暗,就像阴曹地府里审鬼的判官。 木琴所以要摆出这样一副架势,除了想给这些滑头们一点儿颜色看看,震慑一下他们的气焰外,更为主要的是,她预料到了将会由此引发出深一步地危机,试想,工程才刚刚开始,便激发出这么严重地冲突,随着工程的进一步拓展,肯定会有更大更深的矛盾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村班子内部竟然出现了明杖执火般地分裂和内讧,必然给对立的一方带來火上浇油般地鼓励和支持,如此下去,工程的夭折,也仅是时间早晚的事了,什么叫祸起萧墙,什么叫后院失火,现在的杏花村正在上演着这一幕。 会议一直开到了深夜,木琴的嗓子已经沙哑,喉咙里像要窜出烟火來,最后,在木琴的直接提议下,会议形成了四点决议:一是村干部必须端正思想,摆正自己的位置,如若继续这样下去,大队将提请公社免除其现有职务,让给那些积极上进年富力强的人來干,二是重新调整分工,制定出严格的责任制度,下达具体工程权限和承包任务,完不成的,尽早退位让贤,三是对那些还要继续闹事的人,坚决予以打击,决不退让手软,谁要是还想挑事闹事,阻碍了工程进展,就直接报告公社,让公安的人來处理,四是把出工人员的劳动都记入义务工,通知那些不愿参与工程劳动的人,三天内还不主动参加的,就取消大队组织的所有公共活动,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销售,年底,还要自家拿出钱來买义务工,算是对大队组织的公务活动所进行的必要补偿。 第六章 大路弯弯(四)(4) 会议散的时候,干部们早被木琴吵得晕头转向,哪儿还敢有不同意的,便对四点决议一致通过,茂林和振富的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层细汗,待人们散了后,他俩单独跟木琴坐了一会儿,向木琴作了个自我检讨,并表了决心,坚决把工程干到底。 木琴终于舒了一口气,只要他俩人站稳了脚后跟,振书等人再咋样闹腾,也闹翻不了天的。 这次会议有了明显效果,第二天上工的时候,又66续续多來了一些干活的人,沒过两天,除了振书爷们和金莲沒有参加外,村里所有劳力便都出现在了工地上,振书暂时沒有露面,是因为面子上一时拉不下來,金莲从沒打算过参加劳动,即便拿钱买义务工,她也不愁的,四方有工资,随要随交,她根本不在乎,直到过了好几天,振书才带着家人羞羞答答地上了工地,他可沒有钱拿出來,轻松地去买义务工,还是靠自身的力气挣义务工妥帖安稳些。 从表面上看,杏花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那种祥和安然的状态,工地上人來车往,干劲儿十足,热火朝天,人们对修路工程投入了较大热情,随着上工收工的哨子响,早出晚归,很少有偷奸耍滑磨洋工的,工程的进度也在加快,仅仅几天的时间,两三里长的宽敞路面已初具雏形。 沈书记带着公社和管理区的大小干部來过一次,对杏花村冬季工程进度和村人表现出來的冲天干劲儿,表示出了充分肯定和赞许,沈书记还说,要在杏花村召开一次现场会,叫山外那些村官们都來学学,人家杏花村是咋样组织的,杏花村人是咋样干的,杏花村一个弹丸小村,竟能承担起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沒有超人的气魄和决心,怎敢开辟这样大的场面呀,像山外那些大村们,人多,钱也多,却一个个尖头搞怪地出了名,弄个水盆水囤的,就吆三喝四地,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在自家门前挖水坑筑小坝呢?还腆着脸面见天儿跑公社要这儿要那儿,也不怕羞臊了脸皮颠掉了腚槌子,一顿杂七杂八地数落,弄得大小官员们大气不敢喘,噤若寒蝉,沈书记还指令木琴,再加一把劲儿,力争今冬完成全部工程的一半,明年春节前全面竣工,逼得木琴直跺脚诉苦,说全村能上工地的都來了,尽着这些人手,哪儿完成得了哦,沈书记立即批评了木琴,说她的决心和劲头儿还不如村人大呢?工程要是到时完不成,就是木琴自身问題,公社要追究她的责任。 沈书记所以如此激进,全是被县政府的杜县长给逼的,全县冬季农田基本建设活动动手以來,北山公社就一直落在别人后面,别说规模进度如何了,就连一样拿出手的重型工程都沒有,被杜县长点了几次名,杜县长还把一条破脏被子扔到了沈书记破吉普车里,说你要是有难度,我就去你那儿蹲点,先给我在工地上搭个窝棚,等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就去睡里面,我好歹还能拿动锨镐推动车子呀,臊得沈书记脸红脖子粗,朝了杜县长直作揖,但是,全公社的冬季工程一直沒有起色,沈书记便把宝全押在了杏花村工程上,押在了木琴身上,有了这么个大工程,对上使劲儿吹嘘一通,也好堵堵杜县长那张损人的嘴巴。 其实,木琴心里十分明白,别看现在风平浪静,人们积极肯干,工程进展顺利,其实,内部隐藏的危机并未完全化解,甚至还有进一步深化地趋势。 村人有干劲儿,完全得力于村干部们暂时的团结一心, 第六章 大路弯弯(四)(5) 会议之后,木琴对村干部们进行了重新分工,振富负责工地上的所有后勤供应,茂林负责工程任务划分和质量监督,凤儿负责劳力的组织调配,茂山负责打眼儿放炮,还特地邀请酸杏当放炮组的顾问和技术指导,同时,又将所有劳力划分出几个工程突击小组,由各组长每天到茂林那里领取当天的任务指标,完不成的,就算夜里加班也要干完,第二天还有新的任务,这种强体力劳动,时间短了还行,一旦时间长了,人困马乏,又离村渐远,吃饭喝水都成问題,工程进度肯定要放缓,而且,村人所以齐刷刷地上工地,最大威胁來自于杏林的管理,要是不來上工,大队真的勒令退出杏林管理和杏果销售,那将会对一个家庭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谁都能算清这笔小帐的,因而,一部分村人是被动应付的,骨子里不见得怎样积极上紧,表现出來的干劲儿就被大打了折扣。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开工头一天的闹腾,原本和气谦让的村人邻里之间关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微妙变化,变化的显著特征,就是村人之间的融洽关系出现了小小裂痕,无论说话的语气和相互合作的默契上,都能明显地感觉出來,这感情上一旦有了痕迹,就很难抚平如初。 现在,杏花村人在整体上,无形中自觉不自觉地站成了两大阵营,就是那天临阵对垒的两大势力派别,其中,每个阵营里又出现了更小的派别,像李姓人家里,振书一门与振富一门,就有了疏远对立的情绪,原因就是,洋行帮着另一帮不分好歹地整治自家人,四处追打四季等人。虽然振富数说了洋行,还为此专门跑到振书家里,去替洋行道歉,但也无济于事,虽是洋行自己的个人行为,帐还是要算在振富等大人们头上,茂林与宋姓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又微妙,茂林耍滑头耍得过了火,甩大鞋甩脱了脚丫子,引得部分宋姓人颇有微词,觉得他在围护自己人利益方面,甚至比不上贺姓家的凤儿坚决实在,而且,洋行们与夏至和公章也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纠地葛。虽然夏至和公章事后都找到京儿几个,解释未到场的原委,就是被大人硬逼进院里,不得放出來,但毕竟是沒有亲自到场,两拨人明着还是抱成一团,实则各打各的小算盘,只是不挑明罢了。 至此,原本铁板一块谦让一团的杏花村,渐渐地就有了四分五裂的趋向。 或许,真的叫金莲不幸言中了,在祖林边上动土修路,冲撞了神灵,堵塞了气脉,终于招致了报应,断送了杏花村几百年來始终如一的和乐气氛,也许,杏花村从此将永无安宁之日。 傍晚散工的时候,人民有意磨蹭着走在最后。 柱儿在收工哨子响起來时,还招呼人民一块搭帮走,人民谎说要到路旁解大手,叫他先走,柱儿不知就里,就要等他,夏至上前推了一把柱儿,说啥事你都想掺合,这种事也能掺合么,柱儿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回道,我又掺合啥哩,夏至也不回答,扯着他就走,洋行和京儿朝人民扮着鬼脸,与夏至和柱儿搭肩搂背地走远了,把人民一个人丢在后面,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正躲在路旁树丛里,盼着这几个崽子快点儿走远了,好出來现身呐,这个人,就是四喜的闺女等儿,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1) 人民与等儿谈上恋爱,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当初,等儿见天儿盼着娘桂花托酸枣婆娘到山外去给自己找婆家的,桂花托过几次,酸枣婆娘也是满口答应,就是未见动静,时间长了,等儿就着急,她又不好意思跟桂花提,见天儿心下闷闷不乐的,直到有一天,等儿到村西的溪涧里洗衣服,正洗着呐,就见河面上游动着一条土蛇,顺着急湍的水流朝自己坐的地方冲过來,想是这条土蛇要从河西岸游到东岸去,一下了水,便被急流冲得沒了本事,只得挣扎着顺水头儿斜斜地向东岸狂奔,等儿当时就吓傻了,想起身躲避,又两腿酸软得迈不动步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尖声狂叫,人民正好从河边杏树林里钻出來,听见等儿沒有人声地叫喊,他知道出了啥急事,便几个箭步窜过來,土蛇已经游到了等儿的身边,被放在河水边的脏衣服挡住,正晕头晕脑地扭动着丑陋的身子,探着吐芯子的蛇头,四处探看着逃跑路径,人民一把抓住等儿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地拽离了土蛇,等儿惊魂未定,像溺水的人一般,死死抓住人民的衣襟不放手,等到人民脸红脖子粗地挣开等儿的手,回身再去寻蛇时,那条土蛇早已不见了踪影,等儿吓得蹲在河岸上,不敢到河边去,更不敢去碰河水里浸泡的已经被蛇触到了的衣物,人民好说歹说地劝慰,等儿才战战兢兢地下到河岸,去收拾尚未洗净的衣服,同时,她还十分无理又荒唐地向人民提出一个要求,就是陪自己洗完衣服再走,人民看到等儿吓得哆哆嗦嗦的可怜样儿,就痛快地答应下來,他坐在河水边,一边与她闲扯,一边等她洗完衣服,就是这次偶然事件,竟然拉近了两个娃崽儿的距离,以后见了面,不仅沒有了先前的生疏感,反而越谈越拢,越走越近,到了后來,几日不见,还想念惦记得紧,京儿洋行们的眼尖,见他俩时不时地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就打趣笑闹,于是,他俩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踏上了多数人嘴里不敢讲心里又实在想的谈恋爱征途。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等儿才从树丛里走出來,上了还未成型的路基,人民“嘿嘿”地笑道,冻着你哩,我给暖暖哦,说罢,就攥住等儿冰凉的指尖,塞进自己胸前暖暖的衣襟里,等儿不说话,由着他,她还把头靠在了人民肩头上,深深地吸着人民身上散发出來的男人特有气息,如饮甘醇,闭目陶然。 人民问道,你娘还见天儿催春儿给说媒呀。 等儿轻轻点点头,依然沒有搭腔。 人民愁苦道,你说,咱俩该咋办呀,你娘死活不同意,日子长了,肯定要给你找下个婆家的,咱的事不就黄了么。 等儿叹口气,说,我也不知哦,反正我想好了,不管家里怎样反对,我都要跟了你,就算是给我找个金窝银窝,我也不稀罕呢? 人民说,要不,就把咱俩的事跟我爹说了,叫他跟你爷讲,兴许他俩人有老交情,能跟你娘讲通的,要不,就叫凤儿嫂子直接跟你娘提说,说不定也能做通思想的。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2) 等儿幽幽地回道,够戗呢?我爹出去就不回來,我娘受了冤屈,我爷就一直顺着娘,由着她的性子,从不敢逆了她,再说,工地开工的时候,你爹领着人跟我爷对着干,好像俩人心里也都结下了梁子,这事是说不转的呀,凤儿又是跟你爹和木琴一溜儿的,家里人都记恨着,恐怕也是搭不上话呢? 人民拥着等儿边走边为难地道,那儿咋办呀,怎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撇下我,去跟人家过日子吧! 等儿半晌儿不说话,俩人默默地踏着路面上的石子坑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快到村口的时候,俩人不得不分开走了,人民拥着等儿,把她的手捧到自己嘴边,使劲儿地哈了几下热气,他又恋恋不舍地给她裹严了头巾,说,你别焦心哦,让我再想个稳妥法子來,一定得把你娘给说通了,要不,下半辈子我可咋活呀。 等儿回道,你放心呀,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挂儿当初跟胡老师的事,不也是闹得很厉害么,现今儿,还不是照样过得滋滋润润的,只要咱俩不变心,再咋样闹腾,也是不怕的,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豁上脸面不要,跟你私奔去,看大人能拿咱咋办,还能掐死咱么。 人民有些激动了,他上前搂住等儿回道,是哩,不行咱就学你爹,一块儿跑出去过日月,永远都不回來,看他们能拿咱俩咋样。 正说着,路边树丛里传出一阵唧唧嘎嘎的嬉笑声,还传出一句,你俩胆子不小呢?还敢私奔,我这就跟你娘讲去,让她先把你俩的腿打断了再说,吓得人民和等儿“嗖”地分开,脸色干黄,泛蓝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瞅着树丛后两团灰乎乎的影子,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京儿和洋行嘻嘻哈哈地从树丛后钻出來,围着俩人连蹦带跳地转着圈子,他俩学说着刚才俩人说过的话,还做出用嘴巴使劲儿哈手指的动作來。 见是他俩,等儿又惊又臊,像受了惊的山兔,一溜烟儿地朝家中跑去,撇下人民一个人,继续遭京儿和洋行的捉弄笑闹。 人民气道,你俩跟俺们來着,想吓死人呀,真不够伙计。 洋行说,我俩沒跟你呀,是在抓现行私奔犯的,好到桂花嫂子面前领赏呢?要不,咱仨现在就一块去,看看她赏会给我俩啥儿,又能赏你啥儿。 京儿插话道,赏咱一顿好话,再赏人民一顿笤帚疙瘩呗。 人民恨道,等我回家吃了饭,再找你俩算账,说罢,急急地落荒而逃。 在厄运降临之前的一段日子里,酸杏再一次经受着愁苦煎熬,这次煎熬,主要來自于俩娃崽子,就是叶儿和人民。 关于叶儿与京儿的事,酸杏早有耳闻。 茂生发冲天怒火的事,均被酸枣婆娘听在耳里瞧在眼里,于是,木琴家庭内部鸡飞狗跳的阵势,便如风一般传遍了全村,自然也就传进了酸杏一家人的耳朵里,酸杏很觉丢人,已不大到人面场上去凑合,闲來无事时,他就整日蹲在自家庭院里忙这儿忙那儿,心里烦闷得紧,国庆看着焦心,就劝慰他,说多出去遛遛,散散心,别闷出啥病症來,酸杏不耐烦地回道,哪就会这样娇惯呀,管好自己份内的事体就行咧,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哦,弄得国庆大为无趣,又不敢去招惹他,转过身來,他便直埋怨凤儿,嫌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管好也就罢了,竟然又惹上了一身臊儿,弄得一家老少在人面场上灰头土脸地抬不起头,凤儿也知道这事办得急躁了,就不敢在国庆面前逞强犟嘴,只能静待时日长了,等事情慢慢淡化了,再想法子,毕竟叶儿是酸杏的亲骨肉,他自然不会像凤儿那么想得开,叶儿的婚事,就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见天儿压在酸杏心头上,难得有痛快的时候。 正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叶儿的事还沒理出个头绪來,人民的事又摆在了他面前。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3) 酸杏不是不明白,人民的确到了娶亲立家的时候了,他也是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四处托人打探,谁叫他偏偏看中的是等儿呢?俩人竟已谈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这本应是件好事,谁叫等儿娘桂花偏偏铁了心地要把闺女嫁到山外去呢?而且,等儿偏偏又是振书的孙女,乡邻间论起來,等于叔叔娶了侄女儿,差了一个辈份,真要成亲立家了,先就乱了乡规礼法,连一些亲属的称呼都不好讲说,振书自來就对这些繁文缛节在意得很,这也就罢了,叶儿与京儿的事,细细理论起來,不也是差着一辈儿嘛,尽管木琴一家对这样的关系不很上心,关键是,酸杏与振书之间已经起了纠葛,开工头一天的无奈遭遇,都把俩人推上了不尴不尬的境地,即使俩人事后都能想开了,恐怕在人面场上也是抹不开面子行不通路子的,这让酸杏直接陷入了两难境地,去托人说和,对振书不好搭话,不去说和,又安顿不了自家崽子,酸杏真正地犯了愁,整日的脑子里净是转悠着这些烦人心事,甚至在工地上帮衬着茂山打眼放炮,也经常心神分散,难以集中精力。 酸杏的烦恼苦闷,自然让平日少言寡语的弟弟酸枣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酸枣一直对兄嫂充满了感激之情,不管婆娘平日里怎样数说咒骂酸杏两口子,酸枣一直不敢吭气,但是,在他心目中,兄嫂对自己的恩情,是永世不敢忘记的。 工间休息的时候,酸枣见酸杏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人群边,独自吸烟,他就凑过去,与酸杏坐在了一起。 老弟兄俩吸着各自的旱烟袋,沉默了半晌儿,酸枣说,看你整日地焦苦,是为了叶儿的事么。 酸杏回道,不止叶儿哩,又加上了人民,难哦。 酸枣道,我知哩,娃儿娘见天儿嘀咕这些个事体,我嘴上不能讲,心里明情哦。 酸杏说,我家的事体,你不用担惊,虽是一时焦头烂额的,等熬过这一阵子,也就沒事呀,万不可跟晚生娘斗气。 酸枣道,放心呀,就是娃儿娘常在人前背后地败坏你和嫂子,跟嫂子说说,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就好。 酸杏酸酸地一笑,说哪儿会吔,要是上心计较,还不得见天儿闹事呀。 酸枣又说道,是不是找个妥当的人,跟茂生拉拉呱,成与不成的,也好早做打算,像现今儿这么撑來晾去的,啥时是个头儿哦,还耽搁了娃崽儿们的亲事,先把叶儿的事安顿好了,省了份儿心思,再回头琢磨人民的事,法子都是想出來的,总会安顿好的。 酸杏叹口气道,我现今儿啥话也讲不出,跟谁也搭不上边了,一点儿法子也沒有,只能听天由命喽。 酸枣想了想,回道,要不,找个妥当的空闲儿,我去跟茂生讲讲,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想來不会跟我发火的吧!就算跟我恼了,也不会叫你丢脸难堪呀,再说了,京儿和叶儿都是好娃崽儿,成与不成的,咱也都心里有个数,早早另作打算,也不至于耽搁了他俩的婚事前程呢?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可真要害了俩娃儿呀。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4) 酸杏急道,你万不可去说哦,为这事,木琴都为难了,别人更是插不进手的,只能让俩娃崽儿自己解决好了才稳妥。 正这么说着,远处响起酸枣婆娘一叠声地喊叫声,叫酸枣过去,有事讲。 酸杏催他道,快点儿过去吧!我家的事体太复杂,你管不得的,回去也不要跟晚生娘闹饥荒,只要你家日子过安稳喽,就算替我省了份儿心肠了。 酸枣起身,离开了酸杏,刚走到婆娘身边,开工哨子也随之响起,工地上立时喧闹起來。 酸枣忙问,咋哩,有事呀。 婆娘回道,沒事,干活去吧!说罢,自己扭身拾起地上的铁锨,加入到了干活的人群里。 酸枣明白,恐怕酸杏也早就明白了,婆娘见自己跟哥讲话,显得很亲近,心下不乐意,就有意支开酸枣的,酸枣叹口气,也赶紧去忙活自己的那一摊子。 自打上次婆娘被酸枣像扛麻袋一般扛回家里后,婆娘跟他大干了一场架,当然是婆娘卡腰蹦高地大吵大骂了一顿,酸枣就是一声不吭,却将身子死死挡在了大门口上,任凭婆娘怎样使横发泼,也休想溜出门去,婆娘使完了劲儿,出够了气,只得无奈地蹲在了家里。 酸枣对婆娘的迁就由來已久,婆娘也习以为常了,自打婆娘进门的那一天起,酸枣从沒有恶声恶气地喊过婆娘一嗓子,更别说掴过一指头了,因了自己的身世遭际,酸枣异常珍惜这來之不易的完整家庭,特别是婆娘又给自己生下了晚生,他更是把婆娘当成了自己的救星來看待,婆娘的所有过分举动,包括对情如父母的兄嫂和恩重于山的木琴如何诋毁伤害,酸枣只能默默地忍让着,他心里一再宽慰自己,等相处时间长了,婆娘会看透事体的,也就会慢慢好起來的,但是,随着时日的加深,这种希望极其渺茫。 那天,工地上突然发生的事体,让酸枣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能让不明事理的婆娘跟在别人身后瞎起哄,眼睁睁地看着她不顾体面地拆木琴和酸杏的台面,情急之中,他贸然出手打了婆娘,还把她扛回了家,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惹下了祸事,便在婆娘跟前处处表现出千般的小心來,尤是这样,婆娘也沒有跟他算完,夜里睡觉时,他被婆娘赶到了晚生的床上,坚决不许与她同床共枕,直到现在,他还是与晚生撕滚在一张小床上,弄得晚生怨言牢骚,不是嫌他挤了自己,就是嫌他睡觉老打呼噜,妨碍了自己睡觉。 这崽子也是被酸枣两口子惯得紧了,因是老來得子,自是娇惯溺爱尊崇全用上了,简直到了放在手里怕捏着含进嘴里怕化了的地步,甚至,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两口子就不敢说摘个月亮给他,由是惯就了崽子的坏脾气,在家里颐指气使,在外面打架成性,像一匹野马驹子,沒了拘束,更沒有一般娃崽儿的收久怕头儿,原先的那个嘴巴溜甜人见人爱的“开心果”,早已变成了人见人烦的“野刺猬”,说不得惹不得,若是有人胆敢招惹,那就等着婆娘堵上门去招骂吧!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5) 酸枣干活的时候,思來想去地寻思了一下午,觉得还是自己去找茂生说说,看看茂生心下是不是铁了心地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这样的话,就尽快给哥递个准信,另作打算才是。 酸枣是在吃过晚饭后去的茂生家。 木琴到大队办公室研究工作去了,每天晚上,木琴都会把大小管事的人召集在一起,商量明天工地上的一些事情,京儿吃过晚饭,撂下饭碗就跑了,家中只有茂生一人,他不是修补一下这儿,就是捣鼓一下那儿,从沒有清闲的时候。 酸枣跨进院落时,茂生正在“吭哧吭哧”地修理着工地上已损坏的工具,因了茂生有木工手艺,便被村里多安排了一些修理工具的活计,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捅鼓上一阵子后,才能上床睡觉。 见到酸枣进來,茂生热热地往屋里谦让,并给他倒上了一碗热水,俩人边吸着旱烟袋,边拉扯了一些闲杂事。 酸枣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琢磨着,怎样开口讲说叶儿的事,他本就少言寡语笨嘴笨舌,自然不知该如何婉转地把心里话说出來,话头儿在嗓子眼里直翻个儿,就是冒不出來,而且,他还要跟茂生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两头不能相顾,就显得语无伦次心事重重。 茂生也看出了酸枣有话要讲,就问他道,咋啦!有啥事么,要有啥事,就讲嘛,跟我还客套啥儿哩。 酸枣憋了半天,说道,我也不会讲哦,就是看着撒急,才想找你说的,你听了甭生气,有想法,就更好,要是沒想法,就算我沒讲呀,说罢,他就把京儿和叶儿俩人的事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地讲了出來,又紧张地察看茂生的脸色。 茂生一直未吭声,他心下也是凄苦得很。 关于京儿与叶儿的事,茂生早就给判了死刑,并下定了决心不再改判,他觉得,这是一种天大的耻辱,是酸杏把一只屎盆子硬硬地扣到了自己头顶上,他茂生当然不能答应,那么,最有效的回击办法,就是坚决不答应,不管木琴怎样粗说细念,也不管京儿怎样寻死觅活,只要自己不松口儿,谁也别想促成这事,毕竟自己还算是一家之主,别的事情管不着,这种大事还是有决定权的,别看木琴在外边怎样风光,也别看京儿在自己跟前时常撒娇治气,只要他茂生认准了的事,不答应的事,家里人从沒有执拗过他的,当初,茂生发出的冲天大火,把一家人烧了个少皮无毛的,家人在他面前再也沒有提说过这件事,他也有些沾沾自喜,慢慢地,他却发觉事情越來越不妙,自己已被家人渐渐孤立起來了。 木琴不仅对京儿的婚事不提不问,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说叶儿的近况,京儿不提说叶儿,只提说金叶的乖巧可人,甚至,连钟儿和杏仔俩崽子也完全站到了木琴和京儿的一边,一到星期天回到家里,俩人就肆无忌惮地显摆叶儿对他俩如何如何地好,经常去学校送好吃的,还几次把俩人叫到家里包饺子吃,俩人对叶儿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全家人都喜欢叶儿,只有茂生一人排斥她,听不得叶儿的名字,有时,茂生觉得家人就是讲给自己听的,便生气,说不准提说叶儿和金叶,但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又如何能禁得住,况且,家人也沒有提说叶儿与京儿的婚事,茂生就不好强加干涉。 到了后來,茂生渐渐领悟透了,木琴和京儿所以这么做,还鼓动钟儿和杏仔也这么明目张胆地做,就是想用软刀子开他的心窍,用软法子整治他改变主意,这么想下來,茂生就担忧起來,看起來,自己给他俩宣判的死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死缓,还要由死缓变成有期,正向着提前出狱的方向发展呢?茂生觉得,自己在这个事体上已经越來越失去了一言九鼎的权威性,死命地阻挡,也已经变得无济于事,京儿与叶儿的婚事,就如一辆开足了马力的推土机,把自己身不由己地推向了举办婚礼的那个时辰,茂生既冤屈,又无奈,他还是奋力地坚守着,不到最后一刻,誓不举手投降。 不管酸枣说得怎样颠三倒四,茂生一听就明白,他是來做说客的,茂生当然知道酸枣是好心,见不得娃崽儿们焦苦受委屈,但这种事情,不能因为心疼娃崽儿就应承的,毕竟这是涉及到他茂生家门荣辱的大事,來不得半点儿含糊。 茂生叹口气,说道,咱不讲说这些烦心事哩,娃崽儿的翅膀硬了,听不进老子的话哩,爱咋闹腾就闹腾去,我管也管不住哦,说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伤感, 第六章 大路弯弯(五)(6) 茂生的话,被酸枣误听成茂生不再坚持自己意见了,似乎同意了俩人的婚事,酸枣心下大喜,连连附和着说了一些京儿的好话,什么长得好品性好,什么勤谨好学,将來肯定有出息,说得茂生的心情渐渐好转起來,酸枣决不是恭维茂生,而是说的心里话,这一点,茂生是知晓的,从小到大,酸枣把京儿当成自己亲生娃崽儿的看待,有时,连婆娘都看不过眼,直骂他贱骨头,拿人家的娃崽儿当自己的心头肉护着,脑壳里滴进尿汁子了吧! 茂生真的高兴起來,拉呱的气氛重又恢复到刚开始的状态,在结束了这次摸底交谈后,心情舒畅的酸枣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自家庭院里。 屋里,晚生正在发脾气,他张牙舞爪地数说着娘,嫌她叫爹跟自己挤在一张床上,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直打盹,上课的时候叫胡老师罚了站,胡老师还发话说,要是再打盹,就不让他进教室了,酸枣婆娘低眉顺眼地硬着头皮听晚生吵闹,咋也安顿不下这个小祖宗。 晚生见爹回來了,一把扯起自己床上的被子,连拖带拉地扔到了里屋大床上,他发狠道,要是今晚还赖在我床上睡,我就把床劈了烧火,谁也甭想睡成呢? 酸枣不吭声,心下巴不得他这么做,他不时地拿眼瞥婆娘,偷看她的反应,婆娘早已经沒了脾气,见酸枣在一旁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她把床上的被子卷成两只被筒,说各人睡个人的,谁也不准碰谁呀,说罢,她便脱衣上床,钻进了床里面的被筒,还把四周被角紧紧地压在身子下。 酸枣好声好气地哄晚生上了床,便急急地关门闭户,他悄悄地脱衣,钻进属于自己的被筒里,佯装睡着了。 好容易等到外间的晚生睡熟了,酸枣便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先是把脚丫子伸向了床里的被筒,轻轻地探了进去,被婆娘使劲儿拧了一把,又被迫收了回來,一会儿,又探了进去,被婆娘用手狠狠地砸了回來,酸枣想暂时放弃今晚的进攻战,只要让自己上了床,机会总会有的,但是,也就只老实了一小会儿,他又忍不住了。 自从打了婆娘后被迫分床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白天的劳累,丝毫压不住内心里的焦渴饥惶,体内似有一股无法按捺地燥热和冲动在奔突,若是不打开个缺口释放出來,恐怕今晚便被搅得睡不成觉了。 酸枣一时兴起,顾不得婆娘往日的厉害,趁婆娘不注意,他一把扯开她的被筒,俯身钻了进去,婆娘一惊,张口就要喊叫,被早有准备的酸枣伸手捂住了嘴巴,于是,被子里便展开了一场强迫与反抗的短兵相接肉体战,终是酸枣的劲头儿太大,以一种强奸式地进攻,攻入了婆娘体内,并肆意地向内输送着燥热和激情,这才使得婆娘被烤软了,烧焦了,煅化了,最后彻底地缴械投降了。 一个多月的冷战至此宣告结束,冰封冷硬的河面终于化冻,且化得一塌糊涂,再一次流淌起欢快的溪流。 这个夜晚十分美好,屋外的夜空繁星闪烁,像无数只窥探山村庭院的眼睛,偷偷地揣测着,欢快地眨着,期盼着早已隐身不见的月亮升起來,天上的圆月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升起,而屋里的月亮早已光芒四射了。 第二天一上工,酸枣就迫不及待地找到酸杏,把昨晚茂生的表态讲给他听,酸枣断言道,茂生已经暗允了,不的话,就不会说出“管也管不住”的话,酸杏笑笑,说不会这么容易呀,他的脾性我知哩,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1) 此时已近年尾,工程也已经到了非常艰苦的阶段。 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未成年的娃崽儿,杏花村所有能动用的劳力全部上了阵,就连妇女和半大娃崽儿也不例外,甚至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娃崽儿们,一旦星期天回家,路过工地,也要劳动上一阵子,每天,工地上便有二、三百人在挣命地施工,在艰难地向山外掘进着。 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村人渐渐有些吃不消了,一到工休时间,冰冷的地面上立时会四仰八叉地躺着一片人,有闭目养神的,有酣然入睡的,还有怨言牢骚的,更有咒天骂地的,不一而足,应该说,村人都拼尽了力气,很少有偷奸耍滑的,毕竟工期太长,又沒有个休息的间歇,弄得整日劳累不堪,由不得人们怨声载道,很多人的手掌被磨起了水泡,一层破损了,便起一层老茧。 工地上时有砸伤了手指脚背的,还有扭伤了小腿大胯的,更有伤寒感冒发烧的,木琴把国庆调到了工地上,把药房里一半药品也带到了工地上,随时给伤病的人打针吃药拿捏,即使这样,每天仍有几个人不能正常上工干活,蹲在家里养病治伤,木琴依然咬紧牙关,狠下心肠,见天儿泡在工地上,督促着工程的缓慢进展,她自己也不例外,主动要求编进一个突击小组,与村人一道投入到了艰巨的工程劳动中。 更为主要的是,前期筹集的那点儿资金也要堪堪用尽了,尽管沈书记已经发了话,要满足供应杏花村工程需要的所有物质,但是,他并沒有明确说,要优惠或免费供应,就是把那点儿资金全部用于购买雷管炸药,也是不够的,振富见天儿在木琴耳边叨咕钱的事,说这个东西要买了,那个东西沒了,弄得木琴心虚气短,一听到振富的声音,她的头就大了,但又束手无策,只得熬一天算一天,慢慢寻思办法。 茂林有些担忧,就跟木琴商量着,是不是放几天假,让村人歇息一下,既把家里一些事情安顿安顿,又能休整休整体力,木琴不是不知道村人的劳苦,她自己也感觉到体力不支,但是,她不敢有丝毫地松劲儿懈怠,公社沈书记已经明确指示了,公社就要在这些天里,准备在杏花村召开全公社的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现场会,到时还要邀请县领导参加,特别还要把杜县长拽來,看看北山公社的冬整现场,以塞住他那张损人的臭嘴,木琴也想休整几天,叫村人喘口气,若是再这么无休止地干下去,恐怕人人都要累趴下了,沈书记一听木琴的想法,顿时火冒顶梁,说现今儿正到了节骨眼儿上,咋能停工呢?就是累死,也得钉在工地上不准回撤,要是在现场会沒开之前,杏花村的工地停了,就坚决拿木琴试问,木琴无奈,只得见天儿督促工程的进度和质量。 修路工地慢慢向前挪移着,逐渐远离了家门,中午吃饭休息,就十分不便,你总不能叫累得浑身骨节都要散架了的村人,中午走上一段不近的路程回家吃饭,再徒步走回來上工吧!这样,只会徒然增加了村人的辛苦,于是,振富首先提议,在工地上安下大灶,由村人凑份子,炖上大锅菜,村人每天中午自带干粮,就着大锅菜,吃上顿热饭,这样,既省了往返的腿脚,也能抽时间休息一下,不的话,恐怕沒人能撑得住这么强体力的劳动,木琴立即同意,说菜钱由大队出,工地上的人全部免费敞开肚皮地吃,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2) 振富立即安排人手承办了起來,他还到山外借來了篷布,在工地边上支起了几个大帐篷,供村人工间休息时避寒用,这一举动,赢得了村人赞同,都说这样好哦,早就应该这样办哩。 关于大灶上的人选,几个妇女争得很厉害,像雪娥、兰香、豁牙子、满月、酸枣婆娘、香草等人,明里暗里地争夺,更为主要的是,桂花还托公爹振书找振富说情,想把等儿也弄到大灶上,怕她累狠了,落下啥病症,振富真的为难了,不知安排何人才好,末了,他把难題推给了木琴,说咋样安排,还是你來发话定夺吧!木琴回道,灶上有俩人也就够哩,恐怕光是妇女也玩不转呢?就叫茂青上灶,你再给配个摘菜打杂的女娃崽儿,其他人都到工地上干活,有了木琴这面挡箭牌,振富便把几个妇女安安稳稳地打发掉了,甚至连自己老婆豁牙子和儿媳妇香草也沒敢留,怕别人讲闲话,他径直把等儿要了过來,一是等儿符合木琴所说的女娃崽儿身份;二是自己与振书有了些许芥蒂,给了振书面子,就等于表明自己有意修补俩人间的裂纹,想來振书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此时,工程已经推进到了艰难的路段,就是村人今年卖杏翻车的地方,也是木琴初进大山时被迫跟茂生在溪边野合的地界。 这个地方坡陡弯急,一边是深深的溪涧,一边是厚实的山坡,按照原定路线,就是把伸出的山嘴劈下一截來,再拓宽取直,修路至今,这块地方算是村人遇见的最难修整的地方,更是工程量最大也最危险的路段,甭看山坡上树木丛生,荒草疯长,其实坡体上只有一尺多厚的松土,下面全是坚硬的花岗岩石,一般的锤钎锨镐休想撼得动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雷管炸药,去直接爆破轰炸。 因为全要动用炸药雷管,又加上坡陡路窄,这安全问題便提到了重要位置上,木琴一再地叮嘱茂山,要注意安全,她还每天一次地托付酸杏帮着茂山看好火候掌好舵,万万不敢弄出啥事体來,特别是公社定了后天就要來召开现场会,通知已经下发了,这种关键时候,要是出个什么岔子,木琴真的不好向公社向沈书记交代了。 为了开好这次现场会,沈书记还专门派杨贤德领着一群公社干部,前來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杨贤德说,工程的进度和质量沒得说,就是工地上的气氛不够浓,要在工地上扎起芦棚,做工程指挥部,再竖起一些标语口号牌,山上山下挂上彩旗,并安上个大喇叭,放起革命歌曲來,这才像个搞工程的样子。 木琴苦笑道,要指挥部干啥儿,全村大小干部统统被安插在了工地上,谁还有闲工夫蹲在芦棚里喝茶指挥呀,再说,到哪儿去寻喇叭吔,又沒有通上电,就算安上了,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再有,村里哪有那么多彩旗标语牌呀,太烦琐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3) 杨贤德就批评木琴思想不端正,沒摆正自身位置,意识不到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他训道,沒有,就得去想办法嘛,这次现场会意义重大,北山公社能不能在今冬水利工程建设上打个翻身仗,就指靠着这次现场会的效果啦!你木琴不是在给自家干活,而是在给全公社立牌位树典型呐,沈书记再三提醒说,不管工程进展如何,这会议气氛一定要浓,越热烈越好,造成一种气势來,给县里和全公社领导干部一个视觉冲击,狠狠地震撼一下他们的麻木神经和小肚鸡肠。 木琴愁得直摇头。 杨贤德见木琴真的为了难,便无奈地替她解忧,他立即安排人回去下通知,叫公社工程队的人來帮着架管子搭芦棚,叫电影队的老张到时把发电机和喇叭盒子暂时拿來借用一下,叫公社中学的杨校长把学校开运动会的彩旗全扛來,插遍工地的角角落落,安排完了,杨贤德又带着一群人回到了公社。 直到杨贤德走远了,茂林才凑过來,对木琴埋怨道,他们这是干啥儿呀,搞工程又不是嫁女娶亲,用得着这么铺排么。 木琴叹口气道,公社有公社的用意,咱哪管得了。 大灶盘在远离工地的山脚下,是用几块大石头叉起來的,上面安放了一口特大号的铁锅,因为吃饭的人多,动用的炊具也便出奇地大,翻锅的铲子是一把小号铁锨,舀菜的勺子是把一只小铁桶戳个窟窿安上了粗壮的木锨把,盛菜的用具更是五花八门,有脸盆,有水桶,还有小水缸,都是从各家各户暂借來的,一个施工小组一个,并按照小组人数贴上了标签,人数多的,家什就大,盛的菜也就多,到了开饭时辰,各个小组长便去端來一份,与小组的人共同分享。 有人戏称,中午吃饭是喂猪,茂青和等儿就是饲养员,有时,邻近午饭的时辰,便会有调皮捣蛋的人偷偷溜到大灶上,探看炖了啥菜,还顺便问道,今晌儿煮的是啥猪食,好了么,茂青就气道,这么多的猪还沒急,你倒先“哼哼”上哩。 在调节菜谱上,茂青也是费尽了心思,家家户户有的是蔬菜,像白菜、萝卜、土豆等,只要大队记好了斤两,留待日后结帐,就敞开了供应,要多少有多少,茂青便在这几样蔬菜上下功夫,今天炖白菜,明天烧土豆,后天就改成了萝卜,尽量不重样,有时,他还动手做上几大锅豆腐,调剂着单调的菜肴,就是菜里缺少了油水,有时显得清汤寡水的。 看到村人的焦苦样儿,茂青就心疼,他找负责后勤供应的振富提意见,是不是叫大队杀头猪來,给村人补补油水,振富不敢私自作主,就跑去跟木琴商量,木琴当然同意,说村人也太劳苦了,就挑大个儿的猪宰了,补贴点儿油水,振富巴不得这么一声,他立即找來人手,奔回自家猪圈里,把豁牙子喂了一年多将近二百斤重的肥猪撂倒,运到了工地上,茂青如获至宝,他舍不得一下子全炖了,就严严实实地看管起來,每顿午饭,他都掂量着割下一些肉放进大铁锅里,让菜里有那么点儿肉腥味儿,如是这样,至今也早已吃完,炖的菜又恢复到原先清汤寡水的地步。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4) 现场会召开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工程队带着架子管,早早地來到工地上搭棚子,他们从拖拉机站借來罩货物用的苫布,搭在了支起的棚子上,电影队的老张也带着发电机和喇叭盒子赶來,安好发电机,就把喇叭盒子悬挂在指挥棚上头。 邻近中午的时候,公社沈书记不放心,亲自带了一堆人,來到工地检查现场会的布置情况,他四处仔细地查看后,说气氛不够浓烈,好像还缺少点儿什么? 杨贤德赶紧汇报道,公社中学的彩旗还沒送來,等彩旗來了,把工地的角角落落都装扮起來,气氛也就有咧。 沈书记说,这个杨校长一贯地慢抽风,做事总是不紧不慢拖拖拉拉的,快点儿派人去催催,要是天黑前还不能送來,就叫他一个人摸黑來插旗子,他又领着头头脑脑们來到大灶上,查看村人中午的伙食和明天的饭菜。 振富和茂青见公社的大干部來了,就多了个小心眼儿。 茂青掀开锅盖,指着热气腾腾的锅里道,哪有好菜哦,整日就是清水煮白菜,连点儿油星味儿也沒呀。 振富就对着大灶旁边的沈书记一行人大倒苦水,他说,叫我负责后勤供应,见天儿愁苦死哩,村人干的活又苦又重,整日累得躺下就爬不起來,可这伙食又差得跟猪食似的,怎能攒得足劲头儿提得起精神头儿哦,再这样下去,恐怕工地上剩不下几个人呢? 他俩人一唱一和的搭话,深深触动了平日里一脸严肃冷峻的沈记说,是哦,是哦,不给马儿料草,只想叫马儿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呀,就叫公社食堂杀两头猪送來,算在公社召开现场会的费用上,不用杏花村出钱,明儿一大早就把这事办妥喽。 沈书记的话音刚一落,在场的村干部们恣得差点儿蹦起來,一张张因营养不良而略显灰暗的脸面上,顿时泛起红润的光泽來。 杨贤德见状揶揄道,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就跟几天未吃奶的娃崽儿见了亲娘一般,一个个的脸上乐得净剩了皱纹哩,小心变成了核桃抻不开呢?说得在场的众人哄堂大笑。 公社要白送两头猪來,这消息便像长了腿脚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工地,人们工间的话題,全部转到了这两头猪身上,讲说着猪身上哪个部位的肉好吃,哪个地方的东西是大补,说得个个吞咽唾液,中午吃饭的时候,这样的议论随处可闻。 因为等儿在大灶上的缘故,人民那个组的菜量就要比其他组相应多一些,这事只有人民和等儿俩人知晓,有时,别组的人也曾怀疑过,说俺们组的人跟你们组的人数是一样的,俺们每人一平碗菜就沒哩,你们每人一尖碗菜,盆里反倒还有剩余,是不是灶上把人数弄差咧,人民等人便一齐嫌他多嘴,说都是一样的人数一样的菜量,咋就会凭空多出來呢?你们用缸俺们用盆,盛菜的家什大了,当然显得菜量少了。 这种事当然瞒不过京儿和洋行的尖眼,洋行和京儿就抽空儿偷偷威胁等儿说,今后,你要是不给俺们组多加些菜,就把这事捅出去,看你还能在大灶上干吧!等儿真的害怕了,每次盛菜时,她便给洋行和京儿所在的组也加了量,事后,俩人还想据此要挟人民,叫他以后要像柱儿那样好好地伺候自己,人民气道,滚吧!愿意告就告去,我还不想叫她见天儿脏兮兮地当饲养员喂猪呐,弄得俩人大感无趣。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5) 人民來端菜的时候,等儿见身边沒人,就悄悄告诉他说,明中午炖猪肉粉条,我给你的菜里埋块大肥肉,记得自己先拿出來,甭叫别人看见哦,人民不动声色地端起菜盆走了,岂不知,他俩的鬼祟举动,早叫站在不远处的桂花看见了,桂花恨得牙根直痒痒儿,心下骂道,死妮子,还跟我耍鬼弄景儿的,看我今晚回家教训你不。 直到快收工的时辰,学校里的彩旗才被回家过星期天的几个学生崽子扛了來,茂林就骂这几个崽子贪玩误了事,说就要收工哩,谁人还有工夫去插这劳什子呀,应该早点儿送來嘛,冬至委屈道,一下了学,俺们就不歇气地往回赶,肩膀和脚趾头都磨出泡來了呢?不信,你就查看嘛,哪敢耍滑偷懒哦。 酸杏过來道,甭叫工地上的人干哩,我就晚走些,带着这几个娃崽儿把旗子插好了再走。 茂林见酸杏來安排,自然放心,他说,大叔,不用你亲自跑腿干,站这儿指挥崽子们怎样插就行了。 酸杏便指挥着几个崽子四处插旗杆,直到散工,村人都走净了,他们才把工地上的旗子插好,有一杆旗子被冬至远远地插到了明天要爆破的地方,酸杏想把那杆旗子拔了,重新插到村人干活的地场,冬至抢说道,爷,不碍的呀,明儿放炮的时辰再拔也不迟呢?酸杏看到天色已晚,也就沒有再坚持。 酸杏领着七八个崽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面,心里美滋滋儿的,或许是上了岁数的原因,一段时间以來,酸杏喜爱起娃崽儿來,看到别人家的小崽子,就会想到自家崽子,他见天儿盼着凤儿的肚子快点儿鼓起來,好早点儿抱上孙子,这种想法让酸杏很是惶恐,觉得人老了才会有这样急切地心情,由此推知,便说明自己已经向衰老的方向发展了,尽管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在一些动脑筋比勤快等方面,比自家娃崽儿们都要强,特别是国庆人民等人,但是,这种感觉总会时不时地冒出來,欲罢不能,在这些娃崽子们的簇拥下,酸杏愈加感受到了这种欲望带來的舒心和惬意,他一边走着,一边盘问着每个人的学习情况,批评这个几句,鼓励那个几句,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夕阳已经落进了大山背后,柔柔的暮色罩起在崇山峻岭中,几缕乳白色炊烟飘浮在半空里,薄薄的一层,轻得似羽毛,随了冰凉的山风飘來荡去,久久不肯散去,脚下的路面十分宽敞,尽管有碎石横卧路面,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有些磕磕绊绊,却给人一种心胸豁达心情舒畅的感觉。 酸杏心想,还是大路走着舒坦,再苦干上一两年,等这样的路面通到了山外,山里啥样的货色运不出去,山外啥样的新鲜玩意儿进不了村呀,到那时,甭说进钱的路了,就是山外女娃子也得可着心劲儿地往村里跑呢?还愁娃崽子找不到对象娶不上媳妇么,不仅人民的事不用心焦,连劳动的媳妇也不用发愁哩,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啥心愿也就了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六)(6) 快到进村的路口了,借着朦胧暮色,远远地就见两个人影子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路旁树丛里,其中一个影子很熟悉,像是人民的身影,酸杏心里一咯噔,想是人民与等儿在说话,见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过來,才慌慌地躲了。 酸杏的愉快心情被彻底破坏,摆在自己面前的愁苦事又萦满了脑壳儿,他偷偷叹口气,装作啥也沒瞧见,经过俩人藏身的地方,他故意目不斜视,依旧领着娃崽儿们呼呼啦啦地进了村子。 早晨起床的时候,酸杏就觉得腰酸背疼,精神倦倦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又翻身躺倒在床上,眯上眼睛,细细地回想起來,跟往常一样,一切都很正常,想不起來会有啥事情发生的迹象,若说有事,那就是昨晚回村的时候,见到了人民和等儿的影子,难道是他俩要有啥事体么,这让他联想到夜里做的一个梦。 在梦里,酸杏家门前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全家人正忙碌着给人民娶媳妇,人民依旧穿着平日里的脏衣服,却戴了顶崭新的棉帽子,焦急地在家门口上转圈圈儿,这时,新娘子被人簇拥着來了,却不是等儿,而是一个尖下巴圆眼睛肤色红润的陌生女人,她穿戴着一身大红新衣,摇摇摆摆婷婷款款,径直來到酸杏家门前,她想进院子,却怎么也跨不进他家低矮的门槛,人民急了,就去伸手拽她,被她抬手挡了回去,酸杏也是着急,想叫她快点儿进家门,好尽早安顿下她,赶去招待客人,酸杏就催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來,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依旧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响,急得酸杏满头大汗,想去叫人民跟她讲,竟然发现自己连腿脚也动弹不得,看來,新娘也是真的急了,她一摇三晃地走到酸杏跟前,似乎是叫酸杏快点儿想办法,把自己领进院子,见酸杏说不得动不得,她便生了气,抬起窄窄的小脚,朝酸杏右腿上狠狠地踢了一下,还要再踢的样子,立时,酸杏感到右腿传來一丝酸疼,他拼尽全力躲避着即将踢來的第二脚,却蓦然醒來,原是南柯一梦,此时已近天明,屋外传來惯于早起人家弄出來的清晰响动,酸杏回想着这个梦,右腿上似乎依然感觉到一丝隐隐地酸痛。 直到女人叫他吃早饭,酸杏才下了床,无滋无味地吃了饭,便出门上工,女人还在背后追问道,看你气色不强,不舒坦么,要不,咱就甭去呀,我叫国庆去给请个假,酸杏闷闷地回道,沒啥吔,不碍事。 酸杏來到工地的时候,工地上身影晃动,人数骤增,上工的村人基本都到了,增出的那些人,便是前來参加公社现场会的。 经过了昨天的一番妆扮,工地上焕然一新,宽敞的工地指挥部里人头攒动,几张桌子前挤满了报到签字的人,茂青早把大灶上的火生了起來,手忙脚乱地添柴烧水,等儿便忙进忙出地提茶续水,喇叭匣子里传出《社会主义好》、《我的祖国》、《妹妹找哥泪花流》等歌曲,音量开到最大,震耳欲聋,每个人讲话时,都得大声地喊叫,才能叫对方听见,最扎眼的,还是工地上随风招展的彩旗,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等等,五颜六色,把工地妆扮得花枝招展,人们都说,这阵势,比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都气派,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1) 茂山带领的爆破组本应早早动手爆破的,昨天下晚儿连炮眼都打好了,因了现场会的缘故,他们只得把爆破时间推迟到午饭后进行,酸杏暂时沒有了具体事情可做,就坐在一旁瞧热闹。 他身边围坐了一群小崽子,都是村里学校的娃崽儿,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娃崽儿们便早早赶來看热闹,他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等着吃中午饭,公社送來两头猪,中午要做猪肉炖粉条,这消息,叫全村的老老少少欢欣鼓舞,大人们昨晚睡觉前,就一遍遍地叮嘱娃崽子们,今儿谁也不准到处乱跑,都早早地到工地上,等着吃猪肉粉条解馋去,于是,村里头,除了不能参加劳动的老人和需要老人看管的吃屎娃崽儿们,凡能來工地的人都來了,有些崽子连早饭也沒吃,就等着中午敞开了肚皮大吃一顿,狠狠地捞上一肚子油水,见工地上开來了几辆吉普车,这群娃崽子便撇了酸杏,一窝蜂儿地聚了过去,围着车子直转圈儿,瞧瞧这儿,摸摸那儿,引得司机们一片声地警告驱赶,生怕他们把车子弄脏弄坏了。 钟儿和冬至等学生崽子也齐齐地到了场,他们前來,也是有任务的,首先是参加工地劳动,再就是等着会议散了,收拾工地上的彩旗,下晚儿上学时,把彩旗统统扛回学校去,最后一项任务,才是吃猪肉捞油水。 现场会开得十分隆重热烈,与会的大小官员们交头接耳瞠目结舌,都为小小杏花村显示出的胆气和魄力所折服,他们天边儿里沒有想到,这么个破村子,这么群灰头土脸的人,竟敢在如此艰苦的环境里和艰难的条件下,硬生生地拓展出这么半条宽敞一流的大路來,简直令人不敢想像,已经当上北山一村村委主任的沈玉花都看直了眼,围着木琴一遍遍地追问,是咋干起來的。 县里也來了一些领导,领头的就是杜县长,杜县长原本有个会议要参加,想推脱了不來的,硬是叫沈书记连缠带磨地给弄到了现场,沈书记的用意,杜县长自然明白,就是平日里叫自己熊怕了,想借这次现场会,给自己撑撑门面,把他拽來壮声威,就是想改变他对北山公社的怀印象。 与会人员先是到工地的各个角落参观交流,完毕后,便聚到指挥棚前开会,听县、公社领导轮番轰炸式地讲话,再有几个行动好的村介绍自己的经验做法,更有两个啥动静都沒有的倒霉蛋儿村上台作表态发言,最后,叫沈书记连鼓动带训斥,外加吓唬地总结一番,如此套路下來,大半个上午的工夫便被消磨殆尽了,宣布散会的话音刚落,参加会议的人便一哄而散,急急地奔回去,考虑自己那一烂摊子事。 杜县长沒有急着走,他留下來,跟沈书记和木琴等人再一次细细察看了一番工地,对杏花村的做法大加赞赏,他说,发展经济不立足本地实际,放长眼光,脚踏实地苦干拼命干,怎能创出效益闯出钱路來,现在,全县上下最缺的就是这种气魄和力度,你老沈可得好生扶持着,把杏花村这块硬牌子竖起來,竖稳喽。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2) 沈书记咧着嘴巴一个劲儿地笑,他说,你县太爷都认可的事,我哪敢偷奸耍滑呀,不把吃奶的劲儿使尽喽,你饶不了我不说,我自己也饶不了自己呀。 沈书记当然高兴了,这次现场会的初衷和效果已经达到,甚至超出了原先预想,不仅给全公社的大小官员们设立了标准,树立了榜样,关键的是彻底改变了以杜县长为首的县领导对北山公社一直以來的坏印象,这是今天现场会的最大收获。 趁着县、公社领导们心情好,木琴赶紧把当前工程中面临的资金短缺困难提了出來,请求县、公社领导帮忙解决。 沈书记立马明白了木琴的意图,他也添油加醋地向杜县长们大倒苦水,诉说自己的日子怎么怎么紧巴,公社就连食堂里的老鼠洞都掏腾净了,才集出这么点儿钱來,还不够杏花村人修路买鞋的,就甭讲购置雷管炸药了,县太爷总不能叫他们赤着脚丫子上工地,见天儿用人肉蛋儿轰石头吧! 杜县长就笑,说,你俩也不用跟我一唱一和地演戏,一门儿心思地盯着我的裤兜不放,我的日子比你们还难呢?要钱的人成群结队地堵我的门子,裤兜早就干瘪了,逼得我连寻死上吊的心思都有哦,你让我跟谁演戏抠钱去。 木琴就认真地解释,沈书记则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摇旗擂鼓,逼得杜县长无法脱身,直后悔刚才散会时咋不赶紧上车走人呐,末了,杜县长无奈地对县交通局负责人作揖道,求求你这个财神爷了,要是你再不把口袋里的钱掏出一些來,今儿,咱们可要就被老沈和木琴给扣在这儿了,甭想着回家抱老婆哄娃崽儿咧。 交通局的人直笑,说,我说过不來的,你县太爷非要拽着我來,原來你们早都串通好了演一出戏,特意來勒我的裤腰带呀,我的腰可是杨柳细腰,搁不住你仨人一齐使劲儿勒哦,要是把我勒成两截了,我老婆可要领着娃崽儿们挨门挨户地找县太爷找地方诸侯要男人要老头儿呵。 沈书记忙道,不碍呀,要是找到我家门口,我就把你老婆和娃崽儿们照单全收了,包你满意,说得众人哄笑不已。 最终,交通局的人点头同意,说,回去想办法,从全县公路桥梁专用款里挪出一部分來,用于这条道路的维修和拓宽,想來问題不大。 这让木琴们喜出望外,木琴一个劲儿地挽留县和公社的领导们都别走,就在大灶上吃猪肉粉条。 杜县长摆手道,算了吧!你锅里炖的那点儿肉,还是老沈从公社食堂的老鼠洞里掏腾出來,炖给我看的呢?我们要是给吃净喽,你叫老沈再去上哪家的老鼠洞里掏腾去。 面对杜县长的讽刺挖苦,沈书记也不示弱,临走的时候,他把杜县长扔在自己吉普车里的那床破脏被子拎出來,一个脑儿地塞进县长车里,说,县太爷吔,这么金贵的被子,我也不敢要了,你还是带回去吧!要是还不放心,我就叫木琴在这个工地边上搭个安乐窝,你见天儿晚上到这儿住算了,我也见天儿陪着你汇报工作呀,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3) 好容易盼着大小官员的车屁股卷起冲天尘土,扬长而去,工地上干活的人群顿时活跃起來,已经到了中午开饭的时辰了,大灶上的肉香味儿早把人们肚里的馋虫勾引了出來,那群专门來捞油水的小崽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了,齐齐围着锅灶边,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巨大铁锅。 茂山本想赶在村人吃中午饭的时辰抓紧点火放炮,把早晨耽搁的事情做完,也不会影响了下午工地上的进度,但是,爆破组的人惦记着大灶上的猪肉粉条,都齐了心地反对,说咱吃了饭就动手,工间也不歇了,耽误不了呀,酸杏也说,就叫大家伙儿去吃饭吧!不吃饱了肚皮喝足了油水,恐怕也沒了心思干呢?要是弄出个岔子啥的,可不是好玩的,茂山听从了酸杏的意见,领着爆破组的人一股脑儿地拥到大灶上,跟其他人争抢猪肉粉条去了。 事后,茂山后悔得直流眼泪,他说,要是当初我不听信他们的话,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事体,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來了,现今儿,说啥儿都晚哩。 意外來得太突然,容不得人们做出任何思考和判断,甚至,一些人都表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包括同样在工地上忙着收拾学校彩旗的钟儿,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随之就是人们的惊呼声和酸杏的一声哀嚎,随后,一切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据茂山事后回忆,他只看见冬至跑去拔彩旗,而后木琴去追冬至,酸杏就紧跟着去追她俩人,仨人尚未倒地的时候,那管哑炮就响了,随之,就有冲天烟尘和石子拔地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时,冬至被吓懵了,他颠三倒四地说,自己看到炮响完了,就想去把彩旗拔來,好早点儿扛到学校去,也不知怎么了?身边响起炮声的那一霎霎儿,自己就被人压倒在地上了。 木琴一直不愿意谈论这件事,想來,她始终未能从此事引发出的愧疚和悔恨中挣脱出來,为酸杏残肢而自伤自责了一辈子,即使多年以后,钟儿再次提及此事的诸多细节,她依然不肯多讲,而是叫钟儿直接去找酸杏谈。 酸杏对此事非常淡然,神情淡然,语气淡然,举手投足都显得淡然若无,经不住钟儿的死缠硬磨,酸杏讲说了当时发生的那一幕,好像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在谈论着与己无关的别人一样。 据酸杏讲,当时,人们刚刚吃过午饭,因了敞开肚皮大吃特吃了一顿,多日干瘪的肚子里一下子盛满了鼓鼓的油腻儿东西,便觉困乏,他们或躺或卧或蹲或遛,借以慢慢消化突然之间被油腻灌满了的鼓胀肚皮,茂山趁着村人休息的空当儿,带领手下人抓紧去实施爆破,若是不抓紧爆破,就要影响了下午工地上的进度,炮眼儿在头一天下午就已经打好,上午开会的时候,也把炸药灌了进去,只要把连好导火索的雷管塞进去,点火就行了,至今也沒有查清楚,是谁在插雷管和导火索的时候偷奸耍滑了,沒有按照规定的要求办理,导致了雷管和导火索的连接上出了问題,于是,惨祸就这么发生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4) 当时,随着一声声的炮响,爆破组的人都在紧张地数着响了几炮,还有几炮沒有响,炮响过后,茂山疑惑地问身边人,到底响了几炮,有说都响了的,也有说好像还有一炮沒响。 几个人正在争论的当口儿,冬至见炮已经响过了,就拔腿往昨晚酸杏让挪动的那杆彩旗跑去,因为光顾着惦记那锅香肉,冬至早把昨晚说过的话忘了,酸杏也是把自己的话忘到了脑后,炮声响过,几个学生崽子忙着收拾彩旗,这时,冬至才想起,得赶紧去拔了來。 他飞跑着向爆破工地上奔去,想是木琴记清了,还有一炮未响,她边喊着快回來,边奋力追了过去,此时,工地上人声嘈杂,山风又大,冬至只顾了那杆旗子,哪会听得到木琴是在喊他,依旧跑得飞快。 酸杏听得十分清楚,还有一炮沒响,就在那杆旗子附近,他正处在距离那杆旗子最近的地方,便想也沒想地一边惊呼着,一边去拦截俩人。 就在那杆旗子的左边不远处,木琴追上了冬至,酸杏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俩人身边,还未等酸杏说出话來,惊天动地的声音一下子在身边不远处炸响,巨大的气浪夹杂着浓浊的尘土砂石扑面而來,木琴将冬至一把推倒,自己俯身压在他身上,酸杏也是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扑到了她俩身上,碎石铺天盖地地倾泻下來,几块被炸飞了的狼牙利齿般的巨石随声而落,重重地砸在酸杏的大腿上,酸杏只失声惨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一切似乎都在瞬间发生,只是一眨眼儿的工夫,又似乎经过了一个漫长过程,漫长得让在场的人忘记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失去了惊叫的欲望,就这么圆睁着大大的眼珠子,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如呆傻了的痴儿。 砂石还未落尽的一刹那,村人们冒着漫天尘烟,拔腿向仨人跑去,把压成一摞的仨人扶起,冬至安然无恙,木琴的头上和胳膊上也只有轻微的伤痕,只有酸杏昏厥了过去,右腿上裤腿翻飞,血肉模糊,早已不省人事了。 木琴已经愣了,看着眼前的惨状,她半天说不出话來,茂山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腿酸软得爬不起來,茂林和振富沒有人腔儿地喊叫着国庆快來。 酸杏慢慢醒來,他的右腿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疼痛來,他微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围护在身边的人们,问咋的啦!都看啥儿呢?看到国庆干黄的脸上挂着眼泪,又见他正摆弄着自己的大腿,这才发觉,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早已残破不堪,血涌如注,他又“啊”地一声昏死了过去,他的大腿动脉被尖利的石头硬生生地割破了,腿骨也被砸得粉碎,仅剩了烂糟糟的皮肉连缀着,还沒有断下來。 幸亏国庆在场,他用束腰绳把酸杏的大腿根儿死死勒住,并哆哆嗦嗦地给他注射了一些止痛止血的药物,才避免了当年喜桂不幸事件的发生。 村人拽來辆推车,把酸杏抱上去,一群人便簇拥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公社医院飞奔而去。 此时,工地上一片唏嘘哽咽之声,同时,夹杂着几个女人的哭泣声,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5) 酸杏女人沒有在场,此时,她正在家中看护着金叶,在哑炮爆炸的一瞬间,正在院子里忙活着的她就觉得心使劲儿地往下一沉,又“突突”地一阵狂跳,她还以为,是在锅屋土炕上睡觉的金叶有了啥动静,就连忙赶到屋里察看,见金叶正甜甜地酣睡着,红润润的脸蛋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她又放下心來,回到院子里,继续忙活着手中的活计。 公社医院的王院长面对眼前已成血葫芦一般的酸杏,一筹莫展。 此时,酸杏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呼吸十分微弱,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脯在显示着人还未死去,却已是将要随时脱落凋零的一片秋后枯叶,沒有了几时待头儿,万幸的是,一路上有国庆的悉心护理,酸杏还有救治的希望,但是,仅凭公社医院现有技术和设备,根本沒有能力实施有效地救助,别的不说,酸杏现在急需的就是输血,以补充他体内大量流失的血液,一个公社医院,哪会储备现成的血浆,只能进行必要地输液,补充他殆尽的能量,延缓救治的时间。 村人都差点儿要给王院长跪下了,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看着身穿白大褂的王院长,一遍遍地祈求着快点儿救命,茂生扯着王院长的衣襟哭求道,我身上有的是血,要多少,你就拿多少,就算是把我身上的血全给了大叔也行哦,只要他能活过來,说罢,挽起袖子就要叫大夫扎针抽血。 王院长挣脱了抓住自己衣襟的几只有力的脏手,说,你们千万别添乱哦,我马上跟公社要车,得赶紧转到县医院去,再耽搁就來不及哩。 他跑回医院办公室,摸起电话就打到了公社党委,让沈书记直接听电话,一会儿,杨贤德接了电话,说,你们医院屋塌了,还是房顶起火了,鬼催似的找沈书记干嘛吔,他不在家,去县上开会去哩,王院长就把酸杏的事讲了,说必须转院,不的话,这人就沒命哩,就听那边“啪”地一声把电话扣了,耳朵里尽是“嘟嘟”的盲音。 过了不长时间,一辆拖拉机头拱进了医院,随车头而來的,是杨贤德和公社党委一名小公务员,王院长抢上前去,还想跟杨贤德解释,杨贤德一挥手道,啥儿也别讲了,吉普车沒在家,现从北山一村借了个拖拉机头來,赶快上车走人,叫公务员跟了去,你也陪着去,有啥儿需要的,就赶快打电话过來,我这就给他们医院打个电话,叫他们预先安排着。 拖拉机头太小,只塞进了酸杏、木琴、国庆、人民、叶儿和王院长,其他人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头蹦蹦达达地跑沒了影,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 虽是有王院长等人的一路紧急救护,酸杏的体质却越來越弱,再加上一路颠簸,大腿上的血又开始外流,赶到县医院急救室的时候,天早已大黑了,酸杏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状态,仅剩了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儿,整条右腿紫青一片,肿胀得像发过火儿了的面团,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6) 县医院接到了杨贤德的电话,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都等候在急诊室里,见拖拉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院子,他们便一起上前,把酸杏抬进了屋子,急救工作立即纳入了正规程序,插氧气,重新输液,透视腿骨,又化验血型,赶快输血,一切急救手段都用上了,更不敢有丝毫耽误,直到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木琴竟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的心也一直提在嗓子眼儿里,担惊着酸杏的祸福安危。 过了很长时间,王院长和一名主治大夫出了手术室,他对木琴等人讲,酸杏的腿骨已经完全粉碎性骨折,已经无法接上了,更为严重的是,受伤的时间被拖得太长,再加上一路上折腾颠簸,细碎的骨渣儿又把周围软组织严重损伤了,出现了大面积坏死,并进一步扩散着,酸杏又失血过多,身体的一些器官特别是大腿机能严重受损,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就目前医院现有医疗技术和条件,保证酸杏生命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 此话一出,木琴再次跌坐在地上,随同瘫倒在地的,还有叶儿,人民哭喊道,不行,不能锯掉腿哦,沒了腿可咋办呀,木琴努力控制着自己爬起來,她扯住大夫的衣襟道,别截肢,就算骨头接不上也不要截肢,给留条完整的腿脚吧!花多少钱都行,只要别截肢。 大夫一个劲儿地摇头,催他们快点儿签字,王院长也说,不截肢,当然最好,可要是不赶快锯掉的话,这个人恐怕要有生命危险呢? 木琴等人依然苦求着大夫,再想想办法。 大夫无奈地点头道,我们尽力吧!不过,你们得有思想准备才行啊!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手术,酸杏被抬出了手术室,他的腿暂时沒有被锯掉,但大夫的话叫木琴们心里冰凉,大夫解释说,虽是一时沒有截肢,就目前情形看,伤情很不乐观,要是他的腿部软组织不再坏死,还有可能保住这条腿,要是继续恶化的话,只得进行截肢手术了。 酸杏被抬进了病房,依旧昏迷不醒,护士说,是手术时麻药在起作用,过些时候就会醒來,但是,一个整晚上,酸杏一直昏迷着,就是醒不來。虽然他的胳膊上始终挂着点滴,但从焦急的护士嘴里得知,酸杏已经发起了高烧,就是退不了热。 木琴怕自己人生地不熟,沒有个熟识的人帮衬,医院不给尽心救治,刚到吃早饭的时间,木琴就四处打听姚金方的住处,偌大的县医院里,她只认得姚金方,也只能够找他來帮忙了。 姚金方已经与杨梅结了婚,杨梅在市医科学院里读书,还沒有毕业,俩人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团聚一次,次日就得两地分居,因为房屋紧张的缘故,他俩依旧挤住在原先那间宿舍里,仅供睡觉,吃饭都是到医院的食堂里,这天不是星期天,杨梅沒有回來,宿舍里只有姚金方一个人闷头吃从食堂打來的早饭, 第六章 大路弯弯(七)(7) 看到木琴撞开屋门跨进宿舍的样子,姚金方大吃一惊,木琴衣服凌乱,披头散发,两眼通红,脸上身上到处结着黑糊糊的血迹,人憔悴得见风儿就要倒地似的,他以为,木琴又和人民洋行们一样,來找自己算账的,心里便是一紧,脸色大变,他气短心虚地结结巴巴问道,木支书,有事哦。 木琴见到姚金方,就跟见到亲人一般,她一把抓住姚金方冰凉的双手,一叠声地说道,金方,金方哦,快点儿帮帮我,去救救酸杏叔吧!以前的事体,都放下统统甭管哩,救命要紧呀。 待木琴讲明了事情的來龙去脉,姚金方稍微犹豫了一下,杏花村是姚金方无法言说的敏感地界,杏花村人也是他永远都不愿提及的,尽管木琴是他心目中顶钦佩的一个人,但也仅限于木琴一人,更为重要的是,伤者是自己曾经的丈人,可以肯定的是,曾毒打过自己的人民和曾同床共枕的叶儿也一定会在现场,自己又将怎样面对他们呢?看着从來都是刚强有主见的木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姚金方咬牙道,嫂子,别担惊哦,我这就跟你去看看,说罢,他连宿舍门也沒顾上锁,就与木琴急匆匆地向病房奔去。 病房里,叶儿们围护在酸杏病床前,一声声地喊叫着爹,想叫他尽快醒來,酸杏依然昏迷着,连一点儿醒來的迹象也沒有,姚金方跨进病房的时候,几个人都一齐愣怔住了,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木琴当然明白几个人的心思,她便赶忙打破这尴尬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催姚金方快点儿给看看,姚金方这才缓过神儿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去检查酸杏的腿伤,之后,他又一声不吭地离开病房,进了医生办公室,与昨晚动手术的主治大夫嘀咕了好大一阵子。 木琴和国庆见状,也紧跟了过去。 姚金方对木琴俩人道,大夫讲得对哦,要是昨晚手术后他能醒來,大腿上软组织坏死的症状不再发展,还能保住这条腿的,现今儿看來,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软组织坏死的面积一直在扩大,内里溃烂发炎引起的高烧又消退不了,时间长了,对性命都有威胁呢?还是保命要紧,赶快做截肢手术吧! 木琴和国庆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昨晚以來积攒起來的那点儿希望彻底破灭了,既然姚金方都这么讲了,他们还能再相信谁人呢?国庆一下子蹲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泣起來,木琴的眼泪终于滚出了眼角,顺着血迹犹存的面颊一滴滴地淌下來,她无力地拍打着国庆的肩头,哽咽着劝慰道,还是听金方的话吧!保命要紧呢?也别担心,大叔沒了腿,咱全村人养着他,要是别人不愿养活,我就养活他一辈子,不会叫大叔吃苦受累呀。 国庆在手术同意书上颤巍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酸杏又一次被送进了手术室里,进行了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截肢手术,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1) 一个多月后,酸杏终于出院了。 在木琴等人的陪伴下,酸杏坐车从县城到了镇子上,又被四季和国庆俩人用推车一路轮换着推上了回村的山路。 此时,已经进入了农历二月天,山中的风寒依旧那么冲,那么硬,直往人的衣领袖口里灌,山沟里还积着厚厚的残雪,东一块西一堆地藏匿在阴面的沟坡底下,在太阳余辉的映射下,散发出惨白的光影,漫山遍岭的树木还是张牙舞爪地伸展开瘦削的枝桠,在凛凛山风中摇摆晃悠个不停,似乎它的体内充盈了过剩的能量储备,一副表面寒酸实则丰厚的财主模样,在日渐升温的阳光烘烤下,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摇头晃脑,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活动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部位,似是在忙着做赛前的各种热身运动,早已不再像一个月前那样萎缩着瑟瑟战栗,一片暗无天日行将就木的凄惨景象。 初进山的小路依旧那么狭窄弯曲,灰白的路面很是洁净,两边却覆盖着厚厚的枯草,一如镶边儿的帛带,若隐若现地延伸到远方的山腹里,不见了路的尽头,只有茂密的丛林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呼喊声,似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仪式,向一行数人打着招呼,欢迎着主人的回归。 此时,酸杏感觉到神清气爽,每呼吸一口气,都是那样地舒坦;每瞥一眼远近的景色,都是那样地赏心悦目,一个多月蹲牢般的病房生活,把他养得白胖了很多,原本刀削斧剁般的满脸皱纹,也好像舒展开來,隐隐地散发出红润的光泽,但是,他的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像一个被抽空了的皮球,整日虚闷焦躁,无着无落的,在他强烈要求和近乎执拗地发泼耍赖下,医院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准予出院,但是,他必须在家里静养一些时日,锻炼一些日子,方可出门做些力所能及的劳作,酸杏连声答应,此时,只要能叫他出院,即便是再苛刻的规定和要求,他也会一口答应的。 这一个多月里,姚金方彻底地放开了,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缩手缩脚瞻前顾后,而是见天儿到病房里看望酸杏,他坦然地与酸杏拉扯一些医院里发生的逸闻趣事,并跟熟识的大夫认真商讨他的医疗方案和伤势痊愈情况,就像照顾自己亲老子一般尽心尽意,叶儿和人民依旧放不开,一见到姚金方,就先行躲避开來,或是实在躲避不及,便装着沒人似的,低头闪了出去,更不说话搭腔。 酸杏早已从失去右腿的震惊和绝望状态中恢复过來,刚截肢的一段日子里,他烦躁如发疯的公牛,见谁都瞪眼攥拳的,却又一言不发,饭也不吃,水也不进,一副绝食等死的架势,任谁劝说,他也听不进,劝说多了,他还十分无理地辇人走,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只有姚金方的劝说,还能叫他安静下來,他却依然不吃不喝,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2) 木琴时常惦记他,隔三岔五地跑到医院看望,她说,大叔,你要是一直这么不吃不喝的,再出了啥意外,我的罪孽可就更大哩,我也不知怎么劝说你才好,看你这个样子,比截了我的腿还难受,当初,咋就沒有炸掉我的腿脚呢?说罢,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來。 或许是木琴的眼泪深深触动了酸杏内心的哪根弦儿,或许是冷静下來的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无聊地折腾自己的同时也在折腾别人的愚蠢,酸杏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唉!也别伤心吔,当初,你不是也想护住娃崽儿的么,我都这样一把年纪哩,能护住你俩也是值哩,就是这好端端的腿脚一下子沒了,心里别扭,你别担惊我呀,回村搞咱的工程去,好容易打开的局面,千万别再荒废哩,从今儿起,我就好生配合大夫治伤,赶早儿回去,还要上工干活呀。 自此,酸杏安下心來,他按时服药打针,有规律地吃饭睡觉,心情也渐渐好了起來,不再对了前來伺候自己的儿女们使性子耍脾气,他还与姚金方有说有笑地拉扯一些笑话闲谈。 在市医院里工作的姚大夫听到姚金方的讲说,专门从市里坐车來看望酸杏,还带來了一大堆滋补品,俩人在病房里拉扯了大半天,把围绕在叶儿和金方身边的一些事情全部掰扯清楚了,姚大夫还提议,想法把叶儿弄到市里去,再给她找个好主儿,他想把叶儿当自己的亲闺女待,所有陪送嫁妆也都包揽下來,酸杏感激姚家的气量和好意,他也把叶儿跟京儿的事体和盘端出,说,若是她俩的婚事不成,再按照姚大夫说的办理,也不迟哦,姚大夫一听是木琴的娃崽儿,就鼓励道,她的娃崽儿肯定不错,赶早儿促成这事,我也就放心哩,这次谈话,使酸杏的心情愈加好转,与大夫的配合愈加默契,伤势愈合得更快,终于,他走出了截肢以來的心理阴影。 临出院时,姚金方赶來送行,俩人攥着对方的手,久久沒有松开,似有很多的话和很多的疙瘩,都在这紧紧地一攥中化为了乌有。 酸杏住院期间,振书一家人也是惦记得很,振书和四季抽空儿就往县医院里跑,四季几次要留在医院里陪护,都被国庆和人民拒绝了,他俩都说,家里有那么多事,不用再往这儿跑哦,医院里有俩人就足够哩,今天要出院,四季执意跟木琴一起去接酸杏,他还把自家的棉被和推车带到了镇子,候在汽车站里,好推着酸杏回家。 一行人簇拥着酸杏走到一大半路程的时候,狭窄弯曲的小路豁然宽敞明亮起來,那就是村人拼尽了一冬的死力拓展出的大路,大气而平坦,招摇着,炫耀着,向大山腹地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了远处山脚的背后。 工地已经在几天前停工了,就目前的气候和农活程度來看,工地上的施工还能干上一阵子的,但是,來自三方面的因素,迫使木琴不得不下达了停工指令,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3) 一方面,工程资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村里筹集的那点儿钱早就用完了,县交通局拨下了一万块钱,也已经花费殆尽,现在,连购买雷管炸药的钱也一分不剩了,另一方面,因为酸杏被炸断腿的缘故,村中又谣言四起,传说着修路阻塞了祖林脉气,惊扰了地下祖先的安宁,才弄出了这桩事体,要是再继续干下去的话,恐怕要出人命的,很多村人都心虚胆怯,真怕再闹出更大的事体來,摊到自家人身上,因而,上工的积极性大大受挫,村人整日提心吊胆的,工程进度大不如从前,磨洋工的现象大有人在,再一方面,经过了一冬天的拼命劳动,村人的体力支出近乎达到了极限,实在沒有了多少力气继续施工,况且,开春在即,也亟需往田地里运肥施料,修地保墒,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年的收成好坏,全指靠着这茬儿农活,任谁都不敢有丝毫地耽搁。 在当初事故发生的现场,酸杏叫四季停留了一下,他四处打量着这条硬生生夺去了自己右腿的路段,感慨不已,他始终沒有说话,眼神里却流露出憋闷已久的复杂心事,他摆摆手,让四季继续上路,直到进了一个多月未曾进门的院落,他还是一言不发。 酸杏女人看到,一个多月未曾见到的男人拖着一条腿,被人抬进了家门,立时哭了起來,满脸的泪水招惹得陪同前來的人也是伤情落泪,酸杏才开口说道,哭啥儿哩,这不好好地回了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咧,多条腿少条腿的,也不碍事呀,说得众人忙止泪换颜,一齐去安慰酸杏女人,又安顿酸杏在锅屋滚热的土炕上躺了下來。 村人知道酸杏回來了,便争先恐后地跑來看望,一些人还带着自家产出的土特产,像米、面、鸡、蛋等类,酸杏一概不要,他嘱咐家人,记准了都是谁家送的东西,过后再给人家送回去。 正闹着,茂生跌跌撞撞地闯进门來,手里拿着特意连夜赶做出來的精细拐杖,自叶儿嫁给姚金方到酸杏出事之前的数年里,他从未登过酸杏家的门槛,酸杏出事后,他去不了医院,就隔三岔五地往酸杏家跑,抢着干这儿干那儿,与四季一起,把酸杏及国庆家的一切粗活重活全包揽下來,按他们的话说,国庆和人民都在医院里伺候,就别叫他们分心,这点儿小事算啥儿哩。 茂生攥住酸杏的手,半晌儿说不出话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差点儿就要滚落下來,他是真情流露的,沒有一丁点儿的虚假成分在里头,试想,要是沒有酸杏的舍身扑上,截肢甚或沒命的就是木琴,酸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來换木琴的命,这种救命的大恩大德,茂生是甘愿当牛做马來报答的。 茂生唏嘘了半晌儿,说,大叔,这拐杖你先用着,等有了钱,咱就去南京,安个假肢,我见过的,走起路來,跟好腿一样灵便呢? 酸杏就笑,说道,行哦,赶啥时,就跟你一块去趟南京,也顺便见见大地场,长长见识。 自此,酸杏几个月前的愁苦和煎熬一扫而光,原本冰冻已久的僵硬关系,随了自己意外地遇祸迎刃而解,久违了的邻里和睦气氛,重又回到了酸杏身旁,他暗自思忖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或许是好事吧!要是事事都随了自己心愿,丢了条腿也值得呀,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4) 酸杏的意外祸事,给叶儿的婚事带來了新的转机,也给人民的亲事带來了一线希望。 振书一家感念酸杏和木琴的救命之恩,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人民和等儿的事体,振书要对俩人的关系进行重新确认,或者说他和女人已经从内心里认可了这门亲事,觉得沒有酸杏和木琴,就不会有冬至的小命,救命之恩是永世不敢忘怀的,但是,这种认可,带有太多的感恩报德成份,况且,等儿是四喜和桂花的亲骨肉,沒有他两口子的认同,好事也不会成的,振书女人曾有意无意地在桂花面前试探了几次,见桂花嫁闺女出山的想法依旧坚定不移,便沒敢往深里挑明,只能假以时日,慢慢等待时机。 与振书不同的是,茂生彻底改变了对酸杏一家人的偏激看法,在酸杏住院的一个多月里,茂生经常到酸杏家里帮着干活,与酸杏女人言來语去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较明显的意思,就是该考虑娃崽儿们的亲事了,这种显而易见地转变,在大年三十晚上,茂生与木琴的对话中,得到了明确地认证。 茂生唏嘘道,要不是出了这个事体,大叔也会在家过年呀,现今儿,却躺在医院里过,一想起來,就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木琴道,他的心肠,到今儿才让村人明明白白地知晓了,他原先那些愁苦委屈,恐怕现今儿还憋闷在肚子里,消化不了呢? 茂生道,不会呀,今后,谁要是给他委屈受,我先就不答应。 木琴回道,你知他现今儿的愁苦委屈在哪儿么。 茂生疑惑地道,不知哩,你讲嘛。 木琴说,就是娃崽儿们的婚事,叫他心焦气闷呀,原先胳膊腿齐全能跑能窜的时辰,他都无能为力,现今儿成了个残废,就更沒了指望。 茂生沉思半晌儿,回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激我,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哩,只要娃崽儿们看中了,大人是掺合不得的,原先,我就是气不过,看见当初京儿叫人家折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心疼,其实嘛,叶儿是个好娃崽儿,从小看着长大的,挺可人可意的,俩人的性子也合得來,是般配的一对儿呢? 木琴就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讲的,别到时后悔了,怨别人强迫了你。 茂生说道,就是我讲的,到啥时也不会再悔了呢?等大叔出院回來了,咱就托人,郑重其事地上门求亲,想來,他不会跟先前结下的麻缠事治气较真的。 果然,在酸杏出院回家的几天后,茂生特意请雪娥,到酸杏家提亲了。 对于重伤初愈亟需恢复体力的酸杏來讲,这比吃什么药怎样静养都有效,搁置在心窝子里压了近两年的沉重心事,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他大声地喊叫女人,叫她整治几个菜肴,他又对雪娥道,他俩的事,全村人沒有不知晓的,咱也别弄那些习俗旧套咧,就今晚儿,把茂生两口子叫了來,吃顿饭喝个酒,你和茂林也來陪陪,把娃崽儿们的亲事定实落喽,也好省下心思办别的事体呀。 雪娥一阵风地跑了出去下通知,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5) 傍晚,茂生一家三口和茂林两口子齐齐地來到了酸杏家,茂生还叫京儿带來了一只杀好的母鸡和一些米面,茂生搓着手掌道,本应到我家去的,就是大叔身子不便利,來这儿也好,顺便热闹热闹,给大叔解解闷儿呀。 雪娥打趣道,这回,大叔的身子骨反倒更齐全哩,有了京儿这条壮实乖巧的腿脚,不比他自己那条老破腿强了百倍千倍呀,话音一落,引得屋里一片笑声。 国庆两口子和人民也跟着凑趣笑闹,沉闷了一个多月的院落里,再一次飘荡起欢乐的气氛,就如过年时一样地祥和热闹。 推杯换盏之际,京儿与叶儿的婚期也一并敲定下來,就在“五?一”劳动节那天举办,越勤俭了越好,不用铺张浪费地讲排场,只要俩人过好日子就行。 茂生当然不会答应这么潦草地给娃崽儿们完婚事的,他说,怎样铺排打算,不用大叔费心,一切都有我來安排呀。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深夜才散去,茂生被茂林强硬地多灌了几杯酒,想是喝大了,一摇三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竟然有板有眼地哼起了小曲,果然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引得人民等人紧随其后,边听边偷乐。 夜里睡觉的时候,人民坐在京儿的床沿上问,你俩的事成哩,咋样谢我。 京儿说,你说怎样谢呢?要不,就把咱俩的辈分改过來,我今后不再叫你叔,就叫你哥,行不。 人民一把掀掉京儿身上的被子,恨恨地道,妄想,门儿也沒有呢?咱得各亲各论,你还是我侄儿,还得喊我叔呢? 京儿赖皮道,那叫叶儿也喊你叔哦。 人民气道,你混蛋呢?今后,你别在我跟前沒大沒小的哦,亲事虽是成了,这辈分万不敢破了,要不,就乱套了呢? 京儿问他,你跟等儿的事要是成了,得叫夏至称呼你啥儿呀,总不能叫他喊你叔,喊等儿婶子吧! 人民沒搭腔,他回身脱衣躺下,近乎嫉妒地闷想着自己的一摊子麻缠事,直到很久,他都沒有睡着。 京儿的婚事,立即被茂生提到了全家人的重要议事日程上來。 在他家里,一直是木琴主外,茂生主内,互不干涉,涉及到家里的事情,茂生基本上不让木琴插手,这样做,让木琴有了更多精力來应对集体大事,但是,时间长了,反而造成了一种在外人看來十分不解的职权分配格局,包括曾经來帮着搞杏林管理的秦技术员也是一样,那就是,茂生独揽家政事务大权,木琴只得在茂生的指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初时,木琴很不习惯,想是在外面指挥若定地有了惯性,回到家中,她便不自觉地继续插手使用刹不住闸的权力欲望,最终,在茂生耐心甚至执拗地引导修正下,才慢慢消除了木琴插手家政的欲望,直至把她彻底驱赶出局。 在京儿的婚事上,茂生当仁不让地成了指挥全局统帅全家的最高执政者,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6) 为此,趁星期天全家人聚齐的当口儿,茂生破天荒地张罗着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分工,连木琴也不例外,茂生和京儿负责收拾西屋,打造家具,木琴负责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等生活必需品,钟儿和杏仔也不能闲着,除了星期天回家给茂生搭帮手外,还要经常到医院里,给叶儿帮着干些活计,拿茂生的话來讲,叶儿已经是你们的亲嫂子了,除了自己亲娘外,就数叶儿最亲近了,不管啥时候,心里一定要有这个数才行。 关于婚事前后的诸多礼节,如提亲、看家、传期、送大饭等等,茂生一直按照村里固有习俗一丝不苟地操办着,一点儿程序都不能乱,一点儿细节都不能漏,一点儿讨巧的地方都不允许做,因而,京儿的婚事,是杏花村几十年來最符合乡俗民约的一次仪式典范。 在新屋整理中,茂生凭借着自己灵巧勤劳的双手,把当年见识到的城市生活模样尽可能地搬到了杏花村,因而,京儿的喜房便糅合了城市见识与乡村规范土洋并举的风格特点,标新立异地展示在村人眼前。 西院里被收拾得整洁一新,原本低矮的围墙被重新套高加固,又建起宽敞高大的门楼,还用黄泥土加进白灰,细细地涂抹了厚厚的一层,将叉墙的碎石完全包裹在里面,远远望去,如一座突兀崛起的宫墙模样,锅屋是重新起建的,连猪圈也用石条重新垒砌而成,在猪圈旁边靠南墙的地方,他别出心裁地砌起一间厕所來,有门脸,有茅坑,还有盛手纸的框篮,人民一见就惊呼道,难怪人家是在大城市里生活过的,见识就是与乡下人不一样呢? 院落里的所有门窗,全部换成重新打造的新门窗,大门用黑漆涂得铮亮,院里的门窗全部用油漆涂成了油汪汪的蓝色,门窗上不再是细碎的花木格子,而是四四方方的大方格子,镶嵌上了明净透亮的玻璃,屋里的天棚不再使用花里胡哨的报纸粘贴,而是用新的纯白蛇皮袋子绷吊而成,屋内的墙壁全部用白石灰水细细地涂抹了三遍,整个屋子里一片雪亮,在透过门窗玻璃射进屋地的阳光映衬下,眩目耀眼,酸杏女人几次來看,都被屋里白亮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她一个劲儿地叨咕道,这样白的屋子,叫人咋能住得下呀,恐怕夜里也不用点灯哩。 堂屋外两间的地面,使用纯三合土夯出了三遍浆子才罢手,平整如镜面,里间卧室用纯木头铺制成了地板,又在上面刷了一遍红漆,像铺上了红地毯,走在上面,柔韧舒适得叫人不敢挪步。 茂生已经把设想好了的各种式样家具打造了一半,像红枣木喜床、八仙桌、菜厨等,他还要按照自己设计的款式继续打造下去的时候,市里姚大夫叫人捎话说,他已经给叶儿买好了立柜、衣橱及其他一些家什,还有叶儿的四季衣服,并且,还给买了一辆自行车,算做叶儿的陪嫁,茂生这才住了手,忙着给打造好的家具涂料上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八)(7) 在京儿的婚事上,茂生把几年來积攒起來的那点儿钱全部投了进去,引得木琴都私下嘀咕道,也不长远打算着点儿,后面还有钟儿和杏仔呐,再说,搞得这么扎眼,让村人咋看咱呀。 茂生听不进去,他说,咱这日子,越來越好过哩,他俩还小,等到了找媳妇的时辰,咱又攒足咧,别人眼馋么,就叫他眼馋去,咱花的是自己挣來的血汗钱,有啥担惊的,等钟儿和杏仔俩崽子娶亲时,我还要置办得更好呢? 他对自己承揽的这些活计十分满意,放眼整个杏花村,还沒有哪家敢与他茂生比高下的,这让他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回,不过,他对木琴承办的差事大为不满。 木琴以为,只要给京儿和叶儿缝制出两铺两盖的被褥也就行了,她的举动,遭到了茂生的强烈反对,木琴不得不按照茂生的原定计划,又增加了两铺两盖,弄成了全村嫁娶从未有过的四铺四盖被褥,木琴不得不哀叹道,这哪是娶儿媳妇呀,简直就是开商店建旅馆嘛。 关于娶亲的时辰,按照村里习俗,叶儿本是二次嫁人,就得像酸枣婆娘那样,赶在下午过门的,酸杏女人也曾小心翼翼地讲说明了,茂生坚决不答应,他说,咱就赶在太阳初升时过门,这样的日子才红火呢?木琴也支持茂生的意见,说那些旧套路也该改改哩,什么头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办,因而,在京儿的整个婚礼中,过门的时辰为整个婚事中唯一突破了民约乡俗之处。 婚礼是异常地热闹,场面宏大,喜庆非凡,不仅全村人都來贺喜,连公社、管理区的一些干部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赶來吃喜酒,四方和银行还专门请假回來当大厨,在茂生家的东院里安下了摊子,他俩指挥着一群妇女,叮叮当当地炒菜办席,振富还想叫木琴把酒席摆到学校教室里,说那儿的地场大,把两排课桌搭起來,就是饭桌,不用到处找地儿摆席呀,木琴赶忙拦阻了,不让打扰娃崽儿们的上课学习,于是,她家左五近六的人家便成了待客的席面。 待迎嫁、接引、添铜盆、拜天地、入洞房等等礼数套路完成后,便摆起了流水席,一拨人吃完酒饭退出后,又有新的一拨儿涌上來,直闹到天擦黑了,才堪堪散席。 夜里,洋行等人又开始了闹洞房,都是自小长大的熟识人,闹起來,便沒有了约束,手拿把掐地逼迫京儿和叶儿又是唱歌,又是喝交杯酒,又是用红线吊了糖块叫俩人同啃等,直到深更半夜了,洋行等人才渐渐散去。 喜房里终于清净下來,明晃晃的红蜡烛散发出红润润的光亮,映在俩人脸上,折射出红润润的光泽,数年來的心愿,终于在这一天实现;数年來的忧思愁苦,终于在今晚烟消云散;数年來弯曲并行的路径,终于在这一刻交汇在一处;数年來的心声,终于在户外天声的伴奏下,汇成一首醉人的小夜曲,此时的良宵,只属于有情人独处;此时的温馨,只为有情人独享。 京儿仔细端详着满面红光的叶儿,从额头看到眉眼,再从鼻梁瞧到嘴唇,就这么静静地端详着,不说一句话,或许,他不敢发出声响來,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深夜,惊扰了这來之不易的美好时光。 叶儿悄声问道,不困么。 京儿摇摇头,把叶儿轻轻揽进自己宽厚结实的怀里,俩人紧紧依偎着,细细地感受着,品咂着,憧憬着,静待着崭新一天丽日辉光的來临,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1) 一九八四年又是个杏果丰收年。 与去年相比,今年的杏林面积达到了最大规模,不仅全村旧有的杏林全部实现了集中管理,还通过市茶果技术推广中心的秦技术员,从外地引进了优良品种,并部分杏树进行了成功嫁接和栽培,由此,杏花村一跃成为全县农副产品生产基地,更成为北山镇几个拿得出叫得响的品牌之一。 拿沈书记的话讲,杏花村原本是个“兔子走路要拄拐,拉屎撒尿跑山外”的穷地方,现今儿却成了给全镇撑腰杆掌门面的金字招牌,这凭的是啥吔,凭的是吃苦耐劳不服输的精神,他这番话,是在北山镇机构改革总结大会上讲的,这年的五月,遵照上级指示,全县进行了县、乡机构改革,经省政府批准该县行政区划,包括北山公社在内的二十处人民公社改为二十五处乡镇,沈书记依然是北山镇的党委书记,用杜县长的话讲,你老沈还是北山里雄踞一方的诸侯大员。 为了提神打气儿,新当选北山镇镇长的杨贤德,在沒有其他更好典型可树立的情况下,也是对杏花村推崇有加,他在就职讲话里,号召全镇大小村庄要向杏花村看齐,找准自己的资源优势和突破口,力争在二到三年内,每个村庄都要创出一个硬梆梆响当当的牌子來,创不出牌子的,就主动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摘下來,扣到别人的脑壳儿上,在他的讲话里:“牌子”一词的使用率极高,多达二十几次,这种新官上任的自负和不切实际地狂妄,令那些油滑得都快成车轴了的村官们大不以为然,他们暗地里称杨贤德为“牌子”镇长。 全镇机构改革总结大会一散,杨贤德就组织各村的“老油条”村官们开进杏花村,参观学习,经验学沒学到手不说,村里的杏果却被连吃带偷地弄走了不少,疼得木琴直吸冷气,又不好当面讲说,事后,酸枣婆娘和四喜媳妇桂花结伴找到木琴,说镇上來咱村开会,把自家杏林的果子偷吃了那么多,这损失算谁的呀,木琴只得叫茂林到她俩家的杏林里去查看,估出损失数量,记在大队账面上才算了事。 有了去年拉运杏果的经验,木琴带着茂林和洋行径直找到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联系拉运杏果的车辆。 这回,李站长耍起了心眼儿,他说,去年为支持你村的工作,拉运杏果仅要了点儿油钱,今年可不行了,我们都开始实行责任承包了,自挣自吃,自谋自食,必须要交运费的。 木琴一想也是,人家吃的不就是这个嘛,就让他开价,谁知,他却來了个狮子大开口,每车最低运费得五百块钱,油钱还得另算,木琴当然接受不了,就跟他讲价,却怎么也讲不通,李站长愈发摆出一副愿用就用不用拉倒的架势,架子端得老大,就好像是木琴等人前來上赶着央求他似的,木琴心里明情,李站长所以能够摆出这副臭架子,就是因为全镇只有他这儿的车辆多,不用他的,还能指望谁人的。 木琴还巴望着找镇领导给协调协调,她一个电话打到镇政府,求杨贤德给说句好话,讲讲情面,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2) 杨贤德拿腔拿调地把镇直农、林、水及供销部门全部实行承包责任制,彻底打破大锅饭的严峻形势和重要意义,如作报告一般给木琴摆说了一通,末了,他说道,现在讲究互利互惠,资源共享,你杏花村卖杏讲求经济利益,人家拖拉机站也是要找碗饭吃的,光顾了自家饭碗,可不能忍心看着人家整日饿肚皮呀。 木琴道,这些,我也懂,就是要价太离谱了,俺村可担不起这唐僧肉,谁愿啃上几口就啃几口,一年到头的,村人就指望着这点儿杏果,要是被啃完了,还咋能再长肉哦。 好说歹说,总算把杨贤德说转悠了,杨贤德便叫李站长接了电话,他先是劈头盖脸地训上一通,嫌他想钱都想疯了,不知道杏花村是全镇力保的牌子么,要是你敢把牌子砸毁了,你就把你的饭碗也一块砸了,夹七杂八地一顿数落,最后又蛮横地给敲定了价格,一辆车只能收二百块钱的运费,油钱另算。 李站长一边抹着亮脑门儿上的细汗,一边对了木琴拱手作揖道,木支书,我怕你哩,也服你哩,你的腰杆儿比我粗,比我硬,今后,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儿,等哪天我的饭碗被砸哩,还得找你要饭吃去呢? 定好了车辆和拉运的时间,木琴一行出了拖拉机站。 茂林说,这一辆车就二百块钱,十几辆车,再加上油钱,沒有四千块钱是玩不下來呢? 洋行恨道,瞧李站长神气的,就好像这世上只有他能给咱拉果子似的,沒有他,咱的杏果就还会烂在山里运不出去么,等啥时,我要买了车,就把他的臭架子挤趴下,叫他见天儿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寻饭吃。 木琴接道,好哦,等咱的大路修好了,想法支持你买车跑运输,就看你有沒有这个胆量和志气了。 洋行说,嫂子,你放心,只要有机会,还沒有我不敢做的事呐,就是缺钱,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呀。 木琴鼓气道,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有这个心劲儿,别松懈了,办法总会有的。 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辰,一行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供销社饭店门前。 木琴说,咱吃过午饭再回村吧!说着,带着茂林和洋行进了饭店,正与银行打了个照面。 银行惊喜万分,就要往自己宿舍里引,木琴不去,说你也正忙着,在外面大厅里吃就行了。 银行死活不让,说见到你们挺不容易的,今儿说啥也得请你们吃顿饭,平时想请还请不到呢?说罢,他探头朝卖饭菜的大窗口内正在灶上忙活着的四方喊叫,说,三哥,來贵客哩,你都猜不到是谁呢? 四方探头隔窗瞥见是木琴等人,立即放下手中的炒锅,跑了出來,他一边用身上的大白围裙擦手,一边惊讶地道,嫂子,是哪阵风把你给刮來哩,这么些年,就沒见你下过饭店吃过饭呢? 木琴就笑,说,來联系拉运果子车辆的,要过饭时了,就进來吃顿饭,也借机请你茂林哥和洋行的客,这段时间,可把他俩累毁了,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3) 四方说道,都來这儿了,哪会叫你请客吔,再说,俺俩还有大事要叫你给拿拿主意呢?本想回村去求你的,现今儿却不用跑腿了,想來,这事要成呢? 洋行也说道,嫂子,还是给我俩哥一个机会吧!要不的话,今晚儿,他俩要悔得连觉都睡不成了呢? 茂林当然想叫他俩人请客的,不吃白不吃,这样的便宜怎能不占,他也在旁劝说,在一堆人的坚持和谦让下,木琴不好驳了众人情面,便在四方的接引下,到了他的宿舍,四方还解释道,嫂子來了,本应到单间去坐的,可有些事,不好叫别人听见,传了出去,影响不好不说,还会把事体办砸咧。 坐下喝水的时辰,四方就把他说的大事讲给木琴等人听。 最近,镇上要求镇直农、林、水部门及供销社各个饭店商店搞经济承包,每年只要向单位缴纳一定数额的承包金,就可以自行管理经营,盈亏自负,供销社饭店便首当其冲,列入了第一批承包范围,近日正在动员磋商呢?但是,承包金也是高得吓人,第一年就要上交一万块钱,第二年再视经营状况,重新议定,饭店里的人都想承包,就是被高额的承包金给吓住了,细算下來,连承包金,带人员工资费用,一年不挣出两万块钱來,是完不成任务的,谁也沒有独立承包经营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四方和银行一心想合伙承包,也是被这样高的承包金吓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俩人也曾跟家里人商量过,都说不出个子丑卯酉來,振富和振书都出主意,叫他俩去找木琴讨意见,俩人本想这个月底休假时,回村专门去找木琴的,谁知,今天木琴竟会不请自到,让俩人逮了个正着。 木琴帮他俩粗略地匡算了一下,就鼓励道,要我看,这是天大的好事呢?一定得承包下來,原先是大集体大锅饭,人员的积极性不高,管理也跟不上,光内部损耗,就顶一大半的承包金数了,自己独立搞经营了,把责任奖惩制度定严密了,都把手里的活计当自家事情來办理,再把内外环境卫生和服务态度提上去,把经营路子搞活泛了,哪有挣不出來的理儿呀,就像咱村搞土地承包似的,承包前,家家吃不上喝不上的,一旦承包了,头一年就收了个囤满盆冒的,这不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嘛。 洋行也在一旁极力撺掇鼓动道,哥,听嫂子的话沒错呀,要是换了我,早就把合同签下來了,这样的好事,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呀。 四方喜道,就听嫂子的,我和银行兄弟这就跟单位签合同,别再晚了,叫精明人占了先,可就要后悔一辈子呢? 银行把饭菜端了过來,听四方把刚才木琴的话讲说了一遍,也是吃了颗定心丸,他说道,都说行,咱就干,下午,咱就去找领导定实脚儿。 木琴一再地叮嘱俩人道,等合同签下來后,你俩也要有个协议,常言道,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把一些亏赢的责任和红利分成的条款搞明白了,省得日后生出啥事体來,那样,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了。 四方和银行就一齐笑,说,哪会呀,俺俩在一块这些年,真比亲兄弟还要亲上三分呐,嫂子就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管谁人会弄出生分來,俺俩也不会呀,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4) 这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四方和银行是真心实意地款待木琴等人,银行把看家本事使了出來,偷偷地弄來了两个硬菜,一盘糖醋鲤鱼,一盘香酥烧鸡,俩人一个劲儿地殷勤劝让,把茂林灌得晕头转向,走起路來一摇三晃,洋行也是喝得话多劳神,一个劲儿地在众人面前表白自己想买车搞运输的决心,现出一副好像他已经开上了车的自得架势。 木琴自是高兴,她所高兴的是,眼前几个年轻人慢慢开始要放开手脚了,有了他们的影响和带动,肯定会有更多人加入到闯荡社会搞活经济的行列中來,因了高兴,她也破天荒地被敬劝了一小杯酒,她的脸色顿时红润起來,眼眉间泛着一抹勃勃生机。 出了饭店大门,走在大街上,就瞥见一个身影一晃悠,拐进了不远处一个街巷子里,木琴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狂跳,一种直觉顿时跳入了有点儿昏沉的脑际,木琴疾走几步,奔到那个巷口,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鸡在墙角里觅食,一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旁边闭目沉睡,此外便沒有活物了,木琴揉揉眼睛,心想,是自己喝了一杯酒,搞得眼花头沉的缘故吧!肯定看走了眼,青天白日的,沒有一点儿的消息预兆,他咋就会又回來了呢? 正犯嘀咕的当空儿,洋行也快步赶來,他问道,咋的啦!有啥事么。 木琴问他,你刚才看沒看见一个人影进了这个巷子哦。 洋行摇头道,沒注意,好像沒有人呀。 木琴不再说话,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心下依然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影子晃进了巷子,身相和走路的习惯既陌生又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就是茂响,她宽慰自己道,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有了去年卖杏的路子和经验,今年杏果销售也还算顺利,只有两件事,叫木琴不太满意,一件是杏果的过量积存;另一件就是在拉运出山的途中出了车祸,损失了将近大半车的果子,还差点儿搭上了人民的一条小命。 今年杏果的产量,自然要比去年的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村人沒有想到果子的积存量如此之大,将近有五分之一的果子卖不出去,过剩的原因有二:一是村里的杏林全部纳入了集中管理,管理技术和经验更加成熟,再加上村人可着劲儿地往果树上改土施肥,果子产量有了大幅度增长,市场需求量却只有这么大,与去年相比,虽有些许扩展,毕竟产出量大大超过了需求量,二是经过了杏花村对去年杏果市场的刺激,各地盛产杂果的山区人家原本沒有把这些杏树当成什么摇钱树,但看到杏果也能卖钱,便上心地看护着,不等果子熟透了,他们就抢先上市叫卖,如此积少成多,也对有限的市场容量造成了不小冲击,因此,一个严俊问題,就很现实地摆在了杏花村人面前,眼见得村里迅速膨胀起來的杏果产量,怎样做到产销对比均衡,重新闯出一条销售新路子來,是木琴等人必须面对和亟需解决的一个重大课題,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5) 看着整车的杏果窝在县城和市里大街上安送不下,随车的人都傻了眼,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一句话,实在不敢再要了,再要的话,卖不出去霉烂了,这样的损失谁负责呀。 那几天,木琴等人的嘴唇上又起了一层水泡,嗓子里急得直冒烟,说话也变得沙哑起來,木琴只得再次求告杜县长和市里的秦技术员,连姚大夫也插了手,依靠各自的社会关系和人情面子,总算在其他县城里把剩余的果子安顿下來。 为此,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大呼上当受骗了,他直接找到杨贤德诉苦说,当时,你只讲一车的运费是二百块钱,却沒讲定天数,我的车白白多耽误了好几天,这损失大了天边去啦!你说咋办吧!杨贤德也沒法,总不能叫小门小户的杏花村來赔偿吧!况且也赔不起呀,他只得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地让李站长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怨气。 其实,这杏果出售不利,先在运送途中就已有了征兆。 那天,拉运杏果的十几辆拖拉机一溜儿开出村子,浩浩荡荡地驶上新修出的宽敞大路,当时,跟车的村人还坐在鼓鼓的车斗子里,相互开玩笑,有的说,这些个熊司机,都叫去年的事弄怕哩,这样的大路,就可着劲儿地跑吧!还怕它会翻车么,有的讲,这回,酸枣婆娘沒有咒,当然不会出事呀。 谁知,走过了新修的大路,随即就驶上了狭窄弯曲的小路,拖拉机如跳舞一般扭转跳蹦起來,不只是那些心有余悸的拖拉机手们了,就连跟车的村人也立时闭紧了嘴巴,心揪在了嗓子眼儿里,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车队万分小心地向前挪移着,每辆的车头后腚上都有自以为在行的村人在指挥着,当时,人民站在车左侧,埋头察看松动的路基上能不能撑住沉重的车体,正想喊叫司机别开动的时候,庞大的车厢就慢慢地倾斜过來,车两头的人惊呼人民快闪开些,人民还沒待反应过來,车体就已经翻倒在路旁的深沟里,好在人民本能地向后疾退了几步,堪堪躲避开沉重的车体,他却被倾泻而出的杏果深深地埋了起來,虽是脚脖子崴了,身体上倒沒有啥儿大碍,却也把周边人吓了个半死,人们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來。 人民被夏至背回了家里,把酸杏一家老少吓得够呛,酸杏女人暗地流泪,思忖道,自家咋就这么过低儿吔,男人刚刚丢了条腿,娃崽儿又差点儿丢了小命,是不是真就应了金莲的话,修路把自家祖坟脉气给破了,才搞出这么多的祸事呀,她踌躇了好几天,还是硬着头皮腆着脸面,去了村西金莲家。 金莲家的堂屋内早就恢复了先前状态,神位依然供奉在原來的北墙条几上,上面依旧摆放着供品,香炉里插着三支常年不间断的供香,有袅袅烟雾缓缓升腾,氤氲了满庭院的浓郁香气,与神庙里的气味一般无二。 酸杏女人的到來,让金莲大感意外,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6) 因为修路时的那场群殴风波,振书一门对酸杏强出头儿与自家为敌的做法甚为不满,并已影响到了两大家子人的正常交往,金莲更是把酸杏记恨在了心里,由此,对酸杏家人也起了芥蒂,尽管酸杏为亲侄儿冬至弄丢了腿,改变了振书和四季两家人的看法,但并沒有影响到金莲,特别是因了等儿与人民的缘故,二嫂桂花也与酸杏家人一直不感冒,她以群殴事件为纽带,一改过去俩人貌合神离的疏远关系,撇下了过去所有成见和纠葛,与金莲紧密地走到了一起,俩人经常谈论共同的敌人酸杏一家,愈说愈近乎,几乎成了推心置腹的亲姐妹了。 酸杏女人有些心虚气短,尚未跨进金莲家的门槛,脸上早就堆满了笑容,她小心翼翼地问候金莲,还顺手递上了自己特意带來的糕点,毕竟,酸杏女人是受村人普遍敬重的女人,何况,男人们做出的事体,一个女人家也是无能为力的,金莲好歹沒有给酸杏女人坏脸色看,却是神情落落地接待了她,显得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 酸杏女人期期艾艾地把自家接二连三闹出的不幸事体讲说了一遍,极其虔诚地问金莲,这都是咋的啦!会不会有啥说道呀。 金莲就叫酸杏女人在香炉里上了三炷香,又在神位前的蒲团上跪了下來,向神灵用心地祷告了一番,在她祷告的同时,金莲端坐一旁,闭目敛神,她把右手放到胸前,极快地捻动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叫人听不明白,过了挺大一会儿,金莲睁开眼睛,叫酸杏女人坐到自己身旁,她十分仔细地察看着酸杏女人的眼眉神色,她还捏起她的手腕,如老中医把脉一般地拿捏了一会儿,才顿开金口。 金莲讲,我说的,你听着不要烦气焦心哦,当初,我就讲说过,这修路是个大事体,特别是在祖林边上动土,尤要小心些,村干部就是不听呢?还为这儿伤了全村人的和气,现今儿,讲出的话不就应验了嘛,你家祖根儿先就受了损,直接影响了家门气运,弄得晦气盈门呀,大叔虽则丢了条腿,好在有你和叶儿敬重神灵,又诚心信奉,才堪堪保住了大叔一条命,现今儿,人民又出了祸事,都是跟祖脉动荡有关联呀,再不抓紧调理的话,接下來,还会有祸事跟了來,不光你一家,恐怕木琴家和其他家也快要出邪事烦心事了呢? 酸杏女人惊悚悚地打了个冷颤,她脸色顿时变得蜡黄,手脚竟也微微地抖颤起來,她艰难地咽下一大口气,似乎把就要跳出嗓子眼儿的那颗“扑嗵嗵”乱跳的心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急问道,那儿咋办哟,你快求求神灵想出个好法子來,帮咱村人捣鼓捣鼓呀。 金莲轻叹一声,回道,当初,不叫村人在祖林边上动土,就是老师的旨意,可沒人听呀,我能有啥法子呢?现今儿,老师也有些生气,便不愿再管这些烂事了,由着村人闹腾去,出了事体,也是自作自受,碍不着老师一根汗毛,我就算日夜祷告拜求,恐怕也无济于事呀,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7) 酸杏女人更是撒了急,她把所有能想起來的好话恭维话全用上了,一个劲儿地央求金莲再想想法子,不管是啥样要求,她一定会照办无误的。 金莲为难了半晌儿,又思索了半天,才说道,要想叫神灵保佑村人今后不再出事,就得动员全村人齐起心來,供奉神灵,让老师施展法力神威,压制住这股煞气,方才保得村人安宁。 酸杏女人懵懂地问道,得咋样供奉,神灵才肯乐意保佑呢? 金莲回道,只得在北山下安置神龛的地方,集资建座神庙,塑上神像,经常地烧香礼拜才行,其实,那个地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座神庙的,都是因了老师要闭洞修行,神威一衰,咱的老祖们就懈怠了,慢慢地也就失了神庙,丢了神灵,连供神的事都失传了呢? 酸杏女人为难地挠挠头皮,说道,除了这儿,就再也沒有别的好法子么。 金莲沉思了半晌儿,才说,实在沒有了好法子,就是这样,还不知老师愿意保佑多少人无事呢? 酸杏女人愁苦道,这可是件大事体呢?得好好筹划才是。 走在回家的路上,酸杏女人的脑壳儿里被金莲讲说的事塞得满满的,连走路都沒了精神头儿,她不能不为自家人的安危大事焦心,不仅是自家,还有新亲家木琴一家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不管谁家出了事,也都算是自家的事呀。 刚踏过村西的溪涧,就碰见桂花怒气冲冲地往家里走,酸杏女人上赶着跟她打了声招呼,问,她嫂子,家里去呀。 桂花用眼角挑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她也不回话,侧身闪过去,径直向自家奔去。 酸杏女人被尴尬地晾在了一边,脸面上泛出了羞羞的红晕,她当然知道,桂花所以一反常态地对待她,全是因了人民和等儿的事体闹腾的,振书老两口的态度转变和桂花态度强硬的事,早由四季媳妇兰香透过风儿來,等儿与人民死心塌地地交往,愈发引得桂花气愤填膺,在家中,她整日对了等儿使气发威,弄得院落里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酸杏女人望着远去的桂花背影,心里又泛起一丝隐隐地担忧,她觉得,金莲的话似乎沒有说错,下一步家里还要出事,可能要应在人民和等儿的事体上。 她重重地叹口气,揣着沉重心事,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桂花怒气冲冲的朝家里赶去,并不是因为遇见了酸杏女人,而是让等儿气炸了心肝肺,她早就听说,等儿见天儿背着自己与人民撕缠在一起,特别是在人民遭遇了车祸后,她就偷空儿去陪伴人民,今天,酸枣婆娘跑到家來,告诉桂花说,等儿又去找人民了,眼瞅着进了振富家的西院落,桂花便气不打一处來,她立时撇了酸枣婆娘,急匆匆地去找等儿。 因为京儿已经结婚,不仅人民不能再去借宿,就连钟儿和杏仔星期天回到家里,也得被迫回到东院里,与爹娘挤住在一起,柱儿曾好心好意地叫人民搬到他家里,与他住一屋,人民不愿意去,心下嫌满月是个寡妇,出來进去的不方便,除此,人民也沒有了办法,他只得把铺盖卷搬到振富家的西院,与洋行住在了一起,洋行像个沒线的风筝,见天儿蹲不住闲不住的,一出了自家大门口,常常是游魂一样深更半夜才回來,而且,人民与等儿的事体,在他面前早已公开亮相,无任何遮掩的必要,于是,这又给等儿提供了与人民单独相处的机会,特别是在人民养伤的日子里,等儿几乎见天儿就朝振富家西宅里溜,与人民守护在一起,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8) 桂花奔到振富家西宅,也不喊门,更不声张,径直推门闯进去,就见等儿与人民头顶着头,肩靠着肩,在拉说嬉笑着,桂花的血气顿时涌上了脑门儿,她不由分说,上前扯住等儿的衣襟,伸手就是两巴掌,厉声喝骂等儿不知羞臊脸面,竟然要跟野男人贴身上床了,等儿不堪娘的辱骂暴打,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屋子,桂花又用指尖戳点着人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未安好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想引诱拐带等儿走邪路等等,就差伸手打人民了,人民望着心中的未來丈母娘,大气不敢喘,一句话也递不上,老老实实地挨了桂花一顿臭骂,桂花狠狠地出了口恶气,还觉不过瘾,又朝家里赶去,她要好好教训一顿等儿,趁此机会叫她彻底绝了这个念想,也好耐下性子,到山外去寻一门可心可意的人家。 桂花回到家里时,等儿并沒有回來,她就喘着粗气,恨得牙根儿痒痒,候着等儿回來,好好地叫她吃上一顿笤帚疙瘩。 果然,快天黑的时辰,等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家中,桂花立即扑上去,铆足了劲儿地往等儿身上招呼着笤帚疙瘩,打得等儿捂脸缩脖地蹲坐在地上,好长时间爬不起來,桂花打累了,也一屁股跌坐在屋地上,大放悲声,她从怀上等儿时的不易,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的艰辛,再到四喜撇家舍业地外出不归,自家如何地凄苦受罪等等,前前后后细细地诉说了个遍,最后,桂花竟然一下子跪在了等儿跟前,求她体量娘的苦心和好意,跟人民这个狗杂碎断了吧!她不会把自己的亲骨肉往火坑里推呀,弄得等儿也是跪在了娘面前,一个劲儿地哭,就是一声不吭,桂花见状,又來了气,她拾起地上的笤帚疙瘩,又继续暴打等儿。 等儿的两个妹妹盼儿和停儿见娘打骂姐姐,早就跑了出去,她俩跌跌撞撞地奔进爷爷家,去搬取救兵,桂花正在重茬打骂等儿的节骨眼儿上,振书老两口子跟头把式地闯进來,才把等儿从笤帚疙瘩底下解救出來。 俩人好说歹劝,总算把桂花安顿下了,不再打骂等儿,此时,等儿虽是默默流泪,却依然一声不吭,一副任打任骂视死如归的模样,振书女人担心等儿要生出啥不好的心思來,就叫男人先把等儿带到老家里,看护起來,她自己又陪着桂花劝慰了一通儿,直到深更半夜了,她才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 振书还在劝慰着等儿,振书女人又加入了劝慰的行列,叫她不要任性,自己的大事就得听从大人來安排,由不得自己私下里作主儿等等,等儿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她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不管爷奶如何劝说,就是不点头不回声,一直闹到了后半夜,等儿才在老家里暂时住下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等儿说,要出去转转,散散心,振书两口子见等儿一脸的平静相儿,才稍稍放下心來,老两口嘱咐她,不要走远了,出去溜溜就赶回來,还要帮衬着爷奶做些活计,等儿痛快地答应下來,出了老家门,她就直奔了振富家的西宅, 第六章 大路弯弯(九)(9) 屋里只有人民一个人在唉声叹气,洋行又早早地跑了出去。 昨晚,人民把等儿娘來的事讲说了,求洋行给拿个主意,洋行知道,事情已然闹大发了,人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婚事不保的地步,他也跟着着急,洋行就坐在床头上,替他俩分析目前的处境和可能出现的生机,从等儿的决心,到振书俩老人对等儿娘的迁就态度,再到桂花九头牛都拉不回转的劲头儿,分析來分析去,越盘算越悲观,越盘算越沒有了指望,到了最后,洋行干脆替人民出起了馊主意,说,既是你俩横下心來要结婚过日子,还管顾那么多干啥儿吔,就按自己的想法做下去,谁也拿你俩沒法子,人民追问道,还能有啥法儿呀,洋行诡秘地一笑,说,现今儿摆在你俩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等儿俩人合伙私奔了,躲到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过日月,等大人的气消了,再回來呗,再一条路就是,先跟等儿睡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看等儿娘撒急不撒急,她总不能叫等儿把娃崽子生在自家屋里头吧!人民就骂洋行,说不替我想法子也就罢了,怎能捉弄败坏俺俩呢?真不够意思,洋行说,这是条能走通的路子呀,反正你俩也决心在一块过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不就是那点儿事嘛,还有啥儿大不了的,人民沒有讨到主意,反而叫洋行戏弄了一顿,他心下苦闷得要命,直到下半夜了,还是沒有睡着觉,早上,他拄着棍子一蹦一跳地回家吃了早饭,又蹦跳着回到洋行屋子里,一个人呆呆地犯愁。 等儿一进门,见到人民就哭诉昨晚的遭遇,她还挽起胳膊,让人民看上面一道道泛着血汁子的伤痕,叫他快点儿拿主意,到底咋办才好。 人民既心痛,又愁苦,他搂着等儿肩头直落泪,却始终拿不出个稳妥主意來。 等儿问人民,你是真的想娶我么。 人民见她这样讲,心下大急,他指天赌地地发誓道,要是我对你有二心二味儿,就叫老天爷打雷劈了我,上山摔死我,下河淹死我,连个囫囵身子也不给留下。 等儿见他发起毒誓來,吓得连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巴,她说,只要你心里有我,不管啥时都不准变心就行哩,哪儿用得着这样作贱自己呀。 人民流泪道,看这阵势,就算我死了,也换不來你呢? 等儿狠狠心,咬着牙根儿道,昨晚我也想好哩,咱俩要想在一块过,只能走一条路咧。 人民急道,啥路子,你快讲嘛。 等儿道,事到如今,也不怕别人讲闲话哩,咱俩私奔吧!跑得远远的,任谁人也找不见,看大人还能有啥法子逼咱。 人民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沒想到,等儿竟与洋行的想法一致,他心下也是一动,仔细地寻思着这个法子的可行性,寻思了大半天,他又犯了为难,说,咱在外面也沒有啥亲戚,连个落脚儿的地界都沒有,就这么跑了出去,西北风也沒得喝,不得活活饿死呀。 等儿也在重新琢磨着出去的着落,琢磨了大半晌儿,她也是失了先前的主意,俩人就这么依偎着,边寻思边落泪,好像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俩人陷进了绝境里拔不出身子來。 末了,等儿哭道,反正我是你的人哩,非你不嫁呀,就是死了,也不会跟了别人去过日子,要不,我这就和你好了吧!把我的身子给了你,等弄出了事体,大人也得认了呢?娘还能再把咱俩分开么。 人民震惊之余,紧紧搂着等儿哭道,沒有过门成亲的,我咋能做出这样的事体,败坏你的名声呀,真要弄出丑事來,咱俩可要在人前一辈子抬不起头,遭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哦。 说罢,俩人又是一顿好哭,抽搐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1) 今年,杏果款子的回收,要比去年慢许多,在木琴等人三番五次地催促下,直到秋收接近了尾声,堪堪才把剩余的款项归拢回來。 从回收的情况看,卖杏时的喜悦,并沒有为村人因产量增加而多收入多少,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仅运货的车费就占了三千多块,拉运途中遭遇车祸又损失了大半车杏果,滞留县城和市里时,又遭到部分人的砍价压量,并在周转途中损毁了不少果子,再加上人员费用和劳动报酬等等,都要均摊到各家各户的账面上,如此算下來,从各家采摘的单个斤两看,似乎沒有增加,反而有所下降,好在各家采摘的杏果总量比去年大大提高,总的收入硬是比去年略有增加,特别是那些刚加入集中管理的人家,头一次听说自家能有这么多的钱,惊喜与自得溢于言表,他们纷纷摩拳擦掌,静候着去大队办公室,领回属于自己的血汗钱,甚至,有的人家都瞄好了藏掖票子的隐秘地方。 村人在盼望着大队尽快把杏款发下來的那段漫长焦心的日子里,大队却一直沒有动静,随着这焦渴悬望心急火燎的日期一步步向后推迟,竟有风声冒出來,说今年的杏款已经白白地归大队集体所有了,各家各户都要猫叼尿泡空欢喜一场,一分钱也拿不回家,这种言传,在一些人中间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有人想出种种办法接近或巴结村干部,想从中打探出虚实,多数村干部们又似乎并不知情,此言传便愈发显得隐秘莫测,搞得一些人差点儿要神经兮兮了。 关于这部分杏款,木琴私下里的确有种打算,就是暂时不发放给村户,仍旧以上次集资的方式,留存起來,好用于今冬修路工程。 木琴所以有这样的打算,也是被逼无奈地选择,试想,大路仅仅修了一半,剩余路段必须赶在今冬明春全部修整完毕,若再继续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村人折腾不起不说,好容易统一起來的思想也会随了时日变迁而动摇,到那时,恐怕这个用性命和鲜血换來的良好局面,就要面临夭折的危险,若真到了这步田地,她木琴就会成为杏花村的罪人,成为历史的罪人,硬着头皮干下去的唯一保障措施,就是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目前,村集体早已一贫如洗,连一点儿的积蓄都沒有,想保证工程的正常运转,无异于水中捞月纸上谈兵,把村人的杏款暂时扣住不发,跟村人签下借用合同,定好应付的利息,日后一并偿还,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却又有着极大的冒险性,她不担心日后还不上村人的借款,而是担心村人能否接受这样的决定。 近些天來,木琴又一次陷入到茶不思饭懒咽觉难眠的困境里不能自拔,她先是把振富和茂林俩人叫到大队办公室,与他们商量快要动手的工程筹备事宜,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2) 茂林轻快地说道,就按原先的套路和分工,各自准备手头上的事,到时动手就是了,还有啥可商量的。 振富道,这些个都算是小事体,用不着商议的,关键是工程的款项至今沒有着落,你总不能只靠两只手去开山劈石吧! 振富的话既狠又准,一言切中问題的要害,把茂林堵得脸红脖子粗的,茂林心下立时生了气,他说道,不是叫你掌管后勤供应的么,这些事,得由你來想法子呀,别人又不分管这些,怎能插得上嘴。 振富见茂林气急败坏地朝自己开了火,当然不会让他,振富回道,今儿咱來,不就是商量怎样筹措款项么,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又不会生钱下票子,再者说,这修路是全村的大事,不是我自家一个人的私事,有了难处,就要共同承担解决,要不,还要咱这村班子干啥儿。 茂林回击道,村班子也是有分工的嘛,自己份内的事体不先捋扯清了,一遇到难題就让众人上阵帮忙,那还分个什么工,干脆一锅糊涂地吞进肚里算哩,谁也不得清净安闲。 见俩人就要红脸,木琴忙插嘴,把俩人岔开,她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來,叫俩人琢磨琢磨,能行得通不。 振富沒有急于表态,他闷闷地吸着旱烟袋,脑袋瓜子如加大了油门的电机,极速地旋转起來,他顾不上再与茂林斗嘴,而是在紧张思考着由此可能引发出的种种反响和后果,特别是身为决策者之一的自身,会不会因此招來怎样地麻缠。 茂林借着火气,想也沒想地道,这个法子可不行,村人是不会答应的,你想哦,各家各户眼巴巴盼望的,就是这点儿杏钱,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指靠的也是这点儿钱,村里要是给截下了,不等于掐村人的脖子要村人的命根子嘛,这法子行不通,村人肯定不会答应。 要是茂林不这么张牙舞爪口狠牙硬地数说,振富还沒打算开口讲话,因为他还沒有从纷乱混杂的思路里捋清头绪來,但听到茂林这么自以为是地讲说,气就不打一处來,他再次堵茂林道,咋就行不通哦,上年那么大的困难,咱不也是签了合同集了资么,要我看,不是村人想不通,恐怕是有些干部们净打自己的小算盘呐。 这句话已经明确地指向了茂林,也确实戳到了他的心痛处,就如同遮掩在衣裤里的羞处,被人猛地扯下了裤腰,把自己毫无遮拦地赤条条晾晒在众目睽睽的场面里一样,茂林脸色“嗖”地泛起了红晕,又迅速向着紫青的色泽骤变着,他本就易冲动的脾性,连同十几年前俩人因生产队年终结算嫁祸于人而暂时搁置起來的旧仇余火,尽被振富彻底激发出來,茂林紫青色脸面上的肌肉一耸一耸的,眼珠子也大大地睁圆了。 他厉声道,大叔,你是在跟我过不去呢?这行不通的原因,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咋就是我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恐怕打小算盘的人不是我,是你哩,自己负责的事体,自己拉下的臭屎一滩儿,非要叫别人跟着忙活擦腚,自己的脑瓜脚爪都哪儿去了,还不是既想吃肉为好人,又想叫别人磨刀杀驴充凶手么,你那点儿心眼伎俩,以为别人猜不透,却瞒不过我的眼呢?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3) 振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自俩人搭班子共事以來,所有磨擦磕碰积攒起來的火气也顿时爆发了,俩人早已撇开了木琴提说的事情,统统围绕着不着边际的大事小情展开了激烈地对攻战,甚至,连人身攻击也都端上了台面,俩人如同街头巷尾的莽汉泼妇,彻底撕下了平日里拿捏伪装起來的假面具,露出真实的狰狞面目,他俩互不相让地攻击着对方,嘲弄着对方,撕扯着对方最敏感的神经区域,木琴几次想劝说,俩人不给她一丁点儿插话机会,他俩依旧不依不饶地撕啃着对方的心肝血肉,毫无情面可留,到了后來,俩人越吵越茬儿,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夯茶碗起來,甚至还撸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动手了。 俩人竟会积存下这么大的火气,火气又爆发得如此突然剧烈,这是木琴事前万万沒有料到的,吃惊之余,她不得不弄出更大的声响來,镇住如狮虎舍命争斗一般的俩人,木琴抓住俩人稍稍停歇的片刻,赶忙道,今儿商议的事就到此为止,等召开干部会议时再做决断,说罢,便匆匆地结束了这场充满浓烈火药味儿的会谈。 事后,木琴几次单独找俩人谈话,一为消解俩人的怒气,沟通俩人的感情;二为自己的想法寻找更好的解决途径,但是,木琴彻底失败了。 茂林已经横下心肠破釜沉舟,彻底地与振富分道扬镳死心决裂了,他还把对振富的仇恨,一股脑儿地摊到了公事上,不管振富曾经做过或打谱要做合理不合理的大小事体,茂林均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彻底反对,全盘否定,这让木琴大感失望,并对他产生了一种厌弃反感的心理情绪,她感到,茂林正在走向远离村班子背离公众利益的方向,且越走越远,连她都无法挽回。 振富对茂林不计后果的做法不屑一顾,甚至,他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窃喜心理,他对木琴讲,你甭管他,他就是这么个人物,整日楞头充数,又小肚鸡肠的,先前,不管他怎样磨缠别扭,我都让着他,愈发弄得他登鼻子上脸地沒了人样儿,这回,我倒要看看他有啥能耐,能阻得住咱修路致富这件大事,这集资的事,你也不用焦心,我先去找村人摸底解说,非要把这事摆平了,把大路修起來,看他还能咋样张狂破坏呀。 振富真的绞尽了脑汁儿,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计谋,凭着大半辈子积攒下的人情世故经验和老道圆滑的手段,他先是主动沟通大小村干部们的思想,又发动李氏家族巨大的影响带动力,把全村人忽悠得晕头转向,终于赢得了大部分人的理解和支持。 于是,村干部们组织召开了一次村人大会,在会上,杏花村人破天荒地采取了一次完全民主绝对自觉自愿的投票表决方式,通过了木琴提出的再次集资的主张,把今年全村人眼巴巴期盼了大半年的杏款,按人头比例,截留了下來,为即将到來的二期修路工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资金保障。 木琴并沒有因此而高兴起來,她清醒地看出,由此暴露出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題,杏花村已经陷入了一种日益加剧的勾心斗角四分五裂状态,人心渐渐涣散,小我意思帮派体系慢慢开始成型,并逐步膨胀起來,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4) 对此,木琴忧心忡忡地來到酸杏家,跟他分析这种四处蔓延令人骚动不安的村人心绪,酸杏也是焦虑万分,但也无能为力,他讲道,事已至此,你也甭寻思三顾虑四咧,硬着头皮,带着村人致富是硬理儿,该有的麻缠事,你越怕它,它就越來,躲是躲不掉的,遇事就解决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咱心眼儿摆公平哩,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人讲说啥儿去,早晚会有公理替咱撑腰讲话呀。 木琴依旧不能从这种焦虑的心理阴影里走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调节着山村里业已漫起的云雾烟障,静待着随之而來的风起雨落。 二期修路工程的开工日期,比上年冬天提前了一些日子,因为启动资金已经到位,木琴就赶在立冬那天,带着村人动了手。 开始几天,不少村人因了杏款被村里截留一事,心不顺气不畅,就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不愿意上工,窝在家里听风声,看风向,有些人还相互串通定誓约,坚决不上工地,茂林更是窝了一肚子火气,他也是呆在家里磨蹭着,就是不露面,他的举动,自然被一些村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越发有了不去上工的理由,而且,这种举动,已经影响到了工地上干活的村人,渐渐地便出现了消极怠工的不良现象,与上年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比较起來,今年的工地便显得沉闷冷落了许多,木琴等人就撒急,几次去叫茂林來上工,茂林借口头疼腚疼卵子疼,推三阻四的,就是赖在家里不出门。 酸杏当然知道工地上发生了什么?凤儿每天定时向他反馈着各种信息,包括村人的思想动向和木琴的焦苦,让他帮着参谋一些事体,酸杏立即意识到了,如若任其发展下去,恐怕当初担心的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那就是,工地散伙,撇下半拉子工程,把挑头儿鼓动的木琴凤儿等人彻底推上一条任人指责咒骂的绝境上去,酸杏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叫这样不敢想像的危险事情发生的,他不顾自己力衰体残,挺身而出,酸杏拄着茂生送给他的拐杖,找上了茂林的家门,随之,又一瘸一拐地进出在一些村人院落间,他还在村人惊讶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出现在了离村几公里外的工地上,继续干着原先爆破组技术指导和顾问的差事。 他的举动,再一次重重敲击在了村人本就脆弱又重情份的那根心弦上,茂林再也蹲不住了,他灰溜溜地來到工地上,继续行使手中的职权,其他人更是沒了借口和理由,便一股脑儿地拥上來,立时,工地上又恢复了上年的那种热闹场面。 随着工程的不断进展,村人凑起的那点儿启动资金堪堪告罄,木琴再次面临着无米下锅的艰难困境,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求告,却沒有找到一丝儿解决资金枯竭问題的办法來,到了最后,雷管炸药已经全部用光,村人只得动用钢钎铁锤,与坚硬的岩石进行着毫无希望地对拼,多数村人的虎口被震出口子,冒出血汁子來,砸伤手指脚丫子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更为关键的是,村人付出了超负荷的强体力劳动,却收效甚微,路面始终滞留在原來的模样上,不见一点儿进展,一部分人开始悲观失望起來,觉得这样拼死拼活地蛮干,完全是傻子行为,要想靠这种原始的办法打通这条大路,除非日头从西天冒出來,就如同瘟疫一般,村人的悲观情绪迅速在工地上蔓延开來,骂天咒地怨言牢骚之声随处可闻,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5) 看到村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木琴只得被迫叫工地先停下來,让村人暂时休整一下体力,等资金有了着落,再行施工。 热闹了一个多月的工地上,顿时沉寂下來,张牙舞爪的路面上,陈横着木棒石头,除了间或飞來窜去的山雀,便了无生气。 接下來的日子里,心急如焚的木琴带着振富等人,急如星火一般地踏上了寻找资金的路程。 他们数次踏进镇政府的高门槛,找沈书记,找杨贤德镇长,找镇财政所,所有能够与修路工程刮边儿的部门和领导全找了个遍,却连一点儿希望都沒有,镇领导们都是众口一词,坚决支持杏花村的修路工程,就是一分钱也沒有,镇领导们所以一改去年慷慨大方的做派,一是镇财政的确紧张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沈书记和杨贤德见天儿为脱产干部们的工资伤脑费神;二是在去年杏花村人的启发和带动下,在沈书记和杨贤德跳骂死逼下,今年各村的冬季农田水利工程上马快,规模大,形势一片大好,多次受到杜县长的表扬,因而,杏花村的修路工程,已不再是镇里的重点扶持项目。 拿振富的话讲,镇里的人哦,全他妈是过河拆桥的货色,用得着咱哩,叫他下跪都行,一旦用不着咧,转眼就不认帐,先前说过的话,还不如放个屁,放个屁,还有点儿臭味儿呐,他们讲过的话,连臭味儿都沒一丁点儿。 木琴劝说道,大叔,你也不用焦心上火,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吔,镇上不管咱了,咱就找县里去,豁出脸皮不要了,咱再去求求杜县长,看能不能给咱想想办法。 于是,木琴和振富去了县城,直奔县政府,杜县长不在家,外出开会去了,俩人商议定了,见不着杜县长就不回村,他俩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去堵杜县长的门口,杜县长还是沒有回來,俩人就磨缠着县府办公室里的秘书,叫他给杜县长挂电话。 电话打了无数遍,终于接通了,杜县长在电话里催木琴快点儿讲,说自己正在开会,不敢耽搁太多时间,木琴简要地把当前工地上的困难讲说了一遍,叫他给想想办法。 杜县长叹口气,说我的口袋是银行就好喽,想拿多少就尽你拿去,可惜不是呀,刚讲到这里,电话那头的杜县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立即大声地说道,别急,别急,还是有办法的,最近,农业银行正要搞经济开发贷款呐,你们杏花村有沒有胆量,去贷出一部分款子來。 据杜县长在电话那头简要地讲,县农行正在搞经济开发贷款,主要用于开发荒山、荒滩和水利资源,鉴于杏花村等米下锅的紧迫形势,他可以跟银行打打招呼,让他们破例以修整荒山荒滩的名义,给杏花村贷出一部分款子來,以解燃眉之急。 木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來,她回道,好哦,只要能弄到资金,把路修起來就行。 杜县长说,他先跟银行联系好,叫木琴下午就到农业银行去面谈。 木琴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电话,她与振富商量起贷款的问題,问他咋样看,敢不敢贷款搞工程。 振富思考了良久,狠下心肠道,反正已经把咱逼到这份儿上哩,贷款有风险,弄个半拉子工程撂在那儿更危险,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光是村人,咱就交代不了,贷哩,先把工程弄完了再讲。 木琴也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俩人一拍即合,决定走贷款修路的路子,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6) 接下來的几天里,木琴和振富犹如走马灯一般,跑银行,跑贷款,有了杜县长的招呼,事情办得很是顺利,仅仅三天不到的时间,三万块钱就攥在了振富脏兮兮汗腻腻的手掌心里,看着崭新硬挺的三捆票子,木琴和振富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指靠着自己一双手,如鸡爪刨食一般地攒血汗钱,再去发家致富,这种做法是何等地笨拙愚蠢,什么叫借鸡生蛋,看來这就是了。 傍晚回到家里,振富把贷來的三捆票子翻來覆去地倒腾着,边看边寻思,原先,一有个赚钱的想法,像开个门头杂货店什么的,他连杂货店的位置和进货的渠道都考虑得精熟,就是被这启动资金的事吓退了,原來,这寻钱的路子早叫国家给铺设好了,就看你敢不敢去走,有沒有胆量承担还贷的风险。 正琢磨着,洋行回來吃晚饭,他见振富盯看着三捆票子发愣,便追问这钱的來龙去脉,振富一五一十地把贷款过程讲说了一遍,说得洋行眼里冒出贼亮贼亮的光來。 在振富跟前,洋行很难得地露出满脸笑容,他又缠着爹把贷款手续中的诸多细节,如个人能不能贷款、怎样贷、需要啥手续、利息如何、怎样申请等等,一一问了个遍,有些是振富能够答上來的,有些也是一问三不知,洋行就叫振富抽空儿到镇子里去打听,越详细了越好。 振富看出洋行有了啥打算,只是沒有说出來罢了,他巴不迭地想为洋行做点儿事,藉此缓解俩人长久以來水火不相容的父子亲情关系,便一口答应下來,他又狠狠地忍住,沒敢往深里追问洋行的想法。 晚饭的时辰,洋行破天荒地沒有吃完饭抬腿就走人,他跟振富坐在了饭桌前,陪振富喝了几杯酒,还难得地说了一些亲热体贴的话,像注意身子骨、揽好帐目什么的,恣得振富咧着嘴丫子一个劲儿地乐,喜得豁牙子偷偷地跑到院子里擦抹眼泪。 这个夜晚,是振富多年來最为舒心的一晚。 自己因为赌气,终于与茂林撕破了脸皮,并把自己推上了不能转身的独木桥上,万般无奈中,才帮扶着木琴撑起了工程的重任,这种鲁莽欠考虑的过激做法,曾懊悔得他一连几宿都睡不着觉,现今儿,终于弄來了资金,自己吹大气扯牛皮的举动,总算沒有被村人看了笑话,砸了自家台面,更为重要的是,这千辛万苦贷來的钱,竟然出人意料地拉近了爷俩感情,松弛了俩人多年來心里结下的死疙瘩,这是振富天边儿里想不到的。 陪振富喝过酒吃过饭后,洋行一溜烟儿地窜进西院里,和衣躺在床上愣怔发呆,他的脑袋里一直像轴承一般转悠着电话拨号盘和货车轮子,并幻想着自己床头上已经安了一部红色耀眼的电话,自己正翘着二郎腿,在打电话联系事呐,打完了电话,又怎样风风火火地奔出院子,抬腿爬上货车驾驶室,戴上白线手套,发动起车子,再按两声喇叭,便呼呼隆隆地开出村子,驶上了出山那条宽阔平坦的大道。 正这么瞎琢磨着,人民悄沒声息地进了屋子,带着一脸的愁苦相儿,人民也是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眼盯着屋梁愣怔发呆,这几天,他是被等儿的事愁得昏天黑地的,昼里无神夜里无眠,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7) 桂花正在加紧给等儿找婆家,已经谈定了一个主儿,都是春儿和郭仁两口子出的力,也约定好了,就在这几天里,让等儿去春儿家见面相亲,桂花早已给等儿约法三章,必须得去相亲,还不能提任何反对意见,只要男方看中了等儿,又不挑剔山里人家,这事就算板上钉钉儿了,等儿就偷空儿一天几次地逼人民想办法,说你再想不出法子來,我就去上吊哦,就是死了,也不去那家屋檐下呢?人民能有啥好法子可想,唯一的本事,就是暗自焦心上火,自己胡乱地折腾自己,折腾完了自己,再去折腾洋行和京儿,死缠硬磨地叫他俩人帮自己拿个主意,京儿更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他只是跟着撒急,一点儿办法都沒有,洋行倒是出了个主意,却是个馊主意,就是叫他俩生米做成了熟饭,任天老爷也是沒有办法的,但是,人民又忠厚得要命,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体來,于是,几个人只有着急上火的份儿了。 今黑夜,等儿又一次找到人民通报情况,说娘叫她明天一大早就跟人去镇子上相亲,还把大娘兰香和茂林媳妇雪娥也拉上了,她逼人民再次拿主意,要是再不想法,恐怕俩人真的就要走上分手的绝路上了,等儿还再一次地提出,实在沒法,咱就私奔算了,人民也有些心动,毕竟是捅破了天的大事,他又一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洋行的心情很好,见愁苦得失魂落魄蔫头耷脑的人民,他心下很是同情,就问人民,是不是等儿娘又要给等儿找婆家了。 人民说,赶明儿一大早,等儿就要去相亲,你说,我可咋办吔,现今儿,我连寻死的心思都有了。 洋行笑道,不行的话,咱就叫上京儿、柱儿、夏至和公章几个人,赶在等儿娘的前头,先去把抢你婆娘的人打跑了,看她们还能相成亲吧! 人民气道,你又在捉弄我呐,要是打人能解决问題,我早就动手哩,还用得着你们插手呀,好主意不出一个,尽想些馊点子來糊弄我,啥意思嘛,都想看我的笑话吧! 正说着,京儿和夏至也來了,洋行就把等儿明天被逼去相亲的事讲了,叫他们也都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几个崽子唧唧咕咕地捅鼓到了半夜,最终拿出了一个损人的主意來,关于这个损主意到底是谁人先提出來的,事后,几个人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都说,要不是我出的主意好,等儿早就躺在别人床上了,还能有你人民份儿么。 这个损人的主意,说简单也简单,但非常有效,不仅把北山村的那个倒霉蛋辞得无怨无悔,还逼迫得眼泪汪汪的桂花,心甘情愿地把家中的宝贝,急切地拱手送给了原本看不上眼的人民。 据说,第二天一大早,桂花就托兰香和雪娥陪着等儿出了山,等儿竟然乖顺地相跟着,沒有一丝儿别扭不配合的意思。 一行仨人來到春儿家,催她快去把小伙子喊來相亲,郭仁不敢怠慢,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倒霉蛋领进了家门,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8) 小伙子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主儿,他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顺眉顺眼的等儿,看來,小伙子已经看中了等儿,眼眉间现出丝丝的喜气來,兰香和雪娥也觉得这个娃崽儿不错,一个庄户人家,只要忠厚老实,家风清明,勤快能干,就是上等人选了。 众人相坐着,闲谈了一个时辰,主要是借着闲谈的空当儿,仔细观察崽子的言行举动,好回去跟桂花详细汇报,看得差不多了,兰香就想让崽子先回去,等女家的回音。 这时,等儿突然提出,要和小伙子单独说句话,兰香等人还以为,等儿已经看中了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他谈拢感情呐,她便一边笑着一边打趣道,快闪开点儿吧!等儿要卸磨杀驴了,还沒过门呢?就开始往外撵媒人了,这天底下,到哪儿去寻这么沒良心的人哦。 待屋子里只剩了等儿俩人后,小伙子立时竖起耳朵,美滋滋地静听等儿要说些什么? 等儿讲,今儿來,是叫家人给逼迫的,不敢叫娘伤心,我才赶來应场,看你也是个实诚人,我也不敢骗了你,省得日后嫌我沒讲清楚,我在村子里早就有了相好的,已经好几年了,都在一起过了夜,现今儿,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娃崽儿,就因为我娘不同意,才逼着我來相亲,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应了这门亲事,再去把肚里的娃崽儿想法打掉了,好跟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你看行不。 等儿的话还沒讲说完,小伙子早就“扑棱”一下站了起來,他脸色紫红,怒气冒出了眼眶,他啥话也不讲,抬腿就出了院门,兰香等人还在大门口候着呐,见小伙子怒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体,就一个劲儿地追问,看中等儿了沒有,小伙子恨恨地撂下一句话,这样的破货也敢拿出來骗人,都欠揍了吧!说罢,便一溜烟儿的远去了。 兰香和春儿等人大眼瞪小眼,一齐愣住了,俩人又一窝蜂儿地拥进屋子,追问等儿,你俩人是咋的啦!怎么刚才还好好的,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等儿就嬉笑,说讲个玩笑,就把他惹翻哩,要是成了亲过上日子,不得见天儿翻脸呀,这样的人家,不跟也罢。 至此,等儿到山外相亲找婆家的事便彻底告吹,桂花当时就沒了精神头儿,她心下还纳闷道,等儿这么个人物,人家咋就看不上呢?一定会有啥因由的,她就捎信,让春儿立马打探打探。 很快,春儿专程赶进山里,悄悄把男方不同意的原因讲了,说等儿已经怀上了别人的野种,人家当然不会答应了。 当时,桂花就黑血涌上了脑门儿,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人民这个狗杂碎,真的把等儿给糟蹋了么,这可咋办哟,我可咋出去见人哦,守着春儿一边唠叨一边痛哭流涕,吓得春儿赶紧捂住桂花的嘴巴,说,二婶,这种事万不敢声张的呀,要是传了出去,等儿这一辈子就算完咧,连咱家的名声也就臭臭的了,谁也甭想着进出人面场啦! 桂花也醒悟过來,她赶紧压低了哭泣声,眼巴巴地望着春儿,向她讨主意。 春儿绞尽脑汁地想炸了头壳儿,最后,她出主意道,反正等儿和人民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连崽子都种下了,还能有啥好法子,就让等儿赶快跟人民成亲呗,要是再不快点儿,等儿的肚子挺大了,可真要弄出天大的丑事咧,这种事,也只是你我俩人知晓,万不敢叫第三个人知道哦,等俩人过门成了亲,就算传了出去,也不打紧啦!反正都是两口子了,看谁人再敢嚼舌头根子。 桂花也是明情,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只是她心下仍不甘心,犹豫不定,春儿一遍遍地替她分析此中的厉害之处和后果的严重性,终是把桂花说通了。 桂花长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打心眼儿里想把等儿嫁到山外去,日后,也好替全家搬出山外作准备呀,万沒成想,还是晚了一步,叫俩狗崽子抢了先,我的命咋这样苦哦。 接下來的日子,桂花沒有了任何指望,她只得把等儿偷偷地狠骂了一顿,又在村外堵住人民,连打了他几个重重的耳光,叫他赶紧回家,叫大人來提亲,把俩人好歹拾掇在一块,好封堵村人的嘴巴,尽快灭了捅破天边儿的口舌是非。 在酸杏一家人惊喜及全村人惊讶的目光里,俩家人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婚事,桂花已经沒有了任何要求和挑剔,只要把俩崽子尽早搬进一个屋子里就行,万不敢有丝毫地耽搁和犹豫。 此时,已近年关,隆冬腊月里的寒风刺骨如刃,将桂花削剪得沒有了一丁点儿脾气,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一)(1) 由于有了充足的资金作后盾,工程进展极为顺利,正向山外突飞猛进地掘进着。 或许是被迫停工期间的休整,使村人近乎衰竭了的体力得到重新恢复;或许是村人见到木琴们一下子搞來了那么多款项,心中立时有了底气;或许是村人看到修路大业成功在即,再努力挣命一把,就可以完成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心愿,总之,村人再一次调集起周身力气,鼓起冲天干劲儿,向剩余路段发起了最后冲击,原先弥漫在工地上的悲观消积情绪早已一扫而光,代之以高昂地激情和近乎悲壮地舍命相拼。 砸了手指,碾了脚丫子,都算是小事一桩,沒人敢拿这儿当回事,若是有人四处张扬吆喝,必会遭到周边人的耻笑,即使感冒发烧了,也只是躺在工地的帐篷里,打针吃药,暂时休息一下子,同时,还要腾出手來,做一些小來小去的轻快活计,能够出工劳动的村人中,决沒有赖在家里不出工的,夜里,一些青壮年干脆住到了寒风刺骨的工地上,窝在单薄的帐篷里,一边彻夜拢着火堆,一边盘算着再苦熬上几天就可完成修路任务。 酸杏依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工地上,尽可能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不时地鼓励和督促村人的劳动,酸杏是为了修路救人,才失去了自己的整条腿,他的举动,早已博得了全村每一个人的敬重和同情,因而,他的话语,他的鼓动,有时比木琴等村干部们的话都好使管用,木琴们心疼酸杏,多次劝说他不要出工,只在家里蹲着就行,酸杏死活不愿意,依旧一瘸一拐地跟在村人身后早出晚归,后來,人民和京儿见劝说不住,就跟洋行等几个崽子一起,见天儿用车子推着他上下工地。 在他的影响下,村里凡是能活动能搭上帮手的老老少少,全都拥上了工地,他们做不了多少活计,却起到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那种把修路当成自家建屋盖房嫁女娶亲的急迫心情和利人利己心念,深深地感染和带动着工地上的每一个人,从而,人们又激发出更大地热情和干劲儿,整个工地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推土机,携着全村人的激情与梦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外奋力推去,并一步步接近那个圆满的终点。 酸杏心里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不仅仅是自己以惨痛的残肢代价,重新换回村人久违地尊重和爱戴,也不仅仅是从來都不敢想象的宽阔大路就要贯通山里山外,几辈辈人的心愿就要实现了,重要的是,继叶儿的终身大事完成后不久,困扰了自己一年多的人民与等儿的婚事,已经出人意料地有了准日子,他就要把儿媳妇娶进家门了,这让酸杏一家人既惊讶万分,又欣喜欲狂。 在人民跑回家里,转达桂花的旨意时,酸杏老两口惊呆了半晌儿,俩人以为自己都听错了,四目相顾,竟然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來,待反应过來后,酸杏喜得搓着两只手掌直喘粗气,酸杏女人一边追问着人民详情,一边用手使劲儿地擦抹着滚出眼角的泪花,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一)(2) 人民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他吱吱唔唔地回道,是等儿想法做通了她娘的工作,她娘才答应俩人亲事的。 酸杏肯定不会相信人民编出來的鬼话,他猜测,这其中必定有啥样的插曲故事,他沒有执意追问下去,只要等儿一家答应了,还管顾那么多干啥儿,尽早定下婚期,抓紧筹备婚事才是正理儿,于是,托人上门提亲,再按照村里习俗,完成看家、过期等等套路,婚事便确定下來,在桂花的再三催促下,俩家定下了准确婚期,赶在腊月二十八举行婚礼,连年关都不敢错过了,这样急促的婚事安排,叫酸杏一家人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酸杏曾小心地跟亲家桂花商量,是不是等到过了年,赶在开春儿的时候举办婚事,一來,好把结婚事宜准备充足些,二來,也不至于时间仓促,惹村人笑话,桂花坚决不同意,她心下骂道,你个老鬼知晓啥儿吔,要是再拖下去,把等儿的肚子拖出鼓來,更会惹出全村天大的笑料呐。 酸杏不敢违迕了这个年轻又容易翻脸的新亲家,他只得照她讲说的办理,于是,一家人白天上工地拼死拼活地干活,回到家里,便熬眼费神地挑灯夜战。 村人都知道人民和等儿要赶在年前完婚,每天收工回來,撂下饭碗,不少妇女便主动跑了來,帮着张罗一些琐杂事,这样,才堪堪让酸杏女人喘动口气,四季兰香两口子更是一夜不落地拘在酸杏家里,俨然已是交往多年根深蒂固的铁杆儿亲戚了。 虽是时间紧迫,好在酸杏女人早就为人民准备了一些必备物件,如棉花、被面、布料等等,平日里,还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一些钱,酸杏对这些还不是多么撒急,真正叫酸杏着急的是,人民的新屋还一直沒有着落,原想在明年春天给人民盖新房的,不管人民啥时能娶上媳妇,都要有座院落安置在那儿才好,万沒想到的是,人民的婚事会这么急,急得连筹备的时间都沒给留。 就在酸杏急如火上屋梁的时候,振书赶过來,他跟酸杏说道,知你为人民的新屋犯愁呐,也甭急慌,我家不是还有个闲置不用的旧院落嘛,就先把它收拾出來,权且把婚事完了,等过年一开春儿,再动手重建,也來得及。 酸杏一听,就如同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说道,好哩,好哩,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呀,要不,我还准备自己先搬进锅屋里住,把堂屋让给娃儿们当新房使呐。 于是,人民的安乐窝总算有了着落,所有的婚事筹备工作,也在连夜通宵地赶做着。 此时,工地也已到了尾声,因为越是接近山外的镇子,地势越是平坦,修整路面也越是容易,有些地方,只要把路基石铺排好,多少平整一下路面即可,因而,尚还粗糙的路基已经打通了山里山外的通道,并与镇医院门前的那条大街遥遥相望,村人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们拥在路口接茬儿处,嬉笑打闹了良久。 振富也顾不得请示木琴了,他叫几个崽子飞跑到供销社商店里,买來了三十支加长的鞭炮,一长串儿地挂在路口上,茂林上前,作势就要点鞭庆祝,酸杏赶忙制止住他,说不急哩,再等等哦,叫振书哥好好给掐算掐算,赶个吉利时辰再点鞭呀。 始终躲在人群背后的振书被人推到前面,众人都催他快点儿算算,啥时点鞭才好。 振书本待撒手不管的,但看到是酸杏亲自点自己的卯,不好推脱,他就闷头琢磨半晌儿,掐算良久,说,赶在中午十一点整最好,福神、财神、喜神刚好环顾四周,虽有煞神出沒左右,终究敌不住三神汇聚祥气冲撞,再大的煞气,也便沒了威风,奈何不着呢?振书的话,村人都信,都说,这么大的事体,就得赶上个好时辰才行。 在等待吉时的这段时间里,村人又借着欢喜劲头儿,主动投入到了修整路面的轻松活计里, 第六章 大路弯弯(十一)(3) 木琴喊來振富和茂青,吩咐道,这工程总算完成了,今晌儿,咱把生活好好改善一下,多炖肉,弄四样菜,去镇子里买些酒,再去四方那儿扛些大饼來,狠狠犒劳一下工地上的人,今儿,就叫大伙儿吃饱喝足,就算醉了,也不碍呀。 有了木琴的话,振富巴不得一声,他立马吆喝了一群小崽子,呼呼啦啦地奔进镇子里,茂青不敢怠慢,麻利地纠集了一帮妇女,灶上灶下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工地上到处飘荡着醉人的肉香味儿,愈发激起了村人的干劲儿,盈盈的喜庆之气弥漫了整个工地,并向寒雪覆盖着的荒凉四野漫漶开來。 鞭炮终于赶在农历一九八四年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公元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中午十一点,准时点燃。 三十支大鞭,一支接一支地依次炸响,腾起的硝烟立时遮盖了宽敞的工地,遮盖了工地上一群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杏花村人,这惊天动地的响声,早已惊动了山脚下不远处小镇上正忙着办年的人们,狭窄的街巷里,顿时拥出一些伸长了脖子遥相观望的人群,鞭炮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息下來,随之,又响起呼喝斗酒的吵嚷声和喧闹声。 酸杏、振富、振书和茂生、酸枣几人想是喝多了,勾肩搭背地直抹眼角,茂青攥着当铲子用的小铁锨,敲着特大号的锅沿,哼唱起了小曲儿,引得一群女人围坐在他身边,不时地打趣笑闹,茂林则瞪起红眼珠子,和同样脸红脖子粗的茂山、四季、洋行等人猜拳斗酒,谁也不服谁,只有木琴一个人坐在一处高坎上,看一会儿工地上热闹张扬的场景,再俯瞰一会儿远处的小镇,静静地梳理着纷乱复杂的心绪。 杏花村修路工程,自一九八三年农历十月初十至一九八四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历时一年两个月零十七天,利用两个冬天和夏季农闲季节,发动全村老幼齐上阵,修整开拓出四米宽的山路七点五公里,共搬运土石六万立方,动用了三百吨炸药、三千颗雷管和二千米导火索,其代价是,有三分之一的村人累倒在工地上,有七成的人出现不同程度地砸伤、压伤、扭伤和冻伤,酸杏为此失去了右腿,造成终身残疾,更为重要的是,因修路引发出的村人群殴事件,以及间或出现的各种矛盾纠葛,在村人心理和感情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就此,把杏花村人推上了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新的生活舞台。 正如当初金莲断言的那样,路通之日,便是村人心散之时,安宁祥和的日子,就此远远遁去,谁也无力挽留,从此,杏花村人步入了一段纷扰争斗的漫长征途。 在这条贯通杏花村与镇子的宽阔平坦大路的一端,一九八五年清明前夕,一块用花岗岩石精心雕刻出的平滑坚硬村碑,方方正正地竖起在村口祖林旁边。 碑石的正面,是三个涂抹了红漆的正楷大字:杏花村。 碑石的背面,是一片同样涂了红漆的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 其文曰: 明洪武年间,有李氏与宋氏一同自江苏东海迁移至此,后又有贺氏随來定居,因村落沟坡杏林繁茂,故名杏花村,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该村建起小学校和卫生所,结束了村人蒙昧无知和有病难医的漫长岁月,又于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扩建并正式启用了一条贯通村庄与山外城镇的康庄大道。 公元一九八五年四月二日立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1) 人民和等儿的婚事,在漫天飞雪的腊月二十八这天如期举行。 这场大雪,早在此前的几天里就已有了明显预兆,天空中彤云密布,一连好几天不见日头,阴冷的西北风穿过北山垭口,肆行无忌地穿梭于村庄院落:“嗖嗖”地直往村人衣领袖口里灌,当时,尽管村人都在工地上挣命地进行着最后地修路冲刺,每个人脸上身上都冒出一层热热的汗气,只要一停下來,立时就觉得冰冷异常。 入冬以來,山中尽管下过几场雪,但比起往年來,都不算太大,刚够把四野衰败破落的景象遮掩住,有些沟坎下,还时常露出深褐色的山土和狰狞冷硬的山石,村人都说,今年冬天就是与往年不一样,虽说也冷,但比不上往年寒,就算下雪,也抵不过去年的猛,随着年关临近,天气似乎要暖和起來,有那么几天风和日丽的,让人有种春天提前了的感觉,但是,就在工地即将竣工的那几天,寒风突然猛烈起來,气温骤然下降,有时竟然降到零下二十几度,沒有防备的村人顿时招架不住了,他们猛劲儿地往身上添加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工地上,有不少人就是在这次降温过程中,被冻伤了耳朵、手指、脚丫子的,还有一些人风寒感冒发烧,又是打针,又是拿药,忙得国庆一天到晚手脚不闲着。 农历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工地竣工的当天下晚儿,阴冷的空中开始飘落下大朵大朵的雪花,初时,雪花还能分辨出六角形或是八角形來,晶莹剔透的薄薄一片,落到手上脸上,立刻被人体表皮散发出的暖气融化,留下一小滩儿水珠,渐渐地,已经分辨不出六角形或八角形了,灰暗的空中径直飘下的,竟是如棉絮般一嘟噜一大块的雪棉团,仰望空中,满眼看见的,都是这种轻飘缠绵的东西,扑面而來,凌空坠下,划出一道道黑灰色痕影,倏忽而逝,紧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痕影接踵而來,沒有一丁点儿地间歇,似乎原本空旷的空中,早已塞满了这种无穷无尽的雪棉团,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簸箕抖动着,满空倾泻而下,要把这个世界彻底地覆盖埋葬掉。 远近的山景暮色早已躲进了漫天垂白的帘幕背后,披一身同样银白的雪色,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这种上下左右混为一色的罕见景象,让人心虚目眩,有时会突然发觉,自己已迷失了方向,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來,如同将人置身于一个特大奶桶里,周身被浓稠的白色浆液缠裹着,脱不得身,喘不动气,也睁不开眼睛。 在这漫天飞雪飘摇的山野里,村人携带着各种劳动工具,推的推,抗的抗,扶老携幼,呼儿唤女,撒丫子朝村中温暖的院落奔去,谁也不想被这场罕见的大雪堵在野外地里,京儿几个崽子只顾了照顾酸杏,拼命往家里赶去,茂生肩扛手拎着一大堆家什,怎么也走不快,他还要看护着木琴,便被仓皇逃窜的村人甩在最后,他与木琴相互照应着,深一脚浅一脚滑滑擦擦地向村中行去。 好容易走到村口祖林边的时候,飞雪中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四下里,除了俩人踩踏雪地的声音和浓重的喘息声外,就剩了雪花落地时发出轻微地“唰唰”声,俩人缩头弓腰,正要走过祖林的时候,一团火红的影子忽闪着,跳跃在林地里坟丘间,俩人不自觉地止住脚步,定睛细看,立时呆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他俩看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它正在飞雪中的林地里蹦跳玩耍着,忽而窜到坟头上,忽而隐身于坟丘背后,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2) 顿时,俩人感到周边气氛不可思议地变得凝重肃杀起來,周身血液一齐向心的深处倒涌而來,心魂也似向未知的深处重重地坠去,坠去,就如坠入了一穴无底的空洞里,所有的念想和意识俱被席卷而起,并随之坠去,仅剩了空瘪的躯壳尚还留在飞雪中。 这时,狐狸也发现了路面上惊愕了的俩人,它攀爬到一个大坟丘顶部,警惕地注视着,对峙着,却沒有丝毫惊慌要逃的意思,还是当年木琴在北山脚下见到过的那只狐狸,两撮长长的白须毛,紫黑色嘴唇,枣红色尾巴,黑色耳朵,金黄色皮毛,狐狸就如一团火苗,在漫空飞舞的雪野里燃烧,当年相遇时的印象,给了木琴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木琴都会一眼认出它來,绝不会有半点儿差错。 立时,双方陷入了一场对峙消耗战,一如当年木琴与它遭遇时所进行的那场遭遇战一样,双方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各自的对手,面无表情,眼中射出森然的目光,有愕然,有对抗,有揣测,有惊慌,茂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肩上手中的家什稀里哗啦地散落在路面上,这一举动和响声,把狐狸惊吓得一跳,它慌乱地扭转过身去,向背后山坡密林中钻去,只几个起伏,就不见了身影,临转身的最后一瞥,上宽下窄的狐脸上似乎沒有了当年现出的那抹浅浅笑意,而是布上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 木琴目送着狐狸消失在莽莽密林中,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似乎所有的念想和意识,重又回归到了身上,茂生已经瘫坐在地上,半晌儿沒有爬起來,想是吓晕了心神,他依旧半张着嘴巴,出声不得,木琴费力地把他搀起來,轻描淡写地说道,沒啥吔,不就是一只野狐狸嘛,有啥儿大不了的,茂生不敢说话,他慌乱地收拾起地上散乱的家什,拥着木琴疾步朝家中奔去。 回到家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一片,如窗棂上的硬纸,手脚拙笨,心智大乱,连话都说不俐落了。 因为人民要在明天办理婚事,叶儿已经请假回到了家中,她早早地做好了饭菜,等候着家人吃晚饭,金叶已被叶儿从酸杏家接了回來,她一步不落地跟在早已放假回家的钟儿和杏仔身后,乱窜乱蹦地进出在屋里院外,又是玩雪球,又是堆雪人,弄得浑身滚满了雪花,两只小手冻得通红。 一进到暖烘烘的锅屋里,茂生就靠在灶口上喘粗气,金叶乖顺地跑到茂生跟前,要他抱自己,茂生就一把揽过金叶,紧紧地拥在怀里,他把金叶冰凉的小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脸也紧紧贴在她的小脸蛋上。 木琴知道,茂生被刚才那只狐狸狠狠地吓着了,守着京儿一家人,木琴不好当面宽慰他,她就跟京儿和叶儿沒话找话地闲扯了一些乱弹,藉以分散众人的心思,给茂生一个静心息气的机会。 叶儿给茂生和京儿烫了一壶酒,以驱散一路上的寒气,京儿当然高兴,借着中午的酒劲儿,情绪高涨地要与爹再喝上几杯,茂生勉强喝下一杯热酒,便立即吃饭,弄得京儿顿时沒了情绪,京儿和叶儿都觉得,爹今晚好生奇怪,总是变颜变色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有了啥心事,木琴见状,忙岔开道,赶紧吃饭吧!咱还得赶去看看人民的事安排咋样了明天的大事,可是耽搁不得呀。 好歹吃过了晚饭,一家人马不停蹄地奔到酸杏家去帮忙,木琴悄声对茂生说,你要不舒服,就在家里歇息着,我们去就行哦,茂生摇头,相跟着出了院门。 此时,外面空中飘落的雪花已经稀少了许多,好像有停雪的意思,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3) 夜里,雪真的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儿星光月色,夜里,酸杏几次出门察看天气,他担心地说道,天还不开晴,恐怕还得接着下呀。 果真如酸杏所说的那样,天大亮的时辰,空中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雪花來,初时不大,随着前來帮忙娶亲的人数增多,落下的雪花竟也渐渐增多增大起來。 因了酸杏特殊身体状况,村人便一窝蜂儿地赶來帮忙,不叫他焦心分神,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都有人主动出头儿操办打理,反而,显得酸杏一家人无事可做,清闲得跟沒事人一样,好像娶亲的不是人民,而是别家在操办婚礼,他家人倒是來瞧热闹的。 迎娶新娘过门的套路,完全按照村里习俗,按部就班地办理,沒有减少一点儿细节,尽管空中飘下如昨天傍晚那样的大雪,婚礼气氛始终热闹非凡,场面十分壮观。 因为桂花一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振书家派出的送亲人群,既是贵客,同时又是跑腿帮忙的人,四季两口子刚把等儿送过來,就立马撸胳膊挽袖子地动手忙碌起來,四方一到新屋,就一头拱进了厨房,担当起大厨的重任,别人还打趣道,你这又当贵客又打短工的,到底是你家娶亲,还是人家娶亲哦,四方就憨厚地笑,说都是娶亲的,也都是打工的呀,于是,整个婚礼及待客的席面上,便沒有了主客之分,一律按每个人在村中的辈份大小,悉数入座,酸杏还叫国庆等人把振书一家老少全都拉扯过來,共同赴宴,应该说,人民的婚礼,被办成了一个大杂烩大喜场,这种婚礼场面,在杏花村几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是仅此一份绝无仅有的。 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酸杏,主要席面被安排在酸杏家中,酸杏领着本村辈份稍高的人一桌,特地叫茂生和茂林作陪,喝得极为尽兴,茂生本就有心事,又被茂林强迫着多灌了几杯酒,显得醉眼朦胧,举手投足间,就现出一副轻飘欲仙的样子。 散席后,茂生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酸杏女人不放心,就叫国庆送去。 天空中依然飞舞着大片雪花,路面上的积雪已经盖过了腿肚子,走在上面十分吃力,俩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了茂生的家门。 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棉大衣,穿着翻毛牛皮大头鞋,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他一边哈着手指,一边跺着两脚,正在活动取暖呐,待走近了,见他连细长的眉毛和粗硬凌乱的胡茬上也都沾满了雪花,一串青鼻涕吊挂在胡茬上,已经上了冻,变成一条下垂的细长冰凌,随着浑身抖动,一颤一颤的,就是掉不下來。 茂生一时不认得是谁,他关切地问道,哪家的客呀,远路來的吧!先进家暖和暖和,再把你送去呀,说罢,连忙开锁推门。 这时,背后传來颤颤地一声,哥哦,是我呀,咋不认得了呢? 茂生一下子呆住了,不用转身,也不用细辨,只是那声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哥”,他就大体上猜到是谁了,茂生的心跳立时加速了:“怦怦”的心动犹如工地上的雷管炸药,在他体内轰然震响着,他慢慢转回身來,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豆芽菜一般身架骨,宽眉,大眼,漫长的脸型,跟杏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卡出來一样,茂生以为自己酒多眼花,看错了人,他又一次努力地细细辨认着,就是自己亲弟弟茂响呀,茂生愣怔了半晌儿,千般滋味万般念想随了周身迅速流淌的血液,一齐涌上了心头,他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巴,竟然沒有发出半点儿声音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4) 国庆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茂生家的客人,他便热热地打招呼,说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别冻感冒了,说罢,他上前替茂生推开大门,又拎起茂响脚下的两只黄帆布提包,把茂响领进了院子,茂生这才反应过來,他赶紧打开锅屋门,一股暖流迎面而來。 茂生紧张又惊讶地问茂响,你咋來哩,从哪儿來,啥时來的。 茂响顾不上回答茂生一连串的追问,他忙着脱下大衣,用手使劲儿搓着近乎麻木了脸面,再把僵硬的手掌急切地凑到锅灶口边,反复地烘烤着,想來,他被冻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见国庆愣愣地看着,茂生才介绍道,这是你二哥茂响哦,你俩从沒见过,生哩。 国庆当然知道,茂生有个亲弟弟叫茂响,就是杏仔的亲爹,只是听说,从沒照过面,国庆高兴地道,是哥呀,今儿真是喜事连连呐,早晚的喜酒是有得喝了,我这就去喊木琴嫂子和杏仔來呀,说罢,一溜烟儿地奔了出去。 他跑到老家,一进门,他就大声小吆喝地喊木琴,找杏仔,杏仔早就不知疯野到哪儿去了,只有木琴还在跟酸杏等人拉呱闲谈。 酸杏嫌道,都是这么大个人哩,还是一惊一乍的,有啥事,就讲嘛。 国庆把茂响回來的事讲说了一遍,木琴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沒搭腔,酸杏说道,赶紧去喊他來,一块喝喜酒哦,从走至今,都二十几年了,也不知他变成啥模样咧。 国庆也不待木琴是否同意,扭头又跑了出去,过了大半晌儿,茂响在茂生的陪伴和国庆的引领下,來到了酸杏家门。 众人全都站起來,迎接茂响,把他安置在桌子旁,斟茶寒暄了一阵子,又把屋内的人,一一介绍了一番,酸杏一叠声地叫厨房赶快再炒几个菜來,把酒烫上,陪二弟再喝几盅,去去寒气,酒菜很快被端了上來,并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叫茂响先吃口热饭,垫垫肚子再喝酒。 看來,茂响已经暖和过來了,他脸色红润润的,话也渐次多了起來,国庆这才发现,茂响与茂生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亲哥俩,茂生话少嘴拙,轻易不大讲话,茂响是生就的话匣子,知道的也多,能说会道,左右逢源,天南海北风土人情,只要有人提起话头,沒有他不知晓不明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说出的话很耐听,大人有大人的來言,小辈有小辈的去语,往往能讲到别人心里去。 在众人好奇地催问下,茂响讲说自己这些年來的踪迹,住过南京,到过北京、上海、济南等大地方,还下过江南,去过新疆,这次,是从东北回來的,他的一席话,把屋里众人听直了眼,那些个地名,有些是听说过沒到过,有些却是连听说都沒听说过,就跟听天书一般新奇有趣,连端菜烫酒的满月都听傻了,她呆坐在一边,直着脖子,竖起耳朵,竟忘记了温菜续水,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5) 席间,茂响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酸杏,他说,不知今儿是人民的大喜日子,也沒啥做贺礼的,就这点儿钱,一定得收下。 酸杏等人哪见过这么厚重的礼金,就坚决不要。 茂响说,大叔,你要是想给侄儿留个面子,就收下,要是不给这个面子,今儿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这就走人哦。 酸杏为难了半天,还是接下了。 茂响的酒量大得惊人,一杯接一杯的酒被顺溜地灌下肚子,就跟喝凉水一般,茂林还想逞能发威,像灌茂生一样,把他也灌倒了,岂不知,茂响一点儿事都沒有,他自己反而醉得一塌糊涂,被国庆和京儿俩人半搀半拖地弄回了家。 夜里,茂生一家与茂响坐在温暖的锅屋里闲谈。 其实,这种闲谈是从尴尬中开始,渐渐地升起了些许温情,最后,在还算令人满意的气氛中结束的。 关于茂生两口子与茂响之间的感情纠葛,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就如同骨头和血肉的关系,各自独立存在着,楚汉鼎立,泾渭分明,却又有气脉贯通着,将两者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其中,恩怨难明,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 茂响之于茂生和木琴,亏欠得太多,多到难以用言语诉说的地步,否则,木琴不会背井离乡,舍弃南京的亲人和大都市生活,甘愿随男人回到这个阴山背后不见天日的小山村里受苦受累,当然,也更不会有木琴现今儿呼风唤雨雄心勃勃的事业峰巅,但是,看到茂响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恻隐之心也随之油然而生,毕竟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是视之为己出的杏仔亲爹,这种瞻前顾后芒刺于背而疼于心的复杂情感,一直在折磨着茂生和木琴,让俩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的分寸和心态,这就要看茂生和木琴心空儿的大小和大度的程度了,更为主要的是,要看茂响如何主动地与哥嫂沟通和交接了。 应该说,在这方面,双方都付出了一定努力,做出了最大限度地让步,这样,才有了当晚双方都能认可和接受的良好开端。 当晚的尴尬场面,是从杏仔进屋时开始的。 一整天里,钟儿与杏仔一直在外面疯野,饿了,渴了,就跑到酸杏家锅屋里,塞上一肚子好菜好饭,再跑出去,跟一群崽子继续撒野,茂响的到來,杏仔一概不知,直到天大黑了,俩人也疯累了,才跑回自家院落,准备上床睡觉。 俩人跨进锅屋时,木琴等人闷闷地呆坐着,正是相顾无言的难受时刻,杏仔进了屋子,就去逗弄金叶,他还把一个用冰块雕刻出的粗糙小兔子递给金叶玩耍,金叶立即大呼小叫起來,她举着冰兔子朝众人炫耀,还递到茂响跟前馋他,这时,杏仔才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茂生赶忙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局面,他跟杏仔说道,这是你爹吔,快叫爹。 杏仔愣了片刻,回道,爷,他是谁的爹呀。 茂生说,就是你的亲爹呀,咋还不叫呢? 杏仔又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正紧张贪婪地盯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回道,我沒有亲爹,就有亲爷和娘,娘,爷想是喝多了,说醉话了呢? 这时,茂响眼眶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子,泪滴顺着皱纹堆垒的古铜色脸颊淌下,穿过唇上杂乱的胡茬儿,钻进了厚嘴唇里,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一)(6) 木琴终于开口了,她把杏仔推到茂响跟前,对杏仔说道,这就是你亲爹呀,是为了來看你,才大老远地跑來,你得叫哦。 突然,杏仔厉声叫了起來,他喊道,爷和娘在骗我呢?我爹早就跑得远远的,再不要我了,哪儿就会冒出个亲爹來呀,爷,娘,你们不想要我了么,想把我送人,赶我走么,说罢,他“呜呜”地哭着冲出了锅屋,奔进堂屋,并把门狠狠地摔上,钟儿也随后跟进堂屋,劝说杏仔别哭。 茂响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面,也“呜呜”地哭出了声,他的两只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气喘如牛,又憋屈得让屋内的人喘不动气來。 木琴心下一片凄切,毕竟是女人心肠,见不得男人如此痛哭流涕,她劝道,杏仔还小,一下子遇见这么个场景,一时接受不了,慢慢地來,也就好了。 茂响边哭边道,嫂子,啥也不能讲噢,都是我的错呀,想当初,我要是不耍混,你们也不会到了今天的了局,杏仔也不会拖累你们这么些年呀,我上对不起老娘兄嫂,下对不起娃崽儿,算不得人咧。 茂响的一番肺腑之言,终于把茂生说转了向,他也是眼里噙着泪花,唏嘘道,甭伤心哦,回來就好,日子还得过下去呢?先前的麻缠事,就叫它过去吧!人生在世,谁沒个三岔四错的,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哦。 至此,凭借了自己的真情流露和忏悔表白,茂响终于打通了与兄嫂之间冰封了二十余年的恩怨隔阂,最终融洽在了一起,接下來的拉扯,就朝着温情流动气氛愉悦的方向发展着。 茂生把老娘回家后的种种事体,跟茂响学说了一遍,又把西院被京儿一家人占用了的事,也一一讲明了,他说,原以为你不能回來了,就把西院拾掇了,给京儿当了新屋,沒想到,你还能回來,你暂且住在我家,就在这间锅屋里先安顿下,吃饭什么的,也好有个照应,这西院应该归在你名下的,我得赶在开春儿天暖时,抓紧给京儿新盖座院落,再把西屋给你让出來。 茂响说道,哥呀,西屋就给了京儿住,我可不敢要,要是细算起來,你和嫂子把杏仔辛辛苦苦地拉扯这么大,我咋能跟你们算清,啥是你的,啥是我的呀,我就先住在这儿,等今年有空闲儿了,就出去新起一座院落,也好把杏仔安顿下,省了你和嫂子的一份心思,赶明儿,你带我去坟上,见见咱娘,我得去跟娘请罪去,也不知,娘在地下愿意叫我去不,愿不愿意见我哦,说罢,又是一阵哭泣。 茂响从带來的两只黄帆布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东西,有给茂生的东北人参和烟酒,给木琴的的确良衣料,给京儿和杏仔等人的各种吃食,京儿就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跟叔要零嘴吃呀,说得一屋人都乐了。 茂响抱歉地对叶儿和金叶娘俩道,沒想到,侄儿媳妇和孙女都这么大咧,也沒有啥准备的,甭见怪哦,过后,我再给补上。 从此,茂响就在茂生家安心居住下來,茂响一改往日做派,腿脚勤快,话语随和,他很快就与茂生一家人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和乐融洽的大家庭气氛,唯一令茂响心下戚戚的是,杏仔始终不能认可他,也不接近他,更谈不上呼亲喊爹了,生疏淡漠得很,即使茂生和木琴都插手劝解,仍是不能改变杏仔对他淡而远之的心念。 茂生曾想出个办法來,把杏仔的被褥搬到锅屋里,叫他跟茂响一起睡,藉以加深父子俩之间的感情沟通和交流,杏仔不为所动,依旧把被褥搬回到堂屋里,与钟儿挤住在一起,直到过完寒假,俩人重又住到镇中学里念书,甚或星期天回到家里,这种状况仍然沒有改变,这让茂响既惭愧,又伤心,却又沒有丝毫办法。 茂响心想,这崽子的心肠比自己的都要狠,都要硬,这事不能太心急,只得慢慢拢络他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1) 杏花村修通了出山的大路后,第一个沿着宽敞路面进入大山腹地的生意人,竟是个爆米花的老头儿,老头儿姓郭,北山一村的,就是让等儿糊弄了的那个倒霉蛋的爹,还是沈玉花的本家族亲,他能够勇敢地第一个踏入大山深处做生意,还是由茂生引领來的。 腊月二十七那天下晚儿,在村口遇到火狐狸后,茂生受到了很大刺激,他神情倦倦的,一直沒有精神头儿,始终怀揣着一块沉甸甸的心病放不下,茂响的突然回归,又一次惊吓了一下茂生,好在老哥俩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交流,业已化解了俩人之间冰封多年的感情隔阂,甚至,在精神上也得到了一种莫名安慰,但是,这块心病依然搁置在他的心头儿上,总也消除不了。 茂生当然知道自己整日担惊害怕的是什么?就是火狐狸的出现,并由此将要给他和木琴及全家人带來的晦气厄运和吓人的灭顶之灾,村人关于遇到火狐狸就要倒霉有祸事的传言,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髓,无论白天夜晚,特别是深夜里,他的脑壳儿里转悠着的,净是这样那样的坏想法,忽而是家中有灾,忽而是木琴有祸,忽而是娃崽儿们将有意外发生,于是,这种胡思乱想所带來的严重后果就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脸色疲倦,神思恍惚,眼眶暗青,颚骨塌陷,人也狠狠地瘦了一大圈。 木琴见天儿劝他到医院去看看,是不是得了啥病症,初时,茂生很执拗,说沒事呀,想是上年又修路又给京儿娶亲的,累狠了些,过些天也就好了,过了很长时间,这种症状一直不见好转,木琴决定,把他硬架到医院里去看病,甚至,她都跟京儿和茂响商量好了,要是茂生还坚持着不去看病,就用绳子把他捆上,扛到医院里去,茂生搁不住全家人的劝说,就自己一个人去看病,他不大相信镇医院里的那些大夫,而姚大夫又远在市里,遂决定去找县医院里姚金方,他觉得,姚金方既是姚大夫的亲娃崽儿,一定会得到姚大夫的真传,看病的手艺,肯定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子。 到了县医院,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当然要上心地给他看病了,他不仅是杏花村來的人,还是木琴男人,特别是叶儿的新公爹,因了与叶儿的离婚,姚金方始终觉得亏欠了杏花村人,亏欠了叶儿,亏欠了待己如亲人的木琴和酸杏,推而广之,便觉得对茂生也像是亏欠了些什么? 姚金方给茂生细细地把了脉,说沒事呀,就是因了惊吓,再加上体虚力乏,神思伤劳过度引起的,只要不胡思乱想,心空儿放大了些,静养些日子,这病症也就好了,为了叫茂生放心,姚金方还给他开了一剂以调理补气安神为主的药方。 临走,姚金方把茂生领到医院外的小饭馆里,陪茂生喝了几杯小酒,还说了许多宽慰他的暖心话。 茂生好像真的放下了心肠,他高高兴兴地坐上车,回到了镇子上,刚要往山里赶的时候,就遇见了推着爆米花机子四处打量着找地方做生意的老郭头,茂生跟他攀谈起來,知道老郭头儿正烦愁到哪儿去爆米花呐,他便力邀老郭头进山里,到杏花村去,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2) 茂生说,山里人从沒见过这玩意儿,村里娃崽儿多,粮食又多,生意肯定好得很。 老郭头一想也是,就跟茂生约好了,明儿就去杏花村,要是有个大小麻缠事什么的,也好找茂生帮忙看顾打理。 第二天一大早,老郭头就沿着新修出的宽敞大路,來到了杏花村,径直找到茂生家,茂生本就古道热肠,便让他在村办公室门前支起了摊子,还帮着他四处吆喝生意。 村人大多沒见过这种稀罕景,把一小碗玉米装进铁罐子里,掺进少许的糖精,放到炭火上烧烤一小会儿,到了一定时辰,把罐子口对准了铁丝笼子里,用脚一踩阀门:“砰”地一声巨响,一股浓浓的白雾腾空而起,铁丝笼子里就堆着一些炸裂开的跟雪一样白的苞米花,就那么一小点儿的粮食,竟能爆出多十几倍的爆花來,捏起一粒放进嘴里,伴着一丝甜味儿,先是香脆,后是绵软,最后就被唾液溶化了,顺了嗓子眼儿流进肚子里,不仅娃崽儿们上了疯地撕缠着大人,去粮囤里挖粮食,爆米花,就连上了年纪沒了牙口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是着魔般地端了盛苞米的瓢碗,赶去爆米花,因而,老郭头的生意十分火爆,直后悔來晚了。 以后的日子里,杏花村流行着一段顺口溜,也不知是谁人编排的,其内容为: 杏花村,山道深,只见兔子不见人; 贺家婆娘是老虎,李家女人当仙人。 宋家媳妇沒事干,领着村人迎财神。 修大路,挖祖坟,丢了腿脚怨彩旗; 昨儿躲着财神走,今儿急着接财人。 盼着后天抓金银,抓來一捧爆花仁。 凤儿听后,哭笑不得,她跑去木琴家,专门学给她听,木琴听后就笑,说爆花仁有啥不好,今儿來了老郭头,明儿就会來郭财神,后天背不住就要有送钱人堵了门子呢? 茂生也叫老郭头炸了些爆米花,老郭头沒有要他的手工钱,茂生端回家去,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叫金叶吃得溜光,他有心再去炸,又顾虑老郭头不收他的钱,就不好意思去。 茂响知道后,说我去吧!他抱着金叶,端着一大瓢苞米來到村办公室门前,正好遇见满月也急三火四地赶來,茂响就让她先來,满月偏叫他先炸,俩人推让了好半天,还是由满月先行炸了,在爆米花的过程中,俩人边看边聊,这是俩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单独接触拉呱。 可以肯定地说,有了在酸杏家里第一次见面的好印象,俩人拉呱很投机,甚至,爆米花已经炸完了,俩人依旧在聊着,尽是些天南海北的新奇事,以及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异域见闻,此后,俩人照了面,都热热地打招呼,只要不是很忙,他俩就顺便站住,拉扯上一阵子,渐渐地,俩人似乎有了一些默契劲儿,他俩总能在村里村外照上面,拉呱的机会也特别多,慢慢地,村中就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讲说满月和茂响俩人咋样咋样的,讲得最起劲儿的,当然是酸枣婆娘,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3) 酸枣婆娘四处散布说,她都遇见俩人混在一堆了,就在村外野地里,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地坐在草丛里,还有啥事办不出來的,她的话,有些人信不着,只当是提神解闷的闲话传播,有些人却十分肯定,你想,满月是寡妇之人,茂响又是鳏寡之身,想当年,连大城市里來的高不可攀的秦技术员都能跟满月麻缠不清,何况是身架平等的茂响了,所谓干柴遇烈火,沒有不着火不冒烟的道理。 其实,酸枣婆娘的确沒有无中生有地乱嚼舌头根子,茂响与满月还真就有了新情况,并稳妥扎实地向纵深发展着,俩人所以能有这样地进展,全赖茂响那张见风使舵溜蜜圆滑的嘴巴,他总能说出一些叫满月身暖心甜的话语來,听着就受用,想起就心慌,几天听不到他的话,满月心下就麻痒得紧,甚至夜里睡着了,梦见的也大多是跟茂响聊天的场景。 这么多年來,偌大的杏花村,还沒有哪个男人叫满月如此神魂颠倒过,秦技术员是满月顶敬重顶感激的一个,却如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一时半刻就捞到手,茂林尽管脑壳儿里冒出了坏水,曾向满月发起了突袭式地进攻,却被毫无心理准备和感情基础的满月给予了迎头痛击,他早就屁滚尿流地缩回头去,再也不敢对满月有啥想法,其他的杏花村男人,或是沒有这个贼心,或是有贼心沒贼胆,或是贼心贼胆都有了,却沒有个合适的机会,茂响第一次出现在满月面前,就凭自己如淌水般的话语和闻所未闻的见识,一下子把满月的心神俘获住了,再也跑不掉。 俩人关系发展之迅速,带有实质性举动之快捷,不仅出乎村人意料,甚至连他俩人都觉得太快了,俩人又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有实质性进展的那个时辰,正是遍野杏花凋谢杏木刚刚挂果的那个景色迷人的傍晚时分。 因为村里调整田地,都是赶在秋收完成之后进行的,这时,田地里农作物基本收割完毕,便于土地的调整分配,若是晚了,村人赶节气,耕种上过冬小麦,就不好抽地重分,茂响來得太晚,已经错过了调地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沒有,非要让茂响等到秋后再分到田地不可,振富曾跟木琴说过,可以把村里留出的那些机动地拿出一小块來,让茂响先种着,等秋后,再重新抽地规划,要不,他一年里只能吃你家的田粮了,木琴就问过茂林,这样做可行不可行,茂林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一口断然否决,他说,机动地都叫各家各户承包了,一收完秋,各家就担进了不少土肥,要是把这些田地再抽出來,恐怕村人不愿意,木琴闻听此言,就不再主张给茂响单独抽地,振富知道后,恨得牙根痒痒,他认为,茂林这是对着自己來的,也顺便弄木琴个难堪,以泄当初二期修路工程上马时的怒气,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4) 茂响对此事并不着急,好像他不急于伺弄属于自己的田地;或者说,他对种地一行本就沒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热衷于帮衬着哥茂生,摆弄他家的农活,茂响有意避开茂生,把茂生家凡属与满月家田地靠近或搭边的地畔,全部划归到自己的责任范围,他自己单独下地,单独干活,不愿跟茂生合伙搭伴,他对茂生道,也就是这么点儿田地,你少弄点儿,我多干点儿,也好补补这么些年來我对哥嫂和杏仔的亏欠,其时,茂响的心思,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就是尽可能多地寻出单独与满月接近交流的机会,于是,他的小小计谋便一步步地得逞了。 茂响时常与下地干活的满月同时出现在山坡地畔里,相互看得清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一些搭界的地里干活,俩人一边有说有笑地忙着手中农活,一边热烈地拉扯着一些俩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題,茂响时常潦草敷衍地赶着做完茂生地里的活计,就急忙忙地跑到满月家地里,与满月并肩携手地精心伺弄她家的农活,每当这个时候,满月心中总会涌出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她觉得,有副结实的臂膀作搭手,心里有底,喘气舒畅,再苦再累的农活反而叫人感到轻松愉快,这样的心情和感应,正是茂响极力促成,且梦寐以求的。 在那个迷人的傍晚,山野里一片宁静安祥。 村人大多已经回到自己院落里,生火煮饭,袅袅炊烟随了徐徐山风,轻轻流窜于村子里的屋脊树梢间,飘來荡去,就是不肯消失遁去,村子里鸡狗鹅鸭的吵嚷声和村人呼儿唤女的吆喝声,穿过浓浓暮色,清晰地传到离村子不远处的北山坡下。 此时,夕阳业已落进西山腹中,随之,又喷吐出橘红色霞辉,涂满了一色温柔的西天,四野笼罩在一片艳丽的色调里,除了和煦的晚风吹拂出的轻柔声响,一切都沐浴在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意境里脱不得身。 茂响已经帮满月铲完了最后一沟垄畔,正准备收工回去,满月的手被荆条刺扎了一下,并折断在皮肉里挤不出來,茂响主动上前,帮她往外挤刺,茂响抓住她粗糙的手指时,满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控制着自己,努力地把手指放平放稳了。 这一微小的举动,引起了茂响注意,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满月,立即被她脸上泛起的一抹羞红迷住了,在西天霞光的映衬下,那抹羞红如此地光彩,如此地艳丽,光彩若玉,艳丽如虹,立时,茂响眼中冒出一道带着烟火的目光,径直射进满月的瞳孔里,如同被强大的引力吸黏住了一般,俩人的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满月抵挡不住这么裸的焦渴眼神,她轻轻地合上眼帘,堪堪躲避着茂响此时无声胜有声地倾诉和祈求。 茂响把隔断了的目光逐次下移,扫过满月高挺的鼻梁,又被黏住在鼻梁下的嘴唇上,满月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有太多的话语在诉说,诉说的全部内容,尽被包裹在渐次浓重的喘息里,喷出的气息扑到茂响脸上,掺合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母性气味儿,这种气息一直钻进了他的体内,融化了他的心魂,催生出了体内休眠已久的原始欲望,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5) 茂响大胆地把自己布满粗硬胡茬的嘴紧紧压在满月嘴唇上,并努力追忆着久已忘却了的往日残存经验,他果敢地把舌尖探进满月翕动的唇间,满月如触电了一般,身子微震了一下,随之,她又狠狠地把茂响的舌尖含进自己嘴里,使劲儿地吸允起來,满月的举动,愈发激起了茂响的胆量和野性,他大力地回应着满月,把手肆无忌惮地伸进满月的衣襟内,揉搓着她那对有些干瘪的,满月被彻底地揉酥了,揉软了,揉化了,身子也随之重重地向地上倾倒着,茂响顺势把她轻轻放倒在刚刚锄过的松软垄沟里,合身覆上。 至此,一切都进入了一种意识模糊不能自控的疯狂状态,不觉间,满月的衣服被脱剥得一丝不剩,白里泛着霞光的肌肤,就那么真是又虚幻地呈现在茂响眼前,如一具精美的器皿里盛着一餐精美食物,等待着饥渴日久的茂响急不可待地品尝暴食,茂响惊呆之余,如饿狼扑食一般舍命而上,他撕啃着,舔允着,进攻着,贪婪无厌,不给满月身子一丝儿的空闲余地,不留一丁点儿的残羹剩余,直到暮色光阴消磨殆尽,直到大片上的霞光被撕扯成缕缕碎片,消融在了渐深渐浓的朦胧夜色里,两颗多年來漂泊无定孤苦伶仃的心魂,在茫茫人海里猛然踏住了真实而又踏实的6地基石上,俩人终于止住了磕磕绊绊的脚步,即将开拓出另一条全新的多彩多姿的生活路径來。 经过了这一次久已不再的生**验,俩人走得更近更紧了,尽管俩人时时处处地遮掩躲避着,到底是欲盖弥彰,村人那一双双充满探寻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俩人不同寻常地交往,多数村人对此津津乐道,觉得俩人走到一起,完全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满月守寡了这么多年,咋就从來沒有想过要改道嫁人,非要等着同样是鳏寡一身的茂响前來填空,茂响的到來,又是因了杏仔先他回村,早已替他搭就了扯好的红线,茂响就是寻着这条红线,才姗姗地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山村,这样推断下來,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便统统在杏花村里悉数上演了。 茂生木琴等人自然大喜过望,他俩适时地帮着撮合这事,托雪娥去满月家提亲,当然,这提亲一说,实属多此一举,但是,沒有媒人,就缺失了证婚人这一重要人证,便不符合村俗乡约,得不到村人理所当然地认可,因而,媒人的提说,是对茂响和满月俩人之间遗漏了的婚姻细节的一种必要补续。 雪娥虽是痛快地接下了这个美差,却沒有立即动身,她要等着跟茂林商量一下,通通气儿再行动,不管大事小情的,雪娥都要征求一下茂林的意见,这是两口子多年來养成的雷打不动的家庭条规,出乎意料的是,茂林闻听此事,顿时冒出无名的光火來,他大发脾气,敲桌子夯碗的,嫌雪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吃饱了沒事干撑得慌。 雪娥大感意外,就追问茂林是咋的了,人家都风传,他俩人早已经上过床睡过觉了,现今儿,俩人都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咱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这样的好儿,咱不去为,还能叫别人为了去么,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6) 茂林更是火冒三丈,他大骂雪娥如吃屎的娃崽儿般香臭不懂,不叫去,自有不去的因由,还问那么多干啥儿吔,叮叮哐哐地一顿猛敲,把雪娥吓住了,她以为,男人肯定有不叫自己去说媒的道理,直后悔自己咋就生就了颗猪脑壳儿,轻易接下了这么个差事呐。 犹豫再三,雪娥还是硬着头皮找到木琴,推说自己与满月性子合不來,恐怕这媒人当不得,木琴很是诧异,不知雪娥为何脱身不管,却又不好追问,她只好找到兰香,让她去辛苦一通儿了事。 雪娥眼睁睁地看着兰香风光神气地进出在满月和木琴两家的院落间,谢声不绝,笑声不断,自是眼馋得紧,雪娥忍气吞声迁就宽让的举动,并不能熄灭茂林心头儿业已蹿出的火苗,就此,在茂林和茂响两个男人之间,牵引出了一场因醋意十足而引发的撕破了脸皮出尽了洋相儿的赤膊战。 茂林与茂响的赤手对决,已是早早晚晚都要发生的事,沒有任何可以避免的可能。 茂林对满月的惺惺惦念,一直沒有在心里断绝过,这与对木琴的惦念大不相同,木琴的特殊身份和刚硬脾性,让茂林早在当年第一次试探进攻失败后,就彻底掐断了那根妄想的心弦,但是,对满月的妄想欲念,并沒有因了当初被满月家那一记门板碰撞而折断了念头,在知道自己已经无望爬上满月家那张大床后,茂林便在心里发誓道,我要是睡不了她,全杏花村的男人中,谁也甭想粘上满月一丁点儿腥臊味,时间长了,看到满月一直沒有在村里改嫁续弦的意思,他的心劲儿渐渐淡了下來,心理上也渐趋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平衡状态,尤是这样,他心里仍然放不下满月,大多数情况下,夜里与雪娥捣鼓夫妻间那点儿事时,他的脑壳儿里始终晃悠着满月的影子,有时,就闭眼寻思着,身下死死压住的就是满月,每到这时,他就激情万丈,戳弄着胯下号称全村第一大号的家什,使尽了本事,逞尽了威风,弄得雪娥飘仙欲死,颤音不绝,回味无穷。 渐渐地,随了茂响突然而至,茂林感到了一丝隐隐不安,这种不安,來自于村中对茂响与满月俩人风來雨去的流言蜚语,早已平息了的那个念想,又一次探出头來,并张开久已封闭的嘴巴,大口吞咽下越來越多的醋意和不可示人的妒忌,早已发下的誓言,又一次坚挺在茂林心坎上,当振富提出给茂响调地的时候,他想都沒想地坚决反对,既是给了尚不知情的茂响兜头一记闷棍,又一次地重锉了振富强要出人头地的锐气,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至于自己的举动会给木琴带來啥样影响,茂林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万沒想到的是,木琴竟然明目张胆地为俩人张罗起婚事了,嫉妒气闷得就要发疯的茂林,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他绝不能容忍茂响那个如丧家狗般溜回來的混账东西,整日整夜地搂着满月睡觉,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明白,自己是癞蛤蟆想吞天鹅肉痴心妄想呐,找茬儿打一顿茂响,出出胸中的恶气,是茂林近些天來日夜琢磨的唯一一件大事,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7) 此时的茂响,也有了教训一顿茂林的想法,这想法,完全是满月无意中挑唆起來的,随着俩人感情的不断升温,激情碰撞之事便经常发生,特别是在兰香登门提亲之后,俩人的接触便显得光明正大起來,一些不必要的遮掩藏掖,能省的,也就省了,俩人蕴积多年的欲望火种,早已被那个迷人的傍晚彻底引燃了,并爆出了不计后果不顾影响的冲天火光來。 有时,俩人是在无人的野外交媾,有时,瞧见柱儿不在家中,俩人便滚到满月家的大床上激情演绎一番,激情过后,就要互诉衷肠,倾诉各自经受过的艰难困苦,无意中,满月当笑话似的,就把茂林当年行为不轨的狼狈样子转诉给茂响听,当时,茂响不动声色,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同时,又得知了茂林在为他调地过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便愈发激怒了本就血性十足的茂响,他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和恰当的理由,教训一顿茂林,既为满月当年蒙受的屈辱报仇,又为受到公然藐视的嫂子木琴撑腰。 由此,俩人的交火,便如期而至。 是个下着小雨的天气里,在南大河的河沿边,茂林沿着河岸,牧放着自家的耕牛,茂林家养了两头黄牛,一头是当时生产队最好的母牛,另一头是今年春天刚下的小牛犊子,茂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挽着裤腿,赤着脚丫子,他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跟在牛屁股后头,慢慢地向前挪移着。 此时,天空中正不紧不慢地下着缠绵不绝的细小雨丝,远处山峦躲在湿漉漉的雨雾中,因雨丝漫起的雾气缭绕在峰头山腰,远近的景物便忽而清晰,忽而迷离朦胧,河床中的水流比往日大了许多:“哗哗”的流水声盖过了四野里持续不断的嘈杂声,河边长满了碧绿的野草,在细雨迷蒙中愈发显得艳亮一新,两头牛便顺着岸边草丛,用宽大的舌头横卷着油绿欲滴的鲜草,香甜而又惬意地吞咽着。 这个时候,茂响从上游趟着河水走过來,手里拎着一具鱼网,他趁着下雨的空当儿,下河捞鱼摸虾,既为改善生活,更是在做着他喜欢做的事情。 迎面相遇的时候,俩人都沒有打招呼说话,这便是心情不顺心火冒烟的征兆。 错身而过后,还沒有走出几步远,茂林不由自主地把一口痰响响地吐到脚后跟,他对前面正吃草的牛叫道,你个狗日的,哪去呢?自己跟前的鲜草不吃,偏要去抢人家的嫩草,想找死呀。 此时,高度戒备而异常敏感的茂响,立即听出了茂林叫声里藏着的余音,他停下脚步,扭头盯看着茂林,问道,说谁呢? 茂林也停下身子,回头盯看着茂响,他回道,我说牛呐,这畜牲不知好歹,专抢人家嘴里的嫩草,说不得么。 茂响瞪起眼珠子,厉声说道,你别指桑骂槐地找不愉气哦,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是给抖落出來,可是上不得台面呀。 茂响的话,直戳得茂林黑血涌头,他紧紧攥着牛皮鞭子,跟上前去,如斗红眼的公牛,他指点着茂响道,你讲哦,今儿就抖落嘛,你那点儿偷鸡摸狗的烂事体,更上不得台面,能羞死先人呢? 沒想到茂林会厚颜无耻到了如此地步,当年强奸未遂,满月不去告发他也就罢了,自己与满月正正经经地谈婚事,他竟然醋意大发,横插一杠子,还反过來嫌他,这个理怎能讲说得通,于是,茂响见教训他一顿的时机就在眼前,茂响不再跟他斗嘴废话,而是一步窜上前去,他一把抓住茂林手中指点自己的牛皮鞭子,用力一扯,把毫无防备的茂林一下子扯进了滚滚河水里,茂响得手不饶人,立即骑跨到他身上,挥起拳头就是一顿暴打,茂林也明白,自己琢磨了好多日子的大事已在眼前发生了,他便不敢怠慢,马上翻身进行有力地回击。 俩人如水鸭子般翻滚在河水里,也不声张喊叫,更不出声怒骂,就像两头抵角斗架的公牛,死命地对峙攻击着,四只老拳挥來挡去,四只脚丫子踢來踏去,四只眼睛喷射出骇人的血光,四只鼻孔里传出如牛哞般的粗重喘息。 这场沒有浩大声势只有惨烈场面的闷架,因为沒有一个看客,也就沒有一个劝架的,只得凭借各自实力应战到底,他俩便足足地打上了一顿饭的工夫,直到俩人累到筋疲力尽,再也沒有了一丁点儿力气为止。 对决的结果是,俩人全部鼻青眼肿,嘴角和鼻孔里都流着血,浑身精湿如烂泥里的泥鳅,衣裤撕扯得破损不堪,茂响上衣的两条袖子被硬生生地扯掉了,剩了两条光溜溜的肉胳膊,就跟穿了一件坎肩马甲似的,茂林的裤腚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结实硕壮的腚槌子露在了外面,不用手捂住,就沒法见人,更为重要的是,俩人的裆部都受到了严重撞击,他俩当然明白,对一个男人來讲,打蛇先打七寸,打男人就先打裤裆,这都是致命地一击,是痛打男人的致胜法宝,于是,俩人在对打过程中,极力寻找对方的腿裆,抽空儿就往那里招呼拳脚。 在终止了厮打后,茂林一手捂着腿裆,一手捂着后腚,驱赶着两头耕牛,艰难地向家中挪去,茂响则强忍住伤痛,在河里洗净了脸面,他拎着衣袖捂着腿裆,晃晃悠悠地躲进不远处一间用于护青的小土屋子里,生起一堆火來,把衣裤脱下,烘烤到大半干了才穿上,随后,他强装无事地回了哥嫂的家门。 至此,这场势均力敌未分输赢的对决,才堪堪落下了帷幕。 当帷幕再次拉开时,俩人不再是躲藏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进行一场无人喝彩地对决,他们要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调集起全身力气和所有能够鼓动起的周遭势力,进行一场龙腾虎跃的争霸战,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1) 厄运正一步步地紧逼上來,渐渐袭近了眼前,木琴却对此一无所知。 在灾祸來临前的有限时间里,她正加紧步伐,铺排着茂响的喜事和村里卖杏的大事。 茂响跟茂林对决后,狼狈不堪地回到木琴家,茂生惊讶万分,一个劲儿地追问茂响,是咋的了,跟谁人打架了,茂响杀死也不讲,他只是敷衍道,自己滚在河里咧,沒有打架呀,这样的谎话,连茂生都骗不过,何况是木琴。 木琴很纳闷,却又不好当面穷追猛问,闪了茂响的脸面,但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是,茂响与人打架了,估计厮打的程度很不一般。 第二天,木琴在路上被雪娥截住了,雪娥哭诉了茂林和茂响打架的事,说茂林被打得下不了床,要木琴替她作主,木琴大感意外,她说,他俩平日里好好的,咋就会动手打架呢?雪娥也讲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木琴赶紧去了她家,果见茂林躺在床上,满脸伤痕与茂响的一般无二,木琴就问俩人打架的原因,茂林当然不敢说出实情,他吱吱唔唔了大半天,只是推说俩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也沒有多大事吔,木琴心下疑惑,她觉得,俩人对打成这副样子,沒有十分利害地冲突,是不可能下这样的死手的。 正疑惑着,满月也在村里截住了木琴,并把她扯进了自己的家门,满月守着木琴的面,一点儿都沒有隐瞒,她把茂林当年如何对自己动了歪心思,又如何因了她与茂响好而在调地时使坏,又怎样惹得茂响生了一肚子气等一系列的事体,原原本本地讲给木琴听,末了,满月竟以亲妯娌的架势,求木琴替她和茂响做主,不能叫外人白白欺负了呢? 木琴听明白后,气就不打一处來,她先是生气茂林,狗改不了吃屎的劣根子,自己守着婆娘娃崽儿一大群不说,还吃着碗里看着盘里占着锅里的,满月都到啥时候了,就要改道嫁人了,他还贼心不改,淫心不退的,连个畜牲都不如呢?同时,她也生满月和茂响的气,满月明知茂林一直惦记着她,还有过一场纠葛,当时就应该挺起腰杆來绝了他的淫念,即便绝不了,也应该闷进自己肚子里,怎能跟打得火热的茂响讲呐,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争风吃醋的主儿,为了自己女人,刀子都敢捅,火枪都敢用的,你满月活了这么大年纪,难道不知晓么,还有茂响,才來了几天呐,脚跟子还沒扎稳,就开始寻事打架,挑动不安,看來,他是长就的骨头生就的命,旧病复发了,再怎样伪装,也装不了一时半刻的,木琴不好对满月发火,毕竟一个寡妇人家,这么些年來孤儿寡母地过日子,木琴实在不忍心再叫她伤心掉泪,但是,茂林和茂响俩人却是饶不得的,不趁机给他俩点儿颜色看看,说不定今后还要弄出啥样的景儿來呐。 木琴什么话也沒说,出了满月家门,抬腿便再次跨进了茂林家的门槛,当着雪娥的面,木琴摆出了支书和家族嫂子的身架,把茂林七十三八十四的狠狠数落了一顿,她当然不会把俩人打架的原因挑明了,但如刀刃一般的话语纷纷砍在了茂林亏虚的心坎上,训得茂林大汗淋漓,却又吱声不得,撇下灰头土脸的茂林和惊呆了的雪娥,木琴又赶回自己家中,她把茂响堵在锅屋里,又是一顿夹抢带棒地训斥,茂响一声不吭,闷闷地受着嫂子的一顿猛烈磕碰,那阵势,连站在一旁的茂生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替弟弟讲话说情,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2) 岂不知,为了自己一时的泄气痛快,木琴将再次吞咽下自酿的苦果,这是她天边儿里也想不到的。 虽然木琴给足了茂林面子,沒有把他内心里的龌龊事抖落出來,茂林却把她记恨在了心里,恨不得把她掐死撕碎了方才称意,他对雪娥道,看见了吧!才动了她小叔子一根小拇指头,她就护己护成了这样,连本家亲族的颜面都不顾了,往后还能有别人的活路么,等着瞧吧!我非得出这口恶气呀,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生就了三只眼。 茂响心里也恨木琴,他觉得,自己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一通,冤死了也找不到偿命的,还是亲嫂子呐,帮着外人整治自家人,是标准的胳膊肘朝外拐吃里扒外的东西,想是还记恨着当年南京的事体,借机出气呐,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只能忍住了,一旦自己的一些事体都安顿好了,再说也不迟嘛,不叫我过安生日子,谁也甭想过好日子。 此时,木琴心里想的,反倒是另外一回事。 今年杏树的挂果率,一如上年一样好,这完全得力于茂林带领着技术小组夜以继日辛苦操劳的结果,修路工程一完工,刚拐过年,茂林便把一群崽子见天儿拴在自己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他把全部精力用到了杏林管理上,不给崽子留一点儿空闲。 茂林所以有这样的劲头儿,也是有私自想法的,连续两年了,凡是集中管理的杏林都有了不错收成,按卖杏的情形來看,各家也都有了一笔丰厚收入,因为修路的缘故,各家各户带着汗腥味儿的票子,统统被木琴等人扔到了大路上,全变成了睡梦里那些中看不中吃的香果,而今,好歹算是把这条该死的路修完了,这就意味着,今年的杏果收入将踏踏实实地掖进自己兜袋里,再不用担心即将煮熟的鸭子会飞掉了,因而,被钱憋红了眼的茂林,对今年杏林管理注入了极大热情和企盼,茂林的心思,代表了绝大多数村人的想法,于是,刚从艰苦工地上转回來,尚未缓过劲儿來的村人,便相互挣扎着,重新鼓起又一轮的干劲儿,全家老少悉数出现在自家杏园里,浇水施肥,精心伺弄着将要结出票子的杏林。 连茂生都拖着不舒适的身子,早起晚归地穿梭在村落和杏林之间,木琴当然知道村人的想法,看到今年杏林长势喜人,开花率和挂果率也高,她心下自然欣喜,几年來的杏林管理,虽说有了出人意料地收益,但实事求是地讲,受益的不是村人,而是村集体,尽管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毕竟村人贫困的生活状况是现实的,村人做梦都想抓一把票子的心情是急迫的,因而,今年杏果销售的顺利与否,直接关系到村人生活状态地改善,影响到村庄安定团结的大计,木琴不敢有丝毫地麻痹大意。 眼见杏果就要到了成熟期,面积比上一年的还要大,产量肯定要更多,有了上年卖杏的教训,木琴不敢再窝屈在市、县的市场上兜售,必须像前年县委杨书记说得那样,走出去,到外面去闯市场,不的话,去年卖杏的惨状,恐怕又要在今年里上演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3) 到哪里去闯市场,这是个令木琴头痛的问題,不管到哪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也绝对不会再有像县里杨书记、杜县长和市里秦技术员那样的人出面鼎立相助的,只能靠自己撞大运,这样的撞法,显然沒有几层胜算的把握。 为此,木琴焦躁了很长时间,最终,她眼前一亮,何不到南京去,南京是个大都市,她自小就生活在那里,对城里人的生活习俗和饮食习惯,她自然了如指掌,不要说夏季水果俏卖了,就连寒冬腊月的街面上,也能寻到一些水果的踪迹,更为主要的是,自己所有亲人都在南京城里居住生活,大多数的亲戚也都住在南京,如此牵扯开來社会交接面自然要大,熟识人自然要多,这是个很好却从未利用开发过的市场资源和人力资源,而且,自己负气舍弃亲人來到杏花村,屈指算來,也已有十六个年头了,顺便去看望父母兄弟姐妹,正是自己近几年來梦寐以求的愿望。 有了这个打算,木琴心里有了底数,她跟村班子里几个人商议定,并分了工,振富带几个人,专跑县城和市里的市场,茂林带几个人,就跑周边的县城和镇子,木琴负责到南京去,看能否闯出个大市场來,这样的商议结果,参加会议的人都沒有异议,茂林还当着班子的面,提醒木琴说,也把我哥带上,一起去,顺便走走亲呀,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全班子人的赞同,都说,是哦,是哦,都这么多年咧,应该回去看看呀,來回的车票,咱村里就给报了。 木琴这才有了带茂生一起回南京探亲的想法,她当场表示,公事私事要分清,一码儿归一码儿,若是事情联系成了,只报销自己的路费,茂生的车票要个人承担,要是联系不成,自己的路费也不能叫村里报销,就算自己走了趟娘家。 这些话都挑说得明明白白的,木琴自然想不到,日后还会因此弄出捅破天的事情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木琴便放下心來,跟茂生屋里家外地忙活着,筹备着南京之行。 在动身之前,木琴要急于办妥一件大事,就是尽快给茂响和满月完婚。 俩人的对决打斗,让木琴意识到,不尽快把茂响和满月拾掇在一块,随之而來的麻缠事会更多,不光茂林不会善罢甘休,仅是來自村人的口水唾沫,也能把茂响俩人淹死,基于这样的想法,她决定在回南京之前,必须先把俩人的婚事办完了。 她径直找到满月,征求满月的意见,满月沒有啥话可讲,只是说,要跟柱儿商量一下,只要他不反对就行,木琴又把茂生和茂响老哥俩单独叫到一起,商议给茂响完婚的事,茂响当然巴不得这样做,且乐不可支,茂生也觉得,这么办理好,趁热打铁,赶快把俩人的大事办完了,去了块心病,省得夜长梦多,再有个啥变故的,就不好收拾了,他只是担心房屋的问題,原准备今年狠狠地攒攒劲儿,把新屋盖起來的,若是这么急着办理,恐怕房屋的问題一时不好解决。 茂响看到哥犹豫不决,便提议道,我跟满月商量商量,她有现成的屋子,能不能就在她那儿安顿下來,等柱儿结婚娶媳妇,我再给他盖栋新宅子。 木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满月和柱儿同不同意,要是她俩同意了,事就这么定下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4) 茂生搓着两手,不好意思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倒感情好,你就赶去商议吧!西院就给了京儿住,等杏仔结婚娶媳妇,我也给他盖栋新宅院呀。 茂响急道,看哥讲的,也太外翻咧,等杏仔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叫你受累,这么多年的养育恩德,还换不來一栋宅子么。 商议妥后,茂响就去找满月商量,满月都把自己身子义无反顾地给了他,随之也就把自己下半生的命运全交给了他,这点事情,还会不同意么,她便痛快地答应下來。 得到满月的回音后,木琴还是不放心,她又跟酸杏通了一下气儿,毕竟,死鬼喜桂是贺家的人,还留下了独根苗柱儿,沒有以酸杏为代表的贺家人认可,恐怕要留下后遗症的,酸杏早就知道了满月和茂响之间的事,就连俩人睡到一起的事体,他也早有耳闻,酸杏巴不迭地赶快把俩人的事早办喽,省得村人到处嚼舌根子,木琴郑重其事地來征求他的意见,他就表示极力支持,他说,这是好事吔,早办了早省心,老这么拖下去,于人于己都不是好看相儿,也防着今后再弄出啥洋相儿來,叫村人嗤笑。 有了满月的答复和酸杏的态度,木琴才放下心來,她带着家人,紧锣密鼓地操办起了俩人的婚事。 二人都是再婚,还早把事体闹得沸沸扬扬的了,时间又十分急促,婚事的筹办就本着因陋就简的原则,一些礼节套路等,能省的,也就省了,必不可少的礼数,像过期、问口等,全由临时媒人兰香一手揽过來。 茂生利用给京儿做家具时剩下的木料,加班加点地给茂生打造了饭桌、床柜等家具,他领着京儿等几个崽子,用剩下的油漆,把满月家门窗重新漆了一遍,又把屋里的墙面用石灰水涂抹一新,木琴又抓紧铺排着,领人给他俩套了两床大红的被褥,还给茂响和满月各做了一套崭新衣褂。 在整个筹办过程中,柱儿一直不大上紧,兴致也不高,他经常找个借口,推三阻四地躲了出去,茂生就有些担心,跟木琴道,我咋看柱儿有想法呢?好像不大高兴呀。 木琴也看出了柱儿的懒散举动,她就跟酸杏提起,叫他摸摸柱儿的心事,酸杏不敢怠慢,他把柱儿叫到自家里,爷俩拉扯了大半天。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爷俩的谈话比较艰难,酸杏以长辈身份自居,把满月多少年來家里家外独自操持的辛劳与愁苦讲话了一遍又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嘴丫子冒白沫儿,柱儿对面闷坐着,耷拉着脑袋,就是一言不发。 他内心的矛盾和苦闷,作为局外人的酸杏,也能够深深地感知和理解,却又一句话两句话地解说不清,其中,既有对亲爹喜桂的哀怜,又有对亲娘满月的同情,还有对自己今后生活处境的尴尬难堪与忐忑不安,更有对茂响因陌生不信任而产生的排斥与戒备心理,种种困惑忧虑交织在一起,弄得他整日迷迷糊糊的,他不知该怎样把握自己,给自己一个准确定位。 至今无法知道,酸杏是如何做通了柱儿的思想工作,最终,柱儿还是接受了娘改道的事实,直面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5) 酸杏回话道,也沒啥大碍吔,柱儿也大了,见娘要改道,心下有想法也是自然的,我都跟他讲说通了,婚事该咋办,还是咋办,只要跟茂响讲明白,明后年一定要给他起座新院落,柱儿老大不小的了,也到了提亲娶媳妇的年纪了,别现时抓瞎就行。 茂响一口答应下來,他拍着胸脯保证道,今后,我拿柱儿跟杏仔沒有俩样,不仅是他的新屋,就是他的婚事,我也一并包办哩。 木琴又把茂响、满月和柱儿叫到了酸杏家,把这些事体一一摆说开來,征得每个人同意后,才形成了个统一意见,这样的做法,既给柱儿吃了颗定心丸,又能让茂响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更要有个放心的证人,以防日后生出不愉快來。 应该说,茂响和满月的婚事,木琴处理得极为谨慎小心,考虑得也周全,做到了洒水不漏,不仅茂响和满月说不出啥儿來,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村人,也是首肯赞成。 在木琴与茂生踏上南京之路的前两天,茂响与满月终于举办了一场不伦不类的婚礼。 所以说不伦不类,是因为俩人的嫁娶过程极为特别,打破了小山村保留的所有习俗礼仪,在杏花村几百年的岁月里,恐怕是独此一份的。 如果说,满月改嫁,茂响娶亲,新屋却是满月的,茂响被迎进了人家的门槛,就如同茂响倒插门,进了满月家一样,若说是茂响倒插门,茂响的姓氏不改,身份也不变,婚事操办的主角,以及所有礼仪流程和费用盘点,包括摆席待客等等,全是宋家的茂生木琴两口子主持操办,这种别开生面的婚事,让杏花村的老老少少们大开了眼界,村人都赶上前去,围在门前,伸长了脖颈,围观着这场难得一见的稀罕景儿。 婚礼安排在早上举行,这与京儿和叶儿的婚事极为相似,此前,满月就曾问过酸杏,说俩人都是二婚,是不是就得在下晚儿举办呀,酸杏跟木琴碰了一下头,问她的意见,木琴坚持在早晨办理,依旧是给京儿和叶儿办理婚事时的那句话,什么头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办,于是,就定下了在太阳刚出山的时辰举办婚礼,为此,茂生还专门去求教振书,叫他给查个良辰吉时,振书在知晓了木琴的意见后,当即着手查看,定下了辰时三刻的吉时。 有了京儿和茂响爷俩的先例,杏花村从此改了百年不动的规矩,凡是再婚的喜事,全部从下午挪到了上午举行,跟初婚的年轻崽子们一般无二地操办喜事,甚至连喜事的流程都一摸一样,不再有什么人为偏差,应该说,这是一件合人心顺民意的好事。 俩人过门的唯一不同之处是,满月不出门迎亲,由京儿和人民等几个崽子陪着茂响,踏着吉时的钟点,进到满月院子里,俩人象征性地搞了个简单仪式,便送入洞房了事。 接下來,茂生和木琴就张罗着摆席待客,因为沒有明显的主客之分,也便沒有了主席客席之别,木琴在自家东西两院里摆了几桌席面,把村里各姓氏家族的长辈和平辈人请了來,一同喝了喜酒,就算把俩人的喜事办完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三)(6) 本來,村人是想看一场热闹的,在这场男女身架颠倒的婚事上,满月如何迎娶茂响,茂响如何嫁进满月家,木琴又是如何打理收场的,直到酒席吃过,村人才大失所望地回了家,都觉得,也沒有啥热闹可看,不过是场很正常的婚礼罢了,谈不上多么扎眼,也谈不上多么土鳖。 举办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柱儿坚持着搬出了自家院落,住进了洋行的屋子,满月很是过意不去,她苦劝柱儿,让他跟茂响和自己住在一起,柱儿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愿意出去住哦,满月心有苦处,却又说不出來,就跟木琴讲了,木琴也同意柱儿的决定,她说,娃崽儿大了,自有他的心思和打算,只要你俩日后热热地待他,就甭用放不下心呀。 夜里,洋行带着几个崽子照例赶來闹洞房,毕竟碍于年龄和身份,不敢闹大发了,他们便呼呼啦啦地來,板板正正地坐了,让茂响陪着喝了半天茶水,吃了几块喜糖,吸了几支喜烟,再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气儿,就被送出了屋院。 茂响返身回到屋里时,满月已经开始铺展床铺。 茂响插好门,把满月紧紧搂在怀里,刮得精光的嘴巴凑到满月面颊上,安心放胆地磨蹭着,俩人再也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样提心吊胆地亲热了,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地做俩人愿意做的任何事体,包括此时的亲昵举动。 此时,满月感到心满意足,孤守了十多年不堪回首的苦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复返了,她又可以昂起头,挺起胸,在男人宽厚结实的臂膀护持下,奔自己的好日月,过自己的新生活了。 她顺应着茂响的心意,乖顺地躺倒在他宽厚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一任茂响解开自己衣扣,脱光身上衣服,大胆地探察身体上的每一处隐秘部位,肆无忌惮地抚摸肌肤上的每一寸敏感区域,有难忍的燥热遍布全身,有难耐的欲望奔突在体内,慢慢地,满月眩晕了,沉醉了,昏睡了,眩晕在男人粗糙指尖的触摸中,沉醉在男人身上散发出汗腥味儿的熏蒸中,昏睡在男人结满坚硬肌肉的胸膛里,她感受到了茂响由轻而重、由缓而急、由柔而烈地攻势,渐次若霹雳闪过心空,暴雨漫过堤岸,夯锤重击着心魂。 在一次次浮游又淹沒了的浪潮里,俩人感受到一种重生的滋味儿,是青春的重生,肢体的重生,天日的重生,行将泯灭了的欲望的重生。 这个夜晚,对于茂响和满月而言,是个重生之夜。 南京,是木琴的出生地,也是她的伤情地,更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如此复杂的情感,一齐掺杂揉和进女人敏感又沧桑的胸腔里,注定了木琴南京之行的复杂心绪和莫名的压抑情感。 她和茂生拎着小包扛着大包,从镇上乘坐汽车赶到县城,再转乘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到济南,又换乘火车直奔南京,在一路颠簸换车的疲劳旅途中,木琴再一次陷入了离开南京时那种失落低迷情绪里而不能自拔,她言语极少,精神不振,有几次还冒出打道回府的想法來。 这种自相矛盾前后不一的心理,连木琴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诗來:“近乡情更怯”,下面是什么句子,又一时记不清楚,但绝对地熟悉,就堵在嗓喉间,呼之欲出,又始终念不出來,于是,她哀叹自己学生时代熟读的那些诗书,尽被十几年來杏花村山野里那些风霜雪雨统统风化,终至消磨殆尽了,好几次,她费力地调集沉入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几经折腾,想疼了脑仁儿,终于记起,这是初唐诗人宋之问写的一首《渡汉江》,诗的全文也便喷涌而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來人!” 在记忆回归的那一刻,木琴乘坐的火车正轰轰隆隆地行驶在南京长江大桥上,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1) 与当年离开南京时的心绪截然不同的,是茂生,随着南京城的日见逼近,茂生一改当年的亢奋心情,渐渐心虚气短情绪迷离起來,他不知如何应对即将见面的木琴家人,琢磨着见面之时的无言与尴尬,以及可能出现的木琴家人的责问与冷遇,他也是几次冒出过打道回府的念头,终被自己强忍着压在了忐忑不安的心空儿里。 有了这样的沉重心绪,一路上,俩人很少说话,除了必不可少的问答外,都默默地闷坐着,整个旅途显得漫长难熬,枯燥乏味,了无生气。 木琴的老家依然居住在玄武门天山路上的一处大杂院里,依旧是过去公家分给的那一套住房,就连门窗户打都保留着原來模样,只是经常刷漆维护的缘故,才堪堪沒有破损烂掉,还是三间屋子,在门口边搭建起一个厨房,屋里仅供待客住人用,木琴的父母亲年事已高,早已退休在家,带着一群儿女们的孩子蜗居在这里。 木琴以为,都这么多年了,老家肯定早已搬迁,恐怕一时半刻是找不到的,她怀着试探的心理摸进來,准备打听父母现在的去处,她边急切地敲响屋门,边回头朝茂生摆手,叫他不要急着进來,在大门口上等一下再说。 门应声而开,里面走出一位华发苍苍的老人,手里还拿着一只老花镜,老人客气地问了句,请问是哪位呀,有事吗? 只是这一声,木琴的眼泪立时淌了下來,沒想到,眼前站着的这位苍老长者,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母亲,这声早已烙印在她心魂深处的慈爱声音,让她在瞬间便飞身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活力四射的青春时光。 木琴上前一把搂住母亲,哽咽道,妈,我是琴儿呀,你老不认得我了么。 老人怔住了,她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衣着简朴满面风尘的妇女,辨认着脸上匀称又耐看的眉儿、眼儿、鼻儿、嘴儿,突然,老人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來,她把木琴的头脸紧紧搂进怀里,放声大哭起來,嘴里一个劲儿地嚷道,琴儿,是琴儿吗?是你回來了吗?说罢,又把木琴的脸颊捧在手掌间,凑到眼前仔细打量一番,再次把木琴搂进怀里,继续哭上几声,随后,又不放心地把刚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直到确认是木琴真的回來了,她便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把木琴死死搂在怀里,再也不肯放手,像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她像想起了什么?大声吆喝道,老头子呀,你怎么还不快回來呢?我们的琴儿回來了,不是做梦,是真的回來了。 娘俩坐在门槛上,搂抱着哭了一阵子,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來,进了屋子,因了门窗较大,屋内光线充足,各式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地摆放在角角落落里,被擦抹得一尘不染,显得屋里空间很是宽敞明亮。 刚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木琴这才想起,茂生还在大门口上等候着,她对木老太太说,茂生也來了,就在大门外面。 木老太太踌躇了片刻,很是无奈地回道,叫他进來吧!怎么说也是女婿上门啊!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2) 木琴知道,至今,老人还沒有原谅茂生当初硬硬带自己离家出走而惹下的恨意和怨气,她赶紧走出去,把茂生领进了屋子,茂生局促地站在老人面前,紧张得喘不过气來,有心喊上一声“娘”吧!看见老人脸色阴郁面呈晦气的表情,他使劲儿张了张嘴巴,终是沒敢喊出声來。 老人淡淡地说了句,來了,坐下休息休息吧! 茂生惶惑不安地坐在沙发里,因为沙发垫子太软的缘故,他竟然浑身趔趄了一下,如同跌坐在棉花窝里一般,虚汗尽出,如芒在背。 木老太太刚给他俩泡了杯茶水,门外就响起一片喧闹声,是木老爷子领着两个孩子回來了。 进到屋子,见到木琴俩人从天而降,木老爷子显然十分地激动,脸上松弛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引带得手脚也微微颤抖起來,他的眼眶里红润一片,有晶莹的泪花闪动欲滴,木老爷子勉强控制住自己,沒有像木老太太那样失态地痛哭流涕,他盯看着眼前的木琴,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今天,木老爷子趁星期天孙子外甥放学休息,就带着他们到玄武湖游玩去了,他一共生有四个子女,木琴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哥哥家的孩子正在读大学,弟弟和妹妹的孩子还在上中学,就是跟木老爷子外出玩耍的这两个孩子。 木老爷子坐下來,很亲热地跟茂生聊了起來,不过是一路上的疲劳辛苦等寒暄话,对此时的茂生來说,这种话语十分必要,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紧张不安的心情,心神随之安稳了一些,喘气顺畅了,言谈举止间也显得自然随意了许多。 木老爷子叫小孙子赶快打电话,把木琴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几家人全都喊來,中午要吃顿团圆饭,木老太太从冰箱里拿出了冰冻的鸡鱼肉等生食,与木琴进到厨房里,筹备中午的饭食,木老太太不停地向木琴问这儿问那儿,恨不得立时就把木琴这十几年來的生活状况弄个一清二楚。 或是木老爷子在家中有着绝对地权威,或是兄弟妹妹们急于见到一别十几年杳无音信的木琴,木琴的兄嫂弟妹们便搭车的搭车,骑摩托的骑摩托,刮风一样地一股脑儿赶回了老家,兄弟姊妹相见,自是一片惊喜吵嚷声,整个屋子都要被这阵惊叫喊嚷声顶翻了个儿。 在木琴家人面前,茂生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卑下和心绪的慌乱,木琴的哥哥是一名工程师,嫂子在大学任教,弟弟是一家商场总经理,弟媳是一所幼儿园院长,妹妹是街道办的干部,妹夫则开了一家公司,在茂生看來,不光是他们的身份显赫,仅是光艳的穿戴和得体地谈吐,就让茂生有了一种无形地压抑和深深地自卑。 他不安地呆坐着,小心而又慌乱地回答着男人们客气地寒暄询问,刚刚自然起來的神态,再一次局促起來,茂生就显得呆头呆脑,如山兔般惊惧不安,常常是说出的话吞吐不清,前言不搭后语,脖颈和脸面上渗出了一层光亮的细汗,在和煦的里,显得与众不同,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3) 木老爷子看出了茂生此时的心情,他便有意把话头转移到儿女们家庭事业等方面,留给茂生一个调整心态稳定情绪的机会,别人也知道了父亲的用意,暂时不再以茂生为谈话中心,堪堪给了茂生一个喘气的空当儿,至此,茂生心下对老岳丈充满了深深地感激之情,觉得他就跟自己的亲爹一样,尽管对于早早外出,后又过世的亲爹,他并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中午的团圆饭热闹非凡,欢声笑语飞满屋内每一寸角隅。 木老爷子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引得木琴弟弟跟风起哄,他直嚷道,爸太偏心了,这么多年也不拿出來给我们几个喝,非要等姐夫來了才肯露出來,他的话,连带起一片赞同声,都说,老爷子偏心偏得离了谱儿,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呐,再不一起拿出來,就动手翻找了,逗得木老太太一直笑着骂着,乐得合不拢嘴。 老两口儿破例喝了些红酒,几个姐妹妯娌们也都喝了几杯,木琴兄弟和妹夫缠着茂生不算完,一个劲儿地劝让着,逼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瓶茅台很快喝光了,又启开了两瓶白酒,清瓶后,再上了一堆啤酒,这是茂生头一次品尝啤酒,冒末儿的浑汤子里泛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儿,极难下咽,他不敢说自己不愿喝这种泛着一堆泡沫儿的浑汁子,便喝得晕头转向醉眼朦胧,甚至连筷子也拿捏不住了。 接下來,茂生如同掉进了酒缸里,被木琴几个兄弟姊妹们轮流拉扯着,赶场般地进出在大街上一些高大气派的酒店里不能脱身,也曾在南京城里生活了数年的茂生,第一次见尽了洋景儿,吃足了闻所未闻的美味佳肴,南京城里的变化,是茂生想都不敢想的,不仅街道上行人如织,各种车辆川流不息,仅是街道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也把他搞得辨不清东西南北。 木琴也和茂生一样,从心里感叹这南京城变化之大,世界变化之快,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出土的古董,被眼前的景物深深地震撼了,惊呆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城市,属于自己的生活环境,却被生养了自己的城市家园远远地遗弃了,忘却了,只在内心深处,尚留有一丝儿不灭的记忆,而今,就连这点儿可怜的记忆,也随了喧嚣的都市以一种陌生的容颜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碾碎了,风化了,蒸干了。 随着时日的一天天度过,木琴也在不由自主地变换着不同的心情和感受,由初时一路上的郁闷,到见到家人时的喜悦,再到几天來骤然涌起的伤感,渐渐又有着对千里之外杏花村的惦念,弄得她似乎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经受了一种脆弱而又艰难的情感折磨与历练。 家人以为,木琴俩人纯粹是回城探亲的,他们就领着他俩,转遍了大小名胜景点,逛了个不亦乐乎,他们还极力鼓动俩人,回去把全家都搬來,一大家人重新聚在一起,甚至,连孩子的学校和大人的工作,也都有了一定地考虑,茂生始终惦记着生活了祖祖辈辈的杏花村,他直担心,木琴会因了家人劝说,放弃寒酸的小山村而应下了家人的挽留与承诺,在背后,他极力劝说木琴,赶快回去,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4) 多年以后,当钟儿死缠住木琴,让她坦白地讲说出当时南京之行的感受及心念的变化时,木琴内心里似乎仍然飘浮着一缕残存的疑惑,她实在说不清楚,自己再次拒绝亲人的好意挽留后,带给自己及家人目前这种虽有极大改善却与大都市差之千里的境况,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心甘情愿还是错失良机,连京儿听说了姥姥家心意后,就曾极力地抨击木琴的愚蠢做法,他苦苦劝说爹娘,顺从姥姥一家人的安排,再去当一回城市人,认认真真地过一回城市生活,不比见天儿窝屈在山沟沟里当山民野寇强了十万八千倍呀。 对钟儿的追问和死逼,木琴始终沒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她也不说心甘情愿,更不说后悔莫及,只是一笑了之。 据钟儿推测,有一点,木琴是永远都不后悔的,那就是,杏花村里有她丢落的青春,燃烧的激情,膨胀的野心,初具雏形的事业根基,以及尚未实现的心愿和信念,这一切,才是把她再次拽回杏花村的原因和理由,尽管这种原因和理由显得那么地虚无空泛,那么地叫人嗤笑可怜,那么不切实际地唯美理想化,但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样描述当时木琴实实在在跋涉过的心迹呢? 木琴终于决定要走了,走之前,她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自己跟茂生长途跋涉而來的最终目的讲出來,就是叫兄弟姊妹们帮忙,寻找杏果的销路,她的话,在家人中间引起一片哗然,家人纷纷反对顽固透顶的木琴做出这个近乎傻子一般地选择,妹妹不顾爸妈的一再叮嘱,首次把俩老人依然住在破旧老屋的原由讲说了出來。 她说,这么多年來,爸妈所以要一直蜗居在这么个破房子里,几次拒绝搬迁新楼,就是为了等你,等你有一天回來,能找到家门呀,现在,你回來了,怎么还要狠心地再回去受苦,再伤爸妈的心呐,说到动情处,妹妹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木老太太更是不能接受木琴的选择,她紧紧拉住木琴的手,一边摇晃着,一边哽咽道,琴儿,就听一次妈的话吧!别走了,我和你爸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快进火化场了,还能有几天的好活呀,趁着现在还有点儿能力,临闭眼前,争取把你的下半生安排好,我俩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放下心呀,说得木琴低下了头,落下了泪,不知如何安慰眼前激动万分的家人。 或许是木老爷子洞察了木琴内心的思想矛盾,他站了出來,及时替木琴解了围,他对老伴和儿女们说道,你们不要逼迫琴儿了,她有她的难处,不想定居南京,自有不定居的理由,回山东,也当有她的想法和打算,我看呐,就尊重琴儿的意见,你们抓紧帮她联系杏果销路这个大事,绝不能耽误了,至于以后的事,还是以后再商议吧!毕竟,我和你妈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有时间的。 木老爷子的话,给木琴的去留问題一锤定音了,尽管一家人始终理解不了,木琴何以甘愿选择过穷苦日子,木老爷子何以支持木琴,再次闹个骨肉分离的局面,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5) 接下來的几天,木琴家人紧锣密鼓地施展开各自神通儿,扯动起各方面的关系网络,为木琴联系妥了一些商场和销售商。 在见面洽谈的过程中,一个重要问題摆在了木琴面前,鉴于杏果储存期短,又要长途贩运,必须赶在果子七、八成熟时就采摘,而且,要小心包装好,不能磕碰霉烂了。 那天,木琴弟弟商场里的供销员小孟奉命到经理办公室,汇报业务开展情况,木琴弟弟就让他跟木琴好好扯扯杏果运输过程中的一些注意事项。 小孟摆说了一气儿后,干脆跟木琴提议道,以后不要指靠着长途销售鲜果,这样做的风险性太大,既有路途远时间长杏果储藏质量方面的顾虑,又有交通工具或突发事件等方面的安全隐患,你完全可以建个加工厂,搞杏果深加工,制成果脯罐头等类食品,既可以长期储存,又有较好的销路,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向饮料类方面开发,发展前景肯定见好,说完,他还领着木琴,在商场里转了一大圈,特意品尝了各类果脯,并把生产果脯的厂家介绍给了木琴。 木琴顿开茅塞,大开眼界,她叫上弟弟,和这位供销员驱车几十公里,直赴果脯厂现场参观。 果脯加工厂地处南京郊外,大概有一百多里路的样子,是个环山靠坡的地方,那里虽有茂密的植被林木,却看不见铺天盖地的果树,只有几处零星儿的果园,散落在远近的坡岗上,给人的感觉,果脯厂周边环境安适幽静,却似乎跟果品类加工沾不上边儿,原因就是,见不到开花结果的树木。 厂子很大,占地约在百亩地之间,里面厂房林立,环境整洁卫生,拉运货物的车辆进进出出,人员川流不息,一派生意盎然的景象,看來,厂子效益颇好,厂内的人都带着轻松表情,忙着自己份内的工作。 小孟把俩人领进办公室,一进门,他就大声小吆喝地喊藏厂长,叫他快点來接待果脯厂的财神爷。 看來,小孟跟这里的人经常打交道,厮混熟了,便不觉得见外,有人还跟他打招呼,说孟总呀,您有一段时间沒來了,把我们藏厂长盼得头发都掉光了,仅剩了一个秃脑门儿,比往日又光亮了许多,就跟五百瓦灯泡似的,他的话音刚落,立时引來一片嬉笑声。 小孟随道,这次我來,再给他擦擦亮脑门儿,恐怕比得上一千瓦灯泡了,说罢,又回头跟木琴弟弟低声道,木总,您别见怪,我常在外面跑腿,就得扯大旗拉虎皮地装扮自己的身架和门面,要不,这些个势力眼们就要小看你,联系起业务來就要差把劲儿了,又说,别看这个厂长的姓氏不好听,就跟脏兮兮的“脏”字一个音,人却是干净得很,一天能洗三遍脸腚,厂子内的卫生也是随时打扫,食品质量和安全问題绝对地放心。 木琴弟弟一笑了之。 藏厂长一溜烟地跑进來,见了小孟,就张开手臂,近乎夸张地要拥抱他,小孟哧溜躲到木琴弟弟背后,叫着绰号开玩笑道,脏头儿,你可着劲儿地拥抱真正的财神爷吧!我不过是给这位财神爷当差跑腿的小鬼罢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6) 待小孟把木琴弟弟的身份介绍出來,藏厂长脸色羞红,他抱拳作揖道,木总,失礼了,请多多原谅,我跟孟总打聊惯了,见了面就要胡闹上一阵子的,不闹反而觉得陌生了许多,说罢,又跟上一阵“嘿嘿”地赔笑声。 藏厂长果然是个秃顶,四十左右岁的年纪,却挺着个像有八个月大身孕的橡皮肚子,满面红光,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注重养生的主儿,只是头上营养不良,除了四周毛发的长势还算说得过去,头顶仅剩了稀疏的几根,就要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境地,因了头顶剩余头发的金贵,便舍不得修剪,他把头发长长地盘在红润润的头皮上,随了肉头的摇摆晃动,就微微地抖动,堪堪要散落下來,藏厂长在扭头哈腰的时辰,总是不忘用肥胖的手指往头顶上按按,看來是经常重复这个动作,便已定型,即便跟人说话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按按头顶。 几个人进到厂长办公室,坐了下來,藏厂长叫人把厂子生产出來的高档产品用茶盘盛了,满满地摆了一茶几,请仨人品尝,那产品上的花花绿绿包装,弄得木琴眼花缭乱。 几个人客气寒暄了一阵子,藏厂长又把厂子目前运营的大好形势吹嘘了一通儿,小孟就把來意讲说明了,就是让藏厂长伸出温暖的肥手,帮帮木总的亲姐姐,拉扯贫穷山村一齐走上致富道路。 因为是熟人,而且是木总这个大财东大驾光临,藏厂长巴不得要联络好感情,当然会满足几位贵客的要求了,特别是听了木琴弟弟对木琴艰难处境和贫穷状况夸大到近乎离谱儿的讲说,彻底打动了藏厂长,他毫无保留地让技术员带着木琴,去仔细参观学习果脯的生产工艺和流程,同时,承诺说,要是木琴也想搞的话,他可以派技术人员免费去现场指导。 木琴大受感动,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同时,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闪现在她的脑际,却又不敢冒昧地直接讲说出來,她怕太唐突了,反而不会有好结果。 临近中午了,木琴弟弟要走,藏厂长哪会叫走人,他费了好大劲儿,连劝带拖地把几个人弄进了厂内食堂的雅间里。 这是间装饰考究的单间,想是接待重要客户的地方,淡雅的软面包墙,洁白的石膏板吊顶,上嵌一盏豪华吊灯,在四周无数射灯的映照下,熠熠夺目,蓬荜生辉,四面墙上悬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散发出浓郁的文雅香墨气息,饭桌是个硕大的两层圆桌,用枣红色金丝绒裹住桌体,十几把高背软面木椅环伺四周,显得高贵典雅,桌面上摆放着洁净的餐具,在各色灯光照射下,发出水晶珍珠般的光亮來。 落座之后,藏厂长特意把厨师喊进來,说,今天來的不是一般贵客,是最最重要的贵宾,叫他把浑身本事全使出來,什么拿手就上什么?拿他的话讲,要是人肉好吃,就拿刀來切割他身上的肉,专捡瘦肉精肉下刀也行呵,小孟揶揄道,你身上除了溜油的肥肠,哪儿还会有一丁点儿瘦的呀,就剩了顶上几根毛毛还算是干的,就把它割下來算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四)(7) 闹归闹,不一会儿工夫,桌子上还是摆上了美味佳肴,尽是天上扎翅飞的,地上长腿跑的,水里带鳍游的,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子,藏厂长又叫一个专门伺候的服务员,打开了几瓶五粮液酒,顿时,诱人的酒香便弥漫了整个装饰豪华的屋子,于是,一轮酒场大战迅即展开。 藏厂长早有安排,他叫來了大小厂长科长们陪着木琴等人喝酒不算完,还特意叫沒有上桌的人轮番进來敬酒劝食,他们都是酒场老手,一个个绣口一吐,就是一嘟噜一大串的敬酒词,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什么“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斟杯酒,领导在上俺在下,想來几下就几下”等等,直喝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 木琴弟弟的酒量出奇地大,不管藏厂长怎样铺排调度,终是沒有把他灌醉了,反而是藏厂长本人喝大了,他直着舌头说话,硬是蜷不过弯來,头顶上精心盘着的那几根毛发,直直地垂了下來,披散在那颗硕大肉头的耳根子旁,又忘了用手去梳理,几缕长发便晃來晃去的,如野鬼夜叉一般,滑稽得很。 酒酣情热的时候,藏厂长还跟木琴套起了近乎,他一口一声“大姐”地叫着,说我的姓虽然不太好听,却也是有來历的,特别跟山东人有着深厚渊源,他说,藏姓源自周朝的姬姓,早在春秋时期,就被封到了山东境内一个叫臧邑的地方,鲁孝公就是我的老祖宗,所以,山东就是我的祖籍地,我也算是个正宗血统的山东人,你就是我的乡人亲姐了。 这种牵强附会地死拉硬扯,无形中拉近了饭桌上的感情,气氛愈加浓烈起來。 木琴见此,便试探着提出憋了多时的大胆想法,她说,我们虽然地处山东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但资源优势见长,就是缺乏了技术和信息,藏厂长有沒有兴趣跟山村人联手合作,立足那里丰富的鲜果资源,设立一个分厂,由杏花村负责管理运作,厂方负责技术指导和市场销售,亏损自负,赢利分成。 一桌人愣了一下,木琴弟弟和小孟随即击掌叫好,说大姐的想法含金量高,点到了问題的关键所在,既可建立一种长期战略经营的伙伴关系,又可保证厂家的充足货源,顺带着扶持祖籍地乡人脱贫致富,行善积德,一举多得,于人于己都有利处。 精明的藏厂长也立时意识到了这想法中蕴藏着的商机,更对面前这位衣着朴素的大姐另眼相看,他当即拍板儿道,行,就这么定了,这几天,你也不要急着走,先草签一份意向书,适当的时候,再派人去考察一下,可行的话,就按你说的办理。 有了这么个意向,饭桌上的气氛就友好亲热得一塌糊涂,木琴弟弟和小孟一个劲儿地许愿,今后一定保证果脯厂的产品销售,藏厂长巴不得有这样地承诺,他便下定了决心,要跟木琴合作,并借此牢牢钓住木总这条南京城里油滑的大鱼。 接下來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下午,在弟弟和小孟的帮衬下,木琴与藏厂长签订了一份意向书,留下了联系地址和厂子的电话号码,双方还约定了前去杏花村考察的大致日期。虽然沒有公章在身,但按下了鲜红的手印,双方的心里都有了底。 有了这么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木琴大喜过望,她在南京城里再也待不住了,回到父母家,木琴立即张罗着收拾行囊,不顾家人的阻拦和劝说,执意尽快返回杏花村。 木老爷子看到木琴决心已定,便不再让家人阻拦,他还是那句话,尊重琴儿的意见,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领着一大家人,把茂生两口子送上了开往济南的列车,并说,等果脯厂派人去杏花村考察时,他也要随车去看看木琴远在山东的家。 随着列车的缓缓启动,木琴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杏花村,飞回到那片承载了她全部心血和梦想的杏林,她的眼前闪现出光明的前景來,金灿灿的杏果,浓绿的杏园,气派的加工厂,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果脯,村人兜里鼓鼓的票子和满脸笑容。 她已深深沉醉在自己的遐想里,随了隆隆疾驰的车轮,向着更加光明的前景奔去。 此时的杏花村,早已降临了一场灭顶之灾,正等候着木琴前去收场,就此,把她无情地推向了情感与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绝境,推上了一条布满荆棘坑洼的挣扎之路,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1) 骇人的景象出现的时候,正是杏花村人赶回自家院落做晚饭的那个暮色黄昏。 初时,明朗的天空里挂着几丝流云,就像一团白净净的棉花,被无形的手指硬生生地撕扯成了丝丝缕缕的棉丝儿,飘浮在即将落山的夕阳余辉里,白里透着红,红里泛着柔柔的橘色,这时,远处的山野峰峦,近处的村庄院落,全都沐浴在温馨的彩色暖调里,树梢间,屋草上,墙角里,到处流溢着橘红色油彩,越來越浓,越來越稠,像要停滞了,凝固了,这油彩缓缓附着在各式各色的物件表层上,像似成为了天然生就不可分割的一体。 渐渐地,偌大的天空开始黯淡下來,原本透明艳亮的暮色,在不经意间渗进了越來越多的灰暗色调,刚刚还呈现出浓重艳彩的天空四野,很快变得一片混浊惨淡,扯天连地的昏黄幕帘,厚重而又严实地压盖下來,压得地上的生灵喘不动气,伸不开肢体,转不得脑筋,就连四野茂密的丛林,以及挑挂在被坠弯了树干枝条上已近七、八层熟的累累杏果,全都耷拉下脑壳儿,等待着即将來临又不可预知的变故。 这时,人们仰头盯看着昏黄的天空,心下也惶惶不安起來,村人很少见过这样的景象,很是吓人,却又讲说不清害怕的因由,到底是因为从沒见过这样的景象才害怕,还是这景象本身就带有某种肃杀威吓的气息和阵势。 村人暂时放下了锅屋里做饭用的家什,一股脑儿地涌到街头巷尾,他们把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团团围住,纷纷猜测着,询问着,打探着老人们是不是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继而,又刨根问底地追问,这景象的吉与凶,好与坏,老人们也是铆足了劲儿地挖掘着脑壳儿里有限的记忆,既给渐呈惊慌之态的村人一个满意答复,也给心神不安的自己一个聊以的藉口。 夕阳沉到西山肚子里,天色已经大暗了,北山顶上又涌起一层浓厚的泛着凶色的灰黄云团,裹挟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凶神煞气,慢慢向南天翻涌着,延伸着,缓缓滚涌而來,顿时,一种忐忑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村落,大人的表情凝重而惊异,娃崽儿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隐藏未露的凶险,他们早已失却了往日疯野的劲头儿,全都收拢了野性,乖顺地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如影子般寸步不离。 望着这层刚刚翻涌起的灰黄色云团,酸杏惊讶得半晌儿合不上嘴巴,他紧张地攥紧了手中拐杖,将身体重重地依靠在这只木制腿脚上,担心地说道,我咋看着像几十年前夜里刮怪风的那个模样哦。 凤儿疑惑地问道,啥时的事呀,会是要起大风了么。 酸杏不敢往深里寻思,他叫凤儿快去把茂林喊來,有急事跟他讲。 凤儿急火火地跑了去,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把茂林拽了來,茂林手里还攥着一个卷着豆酱和大葱的煎饼,嘴里正嚼着一口饭,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2) 他來到跟前,费力地吞咽下口里的饭,问酸杏,这么急着喊自己來,有啥事么。 酸杏依然呆愣地仰头望着北山顶,惊悸不安地回道,这阵势恐怕不好,要有啥灾祸发生呢? 茂林心里嫌他小題大做,不就是要变天么,有啥大不了的,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竟然去替天担忧,纯粹是吃饱了沒事干撑得慌,他心不在焉地回道,沒啥呀,看样子,今晚儿要起风落雨呢?下些雨也好,地里都干旱哩,急等着雨天呀。 酸杏说,恐怕这天变得不那么简单哦,好像几十年前村里曾起过那场怪风前,天色就这么怪怪的,挺吓人呢?我看,还是叫村人好好看护着屋墙院落才妥当,还有那些杏果,得想些法子,能遮盖的就遮盖,不能遮盖的,就加固一下,真要起了怪风,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强起一个也不剩的好哦。 茂林随口答应着,心里依然嫌酸杏多嘴多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赶忙回了家,继续吃另一半尚未完成的晚饭,通知村人之说,早已抛到了脑后。 雪娥还问茂林道,酸杏叔这么急着找你,有啥事么。 茂林边忙着吃饭,边不屑地道,管事都管出瘾來哩,该操心的时辰,不好好操心,不该操心了,又上紧儿地操横心。 雪娥问道,咋啦!又惹你啦! 茂林颇为自负地回道,他倒想惹我呐,可他又敢么,现今儿不是早先哩,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呢?我一个堂堂村主任,二把手,能听他那个老干部栅子瞎吆喝么,门儿也沒呢? 雪娥担心道,你也不能把人都得罪狠了,凡事总得悠着点儿呀,想了想,她又道,也是哦,反正咱现今儿靠天吃饭靠地打粮,用不着看外人的白眼行事咧,还用得着跟人低声下气吔,眼瞅着林子里的果子就熟透了,现儿捡现儿的票子就要揣进裤兜兜了,谁还管谁人的闲事呀。 说到这里,雪娥再次担心地问茂林道,连着两年的杏款,都叫村里给白白占用了,今年不会再扣了吧!前儿,酸枣婆娘还偷偷跟我打探呢?我沒敢表态,推说不知晓,还惹得那婆娘大不是意思呢? 茂林狠狠地朝屋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回道,看谁敢,今年的杏款要是再被谁人出坏点子扣了,我就叫谁过不了日子,不闹个天翻地覆的,是不算完呢?村人也是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点儿钱,只要我一出声,他们就会鞍前马后地跟着我跑,溜我的腚沟子,不的话,就让他喝西北风去吧!他振富不是见天儿狗仗人势地跟木琴和好,跟我掰生分么,就叫他掰去,等我挺直了腰杆儿,就一脚把他踹趴下,让他下半辈子靠摇晃我的屌蛋寻食吃。 吃完饭后,闲坐了一会儿,茂林就急着上床睡觉,他还催促雪娥,也抓紧上床,雪娥当然知道他肚里的那点儿花花肠子,便有意磨蹭着,不是捣鼓捣鼓这儿,就是捅鼓捅鼓那儿,最后,她还远远地坐在八仙桌前,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缝制棒娃的新褂子,任凭茂林多次小声喊叫,就是不动屁股窝儿,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3) 茂林急了,他光腚拉叉地奔下床,把雪娥手里未缝制好的褂子劈手夺下,扔进桌子上一个针线笸儿里,就伸手往床上拽她。 雪娥不情愿地道,昨晚儿都弄过咧,咋还要弄哦,也不怕累垮了你呀。 茂林腆着脸回道,这是生就的能耐呢?别人想有这本事,还求不得呐,是你命好,上辈子修了哪地儿的福气,才摊上了我,要是别个女人跟了我,不得把你馋死才怪。 雪娥无奈地脱光衣服,她刚爬上了床,就被茂林一把拦腰抱住,紧紧地拥在了他的怀里,他把床上的被子一股脑儿地堆到床头,仰身靠在上面,让雪娥伏在自己身上,又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腿裆里,攥住早已昂首暴怒了的男根儿,肆意地揉捏着,揉捏得茂林张口气喘,呻吟不绝,他的两只爪子也沒有片刻清闲的时候,不是來回摸搓雪娥雪白的肩膀脊背,就是揉捏雪娥浑圆的、腚槌子,他还围着雪娥的私处,不停地骚扰侵犯着,沒有个嫌腻。 有几次,茂林还把雪娥的脸朝自己腥臊烂臭的男根儿上推,意思是叫她用嘴吸允,雪娥曾稀里糊涂地上过他的当,吃过他的亏,弄得嘴里腥臭了好几天,至今想起來,都要恶心想吐,为此事,俩人瞪过眼珠子吵过架,甚至还动用了手指甲和鞋底子,相互打得不可开胶,搞得俩人鼻青眼肿,见伤见血的,雪娥一气之下,还跑到木琴面前诉苦喊冤,状告茂林整夜欺负她,不把她当人待,至于如何欺负她,如何不把她当人待的具体细节,雪娥当然不会傻子似的和盘端出,即使她不讲,这种两口子之间夜里犯恼的麻缠事体,木琴也能猜出个不离十,木琴不好出面调节,便一通儿宽慰了事,今晚,茂林又要旧病复发,雪娥当然不干,并进行了坚决地抵抗,才算打消了茂林怪异的举动和邪恶的淫念。 就这么纠缠了多时,在情欲难禁不能自持的时候,俩人才按照常规狂暴入巷,茂林大力地抽动着硕大男根儿,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不厌不倦地下力折腾着自己女人,同时也在舍命地折腾着自己,有几次,被折腾得疲倦不堪的雪娥颤声告饶,叫茂林快点儿弄出完事,茂林偏不听她的,反而愈加卖弄自己的本事,辗转腾挪,上亲下凑,就是不肯罢手,于是,这场主动与被动、进攻与防守、豺狼与羔羊的性事,便沒完沒了起來。 直到茂林堪堪把持不住喷涌而出的时候,俩人才搂抱着,安稳地躺倒在一起,静静地倾听着对方胸膛里由急渐缓的心跳。 正是这个时候,屋外传來了一声悠长的啸声,由远及近,由缓到急,由低到高,由弱到强,渐次席卷而來,轰然震响在杏花村上空,这骇人的啸声,震碎了漫天静谧的夜色,震落了一地金黄的杏果,震散了村人的心肝,连同日渐炙热膨胀起來的渴望与念想,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4) 这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飓风,从天而降,迅疾而至,容不得村人有半点儿心理上的防备。 初时,那阵啸声自北山身后隐隐而起,如一声牛角的号音,低微而又粗砺的声音穿透浓重夜色,远远递來,随之,便闯进村庄院落,钻进业已熟睡了的村人耳朵里,像是一首惊梦催醒的起床号调。 有人听到了,还在心里嘀咕道,这是啥声音哦,这么瘆人,嘀咕过后,就不再理会,再次翻身贪睡过去,仅仅一小会儿的工夫,人们不得不再次被惊醒过來,一个个侧耳倾听着屋外愈來愈大愈來愈急的怪异声响。 响声已不再是若隐若现的牛角号声,而是变成了嘹亮的小号音调,高亢而明亮,飘忽又悠长,神秘且鬼祟地缠绕在树枝梢头上,辗转不去,呼号不息。 各家院落的门窗纸缝里,全都灌满了这种声调,鸣叫着,震响着,随了风向的转变,又不时地变换着高低音,时而低语,时而高腔,时而歌唱,时而倾诉,这时,就有猪仔的嚎叫声渐次响起,一传十,十传百,连带起成片的嘶叫声,搅得人心里慌乱不安。 就有人不放心圈里的猪仔和窝里的鸡鸭,他们披衣下床,推门探出头去,想细细察看一番,还未等察看明白,立时吞咽了一口拌着尘土草屑的恶浊气息,他们不得不缩回头去,关紧了屋门,呆呆地细辨着外面的各种声响,连同猪狗鸡鸭发出的些许动静來。 此时,小号的音调已经转换成圆号的声响,刚刚还是飘忽不定的锐利声音,渐趋饱满有力,洪亮辉煌,树头枝条上,屋脊房檐间,已被这惊人的吼声完全吞沒掉了,封窗的纸在“噼啪”作响,堪堪要顶破干硬的纸面,闯进房屋里來,院落里的各种家什开始欢快地舞蹈,草屑等物漫飞于混浊的空中,箩筐等家什似是长了腿脚一般,到处乱窜乱蹦,连带起的滚动碰撞之声,如除夕夜里点燃的鞭炮,四处炸响,同时,又有大个的雨点响响地砸落在地上,如炒黄豆粒一般密集脆亮。 下床的人们暗自胆颤心惊,身不由己地向床头挪去,床上的人也早已坐起身子,紧紧抓住薄薄的被子,缠裹在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上。 渐渐地,号音又是大变,以更加饱满又更加傲慢嘹亮的轰鸣声,席卷着这个小小的村落,连同散落四处的大小门户,这是一股骇人的威力,是潜藏已久深不可测的威力即将迸发的时刻,是庄严辉煌的长号雀然而起的时光,它把所有杂乱的声响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氵朝,推向了声音汇聚的巅峰。 这个时侯,爆炒黄豆粒般的雨点,已然变成了杏果鸡卵般大的冰雹,狠狠地从空中砸下來,噼里啪啦地爆响在屋外院落里,院子里所有坚硬物件俱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之声,比起雨点发出的声响不知强烈了多少倍,恐怖氛围又不知浓重了多少倍,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5) 户外的牲畜一齐发出了惊骇万分地嚎叫,猪仔的哭泣声,鸡鸭的咕叫声,骡马的嘶鸣声,耕牛的长哞声,狗儿的撕咬声,连同门窗剧烈地挣扎磕碰声,在这个疯狂的时刻,狂乱地交汇着,撞击着,扭曲着,涡旋着,一次又一次冲刷着这个世界,反复涤荡着世界里的一切生灵,院落里已听不到箩筐的滚动声,代之而起的,是锨锄犁耙等铁件翻倒磕碰发出的刺耳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隆隆巨响中,就显得十分另类。 躲在床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顶住像要失控了的心跳,他们仰着渐无血色的脸颊,默然而又惶然地等候着,等候着眼前未卜的灾祸降临,等候着随之而來的更大的未卜灾祸的侵袭,用于栖身的房屋,似乎就要在瞬间拔地而起,随风飘摇而去,连同每个人的肢体和心魂。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威力十足的狂风失去了洪亮音色,变得浑厚低沉,一如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天鼓,被威猛的鼓槌重重地撞响,大号业已吹响,向着更高的音韵巅峰攀升着。 此时,冰雹早已被倾盆暴雨所替代,分不清了落地时的单音,所有单音业已连成一片,犹如天河之水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吞沒着脚下的山坡沟岭,吞沒着山坡沟岭上一切喘息活动着的生灵。 院落里的箩筐锨锄等物件,已经发不出声响來,鸡狗鹅鸭猪马牛羊等牲畜,也一齐闭紧了嘴巴,仅剩下了一种沉闷的低吼声,像是从地下深处压挤出來一般,震得屋墙乱颤床腿直抖。 那声音低沉得叫人窒息,浑厚得令人胆怯心慌,躲藏在皮肉骨架深处的整个心脏,俱被这种骇人的音波击穿了,破碎了,顿时,内心里怦然飞溅,血光一片,溅飞了胆气,溅飞了欲望,溅飞了往日的凶念恶胆,溅飞了后日的挂念奢望,簌簌发抖的躯壳里,仅剩了一腔惊恐,满腹的凄怨惆怅。 一些陈旧的老屋墙面上,开始落下松散的浮土,屋顶上的檩棒有了微微地颤动,并发出轻微地声响,似乎陷入绝境的村人,面对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灾难,惶恐如被绑上案板等待屠戮的猪羊,惊愕了,吓傻了,呆愣了,不知所措,闭目等死,同一屋子睡觉的老少,全都挤上了一张大床,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抱着要死就死在一块的绝望心情,静待着不可预知的死神的來临。 天色渐渐泛白的时辰,怪风一下子停息了,逃遁了,就如來时那样迅疾,逃离又是那么地干净彻底,沒有一丝儿拖沓缠绵留恋之处。 惊吓了半宿的村人顾不得浑身酸软疲乏,胡乱地穿上衣裤,赶忙奔出了屋子,他们又被屋外的景象吓傻了。 院落里一片狼籍,昨天傍晚归顺得井井有条的家什物件,全部挪移了地方,横七竖八地躺倒在还算宽敞的小院里,地上的浮土淤泥有寸儿多厚,院外飞进來的草屑枝叶铺满了脚下湿滑的地面,一个不留神儿,便会把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6) 开启门户的声音不断响起,随之,便传來一些女人呼天呛地的哭叫声。 天空已是一片明净,不见一丝儿云彩,好像夜里不曾发生过什么?又一个光光亮亮的好日子落在了杏花村新的一天里,但是,放眼望去,高低不平的村落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整个杏花村的大小院落,从西北至东南,直直地一趟风线,沿村庄中心横穿而过,所过之处的新老房屋,俱被大风掀开了屋顶,苫顶的屋草不知去向,仅剩了光秃秃的草耙,浸在湿漉漉的泥水里,街面上,到处陈横着石子、草屑和树枝碎叶,还有不少的树木,或是拦腰折断,或是歪倒倾斜在路边,或是横卧在路面上,整个村子里处处呈现出一片刚刚遭受了战火洗礼的凄惨景象。 村人聚集在街头巷尾,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全懵了,傻了,痴了,讲不得闲话,拖不动腿脚,转动不了脑壳儿。 女人们的哭号声已渐渐转移至村庄周遭的杏林里,转移到越來越远的田野间。 田野里的庄稼已成片地倒伏,有些禾苗尽被大风狂蹍殆尽,眼见得要重新补种补栽才行,至于能不能赶上节气,获得秋后的收成,谁心里也沒有底,更为主要的是,昨天还是硕果累累的杏林,仅剩了残枝败叶,缺胳膊断腿地散落在田野里,不见了满树的油绿叶子,更不见了诱人的青黄杏果,只有伤痕累累的枝干,在展示着昨夜不堪回首的劫难与恐怖,杏林里潮湿的地面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杏果,再也泛不出青黄的光亮色泽,尽是死灰的颜色。 至此,积攒了两年多赶卖杏果藏掖票子的好梦,被彻底击碎了,散作遍野凄凉,四处传出女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哀叹声,塞满了空旷寂寥的山野,此起彼伏,久久不绝。 茂林如一只昏聩了的野狼,溜达在村落里,逛荡在野外杏林里,他头发凌乱,满眼血红,嘴里嘀嘀咕咕着,却无人能听得出他到底在讲说些什么?无论酸杏一瘸一拐地怎样追赶他喊叫他,茂林就是充耳不闻,像个失魂落魄的痴人。 酸杏无法,便喊來同样惊慌失措的凤儿,嘱她快点儿把振富叫來,得赶紧想法组织村人生产自救,凤儿不敢怠慢,一阵风地把振富叫了來,振富也是一脸的沧桑相儿,似乎一夜之间,他衰老了许多,眼角上还有擦拭未净的眼屎,褶皱的褂子斜斜地披在肩膀上。 酸杏说,这场灾不小哦,自打咱村遭过一回劫难至今,算起來也有四十來年了,现今儿,木琴不在家,茂林有些懵懂咧,村人老是这么呆傻伤心怎行哦,还是打点起精神,组织村人抗灾自救要紧,我的腿脚不灵便,就在村里溜达察看着,你和凤儿给村干部们分分工,带人挨家挨户地搜看搜看,有沒有倒塌的房屋,有沒有伤着人呀,该修的,就修吧!先把人安顿下了,再去收拾地里的庄稼和杏林子,你看行不。 振富狠狠地搓了搓褶皱干硬的脸皮,回道,只得这样办咧,反正都发生了,就慢慢地收拾吧!你也不用焦心,注意着点儿腿脚身子,这个时候,可千万不敢累趴下吔,俺们都指望着你给掌舵呐。 振富的一席话,说得酸杏心里暖烘烘的,他重重地点点头,又一瘸一拐地奔走在远近大小的院落间,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7) 振富和凤儿分了一下工,自己负责带人抢修被大风毁坏了的房屋,叫凤儿找到茂林,一块带人去村外的杏林和田地里,抢救庄稼杏果,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只要尽了心尽了力就好,末了,振富叹气道,还真是修路修出了怪事么,这风咋就这样邪呢?说來就來,说走就走,连啥模样都不叫见,真真夜里闹鬼哩。 于是,阖村老小尽被村干部们分成三大组,由茂林带着一组,专门抢收杏果林木,由凤儿带一组,抢救田地里遭灾的庄稼,振富带一组,穿梭在村庄院落间,察看险情,抢修破损的房屋,安置遭灾人家的生活。 一场抗灾自救活动在杏花村里手忙脚乱地铺开,直到木琴和茂生喜气洋洋地回到杏花村为止,整整历时五天时间。 这期间,村里谣言四起,全是修路破坏了祖林气脉,惹出了天怒人怨,才降下了这场罕见的灾难,以此來惩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村人,若是再不知敬天奉神的话,恐怕还要有更大的灾祸在等着呐,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 木琴是带着满腔喜悦回到村子的,一路的辗转颠簸,并沒有破坏她的好心情,随着村庄的临近,越是激发了她内心里将要了的热望和梦想。 她的脑子里一直转悠着杏果加工厂的样子,如厂子的选址、厂房的筹建、设备的安装及杏果的收购加工等等,甚至,她连加工厂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杏花村果品加工基地”,或是“南京杏花村联合有限公司”,在管理运营上,依托杏果资源丰富和杏林集中管理的优势,组织全村人集体参股,抽调精干人员组成生产班子,统一经营,风险共担,盈利分红,如果联合经营搞好了,她还想把杏花村搞成一个综合类的果品深加工基地,吸引县内的果品资源和资金到杏花村來,打响杏花村这个品牌,实现规模经营,就像前年县里杨书记说的,进行集团式的规模经营,增强冲击市场的力度,只要不被动荡的市场所左右,杏花村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杏花村这块牌子,就会响当当地竖起在大山深处,成为村人日夜梦想着的摇钱树。 这种想法一经冒出,便把木琴搅得热血坐卧不宁。虽然这想法有些激进,甚至从某些方面來讲,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只要搞好经营,与南京合作成功,不是沒有实现的可能,对此,木琴似乎信心十足,她的自信,來自于村里的自然优势,來自于山里与山外大路的贯通,來自于村人想票子都快想疯了的急切愿望,來自于杏林集中管理过程中积累起來的实践经验。 一路上,木琴一改初奔南京时的低落情绪,代之以高昂地激情和近乎忘乎所以的冲动,同时,她也一改往日做派,一路上,极稀罕地跟茂生拉扯起自己的设想和打算,颠來倒去,喋喋不休,弄得茂生都开始厌烦起來。 难得见到木琴有了好心情,茂生先是强忍着不吱声,静听她如村妇般地唠叨,后來,实在忍不住了,他就跟她说,有了好想法,就回村去讲嘛,跟茂林振富们扯,在这儿讲了,也是白讲哦,木琴只顾了按自己的思路來,沒有听出茂生的厌烦心理,依旧叨咕个不停,茂生干脆闭上了眼睛,封堵住自己的耳朵,任她唠叨去,充耳不闻,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8) 踏上回村的大路后,俩人抗着大包拎着小包,并排走在宽敞平坦的路面上,话題也渐渐转移到当年初次踏进大山时的情景上來,走到俩人当年野合的路段上时,茂生有意放下包裹,下到路基下的山涧旁,擦抹脸上的细汗,他还招呼木琴,也下來歇歇腿。 木琴洗过脸后,茂生又从后面拦腰抱住她,他腆着脸面,央求再与她好上一回,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滋味儿,这回,木琴沒有上当,她坚决制止了茂生的荒唐要求,她哄他道,就到家了,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再说,大路宽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多了,撞见了,往后可咋样见人呀,好说歹说,茂生才极不情愿地松了手,他孩子般地要求道,今晚儿,你可是我的了呢?不管怎样日,都得我说了算哦,木琴看着茂生馋兮兮的样儿,哭笑不得。 随着村子的临近,并渐渐看到了高低错落的屋墙院落时,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來,远远望去,村落还是那个村落,屋墙还是那样的屋墙,田地还是原來的田地,但总有一些异样的景象印入眼帘,细辨起來,又说不清异样在哪里。 直到进了村子,俩人才发现,整个村子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浩劫,一些树木东倒西歪地竖立在屋前院后,很多枝桠尽被撕裂折断,树叶凋零,果子无存,有好多房屋刚刚修缮过,屋顶苫上了新秸草,与旧秸草结合在一起,像一块块新缝上去的补丁。 街面上沒有人走动,家家闭门锁户的,连个看门的狗也见不到影子,好像村子是个空村,村人突然之间从地面上一下子消失了一般。 俩人相互看看,都纳闷得很,心下便有些慌乱,俩人急急地奔向自家院落。 他家的房屋也被刚刚修缮过,屋顶也是补上了一大块新苫的秸草,院子里虽然收拾得整洁干净,还是留下了很多修整的痕迹,院内的树木遍体鳞伤,门窗也被修理过,墙角堆了一些泛着新茬口的树干枝条,就连猪圈墙的石头也被重新垒过,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沒來得及搬运出去的剩余碎石。 俩人进到屋子,还沒有來得及喘口气,酸杏一瘸一拐地跟进了院子,一进门口,他就大声地道,你俩可回哩,快看看怎样办吧!这回,村里的损失可是大了天边去咧。 茂生赶忙把他迎进屋子,找杌子让他坐了。 木琴急问,咋的了,咱村遭了灾么。 酸杏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大风突袭村子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说了一遍,他又说,全村能动的人,都到自家田地里抢收补种去了,我行动不便,就在村里看门望景,远远看到你俩回了,就赶忙跟了來,也好叫你早有个思想准备,及早替村人打算哦。 木琴坐不住了,她说,你俩在屋里唠吧!我得出去转一下,看看灾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说罢,慌慌张张地奔出门外。 天野里的惨景扑入眼帘的时候,木琴心里凉透了,一路上积攒酝酿起來的热望与憧憬,顿时化为乌有,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折腾,赶快组织村人生产自救,这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迫在眉睫又不敢有半点儿耽搁的事情。 她找到了唉声叹气的振富,找到了愁眉苦脸的凤儿,又遇见了黑唬着铁青脸色的茂林,以及失魂落魄的大小村干部和忙着自救的村人,木琴把村干部们从各自田地里召集到办公室,商议生产自救事宜, 第七章 山风浩荡(五)(9) 这场风灾,是杏花村有记载以來最为严重的一次,全村被大风刮毁冰雹砸毁的房屋一百零九间,其中,全部揭盖的就有三十六间,刮到树木四千九百多棵,农田受灾面积占全村总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五分之一的农作物面临绝产,杏果基本被摧毁,能及时抢救回來并可以勉强上市的,仅占了原有产量的十分之一还不到,同时,村里还有几个人被倒塌的房屋砸伤压伤,尽管伤势不很严重,但一时半刻肯定不能下地干活了。 更为严重的是,灾难给村人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恐惧心理和悲观情绪,修路破脉气之说正在村里盛行,被传讲得沸沸扬扬,连振富等人都心生疑惧,其他大小干部更是深信不疑,凤儿和茂林虽然不信,毕竟势单力薄,面对眼前这种现儿赶现儿的灾情,自然分辨不得。 在会上,茂林直接提出了质疑,就是村人遭受这样大的灾难,集体如何安顿受灾村人的生产生活,特别是前两年卖出的杏果款,全部用到了村集体公益事业上,村人的裤兜里分文沒有,拿什么熬过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苦日月,村里要不是不计后果地逼迫村人掏空了积蓄赶着修路弄景,也不会到了现今儿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村集体要对这样的突发灾难负有完全责任,接着,他又情绪激动地道,一些人家的口粮沒咧,地里也绝产哩,要是不想法子把前两年集资的杏款还给村人,不仅村人不答应,连我也不答应呢? 茂林冲动的言语,在干部们中间引起了巨大反响,有说茂林讲的是对的,有为村班子辩护的,也有隔岸观火等着瞧热闹的,会场上一片混乱,交头接耳之声和吵嚷辩驳之声混成了一锅粥。 木琴极力克制住心里腾起來的光火,紧张地盘算着处理当下局面的种种可行办法,她已经沒有了一丁点儿退路,谁也帮不了她,只能依靠自己,挺身而出,拿出实际有效的措施來,平息这场灾难,以及灾难过后随之而來的各种矛盾和不可预知的凶险境地,同时,包括人心的涣散、干部之间的分裂和业已风起云涌的鬼神谣传。 在木琴提议下,会议勉强通过了她提出的几点意见,即:一是召集青壮年,组成抗灾自救突击队,对那些受灾严重的人家实施无偿援助,把生活安顿好,尽可能地把生产损失夺回來,其费用都记在村帐目上,二是尽快把受灾情况统计出來,上报镇政府,请求上级紧急救助救灾粮款,三是赶快到市、县去联系过去的老主顾,两天之内,就把抢收回來尚可销售的残余杏果全部卖出去,多买一点儿,就可多挽回一点儿损失。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叫上振富,带上刚刚统计出來的受灾情况,來到了镇上,把损失情况上报到了镇里,俩人又分别找到沈书记和杨贤德,详细汇报了村里现状,并得到了镇领导的明确表态,就是坚决支持杏花村开展生产生活自救,尽量争取县、镇为杏花村提供物质和经济上的援救。 她又到了镇邮政所,给远在南京的弟弟和果脯加工厂藏厂长通了电话,她讲说了杏花村突如其來的灾情,叫弟弟把南京城里约定好了的客户先辞了,叫藏厂长过些日子再派人來考察联合办厂事宜。 至此,木琴堪堪喘过一口气來,她已经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浑身酸懒得沒有了一丁点儿力气,如同灌了铅水般的腿脚怎么也支撑不住软塌塌的身子,好容易回到村里后,她一头拱倒在自家床上,再也下不了地,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沒有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1) 木琴一时急火攻心,再加上一段时日以來长途跋涉颠簸,体力透支,心神疲乏,便彻底地病倒了。 她见天儿躺在床上,时冷时热,忽惊忽乍,饭不想吃,水不愿进,觉也睡不踏实,夜里,一闭上眼睛,就要做一些沒完沒了的梦,有时,梦见自己回到了年少时光,扎着羊角辫的她,正蹦蹦达达地围着玄武湖游玩,有时,自己又转悠在结满杏果的林子里,她想伸手采摘一颗又圆又大的杏果吃,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來,心里急得如小猫在抓挠,更多的时候,她在向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洞里极速陷下去,陷下去,因为下陷,五脏六腑都被悬到了嗓子眼儿里,身体的其他部位沒有了任何感觉,虚空得如同沒有了一般,这种无休止地下陷,似乎永远都够不到底,整个身子永远都在极速地旋转下陷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耳边掠过的呼呼风声,就是看不清洞壁的模样,在不见尽头的极速旋转下陷中,自己又突然惊醒过來,惶恐地睁开眼睛,喘息着粗气,冒出一身冷汗,很长时间都不敢再次合眼睡去。 国庆见天儿围着木琴转,又是打针,又是拿药,还用火罐拔,拔得木琴脖颈上脊背上黑一块紫一块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叶儿专门跟医院请了假,蹲在家里照看木琴,她也只是瞎忙活,不管做了啥样饭菜,木琴就是咽不下去,茂生要照看地里的活计,又惦记床上的木琴,弄得满脸倦色浑身憔悴,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酸杏女人偷偷把茂生叫到门外无人处,跟他道,我领你去金莲家吧!叫她问问神灵,是不是遭了啥邪气呀。 茂生有些犹豫,说,崽儿他娘最见不得家人搞这些个,要是叫她知晓咧,不是更要加重病症哦。 酸杏女人就嫌他犯愚,她说,咱偷偷地去,谁也不知晓,连俺家的老东西也蒙着,金莲可是个仙人呢?她供奉的神,灵验得紧,保管一捣鼓就好,我最知哩。 茂生就听信了她的话,俩人一前一后绕过街面,躲过村人耳目,悄悄地溜进了村西金莲的院落。 金莲似乎早就知道茂生和酸杏女人要來,见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院落,金莲便笑脸迎着,说道,估摸着要來呢?连茶水都沏好了,还温热着呐。 茂生很是惊讶,回道,你咋知我要來呀。 酸杏女人捅捅茂生,说,金莲是神人附体,咱是凡夫俗子,咱的一举一动,都在神人眼皮子底下呐,哪会有不知晓的。 茂生不由自主地屏息敛神,现出一脸的庄重虔诚相儿,他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屋子。 屋内的摆设依旧如故,只是在神灵牌位下摆放了一束花,香炉里插着三支冒着袅袅青烟的供香,因为长期燃香的缘故,堂屋北墙及屋顶房笆上被熏得黑糊糊一片,早已看不清本色了,就连神牌位及遮盖牌位的红棉布,也被烟熏得灰暗陈旧,愈加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2) 第一次进到这样的环境里,茂生立时手脚无措,站不会站,坐又不敢坐,局促得像个未见过世面的毛孩芽,相反,酸杏女人已经來过多次了,就显得驾轻就熟自然随意了许多,她以经多见广的架势,主动拉茂生坐下,还跟他说,这儿的神灵和气得很,想咋问就咋问,用不着紧张害怕呀,她的话,反而叫茂生越发地不自在,红铜色的脸面上隐隐燥热起來。 金莲就笑,说,婶子的话对哦,不用紧张的,想问啥儿,就放开了问,神人也是有性情的呢?说罢,她叫茂生跪在屋地中间的蒲团上,朝神位磕了三个头,让他闭目合掌地在心里默默祷告了一番,才坐下,金莲就叫茂生讲说前來求告的事情。 茂生老老实实地把木琴得病的前后经过絮絮叨叨地讲说了一遍,他问金莲,到底是咋的啦!会不会有啥邪事呀。 金莲盘腿坐在另一只蒲团上,她闭目掐指,小声地念叨着,声音细小得谁也听不清,只看到她的嘴皮子在急剧地动着,像是默默念经的样子,过了一小会儿,金莲停止了念叨和掐指,她睁开眼睛,对茂生道,这事体说小也小,说大就大,得好生医治才行。 茂生顿时紧张起來,他连声问道,小咋说,大又咋讲,怎样医治哦。 金莲道,嫂子曾遇见过神人灵体了,当时,她又不知敬奉,遭神人怨气呢?再者,修路时,触动了祖林脉气,祖宗护佑不利,制不住煞神邪气,才遭致邪气攻身,侵入心髓咧,加上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路上,身子骨薄弱,抵抗力不济,身上的穴脉先就闭了一半,两下里一夹击,人也就挺不住了,这个病症,该是七分虚症,三分实病,得虚实的手段一齐用,方才保得嫂子无事呢? 茂生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追问道,啥叫虚的手段实的手段哦,咋个治法嘛。 金莲回道,实的手段,就是问医寻脉,打针吃药,先把实病治好了,再寻法治虚病。 看到茂生一整个的糊涂蛋样儿,金莲也就不再跟他绕圈子,她压低声音道,所说的虚症,就要靠神人來打点了,修路时,嫂子太过霸道,见了神人灵体,又不知敬拜,已经遭了神怒,就得求神释怨,叫神宽怀大量地放了嫂子,方才保得嫂子平安无事呢?要是再不抓紧,恐怕还要有更大祸事等着呢?到那时,就算神人下凡亲临了,也无济于事呀。 茂生总算听明白了这诊治虚病的重要性,同时,又把浑身冷汗也一股脑儿地给吓了出來,他瞪圆了眼睛,微张了嘴巴,脑子里乱哄哄地一大片,似乎有很多的事体要问,就是想不起该从哪儿开口,问些啥样的话语。 酸杏女人理解茂生的苦楚,她接过话头,直问金莲道,这虚症,要怎么个治法才行哦,你给细细地讲说明了,咱也好照方子抓药,按谱子下菜呀。 茂生赶紧插话道,是哩,是哩,到底是个啥方子呀,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吧!他婶子,你快讲呀,只要能治得了娃崽儿娘的病症,叫我干啥都行呢?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金莲叹道,其实,这个方子也简单,就是要敬神礼拜,按时供奉神灵,求得神人的护佑,便能保得一家老少四季平安,至于供奉的法子,我早就跟婶子讲说过的,金莲又问酸杏女人,婶子,你说是不是呀,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3) 酸杏女人紧点头道,是哦,是哦,讲说过的,就是要在北山脚下建座神庙子,四时烧香供奉,自打去年俺家那爷俩出事后,我就一直宣扬这事呐,好像一时半刻地也沒多少人相信,现今儿也就沒能捅鼓起來。 金莲安慰道,婶子也别太焦心,我老师的法威,才刚刚要使出來,慢慢地,经过的事体多了,村人也就信了,不过呢?这事也不能拖太久了,拖久了,不仅眼前的事体打发不了,恐怕许多想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事又要接二连三的跟來了,你想,这两年出了多少事吔,先是打架斗殴,大叔的腿脚又沒咧,二弟人民差点儿把小命扔在大路上,村里又遭了天灾,伤了多少人,毁了多少房屋庄稼,连眼睁睁就要到手的杏果票子,也一霎霎儿就不见了,木琴嫂子是个多么硬朗结实的身子骨呀,现今儿又闹出这么大的病症來,说躺下,就下不了地咧,你说,要不是神动怒,谁能有这么大能耐呀,夜里,我老师就跟我讲,眼下的乱才刚开始呢?用不了多久,又会闹出天大的乱子來,这乱子,上通政府,下连村人,谁也不得好儿,谁也不安心,你们就等着瞧吧! 茂生愈发害怕起來,他赶紧表态道,现今儿,哪儿还能管那么多呀,他婶子,你放心,从今儿起,我就卖力地鼓动,只要神能保佑一家人平安,保佑全村人过安稳日子,咱问心无愧哩,要是村人都不供奉,我也要信,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在北山建起神庙哦。 金莲高兴道,看哥的心诚,又是好命,我一定夜里跟老师好好求求,保佑木琴嫂子无事呀,建庙的事体,只要哥跟婶子下力,保准能成呢?我老师也曾跟我讲过,立庙是早晚的事,有好命的人助着呐,说不定,老师讲的好命人,就是你俩呀,只要抓紧办理,早建早护佑,家人和村人也少遭祸殃哦。 茂生和酸杏女人都连声回道,你就叫大神放心吧!等把眼前的麻缠事安顿下了,咱回头就捅鼓这事,会成的。 离开的时候,金莲破天荒地把俩人一直送到了大门外通往村里的路口上,她一再保证说,木琴嫂子的病症很快就会好的,别担惊哦。 走在回家的路上,茂生一再地嘱咐酸杏女人说,建庙这种事体,千万不能叫崽儿他娘知晓,要是晓得了,肯定坏事砸锅。 酸杏女人点头道,我知哩,不光她,就是我家老东西也一准儿不能叫知道呢?他俩的脾性,都是一个样的,见了这种事就瞪眼翻脸,啥事也做不成。 茂生急着赶回家去,照顾卧床不起的木琴,酸杏女人也是不放心,定要再去看看亲家,俩人便一齐往茂生家里赶去,在街面上,俩人遇到急冲冲走路的茂林,茂生大老远地跟他打招呼,问他忙些啥儿,茂林装着沒看见,也沒听到,他踅身拐上了另一条岔道,急急地躲开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4) 其实,茂林早就看到茂生和酸杏女人结伴从河西走來,就猜想,他俩是到河西金莲家求神去了,他心下暗道,可好,怪不得村人净出祸事呐,连老支书的婆娘和现任支书的男人都统统开始信神信鬼了,不出祸事反倒日怪咧,好事才刚刚拉开场子,接下來的戏更好看,看你木琴酸杏振富等货色咋样救场子,一旦救不好,砸了戏场,你就在下面撑着吧!不把这些人压趴下,压成烂肉,我就把蛋卵当脑壳儿屌毛当发梢倒着走路。 他不愿跟俩人照面,便佯装未看见未听到,急急地朝四季家奔去。 这些天來,茂林始终处于一种狂热到近乎疯癫的状态,一个大胆而又狂妄的想法,一直翻滚在他心里,想压也压不住,想放也放不下,折腾得他都有些神经兮兮了,这个想法由來已久。虽然一直未敢示人,就连雪娥也都不曾提说过,甚至连他自己都把它当作夜里睡不着觉时聊以的胡思乱想,从來沒有当真过,但是,总有一种欲望在心头时时燃烧着,从木琴掀翻酸杏独揽大权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熄灭过,应该说,是木琴的成功篡权,给了浑恶无知的茂林以极大地触动和启发,他终于明白,谁人也不是坚硬一块难以撼动的山石,只要有了镐钎,有了合适的缝隙和力度,就会轻易地叫他滚蛋,乖乖腾出地方來,让自己稳稳地坐上去。 近几年來,他像一只可怜的夹尾巴狗,听命于木琴的摆布,整日被吆來喝去的,却寻不到丝毫下手反击的时机,随了自己与茂响的决斗,决斗后木琴对待自己与茂响迥然不同的态度和表现,特别是费尽心思地帮茂响成亲成家,让茂林彻底地灰了心,他感到了绝望,并随之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威胁,这种威胁,來自于木琴与酸杏俩家的联姻,來自于茂响突然回归又迅速盘下了稳固根基,來自于自己与振富彻底地撕下了脸皮公然为敌,更來自于日益强盛起來的木琴对自己愈來愈冷淡的态度和可有可无的处置表现,在第二次扣留杏款的研究会上,这种态度和表现已经暴露无遗。 茂林完全有理由相信,长此下去,自己在杏花村政治舞台上已经來日无多,酸杏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不想等死,就得反击,却又苦于寻不到下手的时机,为此,他日夜苦闷不已,烦恼不堪,这次却大大不同,他那不太灵敏的鼻子立时嗅觉到了一种扑面而來躲都躲不掉的气息,就是杏花村在木琴翻手为云覆掌即雨的数年里,已经风雨飘摇地走到了尽头,这场大风,把木琴十几年积攒起來的所有威严和热望连根拔断,彻底地吹上了西天,木琴平白无故地叫村人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像杏林管理,杏果销售,杏款扣留,大路拓宽等等,却沒有给村人带來半点儿看得见摸得着的利处,甚至,还把全村老少一股脑儿地带进了死地而不能脱身,木琴的根基已经在村人心目中彻底地烂掉了,枯死了,连一点儿须芽芽也沒有剩下,此时的茂林,只要登高一呼,即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彻底赶下台面,那时,放眼现今儿杏花村的政治舞台,还能有谁人可以与他茂林相抗衡呢?杏花村的天下,正在朝宋茂林点头哈腰地热热招手致意呐,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5) 其实,茂林早就看到茂生和酸杏女人结伴从河西走來,就猜想,他俩是到河西金莲家求神去了,他心下暗道,可好,怪不得村人净出祸事呐,连老支书的婆娘和现任支书的男人都统统开始信神信鬼了,不出祸事反倒日怪咧,好事才刚刚拉开场子,接下來的戏更好看,看你木琴酸杏振富等货色咋样救场子,一旦救不好,砸了戏场,你就在下面撑着吧!不把这些人压趴下,压成烂肉,我就把蛋卵当脑壳儿屌毛当发梢倒着走路。 他不愿跟俩人照面,便佯装未看见未听到,急急地朝四季家奔去。 这些天來,茂林始终处于一种狂热到近乎疯癫的状态,一个大胆而又狂妄的想法,一直翻滚在他心里,想压也压不住,想放也放不下,折腾得他都有些神经兮兮了,这个想法由來已久。虽然一直未敢示人,就连雪娥也都不曾提说过,甚至连他自己都把它当作夜里睡不着觉时聊以的胡思乱想,从來沒有当真过,但是,总有一种欲望在心头时时燃烧着,从木琴掀翻酸杏独揽大权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熄灭过,应该说,是木琴的成功篡权,给了浑恶无知的茂林以极大地触动和启发,他终于明白,谁人也不是坚硬一块难以撼动的山石,只要有了镐钎,有了合适的缝隙和力度,就会轻易地叫他滚蛋,乖乖腾出地方來,让自己稳稳地坐上去。 近几年來,他像一只可怜的夹尾巴狗,听命于木琴的摆布,整日被吆來喝去的,却寻不到丝毫下手反击的时机,随了自己与茂响的决斗,决斗后木琴对待自己与茂响迥然不同的态度和表现,特别是费尽心思地帮茂响成亲成家,让茂林彻底地灰了心,他感到了绝望,并随之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威胁,这种威胁,來自于木琴与酸杏俩家的联姻,來自于茂响突然回归又迅速盘下了稳固根基,來自于自己与振富彻底地撕下了脸皮公然为敌,更來自于日益强盛起來的木琴对自己愈來愈冷淡的态度和可有可无的处置表现,在第二次扣留杏款的研究会上,这种态度和表现已经暴露无遗。 茂林完全有理由相信,长此下去,自己在杏花村政治舞台上已经來日无多,酸杏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不想等死,就得反击,却又苦于寻不到下手的时机,为此,他日夜苦闷不已,烦恼不堪,这次却大大不同,他那不太灵敏的鼻子立时嗅觉到了一种扑面而來躲都躲不掉的气息,就是杏花村在木琴翻手为云覆掌即雨的数年里,已经风雨飘摇地走到了尽头,这场大风,把木琴十几年积攒起來的所有威严和热望连根拔断,彻底地吹上了西天,木琴平白无故地叫村人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像杏林管理,杏果销售,杏款扣留,大路拓宽等等,却沒有给村人带來半点儿看得见摸得着的利处,甚至,还把全村老少一股脑儿地带进了死地而不能脱身,木琴的根基已经在村人心目中彻底地烂掉了,枯死了,连一点儿须芽芽也沒有剩下,此时的茂林,只要登高一呼,即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彻底赶下台面,那时,放眼现今儿杏花村的政治舞台,还能有谁人可以与他茂林相抗衡呢?杏花村的天下,正在朝宋茂林点头哈腰地热热招手致意呐,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6) 茂林不敢有丝毫地犹豫,他要死死抢抓住这突如其來千载难逢的机遇,立时动作起來,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先是分别找到了哥茂青和弟茂山,谈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们扶持自己,茂青躲躲闪闪地回绝了,他说,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瞎折腾个啥儿吔,木琴待咱也不薄,又沒有私心,干啥事都想着村里人,现今儿,再上哪儿去寻这样的好人哦,琢磨她,咱良心上过不去呢?气得茂林直瞪眼,又说不转这个性格憨直的亲哥,他只得嘱咐茂青,不准把这事捅出去,便摆手作罢。 茂山一听茂林的讲说,便积极拥护二哥的想法,他说,二哥哥,是到了咱兄弟说了算的时候哩,我跟你一起搞,坚决把木琴赶下台面,咱兄弟就坐回金銮殿,坐把龙椅子试试鲜儿,他还给茂林出主意道,想拉木琴下马,咱得想出个稳妥法子來才行,不的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不好了。 茂林光想着如何发动村人哄木琴下台,却从沒想过如何弄她下台,他急问,那得用啥法子好呐。 茂山说,当初,木琴弄翻酸杏,就是用了上访的法子,咱也跟着她学,就走上访的路子,说她一身的不是,让上边把她的职撤了乌纱帽摘了,咱的想法就实现了。 茂林眼前一亮,直夸茂山有头脑,他说,咱俩是光屁股长大的,又见天儿厮守在一起,咋就沒发觉你的脑瓜儿还这么灵光呢?他就想跟茂山商讨具体的上访路径。 茂山连忙摆手道,这个我又不行哩,按说,咱村脑瓜儿活络的,是李姓人家,最属振富一门,你跟振富闹翻了,他肯定不帮你,还会坏咱的事,要我看,还得去找振书家的人,四季不是见天儿嚷嚷着要杏款么,说家里这回遭了大灾,村里要是不把扣留的杏款还回來,他就跟人拼命呐,你就找他商议嘛,肯定行的。 于是,茂林躲过远远打招呼的茂生,急急地奔向四季家。 四季家里沒人,想是上地里补栽秧苗去了,茂林又赶到村外地里,费了千般周折,好容易找到了一身灰土的四季,茂林把四季叫到四处无人的地方坐下來,他一边吸着辛辣的旱烟,一边试探着把自己的想法拐弯抹角地讲说出來,谁知,四季半晌儿沒吱声,他一直勾着脑袋,听茂林讲,末了,四季说,这事是个大事体,我得回头琢磨琢磨再说。 茂林大为失望,一时竟然后悔起來,觉得自己不先看准了人,就这么顾头不顾腚地四处宣扬,万一有谁透出风去,先遭殃的是自己,他一再地向四季许诺,事成后,如何如何提拔重用他,还央求四季道,就算你不想插手这事,也千万甭把这事捅了出去,日后有啥好处,我都记着呐。 四季也信誓旦旦地表态说,放心呀,我四季也算是条响当当的硬汉子,咋会做这种对不起你的事呐。 尤是这样,茂林还是心有余悸地回了家,静待四季的回音,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7) 其实,四季所以沒有当面答应茂林,并非心里不情愿,而是心下实在沒底,这种算计木琴的要命大事,事先不考虑周全了,怎敢轻易下手呀,事成了,也就罢了,既出了心里怨气,又能有想象不出來的好处等着自己,万一弄砸了,后果是不堪设想啊! 四季沒心思干活了,他敷衍潦草地应付完了地里活计,便直奔了老家,他要去找爹振书,让他帮着盘算盘算。 李振书正坐在家里苦心研究着几本泛黄的旧书,近两年來,他发觉,自己对旧书中玄奥之处的理解,又精进了不少,同时,他还渐渐认同了四喜外出之前的感悟,觉得四喜的一些看法是对的,是自己冤枉了他,硬生生地逼走了他,这些看法和变化,得益于自己对八卦预测的钻研。 他曾外出过两次,想寻回负气出走的二儿子四喜,沒寻着四喜,却寻回了一本八卦预测的旧书,他动用原有那点儿阴阳知识,刻苦研读,反复揣摸,相互印证,对阴阳风水的认识有了突飞猛进地提高,最为得意之作,就是对这次席卷杏花村风雨雷霆的预测。 那天傍晚,北天上显现出來的不祥预兆,着实把振书吓了个屁滚尿流,他一头拱进屋子里,反复掀翻着八卦书,尝试着装卦预测,他按当时装卦的时辰,起了一卦,得到《雷山小过》之《火山旅》卦: 【雷山小过】【火山旅】 父母戌土官鬼巳火 兄弟申金父母未土 官鬼午火(世)兄弟酉金(应) 兄弟申金兄弟申金 官鬼午火官鬼午火 父母辰土(应)父母辰土(世) 振书紧张地查阅旧书,并绞尽脑汁地思忖道,戌土父母为用神,父临日建而动,又化月建巳火回头生之,今夜必有大风大雨,即时,将风云际会,雷雨交加,灾难降临无疑。 果然,夜里就起了那场怪风,不仅雷也來了,雨也下了,就连杏果鸡卵般大的雹子都跟來了,砸得遍地鬼哭狼嚎,村人全都叫苦不迭,唯独振书暗自喜之不尽乐不可支,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地上的仙人了,能掐会算,未卜先知,还准得令人称奇,拍案叫绝,于是,他愈加把手中的几本旧书当成了宝贝,爱不释手,就是半夜醒來上完了茅厕,也要点上煤油灯翻看上一小会儿的,婆娘看他见天儿蹲在家里,也不出门,更不下地,就跟着焦心,成天摔摔打打地不给他个好脸色,她说,人家都疯了似的在地里补种补栽,你倒好,坐在家里人模狗样地装秀才,那书里能掉出粮食填肚子么,振书不理,任她唠叨去。 四季急急地跑了來,他还有意探看了一下周围动静,急慌慌地把大门闩上,又把屋门也带上了,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振书摘下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惊讶地看着大儿子,随口嫌道,都是快要娶儿媳妇抱孙子的人哩,咋还是惊惊扎扎的,出啥大事了么。 四季悄声回道,可不是就要出大事了嘛,不的话,我啥时这样慌过,他把茂林刚才找他说的事,一股脑儿地倒给了爹,叫他帮自己拿主意,跟着茂林闹哄这种事体,成与不成,是利处大些,还是孬处大些。 振书先是震惊,随之又开动了脑筋,他急急地分析着杏花村面临的局势,权衡着此举将要带來的利弊得失,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8) 杏花村群情激奋点火就着的局面十分明了,村人的冲天怨气和绝望心情也一目了然,茂林选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肯定会弄出个大动静來,只是挑头闹事的不是别人,竟是一贯莽撞冒失缺乏心计的茂林,振书当然对他不能放心,但是,这个事体又有着诱人前景,正是扳倒木琴等人,振兴李家基业的大好时机,过了这个村便沒有下个店了,错失不得。 经过长时间地掂量权衡,振书觉得,还是可以放手一搏的,放手一搏的原因有二:一來,挑头儿的是茂林,窜蹦的也是茂林,一旦事情不成,充炮灰当替死鬼的还是茂林,自家只叫四季跟着敲锣吆喝,构不成主谋,便犯不上啥大错,二來,事情真的闹成了,李家也便成了功臣,少不得有若干好处等着自家去捡,这等好儿,何乐不为呐。 于是,振书细细地替四季谋划了一番,他告诉四季说,这种事,要是掺合进去,就得铆足了劲儿地朝成事上用力,筹划要周密,组织要周全,参与的人数越多越强,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当然了,四季要始终躲在茂林背后使劲儿,万不敢挑头冲在了前面,一旦事情不成,得给自家留足退路才是。 振书又出主意道,事情可分三步走:第一步,要先给木琴定好罪状,古书上都讲,要师出有名,想走通上访的路子,就得把木琴的过错一条一条地理清了,要叫人知道,赶她下台,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她再不下台面,村人是一百个不答应,一千个不应承,一万个不赞成,第二步,就要秘密串联村人,绝不敢先期闹出了响动,打草惊蛇,等到锅里的热气冒足了,猛地揭开锅盖,生面团变成了熟馒头,想回锅都不成,第三步,就要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到镇政府去请愿,镇政府要是袒护木琴,就径直闹到县里去,看那些端**饭碗吃老百姓粮食的官们撒急不撒急,只要他们被闹急了,就得先罢了木琴的官,平息众怒,只要这三步都走准走扎实了,沒有不成的道理。 四季喜得直搓手指丫子,对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道,就是这样,我赶去找茂林再商议去,说罢,就要踅身走人。 振书喊住他,说,你咋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呐,就凭茂林那两下子,不替他考虑周全了,啥样的好事也会给办砸了呢?套不着狐狸不说,还得惹上一身腥臊。 振书让四季稳下性子,安稳地坐下來,听自己帮他梳理这第一步的走法,就是给木琴定啥样的过失,经过大半天的费神思量,爷俩终于拟好了上告木琴的罪状,为尚且蹲坐家中焦躁不安的茂林迈出了扎实的第一步。 为了稳妥起见,振书还特意起了一卦,预测此事的凶吉成败,得《天水需》之《地天泰》卦: 【天水需】【地天泰】 妻财子水子孙酉金(应) 兄弟戌土妻财亥水 子孙申金(世)兄弟丑土 兄弟辰土兄弟辰土(世) 父母巳火官鬼寅木 妻财子水(应)妻财子水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9) 振,又是在纸上画横道道儿,一通儿忙活后,终于眉开眼笑,他讲道,世爻申金旺于日建,得月建生之,又得五君爻戌土动而生之,世又化回头生,父母文书伏而得长生,是个功成名就的好卦吔,这事一准儿就成了。 振书的一通儿念叨,四季虽然一句也沒有听懂,但最后的一句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四季咧开了大嘴,一个劲儿地傻乐,好像木琴已经被轰下了台面,自己正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地摆弄着区区杏花村呐。 茂生决定,立即带上木琴,去山外看病。 金莲的“三七分”之说,句句都说到了茂生心窝子里,加上亲家酸杏女人在一旁极力地撺掇,茂生是真的相信了,他还不敢立即着手虚病的医治,怕一个不好,不仅治不好她的病,反而会气坏了身子,加重了病情,毕竟,木琴不是别个女人,大小事尽可以由着自家男人摆布,她的脾性,绝不是想糊弄就能糊弄得了的,况且,木琴最是反感神灵鬼怪的,要是叫她知道了自己男人带头搞这些个牛鬼蛇神的事,不气疯了,也得气个半死,实病的医治,到正规大医院里瞧病,木琴肯定不会阻拦。 在前思后想了大半天,号准了木琴的脉后,茂生本着先实后虚的原则,先去看好实病,再慢慢捣鼓虚症的事,在他心里,实病并非可怕,不把虚症治彻底了,恐怕永远去除不了病根儿,木琴也就永远好不起來。 决心已下,茂生便不敢有丝毫地犹豫,凤儿和洋行等人听说木琴要出山看病,就一块赶过來,要跟着一齐去。 茂生不让去,坚决给拦阻下了,他说,沒有啥大事呀,各家也都挺忙的,等真需要人手的时辰,你们不去,我还要上门求你们去呢? 他和京儿用排车把木琴拉到镇子上,会合了叶儿后,便一起搭车去了县城。 木琴还以为茂生要带她去县医院找姚金方看病的,见茂生一下了汽车,直奔售票口,一霎霎儿的工夫,就买回了去市里的车票,木琴问他,咋还要去市里呀,县医院不行么。 茂生回道,金方的手艺哪比得上姚大夫哦,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找他爷老子看病,咱心里踏实些。 木琴道,你也太小看金方了,现今儿,他的医术不比姚大夫差多少,说罢,因了一路颠簸,她早已体虚神乏,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市医院的中医门诊,沒有见到姚大夫,一打听,姚大夫今天刚好轮班,在家休息,木琴想叫门诊里的其他大夫给看看,被茂生硬生生地拦下了,说非得姚大夫亲自來看才放心,他又央求门诊里的大夫,让他给姚大夫家挂电话,惹得那个大夫老大地不高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碍于病人是姚大夫老家的人,他才勉勉强强地挂了个电话。 姚大夫一听是木琴來看病,不敢怠慢,急火火地奔回了医院,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六)(10) 他跟茂生等人寒暄了几句,便一边跟门诊里的同行解释着,一边细致地把脉,诊断病因,过了半晌儿,姚大夫才说,也不是多大的病症,不过是费神过度,体力亏空过久,又急火攻心,造成气血两虚的缘故,近日里少气懒言,心悸惊惕,手脚逆凉,体常自汗,神倦肠鸣,肢节酸痛,又问木琴道,近日里,是不是感觉有这些症状哦。 木琴就笑,说,是哦,正是这样的感觉。 姚大夫笑着道,不要紧的,其实,金方治这病,也是拿手的,叫你们这么大老远地跑來,算是舍近求远了呢?刚说到这儿,又瞥见叶儿正紧张地围护在木琴的身前背后,他又赶紧拍着自己的脑门儿笑道,我这是老糊涂了呢?老长时间不见了,來这儿也好,能说说话叙叙旧呀。 木琴便笑笑,不再言语。 茂生爷俩只顾了木琴的病症,沒有觉察出俩人话里的含义,茂生还一个劲儿地问姚大夫,这病能治好不,不行就转院呀。 姚大夫连声回道,不要紧吔,先在医院里住上一天,打个针,观察一下,再吃几付草药,也就好哩。 说罢,姚大夫随即开出了一付西药单,接着,又慎重地开出了一剂草药方子: 黄芪3g人参3g橘皮3g当归3g 桂心3g细辛3g前胡3g芍药3g 甘草3g茯苓3g麦门冬3g生姜15g 半夏7.5g大枣2o枚 姚大夫嘱咐道,将这些草药放进一斤多的水里熬煮,煮到还剩八分水的火候取下,分四次一天服完,早中晚各一次,夜里加服一次,次日,再重新熬煮另一份,要按时服药。 姚大夫安顿好木琴等人住下后,还亲自把药带回家里,帮着熬煮,第二天一大早,姚大夫带上煮好的中药,买了一大堆水果和滋补品,外带一只炖烂了的老母鸡汤,携着老伴儿一齐來病房里看望木琴,几个人见了面,自有一番话说。 木琴的症状有所缓解,但还是浑身沒有力气,夜里,老是做一些沒完沒了莫名其妙的梦,时时地便冒出一身汗來。 茂生不放心,跟姚大夫说道,再住几天院吧!等好得差不离儿咧,再回家去吃草药。 姚大夫回道,也好,想是村子里的环境也不安逸,木琴回去了也不得安生,休息不好,静养不了,就算再好的药,再好的方子,身体也不会很快好起來的。 于是,木琴便在市医院里多住了几天。 正是这几天里,小小的杏花村被闹翻了天,有百十口子人卷入了一场乱哄哄的集体上访事件中,上访事件涉及到的问題之严重,形成的规模之浩大,持续的时间之漫长,以及弄出的动静之响亮,不仅在北山镇是史无前列的,即使在全县范围内也是绝无仅有的,这次群众集体上访事件,直至惊动了县委书记县长这样的高层官员出面解决,才算堪堪收场。 在公元一九八五年的时候,这样的举动,足以震惊全县,震惊四野,惊呆了那些正为温饱大计而四处奔波的人们,杏花村再一次以自己惊世骇俗的举动,向大山外面那些自命不凡的凡夫俗子们证明着山里人的非凡手笔和惊人创举,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1) 初时,一切举动都是在静悄悄中进行的,凡是与木琴、酸杏、振富等人刮边儿的人,全被屏蔽在串通鼓动之外,即便是作为主力之一的酸枣婆娘,也把自家男人酸枣隐瞒得滴水不漏啥事不知。 茂林拿出了干生产队长时就已磨练成熟的本事,把愿意参与的人员划分了几个小组,选出了小组长,又给每个人做了详尽地分工,像哪个组负责打头阵,谁谁负责兜场帮腔,又是哪个要寻机做出激愤欲绝的样子,立马就要有人站出來高呼口号之类,等等。 在经费上,采取凑份子的办法,茂林拿大头,小组长拿小头,其他人员自愿凑份子,十分巧妙地解决了上访期间的后顾之忧,在人员组成上,李姓人家居多,宋姓人家一小部分,贺姓人家中,仅有几个人愿意跟随,也只是敲敲边锣帮帮人场的畏缩主儿,茂林一改往日大大咧咧胸无城府的毛病,他特意做了些统一思想的工作,把参与人员的劲头儿鼓了起來,于是,上访的前期准备工作便做得十分充足,就跟电影里地下党策划农民起义一般地秘密周全。 为了图个吉利,确保上访活动一举成功,振书还暗地里给查了个吉日,就定在了五月初四夏至这天。 到了夏至这天早上,杏花村立时涌动起一股骚动不安的气氛,三三俩俩的村人聚向通往山外的路口村碑旁,一小会儿的工夫,便聚集了百十口子人。 茂林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先自进行了一番动员讲话,他讲明了,这次是由群众自发自愿组成的上访团,其目的,就是要彻底弄清这几年里村集体在经济往來上的亏空和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严重问題,把属于村人的利益要回來,把被扣留的杏款无条件地全部返还给农户,并坚决要求处理有关当事人和责任人,他说,咱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团结成一个蛋,拧成一股绳,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敢把咱怎样呢?这就叫法不责众,这就叫众怒难犯,咱既然动了心起了誓迈了脚,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后,要是咱中间有谁偷奸耍滑半路开溜的,可别怪我宋茂林翻脸不认人,怪我來真格的,动粗硬的。 他的一番激烈言辞,把绝大多数人的情绪全部调动起來,完全可以用群情激奋來形容,仍有小部分人被他那副瞪眼攥拳杀气腾腾的样子吓住了,噤声不语,暗暗后悔自己怎就一时犯了糊涂,稀里糊涂地跟上了贼船呐,现今儿,想下船开溜,也由不得自己了。 接下來,茂林从兜兜里摸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來,开始当众选读群众给木琴振富等人开列出的罪证,号称“十大罪状”。 一、村集体经济一塌糊涂,虚设假帐,欺骗群众,造成集体经济亏空严重; 二、生活作风**,拿着群众的血汗钱大吃大喝,影响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 三、以木琴为代表的村主要领导霸权主义严重,听不得群众意见和呼声,大搞“一言堂”; 四、不经群众同意,擅自截留群众辛辛苦苦挣來的杏款,搞非法集资提留; 五、修路款项管理混乱,帐目不清,开支不明,村主要领导和主管会计联手贪污挪用公款现象严重; 六、木琴大肆操办儿子的婚礼,铺张浪费,严重破坏了移风易俗的社会主义新风尚; 七、木琴不顾百姓死活,携带公款,领着家人到南京城游山玩水,公款报销; 八,村主要领导大搞“小山头”主义,拉帮结派,四处联姻,挑动村人搞分裂; 九、村干部在村里倚仗权势,独揽大权,为所欲为; 十、村干部任人唯亲,杏林集中管理漏洞百出,把群众利益占为己有。 上述十宗罪状,把全村群众拖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日苦不堪言,要求上级领导彻底严查,惩治犯法的村干部,给群众一个满意说法。 下面落款是:全体杏花村革命群众,又附带着一大堆人名和红手印。 茂林宣读完毕后,就叫人打起了一条用白布制作的横幅,上面书写着“杏花村全体革命群众请愿团”几个大字,他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通往山外的宽阔大路。 到了镇子上,上访队伍直接拥进了镇政府大院,把大院里的人吓了个半死,他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平日里,只有他们训斥百姓的份儿,哪有百姓气势汹汹地跑到政府大院里兴师问罪的理,于是,一个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远远地躲了看,不敢近前问话。 这天,沈书记和杨贤德都不在家,全到县里开会去了,其他人也都是下乡的下乡,出差的出差,能管事的人当中,只剩了镇党委秘把茂林一行人领到了大会议室里,好言好语地接待,他收下了拟好的“十大罪状”,说了一大通儿安抚的话,并拍着胸脯保证道,一旦镇领导回來了,就第一时间把你们來上访的事由汇报了,把状子递上去,要求领导尽快安排人手去调查,给村人一个明确说法。 茂林毕竟行事毛草些,很容易就轻信了秘书的话,他领着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回到了杏花村,原先早就安排演练好了的手段景象等,统统沒有施展出來。 在村子里苦苦等了几天,竟然沒有一丁点儿的动静,茂林坐不住了。 群众集体上访事件已经在出行的那天被彻底地曝了光,全村老少沒有不知道茂林带着一小半村子的人去镇政府上访的,而且,矛头直指当权的木琴振富等人,平日里与木琴振富等相亲相近的人,立时炸了锅,他们不是在街面上截住上访的人,就是专门堵上人家的门子,好话歹话劝说的有,粗话硬话质问的也有,洋行人民等几个崽子甚至摆出了拼命架势,非要让前去上访的人摆说清楚上访因由,有人就把茂林列出的“十大罪状”丢三落四地学说一遍,话还沒讲完,就被他们拿话给噎住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2) 比如: ,,你见了么,咋晓得这样清哦,逮住人家的手脖了么; ,,你自家里的事都管得一塌糊涂,还有啥本事啥脸面去管村里的大事吔; ,,你想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舔腚溜勾子,是想落啥儿好,也争个一官半职的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够那块料儿吧; ,,木琴为了咱村,把命都豁出去了,你的良心都叫狗吃咧,净剩了狼心狗肺了,再跟着瞎胡闹,看我不宰了你; ………… 这种又是质问,又是威胁,外带嘲讽挖苦的言语,弄得一些人心惊肉跳叫苦不迭,有些人连连表态说,坚决不去随大流儿上访了,打死也不去了。 形势对挑头鼓动的茂林等人十分不利,如若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套不住狐狸惹腚骚了,茂林不敢怠慢,他再次组织起部分铁杆儿跟随的人,呼呼啦啦地开进了镇政府大院,赶巧儿,又一头撞见了杨贤德。 杨贤德当然知道茂林领头上访的事,正想要找他的茬儿呢?杨贤德撇下了村人,铁青着脸,单把茂林喊进了自己办公室里,杨贤德也沒给茂林让座,而是两手卡腰站着,手指头戳点着茂林的脑门子,张嘴就开了骂。 杨贤德骂道,你个狗日的茂林,好能吔,啥时又改当造反派头头了,你想煽动着村人造政府的反呀,这几年,木琴风里來雨里去的,拼死拼活地想着让村人脱贫致富,有哪点对不起你茂林,哪点对不起杏花村的老百姓了,你们一群乌龟王八蛋,良心叫狗吃了也就罢了,咋连臭脸皮也不要了,还是人么,群众有怀疑,你可以來反应,咱这就派人去调查,查清了,给老百姓一个明明白白地交代,用得着搞这些过时的旧景儿嘛,杏花村是镇里竖起的品牌,虽说今年遭了灾,镇里和村里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帮着百姓度难关的么,咋就非要趁火打劫寻事弄景儿呢?你是不是怀揣着啥儿不可告人的意图,才领头闹事的,我杨贤德虽沒有长着三只眼,你肚子里的那点儿屎黄,我瞧得一清二楚呢?这几天,我不派人去,就是要等你个狗日的來自投罗网,看看你啥时又长出了三头六臂來。 这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臭骂,足足用了个把钟头,把茂林骂得晕头转向,睁眼不得,茂林心里虽是一百个不服气,一千个怨恨恼怒,但与生俱來的敬官怕官惧官的小民习气,却在此时起到了作用,他便有了偃旗息鼓畏缩退却的想法了。 茂林喏喏地问道,那得啥时派人去给调查处理吔,村人急着想知道调查结果呢? 杨贤德见自己张牙舞爪弄出來的气势镇住了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茂林,心下自是得意,他强压住就要泛出的喜悦,依旧紧绷着脸面,故作不耐烦地摆手道,回去等着吧!这些天就派人去,不查个老底儿朝天,咱是不算完呢? 茂林得了这话,信以为真,他果真带上院子里等结果的人,又回到了村子,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3) 岂不知,杨贤德见他这么好吓唬,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就觉得这些个小鱼小虾们到底沒见过大场面,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來,茂林一走人,他便把刚才的承诺早抛到了脑后,又放心地忙活自己手里的一摊子烂事。 茂林二次从镇子踅身回來的当天傍晚,木琴也在茂生和京儿爷俩的陪护下,回到闹翻了天的杏花村。 木琴进家上床躺下,还沒有歇过气來,家里就拥进了一群人,既有來看望的,更有前來传递消息的,村人七嘴八舌地把茂林带人上访的事讲给木琴听,叫木琴赶快拿主意,狠狠惩治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木琴大为震惊,又深感委屈,好半天沒有说话,她就这么默默地躺着,似在闭目养神,其实,她现在直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场,把心里憋闷已久的酸甜苦辣全倒出來,这种想哭的欲望,早在那天给远在南京的弟弟和藏厂长挂电话时就有了,只是,她不敢放纵自己,让身边人看出自己哪怕半点儿的软弱來,多年來的摸爬滚打,已经把她磨练成外表强硬又有主见的形象,内心里的脆弱与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就连家人也难以察觉,而且,木琴也渐渐把自己摆放进了一个怪圈里,好像自己就是杏花村的主心骨,是全家人的主心骨,要是自己挺不住倒下了,村里大小事体怎么办,家人可怎么得了,她还意识不到,这种想法将会带给自己多大地伤害,给家人带來多大地牵连,给杏花村带來多大地波折。 村人见木琴似乎睡着了,又沒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便怏怏地退去了。 其实,木琴一直在闭目想着这事,夜里也沒有睡好,翻身就是这事,侧过身去还是这事,她一直感到委屈,委屈得想哭又不敢哭,只得硬憋在心里,这是她义无反顾地跟随茂生來到杏花村这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感受,即使是面对再大的困难,再苦闷的时候,她也沒有感到这么委屈过。 一个晚上,她一直在琢磨着一个问題,自己这么舍家拼命地为村人算计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说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自己大可不必这么辛劳挣命,凭自己的眼光和心计,完全能把自家建成一个富得流油的人家,让村人眼热心跳的大户,若说为了村人,人家根本就不领这个情面,甚至还嫌自己碍事挡道,就要赶自己下台,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干,想自己一个并不很蠢笨的人,怎么就想不透呢?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生出些悔意來,觉得南京城的家人挽留自己,也是有道理的,她便不由自主地对定居南京城的种种优劣现状,进行着可行性分析,分析來,分析去,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不管是经济基础还是择业环境,无论从哪个方面來讲,都只有利处,沒有弊处,有几回,她盯着黑咕隆咚的屋笆,曾狠下心來,暗道,不当这劳什子穷苦官了,立马收拾行囊重返南京去,跟自己一大家子人团聚,不光生活无虑饮食无忧,对孩子们的前程也有个帮衬照应,一举数得的事,甚至,她都打好谱儿了,天一亮,就跟家里人商量重返南京事宜,一刻钟也耽误不得,京儿不是一心想去过城市生活么,叶儿肯定也不会阻拦,钟儿更是巴不得地去开眼界长见识,茂生就是想阻拦,恐怕也拗不过这么一群人齐了心地闹他,至于杏仔,茂响已经安顿下了家业,有了托身之处,要是他也非想去的话,就一块跟去,这么多年來生活在一起,真要分开了,心下又不忍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4) 木琴忽而迷糊一阵儿,忽而又清醒异常,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宿,好容易盼到天亮,期间,茂生起床给她温药,服侍她喝苦涩的草药水时,她曾想把自己考虑好了的想法跟他提说,又怕耽误了他睡眠,便暂时忍住了。 茂生已经起床做早饭去了,木琴就等着一家人吃早饭时再提说,尽快定下返城的日子,她继续完善着自己的想法,却在等待吃饭的工夫里又犹豫起來,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啥时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起來,连她也搞不清楚,杏花村这么个破村子,到底还有什么可叫自己留恋的,于是,她又一次当断不断地折磨起自己來。 这个时候,酸杏老两口儿相互扶持着进了院子。 酸杏女人道,昨晚,就听说回來了,想当夜來看的,又怕夜里瞧病人不好,今早才赶來了。 茂生还笑道,沒啥吔,是姚大夫亲自给看的病,下的药,已经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下床活动了呢? 酸杏一直沒说话,进到屋子,他只是拿眼打量木琴,在暗暗猜测木琴听说了上访事件后的反应和打算,木琴更想听听他的看法,也沒有急于拉扯这事。 终是酸杏憋不住了,先提说起來,他道,想是你也知晓咧,这事的背后,恐怕不那么简单呀,有人借机起事夺权呢?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木琴淡然一笑,回道,就让他夺去嘛,我也累了,也干够了,谁想捡这个累赘,受这个罪,就捡去受去好了,我让了。 此话一出,大大出乎酸杏的意料,他惊道,咋啦!叫这么点儿沟坎就把你绊倒啦!也太容易了不是,咱村刚刚有了好开端,大路修起來了,杏果也打出去了,好日子就在眼前晃悠呐,咋说趴下,就趴下了呢?你是在讲笑话给我听吧! 木琴不说话,酸杏的话,重重地戳在了她的心口窝上。 酸杏自顾自地恨道,甭怕茂林这狗东西使混张狂,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他那点儿啃屎头子的本事,能翻起多大的浪來,我这就找他去,好好跟他算算帐,这些年來,你拼死拼活地为村人出力流汗,我都看着心疼呢?他茂林的眼瞎了么,见不到村里正一年一个样地变着嘛,村里器重他,你也重用他,哪点亏待他啦!他还要反口咬人,他要不听劝,我就豁上老命不要了,跟他斗到底,你还是要领着村人走下去哦,这个时辰,要是收手不干了,这个村子也就永远沒有指望哩,今后,老老少少上千口子人可咋办吔,说罢,竟有几颗老泪滚出了眼窝。 木琴惊呆了,看着跟前流泪的酸杏,她的心先自酸了,软了,化了,她道,大叔,也别这样哦,只要村人相信我,我就不会撒手不管的,这次,事赶事都赶到一块了,我还沒來得及跟你合计与南京联手办厂的事呢?等过几天能下地了,我再细细跟你拉扯。 酸杏竟孩子般地破泣而笑了,他连说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好歹也就放心了,说罢,他又闲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5) 木琴却沒有酸杏那么安稳,她愣怔了一大会子,不知自己这么冒失地向酸杏表态,是对还是错,直到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她也沒有急着把琢磨了一晚上的主意讲出來,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被一大早前來看望的酸杏搅乱了,必须重新梳理自己杂乱的心思,一整天里,她怎么也圆不了夜里已经想妥了的主意,于是,她耐下性子,等自己认真地想明白了,再作最终的决定,愈是这样,她的心思愈是静不下來,酸杏的言行举止一直在眼前耳边晃悠,甩也甩不脱,忘也忘不掉。 就这么硬熬了几天,木琴怎么也熬不住了,她吃力地爬起來,叫京儿给凤儿捎信,让她通知茂林和振富到家里來,有啥弄不清的事,当面扯清楚,用不着兴师动众地搞上访。 京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凤儿很快就來了,她问候了几句,便汇报道,振富叔马上就來,茂林死活不來,说等镇领导派人來时,再一块扯吧!自家人窝在一起,怎能讲说得清。 这时,振富也进到屋子里,他闷闷地坐在八仙桌旁,黑着脸,一声不吭。 木琴说,沒想到村里会闹出这样大的事体來,都是我的过错呢?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咱虽说沒丑,不怕外扬,可沒影儿的事翻了出去,沒有疤痕也得落一鼻子灰,我的意思,大叔你把村里这些年來的帐目理理,特别是把集资修路的协议开支搞个明细表,张贴了出去,叫村人都心里明白透亮,兴许村人就不再上访起事了,这事,也怪我粗心了,早就应该给村人一个明白账的,就是沒想起來。 振富回道,就算张贴出來了,也无济于事呢?恐怕是有人在故意寻机闹事,想三想四呐。 木琴劝道,也别把人都想歪了,有事翻出來,肯定就有翻出來的道理,咱的工作还是沒做细,算是个教训吧!今后,咱都注意了,好好改进咱的工作,说不定还是好事呐。 守着病中的木琴,振富不好再往深里说,怕刺激她,但是,嘴上不说,心下却怨道,女人就是女人,刀子嘴巴豆腐心肠,总把人往好了寻思,就沒看清楚有人在磨刀霍霍地杀人抢乌纱帽么,他强忍住心中怨气,赶回家去,梳理村里的帐目。 沒过几天,村办公室的外墙面上就贴了一片白纸,占满了整个屋山头,振富是老会计了,搞起帐目來轻松利落,账目不仅罗列得齐全,标注得也详尽,叫人一看就明白,于是,不少先前跟着起哄的人便耷拉下脑壳儿,不再言语,茂林见状,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急着鼓动跟随自己的人继续上访。 这事似乎就算安抚下來,一切又要恢复到原先安稳的日子里,但是,有一个人并不满足于此,不甘心茂林等人就这么平安无事地住手罢了,他就是茂响。 自跟满月结婚后,茂响的小日子过得滋润美满。 十几年來,他一直漂泊在外,四处流浪,了无居处,便深感停脚定居的好处來,他坐了几年牢,出來后,就如无根的浮萍,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他在社会上随波飘荡,哪里热闹去哪里,什么稀罕就捣鼓什么?全由着自己性子來,沒有牵拌,更沒有着落,他进过新疆,下过江南,住过都市,闯过关东,同时,也做过脚夫,搞过生意,当过小工,种过人参,甚至还当过乞丐要过饭,总之,大半个中国跑遍了,大小的零工也干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沒有安插下脚后跟,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6) 有几次,他偷偷地回到老家來,这里是自己的根基所在,一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便身不由己地想往家跑,更何况,杏仔就住在老家,永远都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关系,也是催促他老想往家跑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每每站在镇子边上,遥望着大山深处,他一次次鼓足了回家的勇气,却又一次次兀自泄掉了,这么些年來,他回到镇子的次数不下五次,竟一次次热热地奔來,又凉凉地离去。 这次,他所以能勇敢地奔回來,一方面是上了些年岁,落叶归根的想法折磨得他欲活欲死的,另一方面,他对自己这么无头无绪的流荡生活彻底厌倦了,外面的生活虽然自由自在,到底不是个了局,再者,他越來越惦念起杏仔了,一见到路上的娃崽儿,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杏仔,甚或一听到别人喊叫自家的孩子,他也会想起杏仔,这种感情上的折磨,最让他受不了,终于,他还是硬着头皮,踏进了本就沒有多少印象和感情的杏花村。 回村的半年里,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有家的好处,感受到了在外漂泊的辛酸与无奈,他夜夜搂着满月睡,就觉得以前过的那些都不是人日子,这才叫人的日月呐,他感念满月的种种好,却看不起村人的迂直蠢笨,在这半年里,他总是以一种自负自傲的心态,打量着这个破村子,打量着村子里这群未经见过世面又心胸狭窄的村人,这种心态,让他时时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优越和自负來,只有一点,叫他始终耿耿于怀,那就是杏仔对自己的不认可,以及柱儿对自己表露出的戒备与冷淡态度,至于柱儿的戒备和冷淡,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愿意咋样就咋样,随他去吧!碍于满月,在一些生活细节上,他不得不迁就忍让他,只有杏仔的态度,叫他时刻放不下受不了,他想,只要下功夫拢络住这崽子,时间长了,或许就好了。 茂林带人上访,拆木琴的台面,茂响初时并不在意,自打与茂林干了一架后,茂响就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既瞧不起他的本事,更瞧不起他的为人,他还跟满月说,甭看茂林到处瞎蹦达,有他难看的那一天,到时,连咋样的死法,他都不知呢?但是,他慢慢觉察出,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茂林闹腾的不是村里事体,而是直对着木琴來的,是给木琴弄难堪的,这就让他生气,生茂林的气,毕竟,木琴是自己的亲嫂子,闹了她,就等于闹了自家门面,他茂响的脸面上当然不是好看相儿,一堆地被外人轻看了,他甚至觉得,茂林是因与自己打架行报复呐,名为替村人讨说法,实则为了报复自己,拿哥嫂当靶子用,其心歹毒至极,一个想法就冒了出來,你茂林不是能么,不是觉得沒人敢给木琴撑腰么,我茂响就跟你不算完了,想來文的,我应对,想來武的,我奉陪,聚众闹事,是我茂响撂下的旧生意了,你还嫩多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7) 大半辈子的社会游荡,磨练得茂响沉稳老辣了许多,他不会头脑一发热,就不计后果地动手,他很实际地分析了一下村中局势和动手反击的可能性,认为茂林这次太偏激过火了,他为自己树起了太多对立面,还都是根基深城府深影响深的硬主儿,像振富一大家子,木琴一大家子,连带上的还有亲家酸杏大家子人,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己往死里磕自己嘛,掂量了多时,他觉得自己要动手,就握有极大胜算,茂林必败无疑。 他把洋行、京儿和人民几个崽子叫到家里,让满月炒了几个小菜,说地里遭了灾,叫你们帮忙受累了,喝杯小酒表表心意,洋行们当然乐意,便与茂响抡圆了大腕呼喝吃酒,到了情热酒酣的时辰,茂响便寻机把话头引到了茂林带头上访的事体上來。 几个崽子本就因这事窝了一肚子火气,他们为木琴振富等人抱不平,借着酒劲儿开了骂场,茂响就鼓动几个崽子去收拾茂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知道知道厉害,所谓酒壮英雄胆,几个崽子借了酒劲儿,头脑发热,便一致决定,去教训一顿茂林,连带着杀鸡给猴看,叫那些跟随起哄的人往后都放老实了。 于是,酒后的几个崽子便來到茂林家,沒找到茂林,他们就村里村外地搜寻,终于,在村外的野地里,他们逮到了就要触霉头的茂林。 茂林见几个崽子醉眼朦胧东倒西歪地奔自己而來,就觉得大事不妙,他想尽快躲开,还沒挪窝儿呐,便被几个崽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掀翻在地,沒头沒脑地狠打了一顿,打得茂林鼻血直流,瘀伤遍体。 回到家里,茂林哭了,他把头拱进被子里,整整哭了半个晚上,一个大男人家,那种死命压抑不住冒出來的哭声,低沉又嘶哑,震得屋内空气都不住地振颤。 雪娥陪伴在左右,无能为力,只能跟着默默流泪,要是换了往常,雪娥一定会去找木琴出面解决的,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茂林是因为拆木琴的台面造她的反才挨打的,当然无法去找她,说不定打茂林的人,就是木琴在背后指使的,这样想來,雪娥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与绝望,除了陪男人哭,她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 一通儿痛哭过后,茂林心里渐渐平静下來,他又前思后想了大半夜,认真梳理了修路以來的种种过程与变故,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独木桥,就只能前进,不能回身后退了,他直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官迷心窍了,非要捣鼓这种戳天陷地的事体呐,现今儿,弄到这种狼狈局面,就算自己想罢手不再闹事上访了,木琴等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振富这个老狐狸更不会心慈手软的,不逼死自己,也会被扒下一层皮啊!既然都撕破了脸面,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只有继续上访,闹他个天翻地覆,自己尚可有存身回旋的机会,还可能有在杏花村混下去的可能,实在不行,就拼个鱼死网破,真要在杏花村呆不下去了,就举家外迁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处黄土不埋人哦,但是,这口气必须得吐出來,一个堂堂的男爷们,被几个崽子欺负下了,还叫人么,今后,还怎么在村里做事为人呀, 第七章 山风浩荡(七)(8) 主意已定的茂林不再犹豫,也不再指望镇政府里那帮昏官们替自己主持公道了,他再一次鼓动串联起跟随自己的人,说,咱已经走了这条路,就沒有回身下路的可能了,我今儿的下场,就是你们明儿的榜样,想死乞白赖地活着呢?就不去上访,窝屈在家里等人來收拾,要是还想像人似的活着,就跟我去,不把这口恶气吐出來,咱枉自现世为人啊! 在他的鼓动劝说下,竟然拉起了三十几个人的小队伍,虽沒有初时那样的大声势,却都是死心塌地的硬主儿,心气更齐,劲头更足,势头更猛。 这次,茂林多了心眼儿,长了见识,他不再傻呵呵地跑到镇上,叫镇领导们忽悠捉弄了,他带着几十口子人,径直坐车去了县城,到县政府找县太爷上访去,他还在原有“十大罪状”基础上,又加上了两条,弄成了“十二大罪状”,即:村干部指使手下人,对正常向上级反映问題的群众进行丧心病狂地打击报复,再就是,镇领导包庇袒护有问題的村干部,对群众的反映不理不睬,纵容村干部继续违法乱纪等等,连镇领导也一块刮连上告了。 弹丸之地的杏花村里,新一轮上访浪潮业已风起云涌,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悲愤欲绝情绪,向着新的层面和领域浩荡进军了。 被逼无奈的茂林再次领人踏上了上访之路,成为该县自改革开放以來第一个成群结队上访的领头人,开了该县农民群众集体上访的先河。 他们來到县城,直奔县委大院,在那个花楼模样的大门口下,被门卫给拦截下了。 其时,县委和县政府合署在一个院子里办公,摸到了县委,就找到了县政府,找到了管事的正主儿,茂林们觉得,只要找到了大衙门,便找到了说理的地方,毕竟,群体上访是个重大事件,特别是这群衣着土得直掉渣儿的农民,更是招人眼球,门卫当然不敢疏忽,他们立马挡住了去路,厉声盘问着这群叫化子模样的人到县政府重地的來龙去脉。 茂林还以为,眼前站着的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崽子,就是自己要找的大官呐,他便对了拦路的几个人讲说开來。 门卫听不进去,说,你们到底是干啥的吔,想找哪个部门就直说,我也好给你联系。 茂林一下子傻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找哪个部门反映情况,只是嚷着要找县领导。 门卫撇着嘴巴道,县领导多了去咧,这个大院里都是县领导,你还能逐个见么。 茂林急中生智地道,我们就是要找杜县长反映情况。 门卫不敢怠慢,立即给县政府办公室挂电话,那头回说,杜县长开会去了,门卫不敢私自作主,就叫他们在大门外老老实实地候着,不准乱说乱动。 三十几个人也听话,果真就老实地蹲在大门外,静候着杜县长的到來,谁知,这一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直到大院里的人下班朝外走了,还是沒有见到杜县长的影子,待到人都走净了,茂林带來的人也蹲累了,就开始怨言牢骚起來。 门卫听到了,走过去好一顿不愿意,像老子教训崽子般地一通儿呵斥,说这是啥地方,由着你们瞎说滥道么,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1) 茂林见不是事,忙好言好语地安顿下自己人,说咱先找地儿住下吧!杜县长官大事多,顾不上接待也是有的,明儿咱再來,见不到杜县长就不走了。 先找到一个小饭馆,几十口子人胡乱地吃了饭,就到大街上找住宿的地方,跑了几家旅店,价格都贵得吓人,兜里的每一分都是个人的血汗钱,谁也不想花这个冤枉钱,他们便又聚在大街上犯愁,最后,四季提议道,咱就在大街上过一宿吧!就全当是在村外护青了,他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 此时,夜已深,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一群人呼呼啦啦地來到电影院广场上,找个了角落蹲坐下來,静待天明,实在熬不住了,一些人便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就睡,好在是七月天,又恰逢沒有阴雨,虽是燥热了些,地面却是干的。 刚刚闭上眼睛,尚未进入梦乡,就被一阵呵斥声惊起,是几个巡逻查夜的公安,茂林等人爬起來,跟人家解释睡露地里的因由,开始,几个公安不相信,一个劲儿地盘查讯问,怕这群衣衫不整的人是來捣乱破坏的,茂林四季等人又是解释,又是赌咒发誓的,好容易把公安送走了,此时,东天边际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街面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來,环卫工人正忙着打扫街道。 至此,已经睡不成觉了,人们无奈地站起身,活动着疲乏僵硬的胳膊腿,准备到哪儿去吃顿热饭,好再去县委大门口堵截杜县长。 好歹吃了早饭,一群人不敢耽搁,径直來到大门口,他们眼巴巴地盯看着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细细辨认着里面会不会混杂着杜县长的影子,直到大半个上午过去了,依然沒见着。 酸枣婆娘就叽叽喳喳地追问茂林,说你见过杜县长的,沒看走眼么,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的追问,把茂林问烦了,茂林嫌道,我不正瞧着嘛,急啥吔。 酸枣婆娘撅起了嘴巴道,咱这是遭的啥罪吔,要是今儿还见不到杜县长,我就回呀,你们愿遭罪就遭吧!我可不敢陪哩,她的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感,他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表示,再见不到杜县长,今儿说啥也不会再在这里待下去受罪了。 茂林便十分焦急,忙好言好语的安顿着村人,他又不顾门卫的厌烦,央求道,再给里边通个电话,看杜县长是不是回來了。 门卫极不情愿地又一次挂通了电话,里边回说,还是沒有见着人,可能今天不会來上班了。 茂林等人听后,大失所望,又一时不知怎样办才好。 四季出主意道,听说,当年木琴在市里上访的时候,也是不让进门的,她就在大门口上截车拦人,咱也学她的法子嘛。 茂林半晌儿沒敢吱声,看着门卫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些胆怯,怕遭人训斥。 酸枣婆娘见茂林畏缩不前,又不表态,心下就來了气,她嘟哝道,來也是你叫來的呢?咋到了关键时辰就缩脖哩,她不管不顾地站到大门口中间,逢人进出就喊冤屈,要找领导反映问題,她的举动,立时起了作用,先是几个如狼似虎的门卫跑了出來,把她往大门外拖,酸枣婆娘当然要挣脱,要反抗,几个人便撕扭在了一起,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2) 正闹着,大院里疾步走出一个人來,他大声喝住几个人,问咋的啦!有话好好讲么,怎敢在这里动手动脚的。 门卫赶忙汇报说,是这个婆娘硬要往里闯的,我们拦也拦不住。 那人就问酸枣婆娘,你是干啥的,怎么敢在这里闹事。 这时,茂林赶紧凑上來道,我们是北山镇杏花村的群众,要找县领导反映俺村的问題,求领导替老百姓主持公道的。 那人疑惑地问道,是來上访的么,咋这么多人呀。 村人一听,好像是找到正主儿了,他们便一窝蜂儿地围上來,七嘴八舌地讲说那“十二条罪状”。 那人很是吃惊,想不到还会有群众自发集体组织上访的,他意识到了问題的严重性,赶忙说道,都别急着讲,县府办公室里有专门接待上访的,你们都先到门卫室里坐等着,不准乱说乱走乱动哦,我这就叫他们过來,听你们反映问題,能够解决的,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说罢,他急急地转身回了院子里。 在门卫的引导下,茂林等人齐齐地來到大门旁边的门卫室里,有坐的,有站的,也有蹲的,挤挤叉叉地拥满了一屋子。 过了一小会儿,就进來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脖粗肚大秃顶的中年人,笑眯眯的脸上挂着一副慈善相儿,就如弥勒佛下世一般,那女的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也清净,就是脸面绷得紧紧的,像是前世谁亏欠了她一般,沒个好脸色。 俩人进了屋子,那女的就有些夸张地用小手在鼻孔上扇了扇,似乎想把村人身上散发出來的汗腥气扇走,这一举动,弄得满屋子人顿时局促了许多,都觉得挺对不起人家的,熏着人了。 那男的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崔,是县府信访办公室主任,有啥事,就开始反映吧!但不能都张嘴讲,得选出一个代表來主讲,其他人不能插嘴,要是代表讲说不周全的,其他人才能补充。 村人沒想到,这儿的规矩这么多,看见崔主任柔声细语和颜悦色的,他们还是对他产生了好感,也愿意听他的话,他们一致公推茂林当代表,自己在一旁恭听。 那女的也不说话,远远地坐在门口,拿出了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崔主任就让茂林一条一条地反映问題。 茂林毕竟干过多年的生产队长,马上稳住了心神,不再慌张,他从兜兜里掏出事先写好的几张纸,把上面罗列的“十二大罪状”逐条逐款地讲了,无非是强烈要求县领导立即派人前去调查,严惩违法乱纪的人,特别是对群众反映问題置之不理的镇干部和对群众打击报复的村干部,要严惩等等,末了,茂林有些激动地道,要是县领导不给老百姓主持公道,给个明确说法,俺们这些人在村子里也立不稳脚,过不得日子咧,就拖家带口地到县里住哦,县里不叫住,俺们就到市里去住,总不能窝屈在村子里,叫人治死呀,说罢,他还淌下了几滴眼泪,这眼泪不是装出來的,茂林说到了伤情之处,所有委屈焦苦一齐涌向了鼻尖,便顶出了酸涩的泪水,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3) 崔主任不动声色地听完,回道,别急,这事体比较大,要认真落实解决,你们先回去,就在家里等着,这几天,我们就派人去你村调查核实,果真像你反映的这么严重,县里一定会秉公严肃处理的。 崔主任的话,说得村人心里暖烘烘的,人们一齐称赞他是在世的活菩萨,都感激他。 崔主任赶忙回道,可不准这么讲哦,政府为民当家作主,我不过是代表政府为民办事的,用不着感谢呀。 说罢,他依旧笑眯眯地把茂林等人高高兴兴地打发回去了。 自上任信访办主任以來,崔主任头一次遇到这么多的群众为了一个村子的事,成群结队地上访,自然深感问題严重,责任重大,他暗自庆幸自己处理得谨慎,沒费多大的劲儿,只几句话就把这群老实憨直的村人打发走了,他当然清楚,村人來反映的问題,涉及到镇、村两级干部,事态严重,不认真处理好了,村人还会二次上访,到那时,恐怕就不好糊弄这些群众了,百姓们通情达理时,你怎样办理都行,要是犯了倔,你就是用十头牛也拉不转呢? 他回到办公室,立马给北山镇政府挂了电话,直接找杨贤德镇长接电话。 杨贤德刚一接通电话,崔主任就打着哈哈喊道,是牌子呀,最近又竖起了几块牌牌儿呀。 杨贤德笑道,崔头儿,我脸皮薄,头皮也薄呢?你可千万别夸我,要是再夸,就羞得脸皮头皮更薄咧,现今儿,我的胡子也沒哩,恐怕这脑门子上的几根毛毛也要羞光啦!你是独树一帜聪明绝顶了,我咋敢跟你一块绝顶啊!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呢?杨贤德又说道,我刚替你打听到了一个民间秘方,把刚杀倒的猪直接剖膛,取出热乎的猪尿泡儿來,也不洗净,直接扣到头上,不出十天,保管你沒毛的头顶上能冒出一大片黑黝黝的毛发來,灵验得紧呐,你要是想试试的话,赶明儿,我就叫食堂给你送一筐去,保证是连尿水水儿都不少一滴的新鲜货。 崔主任咧开大嘴笑道,牌子这样关心我,我老崔咋也不敢忘了你老弟呀,我头顶上的事,不劳你费心咧,还是关心关心你老弟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吧! 杨贤德暗自一惊,他故作轻松地问道,咋了,有啥好事么,是县老爷又要给我升官晋爵了吧! 崔主任“嘿嘿”地笑道,你也太往好处想了,咋就不往孬事上琢磨琢磨呢? 杨贤德再也顾不上跟他胡扯了,他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出了啥事。 崔主任等他真的急了,才把杏花村群众集体上访的事讲了,并明确告诉他,这样敏感重大的事体,镇里又不是不知道,事先不抓紧稳妥地解决掉喽,你想让他们到市上省进京嘛,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别说你头顶上就一顶乌纱帽,就算有十个二十个,也要抹得一干二净了,剩下个光秃秃的猪脑壳儿,还不如我的秃顶好看呐,这事,我正给你兜着呐,县太爷们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乖乖,你就等好儿吧!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4) 杨贤德赶紧表态道,崔老兄,你放心,沒啥大事的,我这就组成个专门调查组,亲自领队进驻杏花村,查他个老底朝天,一旦形成了书面报告,再亲自找你汇报,镇党委政府坚决不给县领导抹黑,不叫你老兄犯难。 崔主任说,这样就好,但必须要个真实结果,不准掺假使水哦,这其中的厉害,你是知道的,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拖着不办,不仅要砸毁你的牌子,恐怕连个烂果子也沒得啃呢? 杨贤德一连声地回道,放心,放心哦,我啥儿也不干了,今儿就着手办理,十天之内,一定出结果,县上那边,你要替我守好,到时,我请你客呀,拜托,拜托。 杨贤德知道大事不好了,茂林这个狗东西,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仅访到了县上,还连自己也被一堆儿地告上了,他明白,幸亏是崔主任把这事稳妥地拦下了,要是叫书记县长们知道了,他杨贤德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放下电话,杨贤德立马跟沈书记郑重其事地汇报了。 沈书记一听也急了,直埋怨杨贤德,咋就这么草率呐,当初不把刚冒起的火苗泼灭,任它烧到县老爷的屁股上,这不是找死是啥儿吔,沈书记还说,你全权处理好这件事,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我可拿你沒完呢? 杨贤德拍着胸脯道,老大,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狗日的茂林点起的这把火,烧到你头上的,就算把我烧成了烤鸭子,也要替你把火灭掉呀。 杨贤德叫通信员立即下通知,召集有关人员连夜开会,组建杏花村上访事件调查班子,由他亲自带队,进驻杏花村,彻底调查群众上访反映出的严重问題,特别是涉及到村干部违法乱纪的事。 在夜里的会上,他拍着桌子叫道,你们都给我听好喽,这次进驻杏花村,下手都狠点儿准点儿,谁也不能留了力气,查出的问題,不管涉及到什么人,都要如实记录在案,谁要是站不稳脚跟子,偏袒了谁,遮护了谁,我就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天,杨贤德带着十多名精挑细选出來的硬角色,径直开进了杏花村。 一到村头,他们也不声张,也不找村干部,而是径直分组进了各家院落,杨贤德带着财政所的会计,直接找到振富,叫他立时把村里的帐目全部交出來,再把他撵出屋门,让他蹲在院子里听命,哪儿也不准去。 尚未安静下來的杏花村,因了杨贤德等人突如其來地闯进,又一次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了。 村人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提心吊胆地聚在街头巷尾,纷纷打探事情的原委,有人说,会不会是咱村遭了灾,上边來人访查,要发救济粮款哦,有人就推测,想啥儿好事呐,肯定是茂林领人上访的事招惹來的,不少人就跟道,村里又要开始热闹啦!就看谁人倒霉吧! 看來,谁也沒有得好儿,闹事的人和被闹的人,都有倒霉的迹象,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5) 木琴的身子骨堪堪就要强了些,能够下地活动了,叫杨贤德等人一闹腾,她又急又气,病情又有加重的迹象,不过,她再也不能安稳地躺在床上休息了,杨贤德为了显示调查组的公正严明,叫村干部们一律蹲在家里候着,哪儿也不准去,随时听通知,到村办公室里问询谈话,这样,木琴不得不拖着病中的身子,随时赶到办公室,接受杨贤德的问话,一次不行,还要两次,三次,好像沒有完事的意思。 她自己还算想得开,说,查查也好,前些天村里公布出來的帐目,一些人不相信,怀疑里面有假,这回是镇里來查的,村人总该信了吧!她想开了,茂生却再一次被吓了个半死,他以为,木琴又要大祸临头了,能像那年交公粮似的平安无事,就算烧高香了,这回的动静和阵势闹得这样大,恐怕沒那么容易了,他紧张得要命,沒有心思干家里家外的活计,见天儿蹲在家里,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 茂林当然要接受调查的,他是带头上访的人,又是遭人打击报复的直接受害者,最明了其中的关键厉害处,叫他來谈话,更主要的是深挖细找,排查引线,茂林虽然弄出了个“十二大罪状”,也都是听说猜测之词,真要叫他帮着拿证据寻线索,到哪儿去寻去找啊!因而,茂林面对镇调查组的谈话,便显得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也问不出个子丑卯酉所以然來,再加上茂林胆大包天地连镇里一块告了,杨贤德和调查组的人就生气,对茂林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跟审贼似的,从沒个好脸色,茂林心里气不得怨不得,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吐不出了。 最属倒霉的,应是振富了,他是主管会计,二十几年的村内帐目,全由他掌管着,上访问題又主要反映在帐目上,他便成了调查审核的重点人物,见天儿蹲在村办公室院子里,一旦屋子里有人喊一声,他就得哈巴狗似的跟进屋子,向调查组低眉顺眼地解释一番,解释过后,又叫人撵回了院子,等着下次再喊他,更令他难受的是,自己不敢到处乱走乱动,也不准跟村人特别是村干部接触,怕相互串了供,白天的一日三餐,必得老婆豁牙子亲自端了來,吃罢再端回去,夜里也不准回家,就在村办公室里搭个床铺,跟专查帐目的镇财政所干部一齐睡觉,名为协助调查,落实问題,实则被人监视软禁起來了。 应该说,最是罪有应得的,还是洋行、京儿和人民几个崽子,他们受了茂响的背后挑唆,头脑一发热,就动爪子打人,当然要受到惩处。 先是在打了茂林的第二天,家里的大人们便全都知晓了,酸杏恨极了人民的无知翻事添乱,抡着拐杖一蹦一跳地满院子追打人民,人民还不敢过分躲闪,怕把爹闪倒了累狠了,只得由着爹打累了,打够了,才算交差,京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七章 山风浩荡(八)(6) 他被茂生狠着心肠地踹了几脚,又被木琴沒脸沒腚地训斥了大半个晚上,回到西屋,又被叶儿数落到了下半夜,振富虽然沒有动手打洋行,却也一反常态,顾不得怕洋行翻脸不认爷,劈头盖脸地把他教训了一个晚上,后來,还是柱儿來借睡,才好说歹说地劝下了振富,把脸红脖子粗的洋行救回了西院。 尤是这样,也就罢了,镇调查组的人來了,更是把这几个崽子当成了调查的重点对象,人证物证俱在,茂林身上的伤痕历历在目,抵赖不得,几人便一齐招认了,于是,随调查组同來的公安干警,就把几个惹祸的崽子单独叫进小学校教室里,狠狠地给上了一课,他们又要摸绳又要上铐子的,把几个涉世未深的崽子吓了个屁滚尿流,一个个噤若寒蝉,汗流浃背,最后,调查组的人叫他们在家里听候处理。 因了这几年村内帐目多,开支大,查得又细致,走访又广泛,调查组便住在了村子里,一直折腾了三、四天,最后查实,所谓的“十二大罪状”,除了镇里沒把上访问題及时处理解决一事还算基本属实外,也就只有打人一事证据确凿,其他问題,一概查无实证,特别是木琴携家人到南京城公款走亲玩耍,更是荒唐至极,不仅茂生的路费沒有经村报销,就连木琴的费用,在振富几次催报销的情况下,木琴都沒同意,她说,今年村里遭灾,杏果基本绝收,南京城里的客户也都辞了,等于自己沒给村里干事,就当自己跟茂生回了趟娘家走了回亲吧!啥费用也不叫村里承担。 杨贤德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半悬着的心肠,从心里讲,他也不愿意木琴等人出事,杏花村好容易出了个木琴,替镇子树起了一个杏果品牌,真要倒了,不仅是镇里的损失,他杨贤德也推脱不了干系,更不好向上面交代。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在警告村人不准再对上访人打击报复的前提下,处罚打人的几个崽子,叫他们全额分摊茂林被打期间的所有医疗费用和误工费,并向茂林当面赔礼道歉。 这赔礼道歉倒是做了,是守着调查组的面,逐个面对面地道歉的,但是,补赔费用的事却一时不好落实,茂林虽然被打得不轻,不过遭的都是皮肉之苦,受的是皮肉之伤,并沒有弄断了胳膊腿或是排骨肋巴什么的,现今儿,也已经基本痊愈,他又沒有想起要到医院去疗伤,又沒有拿一分钱的药品,被打后,他就急着到县里去上访,并沒有耽误什么活计,误工费之说,也不好定标准。 杨贤德灵机一动,说,就罚几个崽子给茂林家干十天农活吧!这样的处罚,叫人哭笑不得,既然镇长提说了,就得无条件执行,接下來的几天里,几个崽子装模做样地聚到茂林家的地里干活,其实是在装相儿磨洋工,哪会一心一意地给他干呀,有时,他们甚至是在有意糟踏茂林,不是铲掉了秧苗,就是锄平了垄沟,沒出几天,雪娥便出面解散了这些磨洋工使坏的崽子们,再也不敢用了。 至此,茂林掀起的又一轮上访风波,在杨贤德亲自主持下,好歹烟消云散尘埃落定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1) 杏花村好像又恢复了先前的生活秩序,村人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拼死劳命地赶做地里的农活,夜里就早早躺下安歇。 有精力旺盛的两口子,便不知疲倦地趁空儿赶做些夫妻间的业务,也有不谐和的,男人要把剩余的力气使将出來,女人偏偏沒有性情,只顾了自己酣睡,便惹得男人大为不满,性子使过了头儿,俩人就要争执起來,男人非要上马扬鞭逍遥一回,女人则摆头晃身就是不肯就范,在深夜里,俩人就争吵骂架,甚至动了指甲拳脚,第二天,见人问起夜里的动静和手脸上的伤痕,都一律相互遮掩着,把事情一股脑儿地推到无辜的娃崽儿们身上,都指责对方,不顾家不管娃儿,不教训教训,那还得了呀。 有信的,就不再追问,也有不信的,便偷空儿把小崽子拽到一边,细细地盘问,小崽子不会撒谎,就算会撒谎,也搁不住大人的诱哄,崽子多半儿会把听到见到的场景坦白交代一番,说,夜里爹要跟娘一头儿睡,娘不乐意,俩人就吵架骂人,又问,咋个睡觉法,崽子说,睡觉就是睡觉嘛,还能有咋个睡法呀,大人便诱导道,睡觉时,是不是不老实呀,崽子马上忆起,说,是哩,一点儿也不老实,老是动,把床晃得噼哩啪啦乱响,还老讲梦话,唧唧哝哝的,弄得人睡不好觉呢?无聊的人们一旦得了这样的新闻,就要四处传播贩卖,搞得全村人沒有不知晓的,刚刚平静下來的杏花村人生活里,又平添了一些热闹和笑料。 更有甚者,有人竟敢在大白天里也要弄景儿,就是酸枣两口子。 那日,正下着大雨,出不得门,做不得农活,村人便蹲坐在家里享清闲,酸枣婆娘因了跟随茂林闹哄着上访起事,早就沒心思跟酸枣闹腾两口子间的那点儿事,随了起事的一波三折,她的心肠也是起伏不定喜怒无常,再加上两次上访都沒有啥结果,心里烦闷得紧,她就愈发沒了跟男人亲热的心思,酸枣被靠得心焦似火饥饿如狼,几次想腆着脸面跟她一头儿睡,就是不得如愿,幸亏镇里的人一通儿折腾,好歹把这事暂且压了下來,堪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婆娘也稍稍收敛了些野心,能够在家里蹲住了,酸枣见雨天无事,又吃饱喝足了,所谓温饱思淫欲,就动起了淫火,他腆着笑脸,睁着馋眼,一个劲儿地朝婆娘身边靠,还要动手动脚的,婆娘不情愿,就嫌他老不正经,是个正经的下流坯子呀,酸枣见不能如愿,又底火中燃,便想來真的动硬的,逼迫婆娘就范,身子也靠上去了,手脚也开始不老实起來,甚至连推带拽地就要把她弄到床上去了,婆娘本就因为上访无果而心气不顺,便立时腾起了无名怒火,她一把推开了撕缠自己烧身的男人,抡起床腿旁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朝酸枣身上招呼,一直把他打得躲进了屋门后面,探不得头,脱不得身,俩人一时火起,只顾了撕缠,却忘记了闩大门,正打着呐,大门被一下子推开,就有人几个箭步窜进了屋子,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2) 酸枣见茂山赫然站立在屋子里,立时觉得不妙,一个称自己叔的人,见自己被婆娘打成这等狼狈相儿,传说了出去,人面场上当然就沒有一丁点儿面子,酸枣一激灵,猛地回过神儿來,他蹿出了门后,一把夺过婆娘手中的笤帚疙瘩,指点着婆娘的脑门儿,扭头对茂山道,这个不打不行呢?婆娘见外人在场,不得不暂且收了威风,招呼茂山落座喝茶。 茂山强忍住笑,佯装未看见,他告诉婆娘,茂林找她有事,叫快去呐,说罢,他也不敢有半点儿耽搁,拔腿冲出了屋子,一到了大门外,茂山便忍不住了,一个人站在雨天里笑了个欲死欲活,肚子也笑岔了气,一笑就疼得直不起腰身,他又不能不笑,便笑一声,再“哎哟”上两声,既开心得要死,又痛苦得要命,一路艰难地挪回到茂林家里。 此后,杏花村便盛行着一句口头禅:这个不打不行呢? 此话的适用范围极广,不管是娃崽儿之间,大人之间,娃崽儿与大人之间,甚至田间劳作或是闲时玩耍的时候,只要有不符合自己心意或想法,又不肯改悔的一方,均可冒出一句:这个不打不行呢?随之,就会连带起一串善意的笑声,抑或恼怒地争执。 这种悠闲安适的日子,并沒有按照村人的心意维持多久,起码,茂响就不会叫惹祸的茂林这么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月。 茂响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过于平静乏味的生活,不适合他的生活习性,他愿意生活在一种激流涌荡的环境里,伺机而动,攫取更多有利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他多年在外的漂泊生活中,不自觉养成的思维定势和处世惯性,当然,他绝不会与人商量交流沟通的,他的心肠硬,脾性硬,心气也硬,只要自己拿准了主意,便会不顾一切地付诸实施,不管成败,从不后悔。 茂响见不得茂林的安逸,这粒蓄意报复的种子,自俩人决斗之时,便已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茂响见杨贤德领人折腾了好几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撕扯了事,心下当然不过瘾,你茂林想折腾就折腾,想糟蹋谁就糟蹋谁,想往谁人身上扣屎盆子,就使了劲儿地扣,别人就得忍气吞声地受你的气,听你的摆布么,门儿也沒有呢?不仅他茂响不答应,就是洋行等崽子们也不会应承的。 要彻底制服茂林,治得他心服口服跪地求饶,对茂响來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此时,茂响已经拥有了比茂林强势得多的后劲儿和实力,那就是,他手里握有洋行等几个年轻的崽子,而崽子们又对茂林充满了怨恨和恼怒,自己出面,把茂林狠狠地整治一番,不仅出了自己的气,也替崽子们出了心中的恶气,更是为木琴振富等人收了场面平了天下,如此下去,他茂响不只是抢了人气傍了靠山,更为身后路面铺设好了基石桥梁,为他唱好下面的节目搭建好了宽阔舞台,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3)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谋,茂响终于敲定了主意,就拿倒霉蛋茂林开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要在杏花村里,立自己的山头,扯自己的旗帜,盘自己的地界,闯自己的天地。 刚刚平静下來的杏花村,再一次暗涌起浑浪浊流了。 在如何对付茂林的问題上,茂响已经下定了决心,拿准了主意,他绝不会像上次那样,挑唆洋行等人再去打茂林一顿,來个故伎重演的,一來,洋行等几个崽子因了打人的事,受尽了家人打骂,又受尽了杨贤德及公安等人刻意强加的屈辱,还让他们动手的话,他们肯定再也不愿意上当的,二來,这种当面鼓对面锣的戏法,已经不再好使了,还想着动粗教训茂林,镇里的官儿们绝不会允许的,一个弄不好,镇里的公安急红了眼,真就会拿铐子逮人的。 经过长时间地掂量,茂响觉得,來软法子最稳妥,既使相邻之间冒不得火伤不着人,又不会叫公家抓住小辫把柄,他决定,也走茂林的路径,就是上访,正当地反映问題,斯文地搬倒茂林,正门正路地树起自己在杏花村里的威望和形象,为此,他也学茂林的办法,先给茂林列出一大堆罪状來,你茂林不是能列出“十大罪状”、“十二大罪证”么,就给他罗列出“十五大罪状”,甚或“二十大罪证”,越多越好,罪状越多,就说明问題更多,性质更加严重,这样,越能引起政府的重视,越能取得此轮争斗的主动权,但是,他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好几天,始终凑不够“十五大”、“二十大”的罪证,甚至,连五条六条的都凑不齐,这让茂响有些心虚气短,上访之事便沒有十分地把握。 茂响觉得,自己所以列不出茂林的过错,是因为自己來杏花村时间太短的缘故,很多的情况都不很熟悉,特别是对茂林历史的了解,更是知之甚少,他又把洋行等几个崽子叫到了家里,让他们帮自己想辙。 几个崽子來了后,茂响不再迂回遮掩了,他直接挑明了讲,茂林是咱的仇人呢?更是木琴嫂子和振富酸杏叔的敌人,也算咱村的败类,这样的人,还能叫他滋滋润润地活着么,高兴了,他就安稳几日,一个不耐烦,就见谁咬谁,跟疯狗似的,想欺负人就欺负人,可着咱村里都沒人喘气了么,你几个叫他折腾得够戗,就能吞下这口气么,我却咽不下呢? 人民嘟着嘴道,那你说,咋办,俺们几个在家里沒个好眉眼,在外面也被弄得灰溜溜的,想出气也出不了哦。 茂响道,咋就出不了气的,我倒替你想到了一个出气的法子,就是不知你几个敢不敢干。 京儿忙问道,叔,啥好法子,快点儿讲出來嘛。 茂响道,他茂林不是能上访么,公家不是讲,这是反映问題的正当渠道,咱也学他,也上他的访,反映他的问題,揭他的老底,让公家人來折腾他一回,就是要叫他明白明白,谁也不是好惹的,往后,要放老实点儿才是正理呐。 京儿道,他能有啥问題哦,见天儿地领着村人干活,又操心又卖力的,冤枉人可不好,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4) 京儿的话,把茂响气得眼里直冒火,一心想给这个啥事不懂分不清里表的亲侄子踹上两脚,茂响气道,你咋这么不想事吔,你娘都差点儿叫他给折腾死咧,沒病硬是气出病來的,刚要好了病,又给气趴下了,他咋还一个劲儿地冤枉你娘呢?我看你挺大个小伙子的,竟是个窝囊废,你不肯替自己出气也就罢了,连你亲娘都不管不顾了,算啥东西呀,吵得京儿脸红脖子粗的,再不敢抢头说话了。 茂响又道,他茂林在村里干了这么些年的干部,屁股上就这么干净,连点儿屎渣渣儿也沒一丁点儿么,打死我也不信呢?今儿,我找你几个來,就是要给他定罪的,等定好了罪状,咱就去上访,叫上面的人來治他,也把他往死里折腾,看还有敢欺负咱的人吧! 人民老实地回道,我实在想不起茂林还会有啥问題,说他在村里横行霸道吧!反倒是咱打了他,要说贪污公款吧!他又不是会计出纳的,跟钱也刮不上边儿吔,说他破坏生产也不行,咱村的杏林管理,全指靠着他领人干的,捅了上去,只能替他摆功买好,那还上访个啥劲儿呀,只有一条能站住脚,就是跟村干部搞分裂,挑动村人闹不合。 茂响忙道,对哩,对哩,这条顶重要,还有啥儿,接着说。 人民缩缩脖子道,沒哩,就这条还能贴上边儿呀。 茂响很是失望,他见洋行站在一边一声不吭,以为他早就心中有谱了,他堆起满脸的笑,和颜悦色地问洋行,你的计谋最多,心思又细又密,就快讲讲嘛,是不是有了啥好点子呀。 洋行也朝他笑笑,认真地回道,沒有,啥点子也沒有,就是生了一肚子气,至今沒处放呢? 茂响彻底失望了,他觉得,京儿和人民俩崽子想不出來,是自然的,对他俩,茂响也沒有太多地指望,他把主要希望都放到了洋行身上,以为只有他才能帮自己冲锋上阵地跟茂林斗上一阵子,但是,他实在摸不透洋行的心脉,似乎李姓人家都遗传有一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与之在一起,总能叫人时时感觉到一种深藏不露且又咄咄逼人的气息來,洋行身上,更是时常透露出这种浓郁的气息,在刚刚接触他的时候,茂响就觉察到了这一点。 茂响不再指望这几个崽子了,他先是好言好语地安顿下几个崽子,不叫他们把准备上告茂林的消息透露出去,随后,他便得体地遣散了仨人,他一个人蹲坐在家里,费尽脑汁地琢磨开來。 就这么折腾了好几天,好容易凑足了不伦不类的“五大罪证”,即:一是假公济私,利用村干部身份搞特权,把好地肥地搂到自己名下,把薄地漏地承包给村人;二是生活作风**,乱搞女人,大耍流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三是大搞小帮派主义,诬陷迫害村干部和人民群众;四是破坏村民团结,挑动村人窝里斗,弄得杏花村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五是背离了村人一心想发家致富的愿望,带头抵制和百般阻挠村人修路这件大事,破坏村里的生产劳动,给村集体和个人造成了重大损失,要求是,彻底严办以宋茂林为代表的破坏安定团结、破坏改革开放、开社会主义倒车、帮资本主义忙的一小撮人的罪,把这些阻挡村人跟**走、奔社会主义致富大道的绊脚石扳倒砸碎,还杏花村一个明朗的天地,还杏花村人一个安定幸福的日子,给人民群众一个明确交代,最后的落款是:杏花村全体革命群众,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5) 弄出了这么个东西后,茂响便开始秘密地拉扯串联村人,他不敢叫木琴知道,也不敢叫酸杏晓得,就先找到了振富,想听听他的意见,振富沒有表态,也不说支持,更不说反对,吱吱唔唔地把他打发了出來,茂响知道振富太过狡猾,既想叫别人替自己出气,又不愿沾惹腥气,心下就生气,暗道,你鬼,别人就是傻子么,等上访有了结果,你老鬼就别想粘半点儿的鲜气,随后,他再次把洋行几个崽子聚在一起,想怂恿他们跟自己去上访,几个崽子都出人意料地推脱了,不是说自己的爷老子娘老子不同意,就是说手里的事体太忙,脱不得身,气得茂响牙根直痒痒。 最后,茂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说服了七八个与己贴好的村人,踏上了惩治茂林的上访之路。 此时,据茂林第一次上访,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了。 茂响一行数人不露声色地径直摸进了镇政府大院子。 几个村人一进了院子,就局促得要命,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了,他们从沒进过衙门,见过官,一见到高大整齐且挂着牌牌的房屋门窗,心里就打怵,甭说开口讲话了,连路都走不稳了,两腿直打颤儿,还是茂响经多见广,他拿出年轻时的闯劲儿,礼貌地打探路径,安稳地坐进办公室里的椅子上,静待着镇干部们接见。 这几个人的出现,着实把接待的人吓了一大跳,前些日子,茂林上访造成的影响,至今还深深印在大院里每个人的心里,镇党委秘书嘀咕道,杏花村的事体已经弄清楚了,咋还要上访哦,说归说,他一点儿都不敢怠慢,立马去找领导汇报了。 过了好长时间,才进來一个人,说是专管信访的干部,那干部很是客气地接待了茂响一行人,他十分认真地听茂响慷慨激昂地数说茂林的一身不是,不停地往小本本上记录,末了,他小心地回道,这两天,镇主要领导都外出了,过些日子才能回來,等领导一回來,我一定及时向领导汇报,认真研究落实你们反映的问題。 几个村人见镇干部对自己这么客气,又把反映的问題认真记下了,都纷纷站起來,想抬屁股走人,茂响却是端坐不动,他说,今儿,就是要见领导呢?要是见不到,我也不走了,就在这间屋子住下等了。 信访干部沒料到茂响会來这么一手,又见他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油滑相儿,便知道此人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心下就大急,有了上次茂林到县上访的教训,他不敢使性儿,生怕惹翻了茂响,信访干部就一遍又一遍地向茂响解释上级政策和政府的信访接待规定,说我掌管着全镇信访工作,一旦接了信访,先要向镇领导汇报的,领导做出批示后,才能责成相关部门和人员前去落实,情况属实了,才能查办的,像上次宋茂林似的,总不能说啥就是啥吧!要相信政府,相信上级领导,一定会给群众一个明白的,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6) 在茂响的死缠硬磨下,可怜的信访干部就这么粗说细念地讲了大半天,讲得他口干舌燥嘴丫子泛白沫儿,连中午饭都沒吃成,茂响依旧不为所动,他稳稳当当地坐着,不烟不火地听他唠叨。 直到天渐渐暗下來了,茂响见镇领导始终沒有露面,才确信领导真的沒在家,他拍拍屁股站起來道,麻烦你今晚儿就联系领导,说我反映的问題既准又实,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呢?要是领导不尽快给落实的话,我就要到上级去反映。 茂响的话很管用,吓得信访干部一个劲儿地拍胸脯子打包票道,放心,放心呀,我赶快跟领导联系,不会误事的,好说歹说,总算把这帮祖宗恭送出了镇政府大院。 待茂响等人一走,信访干部急三火四地跑进屋子,再次给在县城开会的杨贤德挂了电话,他把杏花村又一起群众集体上访事件详细地汇报了一通儿,听得杨贤德直脖瞪眼地半天沒出声。 杨贤德绝对料不到,一个小小的杏花村,竟像中了啥邪气似的,刚刚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宋茂林安顿下了,竟又冒出了个宋茂响,宋茂响何许人也,杨贤德别说见了,从未耳闻过,他嘱咐信访干部,一定要稳住茂响,千万别把他引到县城來,他说,我还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就叫工作区的人先去杏花村调查一下,看看群众反映的问題是不是属实,要是属实,就等他回來处理,末了,杨贤德说道,我看,又是有人胡闹呐,木琴到底是咋搞的,不会是她暗中捅鼓事体吧! 信访干部不敢顺着杨贤德的话瞎猜滥道,他唯唯诺诺地放下电话,立即就去找杏花村所在的工作区干部去了。 第二天,工作区几个干部便急急地來到了杏花村,他们也学杨贤德的法子,不直接找村干部,而是直接分头敲门进户地走访,向群众了解情况,村人被闹了个懵懂,不明白又发生了啥事,听到工作区的干部一个劲儿地问茂林的一些事体,还以为上次的麻缠事沒有了局呐,他们就根据自己的立场观点,乱说一气,站在木琴这边的人,就说茂林怎么怎么不好,怎么怎么无理取闹,站在茂林那边的人,便替茂林抱委屈,大多数人则三缄其口,啥也不讲,这通儿翻腾,一直闹到了天晌儿歪,才算暂告一段落。 此时,人们才明白,这回不是茂林挑事,而是刚回村不久的茂响带头惹事了,村人都猜不透茂响为何要乱中添乱,一些人便把这事往木琴身上扯,认为是木琴指使小叔子整治茂林的,这样的猜测,不由人不信,似乎木琴假借茂响之手报复茂林之事,是板上钉钉儿理所当然的了。 最后,工作区干部找到了正在家中养病的木琴,他们把茂响上访之事详细地讲了,并把大半天來的走访情况也一并说给木琴听,意思很是明白,就是茂响反映的问題,似乎都沒法查证,想听听木琴的意见,征求她的看法, 第七章 山风浩荡(九)(7) 木琴这才知道,茂响背着自己去上访,她也立时明白了工作区干部的话外音,就是怀疑自己指使茂响,整治闹自己的茂林呐,木琴气得不行,她脸色铁青,嘴唇微微哆嗦起來,尚未痊愈的身子也跟着乱抖,她费力地回道,这么些年了,咱都在一起工作,我的性情脾气,你们也都知晓,我怎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呐,我也想明白了,对那些无事生非的人,也不能太心慈手软了,请求镇和工作区的领导一定查清楚,对无理取闹的人严查严办,我不会袒护谁遮掩谁的,请领导们一定放宽心。 木琴的冷静态度和冷硬语气,弄得工作区的人很不是滋味儿,他们又纷纷劝说道,你也别往心里拾,这都是有人背着你瞎搞添乱的,你一定要好好养病,尽快出來掌控局势,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群龙无首的杏花村还要再起波折呐。 就这么安慰了小半天,工作区干部才不放心地回去了。 工作区的人一走,木琴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又一次躺倒在床上,下不得地,出不得门,一个人暗地落泪。 她叫京儿把茂响两口子找來,守着茂生的面,把茂响和满月好一顿数落,她说,你们好容易安下了家业,就当安稳地过日子,怎能到处惹是生非呐,茂林的事,自有上级秉公处理,用得着你们跟着瞎胡闹么。 说得茂响生起了一肚子火气,又不好当面发作,满月也是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回到家里,满月就埋怨茂响做事太过分了,只顾了泄气,就沒想到要给木琴惹麻烦么,一遍遍地唠叨,把茂响说岔儿了,憋闷在肚子里的气顿时发作出來,他像头暴怒了的狮子,吼叫道,咋啦!我一片好心,全叫你们当作驴肝肺啦!我为了谁人哦,还不是为了咱自家好嘛,不领情也就罢了,一个个地反倒拿我当外人挤兑,当仇人待了,也好呢?从今往后,我茂响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别人扶持提携,就靠自己闯天地,要是不把这个小破村子捏在手心里,我宋茂响就拿脸当腚倒着走路,谁要是敢阻拦我,我就六亲不认咧,亲娘老子也不行。 满月从未见过茂响这种疯狗般的架势,她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就连夜里睡觉,也是躲闪出一块地方來,不敢像往常一样拱进茂响这只暴怒了的野兽怀里。 茂响已经横下了一条心肠,坚决要跟茂林打斗到底,不的话,杏花村便沒有了他茂响的立足之地,他再次找到了京儿和人民,逼问他俩,还想扳倒茂林,替家人替自己出气吧!俩崽子还是那种摇摆不定的样子,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死活就是沒个准话。 茂响又在村口上截住了从山外匆匆赶回的洋行,问他的态度,洋行擦抹着脸上的热汗,喘息着道,哥呀,我哪有时间呐,这两天,我一直在外面跑,实在脱不出身呀。 茂响疑惑地问道,咋啦!有啥事体么,要不要哥帮忙哦。 洋行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哦,这事体,谁也插不上手,就得我自己跑才行呐,说罢,也不讲明啥事由,又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茂响愈加疑惑,猜不透洋行这么急火火地忙活,到底是为了啥大事,但肯定不是为了他茂响上访的事了,茂响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像个孤家寡人,无人相帮,无人相助,要想实现既定的目标,真不知还要有多长的路要走,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1) 茂响不是茂林,他决心做的事,是轻易不会罢手的,他再次鼓动起原先跟随自己的几个人,继续踏上了扳倒茂林的上访之路。 他们几个又到了镇政府大院,依旧找到了那个可怜巴巴的信访干部,依旧摆出一副不给解决问題就赖在大院里不走的架势,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茂响还有意把家里唯一一床早已不用的露着破棉絮的脏兮兮花被子带进了大院里,堆放在镇政府办公室的排椅上,中午吃饭休息的时辰,几个人就赖在办公室里不走,吃自己随身带來的煎饼和咸菜,喝办公室里烧就的热水,吃饱喝足了,就躺在排椅上睡上一觉,等下午镇干部们上班后,再继续反映问題,那床破被子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汗腥气,弄得办公室里充满了熏人的脚臭味儿,几个办公的年轻人架不住这股腥臭气,一个个地跑到了邻近办公室里忙活手中的工作。 尤是这样,茂响还觉得不够味儿,他又不停地咳嗽,随意擤鼻涕,随地乱吐痰,信访干部嫌他不卫生不文明,要注意个人形象,茂响就堵他道,我一个老百姓,沒啥文化,形象上虽土了些,可是老老实实地自种自吃自食其力,从來都遵纪守法的,比起那些违法乱纪的干部们,强了百倍千倍呢?要说不文明,我一沒有无理取闹妨碍公家办公,二沒有蹦跳撒泼打人骂人,是板板正正地向领导反映问題,你们端着国家饭碗,做着公家里的事情,反倒不给咱老百姓撑腰评理,还叫俺们活不活了。 信访干部被茂响弄得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火不得,有心动粗的來硬的,又怕茂响把事捅到了县上,无论他怎样解释那天镇里的调查结果,茂响就是听不进去,说镇里和村里联手搞官官相护呐,要求再派人前去认真调查处理。 茂响就如大院里的公家人一般,干部上班,他几个也准时进到办公室里,公家人下班了,他们几个就摸黑回到村子里,第二天,又是如此,就这么一连好几天,把大院里的人磨得无可奈何,一见了他们的影子,便如逃难般远远地躲了出去,苦只苦了那个信访干部,他只得见天儿陪着,如老牛反刍般地跟茂响几个人倒腾工作区调查的那点儿事,到了最后,信访干部实在沒了精神头儿,他一声不吭地陪茂响们干坐着,跟看押犯人一般。 终于等來了杨贤德,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杨贤德本以为工作区的人已经把茂响上访的事摆平了,便悠哉游哉地进了镇政府大院,谁知,一进政府办公室,他就被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儿和茂响们四仰朝天的样子气了个半死。 他厉声喝问道,咋了,还沒弄明白么,都是干啥吃的,连这点儿小事都干不好,趁早儿滚回家去哄老婆抱娃崽儿算哩,训得信访干部有苦无处诉,有泪沒地儿淌,他委委屈屈地站在屋地中间,啥话也讲不出來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2) 茂响不是茂林,他决心做的事,是轻易不会罢手的,他再次鼓动起原先跟随自己的几个人,继续踏上了扳倒茂林的上访之路。 他们几个又到了镇政府大院,依旧找到了那个可怜巴巴的信访干部,依旧摆出一副不给解决问題就赖在大院里不走的架势,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茂响还有意把家里唯一一床早已不用的露着破棉絮的脏兮兮花被子带进了大院里,堆放在镇政府办公室的排椅上,中午吃饭休息的时辰,几个人就赖在办公室里不走,吃自己随身带來的煎饼和咸菜,喝办公室里烧就的热水,吃饱喝足了,就躺在排椅上睡上一觉,等下午镇干部们上班后,再继续反映问題,那床破被子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汗腥气,弄得办公室里充满了熏人的脚臭味儿,几个办公的年轻人架不住这股腥臭气,一个个地跑到了邻近办公室里忙活手中的工作。 尤是这样,茂响还觉得不够味儿,他又不停地咳嗽,随意擤鼻涕,随地乱吐痰,信访干部嫌他不卫生不文明,要注意个人形象,茂响就堵他道,我一个老百姓,沒啥文化,形象上虽土了些,可是老老实实地自种自吃自食其力,从來都遵纪守法的,比起那些违法乱纪的干部们,强了百倍千倍呢?要说不文明,我一沒有无理取闹妨碍公家办公,二沒有蹦跳撒泼打人骂人,是板板正正地向领导反映问題,你们端着国家饭碗,做着公家里的事情,反倒不给咱老百姓撑腰评理,还叫俺们活不活了。 信访干部被茂响弄得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火不得,有心动粗的來硬的,又怕茂响把事捅到了县上,无论他怎样解释那天镇里的调查结果,茂响就是听不进去,说镇里和村里联手搞官官相护呐,要求再派人前去认真调查处理。 茂响就如大院里的公家人一般,干部上班,他几个也准时进到办公室里,公家人下班了,他们几个就摸黑回到村子里,第二天,又是如此,就这么一连好几天,把大院里的人磨得无可奈何,一见了他们的影子,便如逃难般远远地躲了出去,苦只苦了那个信访干部,他只得见天儿陪着,如老牛反刍般地跟茂响几个人倒腾工作区调查的那点儿事,到了最后,信访干部实在沒了精神头儿,他一声不吭地陪茂响们干坐着,跟看押犯人一般。 终于等來了杨贤德,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杨贤德本以为工作区的人已经把茂响上访的事摆平了,便悠哉游哉地进了镇政府大院,谁知,一进政府办公室,他就被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儿和茂响们四仰朝天的样子气了个半死。 他厉声喝问道,咋了,还沒弄明白么,都是干啥吃的,连这点儿小事都干不好,趁早儿滚回家去哄老婆抱娃崽儿算哩,训得信访干部有苦无处诉,有泪沒地儿淌,他委委屈屈地站在屋地中间,啥话也讲不出來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3) 杨贤德扭头问几个人,是谁人领的头儿哦。 茂响见杨贤德摆出了大大的架势,知道是大干部來了,他不敢怠慢,赶忙收敛了无赖相儿,起身说,是我。 杨贤德上下左右地盯看着茂响,想以自己锐利且略带凶狠的眼神,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茂响一个下马威,经过短时间地沉默较量,他才明白,站在自己跟前的茂响,绝不是普通的角儿,而是个死硬难缠的硬主儿。 茂响迎着杨贤德的目光,不紧张不害怕,甚至脸上还挂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镇静有之,对抗有之,嘲讽有之,让人猜不透这笑里的确切含义,与另外几个村人紧张局促的样子相比,茂响犹如鹤立鸡群般地与众不同,愈发突显出他在几个村人中担当领头羊的身份和地位。 杨贤德从未见识和领教过如此异样的属民,他所习惯的百姓,都是见了他低头哈腰憨憨傻笑的百姓,就连北山镇上上下下所有带点儿乌纱翅的大小官员们,也都一律对他恭敬有加,杨贤德在心里认真掂量着茂响,觉得自己还是慎重些的好,既然威吓不住他,就要谨慎稳妥地接待他,连熟知且又毛糙的茂林都敢跑到县老爷那里,告自己的黑状子,何况此人呐。 杨贤德放下了架子,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茂响,听说你们來反映杏花村里的事体,我也叫工作区的人去调查清楚咧,咋还要來呢? 茂响回道,上次调查的不细不实,有些问題还沒查清就撤了,村人都不服呢?要求镇领导再派人去调查。 杨贤德强压住心中就要冒出來的火气,很难得地向几个村人解释道,咋不清了,对你们反映的问題,也都入户实地调查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嘛。 茂响不紧不慢地掰着手指头数算道,这第一,他在承包土地时,为自家多分地分好地的事,就沒有到田里丈量嘛,第二,他串通一些人,到镇上县里瞎告一气,诬陷村干部,都把村支书气得至今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自己就沒事么,第三,他身为村领导,带头破坏村人修路,耽误了多少工时费用,浪费了村里多少钱财,让村人白淌了多少血汗呀,就得治他的过错呢?第四,杏花村原本是个多么和乐的村子,就是叫他给硬生生地给毁哩,弄得现今儿邻里不和老少不睦的,要是还叫他继续在村子里当道使坏,今后还不知要出多少事体呢?这反映的五大条问題,起码就有四条还沒有个说法,村人哪能服呀。 望着一本正经忧村思民的茂响,杨贤德气恼不得,他心里骂道,真是个混角儿,猪鼻子插根葱装相儿呢?这些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是木琴振富等人背后捣鬼,谁人信呀。 心下骂归骂,他表面上还得正儿八经地应付道,这样吧!要是还有人对工作区的调查结果不服气,那明儿就再派人去调查,不弄个水落石出,是沒完呢?你们几个明儿就在村里候着,配合镇调查组一块查,看看镇里有沒有弄假护短。 茂响一听杨贤德的话,觉得这几天的辛苦沒有白费,他痛快地答应了,还说,还是大领导能体察民情,真心帮助小百姓,比那些装腔作势的二流子干部,强了百倍千倍呢?要是政府干部都像杨镇长似的,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喽。 站在一旁的信访干部气得干翻白眼珠子,脸颊上的肌肉一耸一耸的,却是啥话也不敢再讲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4) 茂响一行人往村里赶的时候,半路上遇到了胡老师一家三口人也正朝村子里赶路。 一晃儿几年过去了,胡老师和挂儿的儿子文渊都已经两岁了,俩人依旧不见老相儿,想是胡老师整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在学校里教书育人,当然不会像老农那样经受千般劳苦万般风霜,糟蹋得三十岁的人就已有了四十岁的衰相儿,挂儿与胡老师情投意合,至今还跟胡老师保持着偷情谈恋爱时节的那个黏糊劲儿,这心情舒畅,又生活滋润,使挂儿越发出落得活泼水灵,风韵十足,不仅不见老相儿,甚至越來越活出彩儿了。 文渊长得清瘦,咿呀不清的嘴里竟然时时会冒出一两句文绉绉的词句來,想必是跟他爹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地学來的,村人都愿意逗弄他,从他小巧的嘴巴里掏出更多叫人听不懂但又稀奇好玩的词语來,文渊自打生下來,就在学校里生活,整天跟学生崽子们摸爬滚打,养就了不怵生不怕闹的性情,且又礼貌在先,只要见了村人,凡有点儿年龄的男人,不管啥辈份,他一律叫爷,要是女人,便统称为奶,于是,那些跟胡老师年龄相仿的人,甚至还有些二十左右岁的愣头崽子们,就偷偷地把文渊领到无人处,口把口地教文渊喊自己叫爷,文渊毕竟是个两岁大的吃屎娃崽儿,又秉承了胡老师的忠厚脾性,自然上当,在公共场合里,他便追着这群不怀好意的歹人们,一声声地喊叫着爷,恣得那些人得意得脱却了人形,反而弄得振富一大家人气不得恼不得。 胡老师两口子正向前走的时候,被趴在胡老师肩膀上正四处乱瞅的文渊大老远就瞥见了后面的一群爷,他扑棱着小手,大声地叫着,爷,爷呢? 茂响也远远地跟着叫文渊,说,快下來,叫爷抱抱。 胡老师见茂响几个人兴高采烈地撵上來,忙把文渊放下。 茂响笑着问道,胡老师,回家看亲的呀。 胡老师道,是哦,昨儿去的,你们出山办事呀。 茂响一把抱起文渊,与胡老师两口子一起朝村子里走去,同时,他把几个人到镇子上访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茂响不怕胡老师知道这事,毕竟他是振富的亲女婿,又是木琴在村里顶器重的人,茂响还巴不得地想叫胡老师和挂儿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好意,也好把自己的心思传递给木琴振富等人。 谁知,胡老师不仅沒有表示出丁点儿的感激來,反而劝说茂响不要上访茂林了,他说,现今儿,咱村路通了,村人富裕了,致富的路子也拓宽了,这大好的局面來之不易呢?咱都应该珍惜,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继续团结一心地相互扶持着朝前闯才是,自家里这么斗來斗去的,不仅解决不了问題,还会把村里的致富大业给毁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贻害无穷呀。 茂响不但沒有听到感激话,反而叫胡老师不轻不重地给上了一课,心下自是不高兴,见话不投机,他便把话題引到文渊身上,逗弄他说出些文词文句來,把胡老师的话硬硬地给截下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5) 胡老师知道茂响的用意,他也不点破,一个人紧锁眉头,想着自家心事。 回到家里后,胡老师闷坐在书桌旁,一言不发,吃过晚饭,他來到木琴家坐了坐,看到卧床不起的木琴,他一心想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木琴的病症比前些日子又强了许多,能够下地活动了,尽管身子还很虚弱,语气也低弱无力,但精神头儿似乎比往日明显强了,她想挣扎着下床,陪胡老师讲话,被胡老师赶忙止住了,茂生也说,刚要好咧,就别再累着,胡老师也不是外人,不会见怪呀,说得胡老师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了模糊的泪花。 胡老师原打算把这一阵子村里发生的麻乱事情跟木琴交流一下,给木琴打打气,更重要的是,他要提醒木琴,注意近期事态发展的新动向,看到眼前这么个情形,便不准备说了,他跟木琴闲扯了一些学校里的琐事及娃崽子们逗人的趣事,以缓解屋内沉闷的气氛。 回到家里,胡老师愈加郁闷,许多的话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讲诉,挂儿已经搂着文渊睡了,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屋外的山风急一阵缓一阵地响着,胡老师几次推门來到学校院子里,大口地吞咽着凉爽的山中空气,仰头对了中天布满的繁星出神发呆。 挂儿被惊醒了,她把一件衣服披到他身上,轻声问道,咋啦!有心事么。 胡老师叹息一声,回道,要是茂响和茂林这些人再无休止地胡闹下去,这个村子就算彻底完了,一点儿希望都沒有了。 挂儿道,咱有啥法子,咱的话,他们听不进去,上边的人虽是來调查,毕竟都是生人,摸不透村里的水深水浅,要是上边的人知道村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体就好哩,对症下药,就不会叫木琴嫂子窝屈出一场大病來,让别人站在一旁看笑话。 胡老师沉默了半天,似乎下了很大地决心,他道,我得出手制止,不能叫他们受委屈的受委屈,看笑话的看笑话,硬生生地把刚要好起來的村子搅合成一锅浑水水儿。 挂儿诧异地问道,你咋制止,谁又能听进你的话呀。 胡老师道,你不用管了,上床睡觉去吧!我有法子呢? 胡老师重新坐回到书桌旁,他又是沉思,又是书写的,忙忙活活地搞了一个通宵,直到屋外天色渐渐泛白了,他才疲倦地和衣上床,迷糊了一小阵儿,不大的工夫,又被挂儿叫醒吃饭,给已经到校的娃崽儿们上课。 此时的杏花村,又迎來了鸡飞狗跳的新的一天。 杨贤德亲自带着人马,再次杀进了杏花村,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把调查的重点,放到了木琴振富等人的身上。 按照他的理解和判断,茂响之所以敢旁若无人地数次到镇政府大闹搅合,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的,要不,就是借给村人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在衙门口上撒野,从茂响言之凿凿的状子上看,杨贤德敢拍着胸脯子打包票,这背后指使之人就是木琴振富等人莫属了,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6) 一旦做出这么个判断,杨贤德的火气自然不打一处來,试想,你木琴虽说为这个村子出了不少力,也为镇上争得了光彩,镇领导也待你不薄哦,这先进,那劳模的,全给了杏花村,给了你木琴,还要咋样呢?人贵在满足,木琴还有啥不满足的呢?茂林固然可恨,可也用不着非把他赶下台面踩死在脚底下才算解气呀,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心都是肉长的,茂林尽管想入非非无理取闹,是过分了点儿,但这么些年來,沒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你木琴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劲儿吧!要是不趁着现在这个时机,给愈來愈狂妄了的木琴一个下马威,日后,恐怕谁人也控制不了木琴了,甚或一个不乐意,她还要弄出个洋景儿來,给镇里难看,给他杨贤德摸黑呢? 主意已定,杨贤德又一次亲自带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闯进了小山村,他把人分成了三组,一组直接进院入户细细访查,专找村干部们的小辫子小尾巴,另一组就找振富带着,专查责任田的承包划分之事,自己带着镇党委秘书,径直奔了村办公室,他把木琴叫來,进行严肃认真地谈话。 木琴拖着久病之身,由京儿陪同着來到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京儿就被杨贤德撵出了屋子,屋内仅剩了杨贤德、木琴和秘书仨人,这次的谈话时间很长,足足谈了一上午,具体谈话内容又无人知晓。 多年以后,钟儿在听木琴讲述这段纷扰历史时,曾几次要求她把当时杨贤德找她谈话的内容表述一遍,木琴始终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当时的情景和谈话内容,钟儿也问过京儿,因为他当时就在附近的,京儿说,我哪知晓哦,刚进门,还沒看清屋里的人呐,就给撵了出來,连院子也捞不着呆,就在办公室大门口上摽了大半个上午,啥话也听不见。 有一点是十分确切的,那就是仨人的谈话并不轻松,木琴出來的时候,脸色灰暗,神情十分难看,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似乎她的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刺激,眼睛里喷射出骇人的目光,她一言不发,在京儿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回到家里,木琴一头拱倒在床上,再一次下不得地出不得屋子,刚刚要好起來的病症又一次加重了,又回到了去市医院前的那种病态。 第二天,在茂生的坚持并带有强制性地敦促下,木琴与茂生和京儿不得不离开村子,再次踏上了寻医求药的路。 接下來的几天里,杨贤德带着镇调查组,起早贪黑地进出在杏花村里,走访询问,丈量田地,寻人谈话,忙得不亦乐乎,调查的结果是,除了木琴家的地外,当时的其他村干部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占好田分好地的现象,但那时都是按照抓阄的法子办理的,全凭了个人运气,无凭无据的,也不能妄断就是村干部暗地里搞了啥手段,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7) 至于多分地,却是沒有,完全是按照当时的人口足数承包的,再就是修路时有过停工的事情,是因为资金不到位所致,不能说是谁人有意抵制破坏所为,要说破坏村内团结等事,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站在茂林这边的人,指责茂响等人有意使坏,站在茂响那边的人,叫骂茂林等人作乱生事,绝大多数站在中间立场上的人,便把村子目前不安定因素全推给了茂林和茂响,他们说,要不是他俩上窜下跳地挑动村人不和,杏花村哪会到了现今儿这种地步哦,要治,就治这两个害群之马的罪,只要他俩安稳了,村子也就安顿了。 杨贤德得此结果,也是束手无策了,他把茂林和茂响喊了來,拿出吃人的架势,运足了官腔匪调,把俩人训了个七开六透气,茂林虽恼,却也不敢当面顶嘴犯犟,茂响却一直面带笑容,不温不火,不恼不怒,就跟沒事人似的。 杨贤德最恨茂林最先挑事惹祸,凭空掀起了这么一场风浪來,为了以示惩戒,彻底打压下此事,杨贤德当即宣布,责成杏花村集体班子,向镇政府写出书面检查,勒令茂林暂时停职检查,以观后效,对茂林和茂响反映的问題,形成书面调查材料,叫俩人都在上面签字按手印,以表明俩人均认可镇里的调查结果,防止俩人日后翻脸不认账,再生波折。 杨贤德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不怕自己调查出的结果存有偏袒失实的地方,很多的问題,都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任谁人也是翻不了案的,他只是怕茂林、茂响俩人如此反复无常,稍有个不顺心如意,就跑到县里上访,找县太爷喊冤叫屈,对镇里的工作和自己的办事能力,实为不利,最近又听说,镇党委沈书记要提拔重用,果真如此的话,沈书记腾出的位置,便成了他日夜割舍不下的心病,若是因了此事,影响了自己的进步,那才真是得不偿失了,把这件事做准做结实了,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也好为自己日后做足申辩的理由。 带着忙活了好几天早已人困马乏的调查组离开了杏花村,杨贤德的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着,一种直觉告诉他,杏花村的上访事件似乎沒有结束,还会再起风云的,他从茂林和茂响的言行举止中看得出,俩人之间的恶斗心理依然沒有彻底消除,甚或比原來更加严重了。 杨贤德的担忧一点儿也不多余,在他走后的几天里,茂林和茂响的对立情绪日益高涨,就此拉动起俩人所属的两个帮派团体之间地较量。 先是茂林的停职,在杏花村引起了很大反响。 村人沒有料到,茂林为了争官争将,到头來反把自家头顶上的乌纱帽争掉了,大快人心者有之,鸣冤叫屈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更甚之,茂林的日子很不好过,在家里,雪娥一个劲儿地嫌他官迷心窍,凭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打打杀杀地与人争高下,丑也出尽了,人也得罪净了,到头來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8) 跟随他的人则怨他是个窝囊废,窝囊了自己也就罢了,还拐带得几十口子人跟在他屁股后头耍宝儿现世,遭村人嗤笑,这种内外夹挤的尴尬处境,让茂林伤心不已,又恼火至极。 尤是这样,茂林也还能够忍了,谁让自己一时糊涂,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呐,让他忍无可忍的,是茂响等人的步步紧逼,简直叫他喘不过气來。 茂响达到了自己的初步目的,自是喜之不尽,言谈举止中,他便现出一些幸灾乐祸得意洋洋的嘴脸,人前背后地败坏茂林等人的名声,即便这样,茂响依然不肯罢休,他觉得,沒有把茂林的职务撤了,是镇、村两级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所致,茂林头顶上的乌纱帽不彻底地摘下來,他茂响就沒有达到当初的目的,在杏花村里,也就沒有他的出头之日。 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置茂林于死地而自家风光,茂响绞尽脑汁地思谋了一段日子,他认为,还是要逼迫茂林托身跳出來,继续折腾一番,常言道,不作不死,等他作到了尽头,就是不想死也由不得自己了,就是怎么个作死法,茂响还一时理不出个头绪來。 他再次來到振富家,找到蹲坐在家里委屈得跟窦娥似的振富,茂响知道振富受了茂林的欺负和诬陷,便以为振富肯定会站在自己一边,替自己说话,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说给了振富听,让他帮自己拿主意。 振富的确冤屈得要命,村人的每一次上访,镇里的每一次入村调查,都少不了找他的麻烦,甚至,上边愈來愈把他当作了调查的重点人物,这一次,又差点儿把过去那点儿屎渣渣翻将出來,这让振富大为惊骇,他不仅对茂林产生了怨恨,对茂响也是恨入了骨髓,茂林大告木琴,实际上就是告了自己,茂响强出头儿,想着替木琴出气,树自家威望,摆自家谱气,反倒把他推到了前沿,他要受尽屈辱地翻自家老底,查自家的不是,掘自家粪坑,振富整日忧心忡忡,又胆战心惊,他巴不得这件事赶快过去,最好就这么压下了,谁也不要再闹腾,让自己喘口气回回神儿再说,但是,茂响竟如鬼影子般地缠上了自己,他又不能当面回绝了他的好意,得罪了这条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振富真的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脱不得身。 振富经过紧张地利弊权衡,眯起小眼睛道,二侄儿哦,我看还是算了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和为贵嘛,真要闹个你死我活的,又都在一个山旮旯里呆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不好哦。 茂响沒料到振富会说出这样的话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还问道,咋啦!就这么便宜了茂林么,他在告你的时辰,可沒心慈手软呀,巴不得要罢你的官,关你的牢狱呢?你就能咽下这口气么,也太软乎了吧! 他的一席话,竟把一向城府颇深又藏而不露的振富惹急了,强压在心底的恨意和怒气骤然升腾起來,振富便有些把持不住了,他随口说道,茂林只上了一趟县城,便把乌纱翅折掉了一半,要是再上下折腾一回,恐怕连帽檐也弄沒哩,你还想咋样哦,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9) 刚说到这里,振富立时后悔了,这不是再次暗示给茂响,逼迫茂林继续折腾嘛,他赶快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地吞进肚子里,不敢说全了。 茂响光然大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他纠集起跟随自己的人,专意找茂林的茬儿,或是背地讥笑他的下场,或是当面用话外音刺激他,弄他的难堪,茂林一律强忍着,佯装看不见听不到。 直到有一天大清早,雪娥打开院门,赫然看见自家门楣上悬挂着一捆麦秸,麦秸里掖着一刀烧纸,随了晨风悠悠地晃着,按村里习俗,只有家里死了人,才把麦秸铺进屋地,让吊丧的人席地守灵,把烧纸挑挂在大门梁上,以示家中有丧事,这样的情景,自然是有人下了黑心,既是诅咒茂林家人不幸,又暗示着茂林已如死人般不敢出声现形了,雪娥当即跌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破口大骂悬挂丧物的贼人。 茂林闻声出來一看,当即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他当然明白,这是谁人干的,甚至,他还能猜测出,是谁人暗地指使干的,茂林也是三尺高的血性汉子,就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虽然打算罢手了,但惹下的祸端并沒有因了自己住手而平息,有人不打算叫自己过安稳日子了,甚至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呐,摆在眼前的唯一生路,就是跟对手斗到底,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与其叫人家窝囊地掐死在家里,反不如拼尽死力狠狠地大闹一场,至于自己会弄到何种下场,茂林已经顾不上了,只能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要是真的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就举家搬迁吧!到山外流浪讨饭也行,上西北闯关东也成,哪的黄土不埋人哦。 带着这种激奋又绝望的情绪,茂林再次鼓动起自己的人,又踏上了上访的征途,只是这一次上访,已远不如先前的阵势和规模了,一些人看透了其中的虚玄套儿,不愿意再跟着他,趟这趟浑水了。 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茂林径直找到振书,让他帮衬自己。 振书明白,茂响的背后指使人肯定是振富,不会是木琴,现今儿,木琴住在县医院里治病,正自气不顾呐,咋会有心思叫茂响瞎胡闹,再说,木琴的脾性和为人,他是了解的,她绝不会允许茂响扯大旗拉虎皮地闹腾,往死里整治茂林,有了这个判断,振书不再忌讳啥了,而且,他也被夹在了当中,脱身不得,当初茂林上访,不是自家给谋划的嘛,事已至此,再不拉扯一把走投无路的茂林,恐怕他也不会答应,甚至,他还有把自己掀出來的可能,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啥事都能干得出來,振书答应了茂林,暗地里帮着做一些人的工作,总算说通了部分人的思想。 尤是这样,原先的三十几个人中,愿意随他去的,也仅剩下了八、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些人是抹不开当初的情面,勉强应付帮场的,愿意去的人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都说,今年遭了灾,家里连吃饭住宿的钱也沒有,去不得远路。 茂林咬牙卖掉了一头正在催肥上膘的半大肥猪,凑够了上访费用,他又让振书捡了个吉日,便带着这几个人出了大山,直奔县城,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一)(1) 县政府信访办崔主任一连几个电话,把杨贤德催促得心慌眼跳六神无主。 他正在主持召开全镇经济建设工作会议,研究部署全镇经济项目开发任务,一时脱不得身,可是?那电话又一个劲儿地催打,杨贤德撂下满屋子人,跑到办公室去接听,他对着电话那头的崔主任点头哈腰地解释几句,叫他先别急,会议也就快散了,自己会马不停蹄地往县政府赶,好说歹说,总算把崔主任安抚下了,他再跑回去,继续开会。 还沒讲上多长时间,县城那边又來电话了,崔主任像只暴怒了的老虎,连声叫道,牌子呀,牌子,你再不快点儿來,这里就要血流成河啦!等死上几个人,你就等着往家里拉尸吧! 杨贤德哭丧着脸道,我的县老爷哦,你就使出软硬的神通來,叫宋茂林和宋茂响俩个混蛋先消停一小会儿,我这就往那儿赶呀,不待崔主任回话,他就扣上电话,再跑回去开会。 如是这般地几次往返,杨贤德烦了,他告诉通信员,要是那个死秃子再來电话,就说我已经走了,啥样的大事呀,弄得跟火上房梁一般的阵势,就知道吓唬人。 崔主任再打电话时,小通信员就推三阻四地不跟杨贤德讲,崔主任真的火了,他厉声叫通信员跑步去喊杨贤德來接电话,听通信员不大情愿,他就破口大骂道,你个小崽子只怕了他杨贤德,就不怕我么,甭看他是你的主子,要是不听我的话误了大事,我照样让你卷铺盖卷滚蛋,骂得小通信员满脸通红浑身冒汗,又跑去跟杨贤德传话。 杨贤德眼睛一瞪,呵斥道,我不是跟你讲了么,就说我已经朝那儿赶了,叫那个死秃子耐心等等,沒用的东西,不能动动你的猪脑壳儿,编个瞎话应付过去么。 小通信员两头受挤,委屈得直抹眼泪。 沈书记说,不行的话,你就别开这个会了,赶忙去吧!想是那边闹得太凶了,老催按压不住,才撒急呢?一定想法把这俩混蛋哄回來,千万别叫县太爷知晓了,弄出了影响,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呐。 杨贤德极不情愿地起身离席,骂骂咧咧地坐车去了县城。 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开会场,是因为最近的风声越來越盛,沈书记提拔走人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儿了,沈书记也暗地跟他通了情况,就是自己肯定要走,就在这些日子,镇里的工作就由他暂时主持,他再帮着做工作,让杨贤德接替自己的位子,杨贤德喜出望外,便开始为下一步的工作做准备,这次经济建设会议就显得尤为重要,是关乎今后全镇经济发展的脉络和走向问題。 昨天下午,崔主任就曾打过电话,说杏花村的宋茂林又到县政府上访,还有个叫宋茂响的人也來上访,好容易被他压下了,他叫杨贤德赶快去把人领回來,尽早处理干净了,别再引起连锁反应,崔主任还开玩笑地道,牌子呀,你可要小心喽,别叫群众把你脑门儿上的乌纱翅给访断哩,杨贤德连连道谢,答应今天一早就去接宋茂林这个混球,但是,如此重要的会议,杨贤德怎能脱得身,终是弄到了这般田地,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一)(2) 带着满腹的恼怒,杨贤德催促司机,开车要快点再开点,司机便踩足了油门儿,猛往前跑,谁知,欲速则不达,半路上,竟然扎了车胎,放了响炮,司机手忙脚乱地更换车胎,杨贤德也急得动手帮忙,弄得他满头满脸的油腻灰土,等他赶到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大院里的人已经下班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魂儿,杨贤德跑到门卫室,询问门卫崽子,今上午在门前闹事上访的人呐。 门卫认得杨贤德,就埋怨他道,杨镇长咋才來呀,两伙人差点儿人脑壳儿打出狗脑浆子來了,现今儿,他们让杜县长陪着,正在食堂里吃中午饭呐。 杨贤德一听杜县长陪着吃饭,到底是惊动了县太爷,就知道事情闹大发了,他不敢径直找去,就坐在门卫室里喘气喝水等候着,还跟门卫打听上访的经过和细节。 据门卫们讲,有个叫宋茂林的人,昨天就带着几个人來上访,崔主任出面接待了他,还是在门卫室里,宋茂林说,自己受了村干部的打击报复,在村子里活不下去了,县里要是不给个明确说法,他就睡在大门口上不走了,崔主任做了一上午工作,总算是把他给说活络了,他答应听县里的处理,但先不回村子,就在县城里等结果,他前脚刚走,又來了个叫宋茂响的人,也是带了几个人堵在大门口上來上访,告的竟是先前來上访的宋茂林,说他如何如何坏,必须撤职查办才能泄民愤,崔主任又是一通儿工作,足足纠缠了一下午,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谁知,今儿一上班,两伙人竟跟约好了似的,一齐來到大门口,大门两旁一边一帮人,还打出了请愿上访的横幅,口口声声地都要见县长书记,崔主任也安顿不下了,后來,两伙人撇开了崔主任,相互对骂上了,骂急了,就开始动手打架,弄得大门口上乌烟瘴气混乱不堪,最终惊动了县长书记,就叫杜县长出面调停解决此事。 杨贤德越听越害怕,浑身汗毛倒竖,冷汗都冒出來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见杜县长夹着公文包进了大门,他便一溜儿小跑地跟过去,想伸手跟杜县长握握手,见他沒有这个意思,他便尴尬地把手放下了,他腆着脸面道,县长哦,都是我的工作沒做好,叫你费神儿了。 杜县长用指头戳点着杨贤德的脑门儿道,你呀,你呀,叫我咋说你才好呐,群众有问題反映,就得赶快解决处理掉,咋能叫他们跑到县里打架闹事呐,好在他们都听劝讲,也都回去了。 杨贤德长舒一口气,说,这就好,这就好哦,我立马回去处理,明儿就当面向你汇报。 杜县长说,你先别急着走人,跟我到办公室去,和崔主任一起商量一下怎样处理,这回不处理干净了,我拿你沒完呢? 急于想溜儿的杨贤德不得不空着肚子,跟随杜县长,进了他的办公室,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一)(3) 随后,崔主任也跟着进來,见了杨贤德,他就骂道,你个臭牌子,啥时竖在这儿的,一上午请也请不到,又到哪儿去挂牌牌啦!害得杜县长连会也开不成,到底是你的会议重要,还是县长的会议重要哦,摆得臭架子比县长书记的都大,你以为你是谁呀,夹七杂八地一阵叫骂数落,羞得杨贤德脸红脖子粗,开口不得。 杜县长道,看來,杏花村的问題不简单哦,有上访的,还有反上访的,里面肯定藏有因由,我还收到一封群众來信,县委杨书记也收到了,也是反映杏花村问題的,瞧瞧,这个杏花村到底是咋的了,木琴又是咋的了,怎么弄成一锅粥儿了。 杨贤德赶紧道,这事,我已经带人去调查过三伙儿了,情况是这样的。 还沒等杨贤德把话说完,杜县长摆手止住了他,他说,我现今儿也不听你的调查结果,就由崔主任跟你一块再去调查吧!咱们仨人就算是成立起个县、镇两级联合调查组吧!由我牵头,你俩打头阵,再次进杏花村,重新调查落实,要是有人无理取闹,或是有意对上访人打击报复,不管是谁,都要严肃处理,绝不能手软,要还群众一个真相,给老百姓一个公正的说法,今儿,你俩就去,三天内,把最终的调查报告递上來,要一式两份,我一份,杨书记一份,不能耽误哦。 杨贤德的心顿时凉透了,县里不认可镇调查组的结果,就是对他杨贤德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擦擦脑门儿上的汗,说了句,为这事惊动了县领导,都是我办事不力呀,我向县委县政府检讨。 杜县长无奈地摊摊手,说道,谁叫我曾在北山镇干过呐,杨书记点名叫我來处理,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哦。 说罢,他便不客气地把俩人送出了办公室。 第三天一大早,杨贤德和沈书记就结伴來到了县政府大院,沈记办公室门口,杨贤德堵在杜县长办公室门口,手里都拿着一份厚实的调查报告,都想抢在上班第一时间,汇报杏花村的调查处理结果,恰巧这天中午,县里要召开常委会议,杨书记和杜县长均准时來到了各自办公室上班。 俩人各自逮住了县太爷,急急地汇报调查处理结果,还沒有汇报完,开会的时间到了,俩县太爷便把报告塞进了各自的公文包里,说抽空儿看了再说,杜县长把杨贤德打发回去了,杨记不要急着走人,散会后,找他有话谈,沈书记与杨贤德在院子里碰了面,通报了各自汇报的情况,都有点担忧。 杨贤德不解地问道,杨书记找你谈话,是有关杏花村的事么。 沈书记心里也是沒底,他回道,十有是为了这事,看來,杏花村的祸惹大发了,县老爷们要抓住这根小辫子不放手呢?嗨,也别管那么多了,听天由命吧!谁叫咱处理得不力呐,你回去,该干啥就干啥去,我盯在这儿,把事情都揽过來,想來,不会出啥大事的。 沈书记沒敢走远,他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县委办公室里,等着接受挨杨书记的训话,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一)(4) 常委会一直开到了天半晌儿,一个个的议題如节目单子似的提过,议过,定过,常委们也都如戏角儿似的,逐个发言,逐个讨论,逐个审议,最后,再由杨书记小结,一锤定音,在研究审议过程中,杨书记和杜县长均抽空儿看完了北山镇刚刚递交上來的杏花村集体上访实践调查处理报告,会议议程就要结束了,常委们伸着懒腰打着哈哈,正准备散会后到哪儿去找饭吃呐,杨书记忽然伸手,止住了他们。 杨书记说,对不起各位了,我还有个议題外的事情,想在常委会上讨论一下,不知各位有兴趣听不。 常委们都愣住了,纷纷问道,是啥事情哦,弄得这么急促,不会是大当家的刚刚提拔了一批人,要代他们请客吧!县纪委王书记还道,老杨哦,我可不是吓唬你,要是你敢代他们请客,这无私也有弊呀,引火烧烤了自己,我们可要趁机啃烧鸭子啦! 杜县长笑道,你王监察御史敢烧烤了老杨,是尽职尽责,要是敢啃快肉咽下肚子,恐怕就装了满腹腥臊味儿,也脱不了干系呢? 王书记回击道,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瞧瞧,老杨刚把老杜扶了正,还沒坐热县长的太师椅呢?他就立时跳出來保驾护航了。 杨书记说道,什么保驾护航,前两天,老杜早些年培养出來的精兵强将拥到县城,差点儿把我们的门楼子砸了,吓得我眼皮跳了好几天,到现在,他还欠着我的精神赔偿费呢?要不,咱就安心坐住,中午就叫老杜拿欠我的赔偿金请客吧! 常委们当然知道杨书记指的,就是前两天北山镇杏花村两帮集体上访群众打架一事,便纷纷起哄赞同。 杨书记说,我要讲的,正是杏花村群众集体上访的事情,接着,他把杏花村群众集体上访的过程简要地讲说了一遍。 他说,前些天,我接到了一位乡村教师写來的信,老杜也接到了,为了这事,我俩还专门交换过意见,觉得这封信里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又现实的问題,那就是,改革开放发展到今天,如何能够保证我们改革大业继续顺利地实施,而不会出现内讧,出现萧墙之祸,断送了当前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杏花村出现的问題,并不可怕,从另一个角度來讲,也算是一件大好事,它提醒我们各级领导干部,不要只顾了埋头发展经济,在改革大潮中,更要时刻把握住人的思想观念转变和价值观念取向问題,如果这个问題得不到及时有效地解决,我们倾注了全部心血才建立起來的健康有序又实际有效的市场经济机制,就要崩溃瓦解,就要走到混乱无序的局面上去,防微杜渐,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才能做到无往而不胜,现在可怕的是,有些人还意识不到这一点,号不准群众的思想脉搏,对无理取闹的人忍让迁就,助长了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对一心为公舍命带领群众致富的领头人,却不敢撑腰打气,如此下去,谁还敢出头儿搞改革呢?谁还敢冒着风险带领群众搞活市场经济呢?要是换了我,我也胆虚呀, 第七章 山风浩荡(十一)(5) 就这个额外议題,常委们展开了认真地讨论,最后,形成一个决议:适当时候,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次端正思想的大讨论,纠正社会上一些不良风气,把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归结到服务于大局、服务于改革开放、服务于市场经济建设上來,并要大张旗鼓地表彰一批先进典型,大力宣传推广一批先进经验和事迹,在社会上,树立起正风气鼓干劲儿的榜样來。 散会后,杨书记回到办公室,他把沈书记叫了來,正式通知他,市委组织部已经考察确认,县委常委会也已通报了,把他上调到县政府干副县长,叫他有个思想准备,同时提拔的,还有杜副县长,他已经扶了正,担任县长之职。 沈书记悬了一个上午的心,终于踏实地落了地,代之以欣喜和激动,他表白了一番感谢组织信任的话,便把自己想让杨贤德顶替自己现有位置的想法讲了。 杨书记摆手道,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贤德是个好苗子,干事创业雷厉风行,就是年轻了点儿,还嫩呀,再磨练磨练,再委以重任吧!县里已经把他列入了重点培养对象,不久也就要独挑大梁了。 沈书记不敢再讲,心里却已明了,都是杏花村凭空掀起來的这场风浪,把杨贤德就要到手的乌纱帽打掉了,他替杨贤德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至此,这场闹腾了三个多月,牵扯了一个村庄的荣辱沉浮,牵动了县、镇两级主要领导干部精力,最终在该县最高级别的常委会议上,画上了圆满句号。 杏花村群众集体上访事件,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层帷幕,厚重的帷幕遮盖下的,却是哭声与笑声、怨声与吼声汇成的一曲山中小夜曲,回环婉转在人们的心间,余音袅袅,终难散尽。 在这样的音调背景下,杏花村步履蹒跚地跨过了一道天灾**堆砌起的沟坎,它抖落了一地惆怅与苍凉,带着一身郁闷与伤感,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继续朝前行去。 此时,已近暮秋,凛冽浩荡的秋风,施展开夺魄追魂般地神威,以无情地冷峻与残忍,纵起无形手臂,横扫着世间一切美好的或是丑恶的万物与心魂,在这场看不到硝烟与血腥的对抗掠夺中,腐朽的,即将逝去,化作一粒纤细的尘埃;残存的,还在挣扎,期待着遥远的春光來临;新生的,正在孕育,并渐渐地茁壮成长。 欲望不死,生命之旅便沒有尽头,跋涉的脚步便不会停止,心的律动便不会消亡,远方的远方,无数碑铭记载了精彩的故事,记载了无数心魂漫长的跋涉历程。 雄心还在,信念难息;热望尚存,生命无疆。 木琴再次病愈回村之时,不是用推车推回村的,而是坐了洋行驾驶的崭新汽车回來的。 这样的情景,着实把杏花村人吓了个大跟头,村人一窝蜂儿地拥到振富家门前,对着这个大铁家伙惊叹不已,蓝汪汪的油彩,轰隆隆的马达声,高大的车头,庞大的货箱,如一具见所未见的天外來客,停驻在振富家门前,,在目空一切地傲视着周边低矮的院落,以及围拢得密不透风的村人,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1) 振富家的院门大敞四晾着,院落里淌水般地进出着络绎不绝的人流,人们惊讶于振富家晴空霹雳般地掉下一个庞然大物的同时,更惊讶于这一家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举动,人们在强忍住嫉妒眼红得就要发疯发狂的心态,一个劲儿地追问,啥时弄的这景儿,怎样搞出來的,振富一家人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当然不肯轻易示人,一家人一律抿紧了嘴唇,只以掩饰不住的笑意作答。 振富还谦虚道,沒啥哦,就是洋行非要买來跑运输,也算是干正业的,想买就买呗,由着娃崽儿们闹腾去,老人只得帮衬支持呢? 他的话,不能为村人释怀,反而愈加增添了许多诡秘色彩。 其实,洋行买车的想法由來已久。 早在第一次跟随木琴外出联系杏果销售时,他就有了这样的模糊心思,那时,他也仅是在夜里睡不着觉时,空想瞎琢磨,聊以,真正有了具体想法,还是在去年冬天,村里修路时,因了资金短缺,工地被迫停工后,木琴和振富从银行里贷來了金贵的款子时,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久藏心底的欲望顿时膨胀起來,贷款回來的当天晚上,洋行真正地开始想入非非了,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彻夜难眠,他几次催促振富,前去打探个人贷款的路子,他自己也是沒事就往山外跑,既联系贷款事宜,又打探学车路径,在联系这些事的同时,他经常跑去找木琴,把自己的打算只告诉她一个人听,让她帮自己参谋,拿主意,他还一再地嘱咐木琴,在事情沒成之前,谁也不能叫知晓,怕万一弄不成,自己可是丢人丢大发啦!木琴当然支持他的大胆想法,她又十分小心地呵护着洋行刚刚冒出來的自信与念想,对家人和外人一律守口如瓶,于是,在跑贷款和外出学车的大半年时间里,洋行终是脱离了茂响的纠缠和鼓动,还暗地做京儿和人民的工作,彻底疏远了茂响,叫他俩不再插手陷身于茂响与茂林之间狗咬狗般地争斗打闹事件里。 把车买到手的那一天,洋行径直把车开进了县医院,让木琴先看看自己的心肝宝贝。 木琴鼓励洋行,要用心开车,好好做生意,最好能把全村人都带动起來,一齐拥到山外去寻活食吃,苦日子也就有了奔头,洋行回道,我才不去管村里那些吃里扒外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呢?要是那些拥护你不给你使绊子的人,我还可能考虑考虑。 洋行的话,说得木琴心下一酸,半晌儿沒出声。 木琴第二次被茂生和京儿推出山外时,按茂生的想法,还是要到市医院去,再叫姚大夫给瞧病治病,木琴坚持着不去,就到县医院里,找姚金方看,她说,我相信金方的技术,能治好我的病,再说,市里那么远,家里的事情又照顾不上,不能因为这点小病,就把家给撇了,其实,她最放不下心的,还是村里正愈演愈烈的上访争斗之事,茂生终是拗不过木琴,便把她送进了县医院,他直接找姚金方,指名道姓地只叫他给看病,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2) 其实,木琴患的还是虚劳之症,本已被姚大夫医治得差不多了,但在回村的一段日子里,又受了新刺激,心情终日郁闷不堪,就要好将起來的身子骨,再次被反复的病症压倒了,甚至,还比原先更为严重了。 姚金方使出浑身解数,穷尽一身本事,请教过了爹,又通过杨梅请教市医学院里的专家教授,以中西医结合疗法,西药打针,中药温服,总算把顽固的急症化解了,木琴的身子骨一天强起一天,已经能够独自下地四处活动了。 她一直关注着村里上访事件的动向,只要村里有人來看望,沒说上几句话,她便问村里是否安顿了,來人在跨进病房之前,就已得到了茂生和京儿的提醒,只准对木琴讲好话,报平安,万不敢再让她费心劳神,于是,木琴听到的,都是村里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安宁了,茂林和茂响也相安无事了,还准备过些日子來看她呐,只是一时抹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前來罢了。 初时,木琴不相信俩人会这么轻易地和好,渐渐地,來人讲得多了,且都是一个口径,她也就半信半疑了,到了最后,木琴竟真的相信了,她还叫村人给他俩捎话,不用來医院看了,忙好自家里的活计,等过些天,自己也就能出院回村了。 因了心情好,病症也就痊愈得快。 在开完县委常委会的那天下午,杜县长和沈书记竟出人意料地结伴來到了医院,看望依然在医院里积极治疗中的木琴,这让木琴大感意外,又受宠若惊。 沈书记把近期杏花村里闹得不可开胶的群众集体上访事件过程及处理结果,简单地通报给了木琴,她才知道,村人都在瞒哄着自己,且哄得风不透水不漏的,好在事情真正有了个了局,木琴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刚又悬起的心,又安稳下來,她只是对处理结果中撤掉茂林职务一事,心存不舍,她说道,茂林只是一时冲动,也沒有啥大错,这么些年來,他干工作还是兢兢业业的,功劳不小呀,是不是处理得有些过重了,能不能保留他的职务,以观后效哦。 沈书记就笑木琴心太软了,他说,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替他着想,我不怪你,我站在大局角度上考虑,就不能对他客气了。 杜县长也说道,考虑到一个村子的长远发展,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是有利无害的,你就不要替他喊冤叫屈了,县常委会已经认可通过了这个结果,你就是想翻案,也翻不了了。 木琴决沒有想到,一个小山村的事件,竟然拿到了县最高会议上來讨论通过,足见事件本身连带出的震动和影响。 洋行本想在买车的当天,就把崭新的卡车开回村子,再使劲儿地炫耀一番的,看见木琴的样子,便临时变了卦,他说,这车虽是我贷款买來的,也有你的一大半功劳呢?要不是你给我撑腰打气,我也沒这个胆子呀,我要和你一起回村子,就让村里那些尖头怪们看看,究竟是谁人在干正经事呐,洋行在县医院里陪伴了两天后,木琴再也住不下了,她坚持着出了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3) 姚金方见木琴的心情彻底好起來,身上的病症也医治得差不多了,不用再担心因了村里休养环境差而发生病情反复,便同意了,临走,姚金方又给木琴开了一付药方: 人参肉桂(去粗皮,不见火)川芎地黄(洗净,酒蒸,焙) 茯苓(焙)白术(焙)甘草(炙)黄芪(去芦) 川当归(洗净,去芦)白芍药 嘱她回去后,将这十味草药挫为细末,每服6g,用水加生姜3片、红枣2个煎熬,随时温服,可温补气血,坚持服用完,病症也就会全好了。 茂生千恩万谢后,搀扶着木琴,坐上了洋行的新车,一行几人就这么风风光光地回到了村子。 当晚,洋行叫娘豁牙子杀了只老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盛在大瓦盆里,他叫柱儿相帮着,抬到了木琴家。 茂生见了,很是不安,他说,还是能下蛋的鸡,多破费可惜呀。 木琴也是不乐意,说,用不着这样啊!我也就好起來了,哪能吃你家的鸡呐。 洋行说,我也不是专为你炖的,就是想來搭个伙儿,叫几个人替我庆祝一下买车成功了,说着,他还叫柱儿去把人民、夏至和公章喊來,一块喝杯喜庆酒。 木琴说道,要喝喜庆酒,也得在你家里,叫振富叔操办呀,在这里,算咋回事嘛。 洋行回道,这酒就得在你这儿喝呢?要不是你给相帮着作主,我哪会到了今天呀。 洋行的话,说得木琴大为感动,她连道,也好,也好,就叫你哥再炒几个菜,把你们一小帮人叫在一起,互相启发启发,今后,你们都得选个落脚的营生儿,好一起帮衬着干起來。 茂生一头拱进了锅屋,手忙脚乱地炒了几个家常小菜,悉数端上了安放在堂屋里的地八仙桌上,他又把自家酿制出的黄酒拿了出來,给每人倒上了一大碗,说,今黑儿,咱爷们就敞开了喝,谁也不准捣鬼耍赖哦。 柱儿愁道,大爷,你还是杀了我算咧,这么一大碗酒,够我喝十天的,真要是醉死了,谁伺候我吔。 夏至跟道,叫你沒见面的媳妇伺候呗。 公章嬉笑道,谁知他媳妇现今儿躲在哪儿呀,兴许还在哪个老丈人家里吃奶耍呢? 京儿倒显得挺公道,他说,就叫柱儿喝半碗酒吧!剩下的,谁酒量大,就叫谁替喝。 人民起哄道,不行,今儿高兴,洋行的车买回哩,嫂子的病好哩,村里也安顿咧,是名副其实的庆贺酒,就是醉死,也得喝呢?谁不喝,就卡脖儿灌进谁的脖颈子里。 夏至和公章更是起哄损柱儿,说,这么大个人了,都到了娶媳妇生娃崽儿的年纪了,咋还装娇充嫩的,啥时才能长大吔。 这种拿腔拿调的教训口吻,惹得满屋子人一阵哄堂大笑,都嫌他俩充蒜装大,人模狗样起來了。 席间,几个崽子很是羡慕洋行,说他找到发家的门路了,自己啥时才能摸到路径哦,谈论到这里,崽子们便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來,嫉妒者有之,垂涎者有之,愁苦者也有之,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4) 洋行就嘲笑他们愚钝,说,现成的师傅就在眼前,你们不去磕头跪求,倒來眼热我这点营生儿,都迂死算了。 崽子们就齐齐追问道,谁是师傅哦。 洋行道,就是嫂子呗,我的车,要不是嫂子给我做主打气,哪就会飞到手里哦。 众崽子便一齐朝向了木琴,有央求的,有耍浑儿的,更有讲好话的,七嘴八舌地求木琴给自己出个抓钱的主意,木琴就笑,说我又不是财神爷,哪有那么多现成的银子给你们,还是得自己想法,茂生也道,想指望她,我家现今儿还能住在这么个破屋子里头么,不早就翻盖上新屋住上楼房了呀。 洋行说道,也不能这么讲,给出个金点子,比给一块金砖要强百倍千倍呐,金砖使完就沒咧,金点子可够赚來花不完的钱呢? 木琴就夸洋行好动脑子,叫其他几个人都要跟他学习,几个崽子已不是当年人事不懂就知道横冲直撞的野小子了,都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思想,木琴知道,不能再拿他们当吃屎娃儿了,更为重要的是,从这段纷扰的时日里,特别是躺在医院里的这些天,木琴开始冷静地重新审视着杏花村,审视着村里各色人等,以及围绕着这些人发生的前后故事,渐渐地,她看透了其中隐藏着的一些端倪。 以酸杏、振富为代表的老一辈人,已不能够主宰杏花村未來命运了,不久的将來,就要自然而然地退出杏花村的舞台,以茂林为代表的一群中年人,又似乎担当不起掌握杏花村发展方向的重任,从他们现有的心思和谱气上來衡量,似乎总是不能够让人放心,确切地讲,是不能够叫她放下心來,那么,真正能够挑起杏花村未來大梁的,就只有依靠年轻人了,常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既符合历史发展潮流,又为洋行等人目前的思想和行动所证实,他们有热情,有活力,敢冒险,敢闯荡,因为年轻,他们有资本,不怕输,又因为年轻,他们有思想,能跟上时代潮流的节拍,不会落伍掉队。 趁着高兴,木琴把南京之行讲述了一遍,她说,等过几天身子骨复原了,就抓紧跟南京藏厂长联系办厂的事,到时,少不了叫你们这些人当主力挑大梁呢? 几个人当然高兴,便大口地喝酒夹菜吆喝,他们还瞪圆了眼珠子,监督着谁喝酒耍赖,一旦逮住,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硬硬罚上几口,柱儿被硬生生地多灌了好几回,脸红若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红中泛着紫气,要不是木琴劝说,茂生阻拦,他恐怕早就醉死在饭桌旁了。 柱儿果真酒量不济,喝着喝着,到底是醉了,竟然当着满桌子人嚎啕大哭起來,好像心里有无数地委屈与苦楚,嘴里咿咿呀呀地讲说个不停,却又沒人能听清他在讲说什么? 茂生扎撒着两手急道,这是咋讲,这是咋讲哦,好好的,哭啥哩。 几个崽子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5) 木琴说,你们喝吧!也都悠着点儿,别真的喝醉了,我得跟柱儿到锅屋里说说话,他的心思,我懂。 说罢,木琴拖着尚还虚弱的身子,拉着柱儿一起进了锅屋里。 木琴让他坐下來,又让他喝了碗茶水,柱儿终于止住了哭声,但还在狠劲儿地哽咽抽搐着,一时半刻也安静不下來,直到洋行们喝过酒吃过饭,东倒西歪地出了院门,柱儿才算泄了酒劲儿,他软软地斜靠在土炕沿上,却沒有吐酒。 茂生又进到锅屋里,忙忙活活地给柱儿做了个鸡蛋汤,硬让他喝下了一碗,又让柱儿勉强吃下一块馒头,他才算放下心來。 木琴说,我知你的心思,心里有啥苦,有啥委屈,就跟大娘讲吧!我给你作主。 柱儿哽咽道,沒啥哦,我心里就是想哭,哭过了,也就痛快了,也就好了呀。 木琴拍着柱儿的肩膀头道,你在说假话给我听呢?你肯定是在愁苦,今后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吧! 柱儿再一次哭了起來,任凭豆大的泪珠子纷纷滚淌下來,挂在清瘦的脸颊上,他也不擦掉,就叫它那么湿漉漉地挂着,木琴把毛巾递到他的手里,让他擦把脸上的泪珠,柱儿突然抓住木琴的手,低低地说道,大娘,我想爹哦。 就这一句话,说得木琴鼻子一酸,眼眶里闪动着流动欲滴的泪花,在昏黄的煤油灯光映照下,晶莹透亮,木琴爱怜地拍拍他的头,说道,好孩子,大娘知道呀,你的难处,你心里的苦处,大娘都知呀,你也长大了,凡事都要想开了些,今后的路还长着呐,要好好走自己的路,这么些人都看护着你,都疼你,沒人嫌你,更沒人不管你呀。 柱儿回道,我知呀,大娘从沒嫌弃过我,可我也不能一辈子叫你们惦记哦,我也想单独去闯闯,难哦,沒地儿闯呀,说罢,又有串串的泪滴滚淌在脸面上。 木琴安慰道,别担心,等过些日子,我替你想法,咱柱儿从小就懂事,打记事起,就手脚勤快,能吃苦能耐劳,哪就会沒有了出路呐,大娘不信。 木琴的话,让柱儿放下心來,甚至还破啼而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擦着被泪痕弄脏了的花猫脸,说道,我信着大娘的话了,你叫我咋样干,我就咋样干,要是哪天我食言了,就不得好死。 木琴气道,咋说起这样的浑话了,今后再不准这样讲说,要是再叫我听见,我可不依你。 让京儿把柱儿送走后,木琴一直不大开心,她独自一个人闷闷地想心事,茂生招呼她上床睡觉,她还坐在八仙桌旁发愣发呆,茂生害怕她的病症又犯了,便赶紧上前,把她硬硬拽上了床。 此时,夜已深了。 喧闹了一天的山村似乎也疲乏了,早已沉浸在静谧的夜色里,随了轻微的山风松涛谱就的曲调,安然入睡,在经过了洋行引发出的震撼与惊叹中,村人们也都心神倦怠,随山村一齐进入了梦乡。 偶尔有几声犬吠,几声老人的咳嗽声隐隐传出,让尚未睡熟了的村人记得,山中的日月还在继续转着,还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纠缠着自己,还有那么多或顺意或焦心的事体等待着自己去应对,这么想着,便强迫自己赶紧睡去,不敢耽误了明天的农活,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6) 柱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强烈的阳光早已穿过花格窗棂,斜斜地射进了屋子,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画出了几个方块光团,直刺人的眼睛,柱儿刚睁开眼,立时又眯缝上眼帘,以减弱光团映射过來的强烈视觉刺激。 柱儿又躺了一小会儿,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的环境,他才慢慢地爬起身來,懒懒地穿衣穿鞋。 昨晚的酒喝多了,至今浑身酸懒,脑仁儿炸裂般地疼,脑袋里也如搅满了豆浆一般,茫然一片,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样喝的酒,喝了多少,他的记忆里仅剩了一些怎么也接续不上的碎片,断断续续的,理不清一个完整的过程,就连酒场是啥时散场的,人们又是怎样走的,他都记不起來了,但是,有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晰,就是木琴曾跟他讲说过许多话,还答应替他琢磨下一步的生活路子,具体的原话,他早已忘记,说过的话里意思,却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里。 穿好衣服后,他又愣愣地坐了半天,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几声,随后,就有急迫的食欲涌上了全身,胃里空荡荡的,像只干瘪了的气囊,收缩又扩张,有虚汗被强劲的伸缩力挤压出來,把油腻味儿极浓的衣裤粘贴在了瘦削的身子上,燥热一阵儿,又寒凉一阵儿,让他很不舒服。 他不想动身回家找饭吃,确切地说,他不想回家见到茂响的身影和嘴脸,自从茂响与满月结合成家后,他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这个家,疏远了视自己为性命的亲娘,有时,脑海里涌出这个想法时,他便觉得很对不起娘,是自己在蛮横无理地怨恨娘,怨恨娘狠心地撇下自己跟别人过日子,渐渐地,他这种自怨自责少了,心安理得的心思多了起來,酸杏讲说的道理,茂响许下的承诺,似乎并沒有按照当初每个人的意愿发展,茂响只顾了跟娘和好过日子,并沒有把他当一回事,特别是前段时间,茂响如疯狗般地与茂林争强斗狠,完全暴露出了一副凶、狠、硬的吓人架势來,柱儿原本单纯脆弱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理恐惧,也失去了往日浑然不觉的安全感,这个时候,他突然十分强烈地想念起亲爹喜桂來,因了当时年龄小的缘故,他对于亲爹的模样做派,并沒有留下多少的印象,但是,这种与生俱來的亲情因袭与血脉传承,给了他无法自控地追思和念想。 洋行什么时起床走人的,他一概不知,洋行总是早起晚归,在他屋里借睡的这么长时间里,柱儿早已习惯了洋行神出鬼沒的行为举动,想來,洋行一大早就开着新买來的汽车出去了,一想到洋行的汽车,他的心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的失落感,不知自己今后的生活根基在哪里,自己又如何应对现在这种无着无落无依无靠的日子。 正出神儿的时候,满月进了屋子,她看见柱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为吃惊,一叠声地问柱儿,咋的了,咋不回家吃早饭,是病了么。 柱儿沒情沒绪地嗡声回道,沒呀,昨晚在茂生大爷家喝酒喝多哩,不觉饿。 满月拽他道,家去吧!好歹也要吃上一点儿呀,你茂响叔也在家里等你呢?有话要问。 柱儿犹豫了片刻,很无奈地跟满月回到了家中,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7) 茂响坐在锅屋里的饭桌前,喝着茶,吸着烟,他从不像村里那些男人一样,见天儿叼着个旱烟袋,而是喜欢吸纸烟,刚开始的时候,他吸从山外商店里买來的三毛九一盒的“蓝金鹿”,后來,实在吸不起了,就四处寻找废旧的纸张,卷旱烟叶吸,家里的废纸张搜寻尽了,他就等钟儿和杏仔星期天回家时,要他们用完的作业本子卷烟叶,这种习惯,使他在村中公共场合里,在其他男人面前,便显得与众不同。 见柱儿娘俩进到锅屋,茂响热热地招呼柱儿赶紧吃早饭,他还关切地问道,咋來得这样晚哦,饭都凉咧,热热再吃。 满月一边麻利地给柱儿温早饭,一边回道,昨晚,柱儿到哥嫂家喝酒,想是喝大了,至今还难受呢? 茂响欣赏道,在他那儿喝酒,就要跟在自家一般无二才对,遇到啥饭就吃,遇到酒场就陪喝,这样才不生分呢?又问柱儿道,都跟谁喝酒哦,把你喝成这样子,今后要小心呢?不知自己酒量小嘛。 柱儿老实地回道,是洋行起的头儿,要在他家喝喜庆酒的。 茂响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呐,他随意地问道,你沒听说洋行是咋买來的车么,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也有心替你打算打算,要是能打探出个路子,咱也买辆车去跑运输,你的小日子红火起來,你娘的下半生也就有了指靠。 满月高兴地道,是哦,是哦,要是咱也能搞点儿营生挣点儿活钱的话,啥事都不用犯愁咧。 柱儿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子,想不到,茂响竟然破天荒地说出,要替自己设身处地思谋着活路了,他想也沒想地遮掩道,我也不知哦,他从不对我讲,只是一个人早出晚归地四处忙活,想是振富爷给拿的主意出的路子吧! 茂响略显失望,也失去了继续跟柱儿谈话的兴趣,他只身出了锅屋,步出了院落。 满月一边给柱儿端饭,一边唠叨道,抽空儿跟洋行好好唠唠,打探明白了,就回來讲,叫你叔也给你想法,跑跑门路,弄出个营生儿來做,挣些钱來,赶快给你娶房媳妇,我也就放心了。 柱儿不愿跟娘讲,他胡乱地扒拉了一碗稀饭,塞进肚子里一张煎饼,便起身拍屁股走人。 來到街上,他不知自己要到哪儿去,其实,也沒有地方可去,他想回洋行屋子里,还沒走到门口,就碰见人民急匆匆地迎面赶來,柱儿老远地喊人民,说昨晚让你给灌醉了,正要找你算帐呢?你就撞來了,说吧!想咋办吧! 人民嬉笑道,怨谁哦,要怨就怨你自个儿呗,米粒儿大的一点儿酒量,还敢捣鬼耍滑,不治你治谁呀,要不是木琴嫂子护着你,恐怕当场就要放倒你呢? 柱儿气道,你欺负人呢?我要跟酸杏爷告你的黑状子,说你见天儿整治我,叫他替我出气。 人民脚下不停地回道,现今儿,我爹正高兴得阳间事一概不问呢?找他也沒用。 柱儿追问道,咋啦!你家又有了喜事么。 人民已经走过去了,又转身回道,是哩,劳动來信了,我刚从木琴嫂子那儿拿回來的,说劳动在青岛提了干,现今儿成了海军军官,秋分也在石家庄当了志愿兵,俩人约好了,今年回家探亲过年呢?我这就是去给秋分家送信的,叫他一家人也高兴高兴,说罢,他转身一溜儿小跑地去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8) 柱儿愣怔了一小会儿,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儿,既有替劳动和秋分高兴的意思,也有因自己一事无成而失落的成分在里面,他忽地想起,昨晚木琴曾跟他谈说过,要替自己琢磨一条过生活的路子,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朝木琴家一步步挪去,他现在急切地想知道的,木琴要给自己琢磨出个啥样的路子來,能不能行得通。 木琴已经在家中躺不住了,正尝试着下到屋地上慢慢走动,想尽快恢复身体,但是,她的身子骨依然虚弱,沒走多大一小会儿,便气喘吁吁地靠在了床沿上,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來。 茂生像监工似的坐在八仙桌旁,一个劲儿地劝说她不用着急,慢慢來,木琴不听,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活动起來,看到木琴在反复不停地折腾自己,茂生由疼变急,由急变气,由气变火儿,劝说的声音也便由轻到重,由低到高,到了后來,竟然如呵斥娃崽儿们似的,敞开了嗓门儿吼了起來,他大声地指责木琴不听劝说,要是再累出了毛病,还要拖累得全家人跟着受累担惊呢? 俩人正这么闹着,柱儿进了院子,他以为俩人在吵架,便停住了步子,不敢冒冒失失进屋子,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退出院子好呢?还是不退出的好。 茂生欠身瞥见院中进退不得的柱儿,忙招呼他进屋,他说道,今早儿你大娘还惦记你呢?不知咋样了,叫我过一会儿去看看你。 柱儿进了屋子,回道,沒啥呀,就是出尽了洋相儿,惹他们笑话哩,刚刚碰见了人民,还在笑话昨晚醉酒的事呢? 木琴笑道,别听他们的,人分高矮胖瘦,酒分大小量尺,都一个酒量的话,就拿酒当水喝好了,也不用打井挑水了。 柱儿心里有事,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他言辞举止间就显得局促不自然,一副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样子。 木琴大概猜透了柱儿的心事,她问道,有啥事么,痛快地讲,别总是憋屈在自己肚子里,惹你大娘不高兴。 柱儿憨憨地笑笑,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说不出來。 木琴笑道,你不讲,我也能猜得到,是不是想來问,昨晚答应替你琢磨生活路子的事呀。 柱儿立时羞红了脸面,单薄的身子扭动了几下,算是默认了。 木琴说,昨晚,我半宿沒睡着,就是替你琢磨这事的,想來想去,觉得你现今儿不能等靠得时间太长了,得立马盘出个生意來,赶快安顿下着落才好,要我看,你就在咱村里搞起个小卖店吧!村里至今还沒个买卖的地场,弄点油盐酱醋的,都得候到镇上逢集时,才能出山买來,费工夫不说,也不方便,等你搞起这个门面來,除了出山进些日常货物,还可以收购一些土特产出山去卖,咱村有千把口子人的日用消费,想來生意不会错的,也担不了多大的风险,正适合你來做。 柱儿的小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也只是一小霎霎儿,便又黯淡下來,他低声道,好是好,就是沒有地场开门面,也沒有钱进货呀,再说,我从沒干过这样倒买倒卖的营生儿,怕撑不起这个摊子,要给你丢人现脸呢? 木琴鼓励道,我不是讲过嘛,要跟洋行学,就学他的闯劲儿,你不去闯闯,咋就知自己不行,关键是自己要有信心,还要掌握个公平尺度,有啥麻缠事,我给你撑着,沒事呀,这门面的事和先期资金的事,我也替你考虑好了,振书叔家有栋闲宅,借住给了人民结婚用的,现今儿,人民自己也盖了新屋,搬出去住了,这宅子还闲着,至今还沒用呐,我出面替你盘下來,买也行,借也好,租也成,就在那儿开卖店,这店面又临靠着大街,顶好的一个地势,不用就浪费了,钱的事,我得跟你家里人商量商量,先叫你茂响叔拿出点儿來,各家再帮着凑凑,也就够了,进货的渠道,我通过镇里的熟人帮你联系,再叫你四方叔和银行叔帮衬着,也就不愁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一)(9) 木琴轻轻松松地说出了一大堆话,好像这开店的大事就如小菜一碟,已经热气腾腾地端在了柱儿眼前。 柱儿忽地一阵感动,眼里扑簌着一团泪花,他诺诺地回道,大娘,就听你的,就听你的,你说咋样做,我就咋样做哦。 茂生一直沒有吱声,直到柱儿走了,他才对木琴说道,你有这样的好想法,咋不早讲哦,要是叫咱京儿也干这营生儿,就不用叫娃崽儿日夜焦心,找不到活路哩。 木琴就笑他小心眼儿,说,柱儿这孩子身世苦,又单薄无助的,得赶紧安顿下他,积攒下俩钱,成个家业,才是顶要紧的,他可是最急的,等米下锅呐,这样,也省了满月和茂响的心事了,京儿不用愁的,还有那么多的大事,等着他甩膀子去干呐,就怕他本事小了,承接不了啊! 茂生不乐地回道,还能有啥大事嘛,不看他见天儿逮兔子套狼地满世界瞎折腾么,连点儿收久都沒有。 木琴道,过两天,我就去邮局,给南京挂电话,叫藏厂长派人來考察联合办厂的事,这事要是成了,用的人就多,恐怕全村人上阵也不够呢? 木琴的话,听得茂生渐渐有了喜色,他不再因柱儿开店的事揪心烦恼,甚至盼着木琴快点儿好起來,巴不得现在就去打电话,立马就把藏厂长拽來安厂子。 接下來的几天,木琴在家里召集村干部开了两次会,主要是对还沒來得及通报的南京之行欲意联合办厂的事进行商讨,商量來商量去,多数人都觉得这是个大好事,咱有杏林,南京有技术有销路,还愁杏果的销售嘛,关于建厂的资金问題,也商量出了一个大致思路,就是走集资入股分红的路子,要是还凑不足的话,就轻车熟路地走贷款的路径。 振富一下子看到了其中蕴藏着的商机,便极力鼓动那些心存顾虑的人同意这个方案,他说,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吔,甭顾虑修路时的集资至今沒还清,只要有了这么个厂子,不出一年,就能连本带息地把集资全退回到各家各户,到时,就等着沾着唾沫星子点票子吧!有了他的鼓动和劝说,村两委会议顺利地通过了这个方案。 木琴沒有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久违了的好心情,又回到了身上,她拍板儿道,咱就这么定下了,我明儿就去跟藏厂长联系,叫他尽快來人考察,赶在开春儿前,把厂子建起來,也误不了明年杏果下树的时辰。 当晚,再次燃起了信心和热情的木琴來到酸杏家,她先把准备跟南京联合办厂的事讲说了一遍,又把柱儿要开店的事说了,征求他的意见和看法,毕竟柱儿是贺家的人,而酸杏又是贺姓人家的掌舵人,至于茂响和满月两口子,木琴并不担心他们会阻拦,她甚至还要逼迫茂响,为柱儿吐血出力呐。 酸杏当然同意,他高兴地说道,钱的事,茂响不愿出的话,我就替他出大头儿,要是还不够的话,我出面替他筹借,不用你劳神儿哦,你只管一门心思地搞办厂的大事,我支持呢?他又说道,振书那边,也不用你出面,我这就去跟他商议,借用不如租用,屋钱两清,也省得日后再生出啥麻缠事來。 木琴感到了一身轻松,似乎身上的病症完全好了,久已不再的机敏和活力统统复活,再次激荡在她的肢体脑干里,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1) 杏花村已经步入了一九八五年的冬季。 这个季节,应该是寒风呼啸漫天飞雪的银白时光,但是,今年的冬雪却姗姗來迟,在接近小寒的时节,才开始稀稀落落地降下了一些雪來,却不大,薄薄的一层,仅仅将地表覆盖住。 沟畔高坎间,就有黑魆魆的冻土裸露出來,与四周山坡上獠牙利齿的灰白色山岩遥相对望,似在嘲弄着愈來愈暖和了的冬季,嗤笑它早已失去了往年的凛冽和严寒,连漫山遍野的树木枯草,也如剥净了衣衫的人儿,赤身裸体地站立在朗朗晴光之下,羞涩地來回摆动着光滑的身子,慌乱地遮掩着与时节不相协调的隐秘羞处,却偏偏就遮不严掩不住,无奈地让这些冻土、山石们敞开了胸怀,尽情地嘲弄着,嗤笑着。 就在这么个景致里,杏花村迎进了一辆稀罕的白色“上海”牌小轿车,木琴家也终于等來了一位稀罕的尊贵客人。 木老爷子在村口就下了车,他细细打量着四周高峻绵延的群山,以及眼前这个松散不整的小山村,难以想象,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会在这么个山旮旯里,度过了十六年的青春时光,到底是什么样的勇气和力量,能够驱使她心安理得地居住下來,又是什么样的信念和魔力,让她回绝了家人好意地劝说和挽留,毅然决然地再次踏进了这个山窝窝里,木老爷子不敢多想,也想象不出來,要是让自己在这里生活上一年半载的,会不会还能够继续呆下去。 他裹了裹身上的黑呢子大衣,拄着手中乌亮的手杖,向村里行去,白色“上海”牌小轿车便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前行,慢慢地向村中滑去。 刚进村子,就看见一个人在低矮的猪栏里起粪,虽有寒风不时地袭來,他却衣着单薄,脑门儿上挂着一层热汗,是茂林。 木老爷子礼貌地打招呼,询问木琴家的居处,茂林抬头见到这么一位衣着高贵气度不凡的老人,吃了一惊,他忙问,是哪家的客呀,木老爷子又重复了一遍,茂林已经听说了村里要跟南京联合办厂的事,猜测他肯定是前來洽谈业务的人了,茂林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里起粪的铁锨,说道,不远呀,就在后面住着,我带你去吧!在茂林的引领下,木老爷子与身后的轿车來到了木琴的家门口。 金叶正坐在大门口,一个人玩耍着,见到有生人來到门前,她便抿紧了小嘴,好奇地盯看着,茂林叫她家去跟奶奶说,有贵客來哩,金叶刚要往门里跑,正巧茂生走出了院门,一看见木老爷子站在自家门前,茂生大喜过望,他一时激动着急,竟然不知说啥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呵呵”憨笑,金叶早已经跑进了院子,带着童音一叠声地喊道,奶奶,奶奶,客來哩,家里來客啦! 木琴赶出院门的时候,茂生和茂林正从车里往外拿东西,木老爷子站在一旁,东瞅西望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景色,木琴见到了父亲,自是欣喜,忙往院内谦让,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2) 茂林似乎怕敢见到木琴,一见她出了院门,他立时低下头,把几个包裹小心地堆放在门沿旁,就要转身溜走,木琴眼尖,自然瞥见了要走的茂林,就喊他一齐來家喝茶,茂生也往家里谦让,叫他进來坐坐,茂林回道,不哩,不哩,你们有话唠,我也正忙着起粪呐,改日吧!说罢,慌慌张张地走了。 进到家里,木琴问父亲,怎么是自己一个人來了呢? 木老爷子一把揽过围着自己乱转乱瞅的金叶,狠狠地亲上一口,他又把她搂在怀里,才回道,藏厂长很重视跟你们的合作,特意派來了一位副厂长和一名工程师,他们说天色已晚,又怕打搅了我们父女爷孙见面,就先在镇上的供销社饭店住下了,明天再來正式考察。 木琴很是不安,说道,这不是慢待客人了么,不行,我得赶去陪陪他们。 木老爷子摆手道,沒事的,他们心意诚恳,要是拂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反而不是美事了,你只在村里迎接他们就行了,他们也不太看重这些琐碎的礼节俗套,说罢,木老爷子把司机打发回去,叫他明天一早儿把俩人直接拉來就行了。 木老爷子对山里人家的所有物件摆设都很好奇,屋里院内地仔细探看,甚至,他对锅屋里的土炕也发生了兴趣,一直在琢磨,这大冷的天气,炕面上怎会是热的,在茂生详细地解说下,木老爷子才弄明白,原來,这土炕与锅灶是相通的,一日三餐地生火烧饭,烟火均从炕洞穿过,土炕自然就整日整夜地烫热,若是三九严寒,睡觉前再加一把柴草,炕面便一直滚热到天明,屋内也温暖如春,一旦到了冬季,家家的老人幼娃儿便悉数搬到土炕上蜗居睡觉,异常地舒坦适宜,木老爷子直夸山里人聪明,有生活智慧,小看不得。 早在给南京藏厂长挂电话的同时,木琴也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已与藏厂长联系过了,答应过些日子就來杏花村考察项目,若是父母亲想來看看的话,就随车同行,回到家里,木琴跟茂生说起老父亲要來,把茂生急得够戗,茂生说,这咋办哦,爹要來,连个住的地场都沒有,屋里又冷,他在城里用惯了暖气,怎能受得住咱这儿里里外外的清冷风寒呀,木琴沒当一回事,说就在锅屋里住好了,又不是长久住下來,只是几天的工夫,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 经过了前次的南京之行,茂生已经把木老爷子当作了亲生父亲一般待,甚至,对他的好感,超过了早已不在人世的亲生父亲,他怎会忍心叫木老爷子住在乱如猪窝的锅屋里,因而,他立即行动起來,把锅屋里的墙面重新泥抹了一遍,还弄來石灰水,细细地粉刷一新,他又极为罕见地给锅屋吊了顶棚,锅灶重新盘过,土炕重新修过,又到镇子上买來花纸和亮油,把炕面糊成了花面,上了好几遍亮油,锅屋里的所有零碎物件全部被收拾出去,连柴草也不留,全归整到院子里,锅屋里只剩了必备的生活用具,他又挖來封冻如铁的黄泥头儿,烤软了后,夯平了原本凸凹不平的屋地,门窗也重新修钉过,涂了蓝汪汪的油漆,至此,整个锅屋里大放异彩,不像是烧火做饭的地场,倒像是一间山里人家高等的新婚洞房,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3) 钟儿和杏仔回家过星期天时,几次要赖到锅屋里过夜,都被茂生轰了出來,他说,你姥爷住过后,才能轮到你俩呢?他一天不來,谁都不准进到里面胡糟踏,弄脏弄乱了,还得费劲儿收拾,甚至一家人吃饭时,他也不准在锅屋里吃,全挪到清冷的堂屋里,木琴就嫌茂生太小气了,眼瞅着舒服的地方不用,却一家人沒事找罪受,到底是人敬着锅屋,还是锅屋为人服务呀,茂生充耳不闻,依然固执地坚持己见,决不退让半步。 茂生在院子里忙活着杀鸡摘菜,准备晚饭,木琴一边烧水,一边陪着木老爷子拉家常,这时,京儿带着钟儿和杏仔吵吵嚷嚷地拥进了院落。 今天恰好是星期六,钟儿和杏仔回家过星期天,一群学生崽子在回村路上,见到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车开了过去,崽子们都沒有见过这种奇形怪状的车子,便胡猜了一路,到底也沒有说准这究竟是个什么汽车,在村口,赶上了到镇医院看望叶儿后也往家里赶的京儿,俩人就像喜鹊似的讲说给京儿听,让他猜猜是个什么车子,京儿早在第一次进市里卖杏时,就见过的,而且,他也在半路上见到了这辆开得飞快的小车,他就告诉俩人说,是轿车,钟儿不信,说是个客车,只能坐人,不能拉东西,杏仔说是卧车,那么矮的车身,人在里面哪能坐得住,恐怕只能躺在车里才行呐,仨人互不服气,相互指责对方瞎编乱猜,就这么一路吵吵嚷嚷地进到了院子。 见到茂生正在热气腾腾地烫鸡剖膛,杏仔和钟儿还以为他是在忙活着招待他俩的,便齐齐地围在茂生的身边打转转儿,俩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是鸡砖好吃还是鸡脯肉好吃,是鸡肝粘牙还是鸡血粘牙,茂生擦擦手,说,快进锅屋去,见见你姥爷,仨人还沒反应过來,就被茂生一股脑儿地推进了暖和的屋子里。 木老爷子正怀抱着金叶,一边给她剥着水果皮,一边跟木琴说着知心话,猛然间,见锅屋里拥进了几个毛头小子,立时把屋子塞得满满的,只见人影晃动,到处都是手脚脸面,弄得他眼花缭乱。 茂生笑着道,爹呀,这些都是你的外甥呢? 说着,他就一一指给木老爷子看,还叫娃崽儿们喊姥爷,京儿叫了一声,钟儿叫了两声,杏仔竟一气儿喊了响响的三声姥爷,叫得木老爷子眉开眼笑,掴掴这个,拍拍那个,喜欢得了不得,他回身从地上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大堆衣服,每人一套,讲明了都是哪个舅哪个姨给买的,让他们试试大小,可否合身,他又拿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点心,叫娃崽儿们品尝,小小的锅屋里顿时像开了一锅沸水,惊叫的,蹦跳的,比试的,各种声音顶出了小屋,萦绕在山村院落里。 木琴止住欣喜欲狂的崽子们,叫京儿去把亲家酸杏请來,叫钟儿去喊振富和胡老师,杏仔去喊振书和酸枣,叫他们一齐來陪老爷子坐坐,说说话,喝顿暖酒,茂生嘱道,顺带着也把你茂林叔叫來吧!你姥爷來时,还是他帮着引领來的,到了门口,也沒能进家來坐坐,木琴说,要这样的话,就先别喊茂响了,等过天再说。 京儿仨人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此时,茂生家的小院里热气蒸腾,开始飘散出浓浓的菜香,一年中,只有过年时节才能有的祥和热闹气氛,渐渐罩满了茂生家的农户小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4) 当晚的席面上,气氛虽是情深意浓,热烈得紧,舒心得狠,但是,木琴还是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不应该把酸杏、振富和振书仨人叫到一起吃酒,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有些后悔。 按木琴的本意,老爷子千里遥远地來一次山里,应该叫村里有些辈分的人來陪陪,他们年纪相仿,生活阅历又各不相同,既是出于对老人们的尊重,又可以满足父亲对山里人生活的好奇心,还能拉近村内各方代表人物的感情,一举多得,事后,她发觉,自己的这个心意不仅沒能实现,反倒愈加暴露出村内各方势力之间日益加深了的矛盾隔阂,幸亏茂林沒有到场,若是他再來了,恐怕席面上就不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而实则暗波涌动了,肯定会掀起一番波折的。 酸杏等人到齐的时候,茂林还是沒有露面,茂生就叫钟儿再去跑一趟,钟儿回來讲,茂林叔说家里有事,脱不得身,不能前來了,还顺便让他带來一坛子自家酿制的老黄酒,叫老爷子品尝,改日,他再來陪老爷子吃酒说话,茂生有些过意不去,他还想亲自去喊他,被振富拦住了。 振富说,茂林是觉得沒脸面來呢?不來也就罢了,一來就要搅合事体。 振书回道,也不能这样讲哦,茂林毕竟年轻了点儿,脑壳儿一时发热,才弄出这些事体,人还是不错的,沒啥坏心眼子。 振富还要接话,被酸杏阻住了,酸杏斟酌着说道,不來就不來吧!想是家里真的有事呢?听说他家的老母猪就要下崽儿哩,脱不得身也是有的。 总算把这个话头儿截下了,众人都陪着木老爷子拉扯一些村中的历史,以及村内的逸闻趣事,场面才渐渐热闹起來。 初时,因了木老爷子对山村旧事以及木琴來村居住经历的关注和好奇,引得众人热热地讲说着这一段那一块的往事,每个人都心情顺畅,兴致盎然,渐渐地,随了几碗热酒下肚,酒劲儿上涌,脑子便活络起來,嘴巴也把不住门了,话題被慢慢引领到眼面前的一些杂务事上來。 先是酸杏借着酒劲儿,把柱儿要开门头办商店的事说了,他告诉木琴道,资金已给筹得差不多了,振书哥也愿意帮忙让出那间闲宅,算是租用的,一年一结帐,紧紧手的话,年前就可以开业了,木琴还问道,茂响肯出钱了么,我跟他讲了,开始不大情愿,后來还是痛快地应下了,酸杏笑道,出哩,占了资金的一小半,也足够呀。 他俩的对话,把振富弄愣了,他的小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着,一心想插句言,最终还是狠心忍住了。 他天边儿里沒想到,自己思谋了好几年的美事,竟然被木琴和酸杏等人不声不响地合伙推让给了柱儿,而且,振书也抢先插手了此事,他心下很是不舒服,但也不好当面表现出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5) 他随和着众人,大大地渲染了一番柱儿的不幸身世和度日的艰难,说这样的好事就得让给柱儿呢?咱不齐心协力地帮衬他拉扯他,还能等谁人上阵哦,他还当场表示,就叫银行在供销社多帮衬着柱儿,一有个紧俏货物便宜商品什么的,就先尽柱儿拿,不能便宜了别人呀,好像银行在供销社里是个什么大官,权力有多大似的。 振富的话,分明是话里有音,银行和四方共同承包了供销社饭店,至今已一年有余,俩人齐心协力地操办着饭店,早已使店里的经营大有起色,俩人还计划着再怎样扩展经营项目,拼命地往大里发展,平日里,村人提说此事,都把二人相提并论,就如同说书人在讲说杨家将时,顺口就是孟良焦赞,从沒有个你前我后你高我低之分,但是,振富今晚的话里,却独独撇了四方,单单提说银行,这就让振书听后心里怪怪的,心气不顺。 几个人接下來的言谈神情中,就发生了许多细微地变化,酸杏、振富、振书仨人之间,沒有了初时的坦诚与热切,相互间的提防和谨慎,就随处可见,只有茂生和酸枣浑然不觉,他俩依然如旧地提说些话头儿,跟着聊说一些话題。 事后,木琴也独自进行了认真反思,她觉得,自己的错误早在一开始叫京儿去请众人时,就已经犯下了,试想,当晚请來的虽是些长辈,也是各门里各帮派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身份所代表的身后利益却各不相同,早已不像先前那样互相兼纳包容,酸杏既是代表了贺姓人家,又明白无误地站在了木琴一边,设身处地地为木琴着想,替她排忧解难,振富代表了大部分李姓人家,却又脚踩三只船,与振书是本家,又与茂林硬顶相搏,还要跟酸杏、木琴睦邻友好,同时又揣着自家小算盘,心思复杂得让人搞不清闹不明,振书暗地里支持茂林跟木琴、振富等人闹生分,却又是酸杏的亲家,并有自己的另外打算,这样一群人坐在了一起,怎么会有好场面。 好在几个人都是在大风大浪里历练出來的,自然不会像青头毛小子们那样,一个不高兴,说翻脸就翻脸,说恼人就恼人的,他们都能够沉得住气,压得下光火來,面和心不和地应付完了酒场,便都强装欢颜地拱手道别而去。 夜里,钟儿和杏仔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直赖在锅屋里不走,听大人们清谈,直到困得眼睛睁不开,眼皮子直打架了,俩人还在努力坚持着,茂生看出了俩人的心思,说这面土炕太小哩,人多了睡不下,你姥爷也歇息不好呢?说着,就要往堂屋里轰赶。 木老爷子道,不用,不用,就叫他俩跟我一起睡吧!这屋子暖和,小心冻着了,我喜欢这俩孩子,有些话还沒有时间问呐。 俩崽子巴不得这一声,俩人哧溜地窜到了土炕上,躺在鲜艳整洁的炕面上再也不肯起身了。 木琴见状,便笑道,也好,就叫爸好好地给他俩上上政治课,教育教育他们做人做学问的道理,省得见天儿跟野马驹子似的,不知学习,只知道四处懒散撒野。 茂生不好意思拂了老爷子一片好意,他瞪了几眼炕上的俩崽子,嘱咐了几遍不能胡闹不能妨碍了姥爷睡觉的话,便与木琴回到堂屋里睡下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6) 王副厂长和王总工程师果然如木老爷子说得那样,不太看重乡下的礼节俗套:“二王”一下了车,还沒喝口水,连屁股都沒坐热,就急着要到杏林子看看。 木琴当然要尊重客人们的意见,她就与村干部和京儿等几个技术组的崽子一起,领着“二王”出了村办公室。 一边走着:“二王”就被村内院落间疯长着的杏树吸引住了,俩人不时地沿街停下脚來,察看果树的长势,冬剪的质量,以及明年着果的胚囊状况等,大半个上午过去了,还沒有走出村子,木琴等人也不着急,耐心地陪在“二王”身边,详细介绍杏果的管理情况和往年的实际产量:“二王”似乎并不重视干部们的介绍,他俩更愿意奔赴到树旁细瞧,或是爬上树身实际察看,木琴等人见此情景,便慢慢地闭上了嘴巴,由着他俩跑前退后上下攀爬地忙活去,她心里却是一点儿底也沒有,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咋样想的,会不会愿意跟村里合作。 一个大上午的工夫,一群人终是沒能转出村子,只在村中的院落间转悠了好几圈,直到中午饭的时辰到了,他俩才被木琴劝说着,回到了家里。 有了上次在南京藏厂长那里的经验,木琴以为招待外地客人,一定要大口喝酒,大腕吃肉,最好是把來人灌成一滩烂泥儿才好,只有这样,才能让客人满意,也能成事,于是,木琴嘱咐茂生认认真真地准备一桌酒席,茂生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來,还拉來了几个妇女搭帮手,煎炒烹炸地忙了一上午,终于弄出了一桌酒席,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在山村里却是顶顶上乘的饭菜了,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粥汤凉热齐齐地摆满了席面,茂生还特意用青萝卜炖出了一大锅野兔子汤來,木琴又把洋行等几个年轻力壮又有酒量的崽子悉数安排在堂屋里候着,一旦喝起酒來,就学藏厂长的法子,來个车战,摆出了要把“二王”灌醉了的架势。 谁知,一坐到饭桌上:“二王”竟然不再像刚才那么热切,眼神里飘散出异样的目光,统统默不作声了,这让木琴等人大为惊讶,以为自己哪些地方想得不够周全,慢待了客人。 王副厂长笑着问木琴,你村里挺富裕的,这么一大桌子好饭好菜,在我们那里的农村也是做不出來的,临來时,藏总还一个劲儿地告诫我们,山村贫穷得很,不准给你们添麻烦的,看來,也不像他说得那样惨呵。 木琴一下子听出了王副厂长的意思,她顿时后悔莫及,不知怎样跟他俩解释才好。 正尴尬间,院子里响起金叶的哭叫声,口口声声要鸡肉兔肉吃,就听茂生哄道,别急吔,等客人吃过咧,就先济你吃哦,金叶哭道,等吃过了,肉就沒哩,哪儿还有我的份儿呀。 王副厂长脸色大变,他忙对了木琴直作揖,说道,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都是我想多了,见谅,见谅,他又说道,就让孩子上桌先吃吧!小孩子,不按饭时吃,要影响长身体啊!他不由分说,出门就把金叶抱到了桌子旁,又是替她夹菜,又是给她盛汤的,竟然反客为主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7) 木琴把烫热的黄酒倒进碗里,谦让道,山里人家,也沒有啥好酒好菜的,将就着喝碗自酿的黄酒暖暖身子,江南人到了北方,受不住冬里的风寒,别冻出感冒來。 “二王”一律推开面前的热酒,齐道,不行,不行,我们有规定的,工作时间一律不准喝酒,要是喝了,就要违反厂规厂纪,就要扣罚工资奖金的,严重的,还要辞退开除,我们也是出來替人打工的,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我们养活呐,可不敢犯这样的错误。 无论木琴等人怎样谦让:“二王”终是一口酒也沒有喝,反倒对着那锅兔子汤來了劲头儿,俩人整整喝下了一半的汤水,急得堂屋里的几个崽子如热锅里的蚂蚁,憋了一肚子的劲儿,硬是沒有使出來。 木琴看出了“二王”的心思,她不再弄虚使假,反倒坦然地招待着“二王”,详细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包括劳力状况、资源分布、村落位置、交通条件、经济现状等等:“二王”听得非常认真,一直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着。 午饭过后:“二王”也不休息,让木琴带着走出了院子,继续察看杏林,害得几个准备陪酒的崽子连午饭都沒有吃上,空着肚子跑前跑后地陪伴着。 接下來的几天:“二王”便早早地从镇子上坐车进山,又直到很晚才乘车回饭店住宿,在镇子里,他们不叫任何人陪伴,说这样自由自在地很好,也不用牵扯村人的精力。 木琴不放心,专门叫振富跑到饭店里,叮嘱银行和四方,夜里一定要照顾好客人,木炭热水要备足,客人有啥要求,一定要想办法满足,振富沒有跟四方讲,单独交代给了银行,他还挺郑重地转达木琴的原话,就是不准叫他在外面张扬:“二王”是來杏花村投资建厂的老总,连四方也不准讲,银行纳闷道,讲了不是更好么,更能显出咱村的威风,振富不耐烦地回道,我哪知道吔,你木琴嫂子既是这样嘱咐,自有她的道理,只照做就是,银行还是糊涂着,说跟四方哥讲也沒啥儿吔,又不是外人,有啥不放心的,振富恼道,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吔,照做嘛,银行疑疑惑惑地应下了。 看來:“二王”对杏花村的杏果资源很是满意,在考察期间,俩人还有意无意地进到一些农家院落里,表面上是对山里的生活好奇,其实是在查看村人的真实生活状况,以此來考证村人是不是真诚,有沒有哄骗自己,当时,木琴等人沒有意识到这点,还笑他们在大地方呆腻了,专门跑到山沟沟里寻稀罕呐,对“二王”來说,这个考证十分必要,寻求一个长期的合作伙伴,沒有一种真诚和良好的信誉作保证,是很难在今后合作中取得更多更好的经济效益的,特别是在远隔千里的陌生地方,跟陌生人做生意,还要投入大笔的资金和大量的技术设备,对于一个成功企业來讲,是一个大手笔,一个大胆略、大气魄,不谨慎小心些,就会给企业带來不可挽回的损失。 最终,他们初步拟定下了合作计划,也选好了厂址,就安放在村前靠近东山的坡岭上,十五亩的地场,这里靠近南大河,水源丰富,阳光充足,又通风洁净,沒有任何污染源,至于厂子的建设问題,待回总厂汇报审批后,再叫王工程师前來详细指导,要争取赶在明年五月杏果成熟之前全面竣工,并投入运营,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二)(8) 木琴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临走那天,木琴拽住“二王”,恳求道,來了这么些天,一直沒有喝顿酒,实在过意不去呀,一定得尝尝山里人自家酿制的黄酒,这种酒虽是土些,在城里却是喝不到的。 王副厂长终是被木琴说服了,他对王工说,只要咱俩考察的意见一致,相信藏总不会随意改变的,要我说,咱俩就提前喝这顿酒,给人家木琴支书吃颗定心丸吧!要是好喝,咱再带些回去,也让总厂里的酒仙们尝尝,免得他们背地里说咱俩吃独食,说得众人一片哄笑,个个好生欢喜。 当晚,茂生穷尽所能,又摆出了一桌酒席,因为有了俩人的应允,这酒便喝得发了疯,洋行等崽子们把憋了几天的酒劲儿全使了出來,一心想要灌倒他俩,他们耍尽了小聪明,使尽了小伎俩,谁知,王工程师滴酒不沾,沒法灌他,王副厂长的酒量却又大得出奇,任是谁人敬酒,全都來者不拒,他还跟一群陪酒的人施展开惯常的伎俩手段來,竟然把陪酒的人灌了个人仰马翻,吐酒的吐酒,逃遁的逃遁,无一人敢坚持到底。 临走时,王副厂长也是醉眼朦胧了,他对木琴结结巴巴地道,你知道我为啥敢拍板定案吧!你占有的资源仅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这里环境好,沒污染,另外,我更看重这里的人真诚可信,在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惨痛教训的。 木琴就一直感谢他俩的关照和帮忙,为村人找到了一条脱贫致富的路子。 茂生还把两坛子黄酒和几只野兔子放到了车里,他说,看你愿意喝黄酒,又喜欢吃兔肉,就把这些带回去,叫家里人也尝尝,等啥时再來,我还给你们炖兔汤喝。 王副厂长高兴地接受了,他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匝钱來,递给茂生,说是算他买的,茂生说啥也不接,说这都是山里的土货,又不值几个钱,咋能要你的呐,王副厂长就坚持给,说你要不收这钱,再好的东西,我也不要了,为此,俩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胶,木琴对茂生道,你就接了吧!來日方长呢?茂生这才犹犹豫豫地接下了,他又转身跑回屋里,搬來了一坛子黄酒,说家里沒有酒坛子咧,要不,还能装上几坛子的,算是搭送的吧!说得“二王”眉开眼笑。 短短的几天接触,杏花村给了木老爷子意想不到的好感,他似乎仍然不能明白,宝贝女儿为什么宁愿舍弃大都市的优厚生活条件,非要回到这么个小山村里來,不过,从心里讲,即便连一生都是在南京度过的他,也深深眷恋上了这块既生养着贫穷苦难的岁月,又生养了这么一群憨厚赤诚的人们的小地方。 临上车,木老爷子依依不舍地拉着木琴的手,走到一旁偷偷地道,琴儿,这几天來,我也大体看出了一些事情,你的日子过得很不轻松啊!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希望就在前面,要好好珍惜呀,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不用硬挺着,伤害了身体,就回到南京來,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过一些时间,我还会再來看你的,记住,孩子们都是好孩子,特别是钟儿,有理想,有个性,将來考大学,就报考南京大学吧!你嫂子就在那所大学里任教,会教育他成人成才的,你放心啊!说得木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直想掉眼泪。 白色“上海”牌小轿车载着几个人,轻快地绝尘而去,木琴及送行的村人挤满了村前出山的路口,直到看不见车子身影了,村人依然沒有散去,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1) 联合办厂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王副厂长与王工程师回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俩人再一次坐着那辆白色“上海”牌小轿车回來了。 据王副厂长讲,他俩回去后,就跟厂领导班子进行了全面汇报,藏厂长经过慎重考虑,拍板定下了这个项目,并指派他俩再次前來,详细商谈建厂的诸多事宜,包括正式合同的签订和新厂房的筹建等,同时,还授权王工程师作为南京厂特派代表,全面负责杏花村分厂的所有技术、质量、运营及财务等方面的监管,也就是说,根据合同规定,王工程师既是南京总厂的首席代表,又是杏花村分厂的总监工。 因为王副厂长一直称呼他为王工,村人也都一律喊他叫王工,他的真实名字,反而埋沒了,即使多年以后,仍有绝大多数的村人仍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就如秦技术员帮助杏花村人完成了杏林管理一样,人们只知道有个秦技术员,却不知他的真实名字。 王工属于“老三届”,文化大革命时,作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到了东北的北大荒,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才搭上了恢复高考的头一趟列车,终于圆了少年时的梦想,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了南京城里的家,被分配在一家技术科研所里,工作了多年,终因自己的所学不能派上用场,王工便毅然辞职下海,被精明的藏厂长高薪聘了过去,掌管总厂的技术大权,这次,藏厂长派他前來监管杏花村分厂,足见藏总对这个新建分厂的重视程度。 因为在北大荒生活过,王工对困苦清贫的日子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因而,对尚处于贫穷落后的杏花村,他便有着不同于一般城里人的认同和理解,应该说,王工的任职,是杏花村的幸运,是杏花村人的运气,更是木琴的福气,这一点,在他刚到村子里扎下营盘时,便显示出來。 在正式签订了合同,并对新厂在土地征用、规划、建设等方面协商妥当之后,王工提出了一个令杏花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是输入电路。 王工跟王副厂长商量道,村子一直沒有电路,新厂投入运营是不现实的,从现实的角度來看,只叫村子单方面负责此事,恐怕困难颇多,能不能由总厂划拨一笔资金,与村子共同架设起线路,这样,既能保证新厂的用电,又能为村人做件好事,更能减少新厂单独架设线路带來的不必要的消耗,一举多得的事。 王副厂长犹豫了半晌儿,说道,不知木琴是怎样的态度,要是完全指靠着总厂,额外的费用太大了,恐怕是通不过的。 “二王”就找木琴商议此事,这是个借鸡下蛋的美事,木琴当然高兴,她当场承诺道,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多解决一些实际费用,尽量减少总厂的额外支出,她的答复:“二王”很是满意,他俩也从中看到了杏花村人在合作上的诚意。 王副厂长还说,这件事,你就尽快地跑着联系,我一回去,就尽量多做做工作,争取总厂给予最大限度地支持和协助,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2) 在王副厂长临走之前,木琴带着俩人到了镇上,找到了杨贤德,全面汇报了跟南京联合办厂的事情。 杨贤德一拍大腿,直埋怨道,木琴呀,木琴,这么大个事体,咋不及时跟镇上汇报呐,这是咱北山镇创出的又一个硬梆梆响当当的名牌呢?在全县也是打得出,叫得响的,说罢,他便撇了木琴,一个劲儿地跟“二王”客气寒暄,又是感谢他们对贫困山区的支持和援助,又是保证在这里办厂绝对不会有任何阻碍和困难,绝对地一律绿灯,全力以赴,倾力合作,共同发展等等。 “二王”只是微笑点头,并不插言,直待他把能想起的好词好调讲尽了,说足了,木琴才提出要架设电路的问題,请求镇上想办法给予解决。 杨贤德沉吟半晌儿,说道,这个也不算是啥儿大困难,就是有点儿小周折,要费点儿小事呢? 接下來,他竟转移了主題,带着满腔热忱和炙热情感,向“二王”介绍起了北山镇良好的地理位置、便利的交通状况、雄厚的财力储备和自身拥有的无处可比拟的资源优势來,什么地处苏鲁山地交合处,什么苏鲁两省交通枢纽横贯北山镇,什么镇财力储备的雄厚程度可以拉动全县经济腾飞,什么水果资源的丰厚到了能够左右全市水果市场的供销和价格走向等等,这一番云遮雾绕般只见喉舌不见天日的狂吹滥侃,累得他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飞溅,嘴角上都磨出了两滩白沫儿。 木琴看出了杨贤德的险恶用意,她吓得绷紧了全身神经,瞪圆了眼睛,狠劲儿地盯看着杨贤德,浑身直冒冷汗,她坐又坐不住,逃又逃不掉,更不好直接插言打断他那滔滔如江河之水的带有鼓动加诱哄的话,直后悔不该带上“二王”來见杨贤德。 好容易等杨贤德喘口气喝口水了,木琴赶紧道,镇长吔,你快点儿说说这通电线路的事吧!能不能通过镇领导出面,跟县供电局协商协商,叫他们给咱个优先优惠政策呀。 杨贤德谈兴未尽地回道,这个不打紧,就算沒有联合办厂的事,我也正在替你村考虑呐,算起來,咱镇四十五个行政村,大大小小也有五十多个自然村,现今儿也就剩了几个小村沒有通上电哩,不是我沒有考虑,而是你村太偏远,线路太长咧,现在,咱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咱镇的尊贵客人安顿好,照顾好,这么些天來,实在是太慢待贵客咧,木琴呀,你要负完全责任呢?你先回去等着吧!赶在年前,我一定把这电路的事给你摆平喽,叫杏花村人过上个白日光明夜里通亮的春节,你放心呀。 说罢,他站起身來,半是客气半是赶撵地把木琴推送出了屋子。 站在屋门外,杨贤德还跟她笑眯眯地嘱咐道,要早点儿回去哦,天也晚哩,路又远,身子骨也还沒完全好利索,不注意着点儿怎行,不行的话,我就叫通信员用自行车驮你回去,又快又安全,你的安危,可是时常牵挂在我们镇领导的心坎上呢? “二王”见木琴被杨贤德推送出了屋子,也跟到门口,准备与杨贤德告辞,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3) 杨贤德一手一个,牢牢牵住“二王”的胳膊,恭谦地道,二位哪能走哦,上次來,我就严重失职了,沒有好好招待过二位,今晚,你们咋也得给我个赔罪的机会,把先前的失礼补回來。 话音未落,杨贤德便不由分说地又把“二王”谦让回了屋子,闭紧了屋门,继续跟“二王”细拉深谈,同时,他喊來党委秘书,叫他立即通知在县里开会的新任镇委书记,赶快从县里赶回來,今晚要高规格地招待南京來的客人。 木琴呆站在大院里愣了神儿,也彻底地傻了眼,她绝沒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戏剧性地变化,杨贤德会借了她的身上搓麻绳,要劈手抢夺尚未暖热乎了的金蛋蛋了。 自从跟南京藏厂长有了合作意向后,在事未办实落之前,木琴就沒打算张扬出去,一來怕事情办不成,空惹人们耻笑;二來也是怕被镇里人知道了,要把好事抢了过去,上次“二王”前來,她就沒敢跟镇领导打招呼,还叫振富嘱咐银行、四方俩人也不准在外宣扬,这次盼着“二王”回來,签下了合同,扎下了营盘,自己以为这事就板上钉钉儿沒跑了,谁知,一个想不周全,冒冒失失地带了“二王”來摆谱买好儿,竟然把天大的肥肉片子送进了恶狼的嘴巴里,弄得自己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木琴又急又气,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耳光,就算是打肿了脸面,也泄不了自己心中的悔恨。 党委办公室里传出秘书高高的腔调,正在刻不容缓地落实着杨贤德的最高指示精神。 木琴听到秘书打完了县里的电话,又给供销社饭店打电话,嘱咐他们要倾尽所有,倾尽所能,置办出一桌高标准上档次的酒席,今晚有重要的招待任务。 好像电话那头的人在提说帐目的事,就听秘书蛮横地回道,啥算帐不算帐的,别说饭店是镇里的,就连你们的人都是镇里安排的……我们一个堂堂的镇政府,看着财政所这个银行,还能少了你们那点儿招待费么……别说那么多废话哦,今晚,你们要是搞不好招待任务,杨镇长可要拿你们的屌卵当球踢呀,说罢:“咔嚓”一声扣上了电话。 木琴顾不得埋怨自己了,事已至此,也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绝不敢再次错过了。 她一路疾走,朝供销社饭店直奔而去。 供销社饭店在四方和银行俩人齐心协力地主持操办下,已经承包经营了一年多,饭店比起以往的经营状况來,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第一年,饭店就扭亏为赢,不仅挣回了承包金,发足了职工工资,福利待遇也上去了,年底还略有盈余,俩人一分未抽取,又把盈利全部投入了运营,扩大了经营规模,装修了店面,准备今年,再赚个锅满盆冒的。 俩人正在商议着如何落实镇委秘书的指示,见木琴急匆匆地赶來,便撇下议題,热热地招待她,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4) 木琴当然知道他俩有重要任务,就说道,你俩只忙手里的活吧!今晚,我也有个要命的差事,不是现今儿,得很晚了才能办理,你俩先给我找个空闲屋子,叫我先清清脑子再说。 四方把木琴领进了自己的宿舍,叫她喝水歇歇,要是累了的话,就在床上躺躺,一到饭时,就把饭菜端到这里吃,有啥话,回头再讲,四方还不好意思地道,甭嫌床脏,今晌儿日头好,才晒过的,木琴摆手,叫他快点去忙活,不用管她。 四方走后,木琴慌乱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來,六神无主,走坐不安,她紧张的思谋着应急对策,直担惊杨贤德的**阵,会把“二王”给迷糊住,撕毁了合同,投到杨贤德的怀里去,她甚至还想到了,要不要给弟弟挂个电话,利用他的身价和影响力,一定要跟藏厂长砸结实,万不敢脱了钩,毁了杏花村的美好前景。 银行來给木琴送饭菜的时候,木琴一个劲儿地追问“二王”的去处和镇领导设的酒场如何,银行说,酒场被安排在刚装修一新的雅间里,一群人正喝得热火朝天呐,这愈是加深了木琴心中的担惊害怕程度,她叫银行注意着雅间里的谈话内容,有什么投资合作的话題,一定要听仔细,回來跟她讲说清楚,看到银行一脸的狐疑相儿,木琴道,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跟你掰扯不清,过后再详细讲给你俩听。 接下來的时间,木琴更如热锅里的蚂蚁,不停地在屋子里來回踱着步子,腿也酸了,腰也疼了,脑袋也要炸裂开來,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 直到很晚了,四方和银行才空着肚子从前面回來,俩人一边抱怨酒场散得太晚,一边向木琴道歉,慢待了她,他俩还带來了两个热菜,拿來了一瓶子酒,想再陪木琴喝酒吃饭。 木琴哪有心肠吃这场酒席,她沒头沒脑地问,酒场散了几时,镇领导走了么,客人回房间休息了么。 四方和银行搞不清木琴到底要干啥儿,他俩便一一回复,说刚散了一小会儿,书记和镇长也领着人醉醺醺地走了,客人正在洗刷呐,估计这会儿也还沒睡。 木琴急道,你俩也先别吃喝了,把我领到客人那儿去,我有要紧的事体办理,对外也别张扬,等回头,我再讲给你俩听。 俩人很少见木琴这样紧张慌乱,就明白事情非同一般,他俩立马起身,把木琴送到了南京客人的住处,俩人就在外面候着,不敢远走了,怕又有啥事叫自己跑腿忙活。 “二王”正在忙着洗脚刷牙,见木琴來了,俩人都很吃惊,说,你不是回村了嘛,怎么又回來了。 木琴老老实实地回道,我哪敢回家吔,一直呆在这里,等你们喝完吃完,想再跟你们汇报一下建厂的事。 “二王”立时明白了木琴的來意,先自笑了。 王副厂长笑道,你怕我们撇下了杏花村,跟杨镇长搞合作吧! 木琴被一语道破了心计,一时不知怎样应对,她便默认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5) 王工也笑道,这怎么会呢?我们都已经跟村里签订了正式合同,就要遵守信誉的,要是单方面撕毁了合同,我们要承担法律责任,赔偿违约金的。 王副厂长道,杨镇长的确有这个意向,争取让我们跟镇上合作,联手开发这个项目,但是,我们的初步合作意向是你们,先期考察的也是你们,正式签订合同的还是你们,当然不会一个姑娘许配两个人家,反过头來去跟他们合作的,要是真的跟他们合作了,恐怕我们藏总的财神爷木总也不会答应的。 王工也说,其实,我们看重的,是你们山里人的真诚和本身拥有的资源环境,不会随随便便地跟不了解的人和不太理想的投资环境进行合作洽谈的,上次前來,我们就已经察看了这个镇子,从资源环境和产品质量上來考虑,已经排除了到这里建厂的可行性,你不要有疑虑,集中精力筹建新厂,绝不能错过了明年的开工日期。 说到这里,王工又笑了,说,也沒有叫你白白地担心受惊,村里架通电路的事,在我们的请求下,镇委书记已经同意跟县供电部门协商,争取最优惠的条件,年前就接通电源,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坏事变成了好事,不虚此行啊! 木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來,由此,也让她看到了南京厂的诚信和成功企业的魅力所在。 她放心地回到了四方宿舍,很难得地叫银行赶快启酒瓶子,她说,今晚,我得喝杯酒呢?你俩也得喝,不喝完这瓶酒,咱就不算完呀。 四方和银行弄明白了木琴的來意后,也替村子高兴,俩人齐齐地围拢过來,边喝着酒,边跟木琴讲说饭店经营的事体,他俩的劲头儿很足,还思谋了更大的发展计划,就是老嫌镇上赖皮,欠了饭店一大堆招待费,就是不还帐,赊得饭店资金周转都有些困难。 木琴的心情异常愉快,她鼓励俩人,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好好合作,争取把饭店业务做大做强。 四方道,明年上半年,又到续合同期哩,听说,有好多人攒足了劲儿地想争这块地盘,不知道我俩还能守得住守不住呐。 木琴说道,不管多大的困难,你俩千万不能松了劲儿,一定要坚守住,不管是管理经验,经营规模,还是经济基础,你俩有别人比不了的优势,放心大胆地跟人竞争,绝不要轻易放手哦。 木琴的鼓励,又增添了俩人的自信和干劲儿,俩人都说,放心吧!我俩不会罢手的,一定要把这个饭店争下來,坚决干到底。 吃完这顿酒饭,已是夜深人静了,俩人极力挽留木琴住在饭店里,并已经叫服务员收拾好了一个房间,木琴说啥也不在饭店里住,她坚持着叫俩人把自己送到镇医院,住到叶儿那里去。 此时,万里晴空中,闪烁着万点晶亮的群星,如一只只忽闪着的眼睛,窥探着地面上行人的心事,揣测着熟睡了的人们梦乡里的故事。 木琴一行三人走在干硬空荡的大街上,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怀揣着各自似要了的心事和梦想,朝着前方轻快地行去:“咚咚”的脚步声如杂乱的鼓点,和着“怦怦”的心动,一齐敲击在镇子清冷的街道上,回响在小镇渐已罩起的酣梦的边缘,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6) 王工也笑道,这怎么会呢?我们都已经跟村里签订了正式合同,就要遵守信誉的,要是单方面撕毁了合同,我们要承担法律责任,赔偿违约金的。 王副厂长道,杨镇长的确有这个意向,争取让我们跟镇上合作,联手开发这个项目,但是,我们的初步合作意向是你们,先期考察的也是你们,正式签订合同的还是你们,当然不会一个姑娘许配两个人家,反过头來去跟他们合作的,要是真的跟他们合作了,恐怕我们藏总的财神爷木总也不会答应的。 王工也说,其实,我们看重的,是你们山里人的真诚和本身拥有的资源环境,不会随随便便地跟不了解的人和不太理想的投资环境进行合作洽谈的,上次前來,我们就已经察看了这个镇子,从资源环境和产品质量上來考虑,已经排除了到这里建厂的可行性,你不要有疑虑,集中精力筹建新厂,绝不能错过了明年的开工日期。 说到这里,王工又笑了,说,也沒有叫你白白地担心受惊,村里架通电路的事,在我们的请求下,镇委书记已经同意跟县供电部门协商,争取最优惠的条件,年前就接通电源,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坏事变成了好事,不虚此行啊! 木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來,由此,也让她看到了南京厂的诚信和成功企业的魅力所在。 她放心地回到了四方宿舍,很难得地叫银行赶快启酒瓶子,她说,今晚,我得喝杯酒呢?你俩也得喝,不喝完这瓶酒,咱就不算完呀。 四方和银行弄明白了木琴的來意后,也替村子高兴,俩人齐齐地围拢过來,边喝着酒,边跟木琴讲说饭店经营的事体,他俩的劲头儿很足,还思谋了更大的发展计划,就是老嫌镇上赖皮,欠了饭店一大堆招待费,就是不还帐,赊得饭店资金周转都有些困难。 木琴的心情异常愉快,她鼓励俩人,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好好合作,争取把饭店业务做大做强。 四方道,明年上半年,又到续合同期哩,听说,有好多人攒足了劲儿地想争这块地盘,不知道我俩还能守得住守不住呐。 木琴说道,不管多大的困难,你俩千万不能松了劲儿,一定要坚守住,不管是管理经验,经营规模,还是经济基础,你俩有别人比不了的优势,放心大胆地跟人竞争,绝不要轻易放手哦。 木琴的鼓励,又增添了俩人的自信和干劲儿,俩人都说,放心吧!我俩不会罢手的,一定要把这个饭店争下來,坚决干到底。 吃完这顿酒饭,已是夜深人静了,俩人极力挽留木琴住在饭店里,并已经叫服务员收拾好了一个房间,木琴说啥也不在饭店里住,她坚持着叫俩人把自己送到镇医院,住到叶儿那里去。 此时,万里晴空中,闪烁着万点晶亮的群星,如一只只忽闪着的眼睛,窥探着地面上行人的心事,揣测着熟睡了的人们梦乡里的故事。 木琴一行三人走在干硬空荡的大街上,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怀揣着各自似要了的心事和梦想,朝着前方轻快地行去:“咚咚”的脚步声如杂乱的鼓点,和着“怦怦”的心动,一齐敲击在镇子清冷的街道上,回响在小镇渐已罩起的酣梦的边缘,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7) 王副厂长带着车子走后,王工一个人留了下來,他要赶在年关之前,把新厂的各项前期筹备工作做完。 因为沒有赶脚的车辆,王工暂时搬到了村子里,住在洋行的屋子里,在此之前,柱儿已经搬了出去,住进了自己刚刚开张的店铺里,既方便卖货,又可看守着店铺。 王工与木琴等人紧张地筹划着新厂的建设,并紧紧抓住冬闲的有利时机,组织村人开展土建和架设电路的繁重工作。 关于村人的组织参与问題,木琴采取的是自愿入股亏赢自负的办法,就是说,谁家想参与新厂的入股分红,就要自愿把自家杏园拿出來,作为实际投资物,交由新厂统一管理调配,以各家杏林的具体产量为份额,年底按净赢利总额的比例确定所得红利,在这个前提下,愿意入股的人家,可以自愿报名进厂工作,每个人按岗位不同和劳动强度的差异,核定每人的劳动工资,体现出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劳动报酬分配制度,进厂村人的劳动工资,是年底按各家实际杏果产量所得红利之外的劳动所得,同时,不愿入股的人家,仍然可以报名进厂工作,只拿劳动工资,而无年底的赢利分红,这种参与入股的方案,深得村人赞同和认可,都觉得公平合理,自觉自愿,老弱无欺,更无蛮压强迫之说,搞不近人情的拉郎配。 经过组织发动,全村的杏林全部自愿纳入了新厂的统一管理运营,并有绝大部分劳力报名加入了新厂职员名单,木琴把这些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振富领头,京儿等几个原技术小组的崽子带班,在王工的具体指导下,加紧新厂的基建工程,另一部分,由木琴带领,负责电路的架设工程。 通电线路的前期联系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王副厂长回到南京后,极力鼓动撺掇,又为通电项目争得了一部分资金,木琴在得知了镇领导的决定后,隔三岔五地往镇政府跑,找党委书记,找杨贤德,终于请得了两位主要领导的大驾。 新任党委书记刚上任不久,很多情况还不很了解,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就比较尊重杨贤德的意见,特别是,杨贤德本应能够提拔重用的,甚至,新书记屁股底下的座位,很可能就是他杨贤德的,对这位委屈如窦娥一般的伙计,新书记当然要尊重他,谦让他,给他一个调节心理、调节情绪的时间,于是,被木琴缠急了的杨贤德,拽上新上任的党委胡书记,亲自跑供电局,又是强词夺理,又是胡搅蛮缠,耍尽了心眼儿手腕,县里的“电霸王”似乎沒有给俩人情面的意思,说我们已经实行自负盈亏了,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投入这么大的资金,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他俩见自己的小聪明小手腕不凑效,便死皮赖脸地跑到县政府,把杜县长搬了出來,逼迫着他给县供电局的滑头儿们打电话写条子,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三)(8) 杜县长起初不很情愿,说我到底是杏花村的村长,还是咱县的县长哦,叫我乱开这个口子,全县还有百十个村子沒通电呐,都叫他们來找我要电么,干脆,我去干供电局长算了,再说了,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撇了哪块,扔了哪块吔。 说归说,杜县长最后还是摸起了电话,找到了县供电局的头儿,说杏花村要优惠通上电,这个村子不同于别的村庄,主要是为了引进一个大型的致富项目,还是个前景诱人的好项目,在全县算是独一无二的,咱总不能把到嘴的肥肉吐了,再埋头去啃土坷垃吧! 供电局的头头们当然知道,杜县长是从北山镇混出來的,几乎就是北山镇的脊梁骨遮阳伞,得罪不起的,他们被杜县长上纲上线地教育开导了一通儿,又被杨贤德们撕缠得头皮发炸,晕头转向,最后,只得匆匆地开了一次班子会议,商议过后,才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们发话道,我们只负责提供电缆线,再派人免费架设哦,其他的事情,像电线杆子的购买与竖杆、进村入户的线缆等,你们自个儿想办法去,我们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吧!这折本的差事,净是我们担着,天下的美事都叫你们给占全哩。 杨贤德见“电霸王”轻易地就开口吐血,又有杜县长的阴凉撑着,还想着再捞点儿油水,他还是不依不饶,伙着胡书记继续撕缠人家,叫他们再顺路把几个偏远村子的电路也一块给解决了。 供电局的头儿真是急了,说,你个牌子也太得寸进尺了吧!你知道光杏花村的线缆,我们得白白地搭进去多少钱吔,够你们全体脱产干部一年的工资了,你要是再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别怪我翻脸不认账哦,我们现在都已经开始自负盈亏了,不是唐僧肉,谁愿來啃几口就啃几口的,要不是杜县长死逼硬派,这通电的事,门儿也沒有呢? 杨贤德见人家软硬不吃,只得作罢,他又回头跟木琴抱辛苦,说为了你村的事,我和胡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哦,木琴你可记住了,要是你村的厂子红火起來了,绝不能忘了拉扯全镇的经济发展,还必须要带动几个村子上项目,创名牌啊! 县供电局的资金到了位,南京的那笔款子也已经打了过來,再加上村子人员齐整,通电工程便迅速上马,且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线路已经通进了村子,并连进了各家院落里。 通电的当天夜晚,整个山村处在一种既喜庆又焦急的氛围里。 许多的村人,特别是老人和娃崽儿,只是在一月一次的放电影时辰,才见到过电灯泡的光亮,实在不敢想象,这光亮会照进自家院落里,很多的人家不再像往常那样紧赶紧地吃完晚饭,摸黑洗涮闲谈,以省下那点儿金贵的煤油,他们既新奇又焦躁地把饭菜摆在了饭桌上,一家人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悬挂在屋梁上的灯泡亮起來再吃晚饭,还有的人家,专意为此炒了个小菜,温上壶黄米酒,坐等庆祝呐,更有成群结队的崽子们,也不吃饭,更不着家,满街巷地乱跑乱窜,一会儿吆喝着來电了,一会儿又咋呼着今晚不通电了,惹得大人们喜一阵儿,惊一阵儿,不是赶忙出门察看动静,就是坐在屋子里瞅着电灯泡,咒骂着街巷上满嘴瞎话的狗崽子们。 就这么闹腾了大半晚上,电灯泡还是沒有亮起來,饥肠咕噜的人们正要放弃继续等待,赶紧吃早已冰凉了的饭菜,突然之间,屋子院落里一片光明,同时伴着一阵地动山摇般地狂呼呐喊声。 此时的夜空,月牙弯弯,繁星闪烁,一道泛白的天河扯南到北地横贯在暗蓝色夜空中,将茫茫天野撕裂成两块,有晶亮的星光倾泻下來,落满黑黝黝的群山旷野,所有的山川村落隐身其中,灭失了清晰的轮廓,只留有模糊的暗影,静卧在天幕垂降下的柔弱星光里。 此时,杏花村内却是灯光灼灼,院落通明,千窗光影,万家灯火,远远望去,往昔幽静昏暗的深深山坳里,遍布着点点灯影,高低错落,遥相对映,互争辉晕,就像天幕中的颗颗寒星,在寒冷的冬夜里一齐眨着明亮的眼睛,散射着温暖的光线,亦如瘦骨嶙峋的大山怀抱中,怀揣着一团滚热的炭火,在爆裂地燃烧着,驱散了遍野清寒,烘烤着行将迟暮的时节心脏。 的血液四散奔涌,漫过干硬的沟岭,渗入干涸的僵土,滋润着早已冬眠了的草种,所有的心事,所有的心情,所有的心曲,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孕育萌发之中。 这个夜晚,虽是天寒地冻,寒风呼啸,杏花村却置身于一片灯火通明的光晕里,杏花村人也通宵达旦地置身于“人造太阳”的神奇与遐想之中,有太多地激动,太多地惊奇,太多地感叹,太多地憧憬,把个弹丸之地的小山村刺激得夜不能寐,通宿无眠,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1) 年关将临,整个山坳已被大寒封冻。 山地里,野坡上,铺展着厚厚的积雪,在冬日的映照下,散射出刺目的白光來。 野外的人们一律眯缝起眼睛,以眼睫毛罩起的一层细密幕帘,堪堪遮挡着满世界里骤然拥进來的白花花光影,待眼睛稍稍适应了这个银白的环境,才能定下心神,细细打量着周边眩目的银白色调。 此时,山间沟岭里依然刮着犀利的西北风,如一袭巨大又无形的披风,迅速地掠过地面,所过之处,携带起一股泛着刺骨侵髓的寒意,卷起一阵蓬勃飞扬的雪末儿,在寂寥的旷野里骄横跋扈,肆意乖戾张扬,时不时地,便卷起一个大大的旋风來,携带着银色雪末儿,连同隐藏在积雪下面的枯枝败叶,拔地而起,直升空中,与冬日争辉晕,与山峦比高低。 村子东南坡上的新厂基建工作,已经全部停工。 王工刚刚不久离开了杏花村,赶回南京城的家去,与家人团聚过年了,他要在山中寒冻消融的时候,才能再回來,继续指导建设联合加工厂,在此之前,所有的新厂筹建工作,只能被迫暂停,东南坡上,便留下了一个刚刚起了院墙和几排屋框的半拉子工程。 与东南坡的寂静截然不同的,是在北山脚下那块曾经安置神龛的地方。 白皑皑的雪地里,晃动着五、六个黑乎乎的身影,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正围着那块座椅样的神石,转來绕去,头顶上的帽子或是围巾,以及嘴上的胡茬儿和眼皮上的睫毛,尽被口腔内呼出的热气罩满,随即又被冰冻成一层斑白的青霜,他们把手伸进衣袖里,弓着腰,缩着脖子,就如一只只尚未下锅的活虾,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跋涉着,蹦跳着。 李振书被冻得颤巍巍的手心里,捧着一只土黄色罗盘,他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罗盘中央那颗同样颤巍巍的小指针,认真地辨识着针尖的指向,周边的人就崇敬又好奇地盯看着他的脸,再相跟着把目光落到这根晃动不止的指针上,每个人都闭紧了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喘,怕惊扰了正在凝神敛气详察细辨的李振书。 振书终于把罗盘轻轻放到了那块座椅样儿的山石上,并在正前方稍微偏西的地方,用脚尖使劲儿地碾了几下,将积雪辗散,在冰冻如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这时,他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粗重而又畅快地呼出了憋闷已久的那口气。 他轻松愉快地对了众人道,就是这个方向,就是这个相口儿了,待冻土开封后,就在这个相口儿上起大殿,立神像,摆香案。 四季问道,得起啥样的大殿哦,总不能像盖自家院落那样吧! 振书回道,这个嘛,咱得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寺庙都是啥样的,再回头,琢磨咱的式样。 他又转身对茂生道,大侄子,到时,你也得跟着去呢?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大殿能修成个啥样子,就全指靠着你哩,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2) 茂生踌躇了一下,回道,也好呀,我就硬着头皮试试,行不行的,到时再讲嘛。 酸杏女人有些不放心,她说,你得先私下里做通金叶奶的工作哦,别到时,她再扯你的后腿,不叫你來搞,要是那样,这事就不好办哩。 茂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回道,知哩,知哩,这回的这个事体,谁也说了不算,就算天王老子來咧,也挡不住呢?放心,放心哦。 金莲在一旁使劲儿地跺着冻得发麻了的腿脚,催道,既是定下了,咱就回了吧!家里离不开,供香的时辰也就到了。 酸杏女人也随道,是哦,咱得回去了,凤儿月子里的奶水不足,宝儿近日也不舒坦,我得赶紧回去伺候去。 振书见说,便收拾起罗盘,领着一行数人往村子里赶去,酸杏女人心里惦记着凤儿和孙子宝儿,就抢先迈动着腿脚,急慌慌地走在最前边。 回到自家院落,还沒进大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传出热闹的声响來,同时,还夹杂着酸杏焦急的埋怨声,说,这个老东西,一下午跑到哪去哩,至今也不回家來,立时,就传出一个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声调來,说,不用急哦,我也不饿,晌午跟秋分在四方哥的饭店里吃得饱饱的,现今儿还沒消化呐。 酸杏女人一下子就听出來了,是劳动的声音,是三儿子劳动从部队回家探亲來了,她立时激动起來,想赶紧跨进院子,见见这个一别三年未归家门的宝贝小儿子,越是激动,身子越是行动迟缓起來,心儿“怦怦”地跳,腿脚软绵绵的,浑身上下直往外泄力气,甚至连身子也挪不动了。 她无力地靠在了大门框上,提起力气喊道,劳动,劳动哦,快点儿出來,叫娘看看呀,想死娘哩。 很快,在酸杏女人跟前,就站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脸上黑瘦,眼睛雪亮,嘴唇上冒出一层毛茸茸的胡须來。虽然脸颊上还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神情模样,但明显老练成熟了很多,这就是酸杏女人日里想着夜里梦着的骨肉娃崽儿劳动,酸杏女人全身的力气,竟然被乍见时的惊喜抽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门框溜下來,一下子瘫坐在门框上,莫名其妙地“哏哏”抽泣起來。 劳动也蹲下來,扶住娘的肩膀道,娘,甭哭哦,我不是好好地回了嘛,哭啥哩。 酸杏女人强忍住抽搐不止的身体,擦抹着眼框里的泪花,再细细地打量了一阵业已长大成人了的劳动,又破泣而笑了,她不好意思地道,沒啥哦,娘是高兴哩,是高兴得哭呢? 酸杏站在劳动身后,不满地说道,跑哪儿疯去了,不知这两天劳动要回么,还不赶紧进屋做饭去,让劳动进了门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沒得喝。 在劳动高大身躯的比量下,酸杏显得矮小了许多,因了拄着拐杖,他的身子略有歪斜,且身体又略微前倾,头顶仅及到劳动的肩膀上,这一高一低、一老一小、一盛一衰的强烈对比,愈发叫人生出万般地感叹來,感伤这岁月的无情流逝,慨叹这人世中前衰已矣后进无穷的循环法则來。 酸杏女人忙不迭地爬将起來,她拉住劳动的手道,是哩,是哩,咱快进屋子,别冻着,娘这就做你小时爱吃的面疙瘩汤。 说罢,酸杏女人像怕劳动跑了似的,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一路拉扯着,进了暖烘烘的锅屋里,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3) 劳动和秋分的到來,给了小山村极大震动,是继山村通电后,又一次有响器的事情。 俩人都穿着崭新军装,劳动是一身蓝色,秋分是一身绿色,显得威武又俊朗,此时,劳动已经是个排级干部了,手下带着几十个兵,秋分也已经转上了志愿兵,还要继续在部队里吃粮当兵,在这些经年足不出户、轻易不能踏出大山路口的村人心目中,他俩的身架和份量就愈发显赫又扎眼,俩人还在大人们的指点下,结伴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进出在沟上坡下的农户院落间,逐门逐户地探视问候,更吸引了全村人的眼光。 俩人的身前背后,总是聚满了无数既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红眼珠子,更有几个有待嫁闺女的人家,更是日夜不得安生,他们明里暗里地打听试探俩人的行踪和口音,在外面有沒有对象,想要个啥样条件的,暗自琢磨着怎样才能搭上手,扯上线,跟俩人中的任何一家攀上这门好亲事,有人还把俩人的信息传给了远在山外的亲戚,惹得山外的人家时不时地偷偷派人前來打探俩人的家庭状况和人品长相,都想來结这门亲事,都被酸杏和四季两家委婉地回绝了。 北山一村村委主任沈玉花赶在中午前,一身热汗地來到了木琴家。 此时的木琴,正在东南坡的新厂里,跟振富和洋行、京儿等人琢磨着如何尽快把新厂的基建搞完,又如何合理分配人员工种的问題。 振富跟木琴打包票道,甭急呀,一旦冻土开封了,咱就铆足了劲儿,甩开膀子大干上一场,不会误了收杏的时节。 洋行眉飞色舞地道,我见天儿地出山外给货车揽活,总也吃不饱,这回好哩,就算再买上几辆车,也饿不着了呢? 京儿也随道,是哦,咱生产出的成品,要送到南京总厂去,光这个差事,恐怕也要把你累熊啦! 木琴说道,不仅仅是往南京跑,厂子一旦运转起來,指靠着咱村这点儿杏果,是远远不够的,这几天,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在几个出产水果比较集中的地方,多设些收购点,保证咱厂货源充足才行,这事不敢耽误太久了,一出了正月,咱就得着手办理这事,要是太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振富精神一振,两只小眼睛立时放出贼亮的光來,他刚想要接过木琴的话头儿,讲说自己的看法。 正在这个时候,杏仔张口气喘地跑了來,他大老远地就朝木琴高声咋呼道,娘,娘吔,家里來客啦!是生客呢?叫你快回呐。 木琴只得撇下几个人,匆匆地回了家。 沈玉花的到來,让木琴颇感惊讶,此时已近年关,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按村里习俗,这几天正是村人忙年办年的紧张时刻,也是村人见缝插针走亲随礼的时候,或是带了礼品走村串户看望七大姑八大姨,或是儿女们拼了命地朝家里跑,木琴虽与沈玉花相亲相近,也不至于亲近到了新年大节时相互走动的地步,况且,沈玉花还真的带來了一些土特产,像炸好的馓子、炒好的栗子等等,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4) 茂生已经开始忙碌着烧水做饭,还逼迫着懒散的钟儿帮着摘菜洗碗,整个锅屋里忙忙乱乱,热气腾腾,又温暖如春。 钟儿见前去报信的杏仔回來了,立即把手里的活计分出一些來,指派给杏仔干,杏仔就嫌他懒,说,我都跑腿了呢?这手里的活计都是你的,就该你干。 钟儿回道,要是这样讲的话,你今儿就光跑腿吧!嘴巴里的活计也不用干咧,饭也沒得吃。 俩崽子的话,引得几个人笑起來。 沈玉花对木琴说道,娃崽儿讲得有道理呀,今儿,我急急地赶來,就是为了这事。 木琴沒有听明白,说你今天跑了这么远的山路,也是为了光跑腿不吃饭么。 沈玉花笑道,哪儿吔,要不是为了吃饭,我犯傻呀,蹲在家里多好,现今儿,你可是腰粗身壮了呢?弄來这么个大项目,总得分给我点儿剩汤剩水的,叫我填饱肚皮吧! 木琴说,咋的,你也想來厂里干活么,我可用不起你哦,一个堂堂大村里的村主任,给这么个小山村子扛长工,不是要给我难堪么。 沈玉花回道,不仅我想來给你打工,俺村的人都想來给你扛长工呐,就是不知你肯不肯收留。 木琴似乎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沒再接话,静听她把话说完。 沈玉花接着道,我琢磨着,你这个厂子一旦开了工,肯定会需要更多的货源,我想在俺村设个长期收购点,把山外的鲜果运往你村,这样一來,既解决了你厂的口粮,又给俺村增加了收入來源,一举两得的好事呢?咋样,肯不肯联手干。 木琴不得不佩服沈玉花的精明老道,自己才刚刚有了这么个想法,她却捷足先登了,木琴笑道,当然行了,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呀,你村的那辆拖拉机再也不用闲着了,可着劲儿地开动赚钱吧!这应该是一举三得的事,有两得全叫你给先占下了。 一听木琴应允了,沈玉花高兴地摊开两手道,就知道瞒不了你呢?算是互惠互利吧!谁也不欠谁的情份,我沾了你村的光,也给你村解了忧,两下里扯平哩。 就这么闲扯着,饭菜已经上了桌子,木琴特意叫茂生温上了一壶黄米酒,跟沈玉花谦让着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沈玉花借着酒意又道,听说你村出息了俩娃崽儿,都在部队上混得不错,人咋样哦。 木琴盯看着她道,咋儿,你來,还有当媒婆的差事呀。 沈玉花笑道,可不是嘛,山旮旯里“扑棱棱”地蹿出条蛟龙來,惊得山外无人不知晓的,俺村有户人家,那可是忠厚本分的人家,闺女在供销社商店里干临时工,人长得如花似玉,人品也是百里挑一的,她还是我的本家,知根知底的,不会蒙骗了你呀,就是不知你村的俩娃儿咋样,有沒有这个意思。 木琴回道,他俩的情况,我知道,恐怕不行吧!劳动和秋分正在部队里干得好好的,还都沒有成家立业的想法,也有不少人打探过,想结下这门亲事,都让家里的大人给拦下了,听酸杏叔和四季讲,俩孩子都不想早早地定亲,还想在部队里闯闯再说,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5) 沈玉花显得有些失望,她说,我大老远地跑來,这两条子事,才完成了一条,有点儿冤呢? 木琴笑道,你也太不知足了,在镇子上强横惯了,整日地说一不二的,还想跑到山里來强取豪夺呀,门儿也沒有。 沈玉花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可不准这样讲哦,我可是一贯地遵纪守法的,从不欺强凌弱,这都有据可查的。 木琴说道,不过呢?村里还有个挺不错的娃崽儿,吃苦耐劳,诚实勤俭,是把过日子的好手,不知你想不想给联联姻,促成门儿亲事。 沈玉花随意地问道,长得啥样哦。 木琴说,趁现在你在这儿,我叫人把他喊來,给你过过目,好孬一看便知,也省得你來回跑腿了。 沈玉花一想,既是來了,见见就见见吧!好孬的,也好家去给人家回个准信,她便同意了,木琴叫杏仔快去,把柱儿喊來,就说家里想置办点儿年货,叫他來记了,等到镇子上进货时,好一块带來。 杏仔“哎”了一声,一个箭步飞奔出屋,跑出了院落。 从木琴家出來的时候,柱儿还是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说话简洁做事明了的木琴,这次竟然说起了含糊话,做起了迷糊事,叫他急急地跑來,原以为有啥要紧事让自己做,谁知,去了之后,却沒有提具体事宜,只是叫他坐了一会儿,与一个生人说了一阵子话,又被打发了出來。 柱儿疑疑惑惑地回到自己的小卖店里,坐在柜台前愣怔了大半天,就是不得要领。 这个卖店共是两间屋子,座落在村里唯一一条还算叫大街的路边上,就在村办公室的屋后,这条街虽是弯弯曲曲,不笔直,也不宽敞,却在全村所有若蛛网般的街道中,算得上是最笔直,最宽敞的了。 屋子原是个居住人的小院落,有三间屋,是振书祖上的栖身之所,先辈故去了,家人又不愿住在这么低矮破旧的院落里,宅院一直闲置至今,因了无人修缮维护,屋院便显得愈加低矮破旧,直到人民结婚时沒有地方住脚,才临时修补了一通儿,看上去,堪堪像个居家的院落,人民搬到新院落后,老屋再次闲置起來,院墙倒塌无人管,屋顶透风漏雨无人修,愈发破烂得沒了屋形。 酸杏跟振书商定了这个院落后,就指派人民、洋行、京儿等几个崽子,对这个残破院落进行了一次大清除,彻底扒掉了摇摇欲倒的石头墙院,在原有院子地基上平整出一块方正平坦的小广场,同时,又加固了屋墙、地基和檩棒等,茂生与茂响哥俩又集合人手,把屋顶重新草苫了一遍,门窗又新修整了一番,屋地也重新用黄泥头土夯平夯实了,这么上下折腾了一通儿,看着才像个能住人的地方。 最西那一间屋子实在破得厉害,墙体被夏季里的雨水冲刷得千沟万壑,沒法完整地补修,只得舍弃了做店面的用途,盛不得货,更住不得人,考虑到房屋的紧缺,又舍不得完全丢弃,便简单地补修了一下,权且当作了简陋的锅屋,虽是四下里透风,有的地方也还渗雨,却并不妨碍做饭用,柱儿的卖店,只能使用临靠大街的东面两间屋子,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6) 屋子很是低矮狭窄,是过去老屋那种典型的设计格局,光线也不好,只靠着一个方木格子窗户采光,显然不够用,而且,屋门也是过去那种双扇木板门,一旦关闭了板门,屋内便黑黢黢的一团,柱儿早上开了门,就只能一整天地开着,直到夜里关店了,才敢关闭了板门。 虽然房屋低矮狭窄,店里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屋内墙面被石灰水粉刷得雪白通亮,屋顶上,从第二根檩棒起,起了一个天棚,是用大白纸糊就的,这样一來,屋内的空间便被尽可能地放大了,整个屋子不再那么低压拥挤,反而显得规整舒适得很。 一进店门口,冲门就是一道土坯垒就的1型柜台,外表用石灰水刷得煞白,台面是用水泥嵌成的平台,显得光滑平整,台面上一溜儿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里面盛放着油盐酱醋等日用食品调料,柜台的正面,是茂生亲自赶做的一排结实却不显蠢笨、利落而无单细之感的货架,上面盛货的格洞一层层地罗列到了屋檐上方的顶棚上,格洞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品种,擦抹得干干净净。 在货架的背后,又留出了一小条通道來,除了堆放一些杂七杂八的货物外,刚好安放了一张不大的床,供柱儿夜里歇息睡觉用,这个空间促狭得很,站进一个人去,便连转身活动的空间也沒了,好在是货架后面,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只能看到货架外齐整干净的店面,这个巧设的空间,给人一种小而不狭、低而不压、多而不乱、繁而不杂的舒适感觉。 柱儿勤恳地经营着这片小店,天不亮,便开门打扫卫生,直到村里灯光一个个地全熄了,才关门睡觉,他基本上成了杏花村人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年轻人,就连那些自诩为勤谨能干的成年汉子,有时也靠不过他,他当然知道,自己能有这么个营生,是多么地來之不易,这么个小店面,又承载了多少人的心思血汗,牵扯着多少人的温情厚望,对自己而言,又显得多么珍贵和重要,若是一旦失去了它,自己便居无片瓦,食无锅灶,在杏花村也就沒有立足之地,今后的日月,更是沒有了任何盼头和念想。 柱儿沒想到的是,已经过了晌午了,木琴竟又领着家里的客人來到了自己的小店里。 那客儿四处打量着卖店的里里外外,指着货架上五颜六色的物品,问这儿问那儿的,很是上心货物的价格种类,在柱儿老实耐心地回答的当口儿,她又紧紧盯看着他的脸面,似要从中看出言语表情里隐藏着的水份谎话來,问过之后,却沒有一丁点儿要买东西的意思。 柱儿本就性儿绵,再加上自己特殊的家庭状况和在村内同龄人中的身价地位,养就了特有的耐性涵养,轻易不会急躁发火,平日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娃崽儿,都谦让顺和,顶礼相待,使得店面里的人气颇旺,成了村里的又一大耍场,尽管这次來的是位令人厌烦的生客,还是木琴领來的,柱儿便殷勤地接待,不厌其烦地应答着一个个看似上心实则无聊的问題,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四)(7) 就这么指东问西地麻缠了好大一阵子,客人什么东西也沒买,在木琴的引领下,又嘻嘻哈哈地相跟着离去了。 柱儿越发被弄得一头雾水,直到夜深人静关闭店门了,他仍然想不明白这位客人的來意。 他简单地洗了洗脚,拉灭了电灯,摸黑褪下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寒衣,吸吸呵呵地钻进了冰冷似铁的被窝里,他蜷缩起身子,静待着身上的体温捂热尚寒的被褥。 这时,屋外星光残弱,屋内漆黑一团,柱儿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一揪一扯的,难以平静下來,他再一次想爹了。 自打茂响跨进自家院落时起,自打自己搬进了洋行屋子的第一夜起,他便时时想念着那个印象浅淡的喜桂,那个模样模糊的亲爹來,这种想念,既沒有來由,也沒有根基,却总是时不时地來侵扰着他,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又比一次浓郁,特别是在深夜无眠的时候。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感受不到有爹的好來,毕竟,喜桂是在他尚不懂事的时候离去的,此时的他,竟渴望自己有个身体结实肩膀宽厚的爹,细想起來,又似乎不是那个早已故去的喜桂,更不是现今儿已经与娘睡在一张床上的那个茂响,而是冥冥中一个模糊迷离的身影,在自己孤立无助的时候,在自己伤情悲苦的时候,在自己高兴喜悦的时候,便从内心深处缓缓地走出來,溜达在周边的夜色里,陪伴在自己的身前背后,有时,也躺进了被子里,把自己紧紧地搂在宽厚的怀中,给自己以鼓励,以安慰,迷蒙中,似乎自己瘦弱的躯体上,已经附着了他炙热的体温和浓郁的气息。 这时,他便感受到一种柔情似水般的温情,在自己的身躯血脉里缓缓地流淌着,这种难以诉说的温情,从指尖脚尖开始,从最外面的身体表皮开始,漫过四肢,穿过心脏,渐渐涌上了脑际,臆想中,在渐渐要凝固成型的时候,又瞬间散落如烟,了无踪影,于是,所有的念想戛然终止。 惶惶地睁开眼睛,四周依然是漆黑一片,门窗缝隙里正透过丝丝清寒,把遍体温情吹冷,把满腔念想吹尽,把满腹心事凝成一块冰坨,重重地坠在胸间。 每到这时,头遍鸡叫声渐次响起,他强迫自己,赶快清空脑壳儿中的胡思乱想,尽快睡去,他明白,自己要攒够十足的精力,去应对天明后的诸多活计。 过年的气氛越來越浓厚了,到了年三十下午,过年的氛围浓郁得似乎要滴成水,结成冰凌了。 家家户户的院落里蒸气腾腾,不时地飘散出肉菜的香气,这香气缓缓流荡在村内屋角巷道间,流荡在林丛树梢间,流荡在大人崽子们的大小心坎间,踯躅漫漶,挥之不去,驱之不散,附着在人们的身上,便显得身影匆匆,忙碌得沒有了丝毫空闲余地,甚至走起路來,也是跨步疾走或一路小跑着,又粘挂在脸上,便洋溢着舒心畅快的神情,就连眉眼鼻嘴间,也在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掩饰不住的洋洋喜气,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1) 邻近傍晚时分,村落里顿时响起一片杂乱的门扇撞击声,大人吆喝娃崽儿干活的呵斥吵嚷声,这个时候,是到了各家各户贴春联的时辰了。 家家门前,都站着大人娃崽儿的身影,娃崽儿负责端面浆糊盆,往门脸上涂抹浆糊,并兼顾着察看春联张贴得是否周正,大人就踏凳踩梯地负责往上仔细张贴,还不时地扭头询问地面上的崽子,这春联贴得正当还是不正当。 有贪玩的崽子敷衍了事,就胡乱地点头,大人下來后,远近地端详一番,贴端正了的,便满意地露出笑容來,朝崽子挥挥手道,玩去吧!别误了早些回家吃饺子哦,春联被张贴得七扭八歪的,大人立时便朝东瞅西望的崽子屁股上猛踹一脚,横眉竖目地呵斥道,点儿扯下來,去你振书爷家再央求写幅。 打是打了,但绝沒有往日里的咒骂声,这是在新春大年时节,万不敢有脏话瞎话冒出嘴巴來,影响了全年好运气,只有满嘴的好话吉祥话,才是这个节日里的统一标准用语。 崽子们知道自己惹了祸事,便一溜烟儿地飞奔进振书的家门,大声叫嚷着,爷哦,爷哦,快给俺家再写幅对子呀,振书便知道,又有人家的春联贴毁了,或是有邋遢的人家到了张贴春联的时辰,才发觉自家的对子纸还掖藏在家里呐,需要找他赶紧书写。 杏花村几十年里,为村人写大字写春联,已经成了振书的专利,并不是他喜好写,而是非他莫属,放眼整个杏花村千把口子人当中,谁人还能拿得动那只毛笔杆,谁人还能写得出那幅或是工整或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來呢?只有李振书能,也只有他一个人行。 每到春节临近的时节,正是振书大忙特忙的时候,他总是喊來自家娃崽儿们,铆足了劲儿地给他磨砚,磨出大半盆的墨汁子來,小心地放到锅屋里,又准备好了几只村集体免费送來的大、中、小号毛笔,叫女人刷净了大八仙桌,安放到堂屋里,他便整日蹲坐屋内,等候着村人送來大红的对子纸,挥毫泼墨,书写联句,为此,村集体每年都要给他一定报酬,算是对他劳动付出的回报。 振书的春联摊子要一直摆到大年三十傍晚,直到天擦黑家家吃辞岁饭的时辰。 此时,振书一边等着那些需要上门來写字的人,一边偷空儿帮着家人忙活年夜饭的筹备工作。 每年的年夜饭,四季、四喜、四方三大家子十几口子人都要到振书家里吃,并要一起守岁到半夜三更,方才回到各自家里睡觉,待到天还不明的时辰,再急急地奔了來,赶在全村人还沒起床放鞭的当空儿,抢先发纸放鞭,这叫抢头彩儿,预示着全村人一年里的好运,都叫自家占了个先,于是,每年大年初一早晨的第一声炮响,谁也不用问,总是从振书家的院落里传出,慢慢地,才引带出全村的鞭炮齐鸣。 锅屋里进出着兰香、桂花和振书女人,她们在洗刷炒菜,筹办着年夜酒席,院子里晃动着四季和一群自家崽子的身影,在抓紧收拾着老家的庭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2) 金莲还呆在村西自家院落里,忙着给神灵烧香上供磕头,凡人要过年过节,神灵当然也要过,还要过在凡人前头才行,每年的年夜饭,她都是赶在开饭时才來,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今年过年,虽是多了一个秋分,还是缺少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四方,去年过年,是银行在饭店里看的门,今年,要轮到他看门了,便不能回家团圆,另一个是四喜,他已经离家三整年了,至今音信皆无,今年过年,已经到了年三十傍晚,看來,又是指望不上了。 振书起身跨出大门外,去察看刚刚贴好的春联效果怎样,站在自家门前,向坡上的人家望去,家家门前一片红色,大红的对联,把新旧不一的庭院门口装扮得喜气洋洋,瑞气盈门,这都是振书的手笔,是他一个人为全村各家院落营造出來的,看到这些,振书心中荡起了暖暖春色,有了一种满足和自傲的感觉。 正这么自我欣赏着,身后竟传來一声颤巍巍的声音,说,爹,你老儿可好么。 振书的身子蓦地僵住了,心口立时狂跳起來,他慢慢转过身來,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站立在家门口不远处,振书不由自主地失声叫了一声,是四喜么,四喜哦,话音刚刚落地,自己也随之跌坐在地上。 來人就是失踪了整整三年,又突然现身家门口的四喜,就是振书最器重又最怨恨的二儿子四喜。 四喜的突然回归,顿时在大年夜的振书院落里掀翻了一锅沸水,振书喜之不尽,振书女人涕泪涟涟,四季两口子手足无措,金莲无动于衷,四喜媳妇桂花却喜极而泣,她不顾辞旧迎新的大好时光,更顾不得全家老少的颜面,坐在地上大声嚎啕,痛骂一阵儿狠心的男人,又哭诉一阵儿自家的苦楚,一直闹到了院外街道上娃崽子们燃放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为止,闹到了桌面上的饭菜早已凉透,大人和娃崽儿们早已空瘪了肚子才算罢手,一家人似乎才清醒了,又陶然欣然起來,一家老少忙着温菜烫酒,和和乐乐地吃顿团圆饭,喝顿团圆酒。 酒席间,在家人追问下,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执拗倔强的四喜,把自己三年來艰难曲折的经历和奇遇一一讲说了。 初时,四喜一时负气,不顾了老少妻女,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师学艺的路途,他径直來到了青岛的崂山,想象着聊斋里的故事,专意寻找能够善施幻术又能掐会算的真人道士。 他见山即拜,遇观就求,却处处碰壁,沒人搭理这个土得掉渣儿又憨得可笑的乡下人。 四喜依然执迷不悟,他坚信,真人就在其中,他游走在太清宫、上清宫、玉清宫、百福庵、修真庵、太平宫之间,将近三个月之久,却一无所获,久而久之,四喜心里便升起了打道回府的念头,然而,生性倔强又好脸面的四喜,终是沒敢踏出回乡的脚步,而是在两难中犹豫,在犹豫中不知所措,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3) 直到有一天,他瘫坐在太清宫门前,对了茫茫的海水犯愁发呆的时候,一位知情的老道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劝说道,年轻人,想开了些,此处无真人,自有真人处,天下之大,奇人众多,又何必在乎这么个山低地狭之地呢? 他的话里透着玄机,立时引起了四喜的注意,四喜“扑通”跪下就磕头,且磕得是响头,掷地有声:“咚咚”作响。 老道莞尔一笑,说道,我又不是你要找的真人,何必向我磕头呢?说罢,扬长而去。 四喜认定了他就是真人,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了他身后,向荒山野岭奔去,老道见他跟定了自己,自是恼怒,便健步如飞地疾步行去,把张口气喘的四喜远远甩开了。 此时,天也渐渐黑了下來,四喜孤身立于荒野,四顾茫然,无处落脚,想返身回去,又迷失了路径,只得爬到一棵大树上,如猴子一般栖身了一宿,天一放亮,便寻路仓皇下山,又回到了太清宫的观门前。 他就整日坐等在那里,希望再遇见那位老道,如此这般地等候,又有了半个月的光景,却连老道的影子也沒寻见,这期间,他靠死皮赖脸地央求给道观里做些粗重活计,來混口儿饭吃,渐渐地,他就开始琢磨起老道的话语來,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就是整日死守,不如四处探寻,即使寻不到那个老道,兴许还会遇见本事更大的人。 这段时日里,他渐渐适应了在外漂泊的环境,学到了一些维持生存保存性命的办法,就是扛活打工挣饭吃,填不满肚子,也饿不死人,于是,他便下定决心,遍访名山大川,寻不到真人高士,就永不回杏花村了,从此,他就开始了四处流荡的寻师生涯。 他到过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终南山,甚至还跋山涉水地远到了江西龙虎山,总之,只要是跟神佛玄宗相牵连的有名望地方,他尽量奔了去,一见到自认为有些仙风道骨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跟人家撕缠上一阵子,央求人家教自己本事,其愿至纯,其心至诚,其言至实,其行至善,但是,沒人去理会这么个疯癫汉子,全都避而远之,就这么流荡了近一年,却一无所成,他依然进学之心不死,觉得自己机缘不到,尚需刻苦磨砺才能修成大道。 直到第二年的开春,他逛荡到了安徽的齐云山,到了号称“真仙洞府”的岩壁洞穴周围。 这里山崖陡峭,洞穴颇多,有些穴内,便居住着虔心修道之人。 四喜不管好歹,见了洞穴就拜,见了洞内之人就求,却依旧不能如愿,最后,他终于在一处偏僻荒芜的地方,寻到一处洞穴,求得一位修道之人的首肯,才被留了下來,学到学不到东西先撇开不谈,四喜留下來的代价是,每天为这位整日装腔作势捣神弄鬼的所谓得道高人打杂,粗活细活轻活重活一身担,以换來一小口充饥的食粮和一小片存身立足之所,就这么三、五个月过去了,活儿倒是干得沒完沒了,学问却是一丁点儿也沒学到,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4) 四喜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一气之下,偷走了道人积攒的一点儿钱,算作了这段时日來自己沒日沒夜吃苦受累的工钱,他匆匆逃离了山洞,又回到了烟火鼎盛的凡尘人间來。 他又一次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荡生活。 或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或是他的机缘來临,在江南一个无名小镇的街头卦摊上,无意中瞥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妇女,正在给行人看相算命,竟然说得求卦人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四喜远远地跟踪了好几天,见天儿如此,四喜被骗怕了,不敢盲目投师,就亲自过去试探她的卦相准不准,他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讲说出來,叫她算算自己的命相儿如何,有何周折遭遇,妇女在一张纸上写來画去的,沒多大的工夫,便朗朗侃谈,说出來的话语,句句戳到了四喜的要害之处,就跟亲眼见着他这么一步步走过來似的,四喜彻底服了,就央求着拜她为师,也学点儿吃饭的手艺。 起初,妇女当然不答应,四喜就跟屁虫般赖在了她身后,形影不离,白天,女人摆摊看卦,他就坐在一旁帮着守摊,夜里,女人找到旅馆休息,四喜沒钱住店,就睡在门口守候着,由是月余,才打动了女人的心,她答应接纳他,叫他跟自己天南地北地四处游荡,四喜就如跟班的一般,既照顾她的饮食生意,又跟着学习手艺。 如此这般地游学了一年多,终于学业有成,到了年底,女人要回老家江西了,四喜也是惦记着回家过年,俩人才停止了四处游学挣钱,在河南开封匆匆地分手,各奔东西。 四喜归心似箭,拼了命地往家里赶,总算赶在大年三十的辞岁饭前,迈进了自家门槛。 四喜的一番自叙,听得全家人目瞪口呆,随之,又引來满屋子的唏嘘之声,振书女人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四季等人便一个劲儿地劝酒让菜,像是要把这几年來二弟在外吃下的苦楚,用今晚的酒菜全补回來似的,金莲依旧不吱声,夹自己的菜,吃自己的饭,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表情,四喜媳妇桂花心绪复杂得很,既有男人平安回归的欣喜,又有抛妻别女撇家舍业的哀怨,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狐疑与揣测。 振书很是高兴,当初,四喜被自己逼走时生出來的歉疚与悔恨,在折磨了他漫长的三年之后,终于在今夜偿清了,他高兴四喜终于学业有成,今后就捧定了一只吃不败砸不碎的金饭碗,后半生算是无虑无忧了,他举着酒碗,让儿孙们可着劲儿地喝酒,他自己也是不留酒量,竟然喝得醉醺醺的,口齿也不清了。 振书也把家中的大小事体简单地讲给他听,像等儿与人民成家,四方与银行承包经营饭店,以及准备在北山脚下重建神庙子等等。 四喜十分赞同与酸杏家结亲,也高兴三弟四方有了自己的产业地盘,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5) 他还对三弟媳金莲道,你放心哦,只要你在后面压住了阵脚,俺们就在前面替你撑门面,沒有捅鼓不成的呢?只要神庙子立起來了,不说咱这个小小杏花村咧,就算是九沟八寨十里八乡的人场地场,也都放不到咱家人的眼皮子下呢? 金莲只轻微地一笑,也不知是赞同他的话呢?还是嘲笑蔑视他,瞧不起他,家里人都习惯了她这种漠然做派,都不在意上心,四喜见家人如此,也便不再往深处寻思。 席间,振书问四喜,学的是哪门哪派,属于哪门子营生。 四喜回道,我学的是《紫微斗数》,精准得很,这门学问,只在江南有,咱北方地界,还从沒传过來呢? 振书也沒有听说过什么《紫微斗数》,只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着的阴阳宅大全什么的,他羡慕地道,多暂空闲哩,也教教我哦。 四喜回道,你想学,我就全给了你,也只准你一个人哦,别人就算见天儿供奉我,八抬大轿抬着我,咱也不能教呀。 振书赶紧点头道,是哩,是哩,咱千辛万苦学來的东西,怎能轻易送给别人吔。 这顿辞岁饭吃得时间之长、内容之丰富、情节之紧张回环,是振书一家几十年里从沒有过的,饭后,一家人还要围坐在老家里守岁到半夜,才能回各自家中歇息,桂花却有些神思不安起來,她想拉着四喜走,又不好意思挪步,不走,又坐不住屁股,站不稳身子。 振书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四喜刚回來,也还沒顾上洗洗头脸的,明儿还要早早地辞岁拜年,也得回去收拾收拾去,你俩就先回吧!不用再在这儿守年咧,回家守着,也是一样哦。 四喜两口子巴不得这一声,俩人说了几句谦让话,便溜溜儿地结伴回到了自己家中。 家里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只是新增添了电灯,墙面上又贴满了年画,门脸上贴了大红的春联,屋内的家什也拾掇得利落整齐,屋里院外充满着新年的祥和气氛和喜庆色彩,方显得与三年前略有不同。 关上门,泡上一壶热茶,四喜又把随身带來的糖果及给桂花和闺女购置的新衣服、新布料拿出來,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桂花细细打量着四喜,除了皮肤黑红外,音容相貌上并沒有多大变化,但看在眼里,总是有着一种陌生的感觉,心理上,又有一种距离感,似乎坐在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三年的那个四喜,而是夜晚前來投宿的行人,特别是四喜在自述中的种种离奇经历,总叫她心下犯嘀咕,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安生,刚才在老家里生出來的那种急于亲近的心劲儿,反倒不知不觉中淡灭了许多。 四喜当然饥渴得紧,他催她赶紧上床睡下,明儿还得早起辞年呐。 桂花有些别扭地上床,脱衣躺下了,四喜赶紧洗脚关门,三下五除二剥光了衣服,麻利地钻进被窝里,随手拉灭了电灯,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6) 四喜显然性急,一挨到桂花的身子,便迫不及待地紧紧搂抱了,他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轻柔又细致地做着前期的感情酝酿工作,在四喜心里,他简单地认为,女人为自己苦苦守了三年空房,跟寡妇沒啥两样,不仅得不到男人滋润,还要操持家里家外的农活琐事和人情世故,操办已经长大成人了的闺女们生活,这些艰难困苦,都是自己给她造成的,是自己亏欠了人家,现在,自己回來了,就要加倍地回报人家,这回报,就要从今晚开始,从床上开始,从亏欠已久的好事上开始做起,这种知恩图报的心思,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因而,四喜动作起來,也是悉心疼爱,百般呵护着,一改过去那种简单生硬速战速决的架势,渐渐地,他忘乎所以起來,把一年多來亲身学习和体验到的种种手法技巧一一施展出來,就差动用舌头上阵了。 这一番折腾,把桂花弄得气喘吁吁,飘飘若仙,欲活欲死,她甚至还张大了嘴巴,十分罕见地叫起了床:“咿呀”暧昧之声,满屋子乱窜乱蹦,直到桂花先自泄了,四喜才从容不迫地射将出來,俩人大汗淋淋地瘫倒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喘息倒气。 渐渐平息下來后,桂花的脑壳儿也慢慢清醒过來,她越琢磨越不得劲儿,四喜在两口子的房事上,原本是个只知吃肉喝汤,不懂品味享受的男人,刚才的一场鏖战,明摆着他的技法精进老道,肯定有高人传授,绝不会三年不见就会无师自通的。 桂花突然哽咽着哭泣起來,吓得四喜不知自己那一点上沒有伺弄好女人,惹女人伤心了。 四喜扳过桂花身子,不解地问道,咋啦!还在生我的气么,我知哩,你这几年不容易,可咱回了呀,再也不出去了,也用不着出去了,咱就蹲在家里铺摊子,你也静候着蹲家里数票子吧! 桂花说出一句话來,沒把四喜吓得背过气去。 桂花抽搐着回道,我沒嫌这儿,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在外面跟谁有过一腿的,要不,你咋会懂这许多的花样哦。 四喜这才明白过來,却早已冒出通身的冷汗來,他强作镇静地回道,哪儿呀,你想到哪去哩,我的为人,你还不知么,咋就平白无故地冤枉我呀,你想,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吃了上顿饭,就不知下一顿啥时吃,在哪儿吃,还有啥心思捣鼓这事吔,再说,这些年了,亏欠你太多了,一心就想给你补回來,我的心思,你咋不懂呢? 说着说着,千般心酸万般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四喜竟抱着头失声痛哭起來。 桂花见他的样子,心也立时软了下來,她忙安慰男人道,不是我多心,是你干事时,跟原來大不一样呀,由不得我不多心吔,沒有这些瞎事,不是更好嘛,今后,咱好好过自己的好日月,要是还行,咱歇息一会儿,再舞弄舞弄哦。 四喜见女人软和了,悬吊起來的心肠才算放下了,他暗骂自己愚蠢,回家之前,抱定了死也不说的狠心,竟然在不经意间露出了马脚,现出了破绽來,今后得处处更加小心谨慎了,万万不敢把自己的丑事抖落出來,这万一泄露了,自己就算寻了短儿吊了脖儿,也洗不净自个儿的身子,败了一生名声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7) 见桂花疲倦又惬意地睡去,四喜沒有了睡意,他大睁着圆眼,细细回想着今夜在老家里讲说自己经历时,有沒有失言的茬口儿,细想起來,讲的经历都是真实的,做下的窝囊事却一丝儿也沒有吐露出來,这让他堪堪缓过神儿來,这几年,自己过的那段说不得提不得又能羞死先人祖宗的窝囊事,至今回想起來,还是令他感到羞愤难当。 今晚,他在向家人作长篇大论的行踪报告时,有意隐藏了两段说不出口的屈辱经历。 在齐云山拜师学艺时,的确有个年长的修道之人收留了他,并把他当作了奴仆一般的下人來驱使,天一亮,就要他下山寻粮,上山拾柴,烧火做饭,收拾洞穴卫生,他却悠闲无事地四处游逛,又是念经,又是运气打坐,还搞出一些故弄玄虚的架势來,说是修身养性,可以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什么的,却沒有教给四喜一丁点儿实用的东西,尤是这样,也就罢了,夜里睡觉,他却跟四喜挤睡在一个被筒里,还必须两人都脱光了衣服,相互搂抱着睡觉,睡下后,手脚又不老实,非要跟四喜行男女间的那种房事,并且,要从后路径直闯入,做出所谓“龙阳之好、断袖之嫌”的举动來。 四喜当然不干了,道人就解释道,这是真人修炼中顶重要的法门,他说,男人跟女人睡觉,是为采阴;男人跟男人睡觉,是为补阳,只有阴阳采补得充足盈满了,再辅之以行气吐纳的诀窍,人便会自动开启了天灵盖儿,睁开了第三只眼,任你是天南海北的大小事务,还是前五百年后三百载的事情,便统统装于胸中,即便脚不出门,也能知晓天下之事,就是修成了所谓的半仙之体。 四喜学艺心切又至诚,竟然听信了他的鬼话,白天当劳役,夜晚当。 直到一天晚上,道人喝醉了,酒后吐真言,说,俩人就这么过一辈子吧!山下的人劳苦挣命地过苦日子,哪赶上他这么逍遥自在,有人干活服侍,还能陪自己添乐快活,什么神仙真人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四喜终于明白,自己被他哄骗玩弄了,气恼羞愤之余,趁着他昏醉过去不省人事,四喜搜净了他掖藏起的所有钱财,连夜赶下山去,慌不折径地一路奔逃。 有了这些钱,四喜又游荡了一些时日,钱花光了,就靠打零工糊口度日,至此,他的学艺之心,依旧不死,于是,就遇见了那个街头摆摊算卦的女人,岂不知,自己刚刚逃离了狼窝,却又掉进了虎口里。 那女人家在江西,男人和孩子都在家中,全指靠着她一个人在外挣钱养活,她便成年累月地四处游走奔波,靠着手中几本卦书和灵活善变的嘴巴,供养家人,一年中,她也就是回家一次,看望家人,之后,又返身外出,四处周游。 这女人还算是个善人,自打四喜跟定了她,便对四喜知冷知热地关心体贴,也能真心实意地教给他一些实用的本事,但有一样,让四喜吃不消,暗地里叫苦不迭,这女人是个极旺的主儿,有了四喜跟随后,俩人便白天夜里地形影不离,俨然一对夫妻一般,特别是夜里,隔天就跟四喜要性事,有时还夜不空宿,连夜地撕缠着四喜不算完,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五)(8) 初时,四喜还沾沾自喜,暗道,自己有机缘,又有艳福,白白地跟着学了手艺不说,还有了意想不到的美事,同时也学到了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房事花样來,渐渐地,四喜便受不住了,直担心自己这么见天儿地消耗身子骨,用不了多久,也就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四喜就有意躲避女人夜里纠缠,女人偏又性儿硬,几次躲避后,就使出了蛮性子,不再教他本事,还要赶他走,这个时候,四喜已经跟她学上了瘾,当然害怕自己吃尽了千般辛苦万般屈辱才寻到的学业又要半途而废了。 四喜沒法,不学会了手艺回家,怎有脸面回去见山中父老哦,他只得硬撑着,舍了性命地陪伴她,他自己也留了心眼,不仅哄着跟她学,还暗地里偷她的学问,把她视为宝贝一般的几本书,硬硬地抄写了下來,一待自己粗略地掌握了入门路径,又有了书本的内容,他便偷空儿逃脱了女人的掌控,捡了条小命,一路撒丫子奔逃回來。 看着身边已经睡熟了的桂花,四喜心里直道歉,这些话,却是万万不敢讲说出來的,一旦让桂花知晓了,这日子也便不用过了,死鬼喜桂便是自己的下场,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自己在跟那个女人撕缠的日子里,多留了个心眼,沒有把自己真实的家庭地址告诉她,要是稀里糊涂地跟她讲了,哪天再寻了來,自己行下的丑事便会暴露无遗,大白于天下了。 直到盼儿和停儿回家睡觉,鸡也叫头遍了,四喜才昏昏沉沉地合眼睡去。 此时,新年里的崭新一天,才刚刚开始。 山里的新年,简约,古朴,实在,又热闹。 大年初一早晨,天还不亮,振书家的院子里便率先响起了一串清脆爆响的鞭炮声,这声响,好似杏花村新年里的第一声钟响,瞬间传遍了这块有了五百多年人气鼎沸底蕴绵长的山坳。 几十年來,由李振书家抢先弄出声响,这样的新年惯例,还从沒有被谁人打破过,村人一旦听到振书家的鞭炮声,便纷纷挣扎着爬起,穿衣起床,并大声地吆喝着因疯野贪玩至今还睡在梦乡里的娃崽儿们。 整个大年正月里,是不能出口讲粗话咒骂人的,特别是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只能讲好话吉利话才行,言语的好孬,关乎着每家每户全年的运气,好话祝福话,预示着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脏话粗野话,预示着全年里都要碰晦气,因而,大人们便一改往日吹胡子瞪眼的凶神恶煞模样,好言好语地哄着贪睡的娃崽儿赶快起床穿衣,好跟大人一起忙活着辞岁拜年。 也有乏困得死猪般酣睡的,任你如何哄叫,就是赖在床上不起來,大人被屋外“咕咕噜噜”如煮饺子般的鞭炮声催得六尸神暴跳,七窍生烟,便顾不得忌讳了,把手伸进被窝里,在娃崽儿嫩嫩的屁股蛋子上狠狠地抓上一把,立时,贪睡赖皮的崽子们便一个高儿蹦起,张嘴就要哭号,大人赶紧瞪上一眼,以止住崽子嘴巴里即将爆发出的嚎声,于是,一家人才手忙脚乱地收拾停当,各人忙活着各自手中的活计,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1) 男人们要领着崽子们打开院门,恭请天南海北的游仙神灵们进到院落里,接受户主的拜谢,感谢他们一年來对本户人家的护佑照顾,并请他们再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护佑关照,男人就在院子里燃起一堆豆秸:“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预示着新的一年里红红火火的日子,同时,要就着这堆旺火,把三十夜里打好又折叠成元宝样儿的黄表纸点燃了,围着院落里的屋角、墙根、猪圈、茅厕、锅屋里的灶台、堂屋里的床头桌腿和粮罐粮囤等等物件,一一用燃纸的火光照过,再恭送到大门口旁。 在这一段时间内,开口就要说些吉利话,像这火苗真旺哦;这天儿真好,风不起树不摇的;今年又是个好年景等等,此时,娃崽儿们便被剥夺了开口说话的权力,怕他们口无遮拦,随便说出几句丧气不吉利的话來。 有的人家,还要在院子里安放上桌子,摆上几样饭菜,斟上碗水酒,邀请各路神仙们共进美食,其心之诚,其愿之实,由此可见一斑。 待烧过纸,奠过酒菜,娃崽儿们就开始大展身手了,他们闹闹哄哄地燃放起了鞭炮,同时夹杂着叫嚷声。 此时,女人们就在锅屋里忙着烧水煮饺子,一旦院子里的各种仪式完成了,就吆喝着全家人赶快吃饺子,吃罢,就催促着娃崽儿们麻利地穿上花花绿绿的新衣服,由男人引领着,到各家各户去拜年,自己则继续在锅屋里炒上几个菜,温上一壶热酒,摆放在饭桌上,等待着村人來拜年。 村人每到一家院落拜年时,必须要喝上一碗热酒,吃上几筷子菜肴才行的,这种习俗由來已久,却大大地不合情理,试想,人们熬了一晚上的大年夜,一大早儿就起床忙活,又吃下了满满一肚子热饺子,本应多活动活动,待消化得差不多了,才能进食,但是,刚离了饭桌,又要围在各家各户的酒桌旁转悠,还得喝上一碗酒,沒有一定酒量的人,是应付不來的,于是,每年大年初一的村内街巷里,经常东倒西歪地晃悠着几个不胜酒力醉态十足的村人。 刚刚放下饭碗,街面上便奔走着一嘟噜一大串拜年的人群,从远处望去,弯曲狭窄又高低错落的街巷里,大人崽子们或是衣着齐整,或是花枝招展,走东家,窜西户,前呼后拥,你推我搡的,拜年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酸杏家里热闹非常,今天过年,酸杏家算是四喜临门了,凤儿给他添了个白胖胖的孙子,人民家的等儿又挺起了肚子,劳动回家探亲过年,还入了党,提了干,当上了军官,这些,让他感到无限地喜悦和满足。 他早早地吃了饭,就守候在锅屋里,摆好酒席,亲自为每一个前來拜年的人斟酒,并陪着喝酒吃菜,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一个上午下來,他竟然沒有醉意,还在陪着來人喝酒吃菜。 木琴是在茂生外出拜年回家后,才把自己替换了出來,她沒有挨家挨户地串门拜年,而是往几个年龄大的长辈家拜了年,才又來到了酸杏家。 进门的时候,酸杏家的锅屋里挤满了人,插不进脚去,木琴就进到了堂屋里,跟酸杏女人闲拉呱,酸杏听到了木琴的声音,就出了锅屋,邀木琴去锅屋里坐,也暖和些,木琴嫌锅屋里太闹了,又喝不进酒,就不去,酸杏便撇了一屋子人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2) 酸杏便撇了一屋子人,叫国庆、劳动等人陪着喝酒让菜,自己进到堂屋里陪木琴说话。 凤儿在西院里听到了木琴的声音,也赶了过來。 因为要生娃崽儿,身子不方便,她已经有很长时日沒有参与村中事务了,特别是上访正紧张激烈的时候,她就要临盆生产,胎位却一直不正,酸杏女人顾不得许多,整天看押犯人似的把她圈在了家中,悉心地照料看顾,不准她迈出大门口半步,也不准家里人把村里闹翻天的景况说给她听,怕她着急上火,影响了生育,于是,村内的风起云涌,朝夕骤变,凤儿一概不知,直到尘埃落定后,她才知晓了最后结局,却也替木琴等人高兴,嫌茂林闲心生乱,自作自受。 闲谈中,木琴就把年前北山一村沈玉花來提亲的事讲了,她说,沈玉花还让叶儿捎信來,想叫柱儿赶在正月十五镇上逢大集时,前去相看对象。 酸杏道,叶儿也跟我提了,这可是个好事呢?我看,就定在正月十五赶大集时相亲吧!为这事,我特意去了满月家,跟他两口子提说了,俩人也同意,就是柱儿现今儿还沒有处窝巢,怕女家通不过。 木琴回道,虽说柱儿现在还困难些,也只是暂时的事,有了这么个店铺,用不了多长时间,日子就会好起來的。 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茂响和满月结伴进到了院子,茂响跟酸杏女人大声叫道,婶子,过年好哦。 酸杏女人忙往屋里谦让,随口应道,好,好哩。 俩人刚一踏进锅屋门槛,随即就叫劳动逮着了,他满满地斟上一大碗酒,逼茂响喝下,茂响为难了半天,不得不仰头喝下,茂响说啥儿也不敢坐了,他起身退回到院子里,任凭劳动如何拉扯谦让,就是不敢再踏进锅屋半步。 酸杏女人爱怜地挡住了劳动,说道,赶紧回屋去,当心感冒哦,你哥嫂转了一晌午的门子,又上了点儿岁数,咋能跟你摽呢?就叫他堂屋里去,跟你爹拉呱。 劳动这才放过了茂响,让他溜进了堂屋,躲过了这一劫。 茂响两口子进屋,见木琴也在,说,我刚去过你家,还跟哥喝了碗酒,哥要支撑不住咧,四处叫人捎信,找京儿家去替酒呢? 木琴就笑,说,由他去了,醉就醉吧!这一年一次的大节,想喝就喝,谁愿去管他呀。 茂响又说道,刚才进院的时辰,遇见茂林两口子在院外转悠呐,想是一心要进來拜年,又沒有脸面,就死乞白赖地赖在屋外不走了。 酸杏赶紧说道,咋不早说呢?赶快去喊他进來坐坐呀,说罢,摸起拐杖,就要起身出屋喊人。 茂响笑道,甭叫哦,一见到我俩,人就躲了,现今儿,可能早缩回自家里,不敢伸头见人哩,茂响又说道,他是自作自受呢?年前王工沒走那阵子,他就老往王工身边靠,想巴结着在厂子里寻个差事干,我跟王工铁相好儿,就把这事给戳了,他不是想翻你们的帐,拆你们的台面么,只要有我在,门儿也沒有呢?过后,我再整治整治他,非叫他趴在地上给你俩磕头告饶不可,在咱村里,谁要是敢跟你俩作对,我茂响一百个不答应,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3) 木琴似乎不愿见茂响这副幸灾乐祸又洋洋自得的嘴脸,便扭头不吱声,凤儿也不搭腔,只顾给众人添茶续水。 茂响也看出了木琴的意思,赶忙收敛了满脸嬉笑相儿,正襟危坐了,他沒话找话地跟酸杏、木琴俩人谈说天气啦!年景啦!等等。 茂响在木琴面前,始终有一种惴惴栗栗惶惑不安的感觉,特别是在木琴跟他对坐讲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强烈,甚至连喘气都要受到一些影响,其原由所在,他也讲说不清,柱儿在筹备店铺的时候,茂响心底里沒打算拿出多少钱來,只想应付一下,挡挡满月的情面,堵堵外人的嘴巴而已,谁知,木琴竟郑重其事地找到他,要他出钱出力,当时,茂响连思考的余地也沒敢留,就慌乱地一口应承下來,事后,他又后悔得要命,直骂自己太沒出息了,木琴一开口,自己竟然就不由自主地满口答应下了,自己又不吃她的,不喝她的,到底怕木琴个啥儿吔,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讲了不做,自己怎能在村子里混下去,他只能咬牙跺脚狠下心肠,掏出钱來,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放了一次大血。 酸杏插话道,正好你两口子也來哩,有个大好事要商议呐,北山一村捎信來咧,准备在正月十五大集上,让柱儿相对象,你俩的意思呢? 满月高兴地道,好哦,好哦,咱就应下來吧!这事最好是趁热打铁,越快越好,拖不得呀。 酸杏又问茂响,你咋想哦。 茂响见状,不得不说道,行哦,就定在十五大集上吧!我沒意见。 几个人又闲谈了一阵儿,茂响就起身要走,说,还有几个门子沒有转呐,得赶在午饭前转完呀,说罢,他拉着满月出了屋子,木琴也相跟着走出了屋门,酸杏拄上拐杖,把他们送出了院子,路过锅屋门口的时候,他特意高声地喊劳动出來送送。 酸杏老两口子和凤儿、劳动把仨人送出了大门口,在木琴和茂响两口子刚刚转身要走的时候,酸杏又有意大声地嘱咐劳动道,你也甭老窝在家里头,也得出去转转呀,记着,一定要到你茂林哥家去坐坐,去拜拜年,说说话。 劳动忙应承着,跑回屋里穿了蓝呢子军大衣,又匆匆地出门去了。 劳动的到來,大大出乎茂林两口子的意料。 自上访未遂,又被罢了官,弄丢了乌纱帽后,茂林开始陷入一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里,出不得门,拔不得腿,脱不得身,蹲坐在家里,往日随心所欲的心劲儿和情绪都已逃离得不留一丝儿痕迹,他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哪些地方出错了,才弄到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 从干生产队长时开始,一直到上访结束为止,他一遍遍绞尽脑汁地追想着自己经历过的一幕幕场景,以及每幅场景间可能存在的因果联系,此期间,他的情绪波动极大,时而激愤,时而委屈,时而恼恨,时而后悔,于是,又连带起他变化无端举止无常的举动出來,激愤时,便踢桌子摔碗,叫骂怒吼,发起雷霆之怒,燃起冲天怒火;委屈时,哽咽泣涕,泪流满面,像个孤苦无助的可怜人,叫天不应,问地无语;恼恨时,发誓诅咒,恨不得立时就把看不顺眼的人连皮带筋地吞咽下肚,也解不了心中的恨意;后悔时,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儿,自己狠着劲儿地折磨自己,骂自己顶着颗猪脑壳儿,睁着双瞎眼,生就了颗愚心,干了些连牲口都不会做的糊涂事,如此昼夜折腾,又时时反复无常,或哭,或骂,或激动,或沮丧,弄得茂林像是糊死了心窍,着了魔症,整个人都神经兮兮起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4) 雪娥真的害怕了,她怕茂林真的要神经不好了,眼看就要疯掉似的,她不敢出去跟人讲,其实,也沒有人可讲,常言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茂林作到了今天,得罪了那么多人,特别都是村里当道掌权的人,恐怕连鸡都不如了,那些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人,那些被上访闹腾得七窍生烟火冒钻天之人,那些隔岸观火瞧热闹看笑话之人,谁不把茂林当作一条落水遭欺的丧家狗來待,都恨不得往死里取笑他,欺负他,整治他,就算活活地治死了,也要叫他背上三世的羞辱和骂名。 雪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能有啥办法帮助自己的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心地照顾好他,安慰他,劝解他,但是,此时的茂林,已听不进任何劝说,他早已经钻进了自设的牛角尖里,神经错乱,精神恍惚,那段日子里,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劲儿地折磨着自己,对家里家外的大小事体,不思不想,不管不问,就连粗野的棒娃和骄横的草儿,也跟着担心起來,这俩崽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粗野骄横,俩人悄无声息地寻些活计來做,藉以减轻家中郁闷氛围的重压和爹娘心力交瘁的重负。 渐渐地,茂林好像从混乱迷茫的氛围里稍稍解脱了一些,能够走出门去,干些活计了,但是,外面的环境,正如雪娥所揣测的那样,沒人愿意搭理茂林,偶有对面讲话的,也是话里话外地透露出揶揄嘲弄的意味儿,茂林的心情一直得不到舒展,整日神情阴郁,眉头紧锁,闷闷不乐。 看到厂子正在筹建中,茂林的心思也活络了,他不敢去找木琴,确切地讲,是不好意思去找,放眼整个杏花村,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说话讲情的人,先前跟自己闹事的人,现在齐了心地埋怨他,怨恨他,嫌他把自家带进了这场败局中,受村人的嗤笑和谩骂,不找他算帐也就罢了,怎会再帮他说话讲情,茂林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王工,王工住在洋行的屋子里,自己当然不好进振富的家门,他就瞅空儿把王工截在半路上,提出想在场子里找个活儿干,王工不熟悉茂林,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就叫他去跟木琴讲,说厂里的大小事务安排,都由木琴全权负责,他不过只是搞搞技术指导和监督罢了,茂林心里明情儿,自己的想法绝不会如愿的,也就彻底死了进厂的心思,他只是让雪娥出面,把自家的杏林纳进了厂子集中管理,等待着年终分红利,同时,他又叫雪娥去报名,进厂子干活,他无奈地道,也只得这样哩,你就在厂里干,甭管脏活粗活,只要能叫咱干,给咱发工资就行,家里地里的活计,我全包下了,不管咋说,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娃崽儿还得抚养哦,说得雪娥鼻子一酸,泪花就糊上了眼眶,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5) 但是,新厂筹建工作有振富把持着,茂响也像管事人似的,里里外外地抢着吆喝张罗,从不把雪娥当人待,还真的就把最脏最累的活计分配给雪娥干,就跟指派男爷们干活一样,初时,王工还照顾她一些,后來,也不知怎么了?也不再关照过问了,茂林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杏花村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赶紧地远远离开,恐怕真要弄个猪不吃狗不闻的惨景,甚至还要殃及到娃崽儿今后的出路了,于是,闯关东的想法再一次冒了出來,占满了他日夜焦虑不安的心腔,他已经打算好了,一熬出了正月,就拔寨启程,到东北去,随便找个山旮旯住下,先开片荒地,安顿下家小,糊弄住肚皮再说。 大年初一早晨,吃过早饭后,一家人蹲在屋子里,谁也沒有出门拜年的心思,就算有这种心思,又能到谁家去呢?他家的庭院,也沒有一个人进來过,一家人就这么冷清清地呆坐了大半个上午。 茂林终是忍不住了,他说道,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看相儿,大年初一的,还是出去转转吧! 雪娥不解地问道,能去谁家转哦。 茂林踌躇了半天道,就去看看酸杏叔吧!他还是个好人,往日里,他沒少看顾了咱家,咱也想远走哩,能不能再回來,还不知呢?这可能是咱在村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不管他高兴不高兴的,也算尽了咱的一份心。 雪娥便跟随茂林出了门,他俩在酸杏家的院落外犹豫了半天,正要靠近酸杏家大门的时候,看见茂响两口子径直奔进了酸杏家,俩人便立时打消了进屋的想法,两口子黯然无声地转身离去,又回到了自己清清冷冷的家中,默然对坐,相顾无言。 就在这个时候,清净的院子里响起了一声热热地问候声,说,哥嫂过年好哦。 俩人急起身观望,竟然是身着崭新军装威武帅气的劳动进了自家院落,雪娥赶忙跑出來,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咋來哩,你咋來哩。 劳动就笑,说,來给你和哥拜年呗,不欢迎哦。 雪娥赶紧往暖暖的锅屋里谦让,说道,哪想到你会來吔,请都请不到,咋会不欢迎呀。 茂林也激动地起身,把劳动迎进了屋子,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劳动还特意给茂林捎來了几盒青岛产的“双马”牌香烟,就是连外面公家人也轻易尝不到的那种,既有普通香烟的香味儿,又有本地旱烟的冲味儿,劳动不会吸烟,茂林就一个人品着香喷喷的烟卷,一个劲儿地称赞道,这烟好,又香又有劲儿。 劳动说,你要喜欢吸,等啥时我再回家探亲,就多捎几条來,这回捎的那点儿,全叫我分哩。 茂林失神道,恐怕再也吸不上你的烟哩。 劳动一怔,忙问道,咋的,怎会吸不上呢? 茂林赶紧那把话头岔开,净打听一些部队里的事情,因为预想到今天不会有客來,雪娥也就沒按惯例准备菜肴,更沒有温酒备桌,现在见劳动來了,就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菜肴。 劳动见她忙活,便说道,不用忙哦,我也快醉咧,喝不得酒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60 茂林小心地说道,你要是还能看得着哥,就陪哥喝碗酒吧!我这儿人恓惶,沒人愿意來呢? 劳动不明就里,看到茂林话语凄凉,神情落寞,猜不透其中缘故,就更不能拂了他的一片诚心了,劳动爽快地应道,好哩,就陪哥再喝碗,我还有意留着点儿酒量呐。 很快,菜肴就端上了酒桌,酒也温得烫烫的,茂林一下子有了好心情,且又参杂了莫名的感激成份在里面,他担心劳动真的酒喝多了,就不敢使劲儿地硬劝,反而是自己大口大口地喝,兴奋的神态溢于言表。 俩人正这么有滋有味地喝酒闲谈着,院子里又传來杂乱的脚步声,是叶儿挺着微凸的肚子,牵着金叶,领着钟儿、杏仔等一大群娃崽子们來拜年,叶儿已经怀孕了,估计再有三、四个月也就生了,茂林两口子眼中立时湿润了,忙不迭地招待照应,随后,又是秋分领着一群振书家的娃崽子们前來拜年。 秋分见劳动正跟茂林喝酒,自知走不掉的,他就主动留下來,跟俩人一起喝酒,他叫跟來的崽子们自己出去玩耍。 叶儿把棒娃和草儿带上,再把两帮崽子们合成一支庞大的拜年队伍,呼呼啦啦地到别处串门拜年去了。 有了这些人的穿梭吵嚷笑闹,茂林两口子略感欣慰,就此,让一家人堪堪度过了一个清淡无味的新年。 初一本地拜年,初二、初三外地走亲访友,初四至初六轮流做东摆席,初七要拆天地棚子,意味着大年已过,设宴供神仪式结束,之后,劳动和秋分匆匆赶回部队去了,此时,村内的大人及娃崽子们便开始忙着糊制灯笼,以备正月十五夜里举灯照明、预测年景、消灾驱邪用。 大人们就用麦子、玉米、谷子、豌豆、地瓜等细米粗粮,到村头上的碾子或自家的碓儿上捣碎碾磨,制成各种精面细粉,再和面,捏成各种各样的小灯台,把这些登台放在锅里,蒸到七分熟,再在灯内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木棒,就算制成了小麦灯、玉米灯、谷子灯、豌豆灯、地瓜灯等等,有懒散的人家,制成这几个代表主要粮食作物的灯,也就住手不愿费事了,有勤谨的人家,便要依今年打算耕种的各种农作物,蒸制成七、八个,甚或十几个的灯笼。 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各家要把蒸制好了的各种小灯内浇灌上花生油,放到院外点燃了,一直燃到油尽灯枯,再拿进屋來,细细察看面粉灯内烧焦的样子痕迹,若是灯内的糊痕呈现出颗粒状饱满的泡泡儿,则说明今年该面粉灯所代表的农作物就会有好收成,若是灯内焦糊一片,又无凸起的糊泡,则预示着今年此种农作物欠收,不宜耕种它,这些都是用來预示年景的。 大人们还要在十五那天,用萝卜或地瓜修成一些小小的驱邪灯,同样倒入些花生油,点燃了,送到崽子们经常光顾的危险地方,诸如井台旁、沟河边、塘坝处、山脚下,意思是,为这些遍布潜在危险的地方送來光明,照亮行走的路面,让神灵好生保佑着,照看自家的崽子不受土厄、水厄、木厄、火厄、石厄之灾,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7) 同时,崽子们也在忙活着制作自己玩耍用的灯笼,好在十五夜里满村子撒泼疯野。 今年,崽子们粗制滥造的灯笼,大体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用高粱秸折成六个或八个方框,对角连接起來,就成了四角或六角灯笼的骨架,再糊上各种彩纸,一个花花绿绿令人满意的灯笼就算大功告成了,有手巧的,还剪一些花鸟鱼虫等剪纸贴在上面,就越发显得喜庆漂亮,这种制作灯笼的方法,是最传统最费事的那种,有时,一个人不能独立完成,便要央求大人上阵帮忙,另一种,便是新学來的玻璃灯,因为柱儿开张了卖店,便有了些酒瓶子、罐头瓶子之类的玻璃制品,也不知是谁传授的法子,让一些喜好新奇的崽子上了疯着了迷,绞尽脑汁地抢做玻璃灯笼,他们在家里家外四处扣墙挖窟窿地寻个瓶子,偷一缕娘赶制新衣用的棉线,把线缠到瓶肚的两端,再悄悄倒上点儿煤油,把棉线浸湿点燃,待一定火候后,急忙放进冷水中,冷热相激,那瓶嘴和瓶底便掉下來,一个灯罩就这样被捣鼓出來,点灯笼用的光源,无外乎蜡烛或煤油灯,蜡烛基本不用,太昂贵啦!就用墨水瓶子,自制一个小小的煤油灯充数。 转眼之间,就到了正月十五。 北山镇的集日,是逢五排十,就是阴历每月的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为本镇逢集的日子,集市安置在镇子北边一条大河两边的堤岸上,这条河岸宽阔平坦,上边栽种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大茂密杨树,可供暑天遮阳,寒天挡风,让赶集的人四季里受用舒坦,河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细沙,小如米粒,细如面粉,走坐在上面,如铺了一层绵软厚实的地毯,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因为是正月十五的集日,赶集的人爆满,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相反的,购置货物的人并不多,应该购置的货物用品,早在年前就已购足买就,今天,便不是人们购货的时节,而是玩耍瞧热闹的好去处,只有卖零食、卖玩具、摆汤锅的地场,生意火爆,特别是盘开锅灶熬全羊、整牛的汤锅,挤满了老少人群,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蹲坐在汤锅周围,捧着汤碗,就着辣椒面子,捏着葱花和盐粒,喝得油头粉面,汗流浃背。 又有推销烟花鞭炮的,爬上了平车顶上,脚踩着堆叠得半人高的烟花爆竹,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全集市只有他的品种多,花样全,物又美,价又廉,为了验证他的货好,便不时地叫帮忙跑腿的人抱了一盘烟花,远离了货车燃放,于是,这边刚刚熄灭了火种,那边又燃起了绚丽耀目的烟火來,引來众多风吹不透雨淋不透的人墙和如暴雷般的叫好声,也有不留意火种的,或是因了风起吹散了燃着的烟花,一个不留神儿,就落到了整车成捆的烟花爆竹堆里,立时,便燃起冲天的狼烟,伴着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人群也如炸裂了的包装纸,纷纷四散躲开,爆发出哄堂笑声來,独独撇下沮丧的摊主儿,守着一堆燃净了灰屑的空包装盒和被烧得缺胳膊少腿的车辆,欲哭无泪,看热闹的人们,便又围住另一处摊点,继续瞧起热闹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8) 也有说书的场子,在远离闹市的清净处,一个人敲着鱼鼓,打着拍节,在卖力地说唱,也有两个人合伙说唱的,一个拉板胡,一个敲响鼓,一个刚刚说罢,另一个又唱腔悠然地升起,说唱得围坐在周围的人们或喜或忧,忽而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忽而悲愤异常,擦眼抹泪,每每说到关键处,说书的人便停下了嘴巴和手脚,开始向听书的人要钱,多数人因为惦记着书中结果,痛快地摸兜掏钱,仍有少数人是听蹭书的,便油滑地躲到一边,一旦书又开场,再悄悄地凑过來,继续耍赖白听。 今年的十五大集,最热闹处却是在河中间土桥下的戏耍场子里,不知是哪处的马戏班子,趁着大年刚过,人们衣兜里还剩余几块钱,便顾不得在家享年福,赶了來戏耍挣钱,这个班子的规模很大,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幼小的崽子,他们在绵软开阔的沙滩上竖起了两根固定好了的铁杆,由六个半大小子分成了两组,每组三个人,齐刷刷地往铁杆上攀爬,其身手之俐落,身形之灵巧,造型之好看,动作之惊险,让半个集市上的人都替这些崽子们捏了一把汗,他们攀爬上高高的铁杆,或是一手握杆全身横直,或是从左杆窜蹦到右杆,最惊险处,是崽子们大头朝下,迅速向地面滑落,堪堪触及地面就要脑浆迸裂的当口儿,却又猛然止住了身形,稳稳地粘附在了铁杆上一动不动,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由衷狂热地惊叫喊好声,声动集市,传到几里远的地方去。 就是在这个热闹的马戏班子场地不远处,临靠着河岸陡坡上,木琴和满月带着穿戴整齐的柱儿等候在那里,他们早早地來了,候在事先约定好了的见面地点,一边观赏着不远处热闹非凡的杂技表演,一边等待着沈玉花的到來。 直到杂技快表演完了,沈玉花才匆匆地走來。 木琴戏道,今儿,你可算是个贵人了,等得我腰也酸了,腿也麻了,眼也花了,你就跟相亲的大闺女似的,就是扭捏着不肯露面。 沈玉花笑道,哪儿吔,刚才,俺村的一个烟花摊子炸咧,人也伤得不轻,刚刚帮着送进了医院,一安排下了,我就脚不沾地地朝这儿赶呢? 木琴见身后沒有相跟的,只有她一个人前來,就诧异地问道,女家呢?总不能让我们大老远地跑來,相看你吧! 沈玉花被木琴的话惹笑了,她说道,你也会不正经了呢?谁要是想娶了我家去,我家的老东西还巴不得地快送我出家门,他好再去找个温顺体贴的人呐。 木琴追问道,人呢?俺们是來相亲的,可沒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耍嘴皮子。 沈玉花又笑道,人家早就相看过哩。 沈玉花神神秘秘的话,不仅把满月和柱儿说得目瞪口呆,也把木琴说得糊涂透顶了,木琴疑惑地问道,跟谁相看过了,俺们柱儿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侯着,哪儿也沒去,更沒见过前來相亲的人呀。 沈玉花揶揄道,还亏你是个精明人呐,咋就这样实诚哦,人家趁我去医院的空儿,早躲在旁边,把柱儿瞅了个透透的,现今儿,人家正坐在我家里,等着跟柱儿亲自拉扯沟通呐,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9) 木琴见说,心下便预先有了底,她摇头讥讽道,怪不得人家都说,镇子上的人,心眼子多得赛过了虱子虮子,不管谁跟镇上的人做事,便宜沒一点儿,吃亏的事却是一箩筐。 沈玉花回击道,山里人的心眼子更多,要不,咋就能把个大项目搬进了山旮旯里,惹得镇上的人日夜不得安生,总想着削尖了脑壳儿往山里钻,弄个差事來做做。 木琴领着满月和柱儿,跟随在沈玉花身后,一边斗着嘴,一边朝她家奔去。 进到沈玉花家里,屋内已经坐着四个人,一个是沈玉花爱开玩笑爱打聊的男人,一个是老实巴交的女方当家的,一个是闺女的娘,再就是今天來相亲的闺女,叫秀芳,却不是年前沈玉花提及的那户人家,那家的闺女是供销社堂堂的临时工,跟柱儿不在一个档次上,当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人家还要去结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找自身条件更好更高的对象。 因为有木琴的托付,沈玉花不敢怠慢,更不敢敷衍应付了事,她从村子里众多闺女中,筛选出了秀芳,这孩子虽然长得不算多俊,但身体结实,性子又好,知老知少的,她沒有镇上女人惯有的强横霸道,却又会过日子,其实,今天这门亲事的事主,便是上次桂花托郭仁两口子给等儿提及的那家,是家中的男娃子,秀芳是他最小的亲妹妹。 秀芳娘带着秀芳,已经在集市上偷偷相看过柱儿了,看得仔细又认真,甚至连柱儿身架多高,眼眉间有颗痦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俩人都觉得很是中意,又怕自己看走了眼,便提出,要到家中细看,特别是要仔细观察柱儿的言行举止咋样,秀芳娘想是上次让等儿给糊弄怕了,还不放心,就把老实的秀芳爹硬生生地拖了來,让他帮着给秀芳长长眼色。 柱儿走进屋子,一眼就瞥见了秀芳爹,心下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顿时涌遍全身,又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想亲近的欲望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使劲儿地擦了擦眼角,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真的沒错,自己夜里臆想中爹的模糊形象,竟然一下子对上了号,就是秀芳爹呀,这让他手足无措起來,既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欢愉,他尽量放松自己,像木琴一路上教自己做的那样,要显出自然随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做派來。 柱儿的镇静与放松,帮助他保持了较好的心态和稳重的形象,言谈举止间,得体而不畏缩,勤谨而不张扬,给在场的人都留下了良好印象,柱儿和秀芳也都对对方比较满意,并通过面部表情展露无遗,特别是双方的家人,更是亲近得不得了,就差当场相互喊叫起“亲家”來了。 沈玉花也想不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高兴地叫男人赶快去弄点儿酒菜來,说,沒出正月,也还是新年,就在这儿招待一回难得上门的稀客呀,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六)(10) 看來,沈玉花男人也如茂生一样,习惯了料理家务炒菜做饭,嘴皮子却不饶人,他现出一副苦相儿來,对秀芳爹抱怨道,哥,你瞧瞧,我在家中是个啥地位哦,白天,做牛做马地挣命干活,家里家外吃喝拉撒的事一担子挑了,夜里,还要服侍着陪聊陪睡,哪把我当成个人呀,简直是牛马不如嘛,现今儿,正是大年正月的,人家男人都当甩手掌柜的,我倒好,还得继续上套拉犁,啥时才能熬出头儿哦。 沈玉花回击道,我看,你是沒有出头之日哩,除非你有本事,把我也给提个亲,远远地嫁了出去,兴许这样,你还能再娶回个日里当牛做马夜里还能陪聊陪睡的女人呐。 俩人互不饶人,逗得一屋子女人笑破了肚皮,柱儿想笑,又不敢笑出声來,只得硬憋着,秀芳爹也是憋着,却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他一个劲儿地低头吸烟,不敢抬头讲话。 说归说,逗归逗,沈玉花男人还是麻利地起身,准备出去烧火炒菜。 柱儿赶紧道,大爷,别忙乎呀,我去俺村四方叔开的饭店里弄点儿菜來,省事又便当呢?说罢,他也不顾沈玉花两口子阻拦,一溜烟儿地跑出了院子,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沈玉花男人扎撒着两手道,你看,你看,我俩玩笑惯哩,谁知,就叫这娃儿上了心,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哦。 木琴回道,就叫他弄去吧!这些人为了他的好事瞎忙乎,就得叫他破费破费呐。 满月也真心实意地道,是哦,是哦,你们也都辛苦咧,就叫他弄点儿酒菜來款待款待,也是应该的。 满月的大实话,愈发弄得沈玉花不好意思起來,甚至连秀芳的爹娘也坐不住了,秀芳娘脑瓜儿转得快,她转身对自己男人道,娃儿他爹,干脆你也家去,把年货拿來点儿,借着他婶子的锅灶弄热喽,也算是为咱秀芳款待客呀。 木琴立时说好,沈玉花两口子愈发急了,沈玉花男人直朝木琴拱手作揖道,金贵的客哩,千万别再起哄,弄我的难堪咧,我这张老脸可真是沒地儿搁了呀。 他说什么也不叫秀芳爹起身,两个大男人家你推我让得红脸红鼻子的,那阵势,就跟俩人吵架一般,最后,还是沈玉花男人退让了一小步,只允许秀芳爹回去,把家中留藏的一瓶洋河大曲拿來,其他的物件,要是多拿了一点点儿,就给扔到大街上去,总算放过了秀芳爹,沈玉花男人又手忙脚乱地一头拱进锅屋里,忙三火四地赶制着菜肴。 柱儿跟秀芳爹前脚赶后脚地进了院子,秀芳爹果真听话,只拿了一瓶白酒來,气得秀芳娘当面嫌道,叫你拿一瓶酒,还真就拿一瓶來哩,也太实在了吧! 秀芳爹“嘿嘿”地憨笑道,我就算多拿,也是白拿呢?大兄弟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真敢把多拿的东西给扔到大街上呢? 柱儿从饭店里弄來了七、八个凉热俱全的菜肴,叫一个服务员用提盒拎了來,还带來了两瓶白酒,一盒香烟,沈玉花男人又极快地捅鼓出了几个菜,凑成了十二样菜肴,沈玉花还道,要不说这亲事能成呢?连菜肴都跟着凑吉利,这就叫十二分满意呀。 席间,柱儿殷勤地斟酒续茶,递烟点火,喜得秀芳一家人合不拢嘴。 沈玉花抓住这个闲空儿,再次与木琴商议起在北山一村设立鲜果收购站的事,一旦业务做大了,还准备在周边乡镇多设点,把收购网辐射出去,遍布全县,甚至,还可以扩大到邻近的县区。 木琴说,俺村成了你的唐僧肉了,随你怎样啃吧!能保你村人吃喝无忧,长生不老呢? 沈玉花不客气地回道,哪儿吔,是我在辛苦地养肥你这身唐僧肉呢?要不,饿成了皮包骨头,饿散了架,我沒得吃,你也活不成。 这顿酒席,每个人都吃得愉悦爽快,席面上,你谦我让,你劝我接,气氛是难得得好,几个人还当场确定了看家的日期。 秀芳爹说,最好赶在年底前,就把喜事给办喽。 满月红着脸面道,柱儿才刚刚开办了店面,至今还沒有存身的窝巢呐,怎也得等到建起了新屋才行哦,叫娃崽儿们沒地场住,我咋能忍心呀。 秀芳娘也说,是哦,是哦,怎么也得盖上新房再议嘛。 事情商议定了后,酒席也就散了,临走,沈玉花叫柱儿带上了几盒烟花和一大盘花鞭,说这都是村里卖烟花的人送的,不要白不要。 走在回村的宽阔大路上,木琴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不仅仅是苦命的柱儿终于有了基本跑不掉的对象了,更重要的是,厂子的供货渠道已然让沈玉花梳理得四通八达,先前的些许担忧与不安,至此荡然无存。 她跟柱儿讲,一定要好好地经营这个店面,积攒下钱來,尽快起座新院落,争取年前,就把秀芳娶进家门,往后的日子也就有希望了。 柱儿“嘿嘿”地笑着,心里就跟吃了山蜂蜜一般甜,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1) 正月十五过后,年就算送走了,村人又开始了新一年的辛勤劳作。 首先,家家户户忙着起出猪圈、茅厕里的粪來,干后,或担或挑或车运,统统送到各自责任田,再均匀的平摊到地里,一年里的作物收成,基本上就指靠着这点儿土肥的力量,柱儿卖店里也出售化肥,像尿素、复合肥等,多数的人家都不敢奢侈地使用,只有到了庄稼催苗、灌浆时节,他们才舍得掏钱买來点儿化肥,以追追庄稼的发育成熟,平日里,都是把土家肥当作了农作物的主要肥料使用。 茂生家去年的收成还不错,但与别家相比,就逊色了许多,欠收的地块,都是茂响抢头儿负责的那几块土田,事后,茂生才慢慢琢磨出了其中的原因,就是茂响在伺弄庄稼时,偷工减料,潦草糊弄所致,今年,他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照应不过來,把地种荒了,种废了,也坚决不敢再叫茂响插手了,即使自己把地种绝收了,心里也还有情可原,要是被别人有意无意地糊弄了,这说不出口道不出嘴的,憋在心里吐又吐不出來,咽还咽不下去,实在憋闷难为死人了。 茂生家的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忙活着,平日里,全家人中,就沒有一个赶來搭把手的,只有盼到了星期天,钟儿和杏仔回到了家里,俩人才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跑前跑后地跟着忙活一下子,钟儿又贼懒,茂生指派一下,他就象征性地挪动挪动,一旦嘴皮子移开了,他也就顺便止住了,茂生拿他沒法,只得哄上一阵子,再许愿说,待干完了这阵子农活,就给他做好吃的饭菜等,有时,这样的利诱也不起作用了,他就假装黑下了老脸,又是吓唬,又是呵斥,方才使得动他。 好在杏仔干活不怕吃苦受累,腿脚也勤快,成了茂生唯一的得力帮手,茂生就喜他,偷偷跟他讲,你也要暗地里跟钟儿一样好学,等考上了高中,我还供你,一直把你供进大学堂,将來,就端公家的饭碗,吃国家的俸禄,杏仔回道,爷吔,你还以为,我跟钟儿似的脑瓜儿好使哦,我连他的一半也不及呢?等今年初中毕业了,我就回家來,跟你做农活,茂生心里虽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道,也好呢?在外面过生活,未必就强起在家里过日月,等你大咧,我给你盖房娶媳妇,成家立业,杏仔立时道,我得跟你拉勾呢?省得过后你再忘哩,茂生一心想哄住崽子,被逼无奈中,他还真就伸出手去,如娃崽儿一般,跟杏仔拉勾设誓。 茂生如此处心积虑地拉拢巴结钟儿和杏仔,也是沒有办法的事。 新年一过,木琴便整日不着家,身子钉在了村东南坡上的新建厂子里,跟早已回來的王工商议这儿,指挥那儿,差点儿连吃饭的空闲都沒了,叶儿要到镇医院里上班,一个星期中,也就是趁着休班回家一次,回來后,还得挺着个大肚子,洗涮一家人穿脏的衣服,京儿是整日以杏林为家,早出晚归,很难抓住他的影子,自己在忙活着自家地里活计的同时,他还舍不得丢弃进厂挣份工钱的机会,他抽空儿便要往厂里跑,去赶做他的木工活,茂生不得不放下身架,动用巴结拉拢之能事,也算是情理之中的,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2) 由于年前已经把电通上了,木琴便把全部精力用到了建厂事务里,她把村内几个主要人员重新进行了调整分工,让凤儿专抓村内的繁杂事务,像农业生产、荒滩整治、水利项目、治保协调、计划生育等等,振富还是干着村内的主管会计,同时兼着新厂财务工作,又把公章配给了他,意思是叫振富带带,日后也好有个培养的基础,夏至专干电工,负责全村的电路维护和厂区内水电供应事宜,人民被派到了厂内,边学管理技术,边做质量监督员,原先的技术小组成员中,京儿的果树管理技术水平最高,就叫他带一部分人,全权负责全村的果树管理工作,洋行有自己的货车,就专门负责原料及成品的货运等外围运输事宜。 应该说,这样的人事安排,基本做到了人尽其能,物尽其用,从另一个角度來看,也是杏花村第二代人,以整齐的步伐和集团式的规模,正式踏上了该村政治和生活舞台,成为杏花村未來发展的生力军。 木琴原本想叫茂林也参与到新厂來,帮着搞一些组织协调工作,毕竟,他有多年组织生产劳动的经验,不使用出來,埋沒了太可惜不说,厂子的生产运营也离不开这样的人手,但是,茂林并沒有报名进厂,只有雪娥一人参与进來,更重要的是,王工不同意,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人选,就是整日跟屁虫一般跟在他身后的茂响,这让木琴大为惊讶,却也无奈,只得尊重他的意见。 木琴知道,自打王工一到了洋行院里住下,茂响就贴靠得很紧,因了王工在东北的北大荒住过几年,茂响也到东北闯荡过几年,就算人无情,提起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方水土來,感情上也会无形中贴近了许多,再加上茂响的察言观色和能说会道,自然就很快取得了王工的信任,王工亲自为茂响谋下了协调管理厂务的差事,木琴就不好直接拂了王工的情面,从心里讲,木琴不信任茂响,甚至从沒有改变过对茂响的提防和厌烦心理,相反地,她对茂响的提防,甚于对茂林的提防,尽管茂林一时不知犯了啥邪气,不知天高地厚地弄出了上访夺权的壮举來,从本质上來说,他还算是个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干实事的人,不像茂响那么阴险虚伪,茂林这样的人要是用起來,平常注意把握住他的思想动向,还是能够大有作为的,王工抢先确定了茂响,木琴只得退让一步,等时机到了,再重新启用茂林。 木琴的想法虽好,却也不能轻易表露出來,她很清楚,若是自己这一想法一旦传播开來,茂林因上访引带起的影响还沒有彻底消除,恐怕反对的人要群起而攻之,拥护的人肯定是寥寥无几,就目前村内的人心所向和浮躁心态來看,绝不会有人出面支持她的决定的,对此,木琴也不着急,假以时日,找到个合适的时间和理由再提议,也是不迟的,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3) 凤儿找人捎信來,说她正在家里,叫木琴无论如何要到她家來一趟,有大事跟她相商,木琴很纳闷,有啥大事不能到工地上來,非要去她家里,考虑到凤儿不是个冒失的人,肯定有不能前來当面汇报的原因。 木琴把工地上一摊子事撂给众人,自己匆匆地回了村里。 來到凤儿的家,大门紧闭着,知道她不在家,木琴正糊涂着,酸杏从东院里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他招呼木琴道,你可來哩,看看这事可咋办好吧!说罢,他把木琴引进了自家院落。 木琴急问道,咋啦!出啥事了么,凤儿叫人捎信喊我,她自己跑哪儿去了。 酸杏叹口气道,是这儿,今早儿,茂林和雪娥來咧,是來辞行的,他要带着一家人,去闯关东呢?明儿就准备走。 木琴惊讶道,咋沒听说呀,村里的日子越來越好过了,又不是跟早些年间那样吃不上喝不上的,咋就要撇家舍业地去外面闯荡呀。 酸杏使劲儿地吸着旱烟袋,又从口腔里呼出浓烈呛人的烟雾來,他回道,我看出來哩,茂林可能觉得上年死作瞎闹腾,得罪下人了,怕别人给他小鞋穿,整治他呢?再说,他自己也沒了脸面再在村子里混下去,也可能他实在是立不住脚跟混不下去了,才寻思着要走呐。 木琴坚决地说道,不能叫他走,在咱村里,还从沒有过把老少爷们推上绝路,逼人出走的事情呐,是被逼走了,村人咋看咱,外人咋看咱,后人咋评说咱呀,咱是要落下骂名的。 酸杏要的,就是木琴这句话,尽管他早就能猜测到,木琴不会轻易就叫村人背井离乡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凤儿知道后,劝了半天也不中用,又跟到他家里劝说去了,看來,这事得你亲自出面,才能劝得转呢? 木琴回道,我这就去,看看他能给我这个面子吧!就算不给,我也不会放他走,往后,还有很多事,要他出力流汗呐,这么轻易就走了,怎么能行,说罢,木琴起身就走。 酸杏也跟出门來,说道,我也跟去看看,要不是等你,我早就去哩。 茂林家屋里院内狼籍一片,到处丢落着破破烂烂的东西,废纸旧布头儿、破盆烂罐、草席烂鞋底子等,如同遭了土匪抢劫了一般,他家的屋院里聚着一群村人,多是女人媳妇,前來探看劝慰的,也有几个摆出一副十足的架势,來拾捡便宜货的,她们几个已经划拉了几堆,还在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搜寻着。 雪娥搂着草儿,坐在锅屋里轻轻地抽泣着,引带起草儿“嘤嘤”的哭声,想是草儿不愿意搬家,就在雪娥的怀里撕扭个不停,她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着,娘,娘,咱不走行不,咱不走行不,相反地,棒娃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在十分积极卖力地拾掇着应该带走的东西,他还以为,凡是有用的东西,能够使得上的家什,都得带上呐,便到处搜索捆绑,看他收拾好的物件,就算一辆大货车也拉不完,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4) 茂林蹲在凌乱不堪的堂屋里,抱着头,一个劲儿地吸着呛人的旱烟袋,任凭一旁的凤儿怎样劝说,就是一声不吭,凤儿已经讲说得喉咙窜烟,嗓音嘶哑了,还被茂林不停地喷出的旱烟气味儿呛得不住地咳嗽,或许是着急,也可能被旱烟熏的,她的眼眶里潮湿一汪儿,但是,不管下多大的力气,费多大的劲儿,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茂林依旧闷不作声,棒娃依旧忙忙活活地收拾着行李物件。 木琴和酸杏进到院子时,人们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还有几个老年妇女边让路边提醒道,侄儿媳妇,你就快劝劝吧!咋儿好好的,就走人呢?金窝银窝,到底不如自己的老窝儿好吔,哪儿的日子能比得上咱这儿安生哦。 木琴在院子里停下來,对众人道,沒事呀,茂林不走了,哪儿也不去了,大伙儿都回吧!家里也都挺忙的,凡是想來划拉东西的,也都把家什放下吧!等茂林归整好了,还要用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就像安排村人上工干活般肯定自然,众人都愣住了,弄不清木琴到底是啥意思,见她一进院门,就开始往外撵人了,便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于是,村人纷纷离开了茂林家,又不安心这样走,就远远地站定了,伸长了脖子,扯直了耳朵,紧张地打探着院里的动静。 茂林一家人万沒想到,木琴会进到自家院落,更沒想到,会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來,他们也都傻傻地愣怔住了,直到木琴把來人都驱散了,茂林首先明白了木琴匆匆赶來的意图和目的,他迎出了屋子,不好意思地说道,嫂子來哩,这屋院弄得乱七八糟的,沒地儿叫你坐呢? 木琴气道,你这是做啥儿呢?招呼也不打一个,抬屁股就要走人,你以为,咱杏花村是集贸市场哦,想走就走,也不顾及老婆孩子会不会遭罪啊! 茂林又蹲了下來,含起了旱烟袋,默不作声。 凤儿接道,嫂子,你可來哩,我这阵子粗说细念的,就是说不转他呢?雪娥嫂子和草儿都不愿走,就是他爷俩在胡闹腾,这不是自己给自家找罪受嘛,气死人哩。 木琴干脆地回道,好办呀,谁想走,就自己光滑地走人,雪娥娘俩不愿走,就留下來,过自己的好日子,有我们吃的穿的,就有她娘俩的,饿不死人,也冻不着人啊! 酸杏恨道,茂林吔,茂林,你那点儿心思,我知哩,虽说你干过糊涂事,谁也沒把你咋样吧!不还跟往常一样待你么,咋就想不开呢?我看,你又是撞上了哪地儿的邪腥气哩,折腾完了别人,又要开始折腾这娘仨儿,折腾你自己了呢? 茂林突然抱头哭出声來,他的哭声低沉憋闷,如老牛低吼,亦如锅灶旁风箱推拉时发出的鼓风声。 棒娃见爹痛哭流涕的样子,似是被惹恼了,他站在一旁,冷冷地道,俺家愿意搬到外面去住呢?碍着你们啥事哩,又不是你自己的家,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5) 凤儿接道,嫂子,你可來哩,我这阵子粗说细念的,就是说不转他呢?雪娥嫂子和草儿都不愿走,就是他爷俩在胡闹腾,这不是自己给自家找罪受嘛,气死人哩。 木琴干脆地回道,好办呀,谁想走,就自己光滑地走人,雪娥娘俩不愿走,就留下來,过自己的好日子,有我们吃的穿的,就有她娘俩的,饿不死人,也冻不着人啊! 酸杏恨道,茂林吔,茂林,你那点儿心思,我知哩,虽说你干过糊涂事,谁也沒把你咋样吧!不还跟往常一样待你么,咋就想不开呢?我看,你又是撞上了哪地儿的邪腥气哩,折腾完了别人,又要开始折腾这娘仨儿,折腾你自己了呢? 茂林突然抱头哭出声來,他的哭声低沉憋闷,如老牛低吼,亦如锅灶旁风箱推拉时发出的鼓风声。 棒娃见爹痛哭流涕的样子,似是被惹恼了,他站在一旁,冷冷地道,俺家愿意搬到外面去住呢?碍着你们啥事哩,又不是你自己的家。 雪娥边哭边骂道,一根筋的狗崽子,快滚一边去,大人讲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吔,她又憋住哭声,忙对木琴歉意地道,嫂子,棒娃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來,你可千万甭怪哦。 木琴回道,现今儿,连就要弄我难堪的你俩,我都不在乎了,还在乎这么个不懂事的娃崽子么。 茂林哽咽道,嫂子,你千万别这样讲哦,上年,我是对不住你,过后想起來,把肠子都悔青咧,不是我要弄你难堪,是我实在沒脸在村里呆下去了,也确实呆不下去了呢? 酸杏问道,咋儿,木琴欺负你撵你了么,说话要凭良心呢?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木琴就从沒搁在心上,她还想着怎样给你安排差事,从新启用你呐,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 茂林抬起红肿的眼泡子,看着木琴道,咋儿,你还敢用我么,我是属狼的,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呢?你怎敢再用我哦。 木琴回道,就凭你自己刚才说下的这句话,我就敢用你,我还怕你啥儿呢?就算你再旧病复发,再闹上了天边儿,到头來还是得掉进这个山坳里,掉进这个村子里,这是老祖宗为咱选下的基业,不看护好了,伺弄好了,将來有一天去见了他们,咱脸面上可是沒有光彩呢? 茂林再次狠狠地抽泣了起來,他断断续续地道,嫂子,我知你仁义哩,不会记恨我的错,我算是啥东西吔,受了你的恩,又恩将仇报,连猪狗也不如了,你要是还能容得下我,我就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呀。 酸杏训道,木琴啥时容不下你哩,恐怕是你自己容不下自己吧!做错了事,就得改悔,就得知错就改,能伸能曲,这才算是个男爷们儿呢?你倒好,不想着怎样改错,净往瞎道上奔,还带累了自己的婆娘娃崽儿,还算是个人么,要我看呐,你是白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 茂林说道,叔,你说得对哩,我不走了,也实在是沒地儿走哦,今后,我就安稳地在村里过下去,要是我再起了啥歹意,你就拿拐杖往死里打,就算被你打死了,我也感念你的好儿哦,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6) 雪娥听到茂林说不走了,顿时又喜极而泣,她跌坐在地上,浑身乱颤,怎么也起不來了。 凤儿插话道,既是决定不走了,就赶快把弄乱了的东西归整归整吧!我看,这天儿又阴上來了,想是要下雨,要是遭了雨淋,就连吃饭睡觉的东西也沒咧。 待木琴等人走后,茂林和雪娥便忙着收拾满屋满院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物件,棒娃见茂林定得好好的要走了,忽又改变主意不走了,心下气恼,他也不帮忙插手了,转身跑出了院子,一个人生闷气去了,只有草儿跑前跑后地帮着忙活。 直到天上开始落下雨点子來,院里的东西才算草草地收进了屋里,又临时堆放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像刚刚遭了一场人为的劫难。 木琴亲自出面,去挽留茂林一家人,在杏花村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震动,人们不能理解木琴的举动,更弄不明白这一举动里暗藏有什么样的深意。 有人猜测,木琴此举,是因为茂林给了木琴太大的伤害,还沒來得及收拾他,出出心中这口恶气呐,哪就会这么轻易地让他跑了,不把他整治得跪地求饶,是不算完呐,也有人嫌木琴心太软,毕竟是个娘们儿家,平日里吆三喝四咋咋呼呼的,像是个男爷们儿一般,甚至比男爷们儿还要男爷们儿,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便慈悲得像个活菩萨,什么叫养虎为患,什么叫引狼入室,这次便活生生地是了,更多的人则认为,不管俩人闹成啥样,木琴家和茂林家毕竟是一大家人,是一个老祖宗熬下來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怎么也会有血缘亲情的成份在里头,处理起來,自然要与别的人家不同,但是,仍旧有人大胆地预测道,用不了多久,茂林肯定要倒霉了,不被折腾得求死不能想活又活不成的地步,我就倒着走给你们瞧。 面对着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木琴充耳不闻,她依旧整日在工地上东跑西落,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过了不久,她又直接提议,让茂林进了厂子,主要负责山外各个鲜果收购点的设立和协调联络工作,这就让心怀揣测的人愈发弄不明白了,是木琴想往死里整他,把他逼上最后的绝路,才越是放长线钓大鱼,让他慢慢地作大发了,捅出天大的窟窿來,再下黑手,或者真如有些人看透的那样,因了两家都是一条祖上血脉所出,就能够摈弃前嫌,和好如初,抱成一团,先安内政,再一致对外。 就连茂响都猜不透木琴的心思,木琴这样地迁就死保曾经对自己下黑手起绝情的茂林,到底想要干啥儿嘛,他不敢去问木琴,就拐弯抹角地找到茂生,让他套木琴的心里话。 茂生不以为然地回道,还能有啥想法吔,你嫂子就是这么个人,只记好儿,不记孬,见不得有人凄惶受难,她是生就的刀子嘴巴豆腐心肠,心太善呗,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7) 茂生当场就拒绝了,不愿去跟木琴打探这儿那儿的,俩人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当年因秦技术员的传言而曾起意探察并跟踪过木琴之外,茂生从就沒有起过要探秘木琴内心的任何心思,在他眼里,只要不是事关什么家破人亡的大事体,两口子之间还要费这样的心思,伤这样的脑筋,纯粹是吃饱了沒事干撑得慌。 茂响心下愈发沒了底,揣摩不透木琴到底是个啥样人物,他不得不重新审慎地看待木琴,并对木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和惶惑心理,一种强烈地直觉意识提醒他,要注意着点儿木琴,更要提防着点儿木琴,她可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儿。 放眼整个杏花村,凡不明就里而怀揣着这样或那样想法的人当中,只有振富是位数得着的智者,他早已洞悉了木琴的心思和意图,但是,他不说,对谁都守口如瓶,只要自己明白就好,先前,自己看好了,要在村子里搞起个小卖店,是个赢利的好生意,谁知,自己还沒动手呐,就叫木琴替可恨的柱儿占了先机,抢了头彩儿,这时,他就彻底试探出了木琴的稳、准、狠來,同时,也悟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精明的力量,能顶得上全村人合起來的笨力气,甚至还要比这笨力气超出十倍百倍來。 现在的振富,绝不会像茂响似的,白白地把全部精力投放到揣测木琴心思,因为,他早已经揣测透了,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替银行想点子,挖空心思地琢磨着镇上饭店新一轮承包这件大事上。 前些日子,银行从镇子回來看家,特意跟振富提及即将开始的饭店承包一事,振富心里很是麻乱,既有喜,又有忧,还伴着不为人知的焦虑情绪。 今年,饭店承包形势很严俊,竞争势头也颇为激烈。 两年前,面临亏损关门的供销社饭店,在四方和银行俩人起早贪黑齐心协力地经营下,除去了各种开支费用、人员工资等,当年就实现了保本填底的目标,甚至还略有盈余,第二年,俩人又把有限的赢利全部投了进去,沒有回抽一分钱,由于镇子上只有这么一家集饭菜和住宿于一体的饭店,又饭菜味道儿好,服务质量高,便成了北山镇响当当的餐饮旅馆行业的龙头,俩人承包的饭店,以日进斗金般的利润,开始回报俩人,到了年前结帐时,除却所有费用和赊欠,包括白吃白喝了两年至今尚未要回一分钱的镇财政所拖欠的招待费,俩人硬是挣了个满堂彩,各分得两万有余,在当时的北山镇,俩人算是标准的万元户了,就目前发展趋势來看,今年肯定要翻番了。 正是因为俩人的赢利经营,才引起了新一轮承包经营的悍然大波,镇上那些精明能干又善于投机取巧的人,便把贪婪的目光聚焦在即将开始的承包竞争上,都铆足了劲儿地要争抢这块肥得流油的地盘,承包金也较两年前翻了两倍,却依然沒有吓住那些跃跃欲试的竞争者,四方和银行心里就有些胆战心惊了,他俩尽管抱着誓死不撒手的决绝之心,但毕竟胆虚,怕掌控不住这瞬息万变的局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七)(8) 银行跟振富细细讲说了现在的形势,也分析了自己的长短优劣条件,叫振富帮他俩人掌掌舵,拿个主意。 振富说道,你先别急哦,我得仔细替你琢磨琢磨再讲,现今儿,局面还不明朗,只是乱哄哄成了一个蛋,在这么个茬口儿上,不先看准喽,就冒冒失失地去摆弄,恐怕会失了阵脚,乱了方寸呢? 银行说,要不,我再去求求木琴嫂子,讨她的主意吧!她的眼光长久,又看事透,断事准。 振富赶忙阻止了,他说,别一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出去乱嚷嚷,事还沒动手去做,风声倒是扬得满地都是,让可天下的人都知晓了,再说,这承包不是还有些日子嘛,只要这承包期限不到,别人再怎样窜蹦,也是白搭呀。 银行弄不明白振富的心思,他又不敢多讲,怕惹烦了爹,临走时,他撂下一句话,说这事千万耽搁不得呢?爹得抓紧儿琢磨这事,时日不等人哦。 振富便整日思谋着这件大事,想疼了脑仁儿,也想干瘪了心肺,他所以不急于行动,也不叫银行去找木琴,是有着自己的精妙打算。 银行与四方合作得不错,俩人出心无愧地合伙搞经营,心无芥蒂,比亲兄弟还要亲,才保证了饭店的顺利运营,常言道,轧活的生意不好干,很难能够长久地干下去,创业初期,尚还能同甘苦,一旦有了红利,恐怕就要起了生分,早有风言风语的话传进了振富耳朵,说俩人虽然分得了一大笔钱,却引得振书一家人大为不满,振书一家认为,当初银行所以能够到饭店里干上活儿,全靠了四方大度援手,沒有四方的贴心照看,银行还在家里刨土坷拉吃饭呢?再说,俩人承包后,都是以四方为主,出力大,干活多,银行只不过算是个跑腿帮忙的,沒出多大力,因而,年前分红利的时候,就不应该均分,银行能拿个小头儿,也就不错了,只是四方心眼儿太实诚了,当初也沒有跟银行搞个协议什么的,今年再承包,就得有个说法了,不定出个三六九等來,就趁早散伙,由四方自己承包算了,肥水不留外人田。 这样的传言,着实让振富暗自吃惊不小,不管这传言是否属实,但无风不起浪,既是有了话音,肯定会有它的出处,即便沒有这样的传言,两年來,振富也是时不时地在心里惦念着这个事,论能力,论根基,银行都比不上四方,好在四方是个实诚人,暂时还沒有歪心眼子,一心一意地跟银行合伙做生意,但是,这种合伙生意到底能干多久呢?保不住哪天,实诚的四方被别人说动了心思,特别是被老谋深算的振书说转了筋,抬腿踢开了银行,自己的娃崽儿就惨透了,不仅抓在手里的鸡飞了,连下的蛋也一准儿摔得一个不剩。 在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振富自然毫无选择地站在了自己娃崽儿一边,设身处地地替银行做出个长远打算來,即要保证饭店能够顺利续包下來,又要为银行斩除一切潜在后患,还沒到高枕无忧的时辰,你振书就开始不仁了,那就别怪我振富不义,这样做,虽是对不起忠厚的四方,却也是沒有办法的事,只能自己认倒霉吧! 一旦有了这么个想法,振富便日夜琢磨着如何才能实现这个计划。 这个心思,振富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就是银行,也暂时不能叫他知道,他深知银行的弱处,心无杂念,又胸无城府,跟四方一样地实诚和死心眼儿,若是叫他提前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与四方掰生分,保不住还会提前跟四方通气儿,合起伙來毁了自己精心设计出的计划,当然,这事也千万不能叫木琴插手,他深知木琴的精明,肯定会照着鼓励扶持俩人继续承包共同经营的路子走下去的,甚至在参与支持过程中,还会洞察自己的意图,并施手阻止既定计划的实施。 振富不担心振书还会弄出啥花样來,他那点儿能耐伎俩,振富是门儿清的,而且,振富也不担心穷途末路的振书会去求告木琴,一旦事情木已成舟了,木琴绝不会再去趟这趟浑水,她是个顶明白的人,无力回天的事情,绝不会去强求。 振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考虑得慎密周全,滴水不漏,至于如何运作此事,他还要仔细地推敲推敲,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1) 新厂的基建工程已经基本完成,几排宽大的厂房高居于东南山坡上,以一种傲然地姿态,雄视着脚下的村落,雄视着村落通往山外那条宽广平坦的大路。 虽然基建基本完成,但厂区内的细活杂活颇多,特别是木工活、水电活,以及泥抹墙面、硬化地面等等,一霎儿也离不了人,尤其是夏至和茂生,离开了他俩,很多活计就得停工待产,夏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吃住在厂子里,白天设线铺管道,夜里就跟几个崽子在厂内值班护厂,他负责的那块工作始终紧张有序地进行着,赶在开工之前完活是绝对沒有问題。 只有茂生的那份木工活,总是拖拖拉拉的,留着个小尾巴撇在那儿,就是收不了工,也不知他整日忙活着啥儿,看他那匆忙的样子,也是顾头不顾腚的,匆匆地來,又急急地去,却很难抓住他的影子,这几天,整个厂区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几个厂房里的窗户门扇至今还沒有安好,急得茂响直搓手,却又不敢当着人面前生气发火。 王工前來巡视,见几个泥墙的小工坐在屋内玩耍,他把茂响叫了來,问他是怎么管理的,这样繁忙的时节,还有时间玩吗? 茂响有心想说出原因,却又不好跟他开口,正迟疑着,几个小工发话了,说,这几个门窗至今沒安上,俺们沒法泥墙哦,寻茂生叔,又寻不见,只得瞎待着呗。 王工就生气,说,茂生到底忙些什么呐,就剩下这点儿任务了,紧紧手也就完成了,怎么这样拖拉呢? 茂响解释道,可能是家里有事忙,脱不开身吧! 王工说,既是进厂工作,厂内的事情就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所有的私事,都要让路开绿灯。 旁边的人失言道,啥是开绿灯哦。 王工沒好气地回道,是交通信号灯呗,遇红灯就停,遇绿灯就行,看到旁边人一脸茫然相儿,王工不再废话解释,他撂下了一句话,说我看得给茂生个红灯了,说罢,就径直去找木琴。 木琴听得一头雾水,心下也是纳闷,她说,家里也沒有啥活儿呀,这几天,茂生早出晚归的,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厂里呐,我看,咱得赶紧把厂里的规章制度定出來,谁要是违反了厂规厂纪,就拿工资说话,再不行,就停工检查,直至开除,这回,就先拿茂生开刀,看谁还敢再懒散磨洋工不,我这就找他去。 王工说道,你看着处理吧!这几天,我就把总厂里的管理制度套用过來,也到了需要整顿厂规厂纪的时候了。 木琴匆匆地赶回家,屋里院里连个人魂儿也沒见,接连问了几个邻人,有说沒瞧见的,也有说去北山的,木琴越发纳闷,就坐在家里等他。 直到天擦黑的时辰,茂生才匆匆忙忙地回到家中,见了木琴就嫌道,早回哩,也不抓紧生火做饭,非要等我回來才做么,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抱柴生火,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2) 木琴问道,你去哪儿了,厂里一堆活儿就等你干呢?到处抓不到你的影子。 茂生吱吱唔唔地回道,沒啥儿哦,就是有点儿小事,过两天也就行咧。 木琴气道,厂里就等你了,你留下的那点儿木工活不完成喽,其他工作就得停,你知道吧! 茂生说,知哩,知哩,我也忙哦。 木琴狐疑地问道,忙啥呢?家里也沒有啥儿可忙的呀。 茂生说,我忙啥儿,你就别管咧,明儿,我得出趟远门呢?过几天才能回,家里的事,你就多承担着点儿。 木琴惊道,去哪儿,有啥事吗? 茂生一边往锅里添水,一边扭头回道,回头再跟你细讲,反正是好事,你就不用操心哩。 木琴说,不行,必须把厂子里那点儿活儿干完了才能走,要不,就得耽误事了,还有,你已经耽误生产了,要扣你的工资。 茂生一听要扣他的工资,立时就急了,他把手里的水瓢使劲儿扔进水缸里,说我今晚连夜加班弄完就行呗,还扣啥工资。 木琴坚决地回道,就得扣,已经定下了。 茂生生气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吼道,看谁敢扣我的工资,我跟他沒完呢? 木琴回道,就是我定下扣的,都像你这样沒组织沒纪律的,今后厂子怎能管理好。 茂生讥讽道,我知哩,你是要拿我头上开刀,立你的威风,杀别人的气焰呢?你愿扣就扣,扣了我的,也等于扣了你自己的,捡不到啥便宜呢?说罢,他也不做饭了,撂下锅灶,气哼哼地奔回了厂子。 果然,一整个夜晚,茂生在厂子里就沒消停过,一直干了个通宿,他还把京儿喊到厂里帮忙,并搅合得几个值班护厂的崽子们也睡不成觉,一齐上阵搭手,终于收拾完了那点儿尾子,回家吃过了早饭,也不跟木琴讲明,拿起那个装有尺子、本子、铅笔等物件的破提包,急如星火地奔了出去,他在村前的出山路口旁,与振书、四季、四喜爷仨儿候齐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村子,奔向山外而去。 木琴傻了眼,愣怔了好半天也沒缓过神來。 此时,春分刚过,再有几天就到了清明,山上的树木野草开始抽芽吐绿,山坳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气息。 远远望去,山坡上,沟畔间,浮着一层淡淡的嫩绿,如一层鹅黄色轻薄烟雾,流窜在高坡深凹里,飘來荡去,细细看來,却又不见了那抹新绿,只有裸露着的黑灰色土地,在睁着惺忪的眼睛,搓着褶皱的脸皮,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它翻身坐起,在急慌慌地穿着绿意渐浓的新衣,戴着绿芽渐挺的新帽,心急又慌乱地装扮着自己,似要出门嫁人的模样。 这期间,就有山雀们叽叽喳喳地吵闹着,整日穿梭在野地丛林间,把大地醒來的消息衔在嘴里,四处传播贩卖开去,沒有片刻地消停,于是,田野腹地喷出越來越浓的土腥气,掺合着越來越浓的青草芽儿青涩的气息,愈发弥漫了整个山野平川,弥漫了渐已起來的杏花村。 人们的精神头儿也越來越足了,走起路來,如风样儿地快捷爽利,似要跟谁人争抢赛跑一般,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3) 村内的街面上,除了几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和尚不能自由自在活动的吃屎娃崽儿,几乎见不到靠墙根晒太阳扯闲话的人,他们除了进厂里施工建设外,就一律奔进自家田地杏林里,施肥松土浇水,把一年里期盼的种子撒进沟畔,埋进沟垄,绑到树上,期待着新一轮的果实和收成,村内寂静无声,村外却人影憧憧,遍野人语鸟鸣。 茂生心事忡忡地离村而去,木琴也心事忡忡地离开了家门,向新厂区奔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了一阵子,搅得自己心神不安,她始终放不下茂生,又想疼了脑壳儿也猜不透他的异常举动和心思。 木琴心下愤愤地道,好你个茂生,竟然有事敢瞒着我了,等你回來了,看我怎样整治你,也给那些闲散惯了的村人提提醒,敲敲警钟。 岂不知,沒等木琴给茂生等人提了醒,反倒叫茂生等人给木琴敲响了一记重重的警钟,就此,在村南和村北两处坡坎上,各自摆出了两个擂台,捉对儿叫阵,不分高下地对峙着,虎视眈眈地较量着,厮杀着。 应该说,这场沒有了局的对阵,把本就不平静的杏花村带入了又一个纷纭混乱的局面。 十天后,当茂生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时,被木琴的一个迎头痛击打得昏头转向,他傻呵呵地瞪看了木琴半晌儿,还以为她在讲笑话呐。 当时,木琴正在锅灶上手忙脚乱地做着晚饭,凭良心讲,木琴不太会做饭,或者说,根本就做不出有滋有味儿的饭菜來,或许是她在饮食方面天生地笨拙,或许是因了茂生的能文能武,惯就了她做饭的懒手艺,她做出的饭菜,不是少盐无味儿,就是生熟不均,吃进嘴里,沒法细嚼慢咽,得囫囵个儿地吞下肚子了事,由是,一旦看到木琴要进锅屋了,京儿等几个崽子一般都会喊叫爹,大声提醒着做饭的时辰到了。 茂生进到屋里后,见木琴灶上灶下地忙活着,头发散乱,鼻梁上还有一抹黑灰,显得忙乱又滑稽,金叶也是身前背后地跟着忙活,又是往灶膛里添柴,又是端着水瓢要往锅里添水,帮不上啥忙,反倒添乱,但金叶的积极性又是空前地高涨,想不叫她帮忙都不行。 金叶见爷爷进了锅屋,就如喜鹊般“叽叽喳喳”地嚷道,爷,有啥好吃的哦,话音刚落,便撇下手里的家什,径直奔了茂生手里的提包,又是翻,又是找,终于掏出一大把糖块和一大包糕点,也不谦让,兀自往自己小嘴里塞。 茂生对着木琴后背说道,还是我來吧! 木琴早听到茂生进院子的声响,并知道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着手中的差事,随口回道,你先歇歇吧!今后有的是时间让你做饭呢?今晚,我就辛苦辛苦吧! 茂生还以为,自己是赌气走的,也沒有讲明事体和原由,惹木琴生气了呢?他陪着笑脸:“嘿嘿”地笑道,多暂都是我做饭,也习惯咧,你做的饭菜,沒滋沒味儿的,娃儿们都不喜吃呢?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4) 木琴又一屁股坐到了灶膛口旁,一边擦抹着额头上渗出的汗,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草,她又随口说道,你那么忙,肩上又担着立庙的重担,哪敢耽误你的时间,叫你受累呀。 茂生心下一惊,赶忙道,你知哩,咋知的。 木琴沒好气地回道,是夜里神灵托梦给我的,叫我彻底解脱了你,好全身心地给它老儿建庙立传呀,我得听呐,就把你从厂里开除了,也好给你腾出时间,让出空闲儿來,一心一意地巴结服侍它,俺们就在家里服侍你,金叶,你说是不是哦。 金叶嘴里塞满了糕点,说不出话來,她就郑重其事地频频点着小脑袋。 茂生听出木琴的话外音,知道大事不好了,他急道,你们凭啥开除我,你安排的活计,我都完成了呀。 木琴把烧火棍往灶膛里一扔,变色道,凭啥儿,就凭你工作不积极,不出效率,耽误了建厂工程,就凭你不请假不打招呼,私自外出几天不回,无组织无纪律,就凭这些,还不够开除的么,要我看,开除两次都绰绰有余呐。 茂生当时就懵了,脖子上立时暴起了青筋,脸色青紫,厚嘴唇哆嗦了半晌儿,似要发出雷霆般的火气來,然而,只一霎霎儿的工夫,他竟然难得地镇静下來,似笑非笑地说道,也好呀,爱开除就开除,我还不稀罕这个破差事呐,家里活计这么多,又沒个帮手,指靠着我一个人來做,累死也做不完呢?现今儿,你就算是拿八抬大轿來抬來请,我还不喜去呢? 本來,木琴想等茂生发出天大的光火來,趁机吵闹上一架,泄泄心里的火气,也顺便把他参与建庙的事搅黄了,谁知,茂生竟然毫不在乎,甚至还显露出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喜色來,这种局面,是木琴始料不及的,她显得不知所措,不知再如何将今晚的对话进行下去。 正这么难堪的时候,京儿回家吃晚饭了,见爹回來了,他便追问道,爹,你是要帮着建神庙么,还出去考察了呀。 茂生坦然地回道,是哦,我就是刚考察回來,这些日子,就着手准备动工呢? 京儿不满地道,爹,你这不是拆台么,厂里的活儿堆成了山,人也忙得脚丫子朝了天,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了两半用,你倒好,不顾厂子不说,连娘的脸面也不顾了,非要跟娘唱对台戏,你这不是既拆厂子的台面,又拆娘的台面嘛,于公于私,都讲不过去呀。 茂生被京儿数落了一通儿,心下自然生气,他委屈地道,我参与建庙为了啥儿吔,还不是为了你们嘛,沒有神灵护佑着,你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过不了神灵这一关呢?这几年,咱家接二连三地遭灾遇难,还不都是跟神灵有关呀,我的一片苦心,谁能知晓噢,说着说着,语音里竟然拖带出一丝儿委屈的腔调來,既酸酸的,又颤颤的,就如遭了多大冤屈似的。 木琴接道,京儿,你也不用给榆木疙瘩脑壳儿开窍了,开也沒用,这样还真好,咱家里既有村子的代表,又有神灵的代表,既有支书,有技术骨干,又有巫婆神汉,啥都占全了,往后,也用不着纵观全村掌控大局了,只要察看咱家里的几个人,立马就知道全村人的心思和大事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5) 茂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对木琴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他自顾自地安放饭桌,摆放碗盘,竟是不吭声了。 木琴见茂生的样子,先自引发出火气來,她再也按耐不住了,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可听仔细喽,不管别人怎样瞎掺合,就是不准你掺合进去,你要是不听劝,还跟着胡闹腾,我和京儿跟你沒完呢? 茂生死皮赖脸地道,沒完又能咋样哦,我已被厂子开除了,就不是厂里人,不受你管了呢?在家里,我是负责的,我想做啥事,谁也管不着。 木琴被茂生堵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她绝沒有料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茂生,一旦堵起人來,竟是这样地狠,她知道,与茂生的第一次当面交锋,自己算是败下了阵來,只能怪自己太小看了这事,小看了茂生,自己一开始动用的策略就不对头,于是便节节溃退,一败涂地,一时之间,她又想不出还能拿啥样的话來反击茂生。 半晌儿,木琴一改往日言语犀利的做派,竟如村妇般连声唠叨道,咱家的祖林上是不是出问題了,咋就会供出个神汉了呢?这怎么行,要让外人笑掉大牙了,就是不准你去参与,绝对不行。 茂生不再理睬木琴,也不理会京儿,他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饭,还耐心地哄喂着不好好吃饭的金叶。 就在这个时候,酸杏在凤儿的搀扶下,进了木琴的家门,酸杏的脸色不太好看,像似跟谁吵架生气的模样,进到锅屋里,见茂生也在吃饭,他就一个劲儿地吸烟,不爱讲说,凤儿也不讲原由,跟木琴东拉西扯了一阵子。 待茂生吃过饭,匆匆出去了,凤儿才说道,刚才,爹跟娘吵架了,从沒见娘那么会讲理,我和爹都讲不过她,也说不转她。 木琴苦笑道,是因为建庙的事吧! 凤儿点头称是。 木琴叹气道,都一样呢?我跟京儿俩人讲说了大半天,就差金叶沒插嘴了,你瞧瞧,沒把他说转也就罢了,反倒把我娘俩堵得沒话可讲。 酸杏气道,你说,他们到底要干啥儿吔,**他老人家在世的时辰,早就给这些事下了最高定论哩,就是封建迷信牛鬼蛇神那一套嘛,永远都不得翻案正身呢?现今儿,这股邪风却是越刮越紧咧,别人煽风点火的,也就罢了,谁成想,咱自己身边的人也跟着添柴吹风了,这可怎么得了哦。 凤儿说,咱村“两委”能不能干预一下,制止这事呢?不过,我也想了,这种事体,咱也插不进手,现今儿,上级注重发展经济,不太在乎精神文明建设了,再者说,这法律条款上又沒有明确规定,说搞这些事是违法的,我还听说,有的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百姓大搞土木工程,说是能开发旅游,发展经济,今上午,我去镇上开会,专门去问了分管党群工作的唐书记,他口头上倒是坚决反对,却也沒有提出反对的措施來,当时,杨镇长也在场,也是沒表态,你说,咱咋办才好哦,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6) 木琴摊摊手,无奈地回道,我也不知哦,咱连自己家里的人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别人么,上级领导又沒个态度,咱怎能管得了哦。 酸杏吃惊道,咱就沒法子了么,就这么任由他们胡闹腾了么。 木琴沮丧的回道,也只能这样了,咱还能把他们咋样呢? 几个人沉闷下來,各自沉思着眼前这摊子无可奈何的事,瞪眼摊手,束手无策。 之后的一段时日里,木琴跟茂生狠狠地闹了几次别扭,木琴极力劝阻茂生不要参与此事,甚至还许愿道,只要他能够全身而退,她就做通王工的工作,再让他回厂子干活,茂生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松口,而且,茂生还一反常态,整日介怀揣着好心情,既不气,也不恼,更不辩驳,你讲你的,我干我的,干得精神百倍,信心十足,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有时,嘴巴里还常常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词來,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甭妨碍谁,谁也不许干涉谁人的内政哦,弄得木琴气不得,恼不得。 后來,木琴又发动京儿加入到劝说团队,甚至连钟儿和杏仔也上了阵,但都无济于事,木琴明白,茂生这头犟牛一旦认了真,上了劲儿,谁也别想再把他给拉回來,慢慢地,木琴便死了这份心思,任由他闹腾去,只要家中的一日三餐及田地里的农活不给耽误了,他愿意怎样闹腾,一切都随便了,也只能随他的便了。 与木琴不同的是,酸杏与自己女人闹了个七开六透气。 自打结婚那天起,三十几年的时间,俩人很少治过气红过脸,平日里,俩人在山村里几百对家庭夫妻中间,应该算是相敬如宾的楷模了,酸杏很少大声呵斥过女人,女人也尽最大可能地维护男人的颜面和场合,人前背后的,还沒有听人讲说过俩人的瞎话,当然,酸枣婆娘是排除在外的,这次却大大不同了,俩人都如红了眼的斗鸡,互不服气,各不相让。 先是酸杏大发雷霆,拿出了当年打人民的架势和狠劲儿來,瞪眼攥拳地教训女人不懂事,分不出个轻重里表,丢了自己颜面不说,还带头败坏了贺家门庭的风气,更为严重的是,当面拆凤儿的台面,让她在村里说话做事失了底气,沒了说服力和影响力。 每到这个时候,酸杏女人便一声不吭,也不解释,更不犯犟,由着酸杏讲说得嘴丫子泛白沫儿,等他泄尽了火气,磨木了嘴皮子,她就开始吃饭或上床休息,或者抬屁股走人,让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讲说去。 酸杏见此招不灵验,也跟木琴一样,发动全家人上阵做工作,于是,国庆凤儿两口子、人民等儿两口子就轮番上阵,展开了一场鸡飞狗跳般的攻坚战。 酸杏还瞅准机会,趁叶儿回家休假的有限时间,想把她也扯进來,却被叶儿一口回绝了。 叶儿回道,爹,算了吧!我家里也是日夜不得安宁呐,婆婆也正发动一家人做金叶爷的工作,一点儿都不管用,怎样也说不转呢?要我说,娘愿意搞,就叫她搞去嘛,又不是啥儿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定,这神灵还真就有呐,要不,金叶小时得病,大夫都看不好,一去求求神灵,送一送,也就好哩,建起庙來,一旦有个心不安气不顺的,烧烧香,拜拜神,心情先自安定了,啥事也便有了底,这个在医学上,也是有名的,叫精神疗法,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7) 酸杏见叶儿说出这么一通儿话來,心下早就撤了劲,哪还敢指望着她來劝说女人,酸杏巴不得地叫她别回家,省得她跟娘合了伙,拧成了一股劲儿,便越发地乱了套炸了营。 尤是这样也罢了,谁知,酸杏女人热心这种事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经常抱了孙子带着奶粉出门而去,直到要过饭时了,才姗姗归來,酸杏愈发气恼,就跟她吵架,不吵还好,酸杏一吵,女人便开始了反驳,她说,我这做这些为了啥儿吔,还不是为你好,为全家人着想嘛,要不是我早先诚心诚意的求过神灵护佑,甭说你的腿沒咧,人民差点儿搭上条小命,恐怕家里还得出事,还得是大事呢?你们不敬神,不信神灵,我得敬得信哦,不为别的,就为了全家人平安无事,为了老少身体结实呀。 酸杏当然不愿听她的鬼话,嫌她强词夺理,嫌她不务正业,更嫌她败坏家门风气,等等,俩人说茬儿了,就你不服我,我不让你,立时吵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惊得宝贝孙子大哭,俩人才堪堪收住了话头。 酸杏怎么也理解不了平日言听计从的女人,咋一下子变得竟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肚子的情理,满腔的理由,又有着宁折不弯的韧劲和心劲儿,他有些陌生地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酸杏依然不服气,还想动粗的,使横的,來硬的,坚决把她拉转回來,他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整日黑唬着老脸,带着一身的晦气,吹胡子瞪眼,摔盘撞碗,想以此來威吓住女人,让她乖乖地听自己的话,往自己引领的道上走,岂不知,越是这种色厉内荏的做派,越激发了酸杏女人的抵触情绪和逆反心理。 酸杏女人就如娃崽儿一般,狠下心肠地跟酸杏治上了气,你越是不叫参与,我就非要参与给你看,看你能咋办我,她参与的热情程度也愈加变本加厉,不仅白天老往北山下跑,即使吃过了晚饭,也是撂下饭碗,把孙子宝儿推给凤儿,自己转身出门而去。 其实,在她心里,这也是无奈之举,只要家人能够平安了,家事和顺了,自己就算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却忽略了一点,为了自家事情和顺平安,她正在努力地制造着不和顺,不平安。 沒过多长时间,因了各自的愤恨恼火,一气之下,俩个朝夕厮守了三十几年的老夫老妻,竟然不声不响地分居而睡,俩人也怕儿女和外人知晓了耻笑,白日里依然不动声色地一个锅里捞勺子,一个饭桌上吃饭,夜里,俩人便偷偷地分开來睡,酸杏睡在堂屋里的大床上,酸杏女人则把铺盖卷挪进了锅屋的土炕上,一大早再搬回堂屋里。 初时,无人察觉,俩人尚能相安无事,慢慢地,每天一大早就來送宝儿的凤儿便瞧出了其中破绽,她不好直接劝说公婆,就叫国庆去劝说,国庆又是为俩老人娃崽儿一般地治气感到好笑,又是担惊爹娘会因此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他就好心好意地找爹说和,谁知,话还沒讲完,就让脾性正盛的酸杏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酸杏骂道,小兔崽子,你自己的事体还沒安顿好呐,竟敢管教起爷娘老子的私事啦!生了胆量长了见识有了出息了不是,杂七杂八地一顿数落臭骂,他自己倒是泄了心里闷气,苦只苦了好心好意的国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八)(8) 国庆反过头來,又把凤儿狠狠地拾掇了一顿,说,明知前面是个火坑,自己不去跳,却挑唆着小鬼去上当,你到底安的啥心肠哦,凤儿不服气,嫌他沒有尽心尽意地做好工作,俩人竟然为此大闹了一场,彼此伤了些和气,白天,俩人赌气互不说话,夜里,俩人干脆一人一个被筒裹了睡觉,也学起了酸杏老两口子,开始了一小段时日的同床分居生活。 沒成想,事情会闹到这般地步,抽空儿,她把家里已经乱了套的事情当笑话,讲给木琴一个人听,木琴也正为自己家中的麻缠事弄得焦头烂额,听了凤儿的讲述,更是哭笑不得,好在自己家里还沒有闹到鸡飞狗跳或两口子分居的地步,心下暗自庆幸。 找到无人的机会,木琴悄悄地劝说了一通儿酸杏女人,叫她别再跟酸杏叔治气了,他本就身体不好,再整日心气儿不顺的,真要弄出个大病小灾的,这罪可是全家人跟着受呢?她又退步劝道,你跟茂生想咋闹腾,就闹腾去吧!你们积你们的阴德,俺们积俺们的阳德,总归心里想的都是好事,那就好事办好吧!千万别再心里想着好事,却办成了错事蠢事就成,这么粗说细念的,总算把这事抚平过去了。 即使这样,酸杏老两口子也是硬硬地坚持了半个多月的分居生活,才算平扯平地各自收场,言归于好,至此,木琴不得不钦佩金莲等人的鼓动力和神灵的诱惑力,在与北山擂台的初次较量中,木琴不得不甘愿败下阵來,眼睁睁地看着让北风压倒了南风。 接下來的日子里,木琴总是不失时机地与北山擂台对峙着,较量着,最后的胜败结局又实难预料,谁也都猜不准看不透。 杏花村天野果脯加工厂正式挂牌仪式,就定在了公元一九八六年五月一日,这一天,也是十五年前杏花村小学和卫生所正式启用的十五周年纪念日。 在确定这个日子的时候,酸杏等人对十五年前同一天的懊恼往事至今还记忆犹新,他深怕镇领导们又要忙活着开会,不能前來挂牌剪彩,影响了果脯加工厂开业典礼的隆重气氛,酸杏偷偷把当年的懊恼事情专门讲给凤儿听,叫她去提醒木琴,不要到了那天,弄自家的难堪。 凤儿见说,自然不敢怠慢,她特意跑到厂子里找木琴,提醒她,要慎重地选个合适的日子。 木琴就笑,说,现在不是往年了,光顾了开会表态发言,不干实事,当年的事,我哪就会忘了呢?选定这个日子之前,我专门去跟镇领导汇报过了,杨贤德镇长当场拍板定了案,就让咱赶在“五?一”节这天搞挂牌仪式,到时,他还要召集全镇的大小干部,都到咱村來开会,既是给咱挂牌剪彩,也算是就地开个经济开发工作现场会呢? 凤儿把木琴的话学给酸杏听,酸杏半晌儿沒吱声,他慨叹道,真是世事不同了呢?当年,咱村人为了办点儿好事,费尽了心思,费尽了周折,差点儿就要把好事办糊了,现今儿可倒好,你想做啥事,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处处可着咱的心眼儿來,看來,我真是老了呢?跟不上走路的节拍啦!往后,我就安心地蹲在家里头,放心地让你们朝前闯吧!能闯多远,就闯多远,千万别藏了力气,留了本事。 凤儿见酸杏有些感伤,心下也是不忍,她说道,爹,你也别这样讲,有很多事,还得依靠你在后面给撑腰掌舵呢? 酸杏连声叹道,老了,老了,再跟着瞎掺合,就要成拦路虎喽,说罢,他独自一人出了院门,闷声不响地围着村子边转边看,追忆着自己当年度过的那些个风光无限的日月晨昏,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1) 令酸杏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他莫名其妙感伤的当晚,木琴走进了他的院落,特意來跟他讲说庆典仪式的前期筹备工作,木琴说,南京的藏厂长要亲自带着一群总厂的人,來参加这个仪式,届时,木老爷子和弟弟也要随车赶來助阵,镇领导十分重视,将邀请县领导前來参加,典礼的议程已经拟定好了,到时,不仅总厂领导要讲话,县镇领导要讲话,还要叫酸杏也在典礼上发个言。 酸杏先是高兴地点头赞同,听到后來便愣住了,他急道,咋能叫我发言呢?这不成,这不成,我又不当官,又不当将的,连厂子里的职工都不是,凭啥身架去胡啰嗦哦,不成,赶紧改了,一定得改了。 木琴笑道,你最有资格发言呀,杏花村能有今天,还不是你当年带着全村人,拼命苦干打下的基础嘛,你也是咱村这几十年來发展变化的见证人,当然有这个资格。 酸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死活就是不同意。 木琴说,就这么定了,沒事时,你就琢磨琢磨,先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慌场了就行。 酸杏愈发急了,他缠着木琴改议程,木琴临走撂下一句话,说,你必须得讲呢?要是到时你不去,我就喊人來抬你去,到时出了丑,可别怪我沒给你打招呼哦,说罢,撇下酸杏,又忙典礼仪式中的大小琐碎事去了。 酸杏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去仪式上露面,出自家的丑,他心里却一时安稳不下,他知道,木琴不是个随意许愿的人,讲说的话,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就更改的,说实话,他也是无法自控地老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发言的事,似乎几年前自己呼风唤雨的那种难耐冲动又一次翻涌上來,他暗自在心里叹道,难道真如自己女人所唠叨的那样,自己心底里始终藏匿着沒法割舍掉的官瘾么,他独自苦笑笑,蹲坐在安静的家中,十分认真地打着发言腹稿,一天下來,基本上有了初步底稿,他便放下心來,再一遍遍地进行着润色加工,争取自己的发言能做到尽善尽美,既不能辜负了木琴等人的一片心意,更不能叫自己出丑现乖。 晚上,家人都回到家里吃饭,酸杏偷偷地把凤儿扯到一边,把木琴交代的发言任务讲说了,问凤儿是啥意见,凤儿当然替爹高兴,说,木琴嫂子叫你发言,也是有深意的,你就要好好地讲,讲出个彩儿來,酸杏说,我也准备了个腹稿,一会儿吃过了饭,咱俩找个沒人听见的地方,我讲给你听,看行还是不行。 凤儿满口答应下來,说,等吃过了饭,我就把家里人都打发出去,咱就在锅屋里练习练习。 一家人刚放下手中碗筷,还沒等凤儿开腔,酸杏倒抢先发了话,叫家里人全都出去,该干啥儿就干啥儿去,他要跟凤儿有事情商量,家里人巴不得地赶快走人,酸杏女人急着去振书家,商议北山开工建庙的事体,人民和等儿两口子急着去大街上散步,活动活动将要临产的身子骨,国庆则惦记着去卫生所里,给几个患病的老人拿药打针,于是,酸杏的话音刚落,众人便鬼催般地一哄而散,撇下了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活计,叫酸杏和凤儿來收拾。 人们一走,酸杏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发言练习,凤儿一边收拾着锅碗瓢盆,一边仔细听酸杏的演练效果,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2) 酸杏还沒把腹稿倒出一半來,凤儿就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讲的都是老腔老调的词,咋能配得上今天的场合呢?现今儿讲话,不再是过去那种念语录喊口号的架势了,必须要务实呢? 酸杏顿时傻了眼,他说,那我得咋讲哦。 凤儿回道,这样吧!我找些报纸來,你先看看,再琢磨自己应该说啥儿,怎样去讲。 酸杏摸摸冒汗的脑门儿,说道,我都讲了大半辈子的话了,咋就不合适了呢?真真日怪哩。 果然,凤儿就挑选出了几张报纸和一份上级文件,叫酸杏对照了报纸和文件精神,來讲说自己的发言,当晚,酸杏便蹲坐在锅屋里,念念叨叨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鸡叫头遍了,他还沒有上床睡觉,引得女人几次进到锅屋里,非要把铺得满饭桌的纸张点火烧了,他才无奈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酸杏又早早爬起來,继续念念有词地打着腹稿,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 五月一日,山里的天气格外好。 当黎明前那袭灰暗纱帘被曙光挑落在山坳里时,一抹橙红色的光辉便涂在了东山之上,一如盛满了暖调的国画颜料瓶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碎,随意地涂抹浸润在了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际间,橘红似火焰,烂漫若花瓣,含蓄如笑靥,随之,就有红润润的太阳露出了半边脸來,羞红的霞光顿时罩满了东天,又顺着陡峭的山梁,斜斜地洒满了整个山坳,引得坳里霞光一片,流彩飞扬。 山坳里高低错落的院落间,渐次升起了缕缕炊烟,乳白色的烟雾散落在街巷院落里,又袅袅飞升,流窜于坡岭沟畔,缭绕于山中清新的空气里,撕缠于村外院内业已抽芽吐绿的丛林枝头上。 有鸡狗鹅鸭的吵嚷吠叫声次第响起,渐渐连成一片声的浪潮,遥相呼应,此起彼伏,这个时候,一个个农家小院里,便不时地传出开门声、呵欠声、水桶碰撞声、叫骂贪睡的娃崽儿起床声,直到太阳升起了一竿子高,坳里缤纷流窜的霞彩早已澄清空明之时,这声响依然四处响个不停。 木琴早早地起了床,她顾不上洗脸梳头,就直奔了厂区,新厂要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正式挂牌启动,新厂挂牌仪式之后,就直接召开北山镇经济开发工作现场会议,前两天,镇里的胡书记和杨贤德把身边的一摊子事全撂下了,领着大小官员们走马灯似的前來督办剪彩仪式和现场会筹备工作,看那架势,就差把镇党委政府的办公室搬了过來。 胡书记和杨贤德如此煞费苦心地经办这次挂牌仪式,都是有深意的。 一九八六年,县里的杨书记和杜县长立志要彻底改变全县原有经济结构,把以传统农业生产为基调的经济主体,引领到以传统农业为基础、经济项目开发为主流、工业规模经营为先锋的路子上來,一句话,就是全县上下齐心协力,全力以赴搞活经济,大力搞活市场,下死力气大把地抓钱,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胡书记和杨贤德看到了杏花村果脯加工厂的价值所在,及由此应运而生的深远影响,于是,镇班子几次召开专題会议,研究如何充分利用好这盆热气腾腾的大菜,引來上上下下的大小食客们,细细地品,美美地尝,既要吃进肚子里,还要把香气长久地留在心窝儿里,一丁点儿都不准浪费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3) 木琴无奈地摇摇头道,那有啥法呀,你还能跑去踢他的场子么。 振富说,昨儿,我去了镇政府,找杨镇长联系剪彩的事体,也跟他提说了,好像杨镇长也不太在意这种事,今儿,你是不是再跟他提提,叫他出面去制止,说不定,他还能唬住那帮人。 木琴回道,算了吧!他再咋样闹腾,也成不了大气候的,咱还是把今晌午的典礼和会场准备好就行了,万不敢出一点儿的差错呀。 振富心有不甘地忙活自己手中的事去了。 上午九点一过,出山的大路上便腾起了冲天灰尘,随后,便66续续的赶來了一些参加会议的村官儿们,他们或是骑着自行车,或是赶着马车,或是徒步一路跋涉而來,还有不少人,是搭坐了北山一村的拖拉机來的,他们一个个被路上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见到厂区里整洁一新的环境,立时不自觉地在厂区门外止住了脚步,忙着相互扑打着衣褂头脸上的灰土,待扑打得差不多了,他们才瞪着新奇的眼珠子,东瞅西望地进了厂子,又四处乱窜乱瞧。 振富不放心这些人的手脚,前几年,山外人进到村子里明吃暗偷杏果的场景,至今还叫他记忆犹新,他跑前跑后地嘱咐着厂里几个崽子,一定要看护好厂内的任何物件,一样都不能缺少了,要是丢失了一丁点儿,就叫崽子们赔偿,洋行等崽子们立时上了心,尾巴梢子般地跟定在犹如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钻的人群背后,生怕有什么闪失。 就在振富洋行们手忙脚乱的当口儿,出山的路上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振富又转身撇了厂区内的人群,到处喊叫木琴,终于,在厂区大门口找到了正与沈玉花交谈着的木琴,振富急道,你咋还在这儿候着呢?咱得到路口上去迎接领导哦。 木琴迟疑了一下,说,不用吧!就这么几步路,车也可以直接开过來,在厂门口迎接,不是更好么。 振富见木琴此说,便不再急慌,他心下还嘀咕道,这人真是邪门儿了,干事的时候,比谁都精明,到了抛头露面的时辰了,又傻得可笑,连个娃崽儿都不如呢? 其实,早有人一大早儿就蹲在了出山的路口上,专门等候着迎接各路神仙呐,他就是茂响。 茂响知道,今天來的都是哪些人,个顶个都是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官大员,是一层摞一层一直摞了三层高的官老爷们,从起床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到村口上去等候着,把各路官老爷们亲手送进厂子大门口,这个时候不抢先露一鼻子嘴脸,啥时还能有这种机会呢?于是,吃过了早饭,他特意穿上了过年新做的衣服,先陪着王工在厂区里溜达了一圈,察看先期各项准备工作是否到位,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便撇了王工,自己一个人悄沒声地溜出了厂区,蹲在出山的路口上候着,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4) 终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接着,便看见了远处丛林间搅动升腾起的烟尘,他就赶忙笔直地站立在了路口旁边,按捺住“怦怦”地心跳,慌乱地等候着与上级领导一一握手机会的到來,看见一溜儿长长的车队在尘土飞扬的尘雾里缓缓驶來,茂响赶紧勒勒裤腰带,挺直了胸脯,绷紧了腿脚,由于挺得过了头,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弯曲,就像村人惯常使用的弯把镰刀杆一般,谁知,车队驶到跟前,并沒有停下來,而是匀速奔向了东山坡的厂区,茂响傻了眼,又不敢跟着车队撵,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定了不动,他吸了满嘴巴满鼻孔的灰土,连沒穿几回的新衣服也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直待车队过完了,他才一边使劲儿扑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一溜儿小跑着跟进厂子,看见木琴等人正忙着跟下车的大小官员们热热地握手,他也想凑上前去,混个脸熟,但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儿,只得狠狠地忍住了,他躲在人群背后,不好露面。 今天的來客,应该算是高规格的了,胡、杨二位真能忽悠,不仅把县里的主要领导弄了來,还把市里一些相关部门的领导也弄了來,再加上南京总厂的藏厂长一行人,算算人头,竟有三十人之多,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俩还从市里请來了几个肩扛摄像机手端照相机的新闻记者,这几个人把手里的家伙往外一亮,引得人们顾不上看领导尊容了,齐齐地伸长了脖子,追着他们看新奇。 会场布置在大门靠里面的一处小广场上,这处小广场,是开工后用于装卸货物的地方,宽敞平坦,主席台就设在广场的东边,面朝着厂区大门口,由长条桌椅摆成一排,上面覆盖了一层崭新的大红线毯,摆放了两只坐式话筒,有两只高音喇叭悬挂在会场两旁的杏树上,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流行一时的台湾校园歌曲。 杨贤德扯开了嗓门儿,把众人聚集在一起,说,咱先在厂区内参观学习,等十点一到,就开始举行挂牌仪式,随后就召开经济开发工作现场会,他又强调了几点会议纪律,随后,便由木琴引领着市、县、镇三级领导和藏厂长一行视察厂区,本镇人员就一窝蜂儿地跟在了屁股后头,边逐个车间地参观视察,边听木琴的建厂情况介绍。 县里杨书记和杜县长一左一右地把藏厂长夹在中间,镇里的胡、杨二位紧跟其后,显得亲密无间的样子,都高兴地听木琴的详细介绍,满意地点头称赞。 藏厂长不住地用手抚摸着秃顶上仅存的那几缕金贵毛发,更是高兴和满意,他高兴自己前來投资建厂,受到了当地领导最高规格的礼遇,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说,更有一种成就感荡漾于心胸,满意的是,他沒有选错投资环境和合作对象,刚一进村口,他就有些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不知自己投來的资金,被掖藏在哪个山旮旯里,陪同的王副厂长隔着轿车前挡风玻璃,用手指指对面高坡上漂亮气派的厂房,他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待到进了厂区,看到厂内的布局和环境卫生,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里有了底,不急于钻进车间里细看,而是安稳地与市、县各路官员们扯闲篇,及到木琴带领参观了,他愈发对这个即将挂牌运营的新厂充满了信心,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5) 参观完毕,也就快到十点钟了,杨贤德大声吆喝着众人都到大门口去,开始举行挂牌仪式,众人呼呼啦啦地聚到了大门口,门口两边的树上排着两大趟挂好的鞭炮雷子,门垛子上早就固定好了一块被红绸子裹着的大牌子,藏厂长和官老爷们围拢在牌子下面,众人便围拢在官老爷们身边。 杨贤德高声喊道,杏花村天野果脯加工厂揭牌典礼现在开始,由南京总厂藏总和市、县领导上前揭牌。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村北山脚下率先响起了一阵鞭炮声,众人一时愣怔住了,齐齐地扭转了脖子,朝北山的方向张望,这时,不仅木琴们浑身冒出了一通儿细汗,连镇上的胡、杨二位也是手足无措。 杨贤德低声问木琴道,咋啦!那边咋放起鞭炮了呢? 木琴胡乱地遮掩道,沒啥儿,那边有个公事,是村人放的,跟咱搭不上边儿。 还是市、县领导和藏厂长见多识广,他们不为北山方向传來的响声所动,而是在摄像机和照相机的跟踪下,不紧不慢地扯下了包裹着厂牌的红绸子,立时,一块大大的本色木牌显露出來,中间镌刻着“南京,,杏花村天野果脯联合加工厂”几个涂着绿漆的大字,这些领导们便率先鼓掌,朝北山方向张望的人们也顿时明白过來,赶忙跟着使劲儿地鼓掌,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接着,就是鞭炮齐鸣,正月十五那天沈玉花送给的烟花,木琴一直沒舍得燃放,此时,也叫京儿等人拿到了厂门前点燃了,这烟花自然要比燃放鞭炮热闹,有烟儿,有彩儿,有花儿,有响儿,还有高升炮和地老鼠,把挂牌仪式推向了一个高氵朝,随后,众人回到会场,官员们坐上了主席台,众人便席地而坐,静听各路官员们轮番轰炸式的贺词和讲话,如此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算结束了揭牌庆典,之后,市、县官员们便纷纷钻进了自己的车子,就着卷起的烟尘,腾云驾雾般一路扬长而去。 藏厂长被县里來的官员们硬硬拖走了,说要邀请他去县里做客,答谢他对本地经济开发建设做出的巨大贡献,市里的秦技术员也要随车走,被木琴硬生生地给拦下了,说你一走,从就沒回來过,这回一定要多住几天,看看你当年给村人留下的功绩,还要帮京儿指导指导林子管理呐,木老爷子和木总好不容易來一趟,当然要好好看看木琴的家园,也沒有急着走。 几个人又被胡、杨二位当作特邀嘉宾,死拖硬拽地谦让上了主席台,接着,便开始召开全镇经济开发建设现场会,会议的议程安排是,先由木琴作经验介绍,有几个村作表态发言,并破例叫杏花村原支书酸杏发个言,之后才是胡书记的动员讲话和杨贤德的总结讲话。 酸杏苦熬了几天几夜,把凤儿找來的报纸文件看了个昏天黑地,有些段落句子,几乎背下來了,开会之前,他似乎胸有成竹,甚至盼着会议快点儿开始,好好地向人们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和水平,当听到杨贤德坐在主席台上喊自己名字时,他的心神却一下子慌了,心口窝上“怦怦”乱跳,仅剩的那条腿抖动得站不起身來,全身的血液也一齐涌上了脑壳儿,就觉得原本装满了各种新鲜词句的脑子里,霎时被抽空了,一片浑噩茫然,啥儿也想不起來了,他呆愣愣地坐在台下,不知所措,直到杨贤德连催了好几遍,他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却又挪不动步子,好在木琴手疾,上前搀住了他,半是搀扶半是挟持地把他架到了主席台上那个发言用的话筒前,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九)(6) 此时的酸杏,早已看不清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了,他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现今儿却又无影无踪的新词新句,越是心急火燎,越是抓不住一丝儿影子,急得他大汗淋淋,大张着嘴巴,就是吐不出一个词來,惹得台下一片低低的嬉笑声。 胡书记和颜悦色地安慰道,甭急哦,慢慢讲,都是熟人,沒啥吔。 酸杏被逼无奈,哆嗦了半天嘴巴,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今儿,真好哦,哪儿都好,咱都一块使劲儿,争取今后更好呀。 说罢,酸杏慌乱地朝台下鞠了个躬,便一瘸一拐匆匆地回到了台下,他语无伦次的话,再加上狼狈不堪的模样,终于引得台下的人前仰后合地哄堂大笑起來,场面虽然活跃了,会场的秩序也有点儿乱了。 杨贤德不很满意,却也沒有当场表露出來,在他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 会议散了的时候,忽然有人传來了一个消息,说北山脚下挖出了一件稀罕宝贝,人们好奇地询问是啥宝贝,传言的人也说不清楚,但一口咬定,是件从沒见过的好东西,不信就去看看,这传言不仅提起了众人的兴趣,也令胡、杨二人为之心动,杨贤德一个劲儿地问木琴,你村还藏着啥样的宝贝哦,说说嘛。 木琴也是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她说,哪有啥宝贝呀,除了树木,就是土坷拉,能藏啥宝贝吔。 杨贤德把手一挥,说道,走,瞧瞧去,看看山旮旯里能出啥样的稀罕景儿,说罢,他率先向北山奔去,他的身后,便跟着一群参加会议的人,逶迤成了一条人的溪流,向村北山脚下滚涌而去。 这段时日來,在偌大的杏花村里,与酸杏同样变得日夜神魂颠倒、整日神经兮兮的人,还有一位,就是李振书。 与酸杏不同的是,振书犯神经的因由,并不是如何在人面场上好好表现自己,而是他和三儿媳金莲处心积虑多年才要动手开创的宏伟大业,堪堪到了开场鸣锣的时辰,却遭遇到了始料不及的困难,那就是,建庙的财力和人力匮乏得要命,甚至到了无米下锅无薪生炊的困境,在此之前,振书与金莲合计得很简单,就是要在北山脚下建立起一座神庙來,悉心供奉自己的神灵老师,开创出一处敬神礼拜的道场來,从大面上來讲,弘扬神法,普济众生,积善修德,私下里的内容,诸如窗棂外头的名声、村子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地位、唾手可得坐享其成的利益好处,等等,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经过几年來的努力,这项宏伟大业已经到了鸣锣登场的火候了,一则,金莲闹出的动静愈來愈大,影响力越來越强,渐渐传出了山外,席卷了整个北山镇,甚至波及到了周边邻县的部分乡镇,并继续向四周村镇扩展着,因而,建庙一事,就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和社会影响力,二则,在村里,有了酸杏女人和茂生死心塌地地跟进加盟,就使得建庙有了立根之本,试想,酸杏女人的出场,就以一种无言地举动,表明了以酸杏为代表的老干部团队对此事的默许,茂生的参与,更是向村人传递出了一个准确无误的信息,就是以木琴为代表的当权派对建庙事体的认可,这样一來,建庙一事,就有了舆论支持和政治保障,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1) 鉴于此,振书便与金莲反复合计了一个冬天,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大张旗鼓地开办此事,赶在三夏大忙之前,立起神庙,创立道场,为此,俩人还合计着,把几个关键人物都作了具体分工,振书要与茂生负责庙宇的规划和设计,金莲利用看病问事的良机,向人们鼓动宣传建庙的好处,以及不敬神的危害,酸枣婆娘负责在村里鼓动宣传,拉起的人头越多越好,四季等人则筹备建庙的所有土木工程建设,包括石料、木料等物件的筹集。 就在振书感到人手不齐捉襟见肘的时候,四喜竟然恰好也回來了,这让振书大喜过望,真是老天助阵,神灵护佑哦,尽管四喜刚刚回來,学來的本事还沒有完全施展出來,尚未得到众人的认可和信任,人气上差了许多,但是,只要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出光亮來的,如此一來,金莲与四喜,一神一人,一仙一凡,可谓珠联璧合,天人合一,想想,李振书有了这两条永不塌架的左膀右臂支撑着,还有啥样的难事困得住他,还有啥样的风光能被别人抢得去,大喜之余,他立即把四喜拉进了建庙班子,让他负责庙宇的地理勘察,方位设定,以及所有神物神器的筹措和摆布等等。 至此,振书便觉得创建神庙这块长久搁置不下的心病,就要根除了,甚至,已经根除殆尽了,好像庄严巍峨的大殿已经矗立在了北山脚下,正等待着一拨又一拨如潮水般涌來的善男信女们虔诚膜拜呐。 当初想象得很好,实际操作起來,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首先,振书满怀信心地拽上茂生、四季、四喜等人奔出山外后,就四处打听哪里有适合自己建庙的图纸和式样,但是,跑到了镇上县里,又窜到了市里,也沒有打探到一处庙宇实物,更甭说察看图纸了。 有人好心地出主意说,到曲阜去,那里供着孔老二呢?孔老二是个大圣人,供他的地场,肯定是个大排场大气派的地方,几个人便一股脑儿地跑到了曲阜。 一到了那里,几个人便开始晕头转向起來,孔庙的宏大建筑和恢宏气势,瞅得振书和茂生直了眼,这哪是庙宇哦,简直是金銮殿嘛,自己村里想筹建的那座小庙的初步谱气,连人家的门楼子也配不上,学习借鉴之说,又从何谈起呢? 正在垂头丧气的时候,四喜出主意道,咱就到青岛崂山去吧!那地儿我熟,庙宇也多,不管山前背坡的,到处塞满了庙宇道观,大有大的谱气,小有小的式样,想要啥样的都有,几个人一合计,虽说青岛远了些,毕竟是个大地场,人家的庙子盖了几百年上千年了,当然大小尽有,又肯定会归整齐全,想來,能有借鉴的地方,于是,一行四人又窝回头來,搭车转路,直奔了青岛崂山。 果如四喜讲说得那样,大庙比比皆是,小庙也是随处可以找见,振书便带着几个人有意绕开大庙,专门爬山越岭地四处找寻小庙小院,找到了,便一窝蜂儿地拥进去,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探头探脑地四下里张望围观,有的庙观主人以为,是公家來人检修房屋,甚或前來考察,准备投资修缮的,便任由他们闹腾,有的见他们衣着土俗,不像是公家人,便以为是歹人,或是呵斥,或是阻拦,不让他们任意在屋院里穿梭乱跑,他们还提高警惕地看守着屋院里的器物,怕被他们随手偷走了,更有几处道观里的人,干脆把他们拒之门外,连门槛也不叫踏进,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2) 尤是这样,茂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专业心思,本着简单明了、省钱实用、就地取材的原则,把村里要筹建的小庙式样考虑出了个大概模样,总算不虚此行了。 回到村子里,找來几个骨干人员凑情况的时候,李振书才渐渐感觉到事情的不妙,这建庙,一要有充足的人手帮场,二要有充足的财力物力做保障,两样缺了那一种,都别想立起根庙柱子來,更别谈起殿塑像了,凑出來的结果,却让振书大大地失望。 尽管金莲时时处处地宣扬立庙供神的好处,來者也都应声赞同,就差举双臂高呼万岁了,真到了要建庙的时辰,并广为散发信息,却应者寥寥无几,有的只是应声,就是不见动静,有的连应声的胆量也沒一点儿,唯恐避之而无不及,他们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遇事了,才相信起神灵了,一旦沒灾沒病的,谁还会去相信金莲唇红齿白讲说出來的那些有影沒影的鬼话呢? 酸枣婆娘也是面临着这样的尴尬场面,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出了浑身解数,走东门,串西户,整日忙乱得脚丫子朝了天,唾沫星子溅干了,牙花子也差点儿磨平了,连地里的农活都耽搁了,害得酸枣又要顾了厂子里的活计,还要顾及自家地里的农活,弄得劳累不堪苦不堪言,但是,酸枣婆娘的努力仍是收效甚微,仅仅串通了三十來号人,绝大多数还都是女人,而且是老女人,剩下的男人们,都是些年龄在六十开外的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沒有多少油水能够掏出來,甭说出钱出力了,恐怕连站场的力气都不足。 此时,振书已经陷进了欲行不得欲罢不能的两难境地里,直后悔自己谋划不周,算计不细,堪堪就要耍得自己威风扫地丢人现眼了,他跑去跟金莲商议,是不是再缓缓建庙,等待时机真正成熟了,再重整锣鼓一蹴而就。 当时,金莲正忙着在神龛前上香礼拜,沒空闲理睬振便这么傻呵呵地立在堂屋门框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得要命,又急躁得要命,却又不敢乱说乱动,直待金莲上完了香烛,跪拜礼毕,才扭身叫公爹坐下了。 振书就急急地把当前建庙面临的困境一一摆说了,并把自己停建的意思也拐弯抹角地提了出來,征求金莲的意见。 金莲委婉地一笑,回道,沒啥儿呀,这都是暂时的呢?神庙该建时,还是得建,虽说现今儿人手不齐,财物不全,到时就啥都不缺了。 振书沒明白金莲话里的意思,他瞪着一双眼睛,直瞅金莲,想听听她的下文,谁知,金莲偏偏就打住了话題,不再往下讲了,振书撒急,他顾不得跟她猜哑谜,直接问道,你是啥意思么,这庙到底建还是不建哦。 金莲不再回腔,而是合上眼皮,把手拢起,安放在腹前的大腿上,嘴里念念有词,却声音低微,听不清楚到底念叨些什么?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3) 振书干坐了一小会儿,见金莲不愿再开口,自家认为是天机不可泄露呐,便既纳闷又无趣地离开了金莲的家门,他又径直來到了四喜家,把当前的困难和金莲的反应讲说了一通儿,问四喜的意见。 四喜立时伸出了右手掌,用大拇指在其余四指间掐捏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爹,刚才我见你心事忡忡的,就随机给掐算了一卦,卦象好着呐,这庙一定能建起來。 振书只高兴了一霎霎儿,便又泄气了,他愁苦着脸道,虽说卦象好,又能顶啥用哦,空口无凭的,总不能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带來了人手和财物吧! 四喜回道,我也不知哩,从卦象上來看,肯定会有啥机缘在前面候着咱呐,爹,咱就放开手脚地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建到啥样,就算啥样,咱好不容易呼呼隆隆捣鼓出了这事,还沒点完了芯子,就先自家给掐灭了,不是要叫外人笑掉大牙么,今后,谁还会听咱的呀,再说,三弟媳妇讲说出的话,自有她讲说的道理,怕是天机不可泄露,才住口不讲的,她都说要建,咱还顾虑啥儿吔。 经四喜这么一番鼓动开导,振书心里又活络了,他相信四喜的话,胜过了相信金莲,或许是骨血的缘故,他总是在心里拿金莲当外人待,毕竟是儿媳妇嘛,哪能比得上亲生娃崽儿忠诚可靠哦。 最终,振书还是下定了决心,就按照四喜说的办,走一步算一步,干到哪里就撂到哪里,备不住还真有啥神妙的机缘在前头等候着,护佑着自己呐,于是,他也定下了“五?一”那天破土动工,赶上这个良辰,搭上全世界人都在庆祝的大好日子,当然,他沒有像酸杏那般沒出息,瞎折腾了一阵子后,却放了一声哑炮臭弹,可以说,他在突然之间,捅鼓出了一声巨响,施放了一个霹雳外带一道闪电,劈碎了世人浑浑噩噩的心扉,震碎了杏花村人愚钝又自傲的肝胆。 连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经过了一段日里无神夜里无眠的痛苦煎熬后,李振书竟然出人意料地一举成名,不仅在建庙的宏伟大业中握有了绝对胜算,还从此奠定了李氏一门在方圆百里之内无可撼动的地位和无可比拟的声威,这种突如其來的巨变,不仅是振书一家人沒有想到,放眼整个杏花村人,也是谁都做梦想不到的事情。 山坳里的人家,山外的人家,平川上的人家,以及山外又山外、平川又平川的人家,都被惊讶得目瞪口呆,随之,又趋之若鹜,敬畏得五体投地。 “五?一”节这天,天刚刚放亮,振书就带着四喜,來到了北山脚下曾经安置神龛的那块座椅样儿神石旁,爷俩围着它,不停地转悠测算着,合计着怎样布局,怎样规划,怎样破土奠基,一直忙活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俩人才住了手,急急地跑回家去吃早饭,早饭过后,又急急地赶了回來,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4) 此时,神石旁已经聚拢着一群拿着镐锨等家什的人们,一共二十几个人,人群中,老者居多,且绝大多数是妇女,都是一脸的肃穆虔诚相儿,这其中,就有酸杏女人和茂生,今早,茂生早早就起了床,做就了饭,当时,木琴和京儿正在厂区里忙活着,还沒有赶回家吃饭,他也不等家人凑齐了,确切地讲,是不敢等家人凑齐了,他自己急慌慌地扒拉了一碗稀饭,塞进肚子里一个煎饼,就如偷儿一般鬼祟地溜出门去,直奔了北山而來,他怕叫家人撞见,又要与他撕缠,劝阻他不准参与建庙事宜。 振书眼见得如此人手,心下甚是慌乱无底,事已至此,他只得勉强打起精神,鼓起劲头儿,招呼着众人分工摊派任务,算计到快十点钟了,振书抢先叫人点燃了鞭炮,无外乎是占了先,抢了头彩之意,接着,他便根据四喜划定的基线,率先刨下了第一镐,随后,二十几号人也纷纷抡镐下锨,尽心尽力地大干了起來。 因是山脚下,这里的土层并不深厚,只几镐下去,便触到了坚硬的岩石,镐锨磕碰着山岩,不时地飞溅起道道火化,并伴着刺耳的声响,震得虎口发麻,不一会儿的工夫,众人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了。 茂生干惯了粗重农活,尚感觉不到劳累,他脱下了褂子,光着脊背,抡圆了尖镐,铆足了劲儿地向土层深处运力刨去,镐尖又触到了一块岩石,巨大的反震力通过镐把传回來,震得他手里的镐把差点儿脱了出去,他还说道,又碰到块大石头哩,他把镐尖使劲儿地向四周土石里触探,触探的范围却出乎意料地大,他招呼四季过來打帮手,齐心协力地往外起这块大石,终是沒有触到石块的边缘。 俩人叨咕道,起出这块石头,恐怕也就到了地基的底哩。 正说着,四季忽然道,别急,别急哦,这不像是块石头,山石哪会这么平整呀。 茂生细细看下去,果然不是快普通的山石,像是一块人工雕琢的碑座模样,上面有人工雕刻成的浮云状花纹,他惊讶道,咋会有这个东西呢?真稀奇。 他俩的举动,引得周围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中家什,聚拢过來,探头探脑地观望,振书也跑过來,用袖子擦擦碑座上的浮土,仔细端详了半天,也猜不透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吆喝手下有限的几个男劳力都过來,共同起出这块奇怪的石头,不一会儿,一个巨大沉重的碑座被起了出來,呈长方形,就像庙里神像坐下的莲花座一般,有纹饰,有云线,显得精致好看,只是在茂生初次探到时,用力过了,有一只角被尖镐震掉了,其余完好无损。 振书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叫众人赶快在碑座出土的地方继续深挖细找,肯定还会有啥样的稀罕东西。 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离此不远的深土里,又相继挖掘出了两截石碑,这两截碑原本是一整块的,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核对起來,断裂的茬口儿上虽然磨损得厉害,但依然是块相对完整的碑石,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5) 振富叫人从坡下的沟里弄些水來,清洗石碑,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碑身上的泥土洗净,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碑石呈圆首,额饰浅浮雕“二龙戏珠”纹,四周边栏浅浮雕回纹,碑高约两米,宽约一米,碑面上镌刻着一些模糊的字句,有些字尚可认读,有些字则完全被风化漫漶掉了,只剩了粗糙不平的石面。 振书趴在上面,认真地指认辨识,以确定石碑的内容和來历,看了半天,不是有些字句不认得,就是有些字句根本认不出來,不过,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这块石碑肯定大有來历,只看这碑石风化的样子,不像是近些年才有的,振书费了好大的劲儿,大体读出了碑文落款处一趟“时大□□治九年岁次□□五月丙寅日立”等字样,碑的正文,只能跳三隔四地认读出一些“庙”、“无”、“人”、“之”等等连不成句子的字迹,想是振书识文认字的底子有限,断句功底又差,再加上字迹多又剥蚀模糊,一时之间,尚不能认读出一个大概内容。 尤是这样,振书也是如获至宝,他大胆地当众断言道,看看,看看哦,这儿原先还真就有座神庙的,咱算是办了一件有大功德的事哩,大功德呀。 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骚动,群情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兰香拔腿就往村子里一溜儿小跑而去,她边跑边说道,我得跟三弟媳妇道去,叫她也高兴高兴。 兰香的腿脚快,而她的嘴巴更快,一进了村子,她便大声小吆喝地四处宣扬北山脚下挖出了一件稀罕宝贝,又说不出是啥样的宝贝,不一会儿的工夫,留守在村里的人沒有不知道的,特别是那些爱热闹的娃崽子们,刚刚从厂区里回到村子,又踅身跑了回去,他们在大门口上大声小吆喝地叫喊了一阵子,再连滚带爬地向北山脚下一溜烟儿地飞奔而去。 于是,这消息便如扎了翅膀的山雀,在刚刚散会的人群中飞來窜去。 参加会议的人们浩浩荡荡地涌到了北山脚下,立时,就把那两截石碑和那块碑座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几个人还装模作样地试图认读碑文,辨识了半天,沒有能读出顺溜句子的,他们便面红耳赤地围观着,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奇。 木老爷子腿脚慢,被人群远远地撇在了后面,木总和木琴只得左右搀扶着,陪他慢慢走。 到了跟前,众人知道他俩是城里人,自然见识广,学问大,就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让木老爷子爷俩去辨识。 木老爷子仔细端详着这三块石头,又掏出了老花镜戴上,俯身闷头辨读着碑文,木总也凑上前來,帮衬着辨读,过了半晌儿,木老爷子才抬起头,摘下老花镜,使劲儿地揉着有些酸疼的眼睛,他对身边同样也在盯看碑文的杨贤德说道,好像是明朝时立的石碑,也可能是清朝的,从碑文磨损的程度看,立碑的时间很久远,应该是明朝的。 杨贤德疑惑地问道,你咋知晓的,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6) 木老爷子回道,这碑文的落款有一个“治”字,前一个辩不清,应该是立碑时的朝代年号,明朝时有“弘治”,清朝时有“顺治”、“同治”,这得请专业人员來鉴定,还要通过碑文内容,综合确定碑石的來历和意图,粗看碑文的内容,应该是一座民间集资修建庙宇的功德碑,后面列出的这些人名,就是捐赠钱粮的善人信士了。 杨贤德一听,眼里立时放出了贼亮的光芒來,他说道,谢谢木老先生呀,又对木琴吩咐道,这碑石,谁也不准乱摸乱动,派几个放心的人手看管起來,我这就安排人去县里,请专家來鉴定,鉴定之前,这碑石要是出了一丁点儿的闪失,我可要拿你试问哦。 木琴也觉出这石碑有些來历,事关重大,她忙说道,放心吧!我会看管好的。 这时,振书凑上來,自告奋勇地要负责看管,杨贤德点头同意,说这石碑是你先挖掘出來的,功劳一件呢?就由你來看护,比别人都放心,他又挥手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说该干啥都干啥去,赶紧回去落实会议精神,等鉴定结果出來了,我再通报给你们。 人群散去后,振书立即意识到了石碑的出现,将会为自己的建庙大业带來重大转机,他乐得合不拢嘴,也不急于挖地基了,叫四季等人在石碑旁搭建了一个窝棚,又叫人把自己的被褥搬了來,他就蹲守着这几块神奇的石头,一霎儿也不敢离开了,甚至到了吃饭的时辰,也是叫家人送來,夜里,就守着石碑睡觉。 金莲也來过几次,但她认不得几个字,自然无法猜测这石碑的用途,不过,有了木老爷子的话,她知道,自己的预言已经得到了证实,金莲沒有喜形于色,仍是那副淡然的神情,越是这副模样,越发地叫振书及村人敬佩之极,肃然起敬。 第二天,杨贤德果真带着县博物馆的两个人來到了村子,这俩人带着专业用具,细细地清洗干净了石碑,又是丈量,又是拓字,又是辨识碑体纹饰,又是翻百~万\小!说籍,查看对照,如此折腾了两天有余,才拿出了初步鉴定结论。 这块石碑,记载了清朝顺治年间,由民间善男信女集资兴建庙宇的事情,当时,庙宇的名称叫作“仙人庙”。 石碑的正文是: 募化新建仙人庙引 从來开创补天,方称圣乎;建立奇修,是谓仙人,夫世人之所赖惟在于神,神灵之所倚独恃乎庙,故上自朝廷下及都井,名山大川,皆莫不有历代之神庙以隆千古之祀典,诚之神赖庙以显灵,人藉神以庇福,亘古昭然,神□□灵萌斯土历有年矣,□□神威大振,□德□彰,无何风霜侵扰,雨雪飘零,敬香酬愿者,朔望日渐若□□,峰巅之神树,瑞气蒸腾,华冠天野,遮护众生;山顶之金泉,莲华喷涌,畅通东海,滋养福地,重重山水,济济人烟,区区胜地,蔑有加焉,处处叹无晨钟暮鼓,家家不乏秋报春祈,看士农工贾尽是他乡之客,谁叹沒庙之悲,爰是□□同人,共勷此庙,□□□□,今功圆成,每逢圣诞,以享以祀,至于神得诚民而庆,民沾圣灵以锡万福矣。 (以下是首人信士计一百五十六人,略) 时大清顺治九年岁次□□五月丙寅日立,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7) 杏花村挖出了一块年代久远的石碑,当天,这消息就传遍了北山镇的大小村落,并以极快地速度,向北山镇的周边地区迅速辐射开去,沒几天的工夫,就传遍了邻近乡镇和周边村落。 人们惊叹之余,便想起了那个身处大山腹地的金莲,那个整日足不出户却详知古今事的神秘女人,她数年前的预言,至今始兑现,如此说來,她的确是神灵附体了,且有着先知先觉的神奇本领,就是她,运用神通,卖弄手段,最终准确无误地验证了杏花村里有古庙、北山顶上有神灵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既是这样,那还犹豫什么呢?赶快撒丫子地前去捐钱捐物捐力,尽可能地为自己积德祈福,才是善男信女们心中压倒一切的大事。 这种意识,犹如流感一般,迅疾传遍了山里山外、丘野平川,比各级政府官员们动用所有手段,大张旗鼓地宣传政策条令、会议精神还要神速,于是,不到一个集空儿的时间,通往杏花村的大路上,便66续续地奔走着一些人影子,时有载运建筑材料的牲口车辆,在进进出出着。 此时的振书,早已不像建庙初时那么惶惑沮丧,他整日挺着腰杆,不知疲倦地行使着建庙工地上总把头的职责,指东道西,吆五喝六,他把当年木琴带领村人整修大路时的管理模式一丝不苟地照搬过來,划队编组,量化指标,架灶开伙,日夜赶工,一条条指令,从他油光光的嘴巴里冒出來,被扎扎实实地落实在人们的手中脚下,一个个设想,从他的脑袋里规划出來,又被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似乎他才是神的化身,他才是仙儿的特使,他才是人们心目中脚踏祥云身披腾图的精神领袖。 山内山外的民众对建庙一事怀揣着满腔热忱,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全是心甘情愿的,沒有一丁点儿的强迫命令,也沒有一个半路退出临阵脱逃的,最少的时候,工地上也有五、六十口子人在认真劳动,最多的时候,则达到了上百人之多。 如此规模的工地场面和无偿劳动,着实让人心里生出无限地感慨來,感慨着当年整修出山大路时,村人们闹将出來的一波三折,当时的工地,演绎着一曲悲壮的历史剧,现在的工地,却上演着一幕火爆的现代戏。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种人心所向无坚不摧的气势和劲头,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便硬生生地在荒芜冷清的北山脚下,筑起了一座承载着善男信女全部心血和祈愿的神庙,,仙人庙。 建成后的庙宇,共有三间大殿和两小间配殿,大殿为单檐起顶,下有回廊,青砖砌墙,青瓦覆盖,屋脊两端微扬,配殿亦是如此,只不过整体缩小了一大截子,大殿内显得很空旷,还沒有安置什么泥塑神像,只有那块座椅样儿的神石雄踞在正中央,上面安放着一个神灵的牌位,殿堂四周,有高大的石砌围墙合拢成一个略微呈长方形的院落,墙面用黄泥掺合了白石灰渣泥抹得平整光滑,庙门为涂了红漆的双扇实木门,有集市上出售的黄铜门环和锁拴,门楣上边,悬挂着一块涂了黑漆的厚实木牌,上面雕刻着涂了黄漆的三个魏碑体大字,,仙人庙, 第八章 对峙,或纷争(十)(8) 当初,那块刚挖掘出來就轰动了县镇城乡的石碑,被县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考察鉴定后,就要运回县里妥善保管,振书一听,就如挖走了自家祖坟那般心急火燎,他哀求人家不准运走石碑,就安放在村子里,他把胸脯子拍得“嘭嘭”作响,保证会照管好这块神碑的,情急处,振书差一点儿要当场跪下,苦苦请求县里的人千万不要带走,一直陪同着的木琴也是强烈要求,把石碑留在村内,说这是老一辈人留给村人的重要遗产,保证不会损坏文物的一根毫毛,杨贤德当然不希望好容易出土了的唯一一件能够证明北山镇具有着深厚文化底蕴和宗教遗存的信物,就这么被眼睁睁地搬走了,他也是极力要求,把石碑保留在原地,悉心加以看护,况且,从心里讲,他还想围绕着这块石碑,认认真真地作篇文章呐,因而,在留住石碑这一点上,振书、木琴和杨贤德的意见出人意料地高度一致,最终,石碑沒有被县里的人弄走。 庙宇建成后,石碑被重新接好竖立起來,稳稳地安放在大殿前正中间的位置,还在石碑上搭建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木质小亭子,由六根粗壮的圆木支撑起一个六角形的瓦顶,四下里檐角飞扬,很是别致,为石碑日夜遮挡着四季轮回的风霜雪雨,这是茂生从崂山上悉心揣摩后,偷偷学來的一门手艺。 除了振书和四季等几个自家人外,沒有人知道这座庙宇到底动用了多少人工土石,更弄不清楚一共募化了多少资金,四季掌管着一切捐赠物品的登记,振书掌管着所有财物开支账目,其他人都是具体施工者,不沾财物的一丁点儿边,完成之后,振书也张榜公布了所有捐赠财物的收入和支出情况,两相互顶,不欠一毛,不余一分,巧得不能再巧了。 他公布出的账目,村人明面上都不讲,只是一个劲儿地恭维振书一家人做了件大好的功德事,背地里,却议论成了一团麻,说什么的都有,振富就曾散布风声说,据他多年掌管村内财务的经验推断,振书一家在这次捐资建庙工程中,私自的收入不会低于一个大数,他又不明讲这“一个大数”到底是多少,是一百,还是一千,甚至是一万,由着众人胡猜乱想,因为他是多年的村主管会计,对账目的精确把握就有着极强地鼓动性和说服力,由是,就如煮开的油锅里撒进了一把盐粒子,愈加把村人背地里的非议推向了一个小高氵朝。 此时,山坳里的杏果开始成熟,一树树青黄光亮的果实铺展在沟坡院落间,散发出青涩的气息,娃崽儿们的嫩牙,又开始成排地被酸倒,滚圆的小肚子里,再次灌满了大人们使劲儿吹进的酸臭气息。 杏花村迎來了又一个杏果丰收年,果脯加工厂正式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投产运营,杏花村人也再次积攒起日里捞票子夜里藏票子的冲动和欲望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1) 仙人庙刚刚建成,李振书还沒有喘过一口气來,甚至激动莫名的心跳还沒有稍稍平复下來,一记沉闷的重棒狠狠地敲在了他的脑壳儿上,他被彻底地打懵了,眼冒金花,青筋暴涨,黑血上涌,心脉迸裂,犹如一个输得屌蛋精光的赌徒,无处叫屈,也无处喊冤。 镇供销社饭店由银行一人挑头独立承包了,却沒有四方的份儿,四方连点儿清汤寡水也沒有捞着,甚至,连呼噜味儿也沒沾上一丁点儿,算是彻彻底底地净身出门了。 其实,就在他忙忙活活地算计着在建庙过程中如何开支如何节省费用的那段日子里,一些不妙的迹象早已初露端倪,比如,四方曾几次回來跟他讲,饭店的新一轮承包已经开始了,竞争十分激烈,似乎内部还有很多猫腻,比如,他曾抽空儿跟振富商议过,说四方急了,俩人能不能承包得上,还尚在两可,咋办,振富却不急不燥地回道,那又有啥法呢?由着人家安排呗,再比如,正是承包的关键时候,无事就跑到建庙工地上溜达的振富突然消失不见了,且整个村子里也见不到他的影子,曾有几次,果脯厂的人径直跑到建庙工地上寻他,埋怨道,厂子里有一摊子的事体等他去处理呐,就是寻不见人,等等,现今儿想來,振书是被振富老老实实地耍弄了一回,就如大人耍弄吃屎的娃崽儿一般,可怜又可笑,试想,凭振富平日里精明细致地做派,在你死我活一般的饭店承包大战中,他怎会安适淡然地稳住神儿坐得稳呢?怎会神出鬼沒地叫人抓不到他的鬼影子呢?一切迹象表明,振富暗地里使了绊子,下了黑手,把振书爷们干干净净地清扫出局,精赤条条地被撵出了饭店,赶回了村子。 究竟振富使了什么绊子,下了啥样黑手,沮丧的振书爷们一直想不通,也沒法去找振富当面求证。 饭店承包大战尘埃落定后,振富曾当面对振书说道,也不知咋捣鼓的,镇里领导就是看中了银行一人,其他人都一概都看不上眼,要是四方还想干饭店的话,就让他继续跟银行一块干,虽说现今儿俩人的身份不同了,但他哥俩这两年互相帮衬着齐心协力地经营店面,有感情,又合拍,估计也能轧活得來,要是有了啥不悦的,再分开也不迟哦。 他的话,让振书如活生生地吞咽下了一只臭哄哄的苍蝇一般恶心难受,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來,其实,早有小道消息传出,振富为了独揽饭店承包经营大权,跟杨贤德私下里做了一笔可恨的交易,就是,一旦让银行单独承包了饭店,镇政府这两年在店里吃喝拿要而拖欠下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招待费,便一笔勾销了。 振书爷们蹲坐在家中,前思后想了好几天,琢磨來琢磨去,一致认定,这条小道消息是确定无疑的了,如若准确求证,就得去问杨贤德,但是,李振书一家人从來就跟政界搭不上边儿,如何求证得了,事已至此,振书一家人对振富一家由气到怨,由怨到恨,可以说,恨入了骨髓里,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2) 振书对着欲哭无泪的四方发狠道,沒啥儿呀,不就是想多挣点儿钱嘛,现今儿,神庙也立好哩,东山再起的机会有的是,不在这一时,也不用在乎这仨瓜俩枣的,你们都记住喽,他李振富这么绝情寡义,就是条板板正正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呢?一旦哪天落到咱手里,就齐了心地往死里整,谁要是心软可怜,谁就不是我李振书的子孙后人。 四方眼泪汪汪地问道,现今儿,咱可咋办哦,饭店沒哩,我还能干些啥生意呀。 振书安慰道,甭急,甭急哦,你就先在家里定定神,顺顺气,帮衬着料理料理地里的活计,我都替你琢磨好哩,就是眼前火候还沒到呢?一等到了,你照样比别人强,日子也照样比别人家红火。 四季也在旁帮衬着劝道,弟,甭愁哦,咱家现今儿不比往日哩,凄惶的日子已经过去哩,有了庙子,就等于咱家院子里栽下了棵摇钱树,想咋样抓钱,抓多少,全由着咱家人说了算,就像这次建庙吧…… 四季的话还沒讲完,就被振书厉声制止住了,他狠狠地教训道,这次建庙咋啦!这次建庙,咱一大家人费尽了心思,出尽了力气,流尽了血汗,就是为村人着想,为全天下人着想呐,四季往后讲话要把好自己的嘴巴,别不知好歹地顺口胡说八道,咱问心无愧,外边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可不是这样想,人言可畏呀。 四季知道,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说话沒有顾及后果,幸亏是在自家里头,要在搁在外头,还不知要惹出啥麻缠事呐,他立马紧紧地闭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乱说乱讲。 四方不知就里,还傻呵呵地追问四季道,哥,这次建庙咋啦! 振书摆摆手道,还能咋儿,最终建成了呗,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先安顿好自己要紧哦。 四喜一直微笑着,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就是不吱声。 振书不放心地问四喜道,你想啥儿呢?咋不讲话呀。 四喜笑道,爹,还有哥和弟,你们都别急慌呀,人的命,天注定,是强求不得的呢?该着是你的,就是拿块磁瓦拼了命地刮,也是刮不去的,不该是你的,你就是日里夜里搂在怀里含在嘴里,到时也是一场空,弟自小就有福相儿,人又厚道实诚,一辈子都不会吃苦受累的,还能攒得住财,享得住福,今年是三弟的本命年,一切都要安稳慎重着点儿,一旦过了今年,三弟的时运就來哩,今后,一年会比一年强呢? 四喜的话,着实把四方说顺了气,他的心情渐渐好转起來,脸面上的愁云晦气也慢慢驱散了,他说道,哥,我听你的呢?待安稳地过了今年,我再想法去做些啥营生,总不能就这么硬挺干耗着,过今后的日月吧! 振书见四方终于解开了心里的疙瘩,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此时,他的牙隐隐地疼了起來。 初时,他还不太在意,谁知,到了傍晚,牙疼得越來越厉害,他硬挺着,以为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是,整整一个夜里,他抱着腮帮子翻來覆去地折腾了一个通宿,沒有睡上一丁点儿的囫囵觉,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3) 第二天早早起來,照着镜子一看,自己的腮帮子竟被疼肿了,红润肥厚的一片,像刚蒸出锅的熟透了的猪肘子一般,他连早饭也吃不下去了,急急地出门去了国庆家,叫他赶快给打消炎针,拿消炎药吃。 振书让国庆打了两支消炎针,以为怯怯火,也就行了,谁知,这股火顽强得很,依旧把他折腾得沒完沒了,常言道,牙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振书不敢再拖延了,也实在挺不住了,他不再指望国庆能治好他的牙疼病,也信不着国庆的本事,他便呲牙咧嘴一溜小跑地去了镇医院。 到了镇医院,他找到了叶儿,让她帮着联系位手段高明的医生,叶儿不敢怠慢,就专门找到了一位老大夫给他看病,其实,俩人都是多此一举,振书的牙疼,不过是心火太盛的缘故,建庙时疲劳过度,心神疲惫,内火郁结上升,又被四方的事一闹腾,火气便全冲着糟烂的牙槽子來了,镇医院的大夫也沒有啥好法,只给打了一剂消炎针,又给开了一些消炎药。 或许是心理作用,振书就觉得,牙疼减轻了许多,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医院,心里还嘀咕道,毕竟是大医院里坐堂的大夫,本事就是比半路出家的国庆强了百倍,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信步到了镇中学,去看望上学的孙子冬至、斌斌和孙女文文。 刚走到学校门口,就有一些学生崽子背着铺盖卷拎着书包,如溃败的散兵游勇一般朝学校大门外涌來,人群里,夹杂着杏仔、棒娃和冬至仨人,也都是散兵游勇般的一副邋遢相儿。 振书热热地问道,咋啦!不上学了,停儿和斌斌他们呢?咋沒一起走哦。 杏仔快言快语地回道,俺们毕业哩,他们几个还要复习,参加高中考试呢?得过些日子才能回家。 振书疑惑地问道,你们仨儿咋不考高中呀。 杏仔羞红着脸回道,俺们学习不好,考也白搭,老师就让俺们提前离校了。 棒娃则一脸的轻松相儿,他连蹦带跳地叫道,啥儿提前离校,是被老师提前撵回家了,怕俺们拖了学校的后腿,影响了升学率呗。 振书笑骂道,你几个崽子平日里就不肯用功,净想着专门撒野贪玩,这回可倒好,放着清闲安逸的学堂不坐,偏要跑回家去拾土坷垃挣命去,找罪受呢? 几个崽子沒话接对,都耷拉着小脑壳儿,不吱声了。 振书说,你几个也不用急着回去,等我看过了那几个娃儿,咱搭帮一块走。 杏仔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撂,说,爷,你快去快回呀,俺们就在这儿候着,不进去了。 棒娃揭他的老底道,杏仔和冬至怕羞,不敢见老师呢?爷,我不怕老师笑我,就跟你一起去,说罢,他把手里的家什胡乱地往门外墙根里一扔,颠颠地又随振书进了学校院子。 果如杏仔讲的那样,那几个娃崽儿都挺老实地在教室里用功复习,或许是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上课时间不再如往常那么死板,学生们有在教室里复习的,也有夹着课本书籍跑到操场边墙旮旯里埋头用功的,振书只见到了紫燕、停儿和文文,钟儿和斌斌俩人不知跑到哪儿去百~万\小!说了,最终沒能见上面。 出了学校大门,振书带着三个崽子,踏上了回村的大路,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4) 此时,正是麦苗灌浆的时节,沟岭川洼里,散布着东一块西一畔的麦地,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拔节杀浆,散发出一股股的清香气息,有成群的山雀在麦田里飞來掠去,时而盘旋于麦苗上空,如鹰儿翱翔鱼儿潜游;时而一个俯冲沒入田里,悄沒声息地隐藏了影踪;时而成群结队轰然而起,直奔另一块麦田疾驰而去;又时而散落在田地四周的野草树枝间,吵嚷着,嬉闹着,追打着:“啾啾”的鸟语随意丢落在山坡田野间,混入了山风鼓起的天籁之声里。 大路两边林木茂密,杂草丛生,放眼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肥枝绿叶,把一座座山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來,密不透风,只见苍翠,不见苍凉。 棒娃时不时地撇了众人,抬腿钻进厚实的树林里,不一会儿,他又从远远的拐角处现出身來,跟后面的几个人大声喊叫吆喝着。 振书边走边问冬至道,沒学上哩,你想回家干些啥儿呀。 冬至闷头回道,我要去当兵,跟秋分和劳动那样,扛枪穿军装吃军粮呗。 振书又扭头问杏仔,你呐。 杏仔想了想,不情愿地回道,我还能干啥儿呢?就跟我爷下田种地呗,我爷沒有帮手,需要我呢? 振书有意问道,你不去帮你爹种地么,他的人手也紧呢? 杏仔沒有回声。 振书也不再追问他,就朝远处的棒娃高声问道,棒娃,你打算回家干啥儿吔。 棒娃正用脚尖踢着路面上的一颗颗小石子,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干啥儿,跟我爹一起干呗,我爹讲哩,一旦下了学,就叫我跟他到山外面去搞收购鲜果的营生,我也愿意去呢? 正这么瞎聊着,身后传來了汽车马达声,转身望去,就见远处的密林间卷起一股尘灰,同时伴着响亮的喇叭声,眨眼的工夫,洋行的大货车携风带尘地驶将过來,路过几个人身旁,又戛然停住了,驾驶室里探出洋行的脑袋,招呼几个人上车,洋行的货车厢里装满了鲜果,是从山外收购点上拉來,准备送到果脯加工厂里。 几个人笑逐颜开地往车上攀爬,振书爬进了驾驶室里,几个崽子则猴子般攀爬上了后面的车厢里,洋行还嘱咐道,别乱摸乱吃哦,这些都是整斤整两的,缺失不得呢? 待车子一发动,棒娃就迫不及待地从筐子里摸出一把杏果來,擦也不擦地就往嘴里塞,抽空儿,他还往书包里塞进了几大把,杏仔和冬至见棒娃先动了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嚼了起來,沒等进到村子里,棒娃和冬至的牙齿就开始向外泛凉气了,今晚,他俩肯定要吃不好饭了,长得结结实实的狗牙一定被酸倒了,沾不得一丁点儿硬东西。 在村口卸下振书几人后,洋行径直把果子拉进了厂区,并帮着装卸工卸完了车,他悠闲沒事,就钻进了厂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只有王工和茂响,因为鲜果还沒有大面积地熟透,也就沒有到采摘的大忙季节,俩人清闲无事,就头对着头地在下军棋,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5) 自打厂子开业后,王工就搬进了厂区内的宿舍里,茂响还积极提议,在厂子里开设了一个小伙房,叫茂青帮着做饭给王工吃,顺便也让那些遇急事加班加点的职工吃上顿热菜热饭,省得空瘪了肚皮干活,开始,木琴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做花销太大了些,毕竟厂子还沒有见效益,如此铺排不太合适,茂响就尽力把王工面临的饮食困难摆说了一大通儿,终是说转了木琴,木琴就临时安排茂青兼做伙夫,主要是解决王工吃饭的问題,至于其他职工加班需要就餐,得经过她写条子批准才行,尽管木琴考虑得很谨慎,但也不能天天蹲在厂子里,期间,便时常会出个小岔头儿什么的,出小岔头儿的不是别人,就是整天跟屁虫般跟在王工屁股后头的茂响。 茂响整日早來晚走,简直把厂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自家地里的活计,只靠着满月一人舞弄,有时,柱儿也抽空儿搭把手,他却成了个甩手掌柜的,以厂为家,还经常在伙房里赖上一肚子油水,明着是陪王工吃饭,实则饱自家的肚皮,有时,他还到柱儿的店铺里,偷偷地拎瓶白酒,以王工的名义记账,拿來跟王工对饮几盅,王工平时又不大爱喝酒,于是,这酒便基本上全灌进了茂响的肚子里,王工对此等些许小事也不在意,木琴碍于王工的面子,也不好讲说啥儿,茂响便暗地沾沾自喜,心胆也逐渐大了起來,每天都要厮混着王工喝上几两小酒。 茂响见洋行进到办公室,就说道,洋行,你快來帮帮我吧!王工的棋艺太强,我都输了一下午哩,一盘也沒能赢。 洋行凑上去两边观看,沒几眼,就瞅出了其中的门道儿,他不得不叹服茂响的圆滑和哄弄王工的手段來,其实,茂响的排兵布阵很是高明,营长以下的官儿后面,都跟着军长司令的干活儿,后面有炸弹伺候着,地雷和军棋周围,又有师一级的重兵猛将看护着,工兵则跃跃欲试地潜伏在进退自如的通道旁,若是凭着实本事厮杀,王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茂响偏偏就能装傻充愣地让王工赢棋,还不会露出丝毫有意让棋的破绽來,哄得心无芜杂的知识分子王工喜笑颜开,自鸣得意。 洋行也不点破茂响的拙劣伎俩,由着他糊弄着王工玩耍,看了一阵子,洋行觉得甚是沒趣,他把车锁在了厂区内的停车场上,赶回家去吃晚饭了。 豁牙子和香草正忙着在锅屋里炒菜做饭,浓浓的蒸气从屋子里冒出來,渐渐消散在院内有些清凉的空气里,堂屋里,银行回來了,正与振富坐在地八仙桌旁,边喝茶,边拉呱,俩人的交谈似乎不太顺利,银行委屈着脸,不停地用手指擦抹着茶碗边沿上的茶垢,振富则拉长了老脸,眼盯着银行,似在教训他。 见洋行从外面回來了,振富总结性地说道,这有啥儿吔,你一个人承包,不是更好么,有钱自个儿赚,有福自家享,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嫌脑壳儿被砸疼咧,犯病了不是,再说,你也不用愁哦,我多往你那儿跑几趟,帮衬着你,还有啥儿犯难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6) 洋行问道,咋啦!哥叫人打了么。 振富忙说,沒啥儿,谁敢打你哥呀,他现今儿叫承包饭店的事喜昏了头,还惦记着四方沒份儿呢?人家镇领导就是看中了你哥,才叫他一个人挑头儿承包的,你哥得了便宜,还不知买好儿,非要再把四方拉进來,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菩萨什么官儿呀,想咋样就咋样么。 洋行道,这是好事吔,自己干事,比跟人合伙强,挣仨花仨,挣俩花俩,省得日后起急慌。 振富忙接茬儿道,你听听,你弟都这样讲,你还有啥儿不安心的。 银行不再吱声,从表情上來看,似乎仍然沒有了却心中的别扭心思。 这时,豁牙子端着碗盘进到屋里來,边摆放碗筷边对洋行道,今上午挂儿回家來,想跟你提门亲事,是胡家村的,家境好,人也长得好,沒见着你,我沒敢应承,你是咋想的。 洋行笑道,我还沒想过要成家呢?等把买车的贷款还上了,再寻思这事吧! 豁牙子回道,还等呀,都二十四、五的年纪咧,赶往常,你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啦!比你小的京儿和人民都要抱娃崽儿哩,你还不撒急么。 振富也随和道,是哦,是哦,早该到了说亲成家的时辰哩,村里的女娃儿们,你都看不上眼,你到底想要找个啥样的呀。 洋行回道,我的事,你们就甭管了,管好自己的事体就行哦。 见洋行又是此话,振富老两口子跟往常一样,不敢再数落纠缠他,他俩都知道,就洋行的火烈脾性,再讲说多了,肯定沒有个好结局,这样的事,他俩已经领教过多次了。 对于洋行的亲事,振富老两口子沒少操心上急,早在几年前,特别是看到比洋行小好几岁的娃崽儿都开始娶妻生子了,俩人就日夜焦心得要命,四处托人给他说媒定实脚,都让洋行一嘴掘了,洋行似乎对此事不太上紧,整日只忙着算计如何找挣钱的门路,反而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急不燥的,越是这样,振富老两口子越是暗自焦急上火,却又干撒急沒有法子,香草虽是生了个娃儿,却是个女娃儿,不很随俩人的心意,再要想生个孙子,还得等上几年,才够计划生育的政策杠杠儿,老两口子就着急,一门心思地想给洋行娶进门媳妇,尽快给老李家生个孙子抱上,而且,洋行的确也到了娶亲生子的年龄了,再不赶紧娶亲,不仅孙子沒有指望,恐怕连媳妇都难找了,但是,洋行的脑壳儿里就是少了这根弦。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急也沒用,每到老两口子说急了,洋行便摔筷子撞碗地不愿意听,情急处,他还大发雷霆,嫌他俩只知道娶儿媳抱孙子,就不想想日后咋样养活,俩人心下委屈地道,咋养活,俺们当年穷得吃了上顿沒下顿的,不也照样养活了这一大家子人么,想归想,却又不敢说到洋行的当面上,怕惹毛了这个愣小子。 一家人各怀心思地吃过了晚饭,香草抱着娃崽儿回了自家院落,银行勉强磨蹭了一会儿,也急急地回家去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7) 洋行回到自己屋子里,琢磨着饭前爹和哥说话的情景,老是安不下心來,他径直到了银行家,问银行道,今晚都跟爹讲了些啥儿呢?好像有事哦。 银行闷坐了半晌儿,才说道,这次饭店承包,光有我的份儿,独独沒有四方哥的事,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就是觉得对不住四方哥。 洋行问道,是不是爹从中使了啥点子,有意把四方给甩了。 银行瓮声瓮气地回道,我不知哩,是爹暗中使了手脚么,我不信呢?真要是这样的话,今后,我还咋有脸面去见四方哥吔,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么。 洋行也是半晌儿沒吱声。 闷闷地坐了一阵子,哥俩先前都很少说贴己话,现时也沒有啥话可讲,洋行起身回了自己屋子,琢磨着明天自己身上的一摊子事体。 此时,天已大黑了,香草见洋行走了,忙不迭地关上了大门,又哄着娃崽儿尽快睡着了,她轻声宽慰银行道,你也不用焦心不安哦,等瞅个空儿,偷偷跟四方哥讲说开了,这承包的事,也不怪你,是镇领导的意思呀,要是他还想加入进來,咱就叫他加入呗,还跟以往那样合伙经营,想來,他也不会见怪你呀。 香草的话,似乎给银行开了心窍,他说道,你讲得对哩,咱就这么办,赶明儿一大早,我就去找他,把话讲明了,也好叫他放心。 香草见银行心事放下了,很是高兴,她道,看你今晚儿也沒吃好饭,我再生火给你制个小菜,喝杯酒去去乏儿吧! 银行点头道,好哩,好哩,你也陪我喝杯呀。 香草进到锅屋里,生起了火,她把银行从饭店里捎回來预备给自己吃的菜温热了,又切了盘猪头肉,端进堂屋里,银行打开了一瓶酒,倒进两个碗里,就让香草坐下來陪自己喝酒,香草吓道,我哪儿喝过酒吔,闻到酒味儿就上头呢? 银行不依,非要让她喝,说,你一个人在家里太劳累了,又要带娃儿,又要收拾地里的活计,就喝碗酒,去去乏劳嘛。 香草搁不住银行劝让,就坐下抿嘴喝了一小口,银行见此,喜上眉梢,他便喝自己的酒,又监督着香草再喝,喝得有滋有味儿,谁知,香草虽是沒有喝过酒,却有着些酒量,整整一碗酒喝了下去,竟然沒有醉意,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说自己从沒碰过酒,咋就会喝酒了呢?反倒是银行喝下了两碗酒后,就有些醉眼朦胧起來。 银行抬眼看到香草一碗酒下肚后,脸颊上飞上了一抹红晕,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像刚刚待放的杏花,润泽如露滴,艳亮似霞彩,秋波流转,风姿绰约,银行心下蠢蠢欲动,越看越爱看,越看越看不够,他忍不住把香草揽进怀里,把自己粗粗拉拉的脸面贴靠在香草细腻滑润的面颊上,反复厮磨着,他还悄声问道,你想我了么。 香草已不再是早些年的香草了,丢失了许多的羞涩和怯弱,增添了更多的风韵和成熟,她喘着忽重忽轻的气息,断断续续地回道,想哩,昨夜还梦见你,在村前的池塘子里洗澡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8) 其实,她只讲出了半截子梦,这梦的前半截是这样,在后半截里,银行竟然变成了公爹振富,光着白花花的身子在水中游,游着,游着,一下子沉到了水底,不见了一丝儿踪影,香草想喊,却怎么使劲儿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來,焦急之时,她又是跺脚,又是寻人,四周连一个人影都沒有,只有一只黑狗站立在池塘的对面,瞪着血红的眼睛,呲着白森森的犬牙,伸着长长的舌头,盯看着振富沉下去的地方,拉开了一副随时扑咬的架势,那狗舌头竟然像极了振富胯下那根硬挺了的男根,并往地上滴着乳白色粘液,香草猛然醒來,浑身冒出了一层细汗,她想不明白,自己咋会做这样的梦,还梦见了公爹。 自打自己与振富断绝了那层羞死人的关系后,她就从不去想他了,初时,一个人夜里睡不着觉,还偶尔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到与他厮磨的那段情景,仅仅是一闪的工夫,她就赶紧斩断这种可怕地联想,去想一些别的琐杂事,來转移自己的心思,有时,实在转移不了,她就拼命地去想银行,想与银行俩人在一起时的情景,有时,连这样都转移不了自己的念头,她就有意混淆地把公爹当作了银行,尽可能地掺入银行的影子,堪堪度过了初时那段煎熬日子,后來,随着银行的病症好转,她才彻底地把自己从不堪回首的思想印记里解脱出來,一心一意地感受着银行带给自己的阳光普照和雨露滋润。 此时,香草一想到昨夜里的梦,心下也是一阵抽搐,顿时生出了一股愧疚和歉意來,她赶紧掐断这种念想,把心意集中到情欲乍泄的银行身上,任凭他解开自己的衣扣,揉搓着自己的,她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不敢在灯亮下现出,非要等吹灭了煤油灯后,才让银行放手去揉搓吸允,这或许正应了一句俗语,女人结婚前的是金,结婚后就变成了银,生了娃崽儿后就直接变成狗了。 银行挺不住了,俯身抱起香草,进了里屋,又拉灭了电灯,只留着床头上那盏小瓦数的灯泡,便开始急不可待地替香草脱鞋子裤褂,直到把香草脱剥得一丝不剩了,香草还是闭眼横陈在床上,任由他抚摸,探看,吸允,银行俯身而上坚挺入巢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掠过公爹的影子,她不敢再往深里寻思,而是死死地抱紧了银行的身体,大力配合着银行的举动,以自己刻意调集起的忘我激情,堪堪避开了那团阴影的骚扰和侵袭。 完事后,俩人躺在床上,又在讲说着今晚的事,银行担心道,要是四方哥不听我讲说,可咋好哦。 香草抚摸着银行日渐宽厚肥胖的脊背,安慰道,他会听你讲的,你俩轧了这多年的伴儿,从沒有隔墙的话,咋就会不信你呐。 银行有些心绪不宁地睡去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一)(9) 第二天一大早,银行就去了四方家,还沒进大门,迎头撞见四方拎着尿罐,要到墙外的葱地里倒尿水。 银行本就不好意思进四方的家门,怕敢见到金莲,便心下大喜,他趋前说道,哥,我正想找你呢?你就出來哩,咱借个地儿说话哦。 四方犹豫了一下,尽管有些不情愿,还是跟银行來到了墙西不远处的葱地里,他把尿罐里掺进了一些清水,摇匀了,一边浇着葱,一边闷声不响地听银行说话。 银行把自己怎样不知承包内幕,又稀里糊涂地一个人包下來了的事讲说了一遍,他真心实意地说道,哥,要是你还想跟我合伙干,咱就还像往常那样合伙经营,年底分红时,依旧是二一添作五,你一半,我一半,均分红利,你看行不。 四方沒想到,银行一大早就堵自己的门子,是为了这事,更沒想到,银行还想着自己,还把自己当作原先的哥待,他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绷紧的面皮也渐渐松散开了,他回道,你的心思,我懂哦,就是不知叔同意不,你回去,再跟叔商议好,要是同意了,咱就好生干,要是叔不同意,你就自己干,我再想旁法。 银行又匆匆地去了老家,闯进堂屋找振富,商议搭帮合伙的事,此时,振富还赖在床上沒有起來,银行就站在爹的床边,把自己的想法和四方的态度讲了。 振富还沒听完银行的话,便一个翻身光腚拉叉地坐起來,他瞪大了眼珠子道,咋儿,你个糊涂蛋,脑瓜儿进水了呀,这样的事体,想甩都甩不掉的,怎能上赶着跟外人合伙呢?不行,决不能这样办哦,要是你愁着一个人摆弄不过來,我就把村里厂里的事都辞了,专意跟你搞饭店去,听见沒。 银行被训了个大汗淋漓,两条腿也哆嗦得如筛糠,他大气不敢出,赶快退出了屋子,晕头晕脑地在院里院外转悠了好一大会儿,他又不由自主地进了洋行的院子。 洋行已经起了床,不知从哪儿弄來了两只石锁,正在满头大汗地练着臂力,见银行蔫头耷脑地挪进來,以为出啥事了,他忙问道,咋啦!跟嫂子闹别扭啦! 银行把今早上的事讲了,说,爹死活不同意叫四方哥入伙,你说,我今后可咋见他呀。 洋行回道,肯定是爹在暗里使了手段,要不,咋就会让你一个人承包下來了呢?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爹,谁家的爹娘不向着自家娃崽儿吔,要我看,你也别瞎寻思了,事已至此,谁也改不了的事,就一个人干下去呗,以后,要是四方哥有了啥难处,你就多帮衬着,一样能还他的情份呀。 银行闷闷地站了一大会子,也寻思不出更好的办法來,他又闷闷地出了门,回家跟香草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地出山,回饭店去了。 此时,因了对四方的歉疚和愧意,他不仅不敢再朝四方的面,也不敢朝四方一大家子人的面,甚至连村人的面也怕敢见了,好像是自己做下了天大的亏心事,不仅愧对了四方,就连全村人也都愧对得要命,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1) 被镇中学提早撵回來的几个崽子中,棒娃被茂林带着出了山,见天儿在山外设立的几个收购点上來回混跑。 茂林让木琴硬硬地挽留住后,就被她打发去了山外,负责在山外鲜果资源丰厚的地方设立收购点,并全权管理各个收购点之间的协调联络工作,以保证厂子有充足的货源,茂林感念木琴的大度和信任,便拿出了吃奶的劲头儿,使尽了浑身解数,尽心尽意地干着自己份内的活儿。 尽管北山一村沈玉花地了一腿,抢先在北山镇附近设立了几个收购点,毕竟范围有限,鲜果的供应量明显不足。 茂林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考察,向木琴提出,别光把眼光局限在杏果的加工上,如有可能,还可以把本县及周边县区盛产的苹果、甜梨、肥桃、山楂等水果也纳入加工品类,由于这些鲜果的成熟期不同,若保存好了,可供厂子常年不间断地加工生产。 木琴虽然早想到了这些,但顾及新厂刚刚投产运营,怕一时之间忙不过來,反而会顾此失彼,遂未动作。 茂林极力劝说道,既是下决心大干了,场面也铺展开了,就趁着热乎劲儿一口气全上了,把外面的市场抢先占住,造成一定的影响和声势,以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操作起來了,今后,凭了这个影响和声势,再像蚕儿啃食桑叶一般,逐步向外地扩展,厂子也就立下了根基,扎下了营盘,往后,不管市场有啥风吹草动的,咱厂子也就像老树一样,摇晃不动了。 这一番具有着远见卓识地分析,让木琴不得不对他另眼刮目相看了,沒想到,往日只知干活耍心眼的茂林,竟然一下子恢复了先前的眼光和胆识,甚至,比以往更加成熟老道了,她反复琢磨着茂林的提议,觉得这是个有价值的合理化建议,也是为厂子今后发展提出的锦囊妙计,必须加以重视,并立即采纳实施,她把王工叫到了一起,认真研究这个建议,都认为可行,至于技术方面,王工绝对地有把握,随后,木琴又跟茂林一起,到山外跑了一大圈,在仔细研究了鲜果资源的分布情况和收购点的地理优势后,就把县内的收购网络大体架设起來,之后的工作,便放手让茂林去做。 茂林沒有叫木琴失望,短短的一个月里,茂林就在县内几个乡镇驻地和部分大村庄上,依托供销社商店,设立了十几个鲜果收购点,理顺了购销渠道,协调好了供需关系和货运路线,在这些日子里,茂林吃尽了苦头,人跑瘦了,腿跑软了,也跑出了一身的火气來,他的嘴唇上干裂如枯老的树皮,并鼓出了一串水泡,嗓音沙哑,因了睡眠严重不足,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儿,如兔子的眼睛一般,但是,他深感安慰,觉得自己沒有给木琴等人丢脸,而且,心下也踏实,沒有了这两年里惯有的浮躁与空虚,唯一感到不顺意的,是人手太少了,有些事简直就忙不过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2) 木琴也看到了茂林的辛苦,就准备再给他配上个帮手,却叫茂林给挡下了,茂林说,咱村的人手本就不多,光厂子里就忙不过來,我初步算了算,一旦到了大忙季节,就算全村老少齐上阵,恐怕也打不开局面的,我自己先跑着,县内的收购点也都安顿好咧,不用再扯家里的后腿呀。 木琴也是愁着人手不齐的问題,就说,你先辛苦着,一旦厂里生产走上正规了,就找人给你搭个帮手。 茂林回道,只要你敢用我,放心叫我做事,这点儿苦算啥儿吔,说得俩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正是这个时候,棒娃回來了,茂林就带他出去跑市场,一來,雪娥整日在厂里忙活,顾不上管理他,其实,也管不了他,带在自己身边管教着,也好让他出息个人样子來,二來,茂林也意识到,娃崽儿的学业已经沒了,今后,就得自己学着找口饭吃,趁自己还有能力,带他出去磨练磨练,学学谋生的手段,也好为以后成家立业铺条路子,棒娃本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从來在家里蹲不住,更愿意在外面疯野,就兴高采烈地跟随了爹跑外度日。 这崽子有着不同于一般同龄人的野性和霸气,明面上,对爷老子茂林的话言听计从,暗地里,却在偷偷地学着一些本应是成年人身上才有的人模狗样的东西,或许是随了茂林见天儿在外跑,跟那些个圆滑狡诈的商店经理们打交道,长时间地耳濡目染,便学上了一些坏习气。 他的裤兜里,时常揣着盒劣质香烟和火柴,都是用自己暗地里积攒起的零用钱偷买來的,有时,在酒桌上,趁大人们离席出外小解去了,他还将饭桌上的酒偷偷地抿上一小口,一旦把酒含到嘴里,辛辣的酒味儿便把他呛得口腔乌麻眼泪横流,他就极快地躲着大人逃出去,把酒吐掉,再猛劲儿地喝水漱口,他还心里在纳闷道,这么难喝的尿水水儿,大人都是怎么咽得下去的。 回到村子后,棒娃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四下里找拢了杏仔和冬至,谈说一些在外面听到见到的新闻奇事给他俩听,也许是仨人同时被学校提前扫地出门的缘故,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无形中,棒娃就把他俩人当作了自己的知己,感情上近乎了不少,心理上还或多或少地有一种经多识广的龙头老大派头。 他把俩人拽到沒人处,摸出一盒揉搓得皱巴巴的“蓝金鹿”牌香烟,每人发上一支,自己也佯装老练地叼上一支,再手忙脚乱地划火柴一一点上,初时,杏仔和冬至觉得新奇好玩,一旦吸进肚里,便无一例外地眯眼流泪,咳嗽不止。 棒娃就笑,说,你俩太嫩哩。 正说着,他自己不经意间也吸进了一口烟,立时,便脸色赤红,蹲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连眼泪鼻涕也一齐顺势而下,沾满了尚还稚气未脱的脸蛋子上,惹得杏仔和冬至一顿讥笑,堪堪挽回了点儿刚才自己失去的颜面,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3) 这个时候,冬至还整日无所事事地赖在家里头,不知自己今后能够干些啥儿,他就极为崇拜棒娃,觉得棒娃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能够跟着大人在外面闯荡天下了,见得多,知道得也多,简直就是神人了,他曾背地里求过棒娃,能不能叫棒娃央求茂林,把自己也带上,跟他一起外出闯荡去,棒娃就拍着胸脯道,沒事吔,都包在我身上,我爹遇事都听我的,肯定会答应的,但是,大话说了一火车,牛皮也吹炸了,却沒有一点儿回音。 其实,棒娃还真的跟茂林提了,当时,茂林把牛眼珠子一瞪,什么话也沒说,棒娃便吓得顿时畏缩了下去,再也不敢提说。 冬至还见天儿盼望着,几次专门去找棒娃讨回音,棒娃不敢讲爹不同意,而是现场圆谎道,我爹讲哩,现今儿还不到时候,等一旦缺了人手,就立马带着你去山外呀。 冬至虽是心下存疑,却还是热热地盼着茂林缺人手时机的到來。 杏仔回到家里后,就一直跟在茂生的屁股后头,抢做些家务琐事和地里的农活,茂生大感欣慰,尽心尽力地教他各式各样农具的使用方法和农活套路,杏仔似乎并不讨厌农活,学得认真扎实,颇得茂生的称赞。 杏仔也羡慕棒娃,羡慕他整日在外面奔跑,见多识广,俨然一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角色,不过,他不会幼稚如冬至那般,奢望着茂林能够带上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只有紧跟着茂生,才会有主心骨和靠山的,这种想法,由來已久,在奶奶离世,自己被茂生一家接纳回家的长达十几年时间里,他慢慢养成了这么一种依赖性和认同感。 他依然不愿意接近爹茂响,甚至在迎头碰见他时,也是低头避让而过,沒有啥话可讲,大多的时候,都是茂响主动地打招呼,热热地问候他,叫他到家里去玩去吃饭等等,杏仔只是顺口答应着,却从未踏进他和满月居住的那座小院。 这让茂响十分丧气,又非常伤心,其他的事,他都能摆弄得顺顺当当舒舒坦坦的,唯独摆弄不好自己的亲生娃崽儿,有时,他甚至都怀疑,这杏仔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儿,咋就不认他呢?由是,他时常感到苦闷委屈,苦闷狠了,委屈紧了,他就对着酒撒气,酒劲儿一旦上了身,心中的苦闷委屈又翻了倍地折磨他,情急处,他便偷偷地一个人窝屈在沒人的地方抹眼泪。 有次,他正蹲坐在村外杏林子边上偷抹眼泪的时候,恰巧叫茂生撞见了,茂生吓了一大跳,问是咋的啦!挺大个人,咋哭了呢? 茂响守着哥,愈发不加掩饰地哭出了声,说杏仔就是不认他,对待自己比对待外人还生分呢? 茂生也被弟弟的痛苦模样软化了心肠,他教茂响道,你也甭用焦心,我从旁多开导他,你也常笼络他,毕竟是个毛孩芽儿嘛,能有多大的心劲儿吔,用不了多长时间,杏仔也就回转心意哩,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4) 茂响就听了茂生的话,千方百计地要讨好杏仔,时时处处地想法笼络他的感情,他叫满月做了好饭,叫她去喊杏仔來吃,杏仔不去,说我都在爷娘家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哩,不习惯去别家吃呢?茂响就去找柱儿,叫他跟杏仔一块家去吃饭,谁知,柱儿也不愿回去,说,叔,我实在离不开门头哦,人一走,店面就得关门,生意也就停了,沒法儿吔,其实,柱儿不愿家去的因由,茂响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沒法把话头儿戳破罢了。 渐渐地,茂响对柱儿有了气,认为他是在有意看自己的笑话,故意不愿意帮他,就借了杏仔的事折腾他呐。 这个时候,终于在中学里考完试的几个崽子都回到了村子,他们要在家里耐心地等上一个暑假的时间,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直接去县城上高中,还是继续在镇中学里复习一年,留待明年再考高中,或是辍学不上了,跟杏仔们一样,老老实实地下地干活。 茂响知道钟儿嘴馋,又手脚贼懒,见天儿想着如何吃点儿好东西,或是安安闲闲地蹲在家里看百~万\小!说,算算试題,就是不愿意下地劳作,他抓住钟儿的弱点,首先从他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他叫满月做了好饭,就去喊钟儿和杏仔來吃,尽管杏仔不愿意去,但有钟儿在一旁极力撺掇,又有茂生在旁边好歹劝说,他也就去了几次。 渐渐地,杏仔发觉,亲爹茂响似乎也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恶,甚至,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融进了他的心里,于是,他不再如往日那么厌烦他,再见到茂响的时候,也能主动打声招呼,不像先前那么生分了。 这让茂响高兴万分,有时还高兴得半宿地睡不好觉,他觉得,杏仔毕竟是自己的亲娃崽儿,有着不能割舍的骨肉情缘,是自己的亲崽子,总不会跑了的。 在茂响高兴的同时,满月却在暗自惆怅,由杏仔的日渐热乎,她想到了柱儿,想到了这个自小就沒了爹拉扯的苦命娃儿,想到了即将面临娶妻生子却又身无片瓦存身的亲骨肉來。 北山村的秀芳家已经來相看过了,十分清楚她家里的现状,她家里人对柱儿本人和他经营的店面很是满意,也同意在年底前把秀芳送过來成亲,但是,秀芳家人提出了一个条件來,就是要新盖上一座院落,至于其他的家什物件,能置办多少算多少,置办不全的,都由秀芳家一手包揽了,这要求一点儿也不苛刻,可以说,是通情达理到了叫村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谁家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娃崽儿结婚后,连窝巢也沒一点儿,去住在大街上,满月跟茂响早晚提说了多次,看是不是尽快给柱儿建起座新院落來,茂响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上紧,也不见行动,为这事,满月和茂响也争吵过几次,甚至都到了大吵大闹的地步了,满月哭泣着道,柱儿自小就命苦,现今儿,好容易有了看上的人家,也沒提啥过分的要求,咱好歹也得替柱儿替女家想想吧! 每到这时,茂响就笑眯眯地回道,甭急,甭急哦,我也在尽力想法子呐,误不了大事呀,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5) 满月沒法,就去找酸杏商议,酸杏碍于茂响,不便多讲,就安慰满月道,沒啥儿吔,多跟茂响好好商量,尽早动手建房才是正理,万不敢吵闹呀,一旦吵急咧,一些事体便不好办理了呢? 至于如何办理,他也一时想不出啥好法子來,唯一能够想出的办法,就是自己再度亲自出面,找茂响商议,找自家爷们帮衬而已,他不想再去找木琴两口子,毕竟,茂生跟柱儿隔得太远了,木琴又忙得满天飞,哪会有闲情管这些八杆子拨拉不着的闲事呢? 酸杏把茂响请到自己家中,郑重其事地跟他商议柱儿建房的事,毕竟,酸杏在村子里还有着一定的影响力,再加上他在家族里的辈分身架,以及活跃在村里各个层面上的家人,茂响暂时还不敢敷衍他。 茂响为难道,其实,我的心里也是急得上火,就是建房的材料还沒凑齐,经济上也一时周转不过來,这事既是叔讲了,不仅是为柱儿这个苦命娃崽儿着想,也是为我好呢?我还能说啥儿吔,这就抓紧动手,钱不够,我就四下里讨借,草棒不够,我就先赊欠着,过后再还,你放心,一定赶在年底前,把新屋建起來,把女娃儿娶进门呀。 酸杏显然有些不信茂响的话,他回道,也不能只叫你一个人辛苦急慌的,我整日闲着沒事,也插手帮衬着,再叫我家的娃崽们都使劲儿,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这建屋也不算是个啥难事呀。 茂响说了一大堆的感谢话,赶快溜了出來,他当然听出了酸杏的画外音,明面上,是发动老少爷们上阵助力,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有意把自己推上一条死胡同里,想转身掉腚都不成。 其实,酸杏并沒有食言,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发动自家的娃崽儿参与了此事,他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把柱儿当前的处境和面临的难題摆说了一遍又一遍,着重把柱儿是贺家的子孙后代这个不容分辩的事实强调了又强调,并把这件事提升到关乎着贺家今后脸面荣辱的高度,从而确定了它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家族利益。 他说,这事弄好了,是咱老贺家的颜面,弄不好,就是贺家永远抹不去的丑处,咱老贺家在村里做事,从來都是风风光光的,沒让外人背地里戳过手指头,这件事要是弄不好,让柱儿丢了媳妇打了光棍儿,咱对不住死去的喜桂不说,就是在人面场上,也是讲不得话,抬不起头哦。 国庆和人民等人也都沒有啥意见,说,俺们都听你的,想叫咋干,就直讲呗,还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地上政治课呀。 于是,柱儿的建房筹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行动了起來。 木琴知道后,也主动出面过问此事,茂生还把家里为娃崽儿积攒下的建屋木料拿出來,又撇了自家的活计,全身心投入到了为柱儿建屋的事情上,京儿洋行等几个搭帮的崽子们,也都抽空儿早晚地赶过來,帮衬着建屋起院,在他们的影响和带动下,一些贺姓人家和宋姓人家也加入了进來,又因了酸杏和四喜之间的亲家关系,连带着李姓人家也时不时地赶过來,搭把手,帮个忙,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6) 茂响的确被众人逼进了死胡同里,他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跑前跑后,张罗着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不敢怠慢,更不敢叫屈喊冤,背地里,他却委屈得像个“冤大头”一般,耷拉着脑壳儿,拉长了老脸,沒点儿喜模样,只有看见杏仔的时候,他才有了满心地喜悦,要是杏仔再开口叫上一声“爹”,茂响阴郁的心空便顿时云开雾散阳光灿烂,所有的冤屈消散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能增添出些许的干劲儿來。 柱儿的新房建成后不久,已是到了暮秋时节,天气已经渐渐地寒凉了,地里的庄稼也都归进了仓囤里,除了忙活着进厂上班挣工资外,一些人家开始尽可能地积攒些柴草,预备过冬烧饭取暖用。 当第一场冷雨飘落在山坳里时,杏花村便开始进入了寒冷的冬季,这场冷雨,接连下了两天,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地一直沒有停止过,冷雨还沒停歇,随之又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來,应该说,一九八六年的第一场冬雨和第一场雪,是同期而至的。 在这样阴湿寒冷的坏天气里,柱儿的店面依然如往日一般勤谨地经营着,天刚放亮就开门,直到夜里九点多钟才关门,在长达十四、五个小时的营业时间里,店门得一直大敞四晾着,屋内阴冷异常,甚至比屋外还阴暗寒凉,就如一座冰窖一般,还是茂生给出主意,并亲手帮着钉了个简陋的门框,叫柱儿在门框上钉上塑料布,镶在屋门框上遮风挡寒,这个法子非常好用,塑料布是半透明的,可以采纳些光线进來,又密不透风,自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屋内虽是光线暗淡些,起码不再如先前那么寒冷。 这个办法一出,立即得到了村人的认同和好评,家家便紧跟着学用此法,一时之间,家家户户的门脸上都安上了这种经济适用的塑料布门,茂生还预言道,等到了夏天,把塑料布去掉,再钉上纱网啥儿的,还可以挡苍蝇蚊子,就连苍蝇药和蚊帐也都省了,柱儿就牢牢记住了他的话,准备明年开春后,就进些纱网,肯定会卖出一大批的。 就是在这样的阴冷天气里,秀芳爹來到了杏花村。 还是在柱儿起建院落的时候,他就几次进山里來帮忙,一住就是几天,白天,他精心经意地赶做些粗重活计,不管是垒墙上梁,还是和泥抹墙,就如同给自家亲生娃崽儿建房那般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夜里,就在新屋旁搭建个窝棚,住在里头,看守着满工地的用料和家什。 柱儿的新屋建起后,他就寻思着,再进山里來看看,还有啥沒有完备的事体,也好赶在年底秀芳嫁进门时,铺排周全一些,他当然知道柱儿的家庭状况,不敢太过指望茂响会把一些安排妥当的,特别是一些必备的家具等物件,他也不敢指靠着茂响和满月。 在建房的一段时日里,他看出了茂响的心态和满月的无奈,更看出了柱儿可怜的处境和窘况,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7) 看到柱儿身处逆境而不气馁消沉的坚韧负重品性,再加上柱儿勤谨辛劳地经营着店面,就知道柱儿是个安稳过日子的好手,他着实喜爱上了这个女婿,因了对柱儿的喜爱,他丝毫不后悔把闺女秀芳嫁给他,他也能看出來,秀芳跟了柱儿,不会受欺受屈。虽然眼下的日子会是艰难一些,但转眼就会好起來的。 秀芳爹的到來,让柱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愉悦感來。 从第一次见到秀芳爹时,这种愉悦感便油然而生,他搞不明白,自己为啥会这样,总有一种亲切甚或亲近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奔突于自己的心胸,他曾对这种奇妙的心理感应进行过多次解析,或许是臆想中爹的影子附着在了秀芳爹的身上而产生的一种错觉,或许是因了自小缺失父爱而对秀芳爹有一种近乎狂热地奢望,或许是秀芳爹身上有着太多与自己相类似的脾性而无形中拉近了俩人的距离,或许是俩人前生有着怎样地恩德关联而今世通过秀芳來达到回报的目的,总之,这种愉悦感始终存储于柱儿的心里,一旦听到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他便能及时地从内心深处把它激发出來,这种奇特地感觉,既让柱儿激动难耐,又有着一丝警觉和后怕心理。 亲家來了,茂响和满月本应在家里杀鸡、烧菜、温酒,热热地款待的,满月也的确杀好了一只鸡,还托邻家的娃崽儿去厂里叫茂响回來,茂响回话说,自己正在厂里忙着,还要陪王工商量生产上的事体,抽不出身來,满月心里怅怅的,满腹的话语讲说不得,好在秀芳爹是个实诚人,并沒有想得太多,他跟满月拉扯了些柱儿和秀芳婚事筹备上的琐碎事,并当场应承下了一些满月家尚未就绪而自家可以完成的东西,诸如被褥、橱柜、日常用具等等,谈罢,他婉转地回绝了满月挽留吃饭的心意。 秀芳爹道,我又不是外生人,不用专意陪呀,就在柱儿的店里吃,也帮他看看店面,夜里,就跟他挤住在一起,也好做个伴儿。 满月一个女人家,从就沒有上桌陪客的习惯,也不知咋样陪才好,即使秀芳爹來了,柱儿也是不愿意回家,还要照看店面,满月只好随他的意了,她把鸡炖好,又炒了几个菜,一堆儿地送进店里,说了一大推抱歉的话。 秀芳爹说,往后可不能再这样麻烦亲家哩,这边也有锅灶,东西也齐备,我就跟柱儿在这边做饭吃,一样的哦。 满月依然歉意难释,她就在柜台前空地上,临时用纸箱搭了个桌面,让柱儿温上酒,陪秀芳爹多喝上几杯,去去寒气,自己则在一旁陪秀芳爹说话拉呱,兼顾着店里的生意。 柱儿就实心实意地跟秀芳爹吃菜喝酒,很少插话帮腔,俩人的酒量都不大,只喝了几小杯,就要吃饭。 这时,茂响带着一身酒气进來了,他赶忙跟秀芳爹解释自己不能回的原因,又坐下來,陪秀芳爹再喝几杯,秀芳爹本就实诚,哪能架得住茂响的能言善辩,他又硬着头皮,继续喝酒,柱儿也被茂响治着再次端起了酒杯,继续陪着喝,直到秀芳爹的舌头都喝得直硬不听使唤,柱儿也是东倒西歪醉眼朦胧了,茂响才算作罢。 满月收拾干净了地面,就随茂响回了家,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8) 柱儿已经照看不了店面了,他急急地关了店门,进到货架后面,收拾那张凌乱的小床,货架后面的空间实在狭窄得要命,除了堆放得满满当当的货物,只能容得进一个人活动的空间,小床贴靠在货架背面,上面只有一套破旧的被褥,被褥上面又堆放了一些能够寻到的所有衣服,以抵御屋内四下里漫來的阴寒气息,柱儿整理好床铺后,就退出來,叫秀芳爹先进去脱衣上床。 秀芳爹已是支撑不住酒劲儿地涌撞,他三下五除二地剥光了身上衣服,吸吸呵呵地上床躺下,还说道,现今儿的日子虽难些,过后就好哩,甭急慌哦。 柱儿待秀芳爹躺下后,才进去脱衣上床,他把俩人脱下的衣服又盖在了被子上面,随即拉灭了电灯,紧贴着秀芳爹躺了下來,漆黑的屋内已响起了秀芳爹酣畅的鼾声。 初时,柱儿一贴近秀芳爹热热的身子,就生出一种异样地感觉來,心里“啵啵”地跳了几下,但是,他的脑壳儿被酒精侵扰得晕头转向,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半夜里,他被一阵难耐地焦渴折腾醒來,此时,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似乎陷在了一堆旺火里烘烤着,腹内如窜了烟火一般,全身滚热异常。 他匆匆地溜下床,披上件衣服,跑到货架入口处,他从水罐里接连舀起几瓢冰凉的水,一股脑儿地灌进了自己的肚子,就如凉水当头泼在了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火苗上,顿时感觉舒服异常,燥热霎时退尽,头脑也完全清醒了,此时,又有寒气四下里侵过來,钻进光溜溜的身子里,冻得他打了几个寒战,他又急忙忙跑回床上,钻进了热乎乎的被子里。 秀芳爹的身子也是异常地滚热,就如一块燃烧了的木炭,起伏的鼾声还在响着,像是燃烧的火苗携带起的“呼呼”风声,长短急缓有序,婉转停歇不乱。 柱儿紧紧贴靠着秀芳爹,相互接触的半边身子立时被烘烤热了,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半边身子带來的暖意,似乎这半边身子就要被引燃,随之又烧烤起來,渐渐地,他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混沌迷乱状态里。 在静谧的深夜里,他感到,半边身体里纵横交错的血管如一条条畅通的河道,有血液在激荡,在奔腾,在呼啸,他似乎能听到血管里鲜血奔涌的声音,身子的另一半却处在冰冷状态,尚未被温热的被褥暖化过來。 就是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慢慢幻化出了一个既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在闭合了的眼帘上晃动着,游移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远忽近,一种久违了的柔情似水般的温情,把渐趋半睡眠状态的柱儿合身托起,舒畅的心胸轻轻飘荡在这条温柔的河床上,托起又沉落,沉落又托起。 迷离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着,燃起了难以按捺住的欲念,炼化了自持的理念和心智,另一半却又寒凉似冰,僵直若木石,处于这种冰火交融的状态和意境里,似乎那团时清时浊的身影附着过來,伸出一只无形的巨掌,把他的身体向里推去,柱儿不由自主地向着火热的一方紧紧靠拢过去,附身抱住那块滚烫的木炭,就如搂住了一团春天里的艳阳,托举在冷热激荡的心空里,往日的空虚,落脚于坚实的地面上;往日的无助,依靠在了厚实的臂膀里;往日的凄楚,消融在了风起云涌的河面上,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二)(9) 渐渐地,他缓缓游离出了头脑中臆想的境界里,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搂抱着秀芳爹的身子,全身紧紧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腿脚就搂在自己怀里,而自己的腿脚又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忽然,有一种异样地感觉刺入柱儿的心脏,急剧地心跳似要把心脏顶出喉咙,嗓子眼儿里干涩得就要僵硬麻木了一般,此时,柱儿不敢动身,怕惊醒了秀芳爹,将这难堪的一幕晾晒于他的眼前。 柱儿静静地听秀芳爹的动静,却发现,他已经停止了舒畅的鼾声,也是悄无声息地静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柱儿心下明白,他早已经醒了,之所以不动身,也是怕惊醒了柱儿,将这尴尬的情景纳入俩人的面前,一种深深地羞耻感瞬间传遍了柱儿的周身,因羞耻而带來的绝望心绪,因绝望而泛起的懊悔心态,让无地自容的柱儿充斥着想哭的欲望來,想哭又不敢哭,这种欲望辗转于体内腹腔间,撞击得柱儿忍不住抽搐起來。 秀芳爹翻身坐起,说道,无碍吔,知你心里苦哦,往后就好哩,说罢,他又重新躺下,鼾声渐起。 就是这句无喜无恼的话语,让柱儿顿时收敛起了麻乱的心绪,他从心里感念着老人的宽容和温厚,此时的柱儿,不仅把秀芳爹当作了自己的亲身父亲,更是把他看作了挽救自己逃脱苦海泥沼的救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自己,谩骂着自己,谴责着自己,直到鸡叫三遍了,才昏昏然地睡去。 至此,柱儿终于开始理清脑袋里荒诞不经的杂思浑想,尽力铲除心空儿间生长出的芜杂和龌龊,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荒谬的欲望还时常冒出來,诱惑着心智尚未健全的柱儿,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好在柱儿生就了坚忍的脾性,时时处处地告诫着自己,克制着自己,甚至动用一些自虐的手段來惩罚自己,渐渐地,这种欲望的芽苗慢慢萎缩了下去,不再抽芽冒头,使柱儿重新拥有了一片洁净敞亮的心扉。 直到年底将秀芳娶进了家门,直到与始终若无其事的秀芳爹交接往來的漫长日子里,这种难于启齿的冲动和欲念再也沒有泛起过,就此,重新铸造了柱儿一生健康的心智和胸襟。 第二天一大早,秀芳爹吃过柱儿胡乱做出的早饭后,就急急地往家里赶去,他要赶回去抓紧筹办秀芳的嫁妆,并把柱儿家尚还欠缺的新婚物件赶抢时间做好,绝不敢耽误了闺女的嫁娶时日。 走上出山的大路,正巧遇到振富也要急急地出山,俩人便结伴往镇子里赶去。 几天來,银行几次找人捎信,催促振富赶快去饭店里,帮忙理帐,这样的催促,一次比一次急,振富又是村里的财会事物,又是厂里的账目往來,身边也是堆了一大摊子事,整天忙得不可开胶,振富意识到,银行肯定在饭店经营中遇到了难題,亟需自己前往,帮着解决,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1) 银行承包饭店成功后,振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少个白日里的冥思苦想,多少个黑夜里的焦虑煎熬,终于让振富寻到了一丝儿光亮,找到了一个明白大眼地摆在眼前却又视而不见的缺口儿,那就是,镇财政所拖欠了两年的招待费。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吓得村人跌个大跟头,振富算了一笔帐,若是不舍弃了这笔赢利,银行在承包中不占丝毫优势,甚至可以说,是死定了,要是利用好这笔帐目,不仅能在承包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还可以彻底摆脱掉四方,实现由银行独立经营的愿望,所谓舍不了孩子打不着狼,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怕沒柴烧呢?因而,振富咬牙跺脚,也不跟家人透气,更不跟银行商量,独自一人偷偷地去找到了杨贤德,跟他做了一笔看起來吃亏,往长远了看却占足便宜的交易。 他把自己的想法直通通地摆了出來,就是让杨贤德准许银行继续承包饭店,镇里拖欠的饭店招待费就可以一笔勾销,算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见杨贤德还有些犹豫,振富再次咬牙吐血道,要是让银行承包了,今后镇上的招待费还可以实行优惠,按优惠百分之十的标准让利收取招待费,如若镇财政吃紧的话,还可以视情况酌情调整让利空间。 这下子,杨贤德彻底动心了,他说,就叫银行來承包吧!别人休想插得进手去。 振富又提出了一个附带条件,只能是银行一个人独立承包,合同也是他一个人跟镇供销社签订。 杨贤德当然知道,饭店原來是由银行和四方俩人合伙承包经营的,他担心道,撇了四方,以后要是闹出了纠纷,可别怪我沒提醒你哦。 振富拍着胸脯回道,沒事呀,要是有了啥麻缠事,都由我顶着呢?不会给镇领导沾惹一丁点儿麻烦。 杨贤德捡了个大便宜,当然同意振富的想法,便痛快地答应了,杨贤德直接指派供销社经理,只准跟银行一个人签订承包合同,其他人都叫闪在一边,就连呼噜味儿也不准沾,于是,在振富的暗中操纵下,银行稀里糊涂地承包上了饭店,不久,振富又让香草搬到了镇饭店里,帮银行打点饭店里的经营。 振富來到饭店的时候,银行正坐在屋里,面对着一堆账本子发愁呐,银行不懂账目,就叫香草负责,香草也是不懂,把近半年來的帐目弄得乱七八糟,连她自己都糊涂起來,而且,银行发觉,饭店里的流动资金日渐紧缺,有时都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连日常购买面粉蔬菜的钱也一时凑不齐,却又不知问題到底出在了哪儿,银行实在沒法,才左一趟右一趟地叫振富來。 振富虽然干了多年的会计,对于帐目自是驾轻就熟,但饭店里也是一本繁杂的帐目,有些账目还记得乱七八糟,很费了他的一番脑筋儿,振富蹲在饭店里,整整核算了两天,才算把账本理顺明白了,也把问題找了出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2) 饭店的资金之所以紧张,一來是先期投入的资金就少,四方临走时,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盈利撤走了;二來是镇政府里的招待费日益加大,却一分钱都沒有收回來,故此,饭店的先期本金少,后期投入加大,又不能做到收支平衡,资金紧缺也就在所难免的了。 在渐渐寒冷的初冬日子里,银行听着振富理出來的一笔笔清晰帐目,脑门儿上就冒出了一层细汗,脸色变得干黄,他一遍遍地叨咕道,怪不得店里整日红红火火的,就是不见进项呐,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吔,镇里是个无底洞,又一分钱也要不回來,咱往里填多少,也是填不满呀,我去过几次,香草隔三岔五地往那儿跑,人家就是一句话,暂时沒钱,得等年底统一结算。 振富沒有吱声,他心里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在承包时,给杨贤德让步让大了,也就把他的胃口撑大了,若是这样长此下去,振富真的担心,银行还能支撑得了吧!事已至此,他还是打点起精神,安慰银行两口子道,也不用急慌哦,虽说这饭店也包了半年咧,不是也经营得像模像样的嘛,说不见盈利,那是假话,不过是暂时叫镇里给压了一下子,你俩还是尽心经营着,再过三两个月,也就到年底哩,到时,镇里的招待费用报批下來,又是个满堂红呢?现今儿紧张些,等于是镇里先替咱攒着呐。 银行忧虑地道,就怕这钱不是咱的呢?全给镇财政赚去哩。 振富拍着胸脯道,放心,沒事呀,到时,镇里不给,我就去找杨贤德要,他一个大领导,不会耍赖皮的。 银行道,到时,可就全靠你哩,俺们去过几回,人家就是不理不睬的,找不着个正主儿,啥事也办不灵呢?稍后,他又对振富提议道,是不是找个懂行的人來管帐哦,店里帐目老这么糊涂着,啥时是个完吔。 振富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万不敢叫外人來管帐,咱有些事情,是不能外传的呢? 银行愁道,那咋办吔,总不能老叫你來回跑腿吧!再说,也不跟趟呀。 香草插话道,要不,咱就叫爹來担当会计,拿份工资,强起在村里做事呢? 振富半晌儿沒吱声,他巴不迭地想一腿,与银行共同经营这个饭店,又怕银行两口子不同意,他就沒敢及时表态,而且,他终是舍不得村里的差事,在村里,他身兼两职,既是村里的主管会计,又是厂内的会计,有着两份不错的收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让振富很是费思量。 银行也极力撺掇振富,撇了村里的事,安心静气地料理饭店里的生意,振富考虑了大半天,最终沒有答应,他说,现今儿还不到时候,我还是两头跑吧!一个集空儿來一回,虽说这样辛苦点儿,毕竟能多收入些,强起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结完帐的当天下晚儿,振富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村子,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3) 村里的那点帐目好弄,就是厂里的帐目繁多,离不得人。虽然公章这崽子很是敬业,学得也认真,振富还是不大放心,怕他把帐目弄混了,还得自己费力劳神地整理,从心里讲,振富也不想把浑身的本事都传给他,本來,木琴安排公章协助他,振富心里就不大乐意,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公章是茂青的崽子,属于老宋家的人,一旦他成了手,肯定会取而代之,接管厂内的全部财务,到时,自己只得滑溜儿地退出來,无条件地拱手让位于年富力强的公章,振富不是傻瓜,这样的险恶用意,是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的。 在回村的路上,由银行饭店里的帐目状况,振富又想到了厂里的招待开支。 本來,厂里的日常开支,都是符合财务制度的,这一点上,木琴把握得很好,滴水不漏,需要支出的费用,木琴一点儿都不含糊,花多少钱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该开支的地方,谁也别想从她笔下讨出一分钱來,不过,振富一眼就看出來。 有一处漏洞,是木琴沒法堵住的,那就是,茂响假借着王工的伙食费用,总是大手大脚地从柱儿店铺里赊欠东西,或是油盐酱醋,或是烟酒糖茶,自己也跟着胡吃海喝,同时,只要是镇上來出差的人,不管是有点乌纱翅的官员,还是头顶上光溜溜的毛孩芽,茂响都会热情有加地挽留人家吃饭喝酒,慢慢地,茂响的人缘混得不错,沒有人说他不好的,但费用也升了上去,估计这大半年下來,已经积累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起初,茂响曾找木琴签字的,见她的口儿紧得要命,不是反复察看,就是盘问个不休,弄得茂响既烦又气,到后來,他干脆只拿小帐报销,很多的帐却一直搁在那儿,想等统一结算时一块报销,这一切,木琴大多情况下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详情。 茂响的想法,振富十分明了,这些费用,都是以王工的名义赊欠的,还有镇、工作区的人,你木琴还能不叫王工吃喝么,还能不叫招待上级领导么,再说了,自己是木琴的亲小叔子,就算有些费用大了些,你木琴还能把我咋样,难道还能把我开除了么,再往远了讲,自己赊欠的,都是柱儿店里的东西,木琴平时对柱儿是很在意上心的,这就等于茂响替木琴给柱儿额外增加了收入,到了结算的时候,木琴绝不会眼看着柱儿折本亏欠而不给报销的。 振富洞悉人心的本领,并沒有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减退,反而是愈來愈老道了,他在心里盘算道,自己绝不会提早儿地提醒木琴的,就木琴到时怎样处理吧!按木琴平时的做派,肯定会六亲不认的,开除茂生,就是最好的佐证,如是这样,木琴就会拿茂响开刀,但是,谁人沒有个三亲六故的,不管不顾地把自家人全得罪净了,看还有谁來扶持她,而且,拿茂响开刀,必会殃及到王工,王工又是杏花村的财神爷,见天儿供着都來不及,哪还敢动他吔,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40 这么想下來,振富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木琴对此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乱地把这笔烂账一笔勾销,一旦这样,振富心里就有了丝儿喜气,试想,厂里的日常开支这么大,只要从笔尖上漏点儿墨水水儿,就够他振富下半辈子的生活用度了。 至此,振富不去饭店专营而是來回跑的决心坚如磐石了,他心道,自己再辛苦几年,等有了些积蓄,就专意去拉扯银行两口子,让他过上好日子再说。 因了数年前自己跟香草有了那么一回情事后,他一想起來,就深感愧疚,总觉亏欠了实诚的银行,他要清洗自己犯下的罪孽,补偿银行两口子的损失,以换來后半生的心里安宁。 至于洋行,他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洋行能窜能蹦,又手疾,是抓钱治家的好手,他的日子,一定会比银行好过,也比其他人过得都好,让他放不下心來的,是他的对象问題,至今,还沒有任何迹象表明,洋行已经找到了对象,看他不着急不冒烟的劲头儿,振富心里空落落的,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把自己那颗心空悬着,整日无着无落的。 其实,洋行已经谈上了一位,目前还处在隐秘状态中,除了京儿和叶儿两口子知晓,其他人还都被蒙在鼓里。 京儿知道这事,也是纯属偶然,是在叶儿生怀玉时,碰巧遇到的。 叶儿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子,在生娃崽儿的时候,京儿曾建议,就在村里生,叫凤儿來接生,叶儿不同意,她说,等儿在生兰妮的时辰,差点儿难产出事,我可不敢叫凤儿嫂子接生了,就在镇医院里生,一旦有个啥闪失,急救也來得及,木琴也支持叶儿的意见,说还是在医院里生娃崽儿放心,就这么着,叶儿便在医院里生下了怀玉,并在医院家属区的家里多住了几天,由京儿陪着。 当时,洋行正忙着给厂里拉货,他就买了一堆滋补品,专程到医院去看望,送洋行出门的时候,京儿瞥见货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位长得标致穿着时尚的闺女,正拿眼睛大方地朝这边瞅。 京儿一把把洋行拽到墙角后面,逼问洋行道,这个女娃儿是谁。 洋行的脸上顿起红晕,推说是个过路搭车的。 京儿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他扯住洋行刨根问底,不说就不叫走人。 洋行沒法,再说京儿也不是外人,就坦白交代了,那个女娃儿是镇供销社的员工,叫桃子,是自己在拉运货物时认识的,现今儿正谈着,还八字沒一撇呐,他叫京儿千万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万不敢捅了出去,末了,洋行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千叮咛万嘱咐地求京儿别把这事传扬出去,等事情做踏实了,再说不迟。 京儿又远远地打量了桃子一番,才放了心急火燎的洋行。 回到叶儿的屋子,京儿就把洋行和桃子的事说了,问叶儿认不认得桃子。 叶儿一听就乐了,说,桃子是咱镇上的镇花,有哪个不认得,追她的人,都排成了一个连,镇委大院和医院里的人见天儿琢磨她,都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才心甘,洋行真是好眼力,好手段,竟然就把她给追到手哩,好福气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5) 实际上,洋行与桃子的事,并沒有费洋行多大的劲儿,全赖有贵人上赶着牵线搭桥,这个贵人,就是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桃子的亲叔。 这两年,李站长的日子不好过,正应了当年洋行发狠时说出的话,是吃了上顿沒下顿,空看着一堆堆的铁疙瘩,就是沒米下锅,镇里自实行了责任承包自负盈亏的法子以來,拖拉机站的日子开始走下坡路,镇财政上不仅一分不拨,还一个劲儿催命般地要承包金,镇里的经济发展尚在起步阶段,沒有充足的活计找上门來,拖拉机站的人往日里耍大牌耍惯了,又放不下架子舍不下脸面來四处揽活找饭吃,便饥一顿饱一顿地硬撑着,全镇唯一一台私家货车,就是洋行的,看他整日风风火火地进出在镇子里,李站长就心跳眼热,特别是杏花村新建起了厂子,活路多,洋行更是神气得要命,有时,他还有意把装载了货物的大车停靠在拖拉机站门口,又是灌水,又是摁喇叭,使尽了炫耀挑逗之能事。 李站长也曾低眉顺眼地找到木琴,求她能不能让给自己点儿活路,找口饭吃。 木琴回说,有洋行的车,活路还能应付得來,一旦活路吃紧了,再找他们也不迟。 李站长算是彻底地败下阵來,又不甘心就这么半死不活着,他便琢磨着打洋行的主意,想从他的饭碗里匀出点儿米來。 李站长先是客客气气地拉洋行进屋,又是吸烟,又是喝茶,待俩人热乎了,就开始称兄道弟地让感情慢慢升温,渐渐地,李站长发觉,洋行这小子是个能角儿,不仅有胆识有魄力,做事也踏实,长相也端正,人品也正直,就是城府有点儿深,很难搭上手。 李站长开始从心里喜欢上了他,就琢磨着怎样才能把他攥进自己手里,轻易不能叫他给溜了,这时,他就想到了洋行至今还沒有成家,也沒有对象,随之,他就想到了自己的亲侄女桃子,要是桃子能找上这么个男人,还要啥门当户对,就这辆货车,也抵得上镇委大院里那些个公子哥们了,简直就是攀龙附凤了嘛,这桃子就是年前沈玉花专门跑到木琴家,要给劳动或秋分提媒的那位女角儿。 于是,在他的极力撺掇下,桃子与洋行就相认相识了,李站长也在洋行的帮衬下,从厂子里寻到了些拉运的活计,事后,桃子还笑话李站长,说,叔吔,你不是拿我当了“美人计”,去算计洋行的吧!李站长坚决不承认,回道,天地良心,我是真的看中了这崽子,才说给你的,你可别拿叔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得便宜卖乖呀。 世上沒有不透风的墙,拐过了年,刚到开春儿的时候,洋行与桃子相好的事便大白于天下了。 这事绝不是京儿和叶儿捅出來的,因为洋行再三不让讲,他俩便一直为洋行保密,连在木琴两口子和酸杏两口子面前都沒有透露出一点儿的风声,他俩的事,是被自己作下了祸事,不打自招出來的,也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抖落出來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三)(6) 这个时候,人们渐渐褪下了臃肿的棉衣,换上了夹衣夹裤,拙笨的身子立时消瘦轻快了许多,但是,桃子的身子却越发显示出臃肿來,且肚子微凸,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想是俩人在一起厮磨已久,情不自禁中,洋行见色生胆,便种下了祸根,捅出了丑事。 这事便风样儿地传遍了镇子,又旋风般地刮进了村子。 洋行立即启动早已设计好的预案,跟家里人讲了桃子的事,央求豁牙子赶快找人提媒去,尽快走完村里嫁娶的老套路,好把桃子接进家门。 振富和豁牙子先是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大眼瞪小眼地讲不出话來,震惊之余,又喜之不尽,虽说这事有点儿不地道,毕竟是有了自家的血肉根脉了,还顾及那些干啥吔。 此时,村子里传言四起,到处胡传着俩人的瞎事,什么洋行在外流氓成性,行强奸苟且之事;什么桃子作风不正派,破鞋堆满了家门,等等,特别是酸枣婆娘,更是把这事当做了自己的活路,一天到晚地四处传播贩卖,不管是半大娃崽儿,还是老人壮年,逮住谁,都要神神秘秘地讲说上一通儿,不厌不烦的,弄得振富两口子有口难辩,豁牙子整日灰溜溜地蹲坐在家里不敢出门,振富脸上也是无光无彩,像是欠了村人啥儿似的,走路无声,说话沒劲儿。 幸亏有京儿和叶儿俩人出面为证,他俩还编谎说,人家俩人早就谈成了对象,都在镇子上登过记了,登了记,就是法律上承认的夫妻,比在家里举办婚礼啥儿的都有效呐。 有了他两口子的证词,振富赶紧借坡下驴,他找到木琴说明了,悄悄地开出了登记证明,叫洋行急三火四地去镇子上登了记。 有了这么个证件,振富心里才稍稍踏实了,豁牙子便时不时地把它拿出來,叫村人看,以此证明京儿两口子说得真切属实,洋行和桃子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言外之意,俩人就算现在把娃崽儿生下來,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事了。 本來按照振富的想法,洋行结婚时,他要往好了筹办的,银行结婚时,可以说是在当时村里拔了头尖儿,给他露足了脸面,虽说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可谓一波三折,差点儿就闹出了笑话,但是,好事多磨,最终还是办得漂漂亮亮的,不仅沒有给他抹灰,反而给他脸面上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光彩,仅是那个婚礼的气氛和场面,振富都敢狂妄地说,放眼杏花村几百年漫长历史中,都不会再弄出第二份來,因而,他就卯足了劲儿地要在洋行的婚事上再露一把,在杏花村里办成个前所未有的范例來,给那些个善于嚼舌根子的村人瞧瞧,他李振富治理的是个啥样的人家,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振富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地低下了脑壳儿,认栽认输了。 私下里,振富再也顾不得抢风头摆阔气地办理婚事了,他急慌慌地拾掇了一下西屋,简单地置办了几样家具,就匆忙忙地迎娶桃子,因了桃子的现状,桃子的家人也是着了慌,顾不得摆谱儿要条件提要求了,巴不得地赶快把桃子嫁过去,好堵住镇子上那些杀人不见血的传言,于是,洋行与桃子便在一种慌乱的氛围里和简陋的条件下,潦潦草草地完了婚,成了家。 此时,正是杏花村“天野”果脯加工厂运营一周年之际,也是厂子结算分红的终点和新一轮运营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1) 杏仔已经下学一年了。 一年來,对自己的未來,他还沒有什么成型的想法,尽管棒娃时常回到家里,抓住一切时机,跟他和冬至吹嘘一通儿自己跟爹茂林在外面跑业务时的所见所闻,也让他时时地眼热心动。 棒娃总是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派头來,依旧见面就分烟,依旧是“蓝金鹿”那种牌子的,杏仔也依旧吸一口,就赶紧把呛人的烟雾统统吐个一干二净,还依旧时不时地被烟气噎得涕泪俱下,与以往不同的是,棒娃却吸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起來,似乎已经吸上了瘾,还经常吐几个烟圈给俩人瞧瞧,惹得杏仔和冬至惊奇不已,尽管棒娃吹破了牛皮,却并沒有履行带冬至一块外出长见识的承诺,虽是这样,也沒有影响了他在冬至心目中的显赫地位。 只要一见到棒娃回來了,冬至便如影子一般地贴在他身边,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每当棒娃眉飞色舞地讲说山外见闻时,冬至也会见缝插针地讲说上几句自己的远大理想,就是到部队去当兵,穿军装扛钢枪吃军粮,他还十分有把握地说,爹已经跟秋分哥通过信了,一到自己年龄够了的时辰,秋分就直接來接他去部队,就在他手下干,也好有个照看什么的,每到这时,棒娃都会收敛一下自己得意的神态,急着探问当兵的路子,冬至便会三缄其口,王顾左右而言他。 杏仔虽然羡慕棒娃的外面世界,羡慕冬至有个当志愿兵的哥哥,但也仅是羡慕而已,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去年,钟儿和茂青家的紫燕、四喜家的停儿、四方家的文文都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只有斌斌沒有考上,不过,斌斌又在镇中学复习,准备今年再继续考高中,木琴也曾想叫杏仔复习一年,今年再考高中,杏仔不答应,死活不愿再复习,为了此事,京儿、叶儿、钟儿和茂生都劝说过他,就连自己亲爹茂响也赶來苦劝过,都让他坚决地回绝了。 他有自知之明,早就掂量出了自己的那点儿本事和份量,就凭自己学得一塌糊涂的学业成绩,甭说复习一年了,即使再复习上两年,也不会考上高中的,因而,对于下学之事,他一点儿都不后悔,每天,他都跟在茂生的屁股后头,干这儿忙那儿,茂生也是真心实意地百般喜他爱他,千般地关心他呵护他,这让他心里有了小小的充实和满足感,只是看到钟儿星期天回家时的那种匆忙又自傲的神情,再加上茂生尽心尽意地调剂着家中饭食的那份殷勤劲儿,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既有重重的失落感,又有着莫名地嫉妒情绪,好在,尚还稚嫩的他,却能把这种情绪适时地控制住,尽量不让它流露于言行举止间,一时之间,家里人便统统未察觉,但是,越是这样强装硬憋着,其反作用力就越强,心理承受力也越大,影响也便愈加久远。 正是在这段心绪不宁的日子里,茂响适时地加快了拢络杏仔感情的步伐,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2) 其实,茂响尚不明白杏仔的心思,不过,看到人家的娃崽儿考学的考学,做工的做工,只有杏仔整日吊儿郎当地跟着茂生忙这儿忙那儿,心里也挺不舒服的,他绝沒有见怪哥嫂一家人的意思,茂生一家人越是对杏仔好,反而越加重了他内心里对杏仔的愧疚,也越是加重了他的危机感,他不知道杏仔啥时才能从心里彻底谅解他,接纳他,继而贴皮贴骨地跟随他。 茂响始终记着茂生的话语,就是不失时机地笼络他,讨好他,茂响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就算杏仔的心肠是块石头,也要把他给捂热捂软喽,于是,茂响就经常找到一些理由和借口,逮住杏仔,一见到他,便堆起满脸笑容,热热地问候,柔声细气地拉扯,同时,又是隔三岔五地偷塞给他好吃的零食,又是给他讲一些天南海北的见闻,有时,茂响把肚子里那点儿存货倒腾净了,就现编现卖,随意地把道听途说來的有影沒影的人和事,再添枝加叶地贩卖给杏仔。 渐渐地,杏仔不再冷待他,厌烦他,时间一长,杏仔反而愿意听茂响的胡诌乱扯,愿意跟他交接闲谈,有时,他觉得,自己知晓的东西和见闻,并不比棒娃差,甚至比他知晓得更多更广,棒娃毕竟只是在小小的县里面转悠,哪比得上茂响天南海北四处游荡的地方多、世面大、见识广,因而,他渐渐把羡慕的心肠从棒娃爷俩身上转移到了茂响的身上,虽是这样,仍然难以彻底平息杏仔心中业已渐起地浮躁和悸动。 在平常日子里,杏仔起早贪黑地跟随茂生忙这儿弄那儿,很少有闲空儿疯野,也很少有人能够陪伴他玩耍,棒娃见天儿跟茂林四处游走,很难见到他的身影,冬至也被爹四季带在身边,下地劳作,整日禁锢得像个鳖孙儿一般,要是按照往日情形,四季是拿冬至沒法子的,冬至在家属老么,平日里娇宠得紧了,脾性就骄横些,再加上他平时毫无根由地花言巧语,深得四季两口子疼爱,冬至便可以在家中称王称霸,在外边得便宜就卖乖,下学后,四季两口子发觉,如此下去,怕是管教不了他了,俩人就以答应送他进部队來诱惑和要挟,把他紧紧拴在了裤腰带上,不给一点儿的空闲,藉此收敛他的野性。 平日里,杏仔沒事时,大多与酸枣家的晚生厮混在一起,或是打渔摸虾,或是捕鸟掏巢,不让一丁点儿的空余时间浪费了。 晚生根本就沒有上初中,小学一毕业,他的一生学业也就自行中止了,胡老师一直深以为耻,他还想再教晚生一年,不管费多大力气,也要叫他上完初中再说,晚生当然不干,威胁爹娘道,你俩要是再把我送进“胡阎王”的手里遭罪,我就跟你俩拼命哦,酸枣两口子沒有办法,只得同意晚生的主张,俩人又管束不了他,只得任由他家里家外地撒野闲逛,整日无所事事,还到处惹事生非。 其实,杏仔与晚生并不是一路人,杏仔所以能与晚生早晚地搅合在一起,实在是沒有了可以时时交往的人而已,尤是这样,杏仔也能把握住自己,他尽心尽意地跟随茂生,赶做着家里家外的各路农活,只有闲余时间,才跑去找晚生玩耍,大多的时候,都是晚生主动跑來,找他游逛的,渐渐地,杏仔尚未安稳的心思,便被搅得一团麻乱,特别是酸枣婆娘有意无意间地插嘴探询,更让杏仔沒了主心骨儿,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3) 酸枣婆娘依然喜欢多嘴挑事,因了往日里结下的怨结,她从不踏进木琴家半步,越是这种完全封堵住了的隔阂,越是让她对木琴家里的一切情况产生了莫名地好奇冲动,越是想要知道个一清二楚,目前,能够满足这种好奇心的唯一渠道,就在杏仔身上,每每杏仔來到她家里,婆娘就会抓住一切时机,探问木琴家内的种种动向和内情,杏仔又是个有心计的崽子,很少说及家里的隐秘私闻,往往推脱了事,一问三不知,实在推脱不了的,就默不吭声,装傻充愣,酸枣婆娘不能如愿,就改变了策略,时常关心起杏仔与茂响的关系上來。 有时,她问杏仔,是你大爷好呐,还是你爹好。 杏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就不吭声。 酸枣婆娘又引诱道,平日里,是你大爷对你关心得紧呐,还是你爹关心得紧些。 杏仔胡乱地回道,都好,都关心得紧呀。 酸枣婆娘还是不满意,再问,你整日帮你大爷干活出力,一点儿也不帮衬着你爹,他乐意么。 杏仔从沒想过这样的问題,他愣怔了半天,不知怎样回答她的话。 酸枣婆娘见杏仔不吭气,就又说道,他毕竟是你的亲爹吔,哪有不帮自己的亲老子,反去帮不相干的外人干活的理儿呀。 杏仔也被弄懵了,是呀,茂响是自己的亲老子,茂生木琴仅是自己的亲伯娘而已,与茂响比较起來,自是差了一大截子。 酸枣婆娘又乘胜追击,说,你大娘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亲爹娘哦,一扎不如四指近呢?到了关键当口儿,像盖房娶媳妇的时辰,差一层皮儿也不行呀,现今儿,你大爷正缺人手,就巴结拢络你,一旦不用人手咧,恐怕就要分出远近冷热了呢? 类似的话语,时常撞击在杏仔小小的心空儿里,让他很是难受,弄不清婆娘说出的话对还是不对,到底听还是不听,于是,他便常常在心里暗暗比较起茂生和茂响俩人的好孬优劣來,比较的初步结果是,茂生对自己的确是好,就是要把那么多繁重活计安在自己身上,而且,这个“好”,也的确让他怀疑其中是否藏着奸诈。 由此,他联想起小时候,不管兄弟们闯出了啥样祸事,茂生虽是各打五十大板,但里面的轻重差别还是有的,特别是钟儿的好吃懒做,茂生却依旧喜他喜得了不得,自己所以得到茂生的疼爱,也仅是因为自己能为他搭帮干活罢了。 这么想下來,他心里就渐渐泛起一层委屈來,原先强装硬憋住的情绪,不经意间便稍稍流露出一些來,或是一整天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不说不道,或是说话很冲儿,时不时地堵茂生几句嘴,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茂生哪会想到这些,他还以为,是自己安排的活计紧了,把杏仔累焦了,他便及时地给杏仔减压,放几天假,让他轻松轻松。 如此几次,杏仔在心里越发认定了,这是茂生心虚的缘故,才做出个样子给自己和外人看的,心下越加焦躁烦闷不已,同时,他又发现了茂生身上隐藏着的可恼可恨之处來,安排自己活计时,就像他杏仔应该干似的,对星期天回家的钟儿,却是心疼呵护得让人看不过眼,有时,他甚至觉得,茂生原先体现出的种种可敬可爱之处,统统变成了虚伪狡诈的可疑之处,所有的“好”都是装出來的,是为了哄骗自己的。 这个时候,处于青春期萌动开化的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亲爹茂响,想起了他对自己时时处处表现出的种种可怜又可亲的举动來,此时的杏仔,已不是先前那个单纯而又沉稳的杏仔了,他的心思已活,心空儿已乱,心窍已开,渐渐由单纯到懵懂,又向着成熟阶段迅速成长着,发展着,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4) 茂响已经陷入了喜忧搀半的境地里,焦头烂额,分辩不清了南北东西。 此时,在杏花村里,厂内厂外,村庄院落,到处洋溢着一种久违又曾熟悉的愉悦气氛,一如几年前,村人日里争盼着杏款,夜里又愁着藏掖票子,在惊喜与惶惑间度过的那些个舒心又忐忑的日子。 果脯加工厂经过了一年地艰难起步与苦心经营,终于有了出人意料的好效益,结算下來,剔除所有开支费用,特别是员工工资,还略有盈余,村人在厂里上班,按工种岗位來设定工资薪水,每月均能得到五、六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的劳动报酬,这已经让村人享有了不曾有过的满足感,在这么个深山老林的弹丸之地,村人祖祖辈辈都是日里夜里靠倒腾土坷垃过日月,只要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育能有嗣,便是老天护佑、祖宗眷顾、各自行善积德的最大恩惠了,哪还敢奢望着能够像公家人那样,上班拿工资。 更让村人想不到的是,一年前自己名下的杏林,以股资的形式被归拢到加工厂里,等待盈利分红,竟然真的就有了红利,因是头年经营,先期的资金投入便多,三下五除二地折算下來,所得红利与工资相比,显得轻薄了许多,但是,毕竟有了红利,摸到了票子被唾液和细汗浸润后,在手指尖上捻动时的滑润感觉,这种感觉轻飘而又美妙,往往能引起人们更多地欲念和遐想,有了头一年薄利,还会愁第二年的厚利么,再有了明年的厚利,第三年、第四年……一年又一年,红利必会如雪球般地越滚越大,大到床底搁不下,屋内装不下,院里盛不下的地步了,于是,村人的欲念,便在尚且干瘪的胸膛间无法自控地升腾着,翻滚着,膨胀着。 在这种欲念的驱使下,另一种心思又如一股小小的火苗儿,被心火颤巍巍地引燃,并爆出愈來愈明亮的火光來,照亮了尚未完全开敞的心扉,熏红了一双双饥渴的眼睛,那就是,村人在藏掖好了自家票子后,细细地相互探问比较之余,轻叹起自家票子的轻薄,眼红起谁人谁家的票子厚重來,这扇妒忌之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闭不上了,一种攀比到了眼红地步的氛围,已然在杏花村上空浮起,并慢慢开始缠绕、凝聚起來。 恰是在这个时候,凤儿又推波助澜,开启了颠覆杏花村旧有习俗观念的可笑又影响深远的举动,她对山里人固守了几百年的陋习深恶痛绝,看不惯村人老少一律不穿内衣裤头的习惯,因了这种习惯,村里经常传出一些啼笑皆非的逸闻趣事來。 有老实人茂青的笑话,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上工干活的时辰,茂青在忙着赶牛车拉庄稼,一不留神儿,竟叫牛车上的铁器把裤裆撕了个口子,茂青只顾了忙活份内的活计,自然沒有察觉,却偏偏叫一群妇女瞧见了,就此引起了一阵骚动,于是,就有同辈胆大的女人喊他,说狗出洞了,也不把它栓藏好,茂青一脸的迷惑相儿,说,狗还要拴啥哩,就是要叫它四处看家护院的嘛,女人们便一齐笑翻了天,还一个劲儿地朝他身上瞄,也有年轻的闺女媳妇,一时羞红了脸面,不敢朝他身上看,茂青被胆大的女人瞅得不知所措,也不由自主地往自己身上乱瞅,顿时,他的老脸变成了猪肝样儿的颜色,自己的裤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下身的小头儿便探了出來,正向艳阳高照的户外张望着,茂青赶紧把小头儿塞进本该呆的地方,语无伦次地辩白着,是束腰绳头哦,是绳头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茂青都不敢再到女人堆里去,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5) 也有酸枣和婆娘的笑话,有一天大清早,尚不懂事的晚生被尿憋醒了,他跑到院里小解,见天光已大亮,就进到里屋酸枣的床边,想喊叫爹娘起床,到了床边一看,爹娘俩人精赤条条地酣睡在床上,退档间的营生一览无余,晚生就指着酸枣的羞处叫道,爹,这是啥儿吔,酸枣猛地被惊醒,见晚生手指自己的私处,大感惊慌,他边拉扯床单遮掩,边胡乱地应道,是家雀吔,晚生又问,咋还有这么多毛哦,酸枣愈加慌乱,回道,家雀不都有毛么,又问,我的咋沒呢?酸枣回道,你的小,还沒长全身呢?晚生不算完,又指着娘的私处问,娘的咋只有毛,沒了家雀吔,酸枣不知怎样回答好,干张着嘴巴递不出话來,婆娘也一咕噜爬起來,边急慌慌地穿衣,边哄他道,娘的出窝儿飞哩,过会儿就回呀,酸枣还一再嘱咐晚生,这事千万不敢讲说出去呀,要是讲咧,你娘的就回不來了呢?晚生这崽子怎会听酸枣两口子的话,一跑出门來,他便把清早见到的稀罕景儿传遍了半个村子,说,我爹的裆里有家雀,我也有,就是还沒长全身子,等长全了身子,也能跟娘似的飞出窝儿去,于是,全村人沒有不知道酸枣有只全身的家雀,婆娘有个沒雀儿的窝巢的。 类似的笑话,比比皆是,全当了村人闲暇之余反复咀嚼的细饭酒肴。 凤儿从山外嫁进村子后,便一直看不惯这种陋习,她先是逼迫国庆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裤头,开始,国庆还不习惯这样的紧身束缚,老嫌凤儿浪费了布料,糟蹋了好东西,慢慢地,他便觉得习惯了,一天不穿,就不得劲儿,凤儿还想引导村人都穿上裤头,却遭到了村人的一顿嗤笑,嫌她不会过日子,净弄些山外的洋景儿來,也不知自己才吃了几天饱饭。 凤儿见村人手里有了点儿余钱,便想着手剔除这种陋习。 她先是动手给自家每人缝制了一个裤头,叫婆婆弟媳做工作,全让穿上了,凤儿还让柱儿进了些做裤头的花布料,又撺掇其他女人怎样缝制裤头,村里就有一些半大崽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裤衩,满街飞跑,四处炫耀这种灵便的新式衣服,慢慢地,大人也觉得穿上这种衣物不错,既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笑料,也看着顺眼,一时之间,凤儿四处悉心传授缝制各种大小不一的裤衩,家家都在赶做这种衣物。 这个时候,村人都无一例外地想起几年前劳动和秋分当兵临走时,两家人为了给俩人置办内衣裤衩而犯的难为來,当年的情景,又被重新提了出來,说笑逗趣者大有人在,为凤儿出人意料地举动,平添了几分愉悦色彩。 除了老年人和部分中年人不惯于穿这种既浪费布料又缠身的东西外,其他人渐渐接受了这种衣物,便终日穿上了,不再躲躲闪闪地护这儿遮那儿,瞻前顾后了。 对此,木琴很是赞赏,她鼓励凤儿,不要仅停留在这点小事上,还要从更多更大的方面入手,逐步改变村人沿袭了几百年的陋习,彻底把山外好的习惯带进山里來,甚至还要比山外更好更强些才行,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6) 有了木琴的鼓励,凤儿愈发上了心思,她把“裤衩运动”逐步扩展开來,又延伸到了“衣着运动”上。 她专门从镇子上请來了一个裁缝,别出心裁地在村子里举办了一个集空儿的培训班,把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集中起來,免费学习裁剪缝纫技术,村人舍不得拿出金贵的钱來给大人换装,就专意从娃崽子们身上入手,既是尝试自己新学來的手艺,更是把所有疼爱偏在了崽子身上,于是,各家各户往日如灰老鼠般窜进窜出的崽子们身上,便有了花里胡哨的新裤褂,村子街面上就渐渐有了鲜亮的颜色,穿缀起一道鲜亮的风景來。 就是在这种愉快轻松的氛围里,全村人中,只有茂响的心空儿却是异常地阴湿晦气。 一大早,他不得不在别人猜疑的眼神里,忐忑不安地一步步挪进这座曾经可亲可爱现在又十分可憎可恨的果脯加工厂里。 厂区内依然保持着一年前开业时的那般干净整洁,厂房高耸,街面平坦,树荫浓郁,鸟鸣啾啾,因了茂林的建议,加工厂果然如当初预测的那样,基本做到了生产长流水不断线,一年之中,虽有一段时间的淡季,主要是出了二月到杏果下树这段时日,其他的季节,依然能够满负荷运转,厂区的街面上,不时地闪动着员工忙碌的身影,车间里也不时地传出说笑的声音來。 茂响一踏进厂区,立时就有个别人盯上了他,偷偷地探看打量,嘁嘁喳喳地小声嘀咕上几句,随即,又都装作啥事沒有的样子,忙活着自己手中活计,眼角的余光却仍然在茂响身上游荡。 前些天的一个晚上,王工突然來到了茂响家,他还特意拿來了一瓶从南京带來的好酒,满月见王工亲自到了自家院落,自是惊喜万分,她知道,王工喜欢吃自己做的鸡汤,就赶忙杀了只鸡,炖了锅鸡肉汤,王工和茂响俩人就着这锅鸡汤,把那瓶酒喝光了,喝酒间,王工说明了今晚的來意,就是前來辞行的。 他讲道,杏花村果脯加工厂通过一年來的运转,产品的质量和数量都令人满意,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取得的效益,是出人意料的,应该说,提前达到了预期目的,也深得总厂领导的赞赏,总厂还想进一步加大对杏花村果脯加工厂的投入,倾斜政策,扩大规模,开发新品种,使之最终成为总厂的重要生产基地,这次,藏总决定,把他调回总厂,准备研制开发一系列新产品,以抢占渐趋活跃又日益竞争激烈的果脯市场,果脯加工厂完全放手,让杏花村人來经营,并从总厂特派一名业务总监,全权负责此厂的业务督查和财务监督,也就是说,总厂彻底把加工厂放心地交给了杏花村人,放心地交给木琴一手打理厂内外的各种营运和管理,除了双方及时履行合同中规定的各项条款外,总厂不再插手这边的事务,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7) 这让茂响大吃一惊,随之又六神无主起來,心下忐忑不安得要命,他担心地道,咋会这样哦,撒手交给村人管,你能放心么,总厂能放心么,这个厂子是你一手建起來的,要是你一走人,还不立马就垮了呀,要我看,你还是跟总厂好生汇报汇报,千万不能走人,你一走,厂子准完呢? 王工笑道,你也太多虑了,木琴完全有能力管理好这个厂子,也有魄力驾驭住此地市场的,从目前运转势头、市场潜力和发展空间上來看,这个厂子定会有更大地发展,甚至,能够成为总厂研发新一代产品的实验基地,也是说不定的,现在我担心的,只是你个人问題,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厂子可能要对你的岗位进行调整,重新安排你的职务。 茂响立时睁大了牛眼珠子,张大了肥厚的嘴巴,他紧张地问道,咋的,要撤我的职么,凭啥呀。 王工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道,本來这事不应该我对你说的,我俩有着同一的经历,也有着良好的感情,临走,不跟你透一下底,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儿,跟你说说,也算提醒你一下,对你今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否则,只能是害了你,最终会一事无成的。 接着,王工便把茂响自以为无事实则影响重大的祸事讲了。 事情很简单,厂子在进行红利结算时,发现厂内的生活开支出现了漏洞,与先前制定的财务制度有严重地抵触,这个所谓的漏洞,就是记在他俩人名下的各种生活费用,多达六千多元,远远超出了实际支出和权限,特别是其中还包括柱儿店面里悬挂着的两千五百多元,沒有经过木琴的审批同意,结算时,振富把此项费用单独列了出來,交给了木琴,木琴沒有签字,也便沒有入账报销,看样子,木琴似乎沒有签字报销的意思,这几天,因为王工就要回总厂,木琴便单独跟王工商谈了厂内的大小事务,涉及到厂内的管理、营销和当前市场开发的方向等问題,在取得俩人意见高度一致的同时,木琴特别就厂内员工岗位人选的问題,着重谈了一些,其中,就提到了茂响,言外之意很明白,茂响无视厂规厂纪的过分做法,不仅蒙蔽了王工,损害了王工的良好形象,也让厂子蒙受了一些不必要的经济损失,如若视而不见,不管不问,长此下去,还不知要引带出多少的负面影响和财务漏洞,看來,让茂响“下岗”的决心,木琴已经是坚定不移的了。 茂响顿时如遭霜打了的茄子,耷拉下脑壳儿,沮丧得如同死了亲娘老子。 王工还安慰茂响道,你也别太紧张灰心,我已经跟木琴谈过了,这些费用都算在我的名下,由我从工资和奖金里支付,尽量不牵涉到你。虽然木琴还沒有完全同意,但在临走前,我还会继续做她的工作,一定把这事揽过來,不让你受损失,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今后一定要把全部精力放到搞活经营上,脚踏实地地多做些有利于厂子发展的事情,千万别在这些小事上动心思,费心神,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8) 茂响心下暗道,你以为,你是个啥样的狠角儿哦,比起木琴这只母老虎來,恐怕差得远了呢?她眼里啥时能容得下一粒沙子吔,这事肯定够戗呢? 接下來的几天里,一直到王工离去,木琴始终沒有啥样的动作,茂响还侥幸地暗道,可能王工已经揽下了自己作下的祸事,让自己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次劫难。 今天一大早,有人急急地跑來,喊茂响去厂部,躺在被窝里尚未穿衣的茂响一个骨碌爬起來,急问是啥事,來人说不知道,就是让他快去,茂响刚刚要平静下來的心,又立时悬了起來,他清醒地意识到,木琴并沒有算完,所以这段日子來沒有举动,恐怕是碍于王工的脸面,现在,王工已经回了南京,木琴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气儿,要动手拾掇自己了,他胡乱地穿上衣服,也沒了吃饭的心思,怀里像揣着一只乱窜乱蹦的兔子,慌慌张张地來到了厂子。 进到厂部里,屋内只有木琴、振富和公章仨人,木琴一言不发,只顾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振富和公章俩人头对着头,趴在一堆帐本子上,在认真地核算着帐目,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茂响进到屋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了屋地上,看到屋内沉闷的气氛,茂响知道大祸临头了,所有的侥幸心思顿时化为了乌有,所有的担惊害怕全都被证实无误了。 半晌儿,振富抬起头來,对茂响客气地笑笑,说,坐哦,咋还站着呢?随后,他又把手中一份清单递给木琴,说,又核算了一遍,沒有差错呀。 木琴仔细地看了看清单,才对茂响道,你坐吧!有些事要跟你核对一下,看怎样处理好。 茂响机械式地就近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脸面上努力保持着略显夸大了的惊讶神色,他强装不懂地回道,啥事哦,弄得这么板正儿,我沒做啥违规犯法的事吧! 木琴皱起了眉头,她说,你沒有犯啥法,就是违了规,咱要处理好了,给村人一个明白说法。 茂响装糊涂道,违啥规哩,我可从沒自作主张过呢?哪项工作不是先请示好了,再落实的呀。 木琴强压住胸中的火气,尽量平和地道,就是咱厂里的招待费用问題,有些是超出了实际权限,严重违反了财务制度。 茂响横下心肠回道,有哪些,你就讲嘛,我听着呢? 木琴便把手中的清单递给了茂响,并把账上载明的违规数目一一指了出來。 未经木琴审批同意而由茂响一手操办花出的生活费用,一共是六千七百三十二元,包括了挂在柱儿店里的二千五百七十三元,其中,用于招待镇和工作区干部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都用在了王工的生活费用上,而王工在厂里的生活费,是早已经商议好了的,就是由总厂每月给予单独列支,按每月一百五十元的标准,从上交总厂的利润中一次性扣除,由此核算下來,尚有四千六百三十二块钱,属于茂响擅自作主,违规开支,就算是镇和工作区干部前來察看工作,把未经请示汇报而列支的招待费一并给予报销,也还有二千三百八十八块钱沒有任何消费出处,等于是一纸白帐,挂在柱儿账面上的东西,烟酒糖茶等物居多,而王工本就不大喝酒,且对自己的饮食沒有过多要求,那么,这些东西都消费到哪去了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9) 茂响静静地听着,尽可能地保持住镇静的神色,待木琴讲说完,茂响也是随道,那你说都花到哪儿啦!要不是王工用了,难不成是我茂响一个人吃了喝了么,要不是王工需要,我茂响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和权限去拿去赊么,再者说,王工给咱村造下了这么大的福,让人家吃点喝点,还不应该么。 看到茂响这种反客为主的架势,木琴就算再有涵养,也会起火冒烟的,何况,她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哪能容得别人无理霸道地逼问自己呐。 木琴的脸色顿时寒了下來,语气间也失去了平和的味道儿,她说,王工的好儿,咱村老少爷们都刻在心窝子里呢?不是谁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抹平的,再说,他有他的工资报酬,这些都不该你关心的,问題是,把违反规章制度擅自作主空悬起的帐目,怎样处理好,怎样给全村人一个明白说法,这才是最要紧的呢? 茂响现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态,轻飘飘地回道,这些赊欠,都是王工叫我去做的,怎样处理好,你得去问王工呢?问我咋行哦,为了照顾好咱全村人的大功臣,我茂响出心无愧地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吃喝拉撒,如今儿反弄到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田地,我就算冤死了,也沒地儿讲理呢? 说着说着,他还真就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心里的哪根酸疼弦儿,眼眶也湿润了,语气里也夹杂着酸不溜丢的腔调。 木琴就事论事,得理不饶人,她说,你也不用把错全推到王工身上,他一个城里人,又是个大知识分子,只想着怎样搞好厂子运转和产品开发,哪会想到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吔,咱厂里的规章制度,你又不是不清楚,咋就连请示汇报都免了,想咋样就咋样呢?还亏你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呐,不会连这儿都不懂吧! 茂响摆出一副无辜相儿來,一推二六五,他一口咬定,所有赊欠和花费都是王工直接安排他做的,木琴要不信的话,就去找王工当面对质,他茂响一定跟着,沒做亏心事,就不怕鬼上门,他茂响怕啥哩。 木琴强压住火气道,也不用找王工当面对质,临走前,我也跟王工谈得很透了,他在生活上一直不太看重,从就沒有安排过任何人搞这儿弄那儿的,这些,我还能看得出來,反倒是王工再三替你往自己身上揽错,要承担所有费用,看在王工的情面上,我也不十分为难你,但有些來路不明的帐目,你必须要自己承担,村人辛辛苦苦挣來的血汗钱,不能浪费在这不明不白的出处上。 茂响终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珠子,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想咋办哦,要让我替王工背黑锅么。 木琴气道,咋是你替王工背黑锅呢?是王工替你掰扯糊涂账呐,厂里已经决定了,凡用于镇、工作区來人招待的费用,可以入账报销,但下不为例,今后,谁还要不按制度办事,私自作主招待,就由谁人自个儿负责,把王工的生活费用,按早就商议定了的标准,从这些费用中剔除,剩余的部分,就由经办人承担,打酒的,就是要跟提瓶的要钱,这是老辈人留下來的规矩,谁也破不得,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10) 这让茂响大吃一惊,随之又六神无主起來,心下忐忑不安得要命,他担心地道,咋会这样哦,撒手交给村人管,你能放心么,总厂能放心么,这个厂子是你一手建起來的,要是你一走人,还不立马就垮了呀,要我看,你还是跟总厂好生汇报汇报,千万不能走人,你一走,厂子准完呢? 王工笑道,你也太多虑了,木琴完全有能力管理好这个厂子,也有魄力驾驭住此地市场的,从目前运转势头、市场潜力和发展空间上來看,这个厂子定会有更大地发展,甚至,能够成为总厂研发新一代产品的实验基地,也是说不定的,现在我担心的,只是你个人问題,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厂子可能要对你的岗位进行调整,重新安排你的职务。 茂响立时睁大了牛眼珠子,张大了肥厚的嘴巴,他紧张地问道,咋的,要撤我的职么,凭啥呀。 王工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道,本來这事不应该我对你说的,我俩有着同一的经历,也有着良好的感情,临走,不跟你透一下底,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儿,跟你说说,也算提醒你一下,对你今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否则,只能是害了你,最终会一事无成的。 接着,王工便把茂响自以为无事实则影响重大的祸事讲了。 事情很简单,厂子在进行红利结算时,发现厂内的生活开支出现了漏洞,与先前制定的财务制度有严重地抵触,这个所谓的漏洞,就是记在他俩人名下的各种生活费用,多达六千多元,远远超出了实际支出和权限,特别是其中还包括柱儿店面里悬挂着的两千五百多元,沒有经过木琴的审批同意,结算时,振富把此项费用单独列了出來,交给了木琴,木琴沒有签字,也便沒有入账报销,看样子,木琴似乎沒有签字报销的意思,这几天,因为王工就要回总厂,木琴便单独跟王工商谈了厂内的大小事务,涉及到厂内的管理、营销和当前市场开发的方向等问題,在取得俩人意见高度一致的同时,木琴特别就厂内员工岗位人选的问題,着重谈了一些,其中,就提到了茂响,言外之意很明白,茂响无视厂规厂纪的过分做法,不仅蒙蔽了王工,损害了王工的良好形象,也让厂子蒙受了一些不必要的经济损失,如若视而不见,不管不问,长此下去,还不知要引带出多少的负面影响和财务漏洞,看來,让茂响“下岗”的决心,木琴已经是坚定不移的了。 茂响顿时如遭霜打了的茄子,耷拉下脑壳儿,沮丧得如同死了亲娘老子。 王工还安慰茂响道,你也别太紧张灰心,我已经跟木琴谈过了,这些费用都算在我的名下,由我从工资和奖金里支付,尽量不牵涉到你。虽然木琴还沒有完全同意,但在临走前,我还会继续做她的工作,一定把这事揽过來,不让你受损失,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今后一定要把全部精力放到搞活经营上,脚踏实地地多做些有利于厂子发展的事情,千万别在这些小事上动心思,费心神,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的。 茂响心下暗道,你以为,你是个啥样的狠角儿哦,比起木琴这只母老虎來,恐怕差得远了呢?她眼里啥时能容得下一粒沙子吔,这事肯定够戗呢? 接下來的几天里,一直到王工离去,木琴始终沒有啥样的动作,茂响还侥幸地暗道,可能王工已经揽下了自己作下的祸事,让自己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次劫难,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11) 今天一大早,有人急急地跑來,喊茂响去厂部,躺在被窝里尚未穿衣的茂响一个骨碌爬起來,急问是啥事,來人说不知道,就是让他快去,茂响刚刚要平静下來的心,又立时悬了起來,他清醒地意识到,木琴并沒有算完,所以这段日子來沒有举动,恐怕是碍于王工的脸面,现在,王工已经回了南京,木琴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气儿,要动手拾掇自己了,他胡乱地穿上衣服,也沒了吃饭的心思,怀里像揣着一只乱窜乱蹦的兔子,慌慌张张地來到了厂子。 进到厂部里,屋内只有木琴、振富和公章仨人,木琴一言不发,只顾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振富和公章俩人头对着头,趴在一堆帐本子上,在认真地核算着帐目,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茂响进到屋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了屋地上,看到屋内沉闷的气氛,茂响知道大祸临头了,所有的侥幸心思顿时化为了乌有,所有的担惊害怕全都被证实无误了。 半晌儿,振富抬起头來,对茂响客气地笑笑,说,坐哦,咋还站着呢?随后,他又把手中一份清单递给木琴,说,又核算了一遍,沒有差错呀。 木琴仔细地看了看清单,才对茂响道,你坐吧!有些事要跟你核对一下,看怎样处理好。 茂响机械式地就近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脸面上努力保持着略显夸大了的惊讶神色,他强装不懂地回道,啥事哦,弄得这么板正儿,我沒做啥违规犯法的事吧! 木琴皱起了眉头,她说,你沒有犯啥法,就是违了规,咱要处理好了,给村人一个明白说法。 茂响装糊涂道,违啥规哩,我可从沒自作主张过呢?哪项工作不是先请示好了,再落实的呀。 木琴强压住胸中的火气,尽量平和地道,就是咱厂里的招待费用问題,有些是超出了实际权限,严重违反了财务制度。 茂响横下心肠回道,有哪些,你就讲嘛,我听着呢? 木琴便把手中的清单递给了茂响,并把账上载明的违规数目一一指了出來。 未经木琴审批同意而由茂响一手操办花出的生活费用,一共是六千七百三十二元,包括了挂在柱儿店里的二千五百七十三元,其中,用于招待镇和工作区干部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都用在了王工的生活费用上,而王工在厂里的生活费,是早已经商议好了的,就是由总厂每月给予单独列支,按每月一百五十元的标准,从上交总厂的利润中一次性扣除,由此核算下來,尚有四千六百三十二块钱,属于茂响擅自作主,违规开支,就算是镇和工作区干部前來察看工作,把未经请示汇报而列支的招待费一并给予报销,也还有二千三百八十八块钱沒有任何消费出处,等于是一纸白帐,挂在柱儿账面上的东西,烟酒糖茶等物居多,而王工本就不大喝酒,且对自己的饮食沒有过多要求,那么,这些东西都消费到哪去了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12) 茂响静静地听着,尽可能地保持住镇静的神色,待木琴讲说完,茂响也是随道,那你说都花到哪儿啦!要不是王工用了,难不成是我茂响一个人吃了喝了么,要不是王工需要,我茂响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和权限去拿去赊么,再者说,王工给咱村造下了这么大的福,让人家吃点喝点,还不应该么。 看到茂响这种反客为主的架势,木琴就算再有涵养,也会起火冒烟的,何况,她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哪能容得别人无理霸道地逼问自己呐。 木琴的脸色顿时寒了下來,语气间也失去了平和的味道儿,她说,王工的好儿,咱村老少爷们都刻在心窝子里呢?不是谁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抹平的,再说,他有他的工资报酬,这些都不该你关心的,问題是,把违反规章制度擅自作主空悬起的帐目,怎样处理好,怎样给全村人一个明白说法,这才是最要紧的呢? 茂响现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态,轻飘飘地回道,这些赊欠,都是王工叫我去做的,怎样处理好,你得去问王工呢?问我咋行哦,为了照顾好咱全村人的大功臣,我茂响出心无愧地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吃喝拉撒,如今儿反弄到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田地,我就算冤死了,也沒地儿讲理呢? 说着说着,他还真就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心里的哪根酸疼弦儿,眼眶也湿润了,语气里也夹杂着酸不溜丢的腔调。 木琴就事论事,得理不饶人,她说,你也不用把错全推到王工身上,他一个城里人,又是个大知识分子,只想着怎样搞好厂子运转和产品开发,哪会想到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吔,咱厂里的规章制度,你又不是不清楚,咋就连请示汇报都免了,想咋样就咋样呢?还亏你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呐,不会连这儿都不懂吧! 茂响摆出一副无辜相儿來,一推二六五,他一口咬定,所有赊欠和花费都是王工直接安排他做的,木琴要不信的话,就去找王工当面对质,他茂响一定跟着,沒做亏心事,就不怕鬼上门,他茂响怕啥哩。 木琴强压住火气道,也不用找王工当面对质,临走前,我也跟王工谈得很透了,他在生活上一直不太看重,从就沒有安排过任何人搞这儿弄那儿的,这些,我还能看得出來,反倒是王工再三替你往自己身上揽错,要承担所有费用,看在王工的情面上,我也不十分为难你,但有些來路不明的帐目,你必须要自己承担,村人辛辛苦苦挣來的血汗钱,不能浪费在这不明不白的出处上。 茂响终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珠子,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想咋办哦,要让我替王工背黑锅么。 木琴气道,咋是你替王工背黑锅呢?是王工替你掰扯糊涂账呐,厂里已经决定了,凡用于镇、工作区來人招待的费用,可以入账报销,但下不为例,今后,谁还要不按制度办事,私自作主招待,就由谁人自个儿负责,把王工的生活费用,按早就商议定了的标准,从这些费用中剔除,剩余的部分,就由经办人承担,打酒的,就是要跟提瓶的要钱,这是老辈人留下來的规矩,谁也破不得。 茂响真正地急了,脑门儿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一下子跳起來,瞪着红眼珠子叫道,凭啥叫我负责呀,我为了咱厂子沒白天带黑夜地做这儿干哪儿的,沒要辛苦钱也就罢哩,咋还要往里贴钱呢?这个理,到哪儿能讲得通哦。 木琴沒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她斩钉截铁地回道,就这样处理了,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咱厂子今后更好地发展负责,更是要给全村人一个交代,要是厂里的人全都学了你的做法,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厂子不用市场挤兑,自己也就要关门倒闭了。 茂响愤怒了,他张牙舞爪地朝着木琴瞪眼、撒泼、发狠、辩白,所有能派上用场的嘴脸和手段全使了出來,就差撸胳膊挽袖子地上前动手了,木琴反倒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管茂响发出怎样地吵嚷声,弄出怎样地动静來,就是不闻不问,任由他闹去,此时,厂区内就有不少人放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地朝办公室张望,竖起一只只耳朵根子,探听屋里的动静,猜测着木琴与小叔子茂响之间的这场“饥荒”,会是个怎样地了局, 第九章 一地杏黄(四)(13) 屋内,茂响似乎累了,腔调不再高昂,动作不再激烈,神情不再狰狞,气势不再强硬了,木琴依旧不理不睬,摆出一副任你吵任你跳的牌谱來。 振富待茂响吵累了,闹够了,才站起身來,对木琴道,你看,念在茂响虽是做事粗了些,也是一心一意为厂子谋发展,沒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嘛,是不是先放他一马,惊醒惊醒,他下次也就不敢这么做了呢? 木琴惊讶道,大叔,你咋也讲这样的话呢?这样严重的事处理不好,咱往后还咋管理厂子呀,还咋样叫村人服气哦,这沒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你咋也不懂了呢? 木琴的话,说得振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原想趁这个机会做回好人,两下里都搭个桥,顺坡下驴地也就过去了,谁成想,自己反倒弄了个大沒脸,他也如茂响刚进屋时那般尴尬样儿,坐不是,站也不是,脸面上沒光沒彩的。 还是公章机灵,他站起來,拥住茂响道,叔,还是回去吧!这样激动,也解决不了问題,有啥想不开的,等冷静了再讲,老在这儿闹腾,影响多不好,是不是哦,边说着,边把茂响往屋外劝让。 此时,茂响也沒有了脾气,他知道,如此吵闹下來,不仅沒个结果,恐怕还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更僵,他就借着公章的意思,往屋外挪去。 茂响前脚刚跨出门槛,身后又传來木琴冷冷的声音,说,还有件事正式通知你,厂里已经着手精简人员,撤消一些虚职,从明儿开始,你不用再在办公室里上班了,就到车间去干主任,带班上工。 顿时,茂响觉得脑门儿上“嗡”地一声,先前还保留住的那点儿理智和清醒,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里变得空茫一片,不知如何应对了,他有心转过身來反驳上一阵子,又不知从哪儿讲起,不反驳,又觉得不甘心,好在有公章半拥半推地助着他,才算挪得动自己沉重的步子,他勉强扭过头來,当着车间门窗里半隐半露的一个个黑脑壳儿,朝着屋内嚷道,你也别把事体做绝哩,有后悔的那一天呀,就这么强撑硬挨着,在一道道或惊讶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茂响艰难地步出了厂区,朝自家院落一步步挪去。 这个时候,正是杏花村漫山遍野的杏果退青泛黄时节,累累的杏果,拥挤在一树树枝桠间,犹如鼓鼓的麦粒子,被尽可能地放大了十几倍,几十倍,甚或百倍,附着在粗细不均高矮不一的枝杈梢头上,向人展示着丰硕的果实和肥胖的模样。 树林间时不时地闪现着只穿裤衩的小崽子们身影,他们在忙着选摘零星儿熟透了的杏果,既往嘴巴里塞,还要尽可能多地捧满脏兮兮的小手掌,嘴巴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因杏果酸涩的青味儿而引发出的胃里酸水,掺合了灰尘,顺着下巴流淌到前胸肚皮上,又被不时地风干着,便在嘴巴和肚皮上留下了一片灰黑的印迹,像一幅幅退色了的地图画册,就连掉挂在胯骨上花里胡哨的裤衩上,也是沾满了这种赃迹,一到吃饭的时辰,恐怕他们都要空瘪着小肚皮,望着满桌的饭菜干瞪眼,却无法吞咽下一口,同时,他们还得无奈地咽一肚子大人们嘴巴里呼出的臭烘烘的凉气。 这个季节,是娃崽儿们享受口福的时节,也是他们挨饿的时节,是他们自作自受的时节,更是他们放纵贪食的时节,有快乐,有愁苦,更多的是欢愉和满足,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1) 那一刻,杏仔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地“咯噔”了几下,脸面温热潮红了好一阵子,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赶巧被人逮了个正着,人赃俱祸,辩驳不得,即使怎样开脱自己,似乎也洗刷不净浑身沾满的污垢,他替爹茂响难堪,为沒人替他讲说一句好话而难受。 杏仔怎么也沒有想到,茂响会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更沒想到,木琴会这么毫不留情地整治茂响,他因茂响做事如此拙劣而感到羞辱和难过,为木琴下手如此绝情而感到震惊和怅然,他默默地坐在墙角里,用手支着下巴,垂下眼皮盯看着屋地,像一个物件一样一动不动,要不是身体随着呼吸还在有节奏地微微起伏着,叫人以为墙角蹲坐着的就是一只粮食口袋或缸罐之类的器皿,他一心想逃离这间屋子,随便隐身于户外幽暗夜色里的哪个角落里,或是恨不得眼前的地面上裂出个大窟窿來,让自己悄无声息地钻进去,就此消失了事,他不敢弄出一丝儿的动静來,怕引起屋里人注意,那将是多么难堪的场面。 柱儿还在跟木琴拉扯店里赊欠的事体,他一个劲儿地求道,大娘,你也别跟叔治气哩,店里赊欠的那点儿东西,不用叫厂里报销,也用不着叫叔承担,我给一笔勾了,就算平了帐,今后,都注意着点儿,不会再犯错了呢? 木琴道,好柱儿,我知你的心思,也知你的用意,可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事体,怎能说沒就沒了呢?这事,你就别插嘴了,定下的事,不能说改就改的,说罢,她不客气地撵柱儿回店去。 柱儿知道劝说无益,便无可奈何地走了。 望着柱儿的背影,茂生对木琴道,你做事是不是也太不知远近哩,茂响毕竟是咱的亲弟呀,就算有错,狠狠地教训上一顿,挡挡外人的耳目也就罢了,咋还处理得这样重呀,他就算是多沾了点儿便宜,也沒便宜了别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木琴哭笑不得地回道,你怎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吔,全厂上下,全村老少,都一个个地盯看着这事咋处理呐,我要不彻底地处理好这件事,堵死这个窟窿,别人还以为有了便宜不占白不占,都要起了这个心思,存了这么个想法,这个厂子早晚得毁在自家人手里,谁也别想再拿工资分红利了。 茂生还想再替茂响分辩什么?叫木琴一句话给噎了回去,她说道,你也别再烦我了,咱可是有言在先的,家里的事体,你作主儿,外面的工作,我说了算,这可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哦,说罢,不再搭理他,转身出了院子。 茂生被堵得哑口无言,寻思了半天,也沒话可说,他一边收拾着锅碗瓢盆,一边轻声地叹气,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茂响,嫌他咋就这样贪小爱财呢?不是自家给自家找难看嘛。 趁着这个机会,杏仔偷偷地溜出了院落,他站在院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憋闷的心情才算痛快一些,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2) 一时,他不知该到哪儿去,就在街面上瞎溜达,走到酸枣家的屋后时,碰到了晚生正蹲在墙根解大手,晚生见有人來到身边,略显慌张地提上裤子,瞥见是杏仔,他毫无顾忌地又蹲了下去,继续解决尚未弄完的另一半,他的嘴里还嘀咕道,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女的呐。 杏仔问道,咋不上家里的茅厕呢?黑灯瞎火地在外边解手,不怕长虫钻进你的腚眼子里去。 晚生边使劲儿边粗声回道,俺娘拉肚子呐,占着茅厕就是不给腾地方,你让我拉在裤裆里哦,又问道,这么晚哩,你到哪儿游魂去呀。 杏仔沒吱声,他随身靠在一棵杏树干上,跟晚生有一搭沒一搭地闲扯,藉此打发眼前无聊的时光,待晚生彻底解决完了,提上裤子來到跟前,杏仔依旧沒有离开的意思。 晚生说,站这儿有啥意思哦,走,去俺家玩吧!我又叫爹给逮回只山雀子,红眼彩毛的,贼好看呢? 杏仔就随着晚生,进了他家的院落,酸枣婆娘早在屋里叮叮当当地洗刷着碗碟,酸枣就着屋内映射出的电灯光亮,在院子里麻利地编着筐篮,去了皮的白色荆条子在他的怀里欢快地跳着,还不时地发出撕裂空气的声响來。 酸枣热热地跟杏仔打招呼,问他吃过饭了么,杏仔回道,吃过了,爷在编筐哦,俩人的说话声,立时让婆娘听到了,她从锅屋里探出头來,招呼道,杏仔來哩,正要有事问你呐,快进屋里來呀。 杏仔不得不抬脚进了锅屋,见婆娘的裤腰绳一头垂在了褂子下摆上,披散着头发,挽着高高的衣袖,摆着一副大干特干的架势,在收拾着桌上灶下的物件。 婆娘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着,一边扭头问杏仔道,你爹的事,你听说了么。 杏仔不情愿地点点头,沒有回话。 婆娘唠叨道,你看看,我可沒胡说吧!你爹虽是做事不太地道,可毕竟是自家人哦,咋就下手这样绝呢?一点儿情面都不给留,你大娘是只母老虎呢?心狠手硬,逮谁就啃谁,连点儿骨渣渣也不留呢?她哪管是自家人,还是外姓人哦,只要自己受用就行,我听了这事,都替你爹抱不平呢?你能不气么,不是奶说你,今后,你可得睁着只眼睛,留着个心眼儿,别叫她日后把你也啃上哩。 酸枣听到婆娘在屋里瞎说八道,心下就急,他打断婆娘的话头,说道,你咋在娃崽儿跟前瞎讲哦,人家木琴做事从來就是对事不对人,从沒有意欺负过一个人芽儿,咋就成了老虎了呢? 婆娘回道,我跟杏仔讲话,哪个要你插嘴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专意编你的筐吧! 酸枣被抢白了一通儿,心下虽急,却也不敢再犯犟,他只是有意将荆条子摔得“噼啪”乱响,藉此弄乱婆娘的心思和话头。 杏仔也不愿硬着头皮遭婆娘刨根问底地连续盘问,就赶紧找个借口退出了屋子,他跟茂响和晚生打了声招呼,便奔出了院子。 來到街面上,他再次徘徊不定地到处瞎溜达,走到洋行的屋后,就听到院落里传出一阵阵的歌声,他知道,这歌声是从洋行家的录音机里放出來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3) 洋行在厂子结算后沒几天,就从山外拎回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匣子,桃子说,这个匣子叫“录音机”,还是“双卡”的,就是能同时安放两盘磁带的那种新机子,言外之意,这种录音机是很时髦的那种,村人当然弄不懂这个机子的好孬,但里面传出的各种各样的歌曲,还是贼好听的,于是,每到饭食过后,桃子总是把录音机的音量扭到最大,轰然而起的流行歌曲便在院落周围恣意流淌,引得村里的青年娃崽子们着了魔般地聚在她家,认真地听歌,像个十足的呆学生娃儿,有时,桃子还偷偷把村人说笑的声音录下來,再突然以最大音量放出,引得人们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珠子,既惊讶不已,又欣喜若狂,上年纪的人都说,洋行家有台能讲“鬼话”的玩意儿,能把人死后说话的声音提前放出來给人听。 杏仔踌躇了半晌儿,因了歌曲的诱惑,自己也实在沒有地方去,他便抬脚踏进了洋行的家门。 洋行家里收拾得并不怎样利落整洁。 院里堆着一些货车上的轮胎零件,沾着厚厚的尘土和油迹,散发出浓重的汽油味儿,屋里也显得凌乱无序,因为洋行与桃子结婚时仓促而又狼狈,很多应该置办的家具都沒有齐备,该装饰的地方,也都來不及拾掇,便不如村里其他人家的新房那么舒适顺眼。 振富原本想,先把桃子娶进家门后,再认真地收拾一番,一來,新人进了家门,振富就不再那么急迫,懒惰之心便束缚住了一家人的手脚,二來,洋行对营造舒心安乐窝的心思也不怎样在意,而且,他整日和桃子在外面跑來跑去的,也实在腾不出空儿來拾掇,三來,桃子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人漂亮而手脚拙笨,只顾了把俩人打扮得人物齐整着装时尚些就行,对于家务事,她沒有耐心,也不会下手拾掇,特别是在生下了儿子晨晨之后,手脚愈发显懒,更疏于整理家务,平常的时候,多是豁牙子看不过眼,在帮着护理晨晨的同时,亲自动手帮衬着收拾一下,院落才看着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尽管豁牙子时常暗地里生气,但又说不得什么?只有在跟家人和邻居的闲谈中,才露出一些不满和怨气,每每这个时候,振富便宽慰道,老不管少事嘛,只要俩人知道挣钱就行呗,邻居们却对洋行的家境眼热羡慕得要命,说,要是俺家的崽子能像洋行两口子那样能拼命养大车挣大钱,我就是见天儿蹲在他家里当丫鬟做奴才也乐意呢?但是,豁牙子就是接受不了眼前这么个烂包儿庭院,四处抱怨声一点儿也不少,帮忙整理家务的活计也是一样沒有落下过。 杏仔进到院里的时候,洋行正满手油污地摆弄着院子里一堆汽车零件,桃子抱着晨晨,坐在里屋听录音机,她边听边跟着学唱,唱得字正腔圆,很有韵味儿。 洋行热切地招呼杏仔道,快來坐下,你咋有空儿來了呢? 杏仔说,晚上沒事,到处瞎溜达呗,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4) 俩人便蹲在院子里,一个兀自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一个就在旁边瞧景儿,俩人随意地扯着闲篇,无外乎手中零件的用途,山外的新鲜事等。 杏仔突然道,叔,我跟你学开车行不,我沒有学费,就帮你多干些活儿,顶学费用。 洋行惊讶道,咋儿,你要学开车,茂生哥沒跟我讲过呀,他愿意么。 杏仔似乎猛然之间就拿定了主意,他语气坚决地回道,是我自己想学的,不关他的事呀。 洋行犹豫道,你要想学,我就教你,也沒有啥难的,不过呢?我得把这事跟茂生哥和木琴嫂子通个气再说,也不用太急的。 杏仔道,不管爷娘同不同意,我都要跟你学的,我的事,我自个儿能作主,用不着他们插手。 洋行吃惊道,咋了,生你爷娘的气啦!为啥事哦,哦,哦,我知哩,你是怨你大娘把你爹给处理了,是不是。 杏仔极力摇头道,不是呀,是我想多学点儿技术,以后就能用得上呢?强起下地摆弄庄稼。 洋行劝道,杏仔,你别光听村人瞎议论,很多事,沒有规矩框着,就要乱套哩,你还小,等大些了,也就知晓了。 杏仔有些不高兴地道,叔,你要不愿教,也就罢了,这事,跟我爹的事无关呀,我老早儿就想学的,怕你不愿教,才沒找你。 这时,桃子不知啥时抱着晨晨站在了俩人背后,桃子接道,这算是啥大事吔,不就是想学车么,叫你叔明儿就开始教,用不了个月二十天的也就会哩,杏仔别生气,你叔要是不教的话,我就教你,甭看我跟了几天车,早就弄明哩,也能把车开得“呼呼”跑呢? 杏仔高兴地道,婶子,是真的么,明儿就教我呀。 洋行回身瞪了桃子一眼,又对杏仔道,她那点儿本事,好人也叫她给教瞎哩,杏仔,别理她,还是我來教你吧!名师出高徒嘛,不过,这事也不用这么急慌,等我忙过这阵子,就专意教你。 杏仔咧开嘴笑了,他高兴地道,叔,我就专意等你哦,不准反悔的,说罢,他抬腿连蹦带跳地跑出了院落,还高声地大叫了一声,处于变声期的杏仔,把略显沙哑的声音远远地传递开去,融入了苍茫幽暗的夜色里。 听着这种兴奋的声音,洋行埋怨桃子道,你还沒弄清杏仔的心思,咋就乱插话表态呢?我看,他心事挺重的,可能跟木琴嫂子和茂响哥的事有关,咱可不能趁热添乱呀。 说着说着,俩人的话題又转到了这几天被村人传沸了锅的茂响一事上。 桃子说,你们村里的事就是怪呢?杏仔一个半大小伙子,不跟着自己亲爹过日子,偏要跟着爷娘贴皮贴骨地过日月,哪有自己的亲爹不去顾,偏要去顾差着一大截子的爷娘的理儿呀,这不是胳膊肘朝外拐,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么,木琴下绊子整治自己的亲爹,他还有心思学开车学技术,真有意思吔,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5) 洋行瞪她道,不知道的事,就少插嘴,你哪懂得其中的事故原委哦,杏仔能有今天,还不都是茂生哥和木琴嫂子一手拉扯起來的,茂响叔都沒讲啥儿,还轮到别人在旁嚼舌根子么,我可告诉你哦,这样的话,不准再在外面胡说八道的,要是惹出了麻缠事,我可不依你。 桃子见风使舵地回道,好,好,现今儿,我就这样说,茂生哥和木琴嫂子拿杏仔就跟亲生的一般,咋会有事呢?肯定是你想多了,考虑这儿顾虑那儿的,简单的问題都复杂化了。 洋行不理她嘻皮笑脸的言谈,而是担忧地道,恐怕不这么简单呢?杏仔渐渐大了,想的事也多了,要我看,杏仔好像要跟茂生一家闹生分了,谁知道呢? 桃子旋即取笑道,看看吧!刚刚不让我说这样的话,反倒是自己讲开了,这实情话,只能是你说得,我偏就说不得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就是你村里人的规矩吧!整一个大男子主义盛行的村子,个个儿都会摆出这么一副虚张声势的架势來,可笑。 说罢,桃子撇下正想事的洋行,抱着晨晨转身回了屋子,进到屋里,又递出一句话來,早点儿收拾收拾,赶紧上床睡吧!明天赶早儿还得出车呢? 洋行“哦、哦”了两声,依旧不声不响地蹲在院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 茂响与木琴闹翻后,杏仔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许多天后的村北路口上,那个时候,正是杏果下尽麦苗正黄的时节。 原本丰满妖娆的杏林,枝头膛内尽皆空虚,不见了累累的晶亮硕果,仅剩了一树树残枝败叶,一如刚刚被蹂躏过了的女人,敞胸露怀,衣衫不整,肌肤干瘪,就那么凄楚而又羞怯地伫立在日渐炎热的空气里,遭受着四野生灵投射过來的白眼刺痛,还要经受着头顶上明晃晃的骄阳暴晒,更像是一尊尊母性的雕像,刚刚使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分娩出了怀胎弥久的婴儿,正在以一种震撼人心的英姿和感化万物的献祭,把自己托身挺立在这个奉献的时节里,无须索取,无须感恩,以博大的胸襟容纳着山川万物,以沉重的爱意呵护着茁壮奋发的世间生灵,或许,这一树树的静默身姿,就是一只只枯瘦的手掌,以一种僵硬而固执的姿态,执拗地指向一个远方,那里有着怎样的美景妙处,无人能知,或许,这就是一面面旗帜,热浪漫卷,风标不倒,只为了当初的一个承诺,一句表白,一段记忆,便锲而不舍地坚守着,品咂着,期待着,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沉默的杏林四周,却涌荡着无边地喧嚣和燥热,这是麦田里旋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滔滔洪流,是熟透了的麦穗在狂歌劲舞时发出了激情四射的流彩和宏韵。 山坳里纵横交错着崎岖蜿蜒的岭脉与溪流,在六月的阳光熏蒸下,在六月的山风引带下,在六月的季节催促下,全都身不由己地开始了一场盛大的集会舞蹈,静如入定,动如脱兔;静者沉稳,稳如磐石入水,任尔洪波激荡,兀自一静以制万动;动者迅疾,疾如电光石火,任凭静默挟制了万条基脉,依然一动而扰众生心境,就是在这样深沉与浮躁竞相对垒相扰的制衡中,斑斓的色块充填了其中的缺憾与衔接,黄者似锦,平铺在一块块渐已熟透了的麦田上;黑者似墨,泛着湿润清新的泥土气息;绿者似荫,遍布在崇山峻岭河叉沟渠上;亮者似镜,映照在似隐似现的条条溪涧河床上,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6) 放眼望去,最使人痴迷沉醉的,依然是那些卷起了层层金浪的麦地。 在山坡,在岭头,在沟畔,在平川,那些茂密树木搂抱着的,那些黝黑土壤托举着的,那些银亮溪涧环绕着的,都是一片片似断若连的成熟麦田,不堪重负的麦秸拼命挑起的,是一串串臃肿肥胖的金黄麦穗,连同锐气四射的尖利麦芒,走进它,能够听到麦地里隐隐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想进入细听,必会有四处涌动的热浪扑面而來,烫热了肌肤,迷住了眼睛,闭塞了呼吸,畅通了汗腺。 这个时候,就渴望着有一阵山风从天而降,驱散燥热,换來一身爽快两袖清凉,果然,就有山风从远处的山峦密林间漫起,一股又一股地滑过浓荫,穿过枝头,掠过麦田,驱赶着藏匿于麦子里的燥热,然后,又招招摇摇,畅然离去,于是,似锦的田地里顿时卷起波澜起伏的层层麦浪,有时,若清波粼粼,荡起涟漪,沿着同一方向轻轻地漫漶开去,就如一只只柔柔的无形指尖,小心地梳理着待嫁闺女细密的发丝,柔情似水,爱意融融,有时,又如惊涛骇浪,远远地呼啸而來,携着“嗖嗖”地雄威,掀起冲天的金波,翻滚着,涌荡着,扑面而至,舞弄片刻,又便张扬恣意而去。 附近的麦田里,早有人影晃动,人声雀起,人语可闻,舞动的镰刃划过蒸笼般的麦穗上空,割掉了几片闪亮的阳光,瞬间便熄灭了残余的光亮,在那片闪起又熄灭了的光亮背后,躺倒了一大片厚厚的麦子,连同一捆捆粗大沉重的麦个子。 茂生家的麦田比较分散,既有山坡上的,也有南河川里的,但在坡岭上的居多,这都是缘于当初抓阄分配责任田时,木琴正与当时的支书酸杏闹分裂争权柄导致的结果,酸杏、茂林和振富等人家的田地多是好田肥田,而木琴家的田地多是薄田贫田。 分田到户后,木琴一直忙于杏林管理、拓宽大路、创办厂子,便沒有顾及重新抽地调整,自家便一直耕种着这些二、三等级的田地,至于村内添丁娶亲多出來的人口,都是从预先留出的机动地或丧亡人口占地中抽调出來的。 凤儿接手村务管理后,曾多次提出,要重新调配田地,这样做,既符合大多数村人的切身利益,也符合土地合理使用的现实状况,刚刚从创办厂子的焦苦辛劳中堪堪喘过一口气的木琴,终于同意了,准备在秋后收拾完庄稼,再重新进行抽地调配,划分责任田。 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让那些因当年运气不好未抓到好田而至今仍耿耿于怀的人们欣喜不已,特别是茂生等人,终日期盼着赶快熬到秋后,好大显身手,重新为自己抓块肥田,而且,不少村人已经不再使劲儿往自家田地里运送土肥了,只待重新调地后,再卯足了劲儿地往新地里施肥,木琴曾笑话茂生小心眼儿,说,你留着那么多肥料不用,不是要毁了今年的收成么,茂生不置可否地回道,我有数儿呢?不用你担惊,管好自己的事就行。 其实,在管理庄稼方面,木琴的确不在行,对此,茂生当然心中有数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7) 这几年,他已把所有力气均使到了自家责任田里。虽然田地的根基和土壤条件差些,远远比不上那些肥田的收成,但也为地里积攒了丰厚的肥料,即使今年不用追肥,年底的收成也不会因此减少多少的,若是重新调整了责任田,再把自家积攒起來的上好土肥一股脑儿地追上去,明年肯定还会有个好收成,相比之下,今年的那点儿损失,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拨打的小算盘,基本上代表了绝大多数村人日夜不歇噼啪作响的众多小算盘拨打出的结果,于是,今年全村麦子的长势和收益,就要比往年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而且,不仅是麦子,就是那些秋季作物的长势和收成,恐怕也不会好于上年,能够持平,就算不错了。 因是到了麦收大忙季节,抢麦如救火,木琴便让加工厂暂时停工几日,让村人腾出所有人手和精力,全力以赴地抢收熟透了的小麦。 木琴在厂子里的职责和权威刚刚离身,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被茂生收编进家庭劳作方队里,由他全权指挥调配,不遗余力地收割他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个时候,木琴便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身架也自行降到了与杏仔一般高的地位上,甚至连京儿和叶儿都不如,因为木琴动嘴皮子指挥调控行,一旦到了真枪实弹身体力行的时候,便突显出她的先天孱弱和拙笨來,只能跟杏仔在一个档次上。 茂生就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带着全家几口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村西北角上那块山坡地里,因是山坡地,麦子便成熟得早,起码比南河川里的那些肥地早熟七、八天,茂生便率先从这块麦地里试镰,不少人家也是先从山坡地动手,逐次向平川地挪移。 早在前几天,茂生就叫人给叶儿捎信,让她请假赶回家來抢收麦子,叶儿回來的头天晚上,一吃过了晚饭,便被京儿又是使眼色又是暗地里搞小动作,早早地调回了西院子,木琴也是累了,便早早地上了床,杏仔出去瞎跑了一会儿,也赶回來上床睡下了,只有茂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哧啦哧啦”地磨了半晚上的镰刀,他还时不时地撕扯下自己的头发丝儿,逐个试试镰刀锋利的程度,今天一到了地里,他便把昨晚磨得锋利光亮的镰刀递给每个人,又划分好了地畔,让他们一个个偷懒不得。 此时,山坡地里就有不少人家在忙活着收割小麦,随着山风涌起的一阵阵麦浪涌荡之后,便有了大片倒伏的麦子和裸露出的一块块土地,东面的仙人庙依然稳稳地雄踞在北山下的高岗上,黄墙灰瓦,清净而寂然,时不时地,随着山风的涌起与滑落,就有悬挂在檐角上的风铃声远远传來,清脆悦耳,像一曲隐然若现的背景乐曲。 茂生家的麦田,正处于山坡上那条白色石条线上。 这条石线宽处有几十米,窄处只有几米宽,从村口祖林上方开始,沿西山根慢慢向北延伸,若隐若现地缠绕了一圈后,又漫到北山西侧,向北山东侧轻轻地一甩,便在仙人庙后失去了它的踪迹,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8) 石条线上的这种石头,明显不同于其他石块,呈现出白森森的色泽,圆润而晶莹,细密又酥脆,两石相击,能够磕碰出串串花火來,但是,这种石头派不上多大用场,起不得石条,雕不得纹样,盖不得房,垒不得墙,錾不得磨,只能是废石一块,凡是石线之上的坡地,很难长出粗大的树木來,就连地表上的野草也不见茂盛,更别提处于其上的庄稼了,村里一直把石线上的坡地划归在五级地上,是村里最次等的山坡地。 有不少崽子经常來到这里,专意寻那些圆润晶莹的石子,捧回家放到水里,查看石子的色泽,自谓寻到了玉石,大人们大多嫌这种无用的石子碍手碍脚,便喝令弄出家门,崽子们虽是不舍,但碍于大人们连吵带骂地威胁恐吓,不得不把千辛万苦寻到的所谓玉石扔出院落,一旦又碰见好看的石子,便不由自主地再捧回家门,直到大人们又一次连喝带骂,再无奈地扔了出去。 这块田地,也算是茂生家所有责任田中最差的一块了,几年來,不管茂生使出多大力气,追施多好的土肥,仍是年年刚刚能够收回粮食种子,有不少人家干脆放弃了耕种,任其荒芜废掉,茂生却是视田如命,怎么也舍不得,他还自我安慰道,收成的米粮,怎么也比下的种子多,弃了,可惜了不是。 茂生自恃料理农活的好手,便给自己多分了些陇畔,还与木琴紧邻,他的意思极为明显,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好出手帮木琴一把,不至于让木琴落下得太远,终是揽下的活计太多,茂生和木琴便被京儿仨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俩人边割麦边拉扯,都有份好心情,很是融洽的样子。 杏仔当然比不过京儿的手脚快,就连叶儿也比不过,叶儿有京儿时时搭手相帮,自然不会落后,俩人便一直充当了先锋,远远地赶在了前面,这样,杏仔便介于京儿们和茂生们之间,两边的说话声隐隐可闻,不知何时,背后就传來了争辩声,是原本和和乐乐的茂生和木琴俩人。 茂生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來,语气也渐显急促,他道,不管咋讲,好歹他是杏仔的亲爹,也是咱自家人,咋就一点儿情面也不给留呐,弄得他见天儿灰头土脸的,连人事场也上不去哩。 木琴不让道,这能怪我么,你沒听村人都在背地里咋样讲说这事嘛,不这样处理清楚,往后得有多少人要跟着他学,这厂子还能办下去么,再说,给他调了岗位,就得脚踏实地地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怎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连鬼影子也不见了,你以为厂子是咱自家的么,想干就干,一个不如意,就由着自己性子來,连班都不上了,我要把他除名,既是对村人负责,也是对南京总厂负责呢?怎能怪我无情无义呀。 杏仔心里“咯噔”了几下,知道俩人正在讲说爹茂响的事,他已经有些日子沒有见到爹了。虽然知道茂响到底被扣了年终奖金,又被调整进了车间,但并不知道他一直沒去上班,更想不到的是,木琴要把他除名,从此被彻底地赶出这个红火的厂子,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9) 杏仔已无心抢割麦子,他有意慢下來,一心想听清楚俩人的争吵,关注着爹茂响最终的命运。 茂生不服道,你也知晓的,他不到了走投无路的时辰,也不会巴巴地找我來说情,再说哩,他要不是我亲弟,差了一层皮儿,我也不会打扰你的事呢?这不是沒办法嘛,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叫外人看着自家里闹生分窝里斗,让笑掉了大牙不讲,咱的脸面上也搁不住呀。 木琴堵他道,到底是厂子的发展重要,还是咱小家的利益重要,你要分清楚哦,不懂的话,就别在这儿装凶装大的,只要能把厂子运转好了,这脸面能值几个钱吔。 茂生好像真的生气了,他撂下一句话,想咋样,你掂量着办,别把自家人都得罪净了,只剩了孤家寡人就好哦,说罢,茂生不再帮衬她那份活计,而是自顾自地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唰唰唰”地割下一片片麦子,赌气地向前尽力赶去,很快,他就把木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经过杏仔身边时,捎带着又把杏仔份内的几垄麦子收归在自己名下,等于无声地援助了尚在心神不定的杏仔。 杏仔心里泛出了些许凉气來,与身边燥热的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极力装出啥事不知的模样,弓腰弯背,把脸深深埋进麦田里,一个劲儿地忙活着手中的活计,尖刺的麦芒肆意地滑扫着他的脸庞手臂,稚嫩的肌肤上便留下了一片红润润的印迹,他似乎感觉不到麦芒刷刺皮肤而引起的痒痛,头脑里一片混乱,不知自己是在替谁分神,他也能明白木琴的难处,也十分清楚茂响将面临的下场,但是,自己要是替木琴着想,就等于彻底遗弃了亲爹茂响,并为他的将來出路担忧,要是替茂响报不平,就等于彻底背叛了视自己为己出的木琴,心下很是不忍。 正是在这样心神不定精力难以集中的当口儿,右手的镰刀顺着麦秸飞快地划向握麦的左手,一阵凉意滑过手臂,隐隐的疼痛感立时传遍全身,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镰刀也随之跌落在地上,他的左手虎口上已然血肉模糊,有殷红的血涌出來,顺着手掌滴落到干燥的地上。 刚刚赶过去的茂生扭头惊道,咋哩,杏仔,割到手了么。 杏仔强忍住疼痛和惊惧,颤声回道,沒事呀,割破了一小点儿皮,不碍事呢? 茂生还是不放心地走过來,见杏仔的手掌上不停地向外冒着血,他吓得扔下了手中的镰刀,跑过去捏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间却找不到绑扎伤口的布绳,这时,木琴也看到了杏仔的样子,她赶紧招呼远处的叶儿,问有沒有手帕啥儿的,几个人都奔过來,叶儿就把兜里的手帕掏出來,递给茂生,茂生赶紧把伤口紧紧地扎住了,连说道,得赶紧找国庆去,木琴扯着杏仔的胳膊就要往村子里走,却被杏仔努力挣脱掉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10) 杏仔眼眶里虽是闪动着滚动欲滴的泪花,却还是尽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他道,沒事吔,就是破了一小点儿皮,我自己去就行哦,说罢,他又怕叫人看见自己要流泪,就一个急转身,慌慌张张地朝村里走去。 木琴见不过是割破了一道小口子,这种创伤在村内劳作时是常有的事,便沒有十分上紧。 茂生还是不大放心地在背后一连声喊道,咋样,你一个人行不。 杏仔尽量轻松地高声回道,沒事,沒事哦,我去找国庆叔包一下,一小会儿也就回哩。 其实,杏仔的伤口真的不大,也并不严重,他所以紧张,仅是因为见到虎口上冒出了鲜红的血滴而害怕,他急匆匆地跑回村子,直奔了村卫生所,卫生所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把陈旧的大铁锁,想是国庆也忙于收割自家的麦子去了,此时,因了伤口被手帕扎得紧,又被自己死死地捏住了,便自行止住了血,不再往外滴淌。 杏仔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下來,他正准备往地里赶,在路过商店门口时,恰被柱儿媳妇秀芳看到了,秀芳问是咋的了,杏仔已经彻底放松下來,轻松地回道,叫镰割破了点儿皮,这就好了呢?秀芳不由分说地把杏仔拽到屋里,取出消炎粉敷在伤口上,又找出一块白纱布缠上,她还嘱咐道,千万别沾了水,要不就会发炎的,杏仔笑笑,赶紧朝北山坡的麦地奔去。 刚走到村北路口上,就迎头碰见茂响推着一车麦子颤悠悠地走來,他正要把割下的麦子送到村北坡上的自家场院里。 自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來,原先那种大包干大锅饭的形制被彻底打破,不仅田地分包给了农户,就连用于收割农作物的场院也完全改变了原有模样,各家各户不再使用统一的集体场院,而是把集体场院全部翻耕成了田地,留作了村里的机动地,各家为了尽可能地扩大自家田地里的收益,就不敢占用一丁点儿耕地,他们纷纷发动自家劳力,亲自动手,在村东和村北那些不能生长任何庄稼的荒芜山坡上,重新开垦出一块块的平地來,在上面覆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头儿土,再用碾子一遍遍地碾轧,直到被碾轧出黄泥浆子,像一块块平滑的镜面般才罢手,这些个小场院,便是各家各户年年用于夏秋作物的晾、晒、碾、打之场所,因而,村子的北头和东头那些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坡埂上,就杂乱无序地遍布着随地势而异的大大小小场院,平日里,一些场院里总是堆垛着一些麦秸豆梗之类的燃草,留作一年四季里生火做饭的燃料用。 茂响家的场院就在村北路口边上,离通往村北的小路只有几十米远,场院里已经堆着一些刚刚割下來的新麦,正在炎热的阳光下暴晒着。 见到茂响过來,杏仔自动闪到路旁,对他叫了声,爹,忙呐。 茂响见杏仔手上缠着纱布,吓了一跳,他立马放下车子,上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咋哩,割着手了么,重不重呀。 杏仔毫不在乎地回道,沒啥吔,就割破了点儿皮,也就好哩, 第九章 一地杏黄(五)(11) 茂响心疼地摸着他的虎口,又是问疼吧!又是担心掴着骨头沒有,这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舔犊呵护之情,让杏仔心里热乎乎的,这个时候,他的眼前老是闪现着木琴和茂生等人的嘴脸,似乎他们对自己的关切,远远抵不上亲爹茂响來得浓烈,有了这么个感受,杏仔便觉老大的不是滋味儿,既怅怅然,又欣欣然,心里涌起一股似喜欲悲的冲动來,他不再作声,一任茂响细心地询问察看,心里既舒坦,又惬意。 茂响还问道,就你一个人回的么,别人沒來陪呀。 杏仔回道,要來的,我沒叫來,就一点儿小伤,包一下也就好了呢? 茂响随口道,哥嫂咋这样粗心呢?不管大小,到底是个伤口哦,也太不当一回事了吧!又道,我前天从山里端了个鸟窝,里面有几个雀蛋,像是正孵着的,就给你捡了回來,让家里抱窝的老母鸡正孵着,你跟去瞧瞧好吧!说着,他热热地盯看着杏仔脸庞,眼睛里闪出了乞求与盼望的眼神來。 此时,杏仔也有了希望继续与爹呆下去的欲望,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就是这含含蓄蓄地颔首点头,让茂响欣喜不尽,他把车子放在路旁,扯着杏仔向家中奔去,轻快的步子若崽子一般飘然欲飞。 进到院子里,茂响像安顿贵客般地把杏仔让进了堂屋里,都不知怎样招待他好了,他又是寻壶倒水,又是找果摸糖,忙乱得都不知先从哪儿下手了,杏仔安静地坐在杌子上,任凭他忙里忙外地招待自己,心里也是喜滋滋儿的。 直到茂响把能够寻出的好吃东西一股脑儿地摆满了八仙桌子,杏仔才问道,雀蛋呢? 茂响赶忙把杏仔引进锅屋的土炕里角,那儿放着一只盛满了陈年麦糠的筐子,上面趴着一只昂头警惕的老母鸡,茂响伸手把母鸡抱了出來,手臂上被护窝的母鸡狠狠地啄了几口,皮肤上立时现出了几个红润的点子,茂响毫不在意地指给杏仔看一堆温热的鸡蛋里,埋藏着的几只雀蛋,说再有五、六天的时间,山雀也就出壳了,杏仔兴致勃勃地贪看了半晌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说,快让母鸡上去吧!别凉了窝儿晾了蛋。 回到堂屋,茂响一个劲儿地劝让杏仔吃这儿吃那儿,生怕冷落了他。 杏仔忽就想起刚才麦地里茂生与木琴的争吵,他问道,爹,你不去厂子干活了呀。 茂响叹道,你大娘把我挤兑得这么可怜巴巴的,爹还咋能再去管事带工呀。 杏仔像个大人一般,对茂响认真地说道,你得去呀,原先是咱做得不对头,知错改了也就行哩,你要是不去干,叫厂子给开除了,不是越糟了么,今后,可咋过日子呀。 茂响狐疑地问道,咋哩,你听到厂子要开除我么,为啥儿吔。 杏仔不置可否地回道,不管是不是真要开除,你老也不去上班,时间长了,厂子还能平白无故地给咱养老么,迟早要这样做呢? 茂响半晌儿沒言语,他既为杏仔说出的这一大通儿大人话而深感意外,也为听到这么个坏消息而感到震惊,杏仔虽是沒有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与假,他毕竟见天儿围着木琴过生活,就算木琴的口风再紧,也能无意中透露出许多内幕情况的,前些日子,他也曾找到过哥茂生,让他替自己在木琴跟前多讲讲情,兴许还能躲过木琴的处罚,让她收回换岗的决定,当时,茂生在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后,还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从沒叫你嫂在外事场上为难过,这回,就豁上脸皮不要哩,一定讲软乎了她,帮你度过这道难坎呀,但是,好几天都过去了,依然不见茂生的回话,就此看來,不仅免罚的事黄了,恐怕连吃饭的差事也要保不住了。 杏仔见茂响不说话,蠕动了几下嘴唇,又劝了几句,他说,你快点儿认个错吧!找大娘好好讲讲,兴许还能保住工作,要是再不认错,真让厂子给开除了,事体可就大哩,咱还得靠厂子挣钱吃饭呀。 本來茂响肚子里已经憋起了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地暗恨木琴要往死里踹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但不能当着杏仔的面爆发出來,还要死撑着维护这两年來自己在杏仔心目中树立起的好形象,他勉强笑着对杏仔道,别担心爹,我肚里有数呢?爹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啥难事沒经见过,就这么点儿小事,沒啥儿哦,也就算是小菜一碟吧! 听到茂响这样说,又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杏仔终于放下心來,他不再耽搁时间,起身就走,说,我得赶紧去割麦了呀,你家的麦要是割不完,也甭急,待我一有了空闲儿,就赶來帮你。 听到杏仔的话,茂响心里一阵翻腾,眼眶里湿润润的,有泪花在眼眸间闪闪欲动,他望着杏仔的背影,语音略颤地喊道,割麦时悠着点儿劲,可不敢使狠了呢?也小心着伤手,万不敢叫凉水浸了呀。 说着,终是有几大滴泪珠子滚出了眼眶,缓缓滚过粗黑的面颊,滴落在汗津津的衣襟上,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1) 这个夏天,天气异常地炎热,少雨水,多旱情。 整整一个雨季,大大小小的一共加起來,也只有几场雨,且下得都不是很大,林木茂盛的山里尚且如此,山外的雨水更是少得可怜,大片大片的庄稼整日暴晒在烈日里,暴露在晴空下,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了无生气,地里干燥得很,干硬的地面上龟裂出一圈套着一圈的裂纹,就连大小的沟渠里也是焦躁一片,只有东一墩西一撮的野草,苦熬在上晒下蒸的高温里,奄奄殆毙。 镇领导把发动群众抢水抗旱当作了全镇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全民动员,老少上阵,展开了一场抗旱救灾的全民战争,所有的工作基本暂停,全部为抗旱让路,所有机关干部全部被赶到了各个村庄,不分白天黑夜地组织村民抗旱,还有不少学校为此放了假,让学生崽子们回家抗旱救灾去了,于是,大多数村庄里,基本上已是十户九空,村外的田地里,却是人声鼎沸,白天人影憧憧,夜里则灯火通明。 据说,镇西南角上那座水库里的水,已被抽水机抽得差点儿就见了底,远近大小的沟塘河渠里早已经滴水不存了,只剩有青泥朝天,又被毒辣辣的太阳烤晒得变成了硬硬的瓦块一般模样,还有的村庄,人畜吃水都成了问題,水井里的水,已被惶惶不安的人们不计后果地一气儿抽干,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再也泉不上水來。 个别村子之间,村子里个别户之间,为了争抢水源,竟然大多出手,闹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來,镇驻地北山一村和二村的人平日里欺行霸市地强横惯了,就合起伙來欺负水库周边的村庄,想独霸了那点儿有限的水源,周边村庄里急红了眼的村人为了粮食和活命,豁出了老命地跟平日里狐假虎威的镇上人群体争斗,老实的庄稼人一旦上了劲儿,较了真儿,其势态的严重程度便大得吓人,不仅男女老少上了阵,家家户户的锄头锨镐土炮菜刀也跟着上了阵,伤了人,流了血,还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官司,好在镇派出所的人及时赶到,又是朝天鸣枪,又是四处逮人,总算勉强把局面控制住了。 从此,镇派出所里的几个毛人见天儿就到水源严重紧缺的地方转悠巡察,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若是因挣水闹将起來,你公安的人又能怎样处置,只得把人逮到派出所里,关上一天半宿的,再黑唬着驴脸教训上一通儿,随后就得放人,一來,这种因抢水而发生的争强斗狠,是很难查证出青红皂白你对我错的,谁也不是闲着沒事故意违法寻事闹事的;二來,你派出所也是吃人粮食办人事的地方,怎会忍心把人扣住不放,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庄稼旱死家里的人渴死吗?当然不能这样做,公安就是要维护社会治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那么,此时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都受到了严重威胁,怎么办,赶紧放人呗,就让他们为了争抢那点儿比花生油还要金贵的水,继续争强斗狠,随后,再逮人,再教训,再放人,如此这般,循环反复,连轴转个不停,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2) 人们到了这种地步,便彻底地惶恐起來,不知这个日子怎样才能苦熬下去,直到此时,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们才猛然惊醒,是不是世人作下了啥样伤天害理的事体,老天爷才降下了这场灾难,以示惩罚呢?一旦有了这么个想法,暗藏于内心里的妄想,便蠢蠢欲动起來,他们不再顾忌别人说三道四了,立即行动起來,买上烧纸,带上香烛,径直奔到早已废弃成了荒岭平地的土地庙旧址前,又是烧香上供,又是磕头作揖,念念叨叨,喃喃自语,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天下苍生的疾苦,快点儿降下雨來吧! 据说,一位牙齿脱落步履蹒跚憔悴不堪的北山一村老太太,狠狠心把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供到土地庙旧址前,她点香烧纸磕头跪拜了整整一天,嘴里念叨不止,最后,连累带急,竟然精神恍惚起來,就跟着了魔儿似的,直到家人硬把她从地上拖了起來,背回家去,一路上,老太太还在蠕动着泛满白沫儿的嘴丫子,机械地轻微念叨着,老天爷哦,快点儿下雨吧!世上还是好人多哟,像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才有几个吔。 这种公然反对国家大政方针败坏政府工作人员形象的话语,人们当然不敢四处乱讲,但是,人在焦急到近乎绝望了的时刻,不管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來,也都认真对待不得的。 镇上的胡书记和杨贤德们哪会顾上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见天儿被寻找水源的事弄得焦头烂额魂不附体,对人们怎样大搞封建迷信求神问鬼的事体,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不知晓,沒看见,任由人们胡闹去,这种默许的态度,愈发纵容了人们供神拜鬼的举动,于是,各地祭天求雨的现象愈演愈烈,大有蔚然成风之势。 这个时候,那些走投无路的村人百姓又猛然想起,那座深处大山腹地的仙人庙,以及那位能够前知三百年后晓五百载的神婆金莲來,这个念头一旦生发出來,就似星火燎原一般,求神灵拜神庙的心念和举动便一发不可收拾,通往杏花村的那条康庄大道上,就日甚一日地蜂拥疾走着拜神求雨的人群。 杏花村再次以其惊世非凡的身架和地位,重新雄起在山外百姓们的心中,就如一只能够解脱旱魃救民于水火的巨手,在缓缓地挥动着,召唤着那些因土地干渴而引起心田干渴的人们。 仙人庙自去年落成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喧嚷嘈杂,也就慢慢归于沉寂了。 沉寂下來的原因,无外乎人们还沒有什么头疼脚疾之类非要求神拜仙不可的事体,山外人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更甚于山里人,于是,除了个别因难以解开的心病或是特别虔诚向神的人,间或长途跋涉地跑到村西金莲家中释疑解惑外,还沒有多少人轻易去叩开紧闭着的神庙门,烧香捐供,振书也便无奈地把庙门的钥匙紧紧栓绑在自己的裤腰绳上,整日随着“哗啦哗啦”的钥匙相互碰撞的声响,灰心丧气地來回徘徊于庙子和自家院落之间,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3) 时不时地,他便无端地生出些许悔意來,不知道自己当初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奠下的这座基业,到底有沒有其实用价值和存在的必要,虽是心下存疑,但他还是尽心尽意地照管着仙人庙,早晚不间歇地把仙人庙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大半年來,他收拾庙子的想法,已不是出于对神灵本身的敬意和崇拜,而是出于对自己辛辛苦苦一手创办起來的劳动成果的珍惜和爱护。 谁成想,就在他对此不报任何企图和非分之想而在内心渐趋淡漠了的时段,通往山外的大路上竟然又一次搅起了冲天烟尘,混杂着虔诚朝拜的人群,吐纳着振奋人心的叩问声音,他先前还在纳闷呐,心里嘀咕道,都大半年的时间了,很少有人到他家里,求他去开庙门,这些日子,咋就像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地有成群结队的山外人拥到他家门前,搁下或多或少的土特产后,又随了他裤腰绳上钥匙的“哗啦哗啦”声响,齐齐拥进庙子里,全都无一例外扛腚撅尾巴地烧香供神,直到细听他们的祷告文辞后,振书方才明白,奄奄一息的神庙好容易熬过了这段了无生气的日子,终于迎來了大施神力大展神威的红火景象。 振书之所以此时才明白,是因为杏花村虽也是多旱缺雨,但终因山内林木丛生植被茂盛的缘故,湿气大而水源多,庄稼还勉强能应付得了这场旱灾,不见得就到了死苗绝收的地步,村人关心的依旧是加工厂的效益如何,工资待遇能否再上一个台阶等等。 杏花村人的幸运,全赖了老祖宗几百年前慧眼选定又一手创建起的这片基业,帮助后世子孙躲避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灾**,村人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却不知早就有人盯看上了它,这些人,就是镇大院里的杨贤德们。 杨贤德们被突如其來的几十年不遇的旱灾弄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他们不得不像救火队指挥员一样,终日为了寻找水源而四处奔波打探,绞尽脑汁地设计着一个又一个的救火方案,既为扑灭干裂田地里的燥火,更为扑灭人们心中渐次燃起的冲天心火而费心伤神。 他把机关里凡是能够动弹的人,全部赶到了抗旱第一线上,划分责任区,既要包田包地,更要包户包人,若是谁人负责的片里出了乱子,绝了产,甚或死了人,说不得,就拿谁人撒气,每天晚上,每个人还要赶回镇大院,如进宫上朝一般,逐个汇报辖区内的抗旱情况,或是瞪眼攥拳地被训上一通儿,或是蛮横不讲理地扣工资罚押金,或是停职留用以观后效等等,杨贤德们使尽了手段伎俩,也使足了威风霸气,就是不见个效果,只有负责杏花村的干部清闲无事,悠然自得的样子恨死个人,好像杏花村不是北山镇的村子,不与焦渴待毙的他们共处一片旱天一个屋檐下过日月,成了一方世外桃源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4) 杨贤德脑筋一转悠,立马有了新打算,他借检查抗旱工作为名,亲自闯进杏花村,他让木琴和凤儿带着,村内村外地察看探询,重点是那些沟渠塘坝里存储着的清粼粼亮晶晶的甜水,所到之处,果见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不像是缺肥少水受了委屈的样子。 其实,杨贤德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猫腻來。 山内的山空水不会因了老天不下雨就立时断了线,依然不见干涸地流淌个不停,凤儿似乎预见到今年天气的不正常,便带人把大小渠塘的关键部位堵死,垒砌起了一道道的高堑,将山水储存得满满的,仅凭村内那点田地和人家,当然是吃不完用不了的。 杨贤德心下窃喜,他故意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來,强横地指示道,你村里水源丰厚,就只想着自家,不管不顾了山外的大家,这哪成哦,你们立即把堵死的沟渠全部通开,让水流下去,救济一下山外那些就要渴断了气的村子吧! 木琴吓了一大跳,她惊道,镇长哦,要是把这点儿水放下去了,哪儿还能淌出山外呀,不出几里地,就全都渗进河床里了,谁也捞不着呢? 凤儿也赶紧插言道,就这么点儿水了,谁知道这天要旱到啥时辰,不留着节省用,恐怕俺村也就跟着遭灾哩,你还是行行好,别让俺村也渴断了气呀。 杨贤德怎会听她俩人一唱一和地搪塞自己,他把手一挥道,别在我跟前念苦经,我的苦经比你俩的还苦还长呐,现今儿,都到了啥时辰哩,还不体现出个大局意识,你俩的党性原则都跑到哪去哩,我看,你们杏花村人一个个地都一头扎进了钱眼里了,只顾自己,不管旁人的死活呢?现今儿,山外已经火燎了眉梢,就得先顾了头再讲,那腚要不要的,等旱情平稳了再讲,连头都顾不上了,还用那腚干啥儿吔。 木琴俩人被堵得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但又不死心。 木琴笑道,要不这样吧!这点儿水也帮不上山外的抗旱用场,不过,可以解解山外人吃水的问題,镇上就派车,从村子里拉水出山,只供人吃水,别把人渴断了气就行,不是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嘛,你看咋样。 杨贤德得寸进尺地道,也行,这可是你说的,就按你说的办,镇上也沒有车可派了,你村的洋行不是有辆货车么,就叫他往山外的村庄送甜水,费用就由加工厂负担吧! 凤儿哀叹道,说來说去,还是要俺村拔大头儿哦,不仅把水无偿贡献了,还要把油料费用也无偿贡献了,这亏也吃得太大了吧! 杨贤德努力紧绷着脸面,呵斥凤儿道,咋儿,啥亏让你吃了,现今儿是非常时期,所有水源都得由公家调配,所有费用都得为抗旱服务,所有工作都得为救灾让路呢?我看,你的思想境界就是不如木琴高,老有自我意识在作怪。 木琴暗暗地朝凤儿使眼色,不叫她再计较。 凤儿赶忙闭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争执半句,怕讲多了,又要惹出杨贤德更多上纲上线的话來,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5) 杨贤德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转身对东南山坡上的果脯加工厂瞭望了片刻,对木琴俩人道,我看,山外几个穷村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甭讲抽水抗旱了,就算卖了老婆崽子,也凑不齐买油料的钱了,你们就好人做到底,把你村的那棵摇钱树再使劲儿晃晃,匀出点儿钱來,救济救济那些个懒汉可怜虫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嘛,等旱情一过,我一定给你村隆重地通报表彰一下,年底评先进的时候,不管是啥牌牌,你村一个儿也落不下,至于个人先进么,由着你们挑儿,看中哪个就拿哪个,随你们的便了。 凤儿忍不住插话道,别,厂子里的资金也是紧张得可怜,刚收购了果子,紧巴得连发工资都困难哩,咋能匀得出哦。 杨贤德不容凤儿诉完苦,斩钉截铁地道,就这么办哩,考虑到你村也有困难,也就不再承担多了,只负责那五个穷断了筋的村子就行,今晚儿,叫镇财政所的人把数目匡算出來,明儿,你们就把钱递到镇里,这可是救命的钱哦,耽搁不得的呀。 杨贤德的话,把木琴和凤儿俩人说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强争硬辩了,她俩深怕杨贤德再寻思出个什么新花样儿,來个狮子大开口,咬住杏花村这块肥肉不松嘴巴了。 站在村北那个当年筑就的塘坝上,几人抬眼便瞥见了仙人庙,以及仙人庙前晃动的人影和庙里升起的青烟。 杨贤德随意地问道,咋儿,庙子里的香火挺旺的嘛。 凤儿听杨贤德转换了话題,不再紧缠住无偿救济的事体不放,立马接话道,是哦,也就是近些天的事,山外的人跑到这儿來烧香拜神,祈求下雨呐。 杨贤德自言自语地道,有意思,有意思哦,你们村子是块风水宝地呢?有山有水有能人,连出的神灵也是与众不同呀,好,好,有资源潜力可深挖细找哦。 木琴和凤儿相顾了半晌儿,不明白杨贤德又要打村子的啥主意。 在逡巡了大半晌午后,杨贤德领着随从的几个镇干部又來到了加工厂,可着劲儿地转悠了大半天,现场视察起厂子的工作來,挨到天晌儿歪后,在木琴和凤儿等人的谦让下,他们抬腿坐进了洁净的食堂雅间里。 许是有了份好心情,杨贤德一行几人在木琴的招待下,喝了点儿酒,吃过了午饭,便撇下了哑巴吃黄连的木琴和凤儿等人,偷乐着离开了村子,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到山外抗旱救灾的火线上。 杨贤德的杏花村之行,空手而來,满载而归,既有精神上的安慰,又有物质上的满足,苦只苦了杏花村人,不仅把处心积虑储存起來的甜水拱手让人,还得搭上车辆运费,外带五个穷村子的柴油费用,用凤儿的话讲,咱村是块唐僧肉呢?谁逮住都要啃上一口的,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说这话的时候,屋外仍是晴空烈日,纹风不动,万里无云,洋行已经一日四次地往山外运了十多天的水了,那五个村子的柴油费也已经被花得差不多了,如此大的花费,换來的就是那几个村子用红棉布手工缝制出來的五面拙劣粗糙的锦旗,被高高悬挂在了村办公室的北墙上,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6) 振富也是斜着眼咧着嘴丫子道,这些个村子真是老土得掉渣儿哩,就算送锦旗,也要到镇子上找个好手,弄得漂漂亮亮的嘛,咋就叫村里的拙婆娘瞎舞指,你看这字不像个字,针脚大得能塞进娃崽子的胳膊腿,啥玩意嘛,整一块破抹布呢? 凤儿就笑,说,知足吧!他们村子都穷成那样了,还非要叫人家送块金匾來不成么,要是能买來金匾,人家还稀罕咱村那点儿钱呀,这种人命攸关的时候,杨镇长也是急得沒了法子,才腆着老脸伸手要钱的,就算是互相扶持,共创难关吧!只是这次杨镇长的口张得太大了些,啃下了一口肉还不算完,还要接连啃上两口三口的,我怕他见咱好糊弄,今后要见天儿踅摸咱呢? 凤儿的话,立时引起了话头,村干部们都嘁嘁喳喳地议论起來,整个办公室里一片“嗡嗡”声。 木琴摆手道,别再讲些沒用的了,咱还是开会吧! 木琴们召开的这次村两委扩大会议,主要是针对今年旱灾严重,各地果品产量必定要大幅度下滑,如何应对厂子“吃不饱”的问題,就是个很实际的问題,更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題,容不得一丝儿的懈怠和疏忽,木琴不仅把班子成员召集起來,还把圈外的有关人员统统喊了來,用她的话讲,今天就是要开个诸葛亮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啥好点子好想法,就可着劲儿地讲。 因了这么个会议基调,参加会议的人便逐个发言,他们站在各自岗位的角度上,凭了自己的脑瓜儿和所能掌握的信息,畅所欲言,相互质疑辩论,把个会议开成了一锅沸水,热烈的程度赛过了屋外午后的高温。 振富考虑到,今年因了果品数量的减产,价格必会上涨,尽力压缩内部消耗,节省厂内开支,预留出资金应对市场收购价格的上扬,是要紧的措施,他的提议,得到了公章的支持,他说,大叔讲得对呢?仅咱厂里的小伙房,一年开支就过万元,是个不必要的花费,早应该关闭了呢? 夏至也说,还有用电的问題,虽是有了规章制度框着,就是落实不好,干活的人老是不自觉,做不到人走灯灭,这电费累计起來,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呀。 人民主要对车间内原材料的人为浪费损耗,提出了自己的管理意见。 京儿对村内杏林管理和明年增产问題提出了自己的合理见解,同时,他又提出,不要把杏林管理仅局限在本村内,应该走出大山,主动争取各地方政府茶果部门的支持,加派人员无偿指导山外的果林管理,并与之签订保价回收合同,今后,不管再遇到啥样灾情,都能够保证厂子的果品资源供应,也防止一旦效益不好,就出现砍树毁林的现象发生,这个提议,显示了京儿的非凡胆识和长远眼光,颇得木琴暗自赞赏,心下大感欣慰,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7) 凤儿见茂林蹲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就点名问道,茂林哥,你是掌握山外市场情况的重角儿,咋不讲讲呢? 木琴也在看着他,眼里满是鼓励和信任的神色。 茂林似乎一直沒有从早已过去了的阴影里脱出身來,在别人讲说的时候,他只是“吧嗒”着旱烟袋,静静地听,却不插言,直到凤儿点名道姓了,又看到木琴满脸的期待神色,他才把烟袋锅朝椅子腿上磕了磕,说道,我就说说,不对的地方,算我沒讲哦。 茂林说,他赞同京儿的意见,这是个有眼光的提议,他在山外也跑了一年多,县内外的果品市场基本摸清了,据他观察,这几年,有些地方鼓励村人发展林果生产,大面积地培植果树,却沒有把外销的事情铺垫好,一旦到了市场疲软,果品又丰产下树,大量积攒,却外销不出去,只能搁在家里烂掉,像山北邻县的那个乡镇,发动村人大面积地开发山楂生产,所有沟岭坡地荒山上全都培植了山楂树,前年到了挂果期,山楂多得沒处搁沒处放的,就是外销不出去,基本上是烂在了自家人手里,可惜了不是,村人受了打击,干脆把果树砍了刨了烧火,那才叫一个心疼呀,这样的例子不止一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京儿的意见是可行的,想要咱的厂子长远发展下去,今后也得这么办,也只得这么办了呢? 关于当前的处境,茂林提出,必须把山外市场开发的步子加快,不要仅局限在本地,更应该放眼整个市场,逐步向邻近的苏北地区延伸,抢占外省的资源市场,他分析道,今年的市场资源肯定会受影响的,但也不用过分悲观,有些地方的果品资源还是很丰厚的,枣、梨、山楂、苹果、柿子等等,要啥儿有啥儿,咱不去主动联系,人家也不知到哪儿去卖,只能吃一半扔一半,两下里浪费,所以,今年厂子的形势很严俊,但也是逼着咱大力向外发展的好机会,错失不得。 木琴边听边记,心下已经有了底儿,一个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新厂发展的新思路渐渐在脑子里形成,那就是“十六字”总则,即:精简冗员,开源节流,严格奖惩,辐射发展,与之相配套的各种规定和做法也逐步浮出水面,渐次成形。 木琴按照“十六字”总则,根据各个岗位的职能特点,让每个负责此项工作的人都拿出一份行之有效的整改计划和方案來,以备汇总实施,众人都痛快地答应下來,他们还相互之间议论了大半天各个环节如何衔接的问題,以期在具体实施中更加妥帖,更加切合实际,直到天色灰暗下來,人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次会议,让木琴感到了极大安慰,一种心有底气、身有依托、前有光明、后有助力的轻松劲儿和安适心理,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自厂子开业以來,木琴从未有过的感觉,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8) 她的轻松和安适,不仅是找到了解决厂子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更为重要的是,她从几个年轻崽子身上,看到了今天杏花村业已崛起的一股新生力量,正以一种沉稳强劲地态势,推拉着杏花村向前奔去,虽有些步履蹒跚,却充满着舍我其谁的自信和源源不断的后劲儿,绝不会被任何势力所能阻挠,所能左右的。 当晚吃饭的时候,木琴还就会上讨论的问題,与京儿嘁嘁喳喳地讲说个沒完,直拖延到两顿饭的工夫,才算把这顿晚饭吃完了。 茂生等不及他俩,就自顾自地吃了饭,起身往村东山坡上自家场院里去了,杏仔从心里厌烦木琴俩人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也急火火地吃了饭,尾随着茂生,跑到场院里去看场玩耍。 场院里晾晒着刚刚打下來的新麦,这些泛着湿气的麦子。虽然在傍晚前已经收拢装进了口袋,但还堆放在场里,以备明天一大早再摊开晾晒,夜里,装新麦的口袋全都堆放在场院里,就需要有人睡在场上守护。 前些年,每家场院里的庄稼米粮统统不需要看管,也沒见丢失了一斤半两,人们大多不去场院里夜宿,近两年却不行了,沒人看管的场院里经常发生丢失米粮的事件。虽然都是些几捧麦谷几把花生几筐地瓜干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给村人敲了一记震天响的警钟,村人渐渐感觉到,这世事不再安顺了,人的手脚也不再老实了,人心不古哦,于是,每到夏秋作物收割进场院的那些个日子,家家户户都要派上人,蹲守在场院里,日里打晒,夜里打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和马虎。 这些日子來,茂生就终日蹲守在自家场院里,除了吃饭解手外,一霎儿也不离身,杏仔也喜欢夜里睡在场院里,睡时,总有诸多的景观乐趣让他感到新鲜好奇。 起初,茂生不答应,他嫌露天地里的露水湿气重,娃崽儿的身子骨又娇嫩,怕落下了啥病根儿,但是,杏仔主意已定,坚决要求陪茂生护场,他先是好话细话,再就软缠硬磨,一看实在不行,便彻底地拉下了脸面,撅起了嘴巴,急、恼、怒、恨的种种把戏儿便轮流使将出來,要么故意顶撞茂生,要么无缘无故地使脸子给茂生看,要么摔耙子扔扫帚,要么一整日地不跟茂生讲一句话,其实,茂生早就发觉,杏仔开始变了,变得让他心下烦恼手足无措的,杏仔就像个桀骜不驯的小马驹子,经常朝自己伸伸蹄子撂撂蹶子,一个不如意,便如斗红了脸的小公鸡,上飞下跳,瞪眼攥拳地跟茂生使性子耍脾气,茂生先是谦让他,宽待他,渐渐地,杏仔竟然就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了,不知何故,茂生反倒有些怕他了,自己既暗自伤心烦恼,又怕委屈了他逼狠了他,便愈发怂恿放纵了他的邪性,无奈中,茂生只得答应他的要求,让他整夜跟自己挤睡在场院一角那个用麦秸临时搭建起的小窝棚内,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9) 杏仔所以执意要赖在场院窝棚里睡觉,明面上是帮着茂生看护场院里的庄稼,实则是不愿意见到木琴,他不愿意看她指手画脚的做派,就连她的声音都觉得异常刺耳难听,对杏仔來讲,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也令他心下沉重,矛盾得很,细细想來,木琴待自己不比钟儿差,有些时候,甚至明显袒护着他,惹得钟儿时常在背后委屈抱怨,但是,现今儿的杏仔却越來越疏远了她,越來越看不得木琴平日里的样子,他从心里排斥她,厌烦她,规避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结局,是自己人大心也大了,还是因了爹茂响的缘故,杏仔也说不清楚。 场院里的乐趣体现在诸多方面,引得村里大小崽子们东一群西一伙地四处溜达疯野,各家的场院都不大,形状各异,却是一家紧靠着一家,场头儿挨着场腚儿,坐在自家场院里,可以随意地跟周边的邻家们说笑打趣,就跟坐在村头巷尾聚堆拉呱一般,更有些老人闲着沒事,就拉开了场子说古道今,天南海北道听途说來的奇闻轶事被全锅端上了场院里,就如一桌桌丰盛的大餐,供人品味遐想,有些闲不住的人,如振书之流,还会把家中的二胡单弦儿带來,即兴拉上一段两段的,供看场的人们打发这漫长夜晚。 杏仔來到场院时,四处已经晃动着看场人和前來寻趣找乐人的影子,笑闹之声随处可闻,远处还有一群娃崽子在窜蹦撒野,伴着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刚刚还是模糊混沌的暮色,浓稠地裹在村子上空,仅是一顿饭的工夫,便已澄清,现出幽深透明的光景來,清幽的山中之夜已经降临到偌大山坳里,如同把这山坳里注满了清幽的碧水,四下里流淌着,浸润着,漫漶着,回顾四周,那些散布在坡地上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场院里,就有明明灭灭星星点点的光亮,一如夜空中眨眼闪烁的星光,或是停止不动,或是游移不定,那是看场人点燃起的一杆杆旱烟袋,不见烟雾升飘,唯闻烟叶的清香气味儿。 杏仔仰身躺倒在软和的麦秸上,听着周边村人的闲聊,闻着随风扑鼻而至的烟草味儿,正百无聊懒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先从北山顶上数起,还沒数完北斗星四周的星星,便发觉自己已经数落下了一些,再重新数过來,又有一些微弱的星光从数过的区域里冒了出來,再重数,依然有数不全的,他慢慢琢磨透了,不是自己刚刚数落了,而是有隐身不见的星星总是不停地现出身來,沒法数全了。 杏仔正为自己这一发现欢喜的时候,棒娃如贼影子一般溜过來,踢了踢他的脚,把杏仔吓得一激灵,杏仔一骨碌从麦秸上坐起來,骂道,要死哦,吓我一跳。 棒娃瞥瞥正与邻家茂青闲扯的茂生,见他沒在意,他就悄声说道,走,到我家场里去,冬至也在呐,我又弄了包好烟:“白金鹿”的,还是带嘴儿的呢?我爹在家里还沒出來,咱尝尝去。 杏仔立即站起來,也不跟茂生打招呼,就悄沒声息地随了棒娃,向离此不远处的茂林家场院奔去,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10) 茂林家的场院在村子东北角上,比茂生家的大,却沒有茂生家的平整干净。 场上用油纸覆盖着一堆鼓鼓的麦袋子,边角上还有一小垛尚未打完的麦个子,想是茂林终日山内山外地狂颠,还沒有倒出空儿來收拾这点儿残余,场院西侧不远处,隔着几个麦场,就是茂响家的场院,站在这里,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茂响说话的声音,许是又在跟旁人聊侃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了。 听到茂响的声音,杏仔心里轻微抽搐了几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儿可怜,有点儿气闷,又有点儿愤慨,更多的是担忧,若要他具体讲出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更品不出是啥滋味儿。 冬至已经等急了,见到俩人溜过來,他不满地道,咋这么磨蹭哦,再不抓紧儿些,等叔回來哩,咱就抽不成了呢? 杏仔俩人一先一后坐进了场边厚厚的麦秸里,与冬至拢在一堆,棒娃从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來,从中捏出三支,每人分了一支,又叼在自己嘴唇上一支,冬至麻利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柴,一一点上,棒娃老练地紧吸了几口,香喷喷的烟雾立时在仨人间挥散开來,杏仔和冬至对于此道依然不在行,还沒吸上几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涕泪横流,俩人遭不得这样的罪,却又挡不住这种刺激带來的诱惑,他俩舍不得扔掉香烟,就用手指尖捏着,看烟头上的火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引燃着。 棒娃对杏仔道,你大娘到我家去了呢?瞧着挺高兴的样儿,跟我爹正谈得欢呢?一点儿也看不出俩人以往有仇火的样子,我娘也是,见俩人谈得欢实,就屁颠屁颠地围着转,又是倒茶,又是续水的,整一副贱骨头相儿。 杏仔警觉地问道,都谈些啥儿哦。 棒娃揭他道,沒谈你爹,不用担惊呀,他俩一个劲儿地谈到山外收购果子的事,还要给我爹加派人手,让我爹带着跑市场,沒完沒了的,烦死个人。 杏仔听后,心下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來,但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只要不是讲咕爹茂响,其他的事体,他并不放在心上。 冬至强睁着被烟熏湿了的眼睛,接道,他俩和好了不是更好么,也不用担惊你家被逼着跑山外去谋生活了,这可随了你娘和草儿的心意哩,更是随了你爹的心思了,他们不高兴才怪呢? 棒娃恨恨地回道,随了他们的意,还沒随我的意呢?他又用胳膊搂住杏仔的肩膀,略带亲热地道,要不是看在咱俩好的份儿上,今晚儿,我早就把她赶出家门了,他虽是你大娘,可心硬得就跟块石头似的,不光对俺家人不留情面,对你爹更是下狠手,硬硬地就把他从厂子里给除名了,六亲不认呢?不管你咋想,反正我在心里记恨她一辈子呀。 冬至不解地问道,她都要给你爹提官了,你还记恨她啥儿吔,她要是给我家的人提了官,我就不见得记恨她,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11) 棒娃推了他一把,不屑地回道,谁像你呀,一点儿骨气都沒有,扔根骨头,就当了金棒槌使唤,也不辨个真假虚实的,傻蛋一个呢? 冬至不理睬,又问道,她要给你爹提个啥官吔。 棒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像是收购部经理啥儿的,我看,就是领着一帮子人在山外跑腿的干活儿,沒啥儿吔。 冬至立即道,我看你是替你爹恣的,才讲这样轻松话,得便宜卖乖,还嫌我啥儿吔,杏仔,你说,他是不是哦,说罢,他撞了一下杏仔,就仰身躺倒在了麦秸上。 杏仔问冬至,你口袋里装着啥儿呀,这么硬棒。 棒娃一把扯起冬至,逼问道,快讲,是啥好东西,还不抓紧拿出來叫俺俩瞧瞧。 冬至笑道,也沒啥好东西,就是今晚儿在爷家吃饭时,随手拿了点糖果子,还沒來得及给你俩吃呢?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子,摊开來,在清幽的月光映照下,现出模糊的糖果子模样來。 棒娃老实不客气地一把夺过來,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嘴里咕咕囔囔地数说道,就知道你小子不地道,有了好东西也舍不得给伙计们吃,净想着自个儿吃独食呢? 冬至急道,你别都给吃哩,也给我俩留点儿呀。 棒娃讥讽道,你爷家啥好东西沒有哦,光是來烧香拜神的人送的好东西,你一大家子一年都吃不完呢?还在乎这么点儿糖果子么。 冬至回击道,瞎讲,哪有那么多吔,送的大多是些米粮布料,哪能当得果子吃哦,哪如你吔,见天儿跟你爹在外边吃时兴的水果,撑得拉肚子了,也不给我俩带点儿來尝尝鲜儿。 棒娃委屈道,哪儿吔,我爹死抠门儿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的呢?见天儿就跟防贼似的防着我,不准乱吃乱动的。 冬至讥笑道,怪不得呐,我见你的褂子里襟上缝着个大口袋,就是为偷装果子的呀,你家明着是一心为公,原來也藏着奸呐,统统是损人利己的干活儿。 棒娃的脸红了红,好在月色幽暗,沒有被杏仔和冬至俩人察觉,他回应冬至道,你也别老讲说我,你就好到哪儿去啦!屁儿呢?听说你三叔也要在村里开饭店,还要占你爷家的老屋,赶柱儿挪窝,是不是呀。 杏仔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道,冬至,是真的么,你家要赶柱儿挪窝么。 冬至扭捏了半晌儿,终是出声不得,也算默认了。 棒娃乘胜追击道,你还不知呀,亏你还终日在村子里混呐,都愚到家哩,我在银行饭店里就听说了,还是冬至二叔四喜打卦算定做的主呢?柱儿今儿才知晓,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四处托人讲情,也不知弄得咋样了,冬至,你可要坦白交代哦,到底咋样了呀。 冬至囔囔道,都是大人的事,我咋知晓哦。 正说到这里,茂林已经出现在麦场边上,嘴里含着一杆忽明忽暗的旱烟袋,棒娃赶忙把手中尚还燃着的烟头掐灭,又用脚尖把仨人眼前的烟灰使劲儿地蹭了蹭,抢先问道,爹,你來了呀,俺大娘走了么,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六)(12) 茂林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杏仔和冬至也在帮着看场哦,夜也深哩,都回去睡吧! 仨人便悄沒声地离开了场院,棒娃和冬至回了村子,杏仔则朝自家场院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杏仔莫名其妙地止住了脚步,他踌躇了半晌儿,又踅身绕过茂林家的场院,悄悄地奔茂响家的场院溜去,快要接近这块场院了,他又停住了脚步,探看场上的动静。 茂响还沒有睡觉,他一个人蹲坐在场院一角上的窝棚前,静静地吸着烟,一明一暗的烟火映照着忽明忽暗的脸面,看不出他是啥样的表情,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寂寥和孤独來,此时,四野里翻涌着喧嚣之声,忽远忽近,若隐若现。 杏仔怕叫茂响发现了自己,便不敢停留时间长了,他又悄悄地返回了自家场院里,此时,茂生已然在窝棚里倒头酣睡,粗重的鼾声起伏有序,酣畅淋漓,杏仔有些烦茂生的鼾声,就跟猪的“哼哼”声一般叫人厌烦,便沒有了一丝儿睡意。 他静静地坐在窝棚入口旁边,思想着今晚与棒娃和冬至的对话,就觉得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哦,翻來覆去,反复无常,茂林的转來变去,柱儿店面的去留存亡,四方日子的红火与败落,爹茂响的风光与落寞惆怅,就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先是把大爷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却越來越发觉此地竟又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了,就连茂响家,也不是自己可以存身的长久之地,现如今,哪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他也弄不明白了。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 天上洁净得像被水冲刷过似的,现出蓝盈盈的天幕來,缀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幽蓝中透着惨白,惨白里泛着光亮,唯有那轮圆浑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头顶上,散发着耀眼的芒光,似乎有“咝咝”的微弱声音穿透了深邃的夜色,清晰地钻进了耳鼓,在传递着一种奇怪的音波,一种神秘的信息,一种难以琢磨的心情,皎洁的月华从中天之上静静地挥洒下來,如一片片银霜,洒满了远近幽深的山峦坡岭。 远处的岭峦着一身灰褐色披风,在模糊迷离的视野里蠕动着,张扬着,忽闪着,舞蹈着,发出“唰唰”的隐隐声响來,有了这样的幻觉,山中独有的潮汐之声便扑面翻涌而來,似潮涨潮落,似蚕儿食槡,似雨打木叶,似风过秋山,忽而远去了,如万马疾驰,绝尘而去;忽而近了,若水漫堤岸,翻涌而至。 这个时候,沒有一丝儿风,却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就是站立在风口里,任由这般清澈的月华浸泡着自己,隐形的清风吹拂着自己,忽起忽落的天籁缠裹着自己,不愿脱身,也脱不得身心,一任天籁混响,扯着自己,缠着自己,又身不由己地一头拱进去,深深地陷进去,被无奈地浸泡着,吹拂着,缠裹着。 周边场院上一个个若隐若现的窝棚里,时不时地隐隐传來或是鼾声或是磨牙声或是梦语声,茂响那边一片寂静,夜色清幽似水,在无声地流淌着,杏仔心下猜测道,爹可能睡熟了,却不知正在做着啥样的梦。 身后窝棚里传出一阵窸窸嗦嗦的声响,茂生钻了出來,看到杏仔还呆坐在窝棚前,他惊讶地问道,咋儿,还沒睡么。 杏仔“嗯”了一声,沒再言语。 茂生道,夜深哩,快点睡吧!别让露水打着呀,说罢,就到场边解小手:“哗哗”的尿水声打破了刚才的宁静,显得异常刺耳。 这时,杏仔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和脸上潮湿得很,想是夜里的露水下來了,他赶忙钻进窝棚里,和衣躺下。 茂生重又钻了进來,他给杏仔仔细地盖了盖薄被子,就紧靠着杏仔躺下,说了句,咋不早睡呢? 话音刚落下一霎霎儿,窝棚里重又起了响响的鼾声,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1) 四方开小饭馆的事,在杏花村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按照四喜的推算,四方已过了一年劫运,该是时來运转的时候了,就要有所行动,抓住一切时机,重整锣鼓另开张。 四喜与振书商谈了很长一阵子,细细地分析了山内外的发展大势和村内急剧变化了的新形势,一致认定,四方别无他技,只能重操旧业,干自己的老本行才能握有胜算。 随着村人的余钱渐渐增多,生活水平日渐提高,不少人家经常割肉炒碟下酒,不再如往日那么紧抠算计,特别是些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吆五喝六的,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得叫老年人看不过眼,时常人前背后地喝骂不止,原先喝的自制米酒,现今儿都成了上年纪人的专利了,他们只喝瓶装的白酒,曾被洋行称之为有股竹叶青子味儿,且被老年人斥之为黄尿汤子的啤酒,也渐渐摆上了酒桌,为年轻人接受和喜爱。 今年,仙人庙经过干旱求雨的影响,已经再次崛起于山内外人们的心中,干旱过后,依然有些偶遇难題的善男信女们接连不断地进到山里來,或是求神保佑平安,或是祷告神灵降福避凶求吉祥,求神祷告的事体内容日渐繁杂,人的生老病死等一揽子事情,都列入了议事日程,甚至连光棍儿找不到老婆、两口子生不了娃崽儿、崽子学习不好、儿女不孝道、寻不到挣钱快富的门路等等,尽皆搬进了神庙的殿堂,在香火燃起的那段时辰,虔诚地祷告祈求,外來人员便经常不断地出现在村子街面上,有亲的投亲,沒亲的访友,绝大多数是沒亲沒友的,只能跟村人要口热水,就着冷硬的干粮应付饥渴了的肚皮。 因了这些,四喜和振书便嗅出了其中暗藏着的生财机遇,特别是俩人都曾走过南闯过北,思想观念上要比未出过远门的人來得活络些,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自然要快许多,于是,替四方谋划生财之道的事,便渐渐有了雏形,那就是,在杏花村开起一座小饭馆,生意肯定不会错的,至于在哪个地界开,振书家人早已胸有成竹,当然是柱儿占着的那所老宅了。 振书知晓四方的品性,要让他去撵柱儿挪窝,比杀了他还困难,振书不让他插手,而是自己直接找到柱儿,他把振富一家人忘恩负义的举动数说了好几遍,才提出四方要用老宅的事,言外之意是,告诉柱儿,千万别学银行一家人那么薄情寡义,日后不会有好报应的。 柱儿顿时急出了一身热汗,他又说不得吐不得,只能诺诺应允了,随后,他便猴急地去找酸杏,商量如何应对这突如其來的变故。 酸杏本是个讲话寻理儿行动占彩儿的人,遇到这种事体,他也一时之间沒了好法子,他想让凤儿出面,找振书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让柱儿再继续租用些时日,凤儿苦笑道,宅子是人家的,用与不用,全凭了人家的心意,咱咋好从中阻拦呀,酸杏不好为难凤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柱儿受难,心下虽是替他撒急,却也爱莫能助,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2) 柱儿不再托求别人,他只能从自家的新屋上打主意,新屋的位置不如振书老宅的好,离村中心偏远些,好歹也靠着一条小巷子,出入还算方便,柱儿便把堂屋腾出來,用作店面,自己和已经鼓起了肚皮的秀芳,搬进了锅屋里居住,他还推倒了用乱茬石垒砌起的院墙,将方方正正的院子整理出一块小广场來,算作商店的门面,在进行整理搬迁店面的过程中,怀有身孕的秀芳又闪了身子,差点儿流掉了腹内的胎娃儿,幸亏凤儿发现得及时,叶儿又尽力照应,才在镇医院里保住了胎,总算沒有出事。 店面搬迁之后,因了村里只有柱儿一家商店,生意上还沒有受到啥影响,只是村人买东西,不再如往日那么方便了,柱儿与秀芳又咬紧牙根儿,一改往昔守门候客的做派,只要村人站在前坡后坎上吆喝几声需要的东西,俩人便轮流送货上门,有钱的收钱,沒钱的记账,也还应付得來。 因了柱儿的这一节,四方曾与家人磨蹭了一段日子,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好,有点儿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味道儿,振书一家人当然不会理睬四方的迂执,不管他愿意与否,依旧照计划办理,容不得他作主,因为柱儿两口子为下的人缘好,背地里就有村人说三道四的,嫌振书一家人太强硬霸道了,说归说,到底起不了什么作用,柱儿还是在自家院落里重新开店,四方也还是在老宅里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小饭馆,各干各的,两不相干。 在这段纷乱的日子里,不止一家遭受着烦扰的侵袭,更有一个人失魂落魄彻夜难眠,他就是茂响。 自从厂子里决定对茂响给予降职处分后,木琴原本要等他思想开了,前去上班,再继续扶持他的,但是,等了半个多月时间,茂响依旧不露面,甚至连厂子的大门槛也未踏进半步,木琴只得放弃这种努力,彻底地将他除名,不再启用。 在听到厂子里传出的消息后,茂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一声叹息,更像是如释重负后的喘息,他什么也沒说,就连满月都不说,只是一个人蹲坐在家中,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多年以后,当钟儿找到茂响,提说当年这段往事时,茂响依然闷不作声,谁也弄不清楚,茂响当时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又是如何为自己今后出路做出了这许多惊世骇俗的举动來。 茂响终于有所动作了。 刚刚拐过了年,还沒有出正月,茂响就把满月的生活等事体安顿好了,之后,他也不讲自己的去处和思谋,一个人拎着只人造革的黑提包,踏上了出山的大路,孤零零地去了山外。 村人都不知他要到哪儿去,更不知他要去做啥生意,有好事的人曾拐弯抹角地向满月打探,都沒有得到一个准话,人们都说,满月也变得胸有城府怀揣心计了,茂响一定是寻到了啥样的好生意,才偷偷地一个人开溜,怕叫别人学去了。 其实,村人都冤枉了满月,满月的确不知茂响要到哪去,究竟要出去干些什么?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3) 在整个杏花村中,最早知晓茂响要外出的,只有杏仔一个人,茂响在外出的十多天前,就把自己准备到山外闯荡的事告诉了杏仔。 当时,天气还是异常地寒冷:“呼呼”的山风从北山垭口里灌进來,旋起冲天的积雪碎末,整日肆无忌惮地穿行在村子上空,出门的人们一律不由自主地插紧了袖口,缩紧了脖子,艰难地行走在村内街巷上和村外的野地里。 那个时候,杏仔刚刚跟京儿学会了设套逮山兔的窍门,正是兴趣高涨贼瘾十足的时候,一旦空闲无事,他便把一截钢丝绳上的细钢丝儿一根根地破解下來,捋直了,作成晶亮的活口兔套儿,随后,他就溜出家门,爬山越岭地四处察看野兔行走的路径,一天下來,能设几十个套子。虽然下套儿的数量颇多,但收获甚微,大半个冬天來,仅是逮到过几只瘦小的兔子,用京儿的话讲,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误打误撞碰上的瞎兔子,算不得真本事,京儿的话,并沒有浇灭杏仔心中业已了的贪欲和热望,反而激起了他更大地热情和妄想來,杏仔依旧昼夜不舍地研究着兔套儿的制作方法,惦记着如何设套儿,怎样逮住那些个肥美诱人的野兔子來。 那天,杏仔又到山中下套儿,并察看前几天设套儿的收获,围着北山转悠了大半晌午,竟然收获了一大一小两只撞上來的瞎兔子,这是杏仔自学会套兔子以來,从未有过的丰硕成果,杏仔高兴得都忘了自己姓啥儿了,连窜带蹦地往山下溜,他要让京儿瞧瞧,到底是兔子瞎撞上來的,还是自己的技艺有了突飞猛进地提高。 刚刚跟头把式地跑到山脚下,就碰见了茂响扛着一大捆干柴往村子里走,手里还拖着一捆小的,杏仔赶上去,把茂响手里那捆干柴接了过來,一齐朝村子里走,他还兴高采烈地炫耀着手里的那两只野兔,讲自己怎样察看准了兔道儿,又是怎样巧妙地设套儿,野兔又可能是怎样着了他的道儿,自愿钻进了他的套儿里,说得眉飞色舞,声音沙哑,唾沫星子四溅,像是跟谁吵架一般。 茂响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任凭他可着劲儿地述说,脸上挂满了温和的笑容,这越发刺激起了杏仔炫耀的欲望來,直到邻近村口了,茂响才说,咱歇歇吧!我也有心里话跟你讲呢? 俩人就近在路旁的一个场院窝棚前坐了下來,这里背风,虽有些许的寒风偷袭过來,偶尔卷过來零星的雪末,还是显得暖和了许多。 茂响说,杏仔,跟你说个事,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行哩,甭用跟别人讲。 杏仔有些吃惊,但还是点点头。 茂响告诉杏仔,过几天,等把家里的事体安顿好了,他就准备到山外去溜溜,看有沒有适合自己的伙计干,这次走,可能是仨月两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他也说不准啥时才能回來。 杏仔不解地问道,你非要外出么,不走不行呀,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4) 茂响叹口气,回道,爹能有啥法子,不出去寻个挣钱的门路,老窝屈在家里,怎能养得家糊得口哦,再说,你今年都十八了,也得替你盘算了呢?盖屋娶亲,样样都得用钱呀。 杏仔心里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來,眼角有些湿润了,他道,我的事,不用你焦心,我自己能应付得來呢? 茂响疼爱地拍拍杏仔的肩头,笑道,傻娃儿,我一个当爹的不替你焦心,别人谁还会替你打算哦。 杏仔有心说,有爷娘呢?话到了嘴边,又轻轻地咽了回去,他当然知道,茂响与木琴闹成了现在的僵局,就不能再拿这样的话來刺激他,伤他的心,给他难堪。 茂响说,我走了后,你常去看顾着点儿你满月婶,一个女人家家儿的,家里地里有个啥困难,一定想着替她抢手帮衬着点儿,别委屈了她,说这些的时候,茂响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儿祈求与愧疚的神情。 杏仔立时读懂了茂响眼神中的意思,他痛快地回道,爹,你放心呀,有我呢?沒事的。 茂响放下心來,说,咱回吧!天儿这样冷,别冻感冒了。 临走时,杏仔把那只大而肥的野兔递给茂响,让他捎回去炖兔子肉吃,茂响不接,说,你爷娘家人口多,留着吧!见杏仔不依,茂响拿过那只小的山兔,扛起干柴,艰难地朝自家院落走去。 茂响蹒跚的背影,便深深地印在了杏仔脑海里,久久挥散不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杏仔记住了茂响要求照看满月的话,时常去关照着满月,特别是地里的活计,也时不时地插手帮上一把,把满月感动得不知说些啥儿才好。 杏仔自认为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原來不需要自己考虑的问題,不需要自己做的事体,自己都能够独立地开始考虑,开始尝试着去做了,在考虑和做的同时,他自认为十分满意,比如,在应承了爹的请求后,他便把满月的农忙活计记挂在了心里,时不时地出手相帮,却绝不接受满月的任何感激之举,在满月的感激情面上,杏仔头一次有了以强扶弱而带來的张扬心理和满足感。 每每听着满月真心实意地表露出感恩道份的言语时,杏仔就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了,成人了,能够顶天立地雄起在杏花村里,能够应对任何的艰难困苦,能够把山内外的世界玩转于自己手中,村内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体,全不搁在他眼里,村人中,不管是老的少的,或精明的,或憨直的,也全不放在他心里,他的心渐渐大了,大得无边无沿,大得能够吞得下晴空日月,装得下峰岭河川。 整日里,他的脑袋里转悠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遐思幻想,他可以想象,自己是个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能纵身飞天,能俯身遁地,可以无所不能,可以长生不死,杏花村这么个小山旮旯,绝不是他杏仔的终生存身之地,由棒娃时不时带來的山外那些个新鲜见闻,愈发勾起了他强烈到不能自控地追慕和向往程度,他觉得,只有山外的世界,才是自己任意驰骋逍遥的场所,但是,这种美好的愿望和迷人的想法,总是会被茂生无缘无故地打断或掐灭,正当自己想得昏天黑地,连自己是谁姓什么都忘了的时候,冷不丁儿地就有茂生不合时宜的声音传來,或是上山打柴,或是下地劳作;要么是收拾院落,要么是吃饭睡觉,茂生就如一个不散的阴魂,终日里围着他瞎转悠,一霎儿也脱离不开,逃避不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5) 在此期间,茂响曾回來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 回來的那段日子,他也不到人场面上去,只是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下家里家外的活计,再不分白天黑夜地与满月撕缠浪荡一阵子,卸下长时间积攒下的焦躁和饥渴后,便鞋底抹油溜之乎也,不见了踪影,满月也曾追问过他,到底在外面都干些啥营生,茂响似乎也说不准自己的行业,一忽儿是建筑业,一忽儿是替私人打工,一忽儿又是野外工程,总是变來变去的,难有个准话,有一点可以让满月放下心肠來,证明茂响沒有在外游手好闲,或是不务正业,或是胡作非为,那就是,每次回來,他都要交给满月一把钱,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次次都沒有空过手,于是,满月不再担惊受怕,也不再苦求他回村蹲家了,她还抽空儿告诉杏仔,不用担惊茂响,既是他不愿再在村子里厮混,不愿看村人的眼色受屈,自有他的算计和道理,就叫他外出闯荡去吧!只要能安稳地过日子就好。 杏仔不再替爹茂响伤脑费神,但对他的秘密行踪产生了一种好奇的冲动來,特别是棒娃经常向他炫耀一番山外的见闻,更是激起了他难以遏制的探秘心理,他既羡慕茂响、茂林和棒娃之流天马行空般的快乐日子,又愁苦自己得不到这样的好机会,渐渐地,他对死死拽住自己不放手的茂生产生了莫名地愤懑和厌恶,他一门儿心思地想要摆脱茂生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扣,挣脱他无休止地束缚,也去山外闯荡那个充满着十足诱惑力的新鲜世界。 这样的想法一旦成形,便时时撕缠在他的脑袋里,整日挥散不去,他与茂生之间的感情明显淡薄了许多,裂痕也在明显加大,时不时地寻茬儿跟茂生耍脾气赌气,甚至还要一反常态地跟他吵嚷上一顿,甚或无缘无故地罢工住手,以示挑衅或不满。 茂生被杏仔异常地举动弄傻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惹翻了杏仔,更不知杏仔为何喜怒无常,杏仔说翻脸就翻脸,想咋样就咋样,渐渐地要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在茂生眼里,杏仔已不是原先那个懂事乖巧的杏仔了,简直就成了一个生得不能再生的野崽子。 茂生曾暗地跟木琴讲说杏仔的变化,既冤屈得想摸眼泪,又苦闷得要命,还气恼得恨不得立时把杏仔暴打一顿。 木琴宽慰他道,可能是娃崽儿长大了,心气儿也大了,脾气就见长了呗,沒见当初京儿的傻样么,动不动就伸蹄子撂蹶子,整日就跟谁人欠了他上几辈子的债似的,一旦过了这个年龄,人就老成多了,也沉稳多了。 茂生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担忧道,京儿从小就有倔脾气,在这个年纪的时辰,也沒像杏仔变得这样大哦,杏仔从小就懂事,处处为大人着想,也知道帮大人解难排忧的,谁成想,说变就变,咋就变得一点儿影子也沒了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6) 木琴宽解道,杏仔变成这样子,还算是好的呢?你沒见屋后酸枣叔家的晚生么,在外面横行霸道不说,在家里简直就是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了,还把谁人放在眼里哦,酸枣叔老实憨厚,不敢管教也就是了,就连二婶那么强悍厉害的硬角儿,也被他吓得提心吊胆的,整日不敢说不敢动,进了家门,说话得小声,未先讲话,就得陪上笑脸。 茂生也点头道,是哦,是哦,现今儿的崽子也不知咋的了,个个就跟小兽一般,原先是老子管教崽子,现今儿,是老子孝敬崽子,翻过來了呢?这都是啥世道嘛。 木琴笑了笑,却也笑不出声來,只能算是干笑加苦笑了。 茂生似乎对杏仔的变化有了重新地认识,特别是木琴举出晚生的霸王做派,跟杏仔比起來,的确狠了不知多少倍,这么寻思下來,他还心存侥幸地想到,幸亏杏仔小时的根基强些,要是混成了晚生的样子,自己的日子还真就过不下去了。 木琴见茂生的心思稍微活动了活动,就让他独自在家慢慢消解胸中的烦闷,自己走出了院落,直奔厂子而去。 还沒走出多远,又听见酸枣家的院落里传出晚生如狼嚎般的叫嚷声,他在粗声恶气地吵酸枣,似是嫌午饭做晚了,耽误了他的啥营生儿,躲在院落外屋角后的酸枣婆娘,垂头丧气地斜倚着墙根,探头探脑地偷听着院里的动静,就是不敢起身进家门,婆娘现出的那副狼狈又可怜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此时这个畏缩惊惧的婆娘,就是当年那个差点儿把满月咒骂死,且能够一天围着村子骂三圈的强悍泼辣娘们儿。 木琴踌躇了一下,改变了到厂子去的主意,又踅身往凤儿家走去,她想跟凤儿商量商量,看有沒有啥样的好法子,來治理治理村中渐渐漫起的这种坏风气。 随了时日如流水般“哗哗”地逝去,转眼之间,已是到了一九年的炎炎夏季了。 由于及时调整了办厂思路,跟进了各项管理措施,果脯加工厂始终以一种坚挺强势的姿态,持续、稳步地向前发展着。 厂子的规模又有了发展,新建起了一座高大敞亮的厂房,洋行的货车就算跑飞了车轮子,也远远赶不上厂子每日里的货物吞吐量了,于是,镇拖拉机站便完全接管了山外果子的拉运任务,洋行的大货车就专跑南京一线,专门运送成品货物。 茂林爷俩终日带着几个人跑货源,忙得难见人影子,京儿也带着几个更年轻的崽子,时不时地到山外那些农户果园里,搞合同果园的树木管理和技术指导,茂响依然独自一人在山外晃荡着,或是十天半月,或是接连几个月地不见身影。 茂生依旧操持着家里家外的活计,整日忙忙碌碌地穿梭在自家院落和四野田地之间,他与杏仔的关系不仅沒有得到丝毫改善,反而愈來愈显现出水火不相容的架势來,杏仔看见茂生的嘴脸就够了,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烦,特别是,俩人还要整日碰头搭脸地生活劳作在一起,杏仔对茂生产生的厌烦心理愈是加剧,都到了喘不动气的地步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7) 茂生当然知道俩人之间的这种尴尬处境,也明白自己在杏仔心里的糟糕地位,茂生为了缓和这种无奈的关系,也曾做出了极大地忍耐和让步,就连自己的亲生崽子,也沒让他这么丢脸过,他要么死乞白赖地讨好杏仔,见了他,就会堆起满脸的笑來,能够想出做出的好话好气儿,全都一一使将出來,要么就低三下四地拢络杏仔,今儿想法逮只稀罕雀子,明儿想着改善一下生活,就跟对待吃屎的娃崽子一般,谁知,茂生的出发点太低,对待杏仔的初始大方向就搞错了,他竟沒有把杏仔当作京儿一般心平气和平等公正地对待,还是按照小时的法子,应对现今儿自以为长大成人了的杏仔,他愈是这样做作,愈加现出一副奴颜媚骨的下贱相儿來,便愈加地让杏仔瞧不起他。 直到这个炎热的夏天,就如炎热的气温在不住地往上窜一般,俩人之间的闷火终于升温爆烈了。 那个时候,烈日当空悬挂,正耐心十足地蒸烤着四处田地,连同田地里无精打采的玉米、地瓜和花生,庄稼叶子已经发暗,并曲卷着,如遭霜打了一般了无生气奄奄一息,蝉儿们在拼了命地哭号,搅得人不得安生,心里乱糟糟的,无着无落。 本來这样的光景,杏仔应该老老实实地蹲在屋里避暑;或者睡上一阵子,继续做那个沒完沒了的梦,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杏仔与茂生狠狠地吵了一架,弄得俩人脸子不是脸子,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跟斗红了眼的大公鸡和小公鸡一般,谁也不服谁。 其实,事情的原因很简单。 上午,俩人到北山坡地里锄草,这块地,就是杏仔去年割麦时被镰刀割破虎口的那块,正处在那条白石线上,上年底,在凤儿主持下,村里对土地进行了一次大调整,依然是按照老法子,把田地划分成了三六九等,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茂生的手气不太好,依旧把这块瘠薄得不成样子的山坡地又抓在了手上,这是沒有办法的事,抓阄要靠运气,自家的运气不好,能怪得谁人呢?好在自己也抓到了几块还算上等的田地,茂生便无怨无悔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并把好多的土肥一股脑儿地运了进來,地里的花生长得很不景气,稞小苗弱,黄不拉几的样子,直让人担心还能活下去不,瘠薄的山土里,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那种森白圆润的大小石头,触到锄头上,便时常磕碰出花火來。 杏仔一边心不在焉地锄着陇畔上的杂草,一边留意着这些晶莹好玩的石子,一旦锄出好看的石子,就拿在手里把玩上一会儿,茂生就嫌他磨蹭,说,都多大个人哩,还是要饭牵着猴子,耍心不退呢?杏仔便不高兴,撅起了嘴巴,虽是不再把玩石子,却赌气地加快了锄草进度,进度虽然提上去了,花生秧却遭了殃,时不时地,就有秧苗就被杏仔手中狂舞着的锄头铲落下來, 第九章 一地杏黄(七)(8) 茂生心疼了,朝杏仔直嚷道,咋儿,你发疯了么,哪有这样锄地的,这秧儿也是条命呢?就这么糟踏了,可惜了不是。 杏仔撇嘴道,不就是棵秧苗么,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呀。 茂生回道,这是秧苗么,这是花生,是花生油,是活命的粮食呢?你脑子里灌水了不是,咋儿这样不知珍惜吔。 杏仔气道,你咋儿还沒完沒了呢?唠唠叨叨的,就跟老嬷嬷一样,也不知人烦不烦。 随说着,他就把手中锄头无意地一扔,准备歇脚不干了,谁知用力大了些,这锄头整个身子横着飞了出去,來了个横扫千军如卷席,把垄台上一片憔悴的秧苗打了个落花流水。 茂生憋了多日的闷火,终于被杏仔粗暴无理的举动引爆了,他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崽子,养你这么大,连数说句都不行哩,还要骑了脖子上拉屎撒尿么,要想干活,就老老实实地干,要是不愿干,就趁早滚回家去,我用不起你,不用了还不行么。 杏仔一点儿也不怕茂生,他回击道,回就回,谁人愿意干这苦差事呀,说罢,他扭头就走,把茂生一个人傻傻地仍在了野外田地里。 中午,家里冷锅冷灶的,谁也沒有动手做饭,俩人就着热水,稀里糊涂地吃了点儿饭,便各自躺在自己床上歇息,想是茂生被气狠了,睡不着觉,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瞎折腾,还不时地叹着长气。 杏仔也是烦乱得紧,愈发听不得茂生轻一声重一声弄出來的动静,他索性一骨碌爬起來,顶着中午毒辣的日头,跑到村外河水里躲一时地清净。 此时,杏仔正蹲坐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让缓缓流动的水面摩擦着瘦长的脖颈,惬意而又清爽,这段河床,正是当年茂林与茂响为了满月而大打出手的地方,渐渐地,杏仔似乎忘记了上午的不快,他忍不住又将罪恶的黑手伸向下身,边想象着梦中影象,边很沒出息地摩擦着早已挺起的烫热下体。 那个梦,是杏仔羞于启齿的秘密,任谁也沒敢讲说过,在梦里,杏仔总是把自己当成一只鸟儿,学鸟儿振翅的样子,他急急地挥动着胳膊,想,我要飞起來了,果真,他的身子就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如一只拙笨的大鸟,拼命追赶着前面身穿碎花褂子手拎篮子的雪娥,却老也赶不上,这时,就会见到茂林來了,他只穿着件灰蓝色的褂子,光着下身,挺着那根紫黑丑陋却又大又硬的棍奔來,死命地抱住雪娥,瞬间,俩人又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堆,在田地上扭动翻滚着,却又沒有一丁点儿的声息,像是在放映着一幕无声电影,杏仔心中大急,想喊却又发不出声音,满头大汗地憋醒过來,他的下身早已是精湿粘滑的一片了。 这梦总是隔三差五地出现,相同的开头,相同的结尾,只是中间的过程有些许变化,有时,是茂林光着硕大的脑壳儿奔來,有时,又是振书撅着尖瘦下巴上的山羊胡奔來,都是死死地抱住雪娥,扭动翻滚成白花花的一堆儿,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1) 每每醒來时,静静回想梦中的情景,就感到阵阵恶心,再伸手摸摸下身精湿粘滑的一片,又平添了满腹的羞耻和罪恶感,狠狠地暗骂自己是下流坯子,发誓再不准做这样下流的梦了,但是,三、五天沒有这样的梦出现,心里又像少了些什么?甚至在夜里,每每听到茂生出屋小夜,弄出“哗哗”的声响时,他的下身必定硬起,并盼着那梦快快地到來。 杏仔知道,这个梦的因由,完全是茂林引起的,一年前,也是夏天里一个炎热的晌午,杏仔知道茂林和棒娃回來了,便去寻棒娃到南河里洗澡,他进到茂林家的院子,见大门沒关,就径直闯了进去,杏仔刚要大声喊叫棒娃,却从半掩着的堂屋门里传出异样地声响,像是粗重地喘息声,又像是轻微地呻吟声,同时,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杏仔一下子怔住了,心口窝莫名其妙地“啵啵”直跳,他好奇地挨近门扇缝朝里偷瞧,顿时被屋内的情景吓傻了眼。 堂屋地上铺着一张凉席,茂林赤条条地压在同样也是赤条条的雪娥身上,不停地扭动着,像在凶狠地撕啃着雪娥的脖颈,暗淡的光线映照下,愈发凸现出俩人白花花的一堆儿,就如两只肥胖的豆虫,在潮湿的泥土里扭动着,翻滚着,所有的声响都是从俩人嘴里发出的,且有愈來愈响的势头。 杏仔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在催促着他,快跑,这不是自己应该久留的地方,他不管不顾地转身拔腿就跑,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急促慌乱的声响,就在当天夜里,杏仔第一次做了那个梦,有了第一次遗精,从此,便开始了这场羞于启齿的漫长生理历程。 家中的那条黄狗,是一直尾随着杏仔來到河边的。 这畜生有着同类不能比拟的聪明和狡猾,它先是找到一处树阴凉里趴着,待酷热把狗舌头长长地蒸出來时,就跑到河边喝上一通水,又在浅水里奔跑跳跃,让凉爽的河水溅湿黄杂色的毛发后,它再奔回到树阴凉里卧下。 在杏仔既紧张而又兴奋的关键时刻,那喷涌欲出的快感即将來临的当口儿,黄狗突然一跃而起,对了杏仔暴躁地狂吠不止,并窜下了河水,两只狗眼恶狠狠地盯着杏仔身后的水面,那莫名其妙又畅快淋漓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杏仔扫兴极了,他抓起一把河沙,朝黄狗狠狠地砸去,黄狗紧张地躲闪了一下,近乎哀号地长吟一声,又对了杏仔身后疯了似的狂吠着,并大有作势扑过來的架势。 身后肯定有什么异常,要不,黄狗不会显出狂暴中透着恐惧一般的拼命样子,杏仔心虚地转身瞥向身后,乖乖,一条擀面杖般粗细一米多长的画匠盘土蛇,高高地翘着有力的脖颈和椭圆形脑袋,正向杏仔这边顺流斜游过來,想是它要过河,却被河水冲了下來,只能斜斜地向着河对岸拼命地游动,杏仔惊叫一声,赤条条地跃起,奔向黄狗乘凉的地方,心慌得像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土蛇也像是吓了一跳,它拼命地扭曲游动着,窜到河对岸,急急地钻进岸边草丛里,一霎儿的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2) 黄狗在监视着土蛇沒了影儿后,又回到树阴凉里,静静地卧在杏仔身边,杏仔抚摸着湿淋淋的狗毛,回想着刚才触目惊心的一幕,心中猛地跳出一个字:逃。 杏仔激灵灵地打个冷战,这想法显然把他吓了一跳,也超出了山中娃崽儿这个年龄段心理应承受的极限,他强掩住惊惶的心情,艰难地思谋着“逃”的路线和归宿,唯独沒有想到“逃”的原由和可能引发出來的后果。 此时,已近一天中最炎热的时辰,毒辣辣的太阳当空燃烧着,把流火般的光线悉数倾泻到田野里,周围的庄稼树枝把身子萎缩成最小的体积,以抵御漫空流窜下來的火线火影,河水依然浩荡西流,把山中一天里积攒起來的暑热席卷而去,推给山外那片燥热难耐的平川沃土。 有一群小崽子终于耐不住村内的炎热,一路小跑着向杏仔这边奔來,杏仔赶紧穿上衣服,召唤着黄狗离开了河岸,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还沒有理清脑中乱了套的思绪,亟需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细细地捋扯清楚再做决定。 杏仔终于独自跑出了大山,踏上了山外的平川大地。 对他本人來讲,自己的出走,也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后,才毅然决定的,在此之前,他数次向满月打探茂响的落脚点,都沒有得到准确的消息,并非满月有意哄瞒了杏仔,而是她的确不知茂响的去向,这一点,杏仔能够看得出來,也就沒有责怪她的意思,除此之外,他还多次向棒娃打听山外的情况,诸如山外各个方位上的地名、世事、人情,以及近段时间棒娃将要在哪些地方活动等等,当然,这些举动,都是在隐秘状态下进行的,他绝不会向茂生等家人透露出一丝儿风声。 满月也曾怀疑过杏仔的意图,对他几次三番地追问茂响的事情感到蹊跷,她曾对茂生疑惑地说道,杏仔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有啥事么。 茂生正与杏仔闹心呐,便沒往心里去,他还冤屈地回道,还有啥儿吔,不就是人大心也大了么,翅膀硬了,家里搁不下了,我也不在他眼里了呢?整日就跟个小刺猬一般,捧又捧不起,放又放不下的,想要咋样,随他的便好啦! 就是这次对话过后不多久,杏仔便留下一张纸条,说明自己要到山外去闯荡闯荡,挣大钱,立大业,不用家里人担心,留罢,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满腔激情地踏上了出山的大路,直奔镇子而去。 到了镇子上,他一时不知要到哪儿去,踌躇了大半天,他去医院找叶儿,叶儿恰巧去县里参加一个培训班,不在医院里。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杏仔早晨只顾了打算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开溜儿,沒有吃早饭,又赶了十几里山路,已是饿得头昏眼花直反胃,他后悔起來,直怨自己考虑不周全,应该从家里带点煎饼之类的食物,以防沒饭吃。虽然身上存储了点钱,不到关键时刻,他是不敢轻易花掉的,既然出來了,就决不能再返回去,徒遭茂生等人的嗤笑,思來想去,实在沒了办法,他才身不由己地朝银行的饭店走去,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3) 银行经过几年來殚精竭虑地苦心经营,饭店还是沒有多大起色,并非银行不尽心敬业,或是不得经营之法,而是被日渐短缺的资金搞得捉襟见肘,手足无措,当年,振富为了替银行争得饭店承包权,不计后果地对杨贤德狗胆许诺,既免除了镇子上拖欠的一大笔招待费,还要按优惠百分之十的标准让利收取今后的招待费,这种吐血不要命的许诺,终于导致了饭店越來越严重的经济危机。 其实,甭看饭店平日里多么红火,食客多么多,全靠着镇大院里的人支撑着,或是上级來人检查指导工作,席面上就会有半数以上的镇干部來陪吃陪喝;或是镇上召开各种名目的会议活动,与会人员蜂拥而至,饭店里济济一堂,热闹非凡;或是镇上各个部门之间寻題目相互宴请,大多要记在镇财政所的账目上,财政所又属狗穴的,只准进,轻易不会松口儿,而且,给饭店报销的时日间隔太长,三、两个月不给一分钱,是很正常的事,如此愈积愈多,终于堆积成了一座拖欠的大山,沉重地压在资金日渐空虚了的饭店账面上,也把银行压得喘不过气來。 香草的帐目依然不太在行,总是弄不准预算与决算之间的密切关系,很多的资金流动使用,完全沒有个计划章法,往往是大体地估算一下,感觉差不多了就行,于是,经常会出现这个菜买多了,那个菜买少了,多了的,时日一长,不是烂了,就是馊了,只能一扔了之,少了的,急忙之间便无处抓挠,席面就显得不完整。 有时,银行急疯了,也想朝她发发火,泄泄闷气,但看到香草整日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撞成一只无头的苍蝇般可怜模样,心下也就软了,反倒感觉自己无能,委屈了香草。 俩人实在忙不过來,银行只得去香草家,把仍然独自一人生活的香草爹叫了來,帮着买菜、摘菜,还兼着看门打更的差事。 这香草爹本就独自过生活过惯了,受不了丝毫地约束,想咋样就咋样,银行又是个实诚主儿,抹不开脸面讲说他,这样一來,别人更是不愿得罪他,时时处处地由着他的性子來,愈是这样,愈发惯出了他的坏毛病來,他见天儿蹲坐在店里,像尊守门神一般,对了店里店外的人事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有事必管,凛然一副老太爷的模样,银行有心再把他打发回去,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既怕香草伤心难过,又怕香草爹使横耍赖,只得暗自强忍着,说不得动不得。 尤是这样,还不算完,香草爹又私自作主,把家里的香草弟弟弄进了饭店,让他全权负责饭店里的采购事宜,这小伙子倒也是个诚实人,尽心尽力地帮衬着银行,很是勤谨,但是,毕竟有香草爹里外地在瞎搅合,有时就会做出点儿揩油抽水的小聪明手段來,这样,愈发加剧了饭店资金紧缺的危机,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4) 其实,甭看饭店平日里多么红火,食客多么多,全靠着镇大院里的人支撑着,或是上级來人检查指导工作,席面上就会有半数以上的镇干部來陪吃陪喝;或是镇上召开各种名目的会议活动,与会人员蜂拥而至,饭店里济济一堂,热闹非凡;或是镇上各个部门之间寻題目相互宴请,大多要记在镇财政所的账目上,财政所又属狗穴的,只准进,轻易不会松口儿,而且,给饭店报销的时日间隔太长,三、两个月不给一分钱,是很正常的事,如此愈积愈多,终于堆积成了一座拖欠的大山,沉重地压在资金日渐空虚了的饭店账面上,也把银行压得喘不过气來。 香草的帐目依然不太在行,总是弄不准预算与决算之间的密切关系,很多的资金流动使用,完全沒有个计划章法,往往是大体地估算一下,感觉差不多了就行,于是,经常会出现这个菜买多了,那个菜买少了,多了的,时日一长,不是烂了,就是馊了,只能一扔了之,少了的,急忙之间便无处抓挠,席面就显得不完整。 有时,银行急疯了,也想朝她发发火,泄泄闷气,但看到香草整日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撞成一只无头的苍蝇般可怜模样,心下也就软了,反倒感觉自己无能,委屈了香草。 俩人实在忙不过來,银行只得去香草家,把仍然独自一人生活的香草爹叫了來,帮着买菜、摘菜,还兼着看门打更的差事。 这香草爹本就独自过生活过惯了,受不了丝毫地约束,想咋样就咋样,银行又是个实诚主儿,抹不开脸面讲说他,这样一來,别人更是不愿得罪他,时时处处地由着他的性子來,愈是这样,愈发惯出了他的坏毛病來,他见天儿蹲坐在店里,像尊守门神一般,对了店里店外的人事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有事必管,凛然一副老太爷的模样,银行有心再把他打发回去,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既怕香草伤心难过,又怕香草爹使横耍赖,只得暗自强忍着,说不得动不得。 尤是这样,还不算完,香草爹又私自作主,把家里的香草弟弟弄进了饭店,让他全权负责饭店里的采购事宜,这小伙子倒也是个诚实人,尽心尽力地帮衬着银行,很是勤谨,但是,毕竟有香草爹里外地在瞎搅合,有时就会做出点儿揩油抽水的小聪明手段來,这样,愈发加剧了饭店资金紧缺的危机。 振富还是每月至少來一次饭店,帮银行两口子清理乱糟糟的帐目。 先前的时候,他总是放心不下,就隔三岔五地往这边跑动,既教香草怎样盘账,又帮银行打理一些店里的筹划安排等事宜,自从香草爹來了后,振富便不再积极了。 想当年,俩人因了儿女的彩礼和婚事,闹了个不可开胶,早就在心里结下了解不开的硬疙瘩,振富是个啥样的硬货儿,怎会吃他那一套,俩人见了面,自然无话可讲,甚至到了看见对方就头疼就别扭就厌烦的地步,是故,振富每月只來饭店一次,都是月底结帐时來,当天就返回村子,不再在店里过夜,因而,银行便失去了一个忠诚可靠又老谋深算的军事,这对银行两口子來讲,是个严重地损失,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5) 日子只能在这种焦躁慌乱的心境下日复一日地苦熬着硬撑着度过,银行都不知道,自己今儿还开门纳客,明儿会不会就要闭门谢客了。 杏仔扭扭捏捏地蹭进饭店的时辰,正是饭店里高朋满座生意忙活之时。 饭店门前停靠着几辆车,店内食客们吆五喝六劝酒布菜之声此起彼伏,几个服务员一路小跑着送菜送酒送烟,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空闲,就如织布的梭子一般,奔过來跑过去,弄得杏仔眼花缭乱。 杏仔怯生生地问过几回匆匆而过的服务员,银行叔是不是在店里,都沒有人顾上理睬他。 杏仔的举动,早被香草爹瞧见了,他倒背着两手,昂着尚未褪尽田野风霜的脑壳儿,翘着一小撮刚要留起的山羊胡,径直奔杏仔而來,他的小眼睛里射出警惕的目光,盯看了杏仔片刻,很是威严地问杏仔,是吃饭呀,还是寻人呀。 杏仔马上说,要找银行叔。 待香草爹问清是杏花村來人,要找银行的,便一脸不悦地回道,现今儿正忙着呢?顾不上待你,先在大厅里候着吧!说罢,扔下杏仔,依旧倒背着手转身离开,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道,又是來蹭饭要吃的。 这话,正让杏仔听了个正着,杏仔哪叫人这样瞧不起过,他的脸“腾”地红了,就如同自己做下了啥样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剥光了衣服晾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般地难受,他啥话不说,转身就朝店门外疾走,迎头撞在了一个精干壮实的妇女身上。 杏仔道歉的话还沒出口,那妇女反倒先自开了腔儿,她说道,哎,这不是杏花村木琴家的娃崽儿么,都长这么高了,要不是在你村人开的店面里,还真不敢认了呢? 这妇女,就是北山一村的沈玉花,此时,她已是北山一村的党支部书记,是北山镇继木琴之后的第二位女支书,成为全镇赫赫有名的两个女强人之一。 跟在她身后一位戴眼镜挺着如七个月大身孕将军肚的中年人接道,木琴可是个女能人哦,这娃崽儿看來也不是个弱角儿。 沈玉花问杏仔,你娘好么。 她把杏仔当成了木琴的亲生娃崽儿。 杏仔回道,好呢? 正说着,银行从里面迎了出來,老远地跟沈玉花几个人打招呼,他把那位戴眼镜的胖肚子叫戴主任,到了跟前,见杏仔也在,他惊喜地道,咋不进去呢?快进里头去,一会儿忙完了,我还有话问你呢?说罢,他撇了杏仔,忙着招待沈玉花几个人进了一个单独的雅间里,又是倒茶,又是催菜,立时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杏仔原本要走的,乍一见到银行,倍感亲切,又听他说,要有话问自己,便不好执意离开,他硬着头皮进到了里院,又碰到了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香草爹,香草爹还不识趣地盯着杏仔道,咋进到里边來哩,不是叫你在外面候着么。 杏仔沒好气地回道,是银行叔叫进來的,他有话要对我讲呢? 香草爹不再吭气,也不理睬杏仔,他嘴里含着一杆旱烟袋,自顾自地摸弄着爬在身边的一条黑盖大狼狗,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6) 总算香草出來了,见到杏仔自是欣喜,她把杏仔让进居住的屋里,又是倒水让座,又是寻糖果给他吃,她还说道,你先垫垫,等外面安顿差不多了,再叫厨房给弄点儿吃的,就跟俺们一起吃饭。 杏仔仔细打量着屋里,是两间通屋子,中间沒有隔墙,只有一个布拉帘半掩半遮着,这两间通屋子既是待客的场所,也是俩人起居睡觉的地方,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柜占了屋子四分之一的空间,正面摆放着一个小组合柜,上面堆放着凌乱的家什物件,好像长时间都沒有整理过了,靠门的这边摆放了一组单人沙发和一张三人沙发,都是人造革皮包裹起來的,一张大茶几迎门安放着,把屋地排得满满当当。 杏仔只对了组合柜上那台电视机感兴趣,眼盯着灰色的匣子直发呆,香草见状,便打开了开关,里面就出了黑白画面,正在播放着动画片,是《铁臂阿童木》,现今儿的村子里,只有洋行家有台录音机,其他人家大多是收音机,还从沒见过电视机的,顿时,杏仔被稀罕好看的画面吸引住了,早忘记了肚里饥肠咕噜的响动,全身心地投入了见所未见的画面和剧情里。 不知何时,银行进了屋子,说,饿了吧!快叫你婶儿弄点儿饭,我也饿草鸡哩。 不一会儿,香草端來了两盘沒动几筷子的红烧鲤鱼和烧鸡,又送來了新炒的热菜,还拎來了几瓶啤酒,香草道,这鱼和鸡都沒大吃,咱不吃了就可惜哩,杏仔不嫌吧! 杏仔见了鸡鱼肉菜,刚刚忘记了的饥饿感又泛了出來,他忙说道,嫌啥儿哦,这么好的东西,咋敢扔掉呀。 香草又喊來了蹲坐在院子里的爹,老头子见茶几上放着啤酒,就不大高兴,说,谁愿喝这尿汁子吔,还是老白干有味儿呢?说罢,不客气地从门后酒箱子里摸出一瓶白干酒,用残缺不整的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咚”地倒了一大杯子酒,他也不知谦让,自顾自地喝了起來。 香草边用起子开啤酒瓶盖,边问银行道,今儿,老沈咋请起信用社戴主任了,又要搞贷款么。 银行回道,是哩,听几个人讲说的意思,可能还是笔挺大的数目,连戴主任都不能作主,要帮她往上边跑门路呢?说是要搞个啥厂子,好像也跟水果有关的,规模肯定不会小。 香草犹豫着道,咱是不是也找找戴主任,贷点儿款出來,等熬到年底,镇上结算时就好了。 银行道,贷款就得还利息,到头來还是个愁,回头再讲吧! 席间,银行就劝杏仔喝酒,杏仔头一次喝啤酒,觉得稀罕,入口也沒有辛辣的滋味儿,就放下心來,随了银行的劝说,他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上了。 银行一个劲儿地打探村里的人事,又是地里的庄稼长势,又是加工厂的经营效益,再就是东家的人事,西家的琐事,等等,问得最多的,还是四方在村里开办的店面经营得咋样, 第九章 一地杏黄(八)(7) 据杏仔讲,四方在柱儿原有店面基础上进行了改建,接续起了西面那间残壁断墙,又朝南一拐,建起了一排西屋,整治出一个齐整的小院來,有厨房,有单间,有大厅,地方虽小,却样样俱全,因了仙人庙的存在,山外前去烧香供神的人接续不断,中午,大多是在他的饭馆里就餐,更多的是村里年轻崽子,在加工厂里挣点儿钱來,多数不愿悉数上交家人,偷摸掖藏地存儿來,偷跑到四方饭馆里凑份子,人模狗样地喝啤酒捞肥肉,有些人家來了客,沒时间炒菜做饭,也到店里坐上一坐,既是帮个人场,也算高规格地待了客,饭馆又在村子里,很多蔬菜都是自己专意种植的,米粮也应有尽有,成本低,花费少,生意上也能对付得过去。 银行认真地追问,杏仔有条不紊地应答,把个村子里的事体,特别是四方的生意讲了个有來道去一清二楚的,连银行都很惊讶,觉得杏仔一时之间不像个娃崽儿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一般了。 末了,银行低声嘟囔道,四方哥好,我也安心了呢?说罢,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抹阴郁的神色。 香草插言道,杏仔,你來有事么。 一句话,提醒了银行,银行也问道,是哦,有啥事么,就跟我讲,能帮上忙的,我不会留了力气呢? 杏仔踌躇了一下,低声回道,也沒啥事,就是家里沒啥农活,想出來逛逛,散散心,顺便探听一下我爹在外干些啥儿呢? 银行和香草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出來,家里人知晓么,银行还加了句,家里出啥事了么。 杏仔点点头,又顺口说道,啥事也沒呢?是我爷叫出來的。 银行两口子稍稍放下心來,银行道,茂响哥先前还经常來店里坐坐,都是外出路过的时辰,到如今,也有好几个月沒见到他哩,我也不知他在哪儿呢? 杏仔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被自己强装出來的老练举动遮掩过去了,他说,也沒啥儿吔,寻到寻不到的,也不碍啥事,主要想出來见见世面,过几日就回哩。 吃过午饭,杏仔想走,被银行拦下了,银行的意思是,既是沒啥急事,到哪儿也是玩,还不如先在他的店里耍够了,再去别地儿逛,杏仔答应下來,便在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杏仔匆匆地吃了点儿饭,就执意离开了饭店,不知去向了。 茂响是在杏仔出走四天后回到杏花村的,他的到來,把早已乱了套的茂生家和翻了天的村子引向了更加乱套更加翻天的地步。 知道杏仔莫名其妙地外出,至今不知所踪的消息时,茂响正溜达在西山坡那条白石线上。 他午饭后回了村子,满月到加工厂干活去了,家里空无一人,他胡乱地吃了点剩菜凉饭,就扛着锨镐,拎着柄小锤子和一只装化肥用的蛇皮塑料袋子,急匆匆地出了家门,他直奔到西山坡下,走走停停地围着那条白石线转來绕去,不时地蹲坐下來,叮叮当当地敲上一阵子,砸下一堆整块的石子,再专意挑选一些色泽纯净的石子,装进随身的袋子里,有时,他还要费力气地用锨镐顺着石线朝地里挖掘,察看石线沒入地面的深度,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1) 正是这个时候,刚刚从山外赶回的茂生,听到村人说,有人瞧见茂响回來了,他便顾不得歇脚喘息,径直寻着他的影子追赶过來。 几天來,茂生就如过了几年一般漫长的时光,人黑瘦了许多,颧骨高耸,腮帮子下陷,眼神黯淡,胡子拉碴,声音沙哑,整个一副邋遢落寞的狼狈样子。 杏仔出走的当天,茂生并沒有在意,也沒有瞧见他留下的纸条,中午饭的时候,只有他跟金叶爷俩吃饭,不见杏仔的影子,他还以为,这些天俩人正在相互赌气暗斗,杏仔又要避开俩人碰面的时间,过会儿自己一个人回來吃饭呐。 到了晚饭的时辰,依然不见杏仔回來,茂生就有些撒急,这两天,木琴又跟茂林到山外跑原料市场去了,京儿也带着几个崽子,到山外的合同果园里指导去了,家里只剩了茂生和金叶,到了快睡觉的时辰,还是沒有见到杏仔回來,茂生真的沉不住气了,他把金叶安顿睡下了,就跑到村子的大街小巷里一气儿瞎逛,就连村外暂时已闲置了的场院窝棚也寻了个遍,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茂生真的害怕了,什么情况可怕,脑子里就转悠什么;什么后果严重,心里就思摸什么?到了后來,他啥也不敢想了,情绪失控般地四处砸墙叫门,把平日里能跟杏仔玩耍在一起的人家寻了个遍,就连平日里从不踏进大门一步的屋后酸枣家大门也被“乒乒乓乓”地砸开了,依然不得一点儿消息,他的慌乱举动,惹得一些人家的大人也不敢睡了,都穿了衣服随出门來,帮着四下里寻找吆喝。 此时,四方饭馆里还有几个崽子在玩着扑克,闹腾着谁要输了谁就得请客,四方因了这几个崽子的搅合,不能关门,也在陪着烧水斟茶伺候着,见到茂生一行几个人來找杏仔,他们也是着了忙,相互打探着杏仔的去向。 这时,柱儿听到村子里有寻人的动静,也忙不迭地尾随过來,见众人为了杏仔的事傻眼无措,就说道,去问我娘了么,她会不会知晓哦。 茂生愁道,谁知哦。 随即,茂生似乎想起了满月前不久曾对他讲说过的话,一拍脑门儿道,都急慌了呢?就忘得死死的了,该死,该死呢? 柱儿扯起茂生,就朝满月家奔去。 敲了半天门,满月慌慌张张地穿衣跑出來,她吃惊地问道,是咋的啦!深更半夜的,吓死人哩。 茂生也不进家门,站在门外就把杏仔失踪的事讲了,问她是不是知晓杏仔的去向。 满月自是惊讶,她说,不知哦,这些日子,他从就沒來过呀。 接着,她就把前些日子杏仔找她打探茂响的事情,前前后后讲说了一遍,她讲得非常仔细,连杏仔当时的表情神色都一一翻讲出來,意思是能给茂生提一个醒。 这时,酸杏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遂不顾家人反对,瘸瘸拐拐地奔了來,听了满月事无巨细地讲说,他插话道,甭用急慌了,杏仔一定是出去寻茂响了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2) 满月急道,连我都不知他的落脚地儿,杏仔能到哪儿去寻哦,说着说着,腔调里带出了一丝哭音。 她越是这样,越发引得茂生焦急心慌。 茂生急得在原地团团乱转,他一遍遍地自言自语道,这可咋办吔,崽儿他娘不在家,京儿也沒回來,他身上又沒揣几块钱,吃住可咋办哦,不会窝屈在野地里饿肚子吧!他人还小,又沒出过远门,要是丢了,可咋跟茂响交代哦。 酸杏安慰道,甭急慌哦,杏仔不是别的崽子,从小就人小心大鬼点子多,不会丢了的,咱还是像那年的法子办,沒错呀,现今儿天也晚哩,寻不得,等明儿天一亮,就叫凤儿发动人手,到山外打探去,不会有事呀。 接下來的两天里,寻人的事便在凤儿的亲自操持下,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完全是当年尚还幼小的杏仔私自出山寻父时的翻版,两天里,几拨人分头寻遍了全镇大小村落,均沒有探听到一点儿消息,只有银行见过杏仔,还在他店里住过一晚,却早已不知去向了,把银行两口子悔得直跺脚,一连声地骂自己长着颗猪脑壳儿,当时咋就沒想到要拦住杏仔呢? 到了第三天头上,茂生怎么也不叫凤儿等人分神寻人了,他说,杏仔不会有事呀,我知他呢?估计,他是跑出去找他爹了,茂响又沒个准地方,寻人的事就急不得,得慢慢地才行,我沒啥事,就先四处打探着,一旦有了动静,再叫人也不迟哦。 村人一想也是,而且,家家户户的还要干活吃饭,这么漫无目的地胡乱折腾下去,最终也不是个法子,凤儿便遣散了众人,继续安排自己的生活生产任务,先让茂生一个人四处打探着。 接连两天,茂生一个人朝山外跑,他把寻找的范围扩大了一些,专意在县城附近探察,他觉得,只要找到了茂响,离找到杏仔就不会太远了,茂响不是个图清静的人,哪里人多热闹些,到哪里寻他的可能性就大些。 今天,他刚从山外回來,还沒进家门落脚,便听声赶了过來,远远地看见在金莲家西面山坡上有个人影在晃动,茂生近乎小跑着奔过去。 茂响见哥满头大汗地边喊叫边奔过來,自然惊讶,他迎上去问道,哥,咋儿,出啥事了么。 茂生一腚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可着劲儿地喘息着,半晌儿说不出话來,待喘息稍微平缓下來,他才把杏仔出走的前前后后经过一一讲说出來,还一个劲儿地追问茂响,是不是得知过杏仔的消息。 茂响当场就傻眼了,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市里的一家建筑公司里,他哪能寻到我哦,这崽子,心也太野了些,胆大妄为呢? 兄弟俩蹲坐在山坡上,茂响递给茂生一支香烟,俩人闷闷地吸了半晌儿,一时沒话可说,之后,茂响像是安慰茂生,也是安慰自己一般,嘟囔道,放心呀,不会有事呢?虽说杏仔沒出过远门,到底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崽子哩,又不呆傻憨愣缺心眼儿的,哪就会有事呀,想是借了寻我的念头,跑到外头闲逛去哩,甭担惊呀,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3) 有了茂响的话,茂生稍稍放下心來,他随口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混呢?咋儿谁都不知你的底细,连满月都不晓得呢? 茂响回道,我习惯了在外面跑呢?老蹲在一个地方,就犯闷,这一年來,我跑了很多地方,大城市到过,小村子也呆过,啥生意顺手,就干啥生意,蛮自在的。 茂生嫌道,你倒自在了,可苦了满月呢?一个女人家家的,忙了家里,又要忙外头,顶个男劳力用,你也不知心疼,要我看,你也不用再往外头跑了,就在村里寻个差事干,不比在外饥一顿饱一顿地强百倍呀,等我抽空儿跟你嫂子求求情,好歹地在厂子里再谋个差事干干,也把以往的野心收收,安稳地跟满月过日子才是正理呢?杏仔也大了,得齐心协力地安顿一下他了,万不敢叫他在外头胡作疯野,要是学瞎了,想改过來就难哩。 茂响微微一笑,说,我也准备不走了,就在村子里寻个挣钱的门路,厂子里我是不去的,就自己单独干,错不了呢? 茂生问道,啥门路哦,单干啥儿呀。 茂响说道,正考察着呐,成不成的,过些日子就知哩,这些天,你也别再为杏仔焦心窜跑了,那么大个人,沒事呀,有些事,我还要外出跑跑,再顺道打听一下杏仔的下落,找着找不着的,等过些日子,他跑厌了,肯定就会回來的。 茂生听了茂响的话,也是沒了办,自己又跟茂响沒有啥闲话可讲说的,便半信半疑地离开了西山坡,回到了家里。 此时,正是金莲按例烧香上供的时辰,齐整的小院里飘出淡淡的香气,在傍晚落日的余辉里,显示出愈加温馨的情调來。 茂响静静地坐在离院子不远处的土坡上,放眼眺望着这个不大且松散的村落,耳中听着村里传來的鸡狗鹅鸭之声,看着一座座农家小院里升起的缕缕乳白色炊烟,心里就有一丝儿担忧,是为杏仔的不辞而别牵肠挂肚,不过,他还是比较相信杏仔,不会这么平白无故就走丢了的,至于这种自信的出处,他也解说不清。 现在,他心里反而感到十分舒心惬意,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和事业,充满了自信和期待。 茂生暂时沒有再出去寻找杏仔,而是在家里焦心地等待着,他不太信茂响的话,在哥俩几十年里的恩怨纷扰中,他在心里始终排斥着茂响,觉得他的任何言语都不可信任,任何的举动里都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险和危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和意图,他所以能够坐卧不安地勉强呆在家中,完全是听信了木琴和京儿的劝说。 木琴从山外回來,已是茂生跟茂响谈话过后的第二天上午。 当时,茂生刚刚踏上出山的大路,迎面撞见洋行的大货车卷着一路尘烟奔驰而來,來到茂生跟前,一个急刹车,货车屁股后席卷而來的尘土把茂生扑了个趔趄,把茂生差点儿闪到路基外的水沟里。 驾驶室里坐着木琴和茂林,车厢里猫着灰头土脸的棒娃,洋行跳下车,问茂生要到哪儿去,木琴也隔着驾驶座,问茂生的去向,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4) 茂生终于找到了诉说的对象,他便站在路边,心绪激动地讲说了杏仔外出的经过。 洋行和茂林都很着急,木琴却并不见得焦心上火,她分析暂不用出去寻找的理由有二:一是杏仔不同于其他崽子,是个稳重心细之人,善于独立思考问題,他想出走,自有自己的道理和打算,绝不会是一时冲动才盲目瞎闯的,更不会自己就走丢了的,二是他已经十八、九岁了,已然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爷们儿了,且又身材棒实,心眼儿多,鬼机灵,就算在外面闯荡,也不会吃亏上当的,说得茂生渐渐安下心來。 随后,京儿也回到了村子,他说,叶儿见过杏仔,她在县城培训时,是钟儿陪杏仔专门跑去看她的,还在她哪儿吃了晚饭才走的,京儿的话,更让茂生放宽了心空儿。 茂生就盼着钟儿快点儿回家來,好好盘问杏仔的去向,偏偏钟儿今年正赶上高考,学习迎考的时间得用秒表卡着算计用,每个月,也只有四天的探家日期,茂生算來算去,现在高考在即,恐怕不把试考完了,他是不会回來的。 思來想去,茂生最终坐不住了,他为钟儿准备了一大包新摊就的煎饼,烙了一堆油饼,用肥猪肉炒了一罐子香喷喷的咸菜,他还跑到柱儿的店里,买了些罐头饼干等吃食,又采摘了一大堆瓜果梨枣等新鲜果子,便去找洋行,拉上这些东西一起去县城中学看望钟儿,茂生明着是去看望钟儿,实则是探听杏仔的下落,这样的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木琴的眼睛,惹得她一阵讥笑。 木琴说,你要去开杂货摊么,我才去看过钟儿,也给他留了些钱,现今儿,他正在复习冲刺阶段,你把这些生的熟的弄了去,要是吃坏了肚子,影响了高考,那可咋办好。 茂生不听,执意带着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东西到了县城,直奔中学而來。 县第一中学座落在县城中心位置,面临一条主大街,算得上整个县城的繁华路段,校内一律是青石砌墙灰瓦罩顶的平房,有几十排的样子,屋与屋之间的平地上栽种了一些松树和柳树,全都长得高大粗壮,遮盖成荫,显示着该校拥有了较长的建校历史和幽雅的读书环境,地面上却是杂草丛生,校园内人迹寥寥,鸟鸣啾啾,与校外干净的马路和噪杂的喧闹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洋行跟看大门的老头儿讲明了进校的因由,是给学生送饭食的。 老头儿很倔,说,学校为了迎接高考,提前几天放了暑假,只留了高三的学生在校里复习应考,闲杂人员是一律不准进的,要是送饭,只能人进去,还得登记备档,限时出來,大小车辆只能在大门外等候着,不准开进半个车轱辘。 茂生见状,就想独自进去,被洋行使眼色拦住了,洋行不再跟他嚼舌磨牙,而是麻利地钻进驾驶室里,捧出一捧鲜果子,递进门卫室里,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央求道,这次送的东西多,也拿不过來,你老就通融通融吧!要是出了啥事,你就把我的车扣下,再不行,还有学生娃儿顶着嘛,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5) 老头儿终是被洋行讲说得动了心思,他为难地看看眼前鲜嫩的果子,才不情愿地恩准,破例放行了。 洋行径直把车开进了校园,停到了学生宿舍前。 宿舍的门都锁着,一个人魂也不见,只有遍地杂草,间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吵嚷声,从浓密的树木枝叶间传來,树下还星星点点地布着灰白色的鸟粪。 卸下东西后,茂生就叫洋行开车去办理公事,万不敢耽误了厂子的生产运营,洋行开着货车“轰轰隆隆”地走后,茂生一个人闲暇无事,就蹲在钟儿宿舍门前拔着荒草。 因为高考即将开始,学校已经提早让其他学生放了假,只留了经过几次摸底考试选拔出來的有希望考入大学的学生,在复习功课,那些考学无望的学生崽子,尽被悉数赶回了家,好让老师有充足的精力,指导剩余学生的高考复习,学校里的作息时间制度也早已名存实亡,学生可以按照自己的复习进度和各学科的优劣状况,自行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和温习场所,老师只是蹲在教室或办公室里,等待学生前來释疑解惑就行。 茂生等了大半天,直到把宿舍门前的杂草全拔光了,才见到几个学生崽子急匆匆地奔了來,他们开门进到邻近的宿舍里,喝水吃饭,茂生就进去问,见到钟儿了么,学生回说,他在操场边上百~万\小!说呐,说罢,又热心地跑出去,替茂生叫钟儿回來。 钟儿一路飞跑着來到门前,见爹带來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自是高兴,他拿了点儿新鲜果子,分给了几个同学,随即,便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的宿舍门前。 他从门框砖缝里摸出宿舍钥匙,打开被磨得掉了漆的铁锁,用膝盖顶开门,一股霉味、潮气和酱菜味混合着的特殊气味扑鼻涌來,把身后的茂生顶得顿时闭住了嘴鼻,半天儿喘不得气,宿舍里,砖铺的地面上肮脏潮湿,墙角里长着瘆人的霉儿,到处散落着草屑和废纸,值日表还贴在门后的墙上,随着高考的日益迫近,早已成了一张废纸,沒有谁还记得打扫卫生,包括班长、卫生委员和舍长。 钟儿手忙脚乱地给茂生倒了碗水,想是隔夜水,一点儿也不烫,算是温开水了,他自己顺手摸起包袱里的果子食物,不管生熟,更不管干净与否,可着劲儿地往嘴里塞,他边吃边打探村里家里的一些事体,吃东西与说话同时进行,显得忙而不乱,动作和语气流畅自然。 钟儿的身材跟杏仔长得差不多,神情特征也很相似,都是细高挑儿,一米七几的样子,比茂生还要高出半个头來,不同的是,钟儿脸面白净些,挂着一脸重重的书卷气,杏仔脸色则黝黑粗犷,显得壮实健康。 茂生心疼地望着钟儿,问他吃饭咋样,复习得咋样,休息咋样,有沒有把握考上大学,要是沒有把握的话,是不是找找南京大学里的钟儿大妗子给想想门路,钟儿有些烦了,说,我就凭自己的真本事考,用不着攀别人的脸面进大学呀,说得茂生出声不得,赶忙转移话題,问起杏仔的事了。 其实,茂生是在瞎操心,他哪里知晓,这个平日里只会偷懒贪吃的崽子,怀揣着怎样的心计,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6) 早在几年前,木老爷子來村子的时候,就曾与钟儿有过一次对话,当时,钟儿还只是北山中学里的一个初中生,木老爷子似乎特别偏爱这个虽然懒惰却十分好学的娃崽儿,就问他今后的志向,钟儿脱口而出,当学者,木老爷子很是高兴,问他要当哪方面的学者,钟儿一边贪婪地咀嚼着一块奶糖,想了大半天,回道,历史吧!文学也行,要是考古就更好了,木老爷子兴趣十足地追问道,为什么要选些文科方面的,钟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回道,大多是办公室里的干活儿,也有趣呗,木老爷子又问,要是上大学,愿意到哪所院校就读,钟儿想都沒想地回道,南京大学呗,我大妗子不是在那里教书嘛,木老爷子就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学校刚刚确定出参加高考的学生人员名单,离考试还有些日子呐,就迫不及待地组织考生填报志愿,这个做法,也是教育局统一组织的,把这些个被复习弄得云山雾罩的学生崽子们逼得死去活來,谁也无法预测自己的高考成绩将会如何,能够被哪所大学录取,有些学生就乱填一气,哪儿的名头大就往哪儿填,哪个大学的牌子响就往哪儿报,聪明点儿的,就全凭老师的摆布指点,叫填啥儿就填啥儿,完全不敢私自做主,深怕有个闪失,葬送了自己的大好锦绣前程,还有的崽子实在不知该往哪儿填报好,干脆采取抓阄撞大运的法子,他们把几个学校名字团成纸团子,闭了眼睛随意摸,摸着哪个算哪个,过后,听老师讲说和同学胡吹海侃,又后悔莫及,连复习的心劲儿都泄了。 钟儿不声不响,第一、二个志愿全填了南京大学,除了本科外,其他的专科、中专等,他就沒有填报任何志愿,而且,他连服从调剂分配的栏目也沒填,沒有给自己留一点儿的后路,他心道,要是今年进不了南京,就明年复习,重新再考,其他的学校再好,也是不去的。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私自给木老爷子写了封感人肺腑的信,问了姥姥家所有人的好儿后,夹叙夹议地把自己的学业状况和理想追求一一表述出來,表明了自己非南京不去非南京大学不上的决绝之心,言外之意,明眼人一见便知,木老爷子让木琴嫂子回了信,鼓励他安心复习,也热切盼望他能考入南京大学,至于自己的言外之意,沒有一丁点儿地许诺,似乎沒有明白钟儿的意思。 这让钟儿心里有些忐忑,掂量着自己是不是想一口吞下个月亮狗胆包天了,他又不好死乞白赖地再写信追问,只好自种的果子自家啃,唯有玩了命地复习功课,不至于到时落个丢人现眼的下场。 茂生当然不会知道,现在的钟儿已是架上火炉的脱毛鸡,正被他自己升起的炉火烧烤着,简直都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了,他心里只牵挂着出走的杏仔,至于钟儿的高考大事,有木琴在呐,用不着他操心添乱。 钟儿讲,杏仔的确來过,还在他的床上住了一夜,天明就走了,说是要出去寻爹,茂生也是同意了的,同时,他也顺便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他俩还约好,等钟儿高考的时辰,杏仔再來学校,陪护着他考试,再一起帮他,把零零碎碎的家什弄回村里, 第九章 一地杏黄(九)(7) 茂生不放心地问道,是真的么。 钟儿奇怪地看着茂生,说道,咋儿,我看你疑神疑鬼的,出了啥事么。 茂生赶紧表白道,沒事,沒事呀,我就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边溜达,缺这儿少那儿的,受了委屈。 钟儿嫌他心空儿太窄,说,我俩都成大人了,咋就会出事受委屈了呢? 至此,茂生才真正地放下心來,他回到了村子,该忙啥儿就忙啥儿,静候着杏仔与钟儿结伴归來。 此时,看似刚刚平静下來的杏花村,暗里又荡漾起轻微的涟漪,正在悄悄酝酿着新的风声浪涌,稍后不长的时间里,绝大多数村人都会身不由己地卷进这场风浪里,脱身不得,尽管暂时还无人察觉。 钟儿的高考充满了惊险刺激,一波三折,不仅把钟儿自己惊吓得六神无主,也把茂生一家人捉弄得神经兮兮了。 杏仔沒有食言,他的确在钟儿高考的那几天里,赶到了学校,尽心尽意地照顾着钟儿的日常饮食生活,不让钟儿有一丁点儿分神的地方。 在钟儿高考的前一天,木琴也來到了学校,带來了一堆吃食,算是对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钟儿的慰问,在钟儿凌乱肮脏的宿舍里,她终于把杏仔老老实实地堵在了屋子里。 当时,杏仔不知从哪儿借來了一只大茶壶,正往几个空暖壶里灌开水,热腾腾的蒸气罩满了他的头脸,并钻进毛发里,又从凌乱粗长的发梢顶上氲出來,见到木琴拎着包袱进到屋子,杏仔立时呆住了,他傻呵呵地盯看着木琴,忘记了手中的热壶,滚开的沸水注满了暖壶后,旋即又冲击在壶嘴上,热水便飞溅到他的腿脚上,烫得他呲牙咧嘴地躲闪着,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木琴看。 木琴脸上显出一抹惊喜,稍纵即逝,她做出一副预料之中本该如此的样子,随口问道,杏仔啥时來的。 杏仔很不自在地回道,昨下晚儿才到的。 木琴不再追问,而是把包袱递给杏仔,说,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钟儿來了,咱到外面去吃。 杏仔老实地接过包袱,眼巴巴地望着木琴,想等着木琴追问他这些天來的行踪和出走的理由,谁知,木琴沒有问,而是忙着整理钟儿如摆货摊一般的床铺,她还把有些阴潮的被褥抱到屋外去晾晒,就好像杏仔沒有私自外出过,而是被她派遣來专门照顾钟儿一般。 杏仔赶紧跑前跑后地帮着木琴收拾,他还顺便把垃圾场一般的宿舍地面彻底地打扫了一通儿,使原本叫人看着就憋气的屋子霎时敞亮通畅了许多,在此期间,杏仔几次想鼓足勇气,跟木琴解释自己外出的因由,以及外出期间的所见所闻,但看到木琴似乎沒有把自己的外出当回事,他便把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地憋进了心窝子里,吐不出咽不下。 快过晌午了,钟儿才捧着一堆书本踱进宿舍,前两天茂生送來的那些吃食还沒吃完,木琴又带來了这些好东西,钟儿自是高兴,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1) 三年前,与钟儿一同考进高中的,还有茂青家的紫燕、四喜家的停儿和四方家的文文,四方家的斌斌在复习了一年后,才考进高中,正在上高二,现在,他已放假回了村子。 木琴说,今儿晌午,咱出去吃饭,我请你们的客,算是加油鼓劲儿吧!把咱村那几个女娃儿也都叫上,一起出去解解馋。 钟儿一个高儿蹦出了屋子,一霎霎儿的工夫,便把紫燕等三人喊了过來。 木琴带着几个崽子,到了校外马路旁一个干净饭馆子里,任凭几个崽子要这儿要那儿,只等着吃饭付账了,席间,几个学生崽子唧唧喳喳地讲说着各自复习的情况,有喜有忧,对明天就要开始的高考,都沒有多少把握,杏仔不大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头吃自己的饭。 三天过后,杏仔帮着钟儿几个人,把学校里的铺盖、生活家什及死沉死沉的书籍运回了杏花村。 进家的那一刻,把茂生喜得坐不住站不稳的,他屋里院外地围着俩崽子乱转悠,既要询问钟儿考得咋样,又要追问杏仔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儿,有沒有受了委屈磨难。 谁知,茂生的一片好心,俩崽子并不领情,钟儿嫌爹话多劳神,成绩还沒下來,谁知道考得咋样,等着就是了,杏仔也是不愿搭理茂生,茂生越是想要知道自己外出的底细,杏仔就偏偏不跟他讲,有意让他心急上火,反而,他一心想跟木琴解释,木琴又似乎有意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杏仔只好把自己外出经历揣在了怀里。 茂生见杏仔不愿讲给自己听,就抽空儿朝钟儿打探,钟儿就说,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你不好问他么,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咋会知道他的事吔,堵得茂生干瞪眼,又不敢惹毛了这崽子,怕他刚考了试,本就心焦,再人为地添加心火,伤了崽子的心。 于是,杏仔与家人之间的关系,跟外出前一样,沒有丝毫地改善。 好在钟儿回來了,杏仔又多了个伴儿,心气上平息了许多,一天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不再整日阴着脸面进出院落,比原來强了很多,这让茂生大大地舒了口气,他见天儿小心翼翼地规避着俩崽子,不愿跟他俩较真赌气。 这样,日子倒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下來。 随了高考张榜的日期渐渐临近,钟儿愈來愈忐忑起來,白天夜里地走坐不安心神不宁,茶不思,饭不想,到了晚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直到有一天,洋行运货回來,对茂生道,听说县上发榜了,也不知咱村考上了几个,快去看看呀,茂生不敢直接催促钟儿,就让木琴跟钟儿讲。 木琴赶回家,问钟儿道,听说县上发榜了。 钟儿心虚地低头看着脚尖,回道,是。 他的凉鞋正踩在院子里一窝蚂蚁窝上,弱小的蚂蚁无所畏惧地顺着凉鞋系带,向满是湿泥的脚趾进发着。 ,,咋不去看呢? ,,娘,要是考上了,不用去看,也会來通知的。 ,,你担心呢?不敢去看,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2) 好比是一处疮疤,最怕戳,却偏偏让人给戳了一下,于是,连脓带血,连痛带痒,一股脑儿地涌出來,钟儿便神不守舍地胡乱度过了难熬的一天,他想,明天还是去县城看一下,该死该活的,总得有个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钟儿对木琴说道,今儿,我想到学校看看去。 木琴整整钟儿的衣襟道,不管考得上考不上,都得赶紧回來呀。 钟儿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來。 坐车赶到县城,钟儿直奔学校。 学校大门的西墙上贴了一大片红纸,上面写满了考生的姓名和分数,红纸经风吹日晒雨淋,变得白惨惨的,跟小孩的尿布差不多,有的名字被有意撕掉,露出后面脏兮兮的墙壁,像只绝望的眼睛,除了马路上匆匆行走的人群和车辆,榜前还有一群伸长了脖子心情焦虑的人。 钟儿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就紧张而又急切地看起來,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儿里,但是,他绝望了,自己的分数,比一批本科线仅仅差了零点五分,就是零点五分呀,要是自己在复习时稍稍用一点儿的力气,要是自己在考试时稍微用心一丁点儿,要是自己在填报志愿时不那么狂妄自大,把二本以及其他专科、中专都填了,也不至于落到现今儿的下场,他死死地盯着自己名下的那串分数,像盯着几只刚从厕所里飞出來的臭哄哄的苍蝇,他的心彻底地凉了,有种想哭的欲望。 钟儿走在大街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县城虽是一弹丸之地,比起乡村來,也算得上繁华了,大街两边一处接一处的商店、门头、小摊儿,如林立的岗哨,机警地注视着街面上的行人,经济基础稍雄厚的,就买个大音箱放在店门口,音量放到最大,轰炸机般在街面上一遍又一遍地轰炸着;稍差点的,店主就拿一个手提话筒,喊一声,再摁一下话柄上的按钮,传出一段《十五的月亮》的电子乐器声;再差点的,干脆扯开喉咙喊卖,外带堆起的满脸笑容。 大街上的人川流不息,一个个都有副冷冰冰的面孔,在中伏期的烈日下,像一块块移动着的有生命特征的雪糕“娃娃头”。 下午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走出县城,踏上了回家的路面,直到这时,他才醒悟过來,应该回家了,而且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惊奇,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往回走了呢? 远远看到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驶來,他不假思索地站在路中央,挥手示意停车,客车携着满屁股的灰尘,轰然停在了钟儿面前,司机近乎暴怒地呵斥了钟儿一顿,钟儿似乎沒有啥反应,而是面无表情地上了车,晕晕乎乎地被载到了镇子上,他下了车就走,忘了给车票钱,又被卖票的婆娘追了上去,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儿,交了钱,才算完事。 钟儿朝十几里外村子的方向一步步挪去,他怕敢见到村人,更怕见到家人,不知如何向他们交代,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3) 随着村子的临近,暮色也渐渐地浓重了,刚才还是一通儿大汗匆匆赶路的他,不知不觉中卸了汗,通体阴凉,他不由自主地抱着臂膀,缓慢地行走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了村人将怎样答话,见了家人该怎样张口汇报自己的成绩。 此时,山风隐然涌起,在周围群山茂密的丛林间流荡着,冲撞着,低声怒吼着,就如一只渐已暴怒了的困兽,随时随地就要挣脱所有束缚,冲破所有羁绊,腾空而起,涤荡这条渐趋模糊了的山谷,涤荡这个已经降临了的夜晚,涤荡钟儿此时阴郁得就要下雨流泪的心空。 远远看到村子的时候,钟儿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不是因赶路累的,而是心虚得两腿酸软,浑身沒有了一点儿力气,他一屁股坐在路基石上,眼望着远处灯火摇曳的村庄,心里惶惑成了一只闷葫芦,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上,连气儿都喘不均匀了。 直到隐隐看到村口上有人影朝这边急急地走來,钟儿才艰难地爬起身來,他用手使劲儿地搓搓近乎僵硬了的脸皮,努力调整着满脸沮丧的神情,朝那两个模糊的身影迎了上去。 茂生和杏仔把钟儿从路上接回來的时辰,天已是大黑了。 看到钟儿一脸的哭丧相儿,家里人一下子都明白了,钟儿这回的大学梦,算是彻底地告吹了,一家人都不敢提及放榜的事,更不敢问钟儿的考试成绩,金叶不知就里,还腆着小脸问了句,叔,你要上大学了么,茂生和木琴沒敢接茬儿,京儿也赶紧把不懂事的金叶抱出了院子,怕她再不知好歹地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问话。 当晚,钟儿沒有吃饭,进了家门后,他一头拱倒在床上,也不脱衣,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天來,钟儿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他不大进食,也不愿意说话,更不跨出大门口半步,只是赖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着,茂生一家人被钟儿的样子弄得暗自焦心,却又不知怎样开导他才好,木琴曾尝试着跟钟儿谈谈,话刚出口,便被钟儿粗暴蛮横地打断了,不让她讲话,连木琴尚且如此,其他人当然都不敢贸然靠前了。 京儿出主意,叫杏仔抽空儿劝说钟儿,杏仔回道,现今儿,不管是啥样的好话,钟儿恐怕都听不进呢?过些日子,等他心情好了些,再劝说也不迟哦。 京儿趁机问他,前些日子,你都外出到啥地方了。 杏仔不耐烦地回道,只在县城和几个镇子上逛了逛,也沒到哪儿去,说罢,不再理睬京儿。 钟儿的样子,成了一家人的一块心病。 茂生一家人正受着钟儿带來的煎熬,村子里却涌出了一阵喜庆气氛,茂山家的紫燕进了专科录取线,四喜家的停儿也够了中专分数线,俩人都在家里等着录取通知书呐,四方家的文文虽然沒有进线,但她比其他人都小,也不着急,她满怀信心地复习着功课,准备明年再考,钟儿高考的分数,在几个人中是最高的,可以说是遥遥领先,只是钟儿的心气太高了,志愿上只填了南京大学,连专科和中专都沒有填报,也不服从调剂分配,看來,今年是不会有戏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4) 学校老师跟前來探问的木琴讲,钟儿这学生脑子好使,学习也专心,成绩也好,就是聪明过了头儿,犟劲儿十足,容不得别人讲说,就他填报的志愿,绝不会被录取的,只能等明年了。 木琴失望地回了村子,暗自跟茂生讲了老师的话,她随口说道,钟儿随你的犟脾气,不吃个亏儿,是不能改的。 这句话,反倒把茂生说火了,他嫌木琴整日只知道个加工厂,就从來沒有上心过问过崽子考学这样的大事,由着他自己胡折腾,钟儿要是有个啥好歹的,就是你的错呐。 俩人言语不和,又互不服气,还怕叫钟儿听见,便私下里悄声争吵个不休,木琴求酸杏去开导钟儿,酸杏也來过几次,大话好话说了一箩筐,钟儿就是充耳不闻,弄得酸杏也沒了法子。 酸杏女人也替钟儿心焦,她就暗地劝茂生,不要只想着怎样劝导,得找金莲去问问,会不会是钟儿冲撞了啥邪气了。 茂生也恍然开悟,他偷跑到金莲家,求金莲问问神灵,钟儿到底撞见啥邪气了。 金莲热情地接待了茂生,并叨咕了半天,说,钟儿的魂儿丢了,让他爷爷给压住了,已有一些时日了,叫他夜里替钟儿叫叫魂儿,也就好了,啥事沒有呢? 茂生按照金莲的嘱咐,跑到柱儿的卖店里,买了三张烧纸,就回了家里,吃过晚饭,等木琴出去了,他把杏仔也打发到京儿家去睡,自己着手叫魂儿的事宜,他用专门印烧纸的褶子,把三张烧纸打了打,折成上宽下窄的扇面状,压扁捋平,又拿根白棉线,按着钟儿的身高截下一截來,窝成一个线团,并留出一小节线头,平铺在烧纸上,待钟儿躺倒在床上闷睡之后,他就把烧纸对了堂屋门口,点火烧干净了,随即关紧了门,静候着钟儿的魂儿尽快归來,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仔细观察着钟儿的一举一动,却依然如故,不见一丝儿好转。 酸杏女人每天都來看视钟儿,听了茂生的讲说,自是着急,她又鼓动茂生去找四喜试试,说,四喜的卦很是灵验,山外的人都找他算命打卦的,灵得紧呢?你去找他给钟儿算算,看哪年能考上学,他也只是叫考学的事闹腾的,只要有了准信,消了郁闷,顺了心气儿,病也就好哩。 正是有病乱求医,六神无主的茂生果然听信了酸杏女人的话,他巴巴儿地去求四喜,给钟儿算命打卦。 现今儿的四喜,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了犟脾气不管不顾地外出学艺的实诚人了,更不是那个独自闯荡江湖受尽屈辱的流浪汉了,他靠着卖身偷学來的手艺,整日安稳地蹲坐在家中,风吹不去雨淋不着地挣着不费吹灰之力而自动送上门來的钞票,地里的活计,他基本上不用插手,有女人桂花和等儿、人民两口子操持,他也不再吸那杆呛人的旱烟袋了,整日叼着“蓝金鹿”牌的香烟,喝着茶水,悠闲自在得赛上了活神仙,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5) 隔三岔五地,总有山外人大老远地跑了來,求他算命摆卦,有时,还要请了他去山外探勘阴阳宅基等,当然,每有人來,都会有进项的,四喜已经制定出了算命的价码,村内人前來算命求断,他分文不取,属于义务劳动,至于村人过意不去,上赶着送些柴米油盐等东西,他半推半就地也算笑纳了,山外來的人,就不能这么客气了,算一回命,就要当场交上五块钱,算是算卦的资费,明码标价,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要是亲赴山外的现场,少了二十元,是求不动他老人家大驾光临的,也真就奇了怪了,越是这么高价的明标,越是有人上门迎求,想关门不去都不行。 按他的话讲,自己学得的这门技艺,叫做“紫微斗数”,除了江南有人会施展,在北方这片地界,只有他一人懂,其灵验程度,比他爹振书捣鼓的什么阴阳八卦六爻预测等强了何止十倍百倍,简直就沒法比较嘛,他是把人的生辰八字排入十二命宫,察看命理所占的星象星情,再按天干地支阴阳生克的理论,讲说大运、中运、小运的吉凶祸福,不知是他的卦象的确灵验,还是他能揣摩透人的心思,每每能大体上说到问題的点子上,惹得村里山外的人趋之若鹜,心服口服,由是,他的名声日渐大了起來,一旦提起杏花村的“李半仙”,山外镇子上的人沒有不知晓的,甚至,连周边的乡村也渐渐知晓了他的名头儿。 李振书也眼馋他的手艺,曾想跟他学学,四喜说,你的八卦算法跟我的星象算法虽是不同,也只是门路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准与不准的,只在于研修得精当不精当罢了,你还是别把半辈子才修成的法门撂了,可惜了不是,你就好生修你的学问,我时常帮衬着你,一样能走得通哦。 四喜遂沒有把自己的这门学问教给爹振整日进出在仙人庙里,忙着照管庙内庙外迎送香客的那摊子事,也便沒有坚持着要学他的法门,于是,李家人便各有各的所长和法门,李振书基本上成了忙里忙外的“庙祝”,金莲是个肉胎神智的“仙人”,四喜整一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四方算是个小老板,只有四季啥儿也不会,只能整日在厂子里出苦力挣着血汗钱。 茂生特意起了个大早,也不急着做早饭,更不跟木琴打招呼,一个人悄悄溜出了院子,偷偷奔了四喜家的庭院,按茂生的理解,人在清晨的时辰,大脑最是清醒,心无杂念,算出的卦应该是最准的。 他來到四喜家的时候,只有桂花在烧火做饭,四喜还赖在床上沒起身,桂花把茂生热热地迎进了堂屋,就急催四喜起床。 四喜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穿衣下了床,他抱歉道,昨儿去了趟山外,赶了远路,夜里才进家门,今早儿就不愿起了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6) 茂生歉意地道,也是遇了难事,才來搅合你的好睡,沒法子呀,接着,他就把钟儿考学的事絮絮叨叨地讲说了一遍。 四喜回道,我也知呢?早想替他算算,看是今年走,还是明年走,又怕你跟嫂子不信,也就沒敢上门唠叨,既是信的话,我这就上心给钟儿看看,不会差的。 一边说着,一边模起桌子上的一个本子,又戴上了一只度数不算太大的花镜,叫茂生把钟儿的生辰八字报了上來,他又是掐指,又是念叨,并飞快地在本子上画出了一个十二宫的命盘,朝着十二个空格里逐一填写着茂生看不懂的数码和文字。 四喜推算了大半天,说道,沒事呀,今年应该能走的。 茂生一阵惊喜,随之,又沮丧道,咋能走哦,分数线都下來了,差着分数呢? 桂花急道,你再好生给看看,这可是娃崽儿的大事,差错不得呢? 四喜也是不解,他说道,别急哦,我再给算一遍,看有沒有错。 又忙活了大半天,四喜才抬头摘下花镜,揉揉眼眶,疑惑地说道,咋回事呀,照着命盘上的推理,他今年应该走的呀,咋就差了分数呢?也可能背后有啥人罩着,贵人相助呀,再说了,钟儿的分数比停儿和紫燕的都高,咋就会走不了了呢?天下可沒有这样的浑理。 茂生再也不敢相信他的鬼话了,他苦笑着出了四喜家,心里却骂道,啥“活神仙”哦,简直是背着牛头不认赃,睁着眼睛讲瞎话嘛,录取线都下來了,就算有啥样神通的贵人,恐怕也救不了钟儿了,何况,自己在外面又两眼扑黑,能认识几个人呀。 他无精打采地朝家里走去,在自家屋后,他遇到了正在打扫门前卫生的酸枣,酸枣问茂生,咋这样早就出去了,茂生蹲在地上,与酸枣抽了一袋烟,把钟儿的事讲了,酸枣也是撒急沒法子,只是跟着焦心不已。 最后,酸枣劝慰道,钟儿这娃崽儿错不了的,就是要受点儿磨练呢?好好劝劝他吧!今年咱走不了,就跟文文似的再复习一年,不考上个好学堂,咱还不喜上呐。 说得茂生只是傻笑,心里却愁苦得要命。 茂生回到家里时,木琴已经笨手笨脚地把早饭好歹做熟了,她的脸面上,还留下了一抹抹烟熏火燎的痕迹,杏仔在不言不语地打扫着院子,扎实有力地“唰唰”声,响起在整个庭院里,西院里传來京儿催促金叶穿衣起床的叫嚷声,夹带着金叶的哭闹声。 看到茂生一大早儿悠闲地溜达回來,木琴边洗脸边抱怨道,屋里躺着个丢魂儿的小祖宗,你又成了个清闲无事的甩手掌柜的,可着这个家,就剩了我和杏仔瞎忙活了。 茂生沒有理睬木琴,而是坐在锅屋里一个劲儿地吸烟,还轻一声重一声地直叹气,木琴也觉得,自己刚才抱怨得不是时候,茂生是被钟儿自虐的样子愁苦紧了,才出去散心的,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7) 木琴道,你也别太焦心了,今儿,我就打电话给南京他大妗子,看钟儿还有戏吧!实在沒有的话,就让他明年再考嘛,又不是今年上不了这学,这一辈子便进不了大学门了。 茂生堵她道,这话可得你跟钟儿讲呢?我不会讲话,说不转他的心意呀。 木琴皱着眉头道,我讲就我讲,他还真成了老虎啦!一句话不合,他还能把我吃了是咋的,说罢,匆匆地吃了饭,又风风火火地去了厂子。 因了钟儿的事,一家人都学乖了,京儿撂下饭碗,把金叶扔给茂生,便出去忙自己的事,儿子怀玉一直由他姥娘酸杏女人带着,日里夜里就在酸杏家里住,杏仔也是收敛了一些往日的对命相儿,自觉地到处搜寻些家里院外的琐碎活计拼干,金叶也好像懂事了,她不再撕缠着烦闹茂生,而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耍。 钟儿还沒有起床,似乎也沒有睡着,他翻來调去地窝屈在床上,就是不起身,茂生喊叫过几次,却被钟儿堵了几句,便不敢再去招惹他。 茂生已经无心干活了,吃过早饭,他把锅碗瓢盆洗刷后,就拉着金叶到大街上散心,不知不觉地來到了学校门前,他忽地想起,何不找胡老师问问,让他跟钟儿扯扯,或许,这崽子还能听得进他的话。 他跨进学校的大门,见两口教室里人影攒动,有嘁嘁喳喳的读书声隔窗传來,茂生知道,胡老师一定正在给崽子们上课呐,不好进去打搅,他就想退出來。 挂儿在屋里瞥见了茂生祖孙俩儿,连忙迎出來道,哥,快进屋里坐呀。 茂生赶忙摆手道,胡老师在上课呢?影响不得哦。 挂儿笑道,沒事呀,说罢,上前牵住金叶的小手,把茂生谦让进了屋子。 胡老师和挂儿还是住在他俩结婚时住的那间屋子,屋子里很是拥挤,除了一张大床、一组沙发及必备的生活用具外,到处堆着学生的作业本子和胡老师自己的书籍,把个不算太大的屋子填塞得满满当当。 茂生在沙发上坐了下來,就跟挂儿讲说钟儿的怪病和自己的苦恼。 挂儿也知道钟儿考学的事,她安慰道,娃儿他爸也焦急,准备过去找钟儿唠唠,开导开导他呢? 茂生说,是哩,是哩,我來,也是想求胡老师去开导开导他,他的话,钟儿兴许能听得进去呢? 有了这样的信,茂生心下安定了许多,他不敢闲扯太久,免得耽误了胡老师上课,趁学生还沒有下课,茂生拉着金叶离开了学校,朝自家走去,想看看钟儿是不是起床吃饭了。 路过酸枣家门口,见酸枣一个人蹲坐在门槛上,茂生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家,被酸枣叫住了。 酸枣说,我刚去你家,你不在,还想着到哪儿去寻你呢? 茂生有些意外地回道,有事哦。 酸枣道,來我家吧!晚生娘急着寻你,有话拉呢? 茂生看见酸枣挺认真的样子,觉得一定有啥大事要商量,他便顺腿拐进了酸枣的家门,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8) 因了酸枣婆娘剽悍泼辣的缘故,茂生从不进酸枣的家门,这次身不由己地跨进门槛,便不自觉地四处打量了一番。 酸枣家的庭院很是规整,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具和农活用具规规矩矩地堆放在顺眉顺眼的角落里,家禽牲畜也都圈进了各自窝巢里,地面干净整洁,不见了先前的凌乱和肮脏,似乎小院的主人被更换了,住进了一位爱干净的主儿了。 茂生赞院落的整洁,酸枣就笑,是发自内心的笑,满脸的褶皱里闪动着串串光彩,流露出内心盈满的惬意和满足。 进到堂屋里,见婆娘安坐在八仙桌旁,正为男人缝补着一件白棉布褂子,见到茂生进了门,酸枣婆娘放下了手中活计,张罗着斟茶倒水,脸面上已沒有了往昔那种冰冷蛮横的神色,这让茂生大感诧异,虽说有很长一段日子,茂生沒有听到婆娘咒骂酸枣的声音了,但婆娘如此地殷勤和善,还是令他深感意外。 茂生就有些受宠若惊地连连谦让,说道,忙你的,快忙你的,不敢麻烦,不敢麻烦呢? 婆娘问道,听说钟儿正为考学的事闹腾呢?是真的么。 茂生频频点头,回道,是哩,是哩,饭也不爱吃,话也不愿讲,觉也睡不安生,整日躺在床上挺尸,人都瘦成了骨头架子。 婆娘说道,沒找人瞧瞧么,不会是得了啥邪症吧! 茂生老实地回道,也找金莲看了,说是丢了魂儿,这魂儿也收过了,就是不见强,可咋好哦。 婆娘道,是呢?我和你叔都急哦,既是邪法都治不住,定是有故事呀,我看,你还是信教吧!只要信了,多大的烦闹也沒哩,多邪的病症也就好了呢? 茂生不解地问道,是啥教哦,这样灵验。 婆娘指指堂屋正墙上贴着的一幅画回道,就是耶稣教呗,有主保佑着,啥事都能解脱,啥病都能治好呢? 茂生这才注意到,她家堂屋正墙上原先悬挂**画像的地方,现今儿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怪异的画子,一个长头发赤身露体的男人,被血淋淋地钉在了一个木头十字架上。 茂生惊诧地问道,这是个啥人哦,咋被活活钉死了呢?屋里挂这样瘆人的画,多不吉利。 婆娘就耐心地给他讲,说,这是耶稣受难图,是主为了拯救众生,才甘愿受难的。 接着,婆娘就给茂生讲信教的种种好处,她还拿出一本小册子让茂生看,说是救苦救难的宝书,叫《圣经》,又讲道,她原先也是不信这儿不信那儿的,大半年前,她借着赶集回了趟娘家,就有些人劝她入教,给了她这本书,开始时,她也不信,只是当着稀罕景儿带了回來,谁知,到了夜里,她无意地翻百~万\小!说里的插图,竟然发现书本里放出光來,画面就跟活了一般,她这才信了,就每个集空儿去一趟娘家,原來家里叫晚生闹腾得鸡犬不宁人不得安生,日子都差点儿过不下去了,自打信了教,心下也舒坦了,也不愁苦了,日子也有奔头了,这都是自己前世造的孽,今世是來消业的。 酸枣也插话道,信这教好呢?不叫吸烟,不叫喝酒,不准打人骂人,还要上孝敬老的,下爱护小的,就是有了伤风感冒患了病症,也不用打针吃药,叨咕叨咕也就好哩,你看看,这是多大的好事呀。 茂生被俩人讲说得云里雾里的,不知信这个教到底能给自己带來多大的好处,能不能治好钟儿现在的怪病。 茂生将信将疑地告辞离开的时候,酸枣老两口子还一个劲儿地劝说道,赶快信了吧!只要信了,沒有治不好的病呢?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一)(1) 钟儿的病不治而愈,且被治愈得利利索索欢天喜地的,治愈的原因是,他竟然真的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如愿地进了南京大学,如愿地学上了历史专业,如何治愈怪病的,似乎跟茂生走这家串那家沒有丝毫联系,对此,茂生既惊喜,又懊悔,在一段时间内,他还时不时地遭到木琴有意无意地讥笑和奚落。 其实,木琴也无任何资格和本钱去讥笑茂生,在钟儿考学问題上,她并沒有起到多大作用,甚至还不如茂生上心焦急,所以要讥笑茂生,完全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 木琴唯一为钟儿所作的事情,就是给在南京的嫂子挂了个电话,把钟儿的成绩及填报志愿的情况讲了,问钟儿还有可能进入南京大学吧!木琴嫂子在电话那头长吸了一口气,她叹道,高考成绩进不了线,志愿填报得沒有退路,又不服从调剂分配,这孩子都把事情做绝了,难啊!木琴知道,事已至此,任谁人也是无力回天的,她遂放下了牵挂的心肠,只得静待明年的高考了,她还想,过段时间,叫钟儿顺顺气,再疏通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犟脑壳儿。 回到家里跟茂生一扯,茂生竟然冒出了以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赶快入教,就入酸枣婆娘入的那个耶稣教,连木琴也一块加入,早晚求主护佑,钟儿就会好起來的,明年肯定能够考上大学,他还说道,二婶那么个厉害角儿,也被主收拢得板板正正的,可见主的神灵有多大了,说得木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声追问茂生说的是啥意思。 待听明白了茂生几天來为了钟儿的事四处奔波东窜西跳的过程,木琴真的火了,她说,你自打挑头儿修庙以來,还真长出息了呢?不是今儿求神,就是明儿捣鬼,又是算命打卦,又是烧香引魂,现今儿,你还要捅鼓一家人入啥教,我看,你往后也不用在家过日子了,干脆去庙里当和尚撞钟去吧!离了男人,你看我能不能支家过日子,咱家是**领导的家,不是主呀神的主持这个家,你要是真的入教,现在立马就滚,一根布丝儿也甭想带走,净身出户去吧! 这顿狂风骤雨般地叫骂呵斥,把茂生数落得晕头转向,他已经有些年头沒见木琴这么暴怒过,心下先自虚了,他努力为自己辩护道,这不都是为了钟儿好么,老这么在床上挺下去,还不得作出大事來呀。 木琴怒道,他自己作下的孽,就得自己受,谁让他眼高手低目空一切的,我就不信,他这么会折腾人,折腾了自己,再叫一家人跟着受罪。 说罢,木琴一改往日尽量拿捏出的慈母相儿,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皮,她径直冲进屋子,一把把钟儿从床上拖下來,吼道,瞧你个窝囊相儿吧!是个大男人,就得顶天立地的,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來,要是爬不起來,就一辈子趴在地上混世出丑吧!摆出这么副熊样子给谁看,可别叫外人瞧扁了你,一辈子看不起你呀,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一)(2) 钟儿早听到了爹娘的争吵声,又被木琴恶言恶语地激了一通儿,自觉无趣,他挣脱了木琴,啥儿也不说,穿鞋出了院子,跑到外边去了,吓得茂生赶紧追了出去,怕崽子生出了啥儿想不开的念头,闹出人命來,临出院门前,茂生还扭过头,恶恨恨地威胁木琴道,要是钟儿有了啥闪失,我饶不得你呢? 许是木琴言语相激起了作用,或许是胡老师亲自到家找钟儿谈话有了效果,也许是他自己几天里终于想明白了,总之,钟儿不再赖在床上了,吃饭准时,也能相帮着家人干点儿活计,还难得地拿出课本來认真复习,就是言语少得可怜,不到不得已的地步,轻易不讲话,好像一家人都欠了他的万年债不得偿还似的。 看到钟儿渐渐恢复了正常样子,茂生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把跟随酸枣婆娘入教的心思放慢放淡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山外传來了一个喜讯,说是因为今年各个大学增加了在山东的招生计划,全省高考分数线依次下调了,钟儿的成绩竟然一下子进了一本录取线,上大学的希望还是有的。 这突如其來的喜讯,重又点燃了钟儿的大学梦想,也把茂生一家人乐得一塌糊涂,茂生近乎强横地逼迫木琴,赶紧给钟儿大妗子挂电话,让她知晓这一重大转机,看能不能使上劲儿帮上忙,木琴也是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挂了过去,好话情面话讲了一大堆,心里才算稍稍安宁。 接下來的日子,一家人便度日如年地盼着录取喜讯的降临。 就是现在,钟儿也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分数超出了南京大学的录取线,才如愿跨进大学校门的,杏仔也支持钟儿的意见,说钟儿的学习成绩这么棒,哪就用得着别人帮忙哦,茂生和京儿则坚信,是他大妗子出的力,为此,俩人还特意上山,给她采摘了一大袋子山野蘑菇,由钟儿报到时捎了去的,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木琴不置可否,始终沒有明确态度,也不说是钟儿自己考上的,更不说是钟儿大妗子帮衬的,只要考上了就好。 接到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一家人都在欢天喜地地筹备钟儿上学用品的日子里,只有杏仔一个人暗地里情绪低落,心事重重,他的心思,有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为啥儿而起的苦闷焦虑,直到茂响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失踪,再次回到了村子里,俩人在村西那条白石线附近遇见了,杏仔才明白自己苦闷焦虑的原因,那就是,他从心里牵挂着茂响,不放心茂响一个人独自外出飘荡。 那个时候,茂响依然带着蛇皮塑料袋子和锨镐锤子等物件,围着白石线乱转悠,杏仔远远地赶了过去,见到茂响的第一句话就是,爹,你这些天都去哪儿啦!几乎与此同时,茂响也是脱口而出地说出了同样的问话,且都是惊喜中夹杂着怨艾。 爷俩坐在山坡上,杏仔先把自己的行踪讲说了,他说,自己从银行的饭店出走后,便一直四处打探茂响的踪迹,他从镇子里到附近人气热闹的地方,又到了县城,在县城里打探了两天后,沒有丝毫动静,便又在县城附近的几个镇村里探问,直到钟儿高考了,他才匆匆地赶到了学校,照顾钟儿的生活饮食,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一)(3) 茂响急切地问道,那你咋吃饭睡觉哦。 杏仔轻松地回道,这个时节,地里有那么多的吃食,哪能就饿着人了吔,睡觉更好办了,到处有闲置的场院屋子,再不行,还有大街屋檐嘛,说得茂响直吸冷气。 茂响疼爱地拍拍杏仔的肩膀道,傻娃儿吔,爹都这么大个人哩,早年间走南闯北地都惯了,哪就非要你惦记呀,你还小,今后可不敢再这么私自出去瞎闯哦。 杏仔揭他道,你咋儿一声不响地出去闯呢?连个音信也沒一点儿。 茂响忽地就有了喜色,他指指身边袋子里装着的白石子,说道,崽儿,咱这回是坚决不出去瞎闯了,看见沒,爹这回寻到了一个挣钱的大生意,就等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哪儿也不用去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干,爹也好把你带出个人样儿來,这些年,爹亏欠着你呢?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杏仔不解地盯看着茂响,问道,啥大生意,就是这些破石子么。 茂响道,你可千万甭小瞧了这些石子,这可都是钱疙瘩呐。 杏仔说,不就是些破石子么,咋就会成钱疙瘩了呐。 茂响笑笑,说,等过些日子,爹开始动手的时辰,你就知晓了呢?随之,茂响又不放心地嘱咐杏仔道,这事还沒实落呐,千万不敢说了出去,只有你知我知就行呀。 杏仔见茂响不再有独自外出闯荡的意思了,心下自然高兴,他便顺着他的话音回道,我不会讲的,到时,我就跟你干,看你的样子,这生意应该错不了的。 茂响又把话头引向了别处,问起钟儿的高考情况,还说,钟儿给咱老宋家挣了光露了脸,得备份厚礼好好诚待他。 爷俩的谈话融洽又温情,似乎俩人从來就是感情浓厚风雨同舟的父子,从沒有过一丁点儿的芥蒂和隔阂,杏仔郁结了一年多的心空儿,忽然之间顺畅明朗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愉悦感充满了杏仔的身心,让他飘然又跃然。 望着一蹦一跳渐渐远去了的杏仔身影,茂响摸出一支烟噙在嘴上,划了几次火柴,竟然沒有点着烟,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体内身外热热的,好像有一股暖流在他的身体里流窜不止,所过之处,留有说不出的舒坦和惬意,他的心一直在“突突”急跳着,不为紧张,只为激动。 他在心里叹道,天吔,崽子好容易诚心待我哩,是真真地开始认我这个亲爹了呀,好哦,好哦,我茂响不再孤单无助了,终于有了贴皮贴骨的帮手了呢?这么思想着,就有湿滑的东西凝结在眼眶里,闪闪流动,视线彻底模糊的那一瞬间,两串泪滴滚出了眼眶,扑簌簌地滚过了粗糙黝黑的脸颊,钻进硬扎扎的胡茬儿里,又润进了嘴唇间,茂响细细品咂着又咸又腻的味道儿,心里却是喜滋滋甜丝丝儿的。 他抬手把脸上的泪痕胡乱地擦抹了一气,抬眼看看身下的白石线,一股压抑已久的豪情壮志迅速充满了他的心胸,他盯看着山坡下高低错落的一座座农家小院,盯看着小院之间如蛛网般曲里拐弯又四通八达的街面上或隠或现地蠕动着稀稀落落的人影,又把目光瞥向村子东南角上那片高耸林立的厂房,他暗自发狠道,看着吧!我茂响不是松包熊蛋,过不了多久,杏花村的地面上,就会横着膀子晃着一个响当当的角色,他就是我宋茂响, 第九章 一地杏黄(十一)(4) 茂响的发狂发狠,并非沒有底气和依据,这一年來,他到了一些地方,扛过重活,打过短工,最后,在市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呆了下來,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底,他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差事,就是帮着照管工地上的建筑材料,当上了材料保管员,时隔不久,他便弄明白了一些建筑材料的來源和用途,渐渐地,他发觉,有些材料都是用一种白石料作成的,细问之下才得知,这种石料叫白云石,可以打磨制作出多钟建筑用的材料,像建筑用的腻子、石灰、水泥添加剂,还有塑料、肥料、造纸、耐火材料等等,用处大了去了,很是紧缺抢手,这种石料,茂响越看越像自家村西这条白石线上的石料,他沒敢声张,而是偷偷地回村弄了一袋子石子,运到公司,叫明白人验看,最终确定,就是这种石子,他又专门跑到了百多里外的石料现场,细细察看了挖掘石料的设备和工艺,愈发觉得设备简单,工艺也简单,挣钱却不少,完全能够在村子里搞起來,前景更是看好,这些天來,他正跟几个专业人员接触商谈着,准备大干特干一番,这就是茂响所以敢发狂发狠的底气和根由。 此时,正午的杏花村一如往昔那样安适,下班的人们正匆匆忙忙地朝家里赶去,尽快弄点儿吃食,填饱肚子,也好抽出时间來眯上一小会儿觉,以驱除疲劳,应对下午即将开始的繁重工作,几个老年人扯着吃屎的崽子,躲在枝叶繁茂的杏树下,正东家长西家短地讲说着一些有影沒影的话头,日渐干枯的手指里攥着柄破旧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并不时地轻斥着身边蠢蠢欲动极不安分的小崽子,忽而,学校大门里一下子涌出了学生娃崽儿,像群蚂蚁一般急促地蠕动着,学生崽儿们一边高声地尖叫,如饿狼扑食般地向着各自家门疯跑着,窜蹦着。 在这个正午时分,高低错落的农家小院里,6续冒出了缕缕青烟,隐隐有油炸葱花的清香气味氤氲进渐渐炎热起來的空气里,荡起一股股温温又暖暖的家的气息,就是这种气息,催得人立时想起自家的庭院,自家的锅灶,以及锅灶上摆放着掏净的米和洗净的菜,于是,很少能有人耐得住这种诱惑,一个个都如鬼催般地扔下手里的活计,朝自家大门口奔去。 四方小饭馆的烟筒里冒出的青烟最浓,想是饭馆里又有了食客,四方也肯定是汗流满面地忙活在火舌翻卷着的大灶上,卖力地翻动着手里的大炒勺,把诱人的饭菜香味儿掀翻到尽可能远的街巷里,以引來更多懒散又图省事的馋猫们。 茂响也已经耐不住香味儿的诱惑了,他不再猴蹲在山根下一个人呆呆地傻看,而是急匆匆地朝自家里赶去,他要告诉满月,自己已经怀揣上了一个惊人的发财秘密,自己就要成为腰缠万贯的财主,她满月即将成为人人羡慕的财主娘子了,更为重要的是,杏仔终于从心里认下了亲爹,他茂响下半世终于有了更大更好的奔头,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1) 村西山坡上如闷雷般的爆炸声,响起在一九九零年正月十六的正午时分。 这个时候,村人依然沉浸在过大年的喜庆氛围里,尚未來得及把自己的脑袋瓜儿转悠到各式农活上來,尽管茂响的致富意图早已路人皆知了,尽管茂响在春节前已经将破碎机、喂料机、沙石洗选机等大大小小的铁疙瘩轰轰隆隆地弄进了村外的石场工地上,尽管村人在春节期间已把茂响要开采沒用的废石子一事讲咕得稀烂一堆,但是,这声巨响,还是把村人震得坐立不安,又茫然不知所措。 在此之前,茂响将要开采石子的事情,被村人传得沸沸扬扬,最先走露风声的,是整日为茂响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满月。 她看不出这些砌不得墙盖不得房的圆滚滑溜石蛋子,到底凭啥能值钱,也不相信茂响唇红齿白言之凿凿的凭空瞎话,她极力劝说茂响,不要瞎胡闹,还是呆在村里凭汗水挣钱吃饭來得踏实,见自己说不转茂响,她心急如焚之际,便去找茂生,想叫他帮着作茂响的工作。 茂生一听,也是急得要命,他就跑去作茂响的工作,劝他安稳地做事,不要白日做梦异想天开,钱疙瘩不会平白无故地从天上掉下來从地里冒出來的,他的劝说,当然不会起丁点儿的作用,反而惹得老弟兄俩各自生了一肚子气,差点儿当面争吵起來,事后,茂生对满月说,我弟让钱给馋疯哩,竟也把破石子当成了钱疙瘩,会不会脑壳儿不正常哦。 满月听后,也觉得茂生的话有些道理,要不,这好好的人,咋就会把烂石头当成了挣钱的门路了呢?她越想越怕,便去找国庆,让他给诊断诊断,茂响是不是当真疯掉了。 国庆也说不出个子丑卯酉,他却把这事当成了闲话,讲了出去,于是,这消息从村卫生所开始四下里散播,沒过多长时间,全村老少沒有不知道茂响把石蛋当成钱疙瘩的了,为此,茂响大为光火,跟满月狠狠地吵闹了一回,他并扬言道,要是满月再不知里外好歹的话,他可要动真格的了,至于动啥样的真格,他沒有讲明,从他的语气和有些失常的举止上看,后果肯定很严重。 满月无奈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去管他的事体,除了忙活家里家外的琐事,她就辛辛苦苦地到果脯厂里上班,一个假也舍不得歇,她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多积攒些钱,要是茂响折腾得身无分文屌蛋精光,靠自己的积蓄,一家人也可勉强度日,不至于到时弄个穷途末路的下场,一家人遭罪不说,还要惹村人嗤笑。 沒有了满月的掺合拦阻,茂响便甩开了膀子大干特干起來,像确定厂址、联络人员和销售路径、担保贷款、购买设备等等,都十分顺利地办妥了,开工前夕,让茂响顶头疼的一件事是,他在村子里找不到劳力人手。 杏花村人太实利了,基本上属于贪图蝇头小利又鼠目寸光之流,见不着兔子,他们是绝不会把手心里紧攥着的鹰轻易放出去的,他们在果脯厂里按部就班地挣工资拿奖金。虽然不会有太大的进项,也算是一笔不错地收入,且安稳踏实,沒有什么风险,而茂响捣鼓的石子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谁也不会信他,甚至暗地里喜滋滋儿地等着瞧茂响将要闹出的天大笑话來,因而,任凭茂响怎样放言许诺,怎样生拉硬扯,谁也不去掺合,连松动脑筋儿的余地都沒有,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2) 无奈之下,茂响只好跑到山外去招兵买马,这样一來,茂响许诺开出的工资便要高了一些,费用也随之增大。 茂响咬牙切齿地对杏仔说道,杏花村里沒几个好人了,等咱的场子开了工,有了进项,村里人就算跪下來求咱,也甭想挤进一个脚趾头來。 杏花村人中,唯一支持茂响开采石子,并坚定地追随茂响干事创业的人,只有杏仔,他的举动,既让人颇感意外,但细细想來,又在情理之中,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娃崽儿要是不支持老子,谁人还会支持呢? 包括木琴在内的所有村人,都能理解杏仔的决定,只有茂生一人为此伤心不已。 人们很难理解茂生与杏仔之间的情感纠葛,更不理解俩人之间不是父子又情同父子、情同父子又心存芥蒂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缠关系,令茂生伤心的是,自己这样善待着杏仔,杏仔却浑然不觉,说翻脸就翻脸,说蹬了自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茂生还曾尝试着劝说杏仔,不要去跟茂响冒风险,要是他不想跟自己操劳农活,就到果脯厂里去,叫木琴好好地替他寻个美差,多踏实吔。 杏仔嗤鼻道,我都成大人了,自己会寻思事,不用你操心哦,好孬我是跟爹干定了,碍着别人啥儿哩。 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堵得茂生哑口无言,除了暗自伤心懊恼外,他只能提溜着心腔儿,明里暗里地观望着石子场的每一步发展态势,慢慢地,他也想开了,崽子大了,翅膀也硬了,又有他亲爹照应着,常言道,儿大还不由爷呢?何况杏仔仅是自己的侄子呐,因而,他渐渐对杏仔死了心,不再去管顾他,只要自家的亲崽子安逸就好。 自打茂响的石子场开业以后,杏仔不再回家吃饭睡觉,从明到黑,他就一直吃住在石子场里。 白天,他替茂响打帮手,帮衬着掌管石子场里的各种琐杂事务,俨然一副小老板派头,夜里,他就住在工地上,看管着工地上的设备石料等,茂响发现,杏仔有着他这个年龄段意料不到的管理和组织才能,茂响不在的时候,杏仔能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地上各道工序的正常运转,在工地调度上,人员派工上,都有着一整套的算计和规划。 这让茂响欣喜不已,并对杏仔有了更深地认识和更大地期待。 茂响开办石子场这件大事,并沒有引起木琴的过分关注,或者说,木琴已经腾不出时间和精力來关顾茂响的惊人之举了,甚至连杏仔彻底脱离了自己的家庭,与亲爹茂响同流合污地混到了一起,在茂生人前背后唉声叹气地哀怨声中,她也顾及不到这些了,此时,她正被北山一村的沈玉花弄得心神不定,忧虑重重。 早在年前,北山一村的沈玉花不声不响地通过银行贷款,在镇驻地开始筹建一座新的厂子,厂名都已经起好了,叫“天然”果汁厂,暂时上了一条生产线,是专门生产纯果汁的厂子,厂子正在加紧施工中,准备“五·一”前竣工,并投入使用,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3) 明眼人都能看出,沈玉花是受了木琴办厂的启发,才毅然决定开办自己的工厂的,而且,沈玉花在办厂之初,就已经暴露出要与杏花村果脯加工厂对峙抗衡的架势來,木琴把落脚点放在了当地果品资源上,她也立足于鲜果生产,这就与杏花村形成了势不两立的资源市场争夺战,甚至连厂名都透着一决雌雄的意味儿,杏花村的果脯厂不是叫“天野”吗?她就起名叫“天然”,你的名头起得大,我的名声也绝不输给你,甚至,比你的名儿更好听,更贴近人们的健康需求。 木琴不是糊涂人,她当然看出了其中的厉害之处,特别是果脯厂因此将要面临的严俊形势,她时刻关注着山外“天然”果汁厂的每一步发展,并对果脯厂的发展前景充满了焦虑和隐忧。 从山外66续续传递过來的信息看,沈玉花这次办厂,其封锁消息之严、贷款数额之大、上马速度之块,足见她城府之深,用心之良苦,更见她孤注一掷的决心和气魄,她把全村所有能够抵押的东西悉数交给了银行,就差把全村的老老少少也给抵押出去了,胆大包天地从银行里贷出了五百万元,并与省城一家涉外公司签下了订单,生产出的成品,将全部用于出口创汇,在筹建分工上,涉外公司负责设备的订购、安装和调试,并派驻专业技术人员负责机器的维护和运转,成套的设备也全是从德国引进的,号称国际最新的一流生产线,可见其技术力量之雄厚和生产设备含金量之高了,北山一村除了负责争取抵押贷款之外,就是划拨田地,出苦力建设厂房,组织人手和货源,等于是自己出点儿小力气,就等着伸手挣外国人的票子了,自己国家的人民币都不喜挣,专门去掏外国人的衣兜兜儿,挣外国佬的钱,这样的美事,就算全村人一齐不分昼夜倒头专意睡觉做梦,也是梦不來的,因而,全村老少爷们参与建厂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真正做到了有力的出力,有汗的流汗,就算是流血拼命,也无怨无悔在所不惜了。 据茂林和京儿等人讲,现今儿的北山一村可了不得了,原先,依靠着镇驻地的地理优势,整日欺贫爱富欺行霸市,耍点儿小聪明沾点儿小便宜的那种半小农半小市民的浮夸习气,早就成了小儿科,现今儿,如有外人到村子里一站,见到的全是一副副自高自大的财主相儿,他们说话都拖音拖调的,话音里都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腔调來,这种心态,就如伤风感冒了一般,迅速传染上了全村人,就连老头子老嬷嬷以及少不更事的小崽子们,也都如此了。 京儿还说,原先北山一村的人见了他,上赶着讲好话套近乎,巴结自己好生替他们指导果木管理技术,还时不时地请他吃顿饭,喝盅小酒什么的,现今儿,却反过來了,那几个果园主见了他,无一例外地昂起了脑壳儿,拉足了长腔,爱搭不理的,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4) 茂林讲得更邪乎,他说,自己到镇驻地的几个村子里联系货源,甭说人了,连看守果园的狗儿见了他,也跟见了亲人一般,摇头摆尾地凑近乎,现今儿可好了,那些个狗儿们见了他,非得“汪汪”地叫上几声不可,更别提人啦! 木琴终于坐不住了,她清醒地意识到,凝结在内心里的隐忧渐渐在扩张,进而引得她焦躁不安,坐卧不宁了,她决定到山外,亲自去打探一下北山一村的动静,察看一下:“天然”果汁厂究竟能给自己的“天野”果脯厂带來多大地威胁。 傍晚回到家中,吃过了晚饭,木琴叫京儿去下通知,叫凤儿、振富以及人民、公章、洋行几个崽子到村委办公室开会,商量一下明天出山的事宜。 京儿走后,茂生怀搂着金叶,惊疑地跟木琴讲道,听说茂响的石子场呼隆起來了,前天还真的卖出了钱呢?厚厚的一匝票子,现场就给干活的人发工资了,不仅沒有等到月底发,连奖金也一块兑了,真沒想到哦,看着沒用的破石子,竟真的变成了钱疙瘩,这不是大白日的撞见了鬼,天边儿也想不到嘛。 木琴也有些吃惊,她问道,是真的么。 茂生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从鼻孔和口腔里缓缓地吐出一股浓重的烟雾來,他眯起眼睛回道,可不就是真的嘛,坐五六近的人都瞧见哩,是杏仔亲手发的,喜得那些个干活的人拱手作揖的,就差跪下來磕头了呢?听说,今晚茂响和杏仔在四方家的饭馆里摆宴,犒劳那些跟他干活的人呐,想是现今儿,那些人正大筷叨肉大碗喝酒呢? 木琴道,咱村还真是块宝地呀,连出的烂石子都能挣钱,何况地里长的树上挂的呢? 茂生跟道,不止这些呢?连人都透着一股子邪劲儿,揣着一身的能耐呢?就说杏仔吧!一个屁大点儿的崽子,平日里也沒见他有啥神通的,竟也出息成了个小老板样儿,在石场子里整日吆三喝四的,把个工地摆弄得板板正正的,你说说,谁能想得到哦。 木琴回道,杏仔不是一般的娃崽儿,从小就透着一股子的灵性劲儿,现今儿能硬闯荡出來,想來也在情理中呢?只是咱这儿也能埋藏着有用的矿石,倒是意想不到呢?我看,茂响这步棋兴许真的走对了,杏仔脱离咱家,去跟了茂响干,或许是个正路呀。 木琴的话里,引带出了茂生些许的不愉快,他不再讲说杏仔,而是把话头移向了别处。 因了茂生关于石子场的话头,木琴來到村办公室里时,满脑子里转悠的全是茂响父子俩的影子,竟然把北山一村建厂的事暂时放到了一边,直到自己坐进了办公桌旁的椅子里,她才把心思恢复到沈玉花的身上。 或许是茂响的石子场的确在杏花村里闹出了非同一般地影响,或许是木琴这些日子以來被沈玉花闹得晕头转向无暇他顾,总之,今晚前來开会的几个人,无一例外地抢先谈论起了茂响和他新创办起來的石子场,以及今晚正在四方饭馆里设宴庆祝的那群人,木琴刚刚要收拢回來的心思,又被几个人喋喋不休地谈论冲散了,她也很是认真地听几个人摆说,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5) 他们讲说的,无外乎茂生讲说的那一套,什么沒想到咱村里竟然藏着宝贝疙瘩呐,什么茂响竟然是个眼光毒辣的人呀,什么杏花村里又冒出了个通天本事的人啦!等等,除了震惊,就是仰慕,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嫉妒加眼红,这几个人尚且如此,其他村人的心思自不必说。 随着这种散漫无边地谈论,其主題也在不断地扩充,并渐渐宽泛起來,连村内最近的一些新动向,也都纳进了今晚的话題,好像他们今晚聚到一起,不是商议工作的,而是像懒妇闲汉们聚在街头巷尾东扯葫芦西扯瓢一般闲散的。 人民还插言道,听说,我二婶正在四处招兵买马呐,说动了一些人,跟着她信主信教的,连我娘都信了,要不是我爹给搅了局,恐怕她也老早儿跑去做啥礼拜呢?二婶的教,不叫信神鬼,就信一个主,惹得振书一家人老大的不高兴,还四处扬言说,耶稣教是歪门邪道,不入正流的,振书还说,政府支持他的神庙,就要出资帮着扩建搞开发呐,也不晓得,他讲的到底是真是假,是为了故意抬高自家身架呢?还是有意灭二婶的威风呐。 凤儿戏谑道,咱村可是不简单呀,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呢?光叫得响的厂子就有两座,再加上神庙、巫婆、算命打卦的先生,还有耶稣教什么的,山外有的,咱全有,山外沒的,咱也有,谁说咱村是兔子下山也拄拐的山旮旯,简直就是大邦之地,能人层出不穷嘛。 她的话,引得众人一齐咧嘴傻笑。 木琴见时候不早了,便刹住这些额外话头,她把今晚会议的主題摆了出來,就是明天怎样去山外探听清楚沈玉花的动静和家底儿。 振富说,咱得到她的工地上细细查看清了,才能掂量出她开办新厂子的分量,光凭外人传说,是当不得真呢? 公章不屑地道,别听那些人瞎嚷嚷,建个厂子,就那么轻松简单呀,还挣外汇呢?能划拉点儿票子养家糊口别散了架,就算烧了高香哩。 洋行担忧道,也别说,我看,北山一村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这些天,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见天儿往她那里蹭,有几回,咱急着用车拉货,他硬是沒有往咱这儿派车,全派给了沈玉花,想是那个老滑头闻出了啥腥味儿,见了咸鱼头,就扔了咱这块肥肉了。 京儿也担心道,是哦,是哦,跟咱签过合作协议的几个果园主,也是心神不定的,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言语含糊,好像北山一村给他们许诺出的收购价比咱的高,他们就想撇了咱攀高枝呢? 茂林随道,京儿讲得一点儿不假,是有些货主说,北山一村派人联系过他们了,给出的价格,确实比咱的高出不少,看來,今年的货源的确要成问題了,这事,咱得好好想出个法子來,要不的话,恐怕咱厂到时就要沒米下锅呢? 问題的严重性已经明显地摆了出來,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还需要摸清了底儿后,才能下论断,定办法,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6) 木琴绞尽脑汁地思谋了大半天,才安排道,明儿,多几个人去山外,分成几帮,明里暗里地搞调查,要是一天弄不明白,那就两天、三天也行,关键是要捞出个实底儿來,人员分工是,我和凤儿到镇政府探听情况,看看镇里对这两个厂子的态度怎样,振富叔带着洋行、公章去村子里走走,更主要的是去筹建工地上走走看看,估算一下新厂子的生产规模和货物吞吐量,茂林就和京儿深入到供销社收购网点和果园户主家,探探原料供应市场上的反应,夏至暂时在厂子里盯着,兼顾处理一些临时事务。 会议散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暮春的山中之夜清爽而透明,清凉的夜风把一天的燥热驱散得干干净净,也把头昏脑胀的木琴等人吹得清醒了不少,此时,村子里似乎不如往日那么安静,有一种隐隐的嘈杂声,在村子里漫漶着,要想仔细追查声源的來处,又似乎飘忽不定,难以确定。 凤儿落在了最后,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抬脚右拐,进了村卫生所的院子,屋里还亮着明亮的灯光,国庆正在屋里屋外地扫着地,擦摸着桌椅药柜,其实,国庆主要是在等凤儿散会后,一起回家,他闲着沒事,顺便打扫打扫卫生。 见到凤儿进來,国庆埋怨道,是啥会吔,直开到这个时辰,也不怕把人熬倒了。 凤儿回道,你要困了,就家去睡嘛,谁也沒逼你耗在这儿熬眼瞪皮呀。 国庆大呼冤枉,说,我是为了你,才遭这罪的,你的心咋就这样狠呢?不知情也就算哩,还拿话噎人,太过分了吧! 凤儿就笑,说,一个大男人家家儿的,又不是三岁的吃屎娃儿,讲这话也不觉得矫情哦。 国庆腆着脸皮靠上去,把凤儿合身搂住,他贴在凤儿的耳根子上,悄声说道,咱也有一个多星期沒那个哩,今儿,就在这儿弄弄,咋样哦。 凤儿气道,死不要脸的,想了就家去,这儿是啥地方,要是叫人撞上,日后还做人吧! 国庆死皮赖脸地央求道,我都快憋死哩,也不知咋搞的,只咱俩在这儿的时辰,就老寻思那事,要是回了家,反倒沒了那份心思了,你说,这是咋回事哦。 凤儿回道,是你有病呗,还是精神病呢?说罢,就要挣脱国庆的手臂。 国庆把手臂搂得更紧了,他还把鼓起的裆部紧紧贴靠在凤儿身上,不停地磨蹭着,他喘着愈來愈粗重的气息,猴急地央求道,别,别呀,咱不是有病,是环境引带的,你想想,咱老是在一个床上弄,都弄了成百上千遍了,就算是两块木头,也早厮磨沒哩,更别说人的情绪了,早就麻木得不知啥滋味儿了嘛。 凤儿道,我看你一点儿都沒麻木,不是闲得难受,见天儿就琢磨这事嘛,要不,咋都连环境呀木头呀情绪啥儿的理论都出來了呐。 趁凤儿自顾自地尽情挖苦的当空儿,国庆极不老实地把凤儿的褂子扣解开了,并把保养得还算细腻的手掌摸到了她上,一触上,他就胡乱地揉搓起來,谁也甭想把它移开。 凤儿急道,你要作死哦,上回也是在这儿,要不是咱躲得快,叫木琴嫂子撞上的话,还不把脸面丢尽了呀。 国庆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那是大白天,又不是夜里,谁还会半夜三更地跑來寻晦气吔,说着说着,胆子便大了起來,她不仅把凤儿的褂子强行脱掉了,还开始急促地往下扒自己身上的衣服,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一)(7) 凤儿情知躲不掉了,她便提醒国庆道,就是捣鼓这事,也得把大门栓好哦,万一就偏偏有人闯进來了,可咋办。 国庆嬉笑道,我早就关上大门了,还偷偷顶了一根木棒,沒事呀,说罢,愈发大胆地给凤儿解裤腰带。 俩人正撕缠在一起的当口儿,国庆也就要激情汹涌地顺利入巷的关键时刻,门外传來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有人“乒乒乓乓”地拍大门,喊道,国庆,国庆,你在里面吧!快出來给看看,别出了人命哦。 凤儿惊吓得差点儿昏过去,国庆的脸面霎时失了血色,变得忽绿忽蓝的,他把已惊呆了的凤儿一把推进了里屋的药库,自己慌乱地应道,咋啦!咋啦!出啥人命了呀。 门外的人急道,你见了就知哩,快点儿吧!耽搁不得呢? 国庆回道,好哩,好哩,这就开门呀。 直待俩人整理好了凌乱的衣服,凤儿又把有些乱的头发也用手理顺了,国庆才出去开门,他嘴里还叨咕着,正在清理药库呐,咋这样晚了还有事呢? 开了大门后,国庆一下子愣住了,他也顾不得装腔作势了,鬼催般地叫道,这是咋了,这是咋了,快进來,快扶进來呀。 一行数人在国庆的引导下,把两个血头血脸的人搀扶进了屋子,顿时,一股浓重的臭熏熏的酒气弥漫了原本泛着好闻的來苏水味儿的卫生所。 国庆顾不得询问因由,手忙脚乱地给俩人清洗血渍,查找伤口,见俩人都是外乡人,且都是一般的皮肉小伤,主要集中在眼角上和鼻子上,也就放下心來,他不紧不慢地给俩人消炎包扎。 凤儿惊讶地问同來的杏仔道,这是咋的啦!怎会弄得这般摸样哦。 杏仔不好意思地笑笑,回说道,也沒啥大事,就是俩人喝酒喝大了,划拳斗酒,斗恼了,就动手打了起來,好在沒闹出啥大事,万幸呢? 凤儿还想查问清楚,杏仔自觉沒脸面,就不跟凤儿搭腔了,他围着国庆,帮忙打下手,刚刚收拾停当,门外又有人慌慌张张地拥进院子來,扯胳膊拽腿地抬进一个人來,也是外乡來石子厂干活的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嘴丫子上直往外冒白沫儿,脸色干黄干黄的,呈现出一副死人的嘴脸相儿。 这次是茂响陪同來的,他骂咧咧地说道,咋都这么沒出息哦,见了点儿酒,就跟见了亲娘老子似的,恨不得一头扎进去让酒灌死泡烂了才甘心,你说说,这事丢人不丢人,简直都把先人的脸面也丢尽哩。 国庆安慰道,哥,你别撒急,打个点滴醒醒酒,也就沒事了呢?你还是坐下歇歇吧! 茂响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扎撒着两手,无奈地对凤儿讲道,全是些穷命鬼,见不得一点儿的利处,才挣了这么点儿小钱,就开始烧穷包,烧得差点儿把命也搭进去咧,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呀,撞上了这么一群人,丢人又破财的。 凤儿无言以对,她应付了几句,就起身回了家。 被性事憋得难受的国庆,就算憋岔了气,也是脱不得身的,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凤儿的身影在大门口一闪而过,才老大不情愿地给这位晕主儿找血管,又心不在焉地扎针输液。 直到下半夜了,国庆才浑身疲惫头重脚轻地回到了家中,凤儿被惊醒了,拥被坐起,见国庆疲劳不堪的样儿,她想起昨晚他猴急的样子,便心下暗笑。 她故意认真地问国庆,咱赶快弄弄吧!我都等了你一夜哩。 国庆吓得直往床边上靠,他连连摆手道,饶了我吧!都盹死哩,明儿,明儿吧! 说罢,他翻身朝向床外,眼皮还沒合上呢?嘴里就忙不迭地打起呼噜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1) 在去往山外的路上,一行数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洋行开着他的大货车,欢快地奔跑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上,木琴和振富被众人让进了驾驶室里,凤儿就领着其他人,坐进了后面的车箱里,凤儿把昨晚茂响请客醉酒和打架的事当笑话讲说出來,引得几个人狠笑了一通儿,驾驶室里,洋行更是把昨晚茂响宴席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编排了一遍,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似的。 振富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胡编乱排,也跟着笑,他揶揄道,茂响是叫几个钱烧的,手下的人更是烧包烧得忘了自己姓啥儿哩,要我看,刚得了个头彩,就开始生事冒血的,今后,也好不到哪去呢? 木琴边笑边道,也不能这样讲,茂响的眼光不简单,看得准,下手狠,起步也扎实,石子场还是有好前景的。 洋行说,未必吧!你看他召集來的那些个人,有几个替他真心干活办事的,要不是杏仔在里面张罗着,恐怕支撑不多日子呢? 振富也道,杏仔真是好样的,办起事來钉是钉铆是铆的,滴水不漏,那些个外乡人,不管怎样地耍滑头耍心眼儿,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治理起來,更是顶用下茬儿,谁也甭想在他手下讨到一丁点儿的便宜,这娃崽儿,从小就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咋就沒看出來还有这样的本事呐,我看,他今后肯定是错不了的。 这么讲说着,车子飞快地驶出了大山,稳稳地停靠在了镇政府大门前,木琴和凤儿下了车,洋行又轻踩油门,把车子开进了镇中心的大街上,分头送其他人去了。 镇政府大院还是原先的样子,房子还是原來的老房子,院子也是一如从前,不同的是,大门两边的墙面上拓出了两大块黑板,上面用彩粉笔精心地画着一些版头和图案,并写满了五颜六色的文字,花里胡哨的,很是吸引人的眼球,细看起來,都是些对外宣传的内容,无外乎标榜政绩、本镇物产优势简介及远景规划等那一套诱人又励志的东西。 木琴和凤儿径直进了办公室,想找人打探哪位领导在家里,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通讯员伏在办公桌上,正一手搁在电话机上,一手捏着一管粗黑的钢笔写着什么?他的神情极为专注,连木琴俩人进门的声音都沒有听到。 木琴抬眼望去,见小通讯员正在一张报纸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他的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东勾西挑里出外拐的,看來,一定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拉扯起來的不好好学习的娃崽儿。 镇大院里三两年就换一茬通讯员,全是各个村庄里的支书或是镇直部门的头头脑脑们的公子哥,这个惯例,在全镇上下沒有不知道的,这些人家的崽子们倒是个顶个地聪明伶俐,见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就是学习上吃不了苦,只有调皮捣蛋闯祸作业的份儿,中学里的老师都讲,说这些个学生们,脑袋瓜儿比谁人都通透,若是稍微上点儿心学习,各个都挺优秀的,关键是他们不愿意学习,就愿意胡作非为,唯恐天下不乱,于是,他们都把镇大院里的崽子们和有头有脸人家的娃崽儿分成了两个派系,一部分是学习优秀品德好的尖子生;一部分就是不务学业死不开窍儿的渣子生,大人们对学习差的崽子沒有了指望,只得让崽子们好容易糊弄完了学业,拿张初中毕业证书,再凭了自己的门道儿,四处挖门子走关系,安排一个说得过去的差事,也就算万事大吉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2) 那些个村支书们却沒有那么大的神通,他们就紧密团结在镇领导的周围,跟催陈年旧债似的死逼镇领导们,让他们想法子,为自己不争气的崽子找份儿吃饭的差事,镇官们也是沒有法子,还得保护村官们的工作积极性,既要让他们为全镇发展出力,还得为自己的政绩拼命,他们忍痛把镇大院里的通讯员一职,专门留给那些催命逼债比较凶的村支书的崽子们,毕竟支书们的崽子如韭菜般一茬茬地长大,是一刀割不尽的,于是,长久以來,镇大院里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大院里要同时启用不少于三个通讯员,用的通讯员,只能是各个村子里一把手的崽子干,其他人想都不要想,而且,这通讯员只能干个两三年,一旦凭着镇通讯员的幌子,骗着了媳妇或是有了落脚的门路,就赶快滚蛋,立马撤换,好让后面那些眼红得像淌血般的支书崽子们接替,之后,又会是周而复始,如连环套一般按部就班地照办下去。 这个小崽子长着副生面孔,看來是刚干通讯员不久的,因了初來乍到,人还腼腆,手脚也还勤快,农村中自小养成的憨厚质朴的品性依然保持着,还沒有被镇大院里那些油滑浮夸习气所侵染。 木琴凑上前去,问道,学习呐。 崽子一惊,见有人站在自己身边,正拿眼瞧自己写出的蚂蚁爪子一般的“张飞”字,他便慌乱地把写字的那面报纸翻扣在桌子上,憨憨地笑道,闲着沒事,练字來着。 木琴回道,练字也是学习呀,等把字写好了,走到哪儿都受人器重呢? 说得崽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面上红润一片,崽子小声嘀咕道,你讲的,跟秘书讲的是一样呢?他叫我好好练字,回头替他抄写讲话材料,等我有基础了,也跟他学写稿子呢? 木琴就说,好,有出息,我看你能行的,又问,你是哪村的,爹是谁呀,啥时來的。 崽子低眉顺眼地回道,是北山一村的,才刚來几天,俺娘就是沈玉花。 凤儿问道,今儿,哪位领导在家。 小通讯员说,俩头儿都在,就是沒时间接待你俩,他们都在接待室里,接待省城里來的贵客呐,恐怕一时腾不出空儿來。 木琴回道,也不急的,就歇歇脚等着。 小通讯员见俩人沒有走的意思,便麻利地给她俩倒了杯开水,他还歉意地道,办公室里沒有茶叶,茶叶都叫秘书给锁厨里咧,怕俺保管不好,让人给偷走了。 凤儿打趣道,秘书也太小气了吧!不就是包破茶叶嘛,改天我來的时辰,一定想着给你带两袋來,省得连你自己都捞不着喝。 崽子很是感动,他翻厨倒抽屉地找來一些新的报纸和画报,让俩人闲着沒事解闷。 凤儿有意无意地问道,头儿们接待省城里的啥贵客哦,还得俩人一起陪着。 崽子侧身望望门外无人,才悄声回道,是俺娘请來的贵客,就是与俺村合伙建厂子的那家公司老总,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3) 木琴立时警觉起來,她佯装无事,不露声色地说道,你娘真是个能角儿,办了那么大个厂子,沒人能比得上她的。 崽子就很觉骄傲,脑壳儿也不自觉地昂了起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木琴认真地问道,听说,你村的厂子很大,鲜果用得也多,咱镇子上就这么点儿鲜果产量,够用的么。 崽子得意地道,有咱镇政府撑着呢?一等厂子开了工,镇领导就亲自上阵,帮着联系市场,还准备在县内县外搞货源,沒事呢? 木琴说,镇领导整日这么忙,哪会有闲工夫替你村跑腿吔,再说了,你村挣了钱,全是你村的,镇子上也占不到丁点儿的便宜,领导咋会愿意出力,给你村打工哦。 崽子挺神气地笑了,他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俺村的厂子办起來后,不光向政府缴税钱,还要给镇财政所劈一腿呢?要不,镇领导咋会这么上心地给俺村办厂子呀。 他的话,说得木琴头皮一炸一炸的,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偏偏这时,镇党委秘书进來了。 秘书见到木琴俩人,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他又悄悄地瞪了一眼小崽子,便急三火四地摸起电话就打,是打给饭店的,叫银行今中午准备一桌上好的饭菜,有顶重要的贵客要招待。 打完电话,秘书说了声,不能陪你俩了,那边的会还沒散呢?又对小崽子训道,甭只顾着胡诌八扯,把好自己的嘴,看好办公室的门,知道不,说罢,他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木琴和凤儿的情绪已经阴沉了下來,谁也沒有了好心情,木琴还想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茬问下去呢?小崽子却懒得开口了,想是刚才被秘书沒头沒脑地训斥了一通儿,沒了情绪,他撅着嘴巴,自顾自地擦抹着桌椅橱柜。 凤儿想走,说,看來,咱今儿是见不上领导了,还是回吧! 木琴不动身,她悄悄说道,咱等着,看看是啥样的人物,能引得书记镇长都迎锅接灶的。 于是,俩人就闷闷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 就这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门外传來了杨贤德响亮的笑声,还夹杂着嘁嘁喳喳的说话声,秘书跑进办公室拿什么东西,见到木琴和凤儿还在傻等着呢?心下很是不忍,他说,会议散了,领导们就要去饭店吃饭了,你俩咋还在等呢? 木琴已经隔着门窗,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胡书记和沈玉花几个人正簇拥着一位肥头大耳皮肤红润得像月子里的娃崽儿一般的中年人,往一辆面包车里钻,沈玉花满面红光,情绪激动,动作殷勤,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饱满激昂的腔调來。 木琴对秘书说道,俺们找镇领导,有点事想要汇报呢?谁知,这么不赶巧。 正说着,杨贤德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他又下了车,疾步朝办公室而來,刚进门,他就冲着秘书嚷道,我下午的讲话稿呢?快找出來带上。 话音未落,见木琴俩人坐在屋子里,便做出很是惊讶的样子,他问道,你俩啥时來的,咋不早言语一声呢?又转身对小通讯员训斥道,木支书來哩,也不知通报一声,留着你在办公室里有啥用哦,还不如趁早卷铺盖卷滚蛋呢? 训得小崽子脸红脖子粗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4) 木琴赶紧回道,哪儿呀,也是刚到的,不关娃崽儿的事,是我见领导忙着开会商议大事,沒敢叫他去惊动的。 杨贤德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有事哦。 木琴说,也沒啥大事,就是多日不來了,想找领导汇报一下工作。 杨贤德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他转身吩咐秘书道,你先随车去饭店,安排好生活,叫车随后再回來拉我,我还真有点事,要找木琴俩人商议呐,也省了她俩人再跑趟腿了。 秘书忙不迭地朝门外走,临出门前,他扭头朝木琴滑稽地眨眨眼,他的意思,木琴当然明白,是告诉木琴俩人,不接待你俩,可不关我的事,是杨贤德刚才在装傻充愣呐。 凤儿笑着问杨贤德,镇长吔,啥事把你忙得这样哦。 杨贤德很是认真地回道,也沒啥大事,就是來了位客人,洽谈开发项目的,你村最近咋样,厂子还好吧! 凤儿赶紧诉苦道,不好,越來越不好了呢?镇长也不去光顾俺村了,现今儿,厂子一时找不到党组织了,失了方向,沒了动力,就快要成了沒娘的娃崽儿了呢? 杨贤德是什么样的人,当然听出了凤儿的话外音,他挥手打断了凤儿故意装出來的酸溜溜儿的腔调,对俩人道,都甭在我跟前一唱一和地装神弄鬼演戏哦,我可不吃这一套呢?我不是只管着你们一个村子的事,全镇大小村庄哪个不是我的地盘,手心手背可都贴着肉连着筋呀,你村的厂子在创办之初,我可是出尽了牛马力呀,咋的,人家北山一村一下子上了个大项目,就嫉妒了,就眼红了,就不兴我帮着办理了么,简直是笑话呢?我可跟你俩讲明了,人家沈玉花这次闹出的动静,就是比你们的场面大,气魄大,牌子硬,名声响,你们要是再不使劲儿奋起直追,恐怕今后给人家提鞋捶背,人家还看不上呢? 凤儿终于忍不住揶揄道,原來镇长也喜新厌旧嘛。 杨贤德牛眼珠子一瞪,喝斥道,你身为堂堂的村委主任,可得注意点儿讲话的分寸哦,人家木琴都沒急,你跟着起啥哄,真是皇帝还沒急呢?太监反倒先急哩。 木琴愁苦着脸接道,我急有啥用哦,还不是得受太上皇的摆布呀,你说,两个项目共同争夺一块资源市场,本來就仅够一头瘦猪吃的食,现今儿又跑出一头壳郎猪來争食,还不得一块饿死呀。 杨贤德摆手道,得,得,得,要想不饿死,就奋力竞争嘛,到底是新牌子砸到旧牌子,还是旧牌子给人家新牌子挪地场,这就要看谁的实力强,谁的发展快了。 凤儿接道,看來,镇长真的要撇了俺村哩,连牌子都给安插好了,沒给旧牌子一丁点儿插脚的空地嘛。 杨贤德也发觉自己一时之间说漏了嘴,他赶忙纠正道,我的意思是,现今儿都进入了市场经济,有竞争,才有动力,才有大发展嘛,我觉得,你村这两年竖起的牌子,已经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有了比较充足地实力,就应该诚心诚意地拉扯别的村子一起走上致富路,要是心存芥蒂,不仅沒有点儿干大事的风度,连大家子气也沒一点儿了,还能算是咱镇一块叫得响的优质品牌嘛,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5) 杨贤德见她俩不再讲话,以为俩人被自己说憋了气,遂暗自得意,他表面上依旧紧绷着脸皮,拉了把椅子,坐在俩人的对面,他又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也别把我看得太不近人情哩,我这人就是手软心慈,从來都不会忘本的,啥好事我都记挂着你村,替你俩想着呐,有个好事,就要落在你村里了,我先给你俩通个气,先不用感谢我哦,等好事办好了,你俩再好好谢我也不迟呢? 凤儿急道,啥好事吔,快说出來听听嘛,只要是俺村能承办得了的,对全镇发展有利的,俺们一定配合镇上,把好事办好,绝不给镇领导脸上抹黑。 杨贤德讥讽道,瞧瞧,瞧瞧,啥素质啥思想嘛,一听到有好事,就原形毕露了,把脑壳儿削尖了往里钻,我看,你是一头扎进蜜罐罐里,就算灌死了,也不想拔出來呢?真是的,也不怕叫别人笑话,要不是我体谅你俩人是女同志,干事业不容易,你杏花村是个金窝银窝,也甭想呢?换了别人,就算白日做梦娶到了花媳妇,也粘不到这好事的一丁点儿边呀。 凤儿任凭他怎样挖苦取笑,硬是憋着,就是不吱声。 杨贤德总算出了刚才凤儿灌给他的那口恶气,直待把能想起來的挖苦话说尽了,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想不想再创出个响牌哦,我可都替你们想好了,一旦把这块牌子竖起來,甭讲本县本省了,就是全中国人民,甚至是国外人,也会知晓你杏花村的大名呢?你俩说说,到底想还是不想吧! 木琴笑道,镇长,你也不用卖关子了,到底是啥样的好事,能砸到咱杏花村人的脑门儿上哦,你把这好事描绘得就跟咱镇未來宏伟蓝图一般,还不知俺村人有沒有福气消受呐。 杨贤德说,你还真就说到点子上了,还真就是个宏伟蓝图呐,这蓝图一旦展开,不仅是你村的荣耀,更是咱全北山镇甚至是全县人民的荣耀呢? 木琴愈发笑道,你光给俺们画饼充饥了,说了这么半天,连点儿饼渣渣也沒见着,味儿也闻不到一星点儿,叫俺们怎样大展宏图去。 杨贤德觉得这关子也卖得差不多了,才一般正经地说道,说实话,你村是块风水宝地呢?现今儿就有两个支柱项目并肩雄起,一个是果脯厂,一个是石子场,都是前景好见效快的品牌龙头企业,能人也比比皆是,全是些干事创业的能角儿,又资源丰厚,不仅杂果漫山遍野,还有稀缺的优质石料,要啥儿有啥儿,真是羡慕死人哩,其实,你村还有一个更有挖掘潜力更有广阔前景的资源,至今还沒有充分挖掘出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真是可惜死了。 凤儿愈发着急,忙插嘴问道,到底是啥儿嘛。 杨贤德回道,看你猴急的,现今儿这么撒急,早干啥儿去哩,不好动动自己的脑瓜子想想嘛。 木琴疑惑地问道,你说的到底是啥资源还沒用起來呀,我也让你给绕糊涂了。 杨贤德狠狠地一拍大腿道,真是俩猪脑子,还傻呵呵地问是啥资源呢?就是人文资源嘛,是你村的神庙子,还有你村北山上那些个捕风捉影的神话瞎话嘛。 凤儿瞪大了眼睛道,那是些啥资源呀,当不得吃,当不得喝的,留着闲磨牙,倒能有点儿用处,闲着打发打发时光,日子过得还能快些呢?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二)(6) 杨贤德又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架势來,他用手指头点着俩人道,说你俩长着颗猪脑壳儿,你还嫌冤枉呐,咱讲的资源,不光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些个瓜果梨枣和石头蛋子,还有其他能够带來财富的东西呢?比如你村的仙人庙,比如你村的优雅环境,再比如你村北山上的无限风光和有影沒影的传说,都能引來山外人观光旅游,山外人來了,來多了,能干瞪着眼珠子不吃不喝不消费么,当然不能的,这就好哩,你村的饮食服务业就会发展起來了,你村的人就不自觉地找到了一条扒山外人的皮、掏山外人的兜、挣山外人钱财的门路了,咱再加大宣传力度,吸引山外的大量资金,去修复一些能靠上谱儿的旧址遗迹,你村就成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旅游开发区了,到那时,你村人啥儿也不用干哩,就蹲在家门口上,等着捡天上飘下來的票子吧!到那个时候,你俩别嫌票子多了沒地儿搁,遭了连阴天怕票子长了霉就成呀。 杨贤德这一通儿讲说,把木琴和凤儿俩人听得腾云驾雾一般悬在了半空里,半晌儿沒有缓过神來,她俩琢磨着杨贤德的话,有些顿悟,但细细想來,又像是天方夜谭一般不着边际。 木琴傻傻地问道,你说的是啥意思,要叫俺村具体地干些啥儿呀。 杨贤德气道,说了半天,你俩还沒听明白么,干啥儿,就是使劲儿攒钱集钱,投入人力物力,搞景区规划,搞古迹修复,搞观光旅游开发嘛,这篇文章做好了,就是你村未來的发展方向,更是你村人招财进宝的绝招呢?谁也学不來偷不去带不走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來汽车的马达声,是刚刚去饭店送人的面包车回來了,接杨贤德去饭店,陪他和沈玉花的财神爷的。 杨贤德急急地道,看你俩的傻样子,一时半刻还沒寻思过來,咱先谈到这儿,心里先有个数,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理理自己的脑袋瓜子,等过些时日,我再详细跟你俩商议,说罢,他也顾不得跟俩人假意客套了,起身就奔了面包车。 看着杨贤德乘坐的车屁股一溜儿青烟地驶出了大院,木琴和凤儿还愣愣地傻坐着,一时之间沒有反应过來。 末了,凤儿叹道,原本想來够够领导们的底儿,谁知又惹出了一摊子修庙拜鬼的烂事,这“牌子”到底要干啥儿吔,神一阵鬼一阵的,我想疼了脑壳儿也弄不懂啦! 木琴说道,咱也别瞎想了,看來,镇上跟北山一村穿了连裆裤了,咱想再一腿去,恐怕门儿也沒呢?还是回去,自己想办法吧!谁也救不了咱,得靠自己救命。 边说着,俩人无精打采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口,朝镇医院叶儿家走去。 这次的内查外调,让木琴们从内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急躁。 这慌乱,不仅仅來自于镇政府的决策动向和杨贤德的态度转变,更來自于振富、茂林等人带回來的调查结论,这让木琴感受到了极大压力,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机四伏的危险境地里,对手就那么笑盈盈地站在自己的对面,手中却紧握着所向披靡的利刃,正缓缓地高举过头顶,随时准备着横空劈下,立时便血溅五步,人头落地,落地的,当然是木琴吃饭的家什,不,应该说是木琴们吃饭的家什,是杏花村人养家糊口讨生活过日子的家什,是果脯厂赖以生存发展的根基和底脉,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1) 此前,谁也沒有预料到,事情会到了这般严重程度,更想不到,红红火火的果脯厂会即将面临着吃不饱喝不上的灾荒岁月。 那天,振富与公章先于茂林等人下了车,一头钻进了北山一村的街道巷子里,他俩想先从村人嘴中掏出个大体的底儿,再去探探正在加紧筹建着的果汁厂的虚实,果如茂林和京儿讲说的那样,北山一村人的言行举止还真是与往常不一样了,他们的说话腔调,举止派头,以及傲然的表情,大异于往日的嘴脸和做派。 北山一村的街巷纵横交错曲里拐弯的,比杏花村的街巷强不了多少,若要是寻人觅户的,反倒比杏花村更别扭,杏花村是山坳地,高低错落,邻里之间居住分散,找人问事,十分方便,有时急了,站在村子任何一个宁静角落里,憋足了气,亮开看山人的洪亮嗓门儿,炸雷般地吆喝上几声,那声音便能远远地传开了去,引得周围山谷都能有回音,更别担心人听不到了,北山一村却不同,村子座落在平原上,又处在大镇闹市区,人进了村子,如同拐进了一座迷宫里,想从这头进去,那头出來,不详细地寻个人,问条路径,是很难拐出去的,若是喊叫,任凭你喊破了嗓子,只能引得群狗狂吠,却难有人的应答声。 振富和公章在迷宫般的街巷里转悠了一大遭,愣是沒见到个人魂,好容易在村西外一处拐角上,碰见了几个闲坐清谈的老嬷嬷,也都是六十开外的年纪了,皱纹堆垒,牙齿掉光,她们个个伸长了脖颈,团团地围坐在一起,睁着昏花的老眼,裹着空瘪的腮帮子,在兴致勃勃地讲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公章先凑过去,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并顺势蹲在地上,要与她们扯闲篇,振富也随过去,站在一旁闲听。 公章这崽子自不比爹茂青那么憨厚实在,在厂子里厮磨惯了,也练出了两片油滑的嘴皮子,他先是夸老嬷嬷们身体结实,脸色好,长着满脸的福相儿,肯定是长寿的,说得老嬷嬷们个个笑逐颜开,齐夸这崽子嘴巧,会讲人话,还问是那村的人,是不是來寻人问路的。 公章随口编道,是胡家村的,听说你村建了个大厂子,用的人手多,就想來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呀。 老嬷嬷们立时昂起了皮包筋的脖颈子,眼睛也眯缝起來,说话的腔调里,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儿,说,噢,胡家村的呀,是个小穷地方,早年间也去过的。 公章愈发装出一副穷酸相儿來,他谦卑地随道,是哩,是哩,是沒你村子富呢? 老嬷嬷裹着沒齿的空牙花子:“啧啧”了两声,利利整整地回道,那敢情儿,俺村的门口,就是镇大院呢?见天儿南來北往成百上千的人,谁人不是在俺村的地界上走过的,甭讲小老百姓了,就是再大的官,再有钱的主儿,路过俺村,也得看俺村人的脸色行事呢?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2) 公章赶紧打住就要扯远了的话头,他忙说道,是呢?是呢?你村是个好村呀,我想打听一下,你村新建的厂子啥时开工哦,得要多少人手呀,要外乡人么。 老嬷嬷撅起了嘴巴道,啥时开工,就在这两天吧!听说市里的大官也來呢?县里的官也要全锅端來,更别讲镇子里那些个芝麻粒大的小头小脑啦!光预备开工那天用的烟花炮仗,就足足备下了三大牛车,红绸子也有几十丈长,把供销社门头里的库底子都拾掇净了呢?要说用多少人手,海了去哩,千把人不止呢?用不用外乡人,那得瞧瞧都是些啥人物,手脚干不干净,能吃得苦出得力吧!东边山套里有个杏花村,你晓得不,他村也有个厂子,也是弄鲜果的,都是小模小样的山里人瞎捣鼓出的蹩脚厂子,俺村人讲了,用不了一年,那个厂子就能被俺村的大厂吃掉呢?只要是那村的人,跟那村人沾点儿亲戚毛儿关系的人,俺村一概不用,就逼他们趁早儿乖乖地把厂子送给俺村呢?你俩要是跟他村沒亲戚牵扯的话,还能考虑到底用还是不用呢? 这一席话,说得公章头皮直发痒,又恶心反胃,他强压住心里的不舒服,问道,你都是从哪儿听來的呀,门槛这样高,还这么挑三拣四的。 老嬷嬷把干巴嘴唇一撇,回道,咋是听说的呢?是俺村人都这么讲咕这么定下的呀,你寻思出门寻个活儿挣口饭,就这么容易呀,那是用谁看得上谁,看不上的,下跪也沒用呢? 振富也是听不下去了,他拉扯着公章道,走吧!走吧!在这儿磨啥牙吔,说罢,率先离开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嬷嬷,俩人径直奔了新建厂子。 “天然”果汁厂就建在镇子西南方向靠近水库的地方,这座水库,正是当年全镇老少出伕义务修建起來的,也是酸枣因了出伕丢了头一个婆娘的伤心之地,厂子的规模的确很大,占地约有五十多亩,全是上好的水浇平川地,厂子被高高的围墙方方正正地圈起來,像个戒备森严又神秘诡异的场所,若是在围墙上再扯上几根铁丝的话,谁都会认定,这是个关押犯人的监狱,人站在外面,只能隔着围墙,看见几排高耸着的厂房屋脊。 院子里到处堆放着施工材料,东一堆西一摞的,因了占地宽敞,那几排厂房只占了全院不到三分之一的地面,就显得孤单而突兀,院内其他地面,则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时常有蛇鼠出沒其间,鸟蝶起落于其上,显得荒凉而败落。 围墙里正在加紧施工,宽敞的大门口进出着忙碌的人影和车辆,振富俩人硬着头皮拱进去,幸亏沒人在意盘问,便直奔了那几排厂房。 厂房里,十几个人正在加紧安装着机械设备,那大大小小的钢铁疙瘩,全是俩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家什,俩人直了眼,不知如何下手探听虚实,到底是振富老道些,他叫公章去仔细察看每台机器上的说明标签和名称,主要是察看标签上注明的功率和使用量,自己则含着旱烟袋凑上前去,佯装看新奇景儿,顺便偷空儿跟安装人员拉扯,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3) 这么忙乎了大半天,振富就先自有些心虚了,这些安装人员都是从省城里來的,对身边的振富还算客气些,有些问題,也不避讳他,比如机器开足马力时,鲜果的吃进量和成品的输出量等,有一搭沒一搭地讲说了一个大概,吓得振富心里直扑腾,心想,乖乖,了不得,了不得呢?沈玉花真是生就了颗吞天吃月的胆子啦!木琴与她比起來,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俩人鬼鬼祟祟的样子,终是被北山一村管理工地的头儿发现了,他把俩人当作了歹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奔过來,瞪起眼珠子盘问个沒完沒了,末了,又像赶牲口似的,把俩人撵出了厂子。 俩人把各自探來的情况凑了一下,顿时傻了眼。 从安装人员的嘴里和机器标签上注明的数字來看,难怪北山一村的人这么嚣张,这回,沈玉花可真是要闹出天大的动静了,要是这个新建厂子的成套机器开足了马力干活的话,就算全县的鲜果都集中过來,恐怕也不够它吃的,若是鲜果资源供应充足的话,杏花村“天野”果脯厂一年的总产量,还不够它的三分之一,而且,大店欺小店,贵客欺卑客,这是任何赶集上店的人都知晓的道理,那么,一旦因了鲜果资源紧缺:“天然”果汁厂与“天野”果脯厂必然要有一番真刀真枪地较量,从目前实力和规模程度上來看:“天然”厂占足了上风,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还有令木琴们更加提心吊胆的,就是茂林与京儿一组从鲜果供应市场上带來的坏消息。 他俩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把大小的签约果园转了个遍,顺道又转了其他果品市场,转悠來的结果,越发让俩人心虚无数儿。 果如茂林和京儿所说的那样,市场形势之严俊,对杏花村而言,愈來愈不利,虽不像茂林讲得那样,连狗都开始追咬杏花村人,但是,果园主和收购点人的态度和念头,的确有了意想不到地变化,不仅县内供销收购点上的负责人说话语气变了,就连部分签约果园主的态度也变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了,他们的意思是,都是老主顾了,只要“天野”厂能够给出合理的价钱,当然要优先供应老主顾了,谁叫咱们有深交呐,言外之意,今年你“天野”厂可不能像往年似的了,独霸市场,金口御牙,想出啥价,就出啥价,爱卖不卖,不卖的话,只能统统烂掉,连点儿出力流汗的血汗钱也收不回來,现今儿,可是竞争市场,要想來收购我的果子,那得看看我乐意不乐意,看看价钱是高还是低,若是一个不情愿,对不起,有比你更好更强的厂子在求着我呐。 俩人先是好言好语地套近乎揽交情,再摆酒换盏捞实底儿,总算掏出了一些实情。 早在年前,沈玉花在厂子刚刚铺展开时,就已经派人手开始了暗地里的游说工作,因为他们尚不清楚市场的真实走向,便摆出大谱儿放出大话來,拉拢供应商们,这样做,还真收到了好效果,试想,谁人见了票子不心动不眼红啊!不想的,那都是傻子嘲巴,这些个供应商们个顶个地手疾,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发财机会,便一律投桃报李半遮半掩地应允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4) 现实情况就这么硬扎扎地摆在那儿,让木琴们抓光了脑门儿想炸了脑仁儿琢磨去吧!而且,这琢磨的时间还不能太长,再有个月二十天的,先期杏果就要成熟采摘了,到时,还拿不出个主意來:“天野”厂可就真成了“田野”厂了:“天野”人再去当老行当,做自己真正的“田野”人去吧! 一连几天里,木琴和凤儿就跟魔怔了一般,俩人拘着相关人员,见天儿泡在村办公室里,一遍遍地催促人们想法子拿对策,就跟逼债催命的一般,逼得这些人也跟着魔怔起來,不发言不行,发言又沒有新花样儿,于是,一些馊点子烂点子全端上了会议台面上,却无一用处。 有说,那些签约果园跟咱是有合同的,他要是敢不给咱厂供鲜果,咱就去告他奶奶的,官家还能不认这黑纸白字么,马上就有人反驳道,合同上写的,也是自觉自愿互利互惠,沒讲这鲜果就非得供给咱呀。 有的发狠道,要是不供给咱果子,就叫京儿在管理时使上坏,叫他來年统统结不出果來,要死,大家就一块死,要活命,就得先活咱自己的命。 还有的干脆道,要是那些个签约果园敢把果子送到“天然”厂,咱就发动老少爷们去抢回來,先应下给咱的果子,就算是咱自己的,他们想反悔,就等于拿咱的东西送了人嘛,一个闺女许俩主儿的事,在咱这儿是行不通呢?他要是敢这么做,咱就敢把他的果树拔了,愿到哪儿去讲理,咱都认哩。 公章还天真地说道,我看北山一村进的机器设备都是旧的,有的还生了厚厚的锈,沒几样是新的,要是他们的机子转不动圈了,咱就等着他们自动把果子送上门來吧! 洋行气道,都想啥儿呢?要是转不动圈,他们还费那个劲儿地开厂子呀,你就坐在这儿瞎想吧!就算想到天宫里去,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題呢? 夜里九点多了,村办公室里的“扯淡会”终于散了,木琴们无精打采地各自回了家。 木琴进到堂屋里,刚坐到八仙桌前,茂生就麻利地端來了一大盆热水,他又拎來几暖壶开水和一桶凉水,还拿來了肥皂和毛巾,让木琴洗洗身子。 木琴诧异地道,洗啥儿洗吔,又沒有出力流汗的。 茂生“嘿嘿”地笑道,不出汗,身上也有股子油腥气,熏死人哩,我也刚刚洗过了,浑身轻快着呢? 木琴警觉起來,问道,你到底是啥意思哦,不讲明了就不洗。 茂生愈发憨笑着,脸面上现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來,他低声说道,洗洗吧!就算求你了呢?咱都有个半月沒碰过了,咋也不能老叫我当和尚呀。 木琴明白了他今晚献殷勤的意图,便不乐意地回道,这些日子,我都叫厂子里的麻缠事愁死哩,你还有这心思,我可沒这份心情待你哦,等过了这个关口再说吧! 茂生就急,非要让木琴洗,他还凑上前來,动手动脚地替木琴解上衣纽扣,木琴偏不让他碰自己,就扭身躲闪,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5) 俩人正这么撕扯的时候,院门上响了几下,是京儿在叫门,俩人赶紧住了手,茂生装着沒事的样子,静了静心气,隔着院子问京儿,都要睡下哩,有啥事,明儿再讲嘛。 京儿说,我找娘说个事,刚刚想出一个法子,想跟娘商议商议。 木琴一听京儿有了新想法,就催茂生快去开门,茂生拉长了老脸,老大不情愿地去开了院门。 京儿进屋就说道,娘,事已至此,咱也不要先乱了自家阵脚,瞎着急上火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寻思着,虽说咱厂的规模小实力弱,也都是从表面上來看的,不见得一阵风就能给吹跑了呢?他“天然”厂是个新建厂子,虽有雄厚资金,可这又是搞基建又是进设备,折腾來折腾去的,想來也剩不下几个钱了,咱刚开始建厂子的时辰,就那么点儿资金,不也是护了胸口露了腚,遮了腚就敞了胸口的嘛,这几年,咱在市场上的信誉是叫得响的,都是按质论价,按价付钱,从沒坑过谁人骗过谁家,咱做的,都是良心生意,现今儿,咱厂也有了一些资金积累,就按往年的法子做下去,依旧按质取价,付钱的办法可以改改,不要等成品送出去了再付款,拖了人家花钱的时间,咱可以现场拉货现场兑款,一手钱一手货,想來,那些货主们都是些看重实利的人,不把钱捏在自己手心里,是不安心的,他“天然”厂肯定不会像咱似的,有这么多现成的款子,一定会尽量往后拖一拖的,这一拖,这些个人还不知啥时能把货款攥进自家手里,心下就会沒底儿,咱这么个法子,先叫他们安了心随了意,即便少赚点儿,恐怕他们也乐意呢?娘,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木琴的脑子也是豁然开朗,她暗自埋怨自己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么赤白的心思,自己咋就会想不到了呢?真真是叫事情给急晕了,人脑袋都变成猪脑子了。 她说,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或许能走得通这道关卡呢? 随之,她又叫京儿快去喊茂林來,再仔细商议一下,这个法子到底能有多大胜算,茂林是厂子的供应部经理,又跟京儿一起,专门对资源市场摸过底,对供应商们的心思念想,也是了如指掌,叫他來商议,应该说是找对了人,除他和京儿以外,恐怕沒人能够帮自己拿准主意了。 京儿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一溜烟儿地叫茂林去了。 茂生看着京儿匆忙消失在夜色里的影子,连声气道,啥事不能等到明儿再讲呀,非得今晚办完么,真是的,一个个的都跟上癫了一般,不会是都有病了吧!他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一边叮叮当当地收拾着地上的盆子、水桶和暖壶等一堆家什。 木琴心里暗笑,也不接他的话茬儿,她就坐等着茂林的到來。 茂林是一路小跑着跟京儿跨进了院子,他也是刚刚洗完了手脚,正准备上床睡觉的,京儿一说木琴叫他,茂林连湿淋淋的脚丫子也顾不上擦,蹬上鞋子就奔了过來,他知道,都这么晚了,又是刚刚碰过面的,沒有急事,木琴不会这么急着喊他的,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6) 在路上,茂林还一个劲儿地追问京儿,木琴叫自己过去,到底有啥急事,会不会又有了好对策了。 京儿也不回答,只是催着他快走。 仨人见了面,连起码的客套寒暄也免了,木琴就把京儿的分析讲了一遍,同时也加进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特别是把当前厂子内部的流转资金贮备情况和“天然”厂大规模高投入的建设情况,进行了详细分析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可以一试,而且,只能就此一试,背水一战,别无他法了。 茂林闷头吸着旱烟袋,他静静地听着木琴滔滔不绝的话,也在仔细掂量着其中的轻重利害。 过了半晌儿,茂林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说道,我觉得,咱还有一条沒顾上分析,都给急忘哩,按说:“天然”厂今年是大闺女上花轿头一遭儿运转,投资大,劲头儿急,來势猛,其实,风险也大得沒了边,心里更是沒了实底儿,他们为了撑足门面,巴不得地想叫全县人都來给他们捧,恨不得把响儿弄得惊天动地,也好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这些日子,沈玉花专门找了几个经常赶集上店能说会道的人,统统派了出去,叫他们四处拉拢人气,聚拢人心,在外面,他们沒了影儿地胡吹海侃,简直都把“天然”厂吹成了“月宫”一般地好,其实,咱也是叫他们弄出的动静给唬住哩,自家人先就乱了阵脚,何况那些个果园主和收购点的人呐,要是冷静地坐下來想想,好像也沒有那么可怕呀,咱起初搞厂子的时辰,也是手忙脚乱的,既想一手捧起个西瓜,又怕把芝麻粒漏了,不是有一个词儿叫啥儿來着,好像是叫顾啥失啥的。 京儿接道,是叫顾此失彼。 茂林随道,是哩,就是这么个词儿,现今儿:“天然”厂也是犯了这么个毛病,他们四处叫嚷着,能生产所有的鲜果汁儿,就连玉米、地瓜、花生这些农作物,都能给榨出汁儿來,要是允许的话,好像连大活人也能榨出供人喝的饮料啦!他们偏偏就沒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手下掌管着多大的家业,从银行里贷出款子,就不上交利息啦!建起了这么大个厂子后,手里究竟还能攥着几个活钱呀,一下子把摊子铺得这么大,谁替他们收拾摊子,怎能收拾得了哦,凭咱这几年攒下的家底儿,布控的网络,为下的人场,不会就这么轻易就输给他们吧! 京儿插话道,我在外面跑了这几天,听果园主和收购站人的话音,好像“天然”厂把主攻方向只对准了苹果和桃子,似乎对杏果、山楂等果子不太注重,想是他们还沒有能力來应承这些,要么就是真正的实力还达不到,我看哩,咱先把苹果和桃子以外的果品市场牢牢攥住,同时,下力气花本钱,跟他们争夺苹果和桃子市场,想來不会有多大风险的。 俩人的这一番分析,摆明了双方虚实,挑明了市场争夺的突破口,也把下一步双方竞争的主攻方向,一堆儿讲说得明明白白,木琴终于捋清了刚刚还是一盆浆糊的思路,她对俩人深入浅出地分析完全认同,并准备立即动手实施,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7) 木琴略感吃惊,沒想到,困扰了自己这么些日子的难題,就在俩人好似闲谈中就迎刃而解了,而自己却着急上火无处下手,是自己原本好用的大脑开始慢慢退化了,还是自己的思路开始变得僵硬狭窄了,她一时还说不清,却分明有一种失落感泛了出來,令她吃惊中又带有少许的失落感。 她的吃惊,更多的是來自于京儿的变化,或许,京儿早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早就出息成了一个胸有主见顶天立地的汉子了,自己一直看在身边,便觉不出來,就如同茂生觉不出來,杏仔有着超出同龄人一大截能力一样,在淡淡的失落中,木琴又有种喜滋滋儿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内心深处翻涌出來的,更觉宽慰和持久,应该说,今晚上所有对策的提出,全归属于京儿的冷静分析和准确判断,她和茂林只是在帮着京儿,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这个想法而已,这让木琴不得不对京儿刮目相看了,就如建厂初期,茂林主动提出并极力鼓动的长远发展策略时,木琴对茂林的看法转变一般无二。 送走了茂林,木琴和京儿娘俩又对渐要成熟了的应对措施嘀咕了好一阵子,直到俩人都感觉到满意后,京儿才回到了西院自己的家。 这时,茂生已经躺进了被窝里,虽沒有打起咕噜來,但也是呵欠连天困眼朦胧了。 木琴关好院门,回到堂屋,她对昏昏欲睡的茂生道,你再去烧些热水嘛,这些日子跑路多了,想事多了,还真是疲乏了,浑身不舒服呢?今晚就洗洗身子,也安心睡个好觉。 茂生一个激灵坐起身來,问道,咋儿,你还想洗洗么。 木琴点点头,沒应声,神态上,却难得地现出一副女人的韵味儿來。 茂生光腚拉叉地滚下床,蹬上床头边的裤子,就朝锅屋疾走,谁知,太慌乱了,心情也太激动了,他把裤子穿反了,后腚吊在了前腰上,前裆挂在了后腚上,自己却浑然不觉,他还边走边道,今晚,一准儿叫你舒服舒服呢?只要你别嫌就行哦。 今晚,不光茂生沒有当和尚,最起码还有一位也沒当成和尚,就是几日來为了市场调查四处奔波的茂林。 这些天來,自己负责的工作面临着严峻形势,让茂林吃肉无味睡觉不香,更别提与雪娥按例操练“交公粮”了,今晚总算有了个大体上的眉目,茂林倍感轻松,心情也是异常地愉快,回到家里,脱衣上床后,身子一触到雪娥光滑温热的肌肤,他心底那股久已焙熄了的火苗便被引燃放光了,于是,茂林不管雪娥是否睡着,是否情愿,不管不顾地侵扰麻缠着雪娥,并很快展开了激情四射般地攻击和占有,那贪婪的神态、持久的耐力与勇猛的动作,不亚于年轻时如狼似虎的那段光景,恍如转眼之间,茂林一下子又回到了二、三十岁时的美好时光里,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三)(8) 也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直到精疲力尽的茂林堪堪把持不住一泄如注的时候,俩人才浑身湿漉漉地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重气息。 操练过后,茂林依然沒有睡意,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说着话,说着说着,茂林突然冒出一句,你察觉到沒有,咱棒娃这些天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呀,好像变了许多哩。 雪娥回道,咋变了,变啥样了,我咋沒察觉呀。 茂林边寻思边道,是有些变了,变得神出鬼沒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呢?这几天,我跟京儿在山外跑的时候,就曾瞥见过他的鬼影子,我远远看见他的时辰,他不但不过來说话,还慌慌张张地闪掉了,好像有意避着我似的,接下來的几天,我总觉得,他就在我俩的身边晃悠着,就是再也不见了他的影子,我看,这崽子长大了,能耐见长了,心计也多了,不知明里暗里地要捣鼓些啥儿。 雪娥吃惊道,咋儿,他学毁了么,要干啥坏事么。 茂林说,我也不知哩,就是觉得近來这崽子不大正常,跟我不再贴皮贴骨了,像是有了外心呢? 雪娥笑道,又不是两口子,咋就有了外心呢?就算是有了外心,也还是咱的亲娃崽嘛,还能把咱俩给贩出去卖哩。 茂林沒有笑,他依旧半是疑惑半是愁闷地回道,我讲的外心,不是你寻思的那个意思嘛,我是讲,他好像对咱村,不,应该是对咱村的厂子有了点儿外心歪念哩,这种事,我一直沒敢跟别人露底儿,好像京儿也还蒙在鼓里,至今不知晓呢?你寻思寻思,要是这崽子真的对厂子起了邪念,咱村人能饶了他么,咱村今后还能容得下他么,恐怕连咱一家子人也在村里住不安顿了。 雪娥愈发惊慌起來,她不安地问道,你讲的到底是啥外心哦,快说说嘛,急死我咧。 茂林回道,也可能是我这些日子來累焦了,疑神疑鬼地瞎猜呢?不会有啥事呀,我也就是提个醒儿,今后咱都注意着点儿他的举动,毕竟崽子大了,防着他别学坏了走歪道就行哦。 虽然雪娥还一时弄不明白茂林所讲的“外心”到底是啥意思,但看到茂林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似乎感觉到了这“外心”可能会给自家带來的严重后果,她紧紧地搂住茂林,就像一根藤蔓紧紧缠住了一棵参天大树一般,或是大海里捞到了一块救命的木板一样,生怕眼前这个赖以支撑起一家人生活依靠和家庭脊梁的茂林,也会随了“外心”而离己远去,这是雪娥不敢想象的,更是从沒这样料想过的。 此时,屋外仍是清爽寂然如旧,月光清澈如旧,忽远忽近的天籁之声奔涌潮汐如旧,俩人刚刚还是激情澎湃的心情,却已是风扫枯叶一落千丈,变得沉重而阴郁,俩人都在心里极力追想着棒娃近些日子來的种种表现,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探察,不放过一处细节一个眼神,想努力从中寻出些许的蛛丝马迹來,有时,似乎觉得他的某些举止的确可疑,但细细追究起來,又找不到可疑的出处和原由。 直到鸡叫头遍了,疑神疑鬼的两口子才疲劳不堪地合上了眼皮,准备在睡梦里继续追查棒娃这狗崽子已然生出的“外心”和似有似无的可疑劣迹,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1) 茂响的营盘驻扎在村子西北角那条若隐若现的白石线上,各种大小不一的机器设备一字排开,安置在白石线下略显狭窄的山脚窝儿里。 早在正月间,山坡上沿白石线的地方,就已被开膛破肚,露出白森森的一条口子來,有民工在忙忙碌碌地出沒在这道口子里,或是手撬肩扛,或是车推人拉,源源不断地向山脚下运送着白石头,他们头戴着上有顶下有摆的特制帽子,腿脚袖口上都乍紧了,以防细石粉的侵入,有的还带着层薄薄的口罩,大多的人干脆连口罩都不带,嫌喘气不顺溜,就这么整日窝屈在弥漫着浓重粉尘的狭小空间里,张口气喘地干着繁重的活计,他们的身上脸上,全被石粉面子严严实实地糊住了,只留有一对乌黑的眼珠子、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和说话时偶尔露出的微红唇舌。 这个地方,正处于金莲家的北面,仙人庙的西面,为北山和西山衔接拐角处,茂响所以选择了这么个地方,是基于发展考虑的。 此地正处于能看得见的白石线中段地段,石子工地可以随时随地向东、南两个方向同时挖掘拓展,即为两头兼顾,中间开花,能攻能守,进退自如,如若自己的发财举动触动了外人那根贪婪眼红的脑筋,备不住就要蜂拥而上,分而食之,若是,茂响则早就选定了一块战略要地,尽可能地抢先动手,扩大自己的地盘,保住自己的地理优势。 石子场已经开工数月了,场子整日被淹沒在冲天的白色粉尘里,又被震天响的机械轰鸣声和石子与铁器相互磕碰撞击出的刺耳声响托起在西山脚下的半空里,向山坳里的人家显露着自己得意的嘴脸,炫耀着自己非同一般的身架,张扬着自己不可一世的声威。 这种粉尘和噪音的双重污染,早已让杏花村人领教了其中的厉害之处,尽管杏花村人还不知道有空气和噪音“污染”之说。 石子场方圆几百米内,全被石子粉尘遮盖住了,如同一年四季覆盖着一层永远化不尽的白雪,一踏进这个地方,人仿佛进入了一个白色世界里,白的树木,白的野草,白的地面,白的人影,白的飞鸟,就连空中也是飘浮着白的色团,这种单一的色调,纯白的色彩,在充足阳光的映照下,散射出眩目的光來,刺得眼珠子生疼,耀得脑壳儿迷糊,叫那些初來乍到一时之间还不能适应的人睁不开眼喘不动气。 因了石粉细腻,经中午炎热的阳光一晒,也变得温热起來,便把周围树木和庄稼的枝叶烫得蔫头耷脑奄奄一息,原本生机无限的浓绿山坡,尽被这种白森森的色调吞噬了,显得惨淡败落,了无生气。 特别是居住在附近的金莲一家,更是被这样的恶劣环境焦躁得苦不堪言,大白天里,想喘口气,得先吸进些许的石粉面子再说,若想说说话,就得亮开嗓门儿大声地讲说,还不知对方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沒有,屋墙院落早已覆盖上了一层白石粉子,衣服被褥上也是白润润的一层,粘到皮肤上,就有微微刺痒的感觉,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2) 就连石子场东面的神庙子,也被波及到了,静悄悄的庙舍里、神龛上,不知不觉地就被吸附上了一层细细的白色粉尘,三两天不打扫,便显得陈旧如古庙,破败若弃宅。 想是振书的皮肤对这种无孔不钻的粉尘十分敏感,有着过敏的症状,自打茂响的石子场开工以來,他的身上经常红一块紫一块的,瘙痒不止,他数次找到国庆,剥下了衣裤,叫国庆仔细检查,看是啥病症,国庆一搭眼便十分肯定地回道,是粉尘引起的皮肤过敏,国庆还给振书拿上一些专治皮肤过敏的药膏,让他涂抹患处,振书回到家里,脱光了衣服,让女人给自己全身上下抹药膏,抹得他浑身油腻腻的,如同裹了一层粘滑的膜儿,抹过几天,泛红处便渐渐恢复了往日肤色,但只要去过神庙子,回來又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沒有办法,他只得再次剥光了衣服,叫女人重头再抹粘滑的药膏,因而,振书不再如先前那样勤快地一天数次往返仙人庙了,而是改为三天两头地朝庙子里跑一趟,又不敢呆时间长了,打扫完庙子里的粉尘,或是领那些拜神的人捣鼓完神事后,立马关门上锁,躲瘟神一般地躲进村子里,再不敢频繁露头。 振书曾理直气壮地找到过凤儿,质问村里,是不是出面管管,再这样闹腾下去,恐怕杏花村早晚得叫石子场给吞沒了,他的抗议,却一直无果而终。 其实,振书也就是受不过这样的罪,才在情急之下找凤儿的,静下來细细想想,茂响虽然在作孽,他同时也算是老李家的财神爷,为了儿女们的财路,为了李家今后的大发展,什么样的罪不能受哦,这么想來,对于凤儿的无能为力,振书还是勉强地忍耐接受了。 茂响的石子场,在给杏花村人带來不顺意的同时,也给村人带來了发大财挣大钱的机遇,一些精壮年汉子看到在石子场里干活來钱快,挣得也多,就想撇了果脯厂里那份清淡活计,到茂响这里寻活儿干,但是,茂响一律婉言谢绝了。 茂响是个硬汉子,曾经发过的誓言,是不会轻易收回的,他只用外乡人,都是从山外招來的廉价劳动力,只要干出了活儿,按活计发足了钱,一切就都跟他沒关系了,省心,省力,更省了亲戚邻里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缠事,更为重要的是,茂响在有意实施报复,他要让杏花村人眼里钻出馋虫來,心里憋出癔病來,老老实实地拜服在自己脚下,狠狠地出出当年吞咽下的那些恶气。 这样“独”的举动,当然遭到了绝大多数村人的反对,并激起了无端地恼怒和愤慨,但是,现今儿的茂响,已不再是先前那个被人打骂被人讥笑被人任意宰割的茂响了,他已经成为山村里首屈一指的大财主,是个跺跺脚山里山外都会有响动的人物了,村人拿他无可奈何,却又要敬他顺他恭维讨好他,盼着有朝一日茂响能金口大开,收留自己,给自己一个挣大钱的机会,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3) 放眼整个杏花村中,振书家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他家人受茂响石子场的气最多,却也是受益最大的一个,振书所以能够忍气吞声,不再发狠追究,正是缘于后一个因由。 茂响的石子场日渐大发起來,迎來送往摆席宴请的事情也便多了起來,石子场里虽然也设有一个小伙房,那是为石子场内干活的人提供简单饭食用的,來了客人,一律要到四方的小饭馆里,点菜点酒摆席,茂响又是个能活动的人,社会交往也多,啥样的好人歹人都能黏糊上,甚至,连镇政府大院里的各路活神仙,工作区及相关部门内的各样小妖小鬼,也经常不断地拉帮结伙进进出出在以茂响为引导的这个小饭馆里,因而,从某方面來讲,四方饭馆里的主要顾客,就是茂响,换言之,是茂响竖起的一根小拇指头,支撑起了四方的小本生意。 杏仔风风火火地闯进四方饭馆的时候,正是家家户户熄灭灶火吃晚饭的时辰,他刚拐过饭馆的后屋角,就迎面撞见了正在饭馆外探头探脑欲进又止的银行,看來,银行是想进去坐坐的,碍于几年前的承包一事,脸面上始终拉不下來,他就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着。 杏仔热热地打了招呼,问他啥时回來的,要是沒事,就一起进去坐坐吧! 银行回道,下晚儿來的,也沒事,就是闲着四处瞎溜溜儿。 杏仔心下存疑,表面上依旧热热地拉住银行的胳膊道,走哇,今晚咱一定得喝杯酒,早先总是叫你破费,今儿得给我个还情的机会哦,说罢,不由分说,便硬拉硬扯地把银行拽进了饭馆里。 此时,四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炒菜炖汤,浓郁的菜香随屋内热腾腾的蒸气飘满了不算太大却干净整洁的院落里,极容易勾起路人的食欲來。 四方已经对房间进行了改造,把原本是堂屋大间的饭厅,用木板隔成了三个小雅间,每个雅间里安放了一个圆桌,吊着一盏日光灯,一点儿也不显昏暗,他还在其中一间里安放了一台电视机,这个房间轻易不开门,是专门留给茂响那样有头有脸的人享用的。 当年送叶儿出嫁到金方家的村人,曾对这么一个既出影又出声的灰匣子新奇不已,现在,却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杏花村里已经有了十几台电视机,虽说都是黑白的,毕竟对这么个灰匣子不再惊奇得要命,村里最先买上电视机的,还是跑货运的洋行桃子一家,直到他家的电视机放出影儿时,各家各户才逐渐买起了收录机來,而洋行家的收录机则已自动淘汰了。 四方买的的电视机是彩色的,这在杏花村中是头一份儿,村人都说,拎炒勺的四方,到底把端方向盘的洋行给比下去了,这话很快就传进了桃子的耳朵里,桃子曾有意无意地放出风來,说,不过就是十四英吋的嘛,改天,咱就换个十八英吋的,等于见天儿坐在家里看电影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4) 隔着门窗,四方瞥见了杏仔,他高声叫道,杏仔,你來哩,我已把带电视的那间给你留着呢?菜也就快好哩。 刚说完,又瞥见了尾随在杏仔身后的银行,四方愣怔了一下,马上热热地问道,是银行兄弟呀,啥时來的,咱可有些日子沒见哩。 银行局促地扯扯衣襟,不自然地回道,才到呢?就被杏仔拽來了,四方哥,生意好兴隆哦。 四方笑笑道,凑合,凑合呢?要不是有茂响哥和杏仔帮衬着,也难呀。 他的话,引得银行愈发不自然起來,他扭捏地原地站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如何安置自己。 杏仔佯装不懂,他说道,三叔,我俩先进屋里坐了,等菜上齐了,你也过來喝几杯呀。 四方忙道,你进呀,棒娃几个人早就來哩,都在电视间里候着呢?菜也就好哩,这就上呀。 杏仔拽着银行,进了堂屋内东头的雅间,里面已经坐了几个崽子,有茂林家的棒娃、四季家的冬至、酸枣家的晚生、茂山家的大路和茂青家的讲话,几个崽子正在热热闹闹地看着电视,见杏仔和银行进來了,他们都站起身來打招呼,又赶忙往正座上谦让,杏仔不客气地坐在了主陪的位置上,又让银行坐主宾的座位。 银行不坐,说,我是临时随伙的,算不得主宾呢? 杏仔道,论起來,你是长辈,这座位除了你,谁也沒资格坐呢?再说了,俺们几个也是好长时间沒在一起凑了,他几个要宰我呢?有酒有菜招待他们,就算不错哩,哪还轮到他们坐主宾吔。 几个崽子只是笑,都不言语。 银行这才老实地坐下來,听凭崽子们开酒倒茶,递烟点火。 不一会儿,四方用红传盘把香气四溢的菜和汤一股脑儿地送了进來,桌面上立时热闹起來,碰杯斗酒的吵嚷声顶翻了屋盖,杏仔还拉四方也坐下來,硬逼着他一起喝酒,四方称,自己还有一大堆活计要收拾,他勉强喝了几杯,便匆匆地离席去了外间,不一会儿,四方又踅进來,送了两个肉炒青菜,说是银行兄弟头一回來坐,算是搭送的,不用记账,银行听后,便有些坐不住,却又不好当场表现出什么來。 推杯换盏之际,几个崽子的酒劲儿慢慢涌上來,一个个头脑发热,说话就显得随便又激进。 棒娃眼珠子红了,本身固有的匪气已经显露无遗,说话间,他就把不住口门儿,一个劲儿地宣讲自己在外闯荡的一些离奇经历,这些经历,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道听途说的,或者就是自己现编现卖的,沒人能弄清楚,而且,他的兴致上來了,嘴里冒出的话就不太干净,有些骂骂咧咧的,让人心下胆虚得很。 晚生虽然比杏仔几个都小些,邪劲儿却不小,他浑身上下窜冒着一股子乖戾之气,一看就是争强斗狠的硬角儿,不比棒娃差多少,而且,他也绝不是个轻易服人的主儿,有着江湖老大的阴狠架势,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5) 冬至一直是原先的那个样子,机敏又油滑,他不声不响地坐听几人胡吹海侃,手下的筷子却一直沒闲着,杯中酒水的下降速度一点儿也不比别人慢,他至今还沒有圆上穿军装吃军粮的好梦,又不愿意跟家人下地出苦力,就整日赖在三叔四方的饭馆里搭下手帮忙,兼带着学习一些烹饪技术,他不吃苦,学习又不认真,至今只能好歹地炒出几个庄户菜來,只要不炒夹生了,就算完事大吉,一些大菜、特色菜等,就是学不会,愁得四方直叹他的愚笨与懒滑。 席间,只有银行和大路显得老实而拘谨,银行是因了与崽子们沒啥共同语言,崽子们讲说的事体,自己插不上嘴,只得闷声听人讲说,好在有杏仔在旁关顾着,时不时地主动跟他讲说些生意等类的话題,才使他不至于太冷落尴尬。 大路是初中还沒毕业就辍学回了家,他姐紫燕上大学,并沒有给他一丝儿地启发和影响,他还算本分些,不多言不多语,只是跟着杏仔蹭饭吃而已,言语举止间,更是显得老实本分,他一直在果脯厂里干活,心思却早就跑到了石子场里,但又惧怕茂响,因而,一下了工,他就跑到石子场里磨缠杏仔,希望叫他出面说说情,收留自己,因了茂响的狠劲儿,杏仔也暂时无能为力,他心里却对茂响的做法很是不满意,只是一时还想不出啥样的好法去说服茂响。 杏仔显得成熟稳重,不急不燥,按部就班,有來有往的,身上却始终散发出一种压服众人的威严來,让崽子们不敢随意开他的玩笑,这种威严,绝不是因了自己做东付钱而换來的,是他本身具有的一种气质,兼容了茂响的活络和阴沉,又有着木琴家人的持重,他由着几个崽子斗嘴吹牛,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银行实在坐不住了,借着解手的机会,他退出了雅间,來到厨房里,跟四方拉呱。 自打合作经营分手后,俩人还是头一回这么头对着头脸对着脸地拉扯一些心里话,银行把自己经营饭店的前后经过细细讲说给四方听,特别是这两年经营上的不景气,自己遭受的郁闷气,以及当下饭店遇到的困难和原由等等,一概倾诉出來,沒有一丁点儿地遗漏和隐瞒,就如同俩人从沒有过隔阂一样,银行的以诚相待,让四方挺感动的,他静静地听着银行的诉说,时而焦急,时而叹气,时而又给他打气鼓励。 银行说,今年的承包期又到了,承包金也长了不少,要想再接着包下去,恐怕难哩,我都不知咋办好了呢?老早儿就想來讨你的主意,又怕你嫌我,就一直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厚着脸皮找你商议的。 四方叹息道,事已至此了,你想咋弄哦,我也沒法帮你,也不敢再插手饭店里的事了,怕叔不乐意呢?要是实在沒了资金运转,我还存下点儿钱,一并拿去吧!先糊弄一时算一时,挺过了这道坎儿,过后就会好起來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6) 银行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强忍住就要滚出眼眶的泪珠子,说道,我咋还好意思伸手跟你借钱哦,我今儿來,就是想请你出山,咱俩还像当年那样合伙干,饭店才能保得住呀。 四方的身子微微一震,随之又道,你又讲痴话哩,这是不可能的呢?就算咱俩有心合伙,我叔也不会同意的,只要他不同意,咱就甭想成事呀。 银行说道,只要你不计嫌,我就跟爹明讲了,他愿意,咱也这么办,他不愿意,咱还这么办,要是他有好法子,就拿出來嘛,拿不出來,咱就关顾不得他哩,保住饭店,才是硬理儿呀。 四方闷头耷脑地吸着烟,一时沒了话來应对他,只是微微地摇头不语。 俩人正这么闷坐着,雅间里却传出了吵闹声,似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连带着桌椅杯盘的响动,紧接着,杏仔的一声怒喝,立时爆响在屋里,他喝道,你俩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喝酒吃饭,就滚到屋外去闹,人脑壳儿打出狗脑浆子來,也碍不着别人的事。 果真,就有棒娃和晚生相互撕扯着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拉扯叫嚷成了一堆儿,随后出來的几个崽子都上前劝解,却无济于事,反而让俩人愈发张狂起來,眼看着就要动手动脚了,四方和银行也出去劝说,完全是白费工夫。 杏仔出了屋子,对四方和银行说道,叔,你俩不用管他,就叫他俩往死里打,今晚儿不打出个你死我活來,就不准收场,看看到底是谁厉害,他又转身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棒娃和晚生道,这么一拳一脚的,不是太费劲儿了么,还是到厨房里去,有菜刀有斧子的,一下儿就行呢? 听着是火上浇油的话,却让劲头儿十足的俩人渐渐泄了气,俩人都主动松了对方,嘴里各自讲说着狠话硬话,无趣地散去了,那几个崽子见事情闹到了这般地步,无脸面再呆下去,也尾随着散去了。 杏仔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了,三叔,他俩酒喝大了,互相吹牛皮,又不服气,就撒上了酒疯儿,甭介意哦,又对银行道,叔,叫你见笑了。 四方忙道,沒啥,沒啥吔,都是酒惹的祸,谁都会有的,沒事就好。 杏仔更是感觉无脸面,他勉强跟俩人讲了几句客气话,也悻悻地回了石子场。 银行还想再跟四方拉扯一会儿的,因了棒娃和晚生的闹腾,也沒了心情,银行对四方道,你快忙吧!我这儿就去跟爹讲明了,同意不同意的,咱都这么干了,到时,你别反悔就行呀。 四方回道,也不用这么急的,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呢?还是缓缓再讲吧!你啥时需用钱,就言语一声,來拿也行,要是沒空儿,我就给你送去呀。 看见银行匆匆消失的身影,四方不自觉地摇摇头,他转身去雅间里,收拾那堆烂摊子。 他心里明情,银行的想法不会成的,经过了当年被迫散伙的遭际,他已经把振富看到了骨髓里,知道他绝不会把到手的好事随随便便就撒手便宜别人的,尽管这好事现今儿已成了要命的事,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7) 从心里讲,他始终恋着镇子上的饭店,也经常一个人暗自追忆当年与银行合伙时的那些个情同手足的愉快日子,时至今日,这些个舒心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的最大心愿,是用心笼络好茂响父子俩,兢兢业业地照管好这个小饭馆,为自己今后的生活留出条后路來,同时,他也盼着银行的生意尽快好起來,千万不要弄到山穷水尽撒手弃掉的地步,毕竟,那个饭店融入了他太多的情感,不管到了何时何地,他在感情上始终会牵挂着,永远都割舍不掉。 当晚,银行被振富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连自家的院门都沒有进,就骑着自行车赌气连夜赶回了饭店。 振富破口大骂银行的时候,脑门儿上的青筋暴跳不止,嗓门儿也大得震天响,都把西院里的桃子惊动了,其时,洋行外出跑车去了,家中只有桃子和晨晨娘俩,初时,桃子还以为是公婆俩人在吵架呐,就抱着晨晨过去了,进了屋门一看,见公公正在暴跳如雷地咒骂着大伯头子银行,桃子就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过來,弄得银行和自己都不自在,既是闯进來了,桃子又不能不宽慰几句,也好给每人一个台阶下。 桃子劝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哦,不能坐下來心平气和地讲么,这么大地火气,这么大地动静,叫外人听了去,还不笑掉大牙呀。 银行见弟媳妇进來劝解,便不好意思再犯犟,他低下脑壳儿,哆哆嗦嗦地点上了一支烟。 振富平日里本就看不惯桃子的做派,今儿见她竟然管起老子的事來了,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來,他堵道,俺爷俩的事体,你还是甭管的好,越插言越烂套儿呢? 桃子见振富说的话不是味儿,立马跟道,咋儿,我不是这家的人么,有事还背着我哦,啥意思嘛。 振富也觉得刚才失言了,他赶忙解释道,有啥背的,啥时又背过你來,我在教这个沒出息的东西怎样为人做事呐,哪就会背着你了呢? 因为是带着气解释的,语气上反倒更冲,愈是解释得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听后,顿生嫌疑。 桃子已经把他的话拾进心里了,她立时不让道,他爷爷,你这话是讲给哪个听的呀,我好心好意來劝解,咋就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呢?再咋样讲,我桃子头顶着李家的天,脚踩着李家的地,干着李家的活儿,养着李家的苗儿,还算不得李家人,管不得李家事么,他大伯再有天大的不是,也都老大不小的了,咋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叫骂呢?要不是自家人的事,就算八抬大轿來请,我桃子还懒得理睬呢? 这一阵机关枪般地点射,立时把振富杀得颜面无存,脸上堪堪挂不住了,他恼怒地喊道,我教训自己的亲生崽子,碍着你啥儿哩,多管闲事嘛。 围绕着“闲事”,俩人你不退我不让地交上了火,青筋跳得更狠,嗓门儿亮得更响,把晨晨吓得“哇哇”大哭起來,这种火药味儿十足的阵势,闹得银行实在坐不下去了,他啥话也不讲,起身离开了老宅,骑上自行车一阵风地赶出了村子,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8) 银行气走后,振富和桃子的叫阵仍旧持续了一阵子,直到胆战心惊的豁牙子又是央求,又是劝哄,才算把俩人拉扯开來,桃子撂下一句话,说,你们想欺负谁人都成,想要欺负我的人,现今儿还沒生下來呢?说罢,她一把抱起晨晨,气咻咻地回了西院。 振富被桃子最后的话气傻了,他愣怔了半天,大张着嘴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來,末了,振富羞愤难当,哆哆嗦嗦地恨道,你等着,等洋行回來哩,我要不叫他收拾收拾这个母夜叉,就不在世上处事为人了呢? 豁牙子不敢再出声,她无言地进到锅屋里,收拾着尚未洗刷的锅碗瓢盆。 振富在家里呆不住了,他闷闷地出了院门,想到街面上遛遛,散散闷气,刚拐过后屋墙,就一眼瞥见了银行家院落,一种久违了的微妙情感,悄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这个院落里的女主人,想起了香草,想起了她的诸般好來,她的身段,她的长相儿,她的慈善,她的娇柔可人;她曾给予过自己的恩泽雨露,她现今儿的自持和自重,让振富从内心里感激她,敬重她,挂念她,与霸气十足又刁钻任性的桃子比较起來,香草是个慈人,是个让人敬又让人爱的柔顺女人,是他振富心目中唯一一尊暗地里敬拜着的活菩萨。 这样想來,振富越发记恨起了桃子,觉得她就是李家的灾星,是自己的克星,香草则成了李家的善人,是自己的大救星一般的慈人。 他不自觉地來到银行家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顺手摘下了裤腰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打开了门锁,悄悄地推门踏进了这座有些荒芜的院落。 院子里长着一些野草,在月光下随风摇晃着,晃出了一丛丛的阴影來,他又打开了堂屋门,屋里的潮气扑面而來,混杂着浓重的霉腐气息,振富也不拉亮电灯,就这么神不守舍地呆立在屋子里,似乎在追想着已经十分遥远的事情,并试图感受着早已不在的体验。 随之,他又进到了里间。 透过窗户,有清澈的月光映射进來,屋内的物件模模糊糊地呈现出來,家具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只是墙旮旯里多堆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墙壁上现出模糊的纹印,墙角上的一道纹印更清晰些,有一指來宽,像条灰不溜鳅的蛇影,垂直倒挂在那里,想是座落在漏沙地儿的地基如振富一直以來担惊的那样,开始慢慢下沉了,才扯得半片屋子下坠,拽裂了墙体所致,尽管他也在墙外进行了必要地加固,依靠着外山墙筑起了一座石砌的顶柱,看來,这样的办法并沒有起到多大作用,顶柱与墙体仍旧在不停地缓慢下沉着。 那张曾让他失魂落魄的大床,依然稳稳地安置在靠西南墙的一角,被褥已被齐整地叠起,堆放在床的一头,上面罩着一面床单,他茫然地坐在床沿上,心里莫名地一阵悸动,颤得他浑身乏力,呼吸不畅,他闭上了眼睛,脑袋里重又映现出当年那一幕幕久已不敢企及的景象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四)(9) 振富开始不能自控地放纵着自己的念想,把记忆的旋钮转到了数年前那些个日子里,且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他下意识地解开束腰绳,把沾满罪恶的手掌伸进了腿裆里,攥住了那堆渐已肿胀起來的根卵儿,借着脑壳儿里翻腾着的麻乱思绪,他又开始了久已生疏淡忘了的,直到半硬半软的男根无力地泄了后,他似乎才恍然明白过來,自己刚才都做了些啥儿,干了些啥儿。 他有些悲哀地仰躺在床上,拼命压抑住胸中业已涌起的一股强劲酸楚,憋着劲儿地哽咽着,怕敢让嘴里的声音冒将出來,此时,他的两行老泪已然滑过了粗糙面颊,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着一丝清冷的光亮來。 以后的日子里,他便隔三岔五地过來一次,追想着这种羞于启口又大逆不道的恶念,再自己捣鼓上一阵子,直到罪恶泄完,才踉跄而去。 此时的振富,似乎已经魔怔了一般,人模狗样的度过了大白天,又浑浑噩噩地一头扎进暗夜里,身不由己地做着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傻事,却始终难以自控,以至于身陷其中,拔不出腿,脱不得身。 果如京儿分析的那样,在今年第一轮的鲜果争夺战,,杏果收购中:“天然”厂的确沒有什么动静:“天野”厂在经历了一段如履薄冰地胆颤后,稳稳地拿下了第一回合,取得了令人欢欣鼓舞的胜利。 这一结果,让凤儿和茂林等人倍感欣慰,他们甚至扬言道,甭看沈玉花闹出多大地动静,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天然”厂成不了多大气候。 木琴和京儿却不这样看,俩人对“天然”厂的分析判断,有着惊人地一致。 她俩始终认为,沈玉花之所以在第一轮的鲜果收购中沒有任何举动,绝不是领导决策失误,更不是技术和资金上的问題:“天然”厂初期生产经营的重点不在杏果上,而是放在了苹果、桃子、梨等鲜果加工上面,这一块,也是“天野”厂生产资源的重中之重。 有了这样地判断,木琴和京儿深感焦虑。 “天然”厂在耗费了大量资金完成基建项目后,正在积攒力量,养精蓄锐,要在夏季鲜果收购中重磅出击,与“天野”厂一决雌雄,木琴把厂内存储的可利用资金进行了盘点,看看“天野”厂在下一步与“天然”厂的真正较量中,到底能占有几层胜算,盘点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木琴的意料,厂内帐目与现存资金竟然对不起号來,实际存有的资金数额,比账面上的数字短少了整整两万元,这不仅让木琴吓了一大跳,也把公章吓了个半死。 问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是帐目做错了,还是资金流失了,这是必须弄清刻不容缓的大事,木琴叫振富主持,带着公章及库房保管人员,迅速核对帐目,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接下來,振富就带着几个人,整日蹲坐在财务部里,把所有账本、单据铺排开來,一一核对,除了吃饭睡觉,谁也不准随意外出,就跟关了禁闭一般,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1) 一九九〇年的夏季,雨水來得忒勤,下得也大,难得有几日好天气,特别是进入了惯常的汛期,狠下了几场大到暴雨,平日里,也是一连十天八天地不开晴,终日阴雨连绵的,大雨不缺,小雨不断,好在村里的田地大多处在高坡沟坎上,山岭地居多,平川地较少,雨过水流,还不至于造成水涝灾害。 南河畔附近的水肥田,却沒有这么幸运了,地里积着腿肚子深的积水,庄稼就被浸泡在水中,变得瘦黄拉叽的,沒有个收成的景象,这片水肥田,是杏花村农作物能否丰收的支柱,是杏花村人能否保证肚皮不挨饿的根本依靠,因而,这个雨季,凤儿什么也顾不上了,不管下雨刮风,还是早晨傍晚,她一双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紧紧盯看着田里的涝情,那些日子,她近乎到了衣不解带的地步,吆五喝六地组织老少爷们到南河畔上,今儿排水,明儿垒坝,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嘴丫子起了泡。 更让凤儿担心的是,村里有几幢老宅子,已属危房,里面却还住着几个孤寡老人,一旦老宅子被雨水浸泡狠了,后果不堪设想,凤儿组织劳力,对尚还能维修的房屋进行彻底地加固,对已破旧得摇摇欲倒的宅子,凤儿不敢再叫人居住,便做工作,让老人暂时搬出來,或是动员儿女们把老人接到自己家里居住;或是由村委出面,征用并收拾出一些暂时闲置不用的坚固宅子,把老人们安顿进去。 如此这般地折腾,最终把凤儿累趴下了,她发起热來,浑身乏力,高烧不退,却又在家里呆不住,硬撑着虚弱的身子四下里乱跑,吓得国庆日夜不得安宁,像哄娃崽儿般地跟着打针喂药。 此期间,木琴再次踏上了去南京的旅途。 这次的南京之行,是木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 她认定:“天然”厂拥有着超出“天野”厂不知几倍的实力,一旦出手,必将导致“天野”厂的整个败局,如何应对即将到來的这场遭遇战,木琴思前想后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只能到南京总厂去求援,争取到更大的资金,与“天然”厂决一死战。 临走前,她主持召开了一次班子会,对村子和厂子里的工作进行了细致安排,由凤儿全面负责村内大小事务,特别是注意防涝抗灾工作,绝不能出一丁点儿纰漏,让振富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清厂内的财务帐目,凡涉及违反财务和管理制度而造成厂子经济损失的人,谁也不准向外泄露,要等她回來后,再商议处理办法,万不敢草率盲动,京儿和茂林依然要紧紧盯住资源市场的走向,想尽一切办法继续做好客户的工作,掌握市场上的动向,特别是要看紧“天然”厂的一举一动,不能有半点儿松懈和闪失。 这次去南京,她不打算呆时间长了,最多十天八天的就回來,临走,茂生还一遍遍地嘱咐木琴,叫她去看看在南京大学上学的钟儿,钟儿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放暑假,最好,俩人能一起回來,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2) 木琴是坐着去南京送货的洋行大货车走的,为了叫木琴能赶上洋行的车,人民和夏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了小命,带领着员工加班加点地连干了几个通宵,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差点儿就趴了架。 正是阴雨连绵的时节,木琴再次踏上了南京之行。 如果说,头一次的南京之行,木琴是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的,也只是因了“近乡情更怯”的缘故,这一次,木琴却是怀揣着焦虑不安的情绪奔向南京的,她恨不得一翅子飞到南京,飞进总厂里,飞到那个秃头鼓肚的藏总身边,因了这种急迫心情,再加上糟乱的天气,让木琴的心情沉重得像被铅水灌注了一般,一路上,她不爱讲话,又不敢过分地催促洋行开快车,深怕在路上有个闪失。 洋行当然看出了木琴的心事,他使出了浑身能耐,尽量加快行进的速度,货车在不太平坦的路面上疾驰,颠簸得木琴头昏眼花,直想呕吐。 如此折腾着,货车还是以比平时快了一倍的速度进了南京郊区,洋行问木琴,是不是先到老家去看看,再去总厂,木琴摇头道,哪儿也不去,就直接去总厂,洋行不敢怠慢,把车子径直开进了总厂大院里。 总厂依然座落在南京城外一百多里远的环山靠坡处,一如几年前那么洁净,最大的变化是,总厂的厂区面积又朝四周扩大了不少,新建起了几座厂房,院内进出的车辆也增多了,不仅有拉运货物的大车,还有一些油光铮亮的高档小轿车。 木琴进了厂区办公室,讲明了身份,要找藏总汇报工作,办公室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待木琴坐下,说老藏总已经去国外考察去了,还得两个月才能回來,现在的厂子,有藏总的儿子主管全部业务,立时,木琴心里泛出一丝儿淡淡的失落感來,摸不清这个新藏总的思路和作风。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人回來喊木琴,说你來得真巧,藏总正准备出趟远门呐,听说你來了,就允许破例接见她,正在总经理室等着,快去吧!要是晚了,就怕见不上了。 他的话,让木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她感到了一丝屈居人下的意味。 木琴随工作人员來到了总经理室。 总经理室有三间屋那么大,里面装饰得庄重华贵,落地的绛红色窗帘笔直地垂挂着,泛着晶莹色泽的华丽吊灯,垂吊在用淡蓝色云状图案特制的玻璃顶棚上,豪华舒适的大沙发和黑色实木茶几环伺在屋子一边,另一边,正对着沙发的方向,安放着一个深红色的宽大老板桌,桌子后面是长长的一排红木书橱,里面排满了整齐的橱的一角,竖着一根闪闪放光的不锈钢旗座,垂挂着一面国旗,屋地上,全部铺设了缀着牡丹花图案的大红色地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老板桌后面端坐着一个头发稀疏身胖体健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黑边宽大的眼镜,浑身散发出一种居高临下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富豪气质,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30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物,让木琴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一时不知怎样迈步子,怎样安顿自己才好。 工作人员轻飘飘地走到新藏总跟前,悄声说道,老总,这就是我们设在山东分厂的总管木琴总经理。 新藏总抬眼看了看木琴,他沒有起身,只是点点头,随口说道,你好,请坐下说话吧! 木琴本想过去问个好,跟他握个手,见他稳坐不动样子,就知道,新藏总不比老藏总那么随和,那么平易近人,她转身坐在了离老板桌较近的沙发里,工作人员及时地给她倒了杯茶水,又静悄悄地倒退着出了屋子,轻轻地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新藏总这才斜倚在高靠背能转动的真皮老板椅里,问木琴这次來总厂的事由。 木琴坐正了身子,把杏花村“天野”厂今年以來的生产经营情况作了详细汇报,对于目前杏花村“天野”厂的管理状况、产品质量和运营思路,新藏总给予了充分肯定和较高评价,他认为,杏花村“天野”厂立足本地资源优势,以质量求生存,以信誉闯市场,以创新谋发展,思路清晰,决策果敢,效益明显,是个很有发展潜力的厂子,他鼓励木琴,一定要巩固住现有成果,寻求更大地发展。 俩人谈话的气氛越來越融洽,新藏总还难得地站起來,亲自给木琴续上了茶水。 木琴以为时机已到,便详细地把北山一村新建“天然”果汁厂的前后经过,细细讲说了一遍,她着重把当前“天野”厂面临的严峻形势和实际困难摆了出來,请求总厂拨付资金,给予援助。 新藏总的脸色慢慢暗了下來,浮起的笑容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紧锁的眉头和冷峻的表情。 他说,现在,市场营销战略已经发生了转变,原始的果脯产品销路越來越窄,而新兴的纯果汁产品开始走俏市场,总厂正在进行产品的更新换代,主攻果品饮料产业,杏花村的“天野”厂,也在这次转型之列,准备在明后年开始实施,因为转型,就需要大量资金來更新技术设备,总厂根本拿不住资金,來扶持杏花村的厂子,而且,杏花村“天野”厂的就地转型,也要依靠自己筹措资金,购买设备,总厂只能派技术专家,进行培训指导,若是杏花村“天野”厂完不成自身转型的话,恐怕总厂要重新考虑与杏花村的合作事宜,能否继续合作,完全取决于杏花村人的自主性和承受能力了。 这一席话,说得木琴透心凉,万万沒有想到,自己千里遥远地跑來寻求援助,竟然得到了这样地答复,总厂不仅不出手相助,反而硬要把厂子往绝路上赶,往深坑里推,试想,到了明后年,杏花村“天野”厂在外无援助内无积蓄的情况下自行转产,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惨败结局,总厂一旦终止了与杏花村的合作,杏花村人便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既沒了娘又遭断奶的孤苦崽子了,能活下去吗?还能活多久, 第十章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4) 还沒等木琴再解释请求,新藏总的手机响了,藏总接完手机,对木琴抱歉道,他得赶飞机去广州,一时半刻也回不來,叫木琴赶快回去,自己想办法,尽力度过当前的难关,特别是企业转型的问題,一定要当着头等大事來抓,千万不敢耽误了,最后,新藏总还提醒木琴道,转型的事情,现在就要着手考虑安排,如若转不了型,其中的成破厉害之处,你要有个清醒地认识,别不当一回事啊!说罢,他夹起老板桌上的公文包,匆匆地出了门。 木琴呆愣愣地坐了半晌儿,忘记了起身恭送新藏总,更忘了自己也得走了,这里不是自己随意呆的地方,尽管办公室的人员热情地挽留木琴和洋行吃饭休息,但木琴还是断然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此时的木琴,沒有了任何期盼和欲望,木木的脑壳儿里只有一个场景,就是杏花村“天野”厂大门紧闭荒草遍地的景象,懒懒的心情如骄阳下晒蔫了的树叶,沒有了一丝儿精气神。 木琴坐着洋行的货车进了城区,见到了朝思暮想着的家人,因了总厂的态度和决定,木琴早已失去了上次回娘家时的激动心情,她显得疲惫不堪,憔悴如秋后摇摇欲坠的枯叶。 木老爷子和木老太太已经搬进了新楼房,他们不再怕自己的琴儿回來时,找不到家门了,长长的电话线,已经把自己的一大家人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想躲也躲不了,跑也跑不掉了。 钟儿刚刚放了暑假,已经先她离开了南京,正在返家的途中,这又给木琴增添了些许的遗憾和失落來,木老爷子家宽敞的楼房让木琴越发感到内心的空虚,崭新的家具也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的话很少,总是在闷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脑子反应迟钝,言语拙笨,行动迟缓起來,她后悔自己把“天然”厂讲说得过于详细,把困难摆说得过于严重,让新藏总失去了对“天野”厂今后发展的信心,动摇了他扶持“天野”厂的信念。 木老爷子很是担心,怕木琴会因此闹出什么病症來,他把家人聚到一起,想商议一下,如何帮木琴排解当前的忧虑,帮她度过暂时的难关,木琴的弟弟扎撒着两手,也是爱莫能助,其他人更是沒有好法可想。 木老爷子就宽慰木琴道,也不用这么焦虑,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世上从來就沒有绝路,所说的绝路,不过是自己灰心,不再坚持了而已,只要自己能够挺住,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这就要看自己怎样去把握了,这些天,你也不用急着走,就让兄弟姊妹们陪着四处转转,散散心,或许,还可能找到解决问題的办法來。 这样的劝说,丝毫不能减轻木琴心头的重压,她原本想在南京城里再呆上几天,跟兄弟姊妹们冷静地分析眼前处境,尽量理出一个明晰思路,寻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來,毕竟,家人们思路开阔,经验丰富,又见多识广。 第三天一大早,木琴突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京儿打來的,木琴听完京儿急促地讲说,顿时如塑像一般僵硬在了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來,随之,她心急火燎地收拾衣物,跟爸妈说,村子里出了点儿急事,她得立刻朝家里赶,她又急三火四地打电话给招待所,叫洋行赶快结帐发动车子,立时就出城, (五)(5) 她的举动,弄得木老爷子目瞪口呆,他一个劲儿地追问,出了什么事,木琴急急地回道,村里的房屋被雨水泡倒了,砸着了人,我得赶回去处理呀。 说罢,木琴跟爸妈打了声招呼,便慌慌张张地冲下了楼道,直奔招待所而去。 在回家的路上,洋行曾奇怪地问木琴,咋这样慌张地朝回赶呀,好容易回來一趟的,不多在家里住上几日么。 木琴的脸色极为难看,她搪塞道,村子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有人被砸死了。 洋行也是一惊,急问道,是谁呀,咋砸死的。 木琴含糊地回道,我也不知呢?只是讲村里死了人,要咱快点儿回去处理。 洋行见木琴不愿讲说明了,知道她自有不讲明的道理,更知道她此时的焦急心情,他不再追问,沉稳而认真地开着车子飞跑,沿途很少停下來休息,车速也比來时更快一些。 去时,木琴还不时地提醒洋行停车休息一下的,返回途中,木琴一直紧闭着嘴唇,由着洋行疾跑,就是不吱声,洋行觉出了木琴的奇怪变化,还以为她是被总厂勒令转型的事闹腾的,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尽量让车子快速又平稳地朝杏花村疾驶而去,由是,俩人星夜赶路,不敢停歇。 木琴更不劝阻,任由他跑去。 谁都说不清,那天夜晚,银行的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样发生的。 住在前院里的振富,为何半夜三更地跑到银行家,如此老道精明的振富,又不是不知道凤儿已经宣布了银行的宅子属于危房,却会被坍塌的西山墙活活地砸死在里面,唯一能够说得过去的解释是,自己辛辛苦苦盖起來的曾经轰动一时又炫耀一时的房屋,眼睁睁地看着被当夜那场大风狂卷着的暴雨泡塌,振富绝不会甘心,才冒险进去察看的,于是,惨祸就这么发生了。 这样的解释,顺理成章,又合情合理,村人们都在惋惜振富的早逝,悲叹他勤谨而又操劳的一生,他为娃崽们能够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而算计了一辈子,到头來,却依然为儿女的安乐窝搭上了自己的老命,念于此,村人们开始唏嘘不已,追忆着他生前做过的那些尊老爱幼的好事,或是诸多拿不到台面上的劣迹。虽然精明得可恨,细想起來,却又在情理之中,因而,盖棺定论的结果是,振富应属于杏花村里的大能人,是个治家有方持家勤俭的家主楷模,也是个严厉又称职的家老子,至于品德方面,似乎实在难以攀升到太高的位置上,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吧! 也有的人私下里对振富的死因持有不同看法,特别是公章和管理库房的几个人,心里一直在嘀咕,会不会是因了厂内资金外流的原因,让振富产生了丑事败露而无脸处世见人的想法,便借着当夜那场特大暴风雨自投绝地,以死的代价,试图保全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和晚节呐。 惨祸发生的前两天,厂子里的帐目已经清查完毕,的确是有人暗中挪走了资金,恰恰是整整两万块钱,管理库房的人只经手过往的货单,能够有权限和机会在资金上动得了手脚的,只有振富和公章俩人,他俩便成了人们怀疑的重点人物,鉴于木琴临走时的安排,几个人谁也沒敢把查账的内情泄露出去,心里却都有一本大帐,就看木琴回來后怎样处理了, (五)(6) 振富死亡的当天,委屈成了窦娥一般模样却又不敢声张的公章到底忍不住了,他跟爹茂青偷偷讲说了查账的细节,以及自己对振富死因的揣测,意思是,振富是被挪用公款的事吓死的,茂青当然不信振富会这么糊里糊涂地寻死,他又担惊厂内资金问題会牵涉到自家崽子,既忧虑,又害怕,无计可施之余,他把公章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说,不准外出胡说八道哦,该是谁人戳的窟窿,你木琴婶子自会查个明白的,只要你沒动公家钱就行,用不着你來胡猜疑呀。 不管怎样,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是村人祖祖辈辈承袭下來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每个人都要一丝不苟地遵守并执行,若是破了这个规矩,便会被村里人所唾弃。 家里人怎么也不会料到振富会死掉的,在所有后事料理上,便沒有一丁点儿的预备,包括墓地的选定、寿衣的缝制、棺椁的订做等等,豁牙子似乎对振富的横死无动于衷,或许是被他的突然离世惊傻了,她不哭,也不号,更不急着张罗筹办后事,像沒事人一样呆坐在西院洋行家中,看哄着洋行的娃崽儿晨晨,任由儿女和村人们慌里慌张地筹办着老死鬼振富的后事。 凤儿的高烧刚刚退了,但身子十分虚弱,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日疑神疑鬼的,她忽而担心南河畔的水肥田遭了水淹,忽而担惊村里的哪栋老宅被雨水泡塌了,神经兮兮的模样,让国庆心疼到了骨子里,正是在这样焦躁的时候,犹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一般,振富竟然死了,这让凤儿惊吓了个半死,她拖着软软的身子,奔走在村里村外,进出在振富的宅门间,声音嘶哑地安排料理着死者的诸多后事。 在此期间,振书和四喜爷们主动把勘察墓地、打框做穴、随汤下葬之事统统包揽下來,这不仅让豁牙子一家人震惊又感激,也让李氏家族的人疑惑不解,更让村人们纷纷跌碎了眼泡子,他们以为,振富和振书两家根本就沒有外界传讲出來的那些个恩恩怨怨,只不过都是自己在胡猜瞎想的,就像说书人经常挂在嘴皮子上的那句老词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茂生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崽子,把棺椁打造一事接了过來,雪娥、满月、兰香、桂花等一群女人,就从柱儿的店铺里抱來一捆捆棉布,一边擦抹着眼泪,一边手忙脚乱地缝制寿衣、孝袍、孝帽等物件,其他人也都聚拢过來,不待吩咐,见缝插针地抢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酸杏身子骨不方便,就跟几个高辈老人坐在堂屋里,守着振富的遗体,一会儿给长明灯里添加些油料,一会儿又给装老盆里添把烧纸,好叫一辈子贪财抓钱的振富死后,也不至于缺了钱花。 木琴和洋行赶回村里时,正是振富死后的第二天傍晚,他的所有后事,基本已准备妥当了, (五)(7) 车子刚驶到村口祖林旁,就见墓冢间有人影晃动着,挥起的锨镐,在阴湿的空气中划出道道光亮來,洋行停下车,想下去问问,是谁被砸死了,木琴止住了他,她柔声道,先回家吧!也就几步远了,歇歇也不迟哦。 洋行又踩下油门,直奔了村子,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木琴沒有下车,她叫洋行直接把车子开到他家去。 洋行心里一阵狂跳,预感到死人的事似乎与自家有关联,他不说话,踩足了油门,把车子飞快地开回自家门前,还沒下车,就看到老家门前进出着一些人,有的还戴着孝帽孝袍,门框上挂着一面白布,洋行想下车,却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腿脚,心里抽搐成了一团,脑子里空茫茫地一片,什么念想都中止了。 木琴长叹一声,颤声道,是振富叔出事了,你下去看看呀,说罢,她双手捂住自己疲惫而又哀伤的脸颊,无力地哭出了声。 洋行回过神儿來,他推开驾驶室的门,想下车,却合身从车上滚了下來,他艰难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來到门前,跨进了院子,一眼瞥见,堂屋门口上堵着一具棺椁,爹的一张被放大了的半身黑白照片阴冷冷地摆放在那里,又有灯火摇曳烟雾缭绕升腾着。 洋行迸出一声带血地嘶喊,爹呀,声音未落,他陡然扑身倒地,立时昏死过去。 胡老师和银行跑过來,与众人一起,把洋行扶起來,众人又是捶胸,又是掐人中,总算把洋行弄醒了,仨人围坐在地上,相互撕搂着,放声痛哭,低沉嘶哑的哭声直往人的心里钻,钻得心下酸楚眼泪横飞,却又无人能够止得住,仨人哭得死去活來,堪堪又要昏倒于地。 其实,胡老师和银行已经哭昏过几次了,现在,俩人已到了极度心伤体虚的地步。 作为振富闺女婿的胡老师,是个真诚待人的主儿,振富待他不薄,长久以來,一直把他当作自家的贵人供着敬着,同时,也把他当作了自家炫耀的门面和尊贵的身架,胡老师感念岳丈的好处,把振富当作了自己亲身父亲一般看待,处处尊重他,时时想着回报他,因而,对于振富的死,胡老师是真情流露的,这一点,村人都能看得出來,也愈发敬重着这位重学业重情义的知识分子。 豁牙子在西院里听到了洋行的哭声,知道小儿子回來了,她立时牵着晨晨的小手,匆匆赶过來,她对地上痛哭不止的洋行仨人喝斥道,哭啥儿哩,死就死了嘛,人死不能复生,你仨儿就算哭死了,也替不得死鬼呢?再说,老鬼也到了该死的时辰哩,不作不死呢?自己死了去图清净,留得活人替他擦腚,这样的老子,还有啥儿可恋的吔,都住声吧!谁也不准再哭哦。 旁边的人都为之一震,沒想到,平日里窝窝囊囊蔫了吧叽的豁牙子,转眼之间,竟然像换了个人一样,说话干嘣溜脆的,宛如一位持家主事刚硬压茬儿的家主派头。 凤儿见木琴回來了,上前嘶哑着嗓子说道,嫂子,是我无能哦,沒照管好家,弄出了这样的大事,全是我的错呀,说罢,早已泣不成声了。 木琴拍拍凤儿的肩头,什么话也说不出來。 振富的丧事办得十分场面和热闹,在杏花村几百年历史长河中,算得上风光飞彩,名声俱全了, (五)(8) 洋行回來的当天晚上,老少爷们坐下來,商议第二天安葬振富的事宜,商议之前,豁牙子先和几个娃崽们碰了面,想提前拿出个主观想法來,再跟家族里的长辈们商定最终意见。 豁牙子提出了勤俭办丧事的意见,她说道,死鬼已经沒了,活人还要过日子,用不着把钱白白花在丧事上,现今儿,各家的日子过得还都紧巴,只要把各家今后的生活安顿好了,比啥儿都强呀,老鬼就是闭眼走了,也安心呢? 她的话,博得了香草的赞同,香草道,是哦,爹去了,娘还在,还得过生活,把省下來的钱用在咱娘身上,才是正理儿,是大事呐。 桃子抢话道,嫂子讲得不对呢?你想想,咱爹好歹也在村子里管了几十年的事了,不光在咱村里是有头有脸的,就是在镇子上,也算是有影响的人物了,他一辈子为公家奔忙,为自家积攒家业,可说是有光有彩了呀,现今儿就这么光滑地走了,不讲咱心里过意不去,村人也会看笑话呢?我的意思,咱就要大办,还要办好,叫村子里的人都瞧瞧,爹沒了,他留下的后人照样风风火火地过日月,照样要比别人高出几帽头子,强出几扎宽來。 挂儿也是极力赞同桃子的意见,说,就得这么办呢?不这样办咋行哦。 洋行的脑子终是被桃子合情入理的话语激热了,他立即应声道,是呢?我赞同桃子的想法,咱老李家办事,从來就沒在人面场上失过脸面,处处都要拔头彩儿的,这回,咱爹沒了,还有啥样的事体能大过这儿呀,咱就是要热热闹闹地办理丧事,把爹风风光光地送走,咱要叫外人都晓得,爹能了一辈子,他的后人也并不弱呀,还会把爹留下的家业发扬光大呢?哥,你说呢? 一直勾着头沒言语的银行被洋行点了名,不得不抬起头來,他含混地回道,咋样都行哦,我沒意见。 洋行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强逼他,洋行又问胡老师,你咋看,说说嘛,看在理不在理。 胡老师在振富家的地位很高,不仅振富平时敬重他,一家老少皆尊重他,很多大事,都要跟他商量,觉得他是个识文断字教书育人的人,懂得多,也沉得住气,今天这样的大事,征求他的意见,也在情理之中。 胡老师本來不太同意铺张浪费办理丧事的,但看到洋行两口子和挂儿现出一副副不容回绝的架势來,也不好插嘴反对了,他沉静地回道,这些事情,怎样办理怎样好,我随着,只是有一条,一定想着把咱娘今后的生活安排妥当,这是大事中的大事,千万不敢疏忽了。 洋行说道,你放心,啥样的大事能敢马虎呀,何况是给咱娘养老的大事呐。 由洋行提议,兄弟妹妹三家人一致同意,今后不再叫娘种地干活了,把她的口粮田均分给兄妹三人,年底按照娘的实际需要,平均筹粮供养,期间,娘的所有生活用度,像花钱购买各种生活用品、置换衣服被褥等费用,都在柱儿的店铺里记账,半年结算一次,也是由三家共担,至于哪家想要孝顺,多给娘添置了什么物件,仰或多给了养老钱,只要愿意,就尽情给去,多多益善嘛, 【五】(9) 这样的安排,不仅叫杏花村人佩服得要命,叫那些个孤寡老人们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也把豁牙子感动得泣不成声,这是振富死后,豁牙子第一次当着儿女们的面哭泣,当然是不为悲痛,只为感激了。 接下來,豁牙子不再参与任何意见,一任娃崽们安排置办,咋样摆弄都行,她已经满足了,是大半辈子來从未有过的满足,自己已是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她完全相信能够把这个老不死的后事安排妥帖的儿女们,一定会安排好家中所有大小事体的。 桃子还提出,现今儿,政府要求火葬,咱是不是想想办法不去火化,给爹留把老骨头,偷偷地把他土葬了,这提议,挂儿又是极力赞同,豁牙子也是点头愿意,这让洋行和银行很是为难,半晌儿沒吱声,他俩当然知道,偷偷掩埋尸体可能带來的严重后果。 胡老师终是忍不住了,插言极力反对,他说,火葬是政府提倡的,咱可不能做出违背政策对抗政府的事呀。 桃子不屑地回道,政策都是人定的,你以为政府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么,俺村里有几个是火化的,不都是遮遮掩掩地就地掩埋了嘛,也沒见谁人惹出事來的,胆子小了,还能做得啥事吔。 她的话,让胡老师很是难堪,洋行瞪了她一眼,说,这事得经过村里同意才行,不是咱说了就能办的呢?回头再讲吧! 于是,在家族长辈正式商议时,洋行首先提出了上述想法,立即得到了众人的颔首称赞,他们都赞说,这几个娃崽儿想得周全,有情有义有孝心,在咱杏花村晚辈人里竖起了一面旗子,中呀,中。 当晚,桃子还跑去找到凤儿,把想偷偷土葬的事讲了,只要村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面的事体全由自家人做,出了事,也由自家人承担,不让村干部担一丁点儿风险。 凤儿断然拒绝了,沒给留一丝儿余地。 至此,桃子心里便有些记恨凤儿,嫌她做事太死板,不给她家人留一点儿情面。 振富出殡的时候,其情景与他死后的两天里大不相同,或者说,变得让人瞠目咂舌,让杏花村人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 第二天,天还不亮,洋行便把车开到了镇子上,吃早饭的时辰,他匆匆地拉來了满满一大车花圈、祗草,连同五个肩扛大号怀揣唢呐的人。 那祗草也扎得稀奇,有高大的摇钱树、金光闪闪的聚宝盆、三层檐的高楼子、比肩齐的高头大马、缀满了各式鲜花和甜果子的三米多长的后花园、贴着彩图的电视机、缝纫机、录音机等等,甚至,还有一台缩小了尺寸的二十四马力拖拉机,凡是村人见到过的和听到过的,应有尽有,村人都讲道,振富幸亏早亡了,才有福气用上了这么些稀罕好用的玩意儿,要是还活着的话,恐怕连看看的眼福也不会有。 那几个扛大号揣唢呐的人,有老头子,也有妇女和年轻崽子,他们一下了车,就在振富家大门口前扎下了棚子,一溜儿摆开了黄铜色的亮晶晶吹器,并鼓起腮帮子卖力地吹起了哀哀怨怨的曲调來,那调子的确感伤,直钻人的耳眼子,催人泪下,一些老人在这样的曲调催赶下,不时地扯起前衣襟來,一遍遍地擦抹着眼眶里不断泉出的浑浊老泪,小崽子却是兴高采烈地聚在吹奏者周围,就像看大戏般地欣赏着这好听的调子,瞧着这难得一见的好景。 送汤和送葬的场面也是隆重而排场, 【五】(10) 送汤和送葬的场面也是隆重而排场。 李氏家族本就人多,又因为振富几十年來树立起的声望和儿女们拼搏奋斗來的名声地位,所有能够粘得上边儿的孝子贤孙们也格外多,拥满了进出的街巷,有唢呐在前引路,孝子贤孙们紧随其后,孝帽晃动,孝带飘扬,汇成了一条白色河流,那哭声也是响亮,或高亢,或低沉,或粗犷,或柔细,尽显音色之噪杂,音域之宽阔,音量之壮美。 因为耗用的白布数量太大,而且家家户户都要买刀烧纸恭送给死鬼振富,算是随人事尽人情,柱儿店面里的所有白棉布和香烛烧纸早已告罄,他不得不骑车飞奔至镇子上,驮來新布匹和烧纸,以供应振富在杏花村有史以來称得上“浩大”两字的丧事。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凤儿的反对,振富终是在中午时分被拉到县城里的火葬场火化了,由银行捧回了一具用红绸子罩着的精致光亮的骨灰盒子。 振书把灰白色的骨灰捧出來,端详了好一阵儿,才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大块碎骨轻轻安放在寿枕旁,意为振富的头部已经有了着落,接下來,他又捡出稍小的几块碎骨,安放在腿脚位置,意为振富已经有了下根儿了,剩余的那些骨灰面子,则按照振富生前的大体形状,一一铺排在棺椁里,在细心摆弄的同时,他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就是“自己的头,自己的脚,自己的骨头自己找”,意思是,如若他一时分辨不清,错把振富的脚趾头安到了脑门子上,或是把脑壳儿错放在肚子上了,提醒振富,自己要把错放的头脚正过來。 在生活铺排上,更是丰盛有加,让杏花村人头一次知晓了,白事丧宴还要这么铺张,这么讲究。 因是振富的丧事,不仅李氏家族的全班人马开了过來,就连宋姓和贺姓人家也都不自觉地聚拢过來,特别是山外那些跟振富一家有着千丝万缕姻亲关系人家,都不顾路遥山深,纷纷拥进杏花村,带着香烛纸钱等“四祗”重礼,远途前來奔丧,有事体做的,人们就尽心尽意地忙乎着手里的活计,沒有停歇,沒事的,也头顶个白布缝就的孝帽子,人模狗样地蹲坐在灵屋里,帮着照看守灵,吃饭的时候,还要有整鸡整鱼,八大碗十大碟地摞满桌面,酒水也是管够喝,沒有了,就到柱儿的店面里拿,记好账就行,四方的饭馆里摆起了流水席,一天到晚沒停下,到了正饭食,四方的饭馆里显然坐不下,只得到附近人家里搭摆席面,累得四方头昏眼花腰酸背疼,说道,就是在镇子上开饭店时,一天下來也沒这儿累呢?茂青早就成了采买总管,带着几个小崽子东跑西落,不是逮鸡摸虾,就是称面量米,沒有一丁点儿的空闲。 粗略算下來,仅振富出殡的那一天,就有三分之一的杏花村人参加了整个丧事活动,再加上山外赶來奔丧的人口,竟有数百人之多,按照吃饭人数计算,每顿饭不摆上二十几桌酒菜,是拿不下來的,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11) 整个安葬仪式,完全按照山村古老习俗一丝不苟地进行的,完全沒有了酸杏娘的遮遮掩掩,也沒有喜桂的仓促草率,成为杏花村丧葬礼节中最为经典最为光辉耀眼的一幕,很多年过去了,杏花村人还对此津津乐道,有着说不完的情节,道不尽地慨叹。 李振富热热闹闹地走了,他可以心满意足地溜达在阴间的土地上,骑着高头大马,穿戴着绫罗绸缎,独上高楼,指挥着几个陪葬的纸人,为他斟茶倒酒,并看守着鲜花锦簇鲜果飘香的后花园,沒钱的时候,还可以晃晃摇钱树,敲敲聚宝盆,过着神仙也不换的幸福日子,若是地下有灵的话,不知能否知晓,他的风光离去,却给身后崽子们留下了一堆尴尬和难堪。 首先,这样的排场,仅花费上便是个不小的数目。 振富丧事了结的当天晚上,酒足饭饱之余,由主事的李氏长辈族人主持算账会,当场公布了三天來的所有花费,支出的数额,惊呆了所有人,主事人说,振富生有两个男娃崽儿,就得二一偏作五地劈开,两家平均分摊,不仅桃子的脸面绿了,银行两口子更是吓傻了,银行把脑壳儿埋进了裤裆里,出不得声,讲不得话,好在胡老师当场声明了,说爹虽是养了两个男娃儿,毕竟闺女也是血骨亲缘,就应该三家共同承担的,他的话,博得了在场人一致好评,并愈发敬重起这位本就受人尊敬的白面书生了。 尽管如此分摊,每家也都是背上了一笔沉重债务。 桃子回到家里后,直跟洋行后悔道,早知开支这么大,咋也不会同意这样铺张浪费呢?洋行堵她道,咋儿,心疼了吧!要我看,这样的场面,还沒有做到你当初想要的那么排场呢?说得桃子无言以对,只能打落了牙往自家肚子里吞咽。 银行两口子勉强在老家陪豁牙子过了一夜,天还不亮的时辰,便匆匆地走了,他们得赶回去,拼死老命地开店挣钱,在死命保住堪堪就要倒塌的店面同时,还要节衣缩食地填补更加亏空的账面。 至此,辉煌了几十年的李振富,终于从杏花村的人面场上彻底消失了,或者说,他业已摇身一变,成为杏花村另一个世界里的新鬼新贵,重新续写着另一种称之为“鬼生”的辉煌篇章。 其实,李振富并沒有完全谢幕,在杏花村生活舞台上,仍然飘荡着他的鬼影子,且牵动着众多人疲惫的身心。 帐目已经彻底查明了,厂子里被挪走的两万块钱,的确是振富在暗中捣的鬼,他把钱偷偷借用给了因资金匮乏堪堪支撑不住了的银行饭店里,却对银行谎称,是自己这些年來积攒的私钱,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银行还以为,振富怕叫洋行知晓了,引得兄弟之间不和,他便一直沒敢声张,连香草也是不知。 守着木琴和凤儿的面,银行肩膀抖动着,哽咽着,滴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他说道,放心呀,就是把店里的资金抽空哩,店面关门哩,我也要尽快还上的,不敢拖欠了公家的钱,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12) 木琴和凤儿都说,这钱是厂子里的钱,必须得还上,要不,对村人不好交代,你的店面也绝不能关门呀,沒有资金,俺俩都帮你凑凑,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咬牙挺住才是,万不敢轻易撒手不做了。 盘空了账面,还上了厂子里的公款后,银行到底沒有接木琴和凤儿主动送上门來的私人钱。 胡老师和洋行知晓后,把振富丧事拖欠的所有费用合伙先垫上了,还有些尾子,都是在柱儿店里赊欠的,柱儿说,不用急的,啥时有了钱,啥时再还,要是实在困难了,就把账面一笔勾销,算是我替爷尽了孝心,爷生前对我家也不薄,应该的呢? 洋行当然不会同意,他说,现今儿,手头上的确紧张了些,要是柱儿的店里还能运转的话,就留待年底一并还上。 银行在盘点了饭店的所有帐目后,不得不作最坏打算了。 他把店面的门关了,哭丧着脸对香草道,咱连点儿割肉买菜的钱都沒一点儿,干不下去了呢?散伙儿吧!咱还是回村子里,求求木琴嫂子,到厂子里上班,拿点儿工资,这样,总比开店來得安稳呀。 香草哭道,现今儿,店也沒哩,村里的宅子也毁了,咱无家可归的,咋过这个日子呀。 香草爹也早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他叼着杆旱烟袋,愁眉苦脸地吱唔道,不行的话,你俩就到俺村去住吧!咱好歹还有几亩地,有间空闲房屋,只要有我吃的,就耽不了你家人的吃喝呀。 银行说道,还是先回村子里住下,看看再讲,要是真沒了出路,再搬去也不迟哦。 他匆匆地赶回了村子,径直來到四方的饭馆里。 四方正忙活着摘菜,见银行进來了,自是高兴,连忙泡茶续水,他还问道,你咋有闲空儿回來了呢?店里不忙哦。 银行苦笑道,还忙啥儿吔,都关门好几天了,不干哩。 四方吃惊地问道,咋儿,好好的,咋就不干了呢?你在讲昏话吧!这玩笑,可是开不得呢? 银行就把店里的实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四方听,说,自己虽是不干了,也不情愿把这么好的店面拱手送人了,想转手让给四方,叫他接着开下去,他说,这个店面,是咱俩费心劳力地办起來的,虽说先前我对不住你,把你踢出來了,毕竟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现今儿也提不得了,我不干了,你一定能干得起來,就接上吧!算是我在求你呢?不管咋讲,我丢了人,也不能把店面丢了,更不能昧着良心把先前的情义也丢了呀,说罢,银行哽咽着哭出声來。 四方慌了,劝慰道,哭啥儿哩,甭哭,有哥呢?不就是资金短缺嘛,不打紧儿的,我这儿还有些闲钱,虽是不多,也有个万儿八千的,一时半刻也用不着,今儿,就拿了存折去镇子上取出來,补贴进店面里,再咋样焦苦,也不敢把店面扔了呢? 银行越发哭出声來,他道,哥,你的好意,我领了呀,你不知,自打店面落在我手里,从就沒个好起色,我想哩,要想把店面重新开起來,沒有咱俩搭手轧活,门儿都沒呢?你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干吧!现今儿,爹沒哩,谁也不会再插手拆咱俩的台面了,兴许店面就能开起來了,跟当年似的红火呢?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13) 四方有些踌躇,过了半晌儿,他才道,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你家人愿意吧! 银行见四方有了松口儿的意思,急忙抓住他的手道,哥呀,沒人不愿意的,咱就这么讲定了吧!千万别再改口了呀。 因了急切,银行的眼泪又掉下來,挂在腮帮子上,也顾不上擦抹了,四方叫银行引带得眼眶里也是挂上了一层泪花,闪动欲滴。 俩人正在讲说着,背后冷不丁儿传來杏仔的声音,说,叔哦,你俩这是咋的了,擦眼抹泪的,有了啥伤心事么。 俩人忙转身,跟杏仔打招呼,瞥见杏仔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前來吃饭的拉货司机,四方不好意思地回道,哪儿吔,俺俩正商议合伙的事呢?沒瞧见你來哩,慢待了呀。 杏仔笑道,咋儿,你俩又要合伙开饭店么。 银行满脸喜色地回道,是哩,是哩,俺俩还想再到镇子上合伙经营饭店,你看咋样哦。 杏仔说,你俩早就应该合伙经营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要不是爷一直在里头横着,你俩的饭店肯定开火了呢?何至于弄到现今儿两败俱伤的结局呀。 四方高兴地道,要是你也给看准了,我还顾虑啥儿吔,今儿,这事就铁定下了,不再反悔了呢?我就是服你的眼光,一准儿错不了的呀。 杏仔还道,要是合伙经营的资金短缺了,就言语一声,我给想法凑凑,不是入股,就算搭把手帮帮忙吧!我也服气你俩呢?真心实意地合伙做生意,就是亲兄弟也未必能如此呢?可说是咱这片天底下,再难寻第二个了。 “天野”厂与“天然”厂的对决较量,终于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木琴在远赴南京求援不得的情况下,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她力排众议,以“天野”厂固定资产作为抵押,冒着天大风险,狗胆包天地从银行里贷出了一笔巨额款项,加上厂内原有的资金,足足凑够了一百万元。 这样的大胆举动,吓得村干部们直冒冷汗,贷款的消息,也如风一样地传遍了整个小山村。 特别是知晓了内情的村人,更是议论纷纷,有说木琴疯了的,怀揣着赌徒般的凶胆恶念,要跟“天然”厂血拼上了,有说木琴独断专行的,不顾众人反对,就敢私自做主,拿村人的血汗钱买自家风头儿,拿公家的老底儿耍自家神通,也有说木琴找死的,人家“天然”厂是啥样的身架,有镇子里的官儿们扶持,有银行捏着金疙瘩托底儿,有省城里的大老板提溜着,甚至都把外国的路子也统统给铺就了,你木琴再能,也沒能够从南京总厂里剜來一分钱,现今儿,竟敢拿着全村老少爷们的命根子作抵押贷款,万一竞争失败了,贷來的钱全打了水漂儿,看你木琴拿啥儿來偿还,明摆着是拿着鸡蛋朝石头上磕,还非认准了自己手里攥着的是柄金刚锤,是让“天然”厂摆出的阵势给吓迷糊了吧! 就有那么几个人,还想像当年分包杏树时的做法,再纠集上部分人,拥到木琴家去闹腾一通儿,趁着米还沒下锅,好歹把这事给搅黄了,他们还真就串通了一些人,赶在村人刚刚吃过晚饭的空闲时辰,相互鼓励着,壮着胆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木琴家奔去,到了木琴家大门口,几个人又都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你叫他打头儿,他叫你先进,推推搡搡地躲闪谦让着,就是不敢迈进大门口半步,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1) 想是木琴听到了门外嘁嘁喳喳的声响,她便走过來,打开了门,见门前聚着群人,欲进不进的鬼祟样子,很是惊讶,她问道,咋儿,有事么,进來说呀。 几个人竟然想都沒想,不约而同地回道,沒事,沒事呀,瞎遛遛的,说罢,又作鸟散状,慌慌张张地溜走了,把木琴傻呵呵地晾在了自家门前。 现今儿的木琴,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尚还稚嫩的木琴了,管理了十几年村庄,又管着一个百十人的大厂,早已管出了一身煞气和威严來,村人背地里发发牢骚泄泄恨,还都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真要到了面对面地对抗叫号的当口儿,全都沒了精气神,总有一种惊惧感在心底泛出來,从中作梗,试想,茂林那么张扬霸气的主儿,还不是叫木琴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茂响多么圆通又心计深藏的人,还不是被轻易地净身出户扫地出门了,落得个外出流浪扛工的下场,而今,谁都不傻,一个比一个地猴精,怎会甘愿充当愣头青,去触她的霉头,因而,这个小小阴谋,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了,尽管他们溜回家后,又凑在一起合计了半宿,发誓说道,要是木琴胆敢把厂子给踢腾了,就叫木琴一个人去抵债,到時,谁要是帮场卖好送人情,就不是亲爹亲娘揍出來的,说归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村人如此,班子里的人也都习惯了木琴平日里的干事作风,甚至到了过于迷信她的眼光和魄力的地步,就沒有过多地反对或阻拦,只有凤儿担心地问过木琴,南京总厂勒令咱厂限期转型,看起來,果脯加工业已不是他们的重点扶持项目了,一旦总厂压缩了果脯回收计划,或是取消了收购合同,咱大规模生产出的产品必将造成积压,后果令人堪忧哦,再者,咱不顾一切地把大笔资金注入到与“天然”厂竞争资源的混战里,会不会形成流动资金的消耗,影响了咱厂明后年的转型大计,毕竟总厂已经明确了,在厂子转型期,不再从资金上予以支持,还有就是:“天野”厂和“天然”厂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地实力悬殊,有着怎样大的差距,万一“天野”厂在竞争中失利的话,很可能会一个跟头儿跌倒在地,就此永远都爬不起來,若是,银行的高额贷款将如何偿还,厚重的利息如何支付,这是顶要命的大事,不得不叫人担惊。 木琴紧皱着眉头,老半天沒有出声。 这些,她不是沒有考虑到,而是反反复复地考虑了多时,但是,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情况是,你不进行殊死地对抗:“天野”厂就会把辛辛苦苦掌控着的整个资源市场,拱手送给“天然”厂,此后,便会永远地失去它,不会再有自己的立身之地,若此:“天野”厂只能面临着关门倒闭的危险,放手奋起一搏,就此杀开一条血路,尚可能保住大部分资源市场,为“天野”厂今后的发展,争出一块地盘,留一条活命的地场,因而,想要保住自己的厂子,并继续发展下去,就必须与“天然”厂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放弃了竞争,也便自行断绝了自己的后路,只有坐等死亡一条路可走了,到时,即使是企业转型成功了,又有什么用处呢?老母都沒了,还能再生养下崽子么,一切都成了一场空,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2) 在沉闷了一顿饭的工夫,木琴还是咬牙跺脚地回道,就这么办了,要是真像你猜测的那样,竞争失败了,贷款又还不上,那就叫我一个人來承担,砸锅卖铁买房子卖地也还不上的话,我就去坐牢顶账,只要不是把钱揣进了个人腰包,相信还不至于会杀头掉脑壳儿的。 凤儿的眼眶立时就红了,她说道,咋会叫你一个人去顶账呢?我不是也算一个嘛。 至此:“天野”跟“天然”两厂狭路相逢的一场势不两立地激战,已经正式拉开了遮掩多时的帷幕。 “天野”厂的激战策略,是早已确定了的,也就是京儿提出來的,在做通做足果园主和收购商工作的基础上,动用足够资金,保持去年的底价,本着“按质取价,现场付款”的原则,现点现地争夺业已混乱了的资源市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就如京儿所说的那样,他乱咱不能乱,资源市场更是乱不了,那些个果园主和收购商们,都是些见了钱眼儿就钻的主儿,哪儿的利处大,他们就抱紧了大腿不撒手,只要见了现钱实利,你就是让他们喊亲爹亲娘都行的,站稳自己的脚跟儿,跟“天然”厂一刀一枪地争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毕竟“天野”厂是个运行良好的老厂,有信誉,有根基,不能太过看低了自己的实力:“天然”厂刚刚起步,诸多的运行环节都不顺畅,管理上又缺乏经验,与“天野”厂比较起來,嫩多了,也就失去了先机,这么看的话,两厂比拼,鹿死谁手,还尚在两可。 依照京儿的理论,在木琴的统一指挥下:“天野”与“天然”两厂正式展开了一场比预想中还要残酷且又十分搞笑的资源争霸战。 由公章攥着现钱,在茂林和京儿等人的指引下,一群人乘坐着洋行的大货车,见天儿早出晚归地四处收购鲜果子,因是现钱的缘故,一些小的果园主和供应商态度还算积极,只要把一年來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攥进了手心里,揣进了衣兜里,心里也便踏实了。 有时,只靠洋行的货车和村子里几台手扶拖拉机拉运果子,显然应付不过來,洋行就拽上桃子,一起到镇拖拉机站,找桃子的叔叔李站长。 李站长满口答应道,沒啥儿吔,只要是你杏花村需要车,沒说的,先给你村,其他人,都叫他靠边站了,需用几辆车,尽管讲,也甭用亲自跑腿,一个电话就行。 果真,开始几天,镇拖拉机站的车辆随叫随到,好使得很,渐渐地,似乎就不那么顺溜了,要么是车子不在家,要么就是车坏了,还沒修好,这已是一个信号,木琴们却沒有当真,还在手忙脚乱地四处拼命收购着鲜果,到了高峰期时,车辆实在不够用了,洋行又把桃子打发去了拖拉机站,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桃子跑去,见北山一村的人正跟叔叔喝大茶抽大烟呐,院子里也确实沒有停靠的车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3) 李站长指给桃子看,说,你还不放心你叔呀,要是有车的话,正是挣钱的时候,我还能不多划拉点儿嘛。 初时,桃子信了,过后,她又犯嘀咕,往年都是叔叔通过自己,找拉货的门路,急眼的时辰,还腆着老脸给自家讲过小话送过礼的,今年这是咋儿的啦!怎么转眼之间车辆就都不见了呢?她就怀疑,可能是北山一村的人在里面搞了鬼使了坏,这事,还不能守着北山一村的人明讲。 桃子就佯装无事的样子,到处闲溜达,终于,从看大门的本家亲戚嘴里盗出了实情。 那个亲戚张着沒牙的嘴巴,喘着一嘴的烟臭气,说道,嘿嘿!你不知呢?站里就那么几台破得都要快散架了的车子,全叫北山一村给包下哩,不管有活儿沒活儿的,他村统统都给车费,价格也比往年高,你想哦,往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吃不饱,现今儿用与不用,都有进项,你叔正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呢?他把车子统统开到了北山一村办的那个厂子里呆着,清闲自在死哩,这是咱爷们处得好,我才讲给你听的,万不敢说出去呀,要是叫你叔知晓了,咱可吃不了兜着走呢? 桃子连声应道,放心哦,他愿意把拖拉机全摞在自家院子里,又跟我有啥相干呀,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不会叫你为难的。 说罢,桃子连招呼也顾不上跟李站长打一个,便急如星火地赶回了村子。 她径直找到木琴,张口气喘地把镇拖拉机站弄出的猫腻,一字不拉地捅了出來,甚至,还把北山一村专门派人,见天儿蹲守在拖拉机站,死死盯住她叔李站长的事,也讲了个明明白白。 这一招儿,让木琴不得不佩服沈玉花的,技高一筹,在货运工具上,她都能施展上拳脚,何况在其他方面呢? 当夜,木琴把参与山外收购鲜果的一群人全都叫到了村办公室,逐个追问,每个人在山外听到或见到的有关“天然”厂方面的动静和信息,汇总起來,情况似乎对“天野”厂大为不利。 分析起來,大体有三:一是“天然”厂占据了地理优势:“天然”厂建在镇子西南方向,地处平川,四通八达,信息捕捉得快,行动上更是迅速快捷,哪地儿的果子要采摘了,哪个主儿的鲜果要出售了,他们都能够第一时间到达,二是“天然”厂占据了人气优势,北山一村人祖辈居住在镇子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就如一张深海里的巨型鱼网,罩在了山外的旮旮旯旯,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够使上劲儿的亲朋好友关系,再加上强大的宣传攻势,把那些个果园主和收购商们灌得晕头转向,似乎自己手中的果子早已不是鲜果了,而是北山一村硬塞进自家手里的金疙瘩,还沾着外国人的汗腥味儿呐,他们一直在随时调整着鲜果的收购价,总是要比“天野”厂高出整整一毛钱的差价,这让果农和小商小贩们心里乐开了花,此外,北山一村还安排了一批人,专门堵截在一些路口上,见有拉运贩卖鲜果的,只要是自己厂子需用的,就依仗着平日里养就的霸气和狠劲儿,近乎蛮横地截留下來,对此,他们对外称之为“服务上路,信誉进户”,其实,就跟土匪劫路沒啥两样,尽管“天然”厂沒有现点现地付钱款,但全都打了欠条,盖上了村委会和“天然”厂两颗大红印,他们言之凿凿地允诺说,不会超过一个月,就把钱逐门逐户地送到家门口上,到时,是要外国的钱呐,还是要咱国家的钱,随便你挑啦!愿要啥样的,就给啥样的,这样的鼓动,着实让那些沒见过多大世面的人认了真,三是“天然”厂占据了领导力度倾斜的优势,沈玉花不仅争得了镇“两个一把手”的高度重视和重点扶持,还动用手段争取到镇茶果站几个科技人员的支持,他们几个也在为沈玉花的“天然”厂卖命,依靠着自身权威和指导网络,四处帮着拉拢货源,这是最阴险的招数了,你想,小老百姓们都有个通病,既惧官恨官,又都敬官信官,别人可以坑人蒙人骗人,你政府不会坑蒙拐骗吧!有你政府出面担保,还能短了老百姓的钱嘛,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4) 从目前鲜果收购情况看:“天野”厂暂时还算顺利,但与去年同期相比,收购量下降了不少,仅占有三分之二的货物储存量,接下來,鲜果采摘的高峰期即将过去,货品的收购工作显得越來越不顺利,要想保住去年收购量的一半,也是很困能的。 参加会议的人都耷拉下了脑壳儿,一筹莫展。 京儿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咱越是不能乱了阵脚,要我看,咱还是按照原先定好的路子走下去,坚持现钱交易,现场兑付货款,这是咱唯一的优势,也是最强的优势了。 公章和夏至都说,咱是不是也把价格往上升升,提到与“天然”厂一样的价位上,这样,咱的优势就更加明显了,肯定能够把他们的市场全盘夺过來。 茂林赶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呢?咱要是不管不顾地把价格提上去了,北山一村的人一定也会在咱的价格基础上再长出一毛钱的,要是那样了,水涨船高,现点现损失的还是咱自家。 洋行插嘴道,京儿讲得对,茂林哥说得也不差呢?咱也别被眼下的难处罩住了眼,甭看北山一村的人怎样能耍儿,还能耍上几天呀,我调查过了:“天然”厂应允得再好,也得给人家掏钱呀,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个果农和商贩们异口同声地讲说“天然”厂的好儿,现今儿,好像不再讲说好儿了,都嘀咕着“天然”厂的钱能不能兑付,啥时兑付呐,咱也不用提价,倒是要四处张扬,大声咋呼咱的现场付款,把人心搅乱了,资源市场就不会一边倒了,咱也能从中渔利呀。 洋行提供了一个十分有价值的信息,就是货主们开始担心货款的问題了,这让木琴看到了一线生机,也暗地欣喜,这几个崽子已然成熟了,再也不是过去那帮心血來潮了就撸胳膊挽袖子的莽撞娃崽儿了,她更加坚定了京儿和茂林的提议,也把洋行的提议当作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來抓。 散会的时候,木琴稍稍感到了一丝儿轻松,她把凤儿和茂林留下來,又进一步商议了具体的实施办法,要走的时候,凤儿冷不丁儿地说出一句话來,弄得木琴大为惊讶。 凤儿说,也不知咋的了,我总觉得,咱村里有人在替北山村人通风报信呢? 木琴一惊,问道,啥意思哦。 凤儿皱着眉头道,你想,咱原先定下來的一些措施,好像沈玉花他们都知晓,总能赶在咱前面动手,这先机,都让他们给占尽了呢? 木琴狐疑地回道,是你疑神疑鬼了吧!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理儿呀,自家里的不帮,反去帮衬着外人,不是人疯了,就是你疑心太重精明过头儿了呢?说罢,还朝茂林笑。 茂林沒有笑,脸上也是显出凤儿一样的疑虑神情。 木琴撵道,都家去睡吧!明儿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办,不好好睡个觉,咋能应付得來呀,说罢,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这晚的会议,把“天野”和“天然”两厂已然水深火热地竞争打斗,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氵朝,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5) 洋行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天野”厂按照自己的策略,硬是挣扎着坚持了一月有余,渐渐地,整个资源市场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变化的首要一点是,越來越多的果园主和商贩们,更愿意把手中的果子卖给“天野”厂,一手交货,一手便把汗津津的票子揣进自己放心的衣兜里,这让木琴们稍稍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的决策是对头的,抓住了问題关键,也便渐渐掌握住市场的主动权了。 因为货源逐渐多了起來,需要的货运车辆也就不够用了,洋行便使出了通天本事,把几年前一起学车的同学统统联系了一遍,果然弄來了好几辆载重量与自己差不多的大货车,基本解决了运输吃紧的难題,洋行还有意叫桃子捎话给李站长,说,你们站里的车辆不是忙得连杏花村的路口都找不到了么,那好呀,今后就别想再进杏花村了,都去给“天然”厂打零工去吧!你站的老爷车,俺村用不起,也不喜用了,今后,只能凑合着用大货车拉运货物了。 李站长摸着秃亮的脑门儿,浑身直冒热汗,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來。 刚开始的时候,李站长还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不管“天野”也罢:“天然”也好,只要一个电话打过來,他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满足这些财神爷们的要求,毕竟,眼下正是拖拉机站挣钱的大好季节,弄好了,大半年的收入就有了可靠保障,但是,北山一村的人却极为不满,说,咱都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的,哪样事不是帮衬照顾着你,现今儿,俺们开了大厂了啦!你竟敢把车统统派给外村人,不给本镇的人用,想啥呢?是想要找麻烦吧!李站长知道镇驻地村里的人都不是善茬儿,一个个瞪眼攥拳地不好惹,他只能暗地里抽空儿给杏花村派出一辆两辆的车。 尤是这样,北山一村的人还是不满意,他们径直找到镇政府大院,理直气壮地找到杨贤德,告状说,拖拉机站的李秃驴不支持“天然”厂工作,有车也不给派,故意破坏“天然”厂的生产运营,已经给他们造成了重大损失,要求镇领导给北山一村做主,万不能因为死秃驴的耍奸使坏,让村里的巨额贷款打了水漂儿呀,那可都是全村人的身家性命,一旦沒了,造成啥样严重后果,领导们想去吧! 杨贤德一听,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捅进了自己心头肉里一般,顿时大怒起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说道,李秃子要干啥儿吔,有钱都不知道挣,我看他的乌纱帽也快戴到头了,说罢,摸起话筒,一个电话打到了拖拉机站,叫李秃子亲自接听电话。 杨贤德沒容李站长解释,上來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他昂着头,拖着长长的官腔,把“天然”厂在全镇甚或全县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讲了一通儿,接着就是疾风暴雨式地一顿臭批,什么秃子、瞎子、爹呀娘的,一些脏话狠话通过细细的电话线全喷了过去,灌得李站长虚汗直冒两耳铮响,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6) 杨贤德恨恨地道,你给我听好哩,要是身为全镇品牌老大的“天然”厂因你李秃子耽误了供货,吃不饱饿死了,我就把你的驴头卸下來给喂了,今后,不管是水淹了顶梁,还是火燎了卵毛,都要不顾一切地满足“天然”厂的一切所需,要是再叫我知晓了你在捣蛋,我就立时把你的乌纱翅给折了烧火,你信不信哦。 李站长哪会不信呀,满肚子的委屈全随了通身的热汗儿冒了出來,他哆哆嗦嗦地捏着话筒发誓道,镇长吔,镇长,你就算借给我个天胆,我也不敢叫“天然”厂饿死呀,请镇长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只要我李秃子还有口儿气喘,一定会叫“天然”厂大口喘气,健健康康地活着的,要是因为拖拉机站的责任,让“天然”厂断气了的话,你就把我整个地喂给了它,我也沒有一丝儿怨言哦。 李站长放下电话沒多久,北山一村便派人开进了拖拉机站,说,镇领导已经答应下了,叫拖拉机站的所有车辆一律开进“天然”厂里,随时待命出车拉货,考虑到拖拉机站是承包经营,好歹也要养老婆娃崽儿喂肚子:“天然”厂本着互利互惠共同发展的大度气量和负责任态度,可以付给所有车辆的出车费用,就按天数核算,不过呢?不能是现钱,必须等到产品卖出后,才能兑付钱款。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份儿上,李站长还能讲说什么呢?只有听命派车一条路可走,其实,他也明情,北山一村的人都是拿虚话大话吹惯了的,哪就会这么讲信誉,说是卖出了货物就付钱,还不知到猴年马月呐,要是他们的货物一辈子都卖不出去,不等于自己饿着肚皮白白地给他们服务了嘛,他心里虽有千般地不情愿,也只能打掉门牙朝肚子里咽,脸面上还不能太别扭了,万一北山一村的人再跑去跟杨贤德奏上一本,他李秃子可就真成了秃顶光瓢儿了。 北山村人动用的种种手段和措施,在鲜果收购初期,的确收到了极好效果,他们的鲜果库存量大大超过了杏花村的储量,甚至一度有独霸鲜果资源市场的势头,但是,随着鲜果收购期的慢慢推进,他们感觉到,自己的鲜果收购量渐呈下滑趋势。 究其原因,杏花村使用的是现场付款的办法,把一些个小商小贩和小果园主的果子全部吸进肚里,自己只是把住了大型商贩和果园主的货物流向,毕竟大型商贩和果园主的数量有限,基本等同于那些零散货主的累计总量,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把拖拉机站的车辆牢牢圈住了,却并沒影响到杏花村的收购货运,有内部传來的消息说,杏花村从镇外调來了几辆大型货车,拉得多,速度快,跑的路程也远,有时,他们甚至还跑到江苏境地和周边县区收购鲜果,不仅货运工具沒有封堵住,就连货源地也是封堵不住了,再就是,因为刚刚搞完基建项目,自己手中可利用的流动资金十分有限,有时都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根本不能按照当初允诺的那样,对货主们到期付款,本地的商贩和果园主们多次索要无果,见货款不能及时到手,便心存疑虑,再也不肯把手中的余货卖给“天然”厂了,而是候着“天野”厂上门收购,甚至有些商贩们还捎信打电话,央求杏花村的人前去收购果子,这样一來,资源市场便开始有了向“天野”厂倾倒的迹象,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7) 鉴于此,沈玉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咬着牙根把压箱底的那点儿资金吐了出來,也以现场付款的方式,跟木琴争夺最后的这块资源市场。 沈玉花之所以这么不顾一切地血拼,也是有她的难处的:“天然”厂的货物设计吞吐量,远远大于“天野”厂,如若今年一开始就吃不饱,生产利润肯定达不到当初预计的目标,一旦这条底线被撕破了,不仅先期投入的资金不能按预定的规划回收,恐怕连人员工资和银行利息都沒有了保证。 这种血拼老本儿的做法,并沒有维持住多长时间,仅仅一个星期还不到,便自行中止了。 “天然”厂的那点儿剩余资金,哪能经得起这么高价折腾,而且,先前允诺付款到期的债主们,听说“天然”厂有现款收购鲜果了,便一窝蜂儿地拥进了厂部里,争吵叫骂着要货款,北山村人是啥货色,哪会怕这个,便连推带搡地把他们统统赶出了厂子,这些人见天儿蹲坐在厂门口要货款,吓得那些想主动送货上门的人屁滚尿流,一溜烟儿地躲了个无影无踪。 实在沒有了办法,沈玉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手下人加紧了沿途劫路强买强卖的勾当,以解当前的燃眉之急。 于是,在不久后的日子里:“天野”和“天然”两厂最终上演了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给这场鲜果资源争夺战画上了一个尴尬难堪的句号。 那天,天空依然阴沉着,灰暗中透着灰黄的反光,似有大雨來临的征兆,空气潮湿得很,又闷热异常,有经验的人都说,可能要來大雨呢?得注意着点儿,别叫雨给激着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便显得心浮气短,既焦躁,又无奈,总有一种压抑已久亟需发泄的焦躁情绪在心底酝酿,愈积愈多,愈來愈重。 人们尽量不再外出,而是呆坐在自家门前,手摇着蒲扇,谈天说地,喝茶乘凉,崽子们则不得安宁地疯跑狂野着,汗津津的裤衩紧贴在圆滚滚的小屁股上,像块久已未洗的脏抹布,小脸上一律被汗水和泥土弄成了个花猫脸,泛着油汪汪的亮彩,狗儿们却聪明得很,它们不再随了小主人四处追逐窜跳,而是老老实实地趴卧在门前或树下,伸出长长的肉红色舌头,呲着尖尖的犬牙,狠着劲儿地喘着热气,软塌塌的肚子若风箱一般急剧地起伏着,恨不得要把体内所有热量尽快吐完。 汗津津的洋行把车开进了厂内卸货区,一下了车,他便拎着一只特大号的罐头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凉开水,还一个劲儿地用湿漉漉的毛巾擦抹着脑门儿和身上冒出的粘汗,他刚从山外跑车回來,拉了满满一大车鲜果,有桃子、苹果等,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8) 想是喝水太多的缘故,他一直在反胃,想要呕吐,却又什么东西也呕不出來,他的肚子里灌满了水,腹部鼓鼓的,不管是走路或是蹲坐,只要稍微活动一下,总感觉到有水在体内流动,还能听到肚子里传出水的激荡声,此时,他只要一看见了水,就要恶心想呕,却又止不住还想喝水的欲望,似乎只有水,才能驱赶掉体内久卸不去的燥热和郁闷,在这样一种内外焦躁相激的景况下,他的体内积攒了一股闷闷的火,久已不再的莽撞冲动,始终憋闷在心里,他极想振作一下憋闷的情绪,或是跟谁人打上一架,就跟过去与京儿、人民暴打姚金方的方式,动动骨,舒舒筋,泄泄气,把心底的沉闷之气彻底释放出來,或许这样,才能叫人舒服痛快一些。 几个壮劳力光着膀子,披着一块肩布,只穿着一个短裤,蹬着塑料拖鞋,在懒洋洋地卸着车上的货物,几个人一边卸车,一边叨咕着这糟烂的天气,一个人还高声咒骂道,老天爷也不睁眼,都两三天哩,也不开脸,想啥儿呢?在这样的气氛和心态下,他的声音便显得异常刺耳难听,像闷湿的夜晚里打了声破锣,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洋行不待他们卸完车,就懒洋洋地踱进了厂部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也是闷热异常,一个大吊扇在使劲儿地转着,还有一台落地扇也竖在墙角,拼命地摇着头,尤是这样,屋内还是显得闷热,好像电扇翅子扇出的不是风,而是闷热的湿气。 屋里只有人民和公章趴在桌子上,他一边用折起的报纸在脸上胸前机械地扇着,一边核算着这几天來的货运数据,这段日子以來,木琴每天都要调度鲜果收购情况,她和京儿、茂林一起,把整个市场划分成了几个区域,每天晚上,她都要召集相关人员,调度各个区域的收购情况,不仅要当天的收购数量和几天來的货物购进总量,还要各个区域的收购量和存储量,不允许有疏漏和偏差。 洋行打过招呼,一个人正面坐在落地扇前,任凭摇头晃脑的扇头送出强劲的风來,悉数吹到自家身上,即便这样,他还是感到不解气,兀自用毛巾擦抹着肩膀前胸上的汗渍。 他扭头侧身,朝俩人问道,今儿已经送來几车货了。 公章头也不抬地回道,就你的一车,别的都沒见呀。 洋行诧异地道,不对呀,说好了的,今儿还有两车货的,咋还沒到呢? 人民不耐烦地说道,连你都不知,我俩就更不知了呢?是不是还在组织货源呐,至今也沒见个影子。 洋行闷闷地回了一句,或许吧!说罢,他不再言语,神情专注地让风扇使劲儿地吹着。 这时,木琴踏进了屋子,她是來看人民和公章统计的数据的,见洋行在屋内,便问道,今儿还能來几车货哦。 洋行回道,临回來时,我见着京儿了,他和茂林哥正在联系货源呐,他说,今儿还能送两车货來,算上我的,应该是三车吧! 风起云涌的日子【六】(9) 木琴要过公章手里的表格,边看边出了办公室,朝厂外走去,这两天,钟儿就要上学走了,她想尽量抽出点儿时间,來陪陪他。 其实,钟儿与她实在沒有多少话可讲,还不如跟爹茂生的话多,有时,钟儿甚至希望木琴不要老呆在自己跟前,该忙啥儿就忙啥儿去,好让自己自由自在些,不用回答木琴审贼式的一个又一个看似温情实则无聊的问題,也许,木琴本就不会讲说一些充满母性的温情话语,或者极稀罕讲说这样温馨的贴心话,即使勉强说出來,也让钟儿们感到不习惯,就跟听老师讲课或是领导讲话一般,刚硬有余而温柔不足,但是,木琴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应该让长期在外的钟儿多感受一些母爱的温暖和体贴,如若她知道了钟儿的真实想法,想必会难受上一阵子的。 人民和公章沒事了,他俩拉过椅子,坐到吊扇下,跟洋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胡诌瞎扯。 人民说,茂响的石子场越來越大发了,人手紧缺得要命,先前,茂响一律不用咱村的人,嫌他落难的时辰,全村人沒一个儿伸手助他的,现今儿,他想用本村人,却又怕扇了自家嘴巴,回不过脖儿來了。 公章回道,那咋有村人在他的石场里干活呢?不仅村里的闲散人都去哩,连咱厂的几个人也辞职去了他的石场,听说茂生大爷也去哩,帮着杏仔搞记账和维修呐。 人民说,还不是多亏了杏仔嘛,茂响讲出过大话,坚决不用村里人,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咋好收回呀,只得打肿了脸充胖子,硬挺着,还是杏仔为人做事仁义些,在村里又有情面人场,才让村里人去干活的,那些老早儿就想去干活的人,立时就把杏仔当作了亲爹娘,绷住了他的大腿不撒手了,要是杏仔叫他们蹲着,那些人就绝不敢站着,更不敢仰着躺着。 洋行问道,茂生哥是啥时去的,我咋不知道呢?也沒听木琴嫂子提起过呀。 人民就笑,他朝门外看看,见沒人偷听,才回道,昨儿才去的,是杏仔跑到家里亲自请去的,刚开始,茂生哥还想拿拿身架摆摆脸谱,叫钟儿一通儿数说,立时就放下了架子,他借坡下了驴,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他跟木琴嫂子说,看杏仔一个人张罗打理石子场,忒不容易,就当是心疼杏仔,帮帮他了,他跟杏仔说,要不是心疼你苦累,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喜去呢?其实,木琴嫂子心里早就有数,是他眼馋石子场里挣钱多,老早儿就想去,,就是碍于茂响的事,才硬撑到现今儿呐,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1) 公章也笑道,你这么讲,我信呢?钟儿一放假回了家,就见天儿蹲在石子场里,帮着杏仔比比划划地忙活着,说是要凭自己的劳动和汗水挣学费,自己养活自己,平日里,那么懒馋的人,竟也变了,都知道钱是好东西了,何况茂生大爷呐,更知道钱的好儿來,哪有不眼馋心动的理儿呀。 洋行也被他俩讲说笑了,钟儿去石子场,他是知道的,为此,木琴还当着他的面,慨叹钱的魔力有多大,竟然能够把钟儿这样既懒又馋的人给改造了,俘虏了,何况他人呐,洋行的笑,不仅是针对钟儿一人,更是针对木琴一家人,细想起來,实在太有意思了,一家四口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打算,好在京儿跟木琴还是一心一意的,其他人却各行其是,相互领导,相互牵制,谁也甭想收服谁,谁也甭想统领谁,整一个小社会的真切影子。 人民见洋行只是傻笑,便不怀好意地问他道,你不是也想跟茂生哥似的,跑去给茂响和杏仔爷俩打工搞货运吧! 洋行依旧笑道,我倒是不会去的,可有人隔三岔五地老往那儿跑呢?既忙乎着咱厂子里的事,还兼着石子场里的一份差事,脚踩两只船,拿着双份工资呐。 公章说,你讲的是夏至么。 洋行只笑不答。 公章说,夏至也是叫他家里人给鼓动宣讲去的,听说,他爹为了能说动夏至,在家里差点儿就给自家娃崽儿下跪了呢?你想呀,四方跟银行又去镇子上合伙开饭店了,他的饭馆让给了四季家,四季是总打理,冬至主掌大厨,他做出的饭菜,还不如老妇女做得好吃,清汤寡水少盐无味的,谁人还会去帮他的场子,只有杏仔能帮他撑起一片天來,也就成了他家的财神爷了,石子场里缺少个水电工,杏仔托四季去求夏至,让他时常光顾一下石子场,四季能不应承,能不尽心尽力地办嘛,不过,话又说回來,四季一大家人跟茂响爷俩早晚都要有一场饥荒,我听说,茂响的石子场弄出的动静和粉尘,把金莲家和神庙子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的,振书爷和金莲婶子就要忍耐不住了呢?他俩最近放出风儿來说,茂响要是再不注意着点儿,是要倒霉呢? 人民不得不替振书一家人解释道,其实,石子场也的确够戗呢?整日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掀起那么大的灰尘來,还怎么叫人过日子呀,这种事,要是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呢?也就是他家的人,才忍到了现在,换了别家人,还不早就人脑壳儿打出狗脑浆子來了。 公章就讥笑道,是哦,是哦,谁叫振书爷家是你丈人门儿上的呢?要是换了别家,你肯定不会帮着他讲话的,一拃不如四指近呀,说罢,他还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來。 人民气急,拿着手中扇风的报纸冷不丁儿地朝公章打去,他还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你,好话孬话尽往邪处寻思,脑壳儿里进水了吧! 公章一边躲闪着,一边朝洋行叫道,看看,看看呀,洋行,你说说,我讲屈他了么。 洋行依旧在偷笑,就是不吱声。 几个人瞎聊一气,时间过得飞快,已是到了晌午吃饭的时辰了,这时,屋外的天气愈加湿闷阴潮,似乎伸出手去,抓一把眼前的空气,使劲儿一攥,都能攥出水珠子來。 人民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轻响了几声,他一大早就奔进了厂子,一头扎进了数据堆里,沒顾上吃早饭,现在早就饿挺了,他说道,不能再胡扯了,我都饿得前腔贴了后背哩,各人都家去吧!咱也得下班锁门了。 几个人相跟着走出了办公室。 公章刚要锁门,屋内的电话响了,人民不得不再次开了门,嘴里嘀咕道,谁呀,早不打晚不打,非得赶上人家要下班了才打,烦不烦人哦,边说着边去接听电话,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2)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嗓门儿,张口就要叫木琴接电话,声音还压得很低,像是怕叫人听到似的。 人民回道,木总不在厂子里。 那人急道,那洋行呐,他在不在呀。 人民无奈地放下话筒,走到办公室门口,冲着就要步出厂大门的洋行喊道,洋行,洋行,你的电话,快回來接电话呀。 洋行一听,便转身朝办公室疾走,还问道,谁呀,这个时候还打电话,是不是拉货的那些个伙计。 人民靠在门框上回道,不知呢?你快点儿接哦,利索点儿,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我可是饿得受不了了。 洋行摸起话筒:“喂喂”了两声,说,是我呢?洋行,错了管换呀……噢,是叔哦,都新陈两年听不到你的声音哩,这会儿,就跟听见**他老人家的声音一样亲切呢?我还以为,你早把杏花村忘了呢?咋又想起打电话了呀,是不是发财梦做癔症了,要错了号哦。 电话那头似乎有啥急事,唧唧哝哝地讲说了大半天,听得洋行两只眼睛都直了,忽而又绿了,脸色铁青得吓死人,随之,洋行怒骂了一声,娘的,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太岁爷头顶上动土,活腻歪了吧!叔,先谢你哩,余情后补哦……嗯,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怎样收拾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他们要是连车带货不乖乖地给咱送回來,我不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就把姓也改了。 说罢,他“啪”地一声扣上电话,冲人民急道,快,你去叫木琴嫂子快点儿來,我这就去召集人手,咱跟北山村的人拼了,不叫这帮兔崽子们知道咱的厉害,就不晓得马王爷脑门儿上长着三只眼呢? 人民瞪大了眼珠子,吃惊地问道,咋啦!北山村咋惹上你了。 洋行气呼呼地回道,他们在路上劫了咱厂的两车货,全给押送到“天然”厂里去哩,你说,这事咱能算完么。 人民一听就跳了起來,他叫道,他们竟敢抢劫咱的货物,是活过了头想寻死吧!你快点儿喊人去,我这就去叫木琴嫂子,他一边叫着,一边朝厂子大门外窜去。 木琴刚奔进了厂区大院,凤儿也前脚搭后脚地赶到了,此时,洋行正站在办公室门前,一边咋咋呼呼地召集着人手,一边激动地吸着烟,大股大股的浓烟弥漫在他的脑壳儿上,头发就跟着了火苗窜了烟一般,他身边有几个人,正在跑进跑出地寻找着木棍铁锨之类的家什,还有人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厂区大院,冲了洋行大声叫道,洋行,人手这就來哩,你想要多少人哦。 木琴问洋行,咋回事哦,谁打的电话,消息确实么。 洋行回道,是镇拖拉机站的李秃子亲自打來的,他的心思我知呢?不过是借着这个事,买好儿讨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的,错不了呢?刚才,京儿也打來了电话,说咱有两辆货车被他们劫进了厂子,他和茂林哥正朝那边赶呢?他还叫咱赶快组织人手,越多越好,到那个兔窝儿,找那帮兔崽子们要车要货去,要是他们不给,就打他个狗日的,顺便也把“天然”厂这个兔窝儿给搅黄了,省得它见天儿跟咱使绊子治气,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3) 似乎是一座随时随地都要喷发的火山,终于在这个糟乱的日子里发作了,这些日子來的心火焦躁,让木琴火冒顶梁,终是一个拿捏不住,就要彻底爆发了,她一脸的激愤神情,眼珠子立时瞪得圆鼓起來,眉角如同竖起了一般,高高地向两旁太阳穴耸起,连带得嘴角上的肌肉也在一耸一耸地抽搐个不停,木琴眉宇间隐隐升腾起了一股股阴煞之气,叫人不敢凝视张望,她厉声喝道,洋行,走,发动车,咱找他们说理要货去。 洋行巴不得这么一声,他就如遭了火烫般地跳起身來,转眼之间,就把刚刚卸完的大货车开了过來,这时,厂区内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人,还不断有人朝厂子这边跑來。 凤儿急切地说道,嫂子,你要冷静些吔,再想想,看还有沒有更好的办法來解决。 洋行愤怒地接话道,还有啥好法可想,这年月,是人怕恶人鬼怕恶神,我就不信北山村的人多厉害,光天化日之下敢明杖执火断山劫路,他厉害,咱杏花村人也不是好惹的。 人民火上浇油道,就是嘛,他们也太欺负人哩,根本沒把咱杏花村人当回事呢?要是不叫他们知道咱的厉害,这次劫了咱的货车,下次就敢骑了咱头上拉屎撒尿呢?大嫂,你不知里面的厉害处,就甭瞎拦挡了,误了大事,谁能担当得起哦,快闪一边去。 公章对了众人喊道,都愣着干啥儿呀,还不寻个硬家什,快点儿上车走人,再晚了,咱的货物早就成了他们的果汁子啦! 众人纷纷往车厢里爬,有三十几人之多,木琴铁青着脸色,也不言语,抬脚坐进了驾驶室里,洋行缓缓踩下油门,车子就朝厂区大门口滑去。 谁也沒有料到,情急之下的凤儿竟会做出如此大胆地举动,她疯了一般地窜到已经行驶了的货车前面,牢牢站住,她伸开两只胳膊,像拦疯牛一般地拦在了车头前,吓得洋行一个急刹车,差点儿把车厢里的人了出去,毫无准备的木琴一下子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已无血色的腮帮子和鼻子头紧紧地贴在了上面,随之,她又被猛地弹了回來,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座椅背上。 洋行惊叫道,嫂子,你疯了呀,到底要干啥儿嘛。 凤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车前,车头上的保险杠,堪堪就要触到了她的大腿上,她就那么牢牢地站立着,身子像一扇坚固的门板,两条腿就如生根了一般,脑门儿上的青筋急剧地鼓跳着,她却沒有丝毫退缩避让的意思。 凤儿不理睬洋行的话,而是带着哭腔,冲木琴喊道,嫂子,你咋也糊涂了呢?你不想想,这么多人去了,又带着这么大的火性,一句话说茬儿了,动起了手,会是个啥样后果啊!真要是伤了人,闹出人命來,这村咋办,这厂子咋办,咱跟老少爷们可咋交代呀,嫂子,我求求你,先冷静了,理智地想想,也不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咱可以找镇领导,告他们,也可以直接找沈玉花交涉嘛,办法有的是,干嘛非要施拳脚动刀棒的呢?嫂子,你也别急,就坐在车上好好想想,就算非这样去不可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嘛。 人民在车厢里嚎道,大嫂,你快闪一边去,厂子里的事,跟你沒关系呢?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4) 其他人也都急道,这又不是村子里的事,是咱厂子的事,不该你管的,就甭胡管呀,他“天然”厂硬要掐咱的脖子,想饿死咱呢?咱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叫他把咱掐死饿死么,门儿都沒有呢?要叫咱死也行,得他先死过了再说。 凤儿不管车上人的七嘴八舌,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看着木琴,她说道,嫂子,他们都是粗人,是浑人,你也是么,不是呢?你是咱村里的当家人,是咱厂的主心骨,是党员干部,是镇上有名县里挂号市里登报的响当当企业家、女强人呀,你咋还沒寻思过來呢?还沒想到后果的严重性么。 木琴一直沒有说话,她就那么怔怔地呆坐着,脸上的表情却在急剧地变化着。 这时,洋行和人民跳下了车,俩人上前就來拉扯凤儿,想把她拉到一边去,给货车让开路,凤儿死命地挣扎着,她抽出手來,狠狠地给了人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人民打愣怔了,洋行也吓得住了手,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正是这一巴掌,也把木琴打醒了,她动了动身子,把车门打开,笨拙地下了车,她又朝车厢里群情激愤的人们招手道,都下车吧!凤儿说得对呢?咱不能这么去,是得冷静下來,好好想想,再决定怎样去呀。 一车人都愣在那儿了,不知该下车好呢?还是不下车的好。 公章招呼道,都下车吧!过会儿再去也不迟呀。 在他的招呼下,人们才极不情愿地下了车,他们也不走远了,就站在车旁耗着,看看木琴究竟想咋办,一旦木琴点点头的话,他们好以最快速度重新爬上车去。 凤儿见木琴进了办公室,车上的人也都下了车,这才让开车前的路,她撇下还在发呆的人民和洋行,紧跟着木琴进了办公室。 多年以后,钟儿曾就此事追问过木琴,是不是正因为那次的突然变故,导致了木琴对凤儿的重新定位和器重,从此,才真正地放心放手,最终让凤儿担起了杏花村未來的重任呢? 那个时候,正是日暮黄昏时分,夕阳刚刚落进了崇山峻岭的背后,夕照灿然升起,罩起在天野相接处,现出一抹神奇变幻的流彩,衬托出一个温情浓郁的世界,忽而浓了,忽而淡了,远近不定,像是唾手可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才知道天也空空,地也空空,双手更是空空如也,西天上一片烂漫,烂漫如盛开的深秋里的山菊花,黄似金,白如玉,蓝若锦缎,紫比熟透了的野葡萄。 木琴就这么认真又贪婪地盯看着这片流彩,直待天幕灰暗,色淡彩陈,天地间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了旷野和晴空,一切都被模糊而又透明的夜色遮掩住了,眼前的一切渐已灰暗遁形,耳边却清晰地传來了如潮汐般滚动奔涌着的山野之声,有时是那么地急促,有时又那么地轻柔,像母亲嘴里哼唱出的一支意蕴缠绵又无始无终的曲调,轻轻哄弄着即将入睡的婴儿。 这时,木琴轻声说道,大半辈子來,娘做事力求沉稳,细密分析,冷静决断,按计划有目的地实施,正是因了这样,才幸运地闯过了一个个难关,跨过了一道道沟坎,那一次,是娘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情,也是时常自我检讨的地方,娘是太焦急,太在意了,也便失去了最起码的理智和冷静,差点儿就铸成了大错,要不是凤儿的舍命拦阻,一定会彻底搞砸了现今儿这片大好基业,至今回想起來,还是胆战心惊呢? 说罢,她又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之中,不再理睬身边捧着笔记本充满期待眼神的钟儿。 钟儿也不再追问,就陪着木琴默默地坐着,静待着东天之上业已放出芒光的月亮如期光临,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5) 那天的突发事件,既沒有完全按照木琴的过激举动走下去,也沒有完全依照凤儿的舍命拦阻而理智地发展,似乎是取舍于二者之间的线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下來,弄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大感无趣。 凤儿紧随木琴进到办公室后,把门紧紧地关闭了,门外的人就紧张地看着这扇既熟悉又透着点儿神秘意味的木门,猜想着俩人在屋子里商议着啥儿,又会有着怎样的最终结果。 这扇木门还是茂生亲手打造的,厚重而又结实,按照茂生的说法,办公室的门一定得硬实,不的话,一天下來,有多少人要推拉这扇木板,还不得早早地给弄散架了。 过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木门终于被打开了,里面走出了木琴和凤儿。 木琴理理额角上散落的发梢,平心静气地对还在焦急观望着的人们道,大家伙儿都先回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工干活呢?劫车的事,用不着这么多人去,只有我跟凤儿坐洋行的车去就行了,大家散了吧!都散了吧!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眼睛也直了,他们绝想不到,刚刚还是一身煞气满头烟火的木琴,竟然來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心平气和了,就跟啥事都沒发生的一般,人们都不挪窝儿,一双双眼睛却在几个人身上扫來瞄去的,他们都想探破其中的玄妙之处,寻找着最终的答案,这“天然”厂到底去,还是不去,去了后,到底动手,还是不动手。 木琴再次坐进了驾驶室里,凤儿也跟着钻了进去,凤儿朝尚未反应过來的洋行招手道,咱走哦,快点儿发动车子。 洋行癔癔症症地坐进了驾驶座里,发动了汽车,临出门前,他朝人民挥挥拳头,近乎夸大般地作了个鬼脸,让人民使劲儿猜想去。 车子一溜烟儿地驶出了山中大路,径直开进了镇大院里,下了车,木琴和凤儿急如星火地奔进了办公室。 沈玉花家的崽子还跟上次一样,安稳地趴在办公桌上,依然在旧报纸上认真地苦练着钢笔字,他的字迹跟上次相比,并沒有多大进展,依旧是东勾西挑里出外拐的,想來,他的字是很难练成功的。 凤儿问道,书记和镇长,谁人在家呀。 小崽子还沒回答,里屋却传來秘书的声音,说道,二位,快进來吧!老早儿就想跟你俩扯扯呢?今儿却不请自到了,也省了我这些日子來的焦心哩。 随说着,秘书走出來,还难得热情地抢先跟俩人握手寒暄,木琴俩人都明白,上次杨贤德装傻充愣的,秘书怕木琴们见怪自己,才这么热情有余的,俩人进了里屋,凤儿还下意思地把门也带上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6) 秘书就笑,说道,这么闷热的天,你俩就跟地下党接头对暗号似的,有啥好事么。 凤儿回道,是坏事呢?就看镇领导还是不是老百姓的官了,还能给咱老百姓作主吧! 秘书见俩人神情不对,就不敢随意地取笑打哈哈了,凤儿把“天然”厂抢劫货车的事讲说了一遍。虽然情节上还谈不细,但意思已经表白得清清楚楚了,她特别把杏花村人的激愤情绪渲染了一番,说,要不是她和木琴死命拦住了,恐怕现今儿早就头破血流人死厂亡了,秘书立时意识到了其中的厉害处,一旦处理不好,后果便十分严重。 他说,别急,都别急哦,杨镇长不在,到下面检查防汛工作去了,幸好胡书记刚从县里开完会,正朝回赶着,现今儿也上了路,刚刚才通过电话的,他一來,我就带你们去见他,看他的处理意见。 木琴和凤儿沒法,只得焦躁不安地坐在秘书办公室里等候着。 秘书亲自给俩人泡了杯茶水,又把落地扇推到俩人跟前,悄声说道,沈玉花也太不顾及影响了,咋敢做出这样的蠢事呢?我看呐,一些人的熊毛病,硬是叫有些领导给惯出來的。 他的话,让木琴俩人听了很是受用,心火也消了不少,并渐渐坐稳了,于是,仨人便慢慢闲扯了起來,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工夫,院子里响起了汽车马达声,秘书起身,探头隔窗望去,见胡书记乘坐的白色“上海”牌小轿车停靠在了院子里,胡书记夹着一只黑公文包,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秘书忙道,快走,咱马上去见胡书记,要是晚了,又不知他要去哪儿去了,汇报的时候,不防把问題再讲严重些,特别是群众的意见和呼声,越严重了越好,催促领导愈发重视起來,问題就好解决了。 木琴和凤儿当然知道秘书的良苦用心,就连连点头称谢,她俩跟着秘书,慌慌张张地奔进了书记办公室。 胡书记刚刚放下了公文包,又洗了把脸,他还沒來得及擦净水滴呢?就瞥见秘书仨人敲门进了屋子,胡书记见到木琴,笑道,我们的女强人來哩,快坐下,快坐下,刚从县里开了个项目开发研讨会,叫咱们的杜县长狠狠地压上了一个重担子,压得都弯腰驼背喘不动气來了,我正要找你俩商谈个大事,求你俩给我减压呢?你俩咋知道我要找你们呢?不会是你村的李家人掐算出來的吧! 木琴苦着脸道,书记吔,我哪敢瞎充强人吔,现今儿,都成了小脚媳妇了呢?谁想踢上一脚,就得硬挨着,谁想掐上一把,就得把身子凑上去,给人家尽情地掐,还不敢说三道四呢?我这是來求领导,给我减压减担子的,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得见人就磕头作揖,爬着做事为人了。 胡书记惊讶地问道,这是谁吔,这么大的胆子,连我都要见天儿敬着供着的女强人也敢欺负,是大脑进水昏了头吧! 凤儿回道,还有谁吔,不就是咱镇上刚刚竖起的品牌新星“天然”厂嘛,他们不仅踢俺们,掐俺们,还拿着刀子朝俺们脸上划呢? 胡书记见此情景,不再取笑,他认真地问道,咋啦!出了啥大事么,甭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就跟开忆苦思甜诉苦大会似的,坐下來,慢慢地讲,我听着呐。 依然是凤儿打头儿,她不仅把跟秘书讲说的过程复述了一遍,还按照秘书的提醒,把村人的激烈反响近乎夸大其词地渲染了个够,听得胡书记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两只太阳穴“突突”地直跳,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7) 胡书记沉闷了半晌儿,才对秘书说道,你快去联系上杨镇长,把杏花村的情况给他通报一下,他具体负责项目事宜,还是让他來处理比较妥当些,告诉他,这个事情如若属实的话,也不用打招呼通气儿了,就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越利落越好,不能留一丝儿后遗症。 秘书见说,掉头就走,他嘴里还清亮地说道,这叫啥事嘛,还真以为**的天下沒有王法了,想劫路就劫路,想杀人就敢动刀子么,纯粹是给惯出來的臭毛病。 胡书记唬着脸呵斥道,甭瞎讲,落实好你的事就行哦。 说罢,他又转身对木琴俩人笑道,行了,你來求我的事,先到此告一段落了,一会儿,也就能给你个满意交代了,下面,该轮到我求你俩了,不知你俩能给我颗定心丸吃不。 木琴和凤儿见胡书记已经把劫车的事接到手里了,心里稍稍安顿下來,木琴也笑道,书记有啥事,就尽管吩咐嘛,俺们就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领导的指示落到实处,绝不敢给领导出难題拖后脚呀。 胡书记脸上的盈盈笑容愈加温情可亲,他说道,我得好好跟你俩汇报汇报,争取你村的支持呢? 凤儿已经完全放下了心,她见胡书记如此问法,遂笑道,书记,有啥好事要给俺村呀,你放心,俺们一定鼎立支持,毫不含糊,绝不给领导拖后腿当缺口。 胡书记说道,刚刚参加了全县经济项目开发研讨会,市里的领导也在场,要求尽力挖掘本地资源优势,采取“内找外联”的办法,先寻找出自家潜在资源,趟出条路來,再加大对外宣传力度,力争内外结合,强强联手,合力打造出高水准、高质量、高效益的优势项目,既要有着长远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还要有着浓郁的大众品味和文化底蕴,这么讲吧!就是要开发出一批拥有经济、社会、文化“三位一体”综合效益的强势项目來,在任何阶段任何时期,都能够拿得出手,叫得出声,亮得也硬棒,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才行,你俩想想,这样的要求,高不高,难不难。 凤儿佯装认真的样子,挠着头皮回道,这该是个啥项目吔,不仅要求太高,也太难哩。 胡书记接说道,当时,我也是愁晕了脑壳儿,咋想也不得要领,会后,我拦住杜县长,问他到底要开发成个啥样项目,才符合领导意图,杜县长把眼珠子一瞪,说北山镇有个现成的项目,都空等了几百年哩,就等着你去挖掘开发,还來讨我的主意,是有意在我跟前卖乖的吧! 木琴笑着插话道,行了,行了吔,书记,你也别再讲故事了,我知呢?你不就是想在杏花村搞个人文资源的开发利用嘛。 凤儿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原來就是杨镇长说过的那事哦,嘿嘿!我都叫书记给绕糊涂了,也听迷糊了呢? 胡书记“嘿嘿”直乐,说道,既是老杨已经跟你们提说过了,咱也就不用绕圈子了,马上回去拾掇拾掇,先把听到的、看到的、找到的和所有能够想到的人文资料尽快整理出來,好为专家的下一步设计规划做好铺垫。 木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还真要像杨镇长说的那样搞么。 胡书记反问道,你说呢?你以为我闲得难受,在跟你俩闲磨牙呐,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了,这事就是咱镇今后的一项重要工程项目,时间可不等人哦,要是因了人为因素,耽误了镇上的规划和项目开发,我可饶不了你俩呢? 说到最后,胡书记终于露出了真实的嘴脸,语气硬硬的,不容辩驳。 木琴和凤儿相视而笑,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罢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8) 正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胡书记摸起话筒,就听到里面传來急急地声音,好似发了大水起了大火一般紧急,听得出,电话那头讲话的人,就是杨贤德,说了半天,胡书记颓然撂下话筒,一脸的冷峻和严肃,他疑惑地问木琴道,咋儿,你俩在有意跟镇上耍心眼儿,搞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木琴知道出了大事了,肯定跟自己有关,她惊悚悚地反问道,咋啦!出啥事了么。 胡书记猛地把桌子一拍,冲俩人吼道,出啥事了,出大事了呢?你村的人开着两辆大车,拉着五、六十口子人,把“天然”厂闹了个七开六透气,人也打了,玻璃也给砸了,把整整一个厂子的人全吓跑了,还把被劫去的货车开出了厂区,要不是“天然”厂把电话打到派出所,老杨又及时赶到,恐怕你们还要把北山一村的祖坟也给掘了,说嘛,趁早坦白交代吧!到底是谁在背地里指使的,是不是你俩呀。 凤儿吓了一跳,说,咋会呢?临來时,我俩把村人都安顿得好好的了,还把厂里唯一一辆洋行的货车也开來了,现今儿,这车就在这大院里停着呢?谁会指使他们胡闹哦,他们又是咋來的,难道是一个个地扎翅飞來的么,说罢,她愣愣的望着木琴出神发呆。 木琴也在纳闷,虽是不说话,但眼里透出的疑惑神情,足以证明俩人的确沒有撒谎,这一点,胡书记当然能够看得出來,其实,事已至此,俩人真要是狗胆包天地捣鬼耍滑愚弄领导的话,也沒有必要再演戏装下去了,目的达到了,就要考虑后果了。 胡书记突然笑了起來,似是憋了很久的笑,更像是神经质般的笑,他边笑边说道,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强将手下沒弱兵哦,也好,叫沈玉花这帮地头蛇们也知道知道山里人的厉害,不搞公平竞争,只想着暗地里使绊子吓唬人,到头來,还是结结实实地叫人家给教训了一顿,看今后还敢明火执仗巧取豪夺吧!兴许,经过这次教训,能够帮助他们尽快地成熟起來,以一种诚信的姿态,加入到市场经济大潮中去呢? 木琴立即明白了胡书记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念想,她马上接道,书记真是高瞻远瞩哦,看得明,断得准,瞧得远,想得深,这件事,不管是对杏花村,还是北山村,都敲了一记警钟呢?我也得向镇党委政府认错检讨呀。 胡书记摆手道,得,得,现在还不到你撇清认错的时辰,事情的原委,镇上一定要调查清楚,是谁的错,就要追究谁的责任,给“天然”厂造成的任何经济损失,都要照价赔偿,另外,还要负责伤者的所有医药费和误工费,这就是镇上的处理意见,你俩看呢? 凤儿倒吸口气,说道,行是行,可俺厂的损失由谁來赔偿哦,那车货也不给俺了么。 胡书记斩钉截铁地回道,这是两码事,要就事论事,区别对待,分头处理,是你的货,少一两也不行,同样要照价赔偿呢?说罢,他又忍不住问道,这次事件,你俩真的就沒有参与,一点儿都不知道么。 木琴急道,领导要是还不相信,俺俩就守着领导发毒誓也行,一旦查出我俩有一丁点儿的参与嫌疑,你就把俺俩人撤了职,开除了党籍都行呀,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9) 胡书记终是信了,他说道,你村的那几十口子人,都被老杨弄进派出所去了,估计派出所那个小院早就人满为患了,你俩还是快点去看看,要是沒有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就赶紧领着走人,好给派出所腾地场,人家派出所也不是专门给你杏花村人开的,还要负责掌管着全镇的社会治安呐,还有哦,刚才我讲的那个项目开发的事,可得抓紧早点儿插手准备,要是到时拿不出个谱子來,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到那个时候,我是要两罪并罚的,别说党纪政纪处分了,恐怕想哭,都找不到地方抹眼泪呢? 说着,他就开始朝外撵人。 木琴和凤儿赶到派出所时,本就不大的院子里蹲满了人,大多数是杏花村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茂响石子场里干活的山外扛工汉子,杏仔也在人群里蹲着,见俩人进了院子,他还直朝凤儿挤鼻弄眼地偷乐。 因了人多,天气又闷热潮湿,院子里便显得脏乱不堪,庄稼人身上散发出來的汗腥气儿浓重难闻,再加上多数人手里的旱烟袋,越发把小院搞成了个集市耍场,那两辆大车开不进院里去,就堵在派出所大门口上,司机惶恐不安地绕着自己的车直转圈圈。 派出所只有四间屋子,里面也是人头晃动乌烟瘴气的,派出所只有三个人,一个所长和两个干警,两个干警正装腔作势地在一间屋子里审人呐,叫进一个來,讯问半天,记一匝笔录,叫被讯问的人签上名,按上红手印,就给直接撵了出來,接着,又叫下一个进來,继续重复一遍上次的程序。 所长就是当年随老沈到杏花村搞调查的小林,现今儿,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林了,挺着个啤酒肚,粗胖的脖颈把肥大的脑壳儿和肥壮的身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早已发福得沒了当年的人形,活脱脱一副直立行走着的硕大赖蛤蟆模样。 林所长一瞥见木琴和凤儿进了院子,立马从办公室里滚皮球般地滚了出來,他朝着俩人嚷道,你俩人也是來受审的么,是不是后面还有几车哦,这都是啥事嘛,聚众斗殴,打砸抢闹,啥都占全了呢?你以为,我这儿是集贸市场哦,拥來这么多的人,别说拿手铐子拷人哩,就是拿绳子捆人,又到哪儿去寻这么些绳吔。 凤儿笑道,才这么点儿人,就把你的院子给撑破了,要是再來几个,还不得把房盖顶鼓了呀。 木琴接道,林所长,这都是事出有因嘛,绝不是有意寻事捣乱,找你的麻烦呢?你就给上心办办,沒啥大事的话,就放了吧!也省得这些人老在这儿惹你心烦。 林所长把俩人让进了屋子,不悦地道,你以为我吃饱了撑得沒事干,愿意找这样的麻缠事解闷呀,要不是杨镇长下了命令,我还巴不得地摆清闲呐,这些人,该审的也都审哩,沒挨上号的,还在排队候着呐,再咋样审,还不是屌球一样嘛,咱也甭讲说谁对谁错了,毕竟是你村的人先去闹了人家的厂子,又打了人,还把玻璃给砸了,错出在你村人身上,是跑不掉的了,你俩看看,该咋样办吧!要是处理不好,沈玉花那边可不会答应的,我也跟“牌子”交不了差呀,你俩快点儿拿主意,别把事体惹大发了,到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10) 木琴知道,派出所被这些人闹烦了,恨不得立马放人图个清净,因而,说话的语气便松动了不少,腔调上也缺失了平日里审贼拷问的冲劲儿,大不是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势了。 木琴忙道,是呀,是呀,我也知所长的难处,这样好不好,你也不用挨个儿审了,再审也还是一个样子。 正说着,屋外传來沉闷的滚雷声,院子里也起了一阵风,把满院子的汗腥气儿刮进了屋子里,熏得林所长赶紧捂了捂鼻子,想是不太雅观,又赶忙把手放下了。 木琴紧接着道,看这天就要下雨哩,恐怕还不会小呢?所长,是不是这样,今儿我先把这些人带回去,好好修理修理他们,该开批斗会的,就逐个批斗,该处理的,咱就从钱上出气,罚款加游街,被打的人,所有医药费和误工费,俺们全包了,还要适当地给点儿营养费:“天然”厂里被损坏的公物财产,俺们也是照价赔偿,一分都不会少,回头,我去找沈玉花交流沟通一下,保管不会再给你捅娄子惹麻烦的,过几天,我俩再单独上门,汇报村里的处理情况,你看咋样。 林所长像挥赶苍蝇般地摆手道,得,得,你以为现在还是“文革”时期呀,想批斗就批斗,想罚款就罚款,沒有相关部门依法做出的裁决意见,你就是在知法犯法呢?知不知道呀,到时,恐怕进这门里的,就不是这些人了,反倒是你俩人呢?今后,你俩最好也别再登我这个门槛了,你不情愿來,我更是不欢迎你进,两清了最好。 说罢,他又高声喊叫正在另一个屋子里审人的两个干警过來。 干警进了屋子,见到木琴就抱怨道,木支书,你咋沒把全村人都抬來呢?就这几个小毛贼,不是太少了嘛。 林所长瞪眼道,甭讲这些个沒用的,现今儿,都审出了啥结果呀,有沒有够格儿上铐子的。 干警气道,审來吓去的,都一个屌样儿,是“天然”厂先劫了人家的货车,老百姓不干了,就自发地到“天然”厂里要车,一个不给,一个硬要,说茬儿了,就动上手了,狗咬狗,一嘴毛,怪不得这帮子人,都是“天然”厂自家招惹出的祸,打上一顿,也是活该。 林所长训道,咋讲话呐,不注意着点儿影响,还干啥干警哦,趁早回家种地抱娃儿去吧!训得两个干警咧嘴直笑。 这时,雷声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空中也开始接二连三地朝下砸雨点子,他还真怕雨下大了,满院子的人再拱进屋里避雨,自家就连点儿立脚插足的地方都沒了,事已至此,林所长又把木琴等人撵出了屋子,说,我有急事,你们都去屋外候着,啥时叫进來,才能进來哦。 待人都走净了,他把自己关在闷热如蒸笼的屋子里,摸起电话就打,隔着玻璃窗子,就见他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有时是恭敬的样子,有时又急急地辩解着什么?就这么折腾了好一阵子,他才放下手中的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随后,他把屋门打开,对木琴道,你应承的话,三天内必须兑现哦,不的话,再惹出乱子來,休想叫我白白替你挡枪弹,要是我中弹哩,得先把你打成筛子眼儿再讲,说罢,他也不容木琴说句感谢之类的暖心话,直接挥手叫干警朝外赶人。 于是,几十口子人蜂拥出了院子,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门外的几辆大货车,司机们更是急三火四地发动了车子,屁滚尿流地驶离了这个好人不进孬人常來的鬼地方。 木琴和凤儿刚挤坐在洋行货车的驾驶室里,洋行便神气活现地讲说刚刚打探來的事情经过,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11) 据洋行讲,当时,他仨人一离开了村子,人民就开始作业了,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呼隆不起來,就四下里找帮手,恰好夏至刚从石子场回來,见此,他二话不说,抬腿又返身回了石子场,也不知他是咋样捅鼓的,把杏仔引了出來,杏仔把手一挥,立马就把石子场里两辆正要装货的车调了出來,他又把场里能够动弹的青壮年全喊上了车,径直开进了果脯厂,人民还嫌人手不够,跑进村里,一下子又弄來了一帮子人,就这样,两辆大车拉着五、六十口子人杀气腾腾地开进了“天然”厂,叫嚷着要车要货,北山村的人平日里霸道惯了,哪会把这些个山里人放在眼里,他们依旧蛮横不讲理,还出口伤人,气盛的杏仔当然不会咽下这口气,便带着众人动了手,也是北山一村的人沒料到,山里人竟敢在自己的家门口上动手,他们勉强撕扯了一下子,见不是对手,便一个个撒丫子跑了个无影无踪,他们四处找电话,打给了派出所,还到处联系杨镇长,杏仔带着人刚把被劫的货车开出厂子,派出所的人就赶到了,随后,杨贤德赶到了,沈玉花也來了,茂林和京儿正巧也赶到了,杨贤德火冒钻天,跳着脚后跟直骂娘,他叫派出所的人把参与闹事的人全逮进派出所里,准备大开杀戒,好在有京儿和茂林出面,跟杨贤德讲说事情的來龙去脉,说得杨贤德拿眼珠子直瞪沈玉花,两下里对证,沈玉花也是无话可讲,她只是要求镇领导严肃处理打架闹事的人,她自知理亏,不好久留,就忙着带被打的人去了医院,这些人就被带进了派出所里。 凤儿还问道,那车货物呐,咋儿茂林哥和京儿沒见哦。 洋行越发得意地笑道,他俩早随着两车货回了村子,货车是咱的,错也是他们先犯的,杨贤德还能讲啥儿吔,只能放车放人呗。 木琴也是暗地里偷乐,她还得硬憋着,怕凤儿和洋行瞧出來。 这时,天空变得阴黑一片,犹如一口用得过时了的铁锅,搂头倒扣在脑壳儿上一般,头顶上浓黑一片,东南北三边的天色浑成一体,而西天边际上却透出灰黄色的亮光來,如同陈旧如土的暮霭霞彩,沒有鲜艳,唯余污渍,那一块块的浓重乌云肆意涌动着,扭曲着,翻滚着,像是一只只硕大的怪兽,正在张开巨大的嘴巴,贪婪地吞噬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吞噬着青山环伺着的苍茫沟谷和沟谷里一切能够喘气的生灵。 空气潮湿得就要滴下水珠子來,四下里透着凉气,风也渐渐大了,漫空横卷,急转直下,有时直着迎面袭來,有时又打着旋追着车屁股飞跑,山中的树木荒草悉数被这长风胁迫着,玩弄着,身不由己地舞之蹈之,并随之发出或粗浑或尖细或轻柔或生硬的声响來,这些粗细柔硬的声音,汇聚成一种气势恢宏的杂乐器响,穿过山垭,漫过坡岭,反复滚动在翠绿欲滴的山野间,让人的耳鼓享尽这股巨大而又嘈杂的声音折磨。 突然之间,眼前的景物似是被定格了一般,齐齐安静下來,风也消迹遁形,洪大的巨响顿时消失了,只有汽车马达的轰隆声在寂静的山野之中嘶鸣着, 风起云涌的日子【七】(12) 坐在车厢里的人们终于可以伸伸早被颠麻了的身子,借此喘口粗气了。 谁知,蹲坐出的麻木感尚未消除,弓背缩脖的僵硬感还沒消失,天空中骤然落下了瓢泼大雨來,就如同有人提着盛满凉水的水桶,从头到脚狠命地倒灌下來,转眼之间,所有蹲坐在车厢里的人们,顿时被淋了个精湿水滑,合身洗了个凉水澡,人们再次弓起背,缩起脖,把上衣扯起來,罩到头顶上,任凭雨水冲刷着光滑的脊背,出声不得。 初时,那雨的來势就迅猛异常,瞬间掠过目力所及的原野,向着更远的方向呼啸着席卷而去,渐渐地,雷声又跟了过來,像场院里的石碾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人们头顶上來回滚压着,低吼着,发出骇人地巨响,闪电也是一道接一道地划过阴黑的天空,就如一位隐形的巨人,紧握一柄无形的利剑,在奋力砍杀着怪兽一般的浓重乌云,劈出一剑,迸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又一剑,再爆起一道渗人的血彩,同时,还传來摄人心魄的回声巨响。 山中沿途的所有好看或是难看的景物,均被浓密的雨丝遮挡住了,张开眼,偷偷地向外瞥去,只有道道的雨丝垂挂在眼前,幻化成了一付厚重的水雾帘子,又淹沒在了泛着淡白色水汽的雾气里,虚幻缥缈,又模糊朦胧。 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几辆大货车愈发踩足了油门,相跟着朝深山中静卧着的小村庄风驰电掣般疾驶而去,沒有犹豫,更不停歇,只是一路飞奔前行,前行……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 在这场听则有声看则见彩的鲜果资源争夺战中:“天野”和“天然”两家胜负均等,最终,以一出闹剧草草收场。 从资源占有情况看,两家各自强占了近一半的鲜果收购总量,算是打了个平手,均分天下了,但是,站在各自角度上來分析,却都不乐观,应该说,是喜忧参半。 “天然”厂动用了所有能够派得上用场的手段,耍尽了无赖花招,也仅是抢占了部分鲜果资源,还不到建厂之初设计总量的一半,即使是这宝贵的一半,也是用彻底损毁了的名声信誉和近乎吐血的高额代价换得的,由此产生的负面影响,将是后患无穷的,因此,沈玉花对“天然”厂的未來发展产生了深深地忧虑,她数次跑到镇大院,找胡书记和杨贤德,对自家厂跟“天野”厂不光彩的竞争一事作深刻地检讨,其实,她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此,而是借此数说自家的难处和“天然”厂面临的危险境况,请求领导进一步加大援助力度。 她提出的难处有三:一是“天然”厂完全靠银行贷款起建的,本身又无资本积累,而高额的信贷利息就如一座大山一样,死死地压在她的肩头,压得她活动不了筋骨喘不动粗气,万一银行的利息支付不了,她沈玉花合着全村老少就是想寻死,也买不起上吊的绳子了,二是省城合作公司在工厂基建项目完成和设备安装之后,便把技术人员撤了回去,好像合作的积极性大不如从前,与建厂初期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鲜果收购中,他们的技术和管理人员迟迟不能到位,至今也沒能开动机器生产,这是沈玉花最担惊受怕的地方,也是心里最沒底的地方,三是鲜果收购完成后,所必须的储存保鲜措施竟然不能及时到位,北山一村人当然搞不懂怎样才能将这么大数量的鲜果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只能仰仗着合作公司的技术指导和帮助,但合作公司的技术人员不能及时到位,必然会导致鲜果的储存和利用出现不敢想象的严重后果。 沈玉花带着哭腔哀求道,领导哦,不是我沈玉花不仁义,实在是被这么个大摊子给逼的,贷款弄來了,厂子建起來了,设备买來了,不想尽办法抢购鲜果,就等于自己寻死呢?你叫我咋办呀,现今儿,好歹也存下了些果子,可省城那边一直就沒动静,这些鲜果子要是不抓紧处理好,霉了,烂了,北山一村的天也就塌哩,我沈玉花死了倒也沒啥儿,不就是一条贱命嘛,可全村上千口子的性命都栓在这个厂子上了,厂存人在,厂亡了,人也就死定了呢? 胡书记和杨贤德也明白了“天然”厂处境之险恶,沈玉花处境之凶险,他俩已顾不上再埋怨北山村人的恶劣行径和霸道做派,而是一齐替“天然”厂提心吊胆起來,俩人跟沈玉花一齐去了省城那家合作公司,见到了曾來过北山镇的那位肥头大耳的公司老总,经过几次针锋相对地谈话,合作公司还是派來了几个技术人员,先帮着指导鲜果的贮存保鲜技术,再指导鲜果汁儿的生产运营。 这次的省城之行,让仨人愈加对“天然”厂的发展前景充满了忧虑,甚至,对合作公司的诚意也产生了怀疑,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搞下去,期待着尽快拿出产品來,并能够畅销海内外,只要能尽快见到效益,就足以安抚那些要炸了营的果园主和收购商们,更能够安抚北山一村近两千口子老少爷们惴惴不安的心神,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2) “天野”厂收购鲜果的数量,尽管比预想的要好,但也仅仅占了往年收购总量的三分之二,而且,因为都是现钱交易,厂内流动资金便吃紧,已经有点儿捉襟见肘了,因为收购价格的被迫上涨,今年厂子的效益肯定不如上年,这已是板上钉钉儿的事了。 木琴出于无奈,依然派京儿、洋行、茂林等人四处寻找果源,把收购的区域扩大到了邻省邻市,因为“天然”厂提前退出了资源市场的竞争,果子的价格已经平稳地控制在了去年的水准上,且鲜果的质量也提升了上去,这样的市场状况,堪堪让木琴们长长地喘了口粗气,但资金紧缺的问題,依然得不到很好地解决,而且,资金的紧缺,又影响了厂内员工的工资发放。 自鲜果大战以來,已有三个多月不能及时支付员工的工资了,于是,厂内员工情绪渐渐不稳,谣言四起,有说厂子不能长久的,有说南京方面要取消合作的,有说银行要查封厂子还贷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十几个老早就心思活动了的人,毅然决然地辞职离开了果脯厂,死乞白赖地求茂响高抬贵手,进了石子场里卖命挣钱,同时,还有部分人在等待观望之中,一旦厂子的效益不好,他们就立马脚底抹油溜之乎也,因而,厂内人手也渐呈紧缺之势,这让木琴们深感焦虑,又束手无策。 凤儿曾建议,再搞一次集资入股,以缓解当前的燃眉之急,木琴沒敢动作,她心里十分清楚,人手的紧缺,是因为人心的不稳,而人心的不稳,正是因为资金的临时短缺造成的,这个时候,再搞集资入股,等于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逆向的链条反应愈发催促厂内人员的大量流失,最终的结局是,有活沒人干,有钱沒人挣,只能像茂响建场初期那样,外出招揽民工这一条路可走了。 人民和公章提出,茂响的场子效益极好,每天进出的资金,最多时可达上万元,是不是找茂响商量商量,预先借点儿使用,就按银行利率支付息金。 木琴沒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苦笑,凤儿不死心,就私下里让人民和公章先去探探茂响的底儿,看他有沒有借钱的意思,人民和公章不敢怠慢,便伙着现今儿正脚踩两只船的夏至,直接去找杏仔探底,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3) 茂响的石子厂从一开始,便显示出生意火爆效益蒸蒸日上的势头來。 九十年代初,正是各地大兴土木上项目办厂子的初始期,建筑材料的供应颇显紧张,原材料的生产加工业又处于起步价段,很多精明商人尚未來得及涉入这一行业,原材料的开采和加工便尤显稀缺,石子场的成功,与其说是杏仔的严格管理和合理调度保证了石子场开采加工的顺利运营,不如说是茂响的超前意识和超人胆略为石子场的扎根发展奠定了牢固地基础,自年初正月十六正午时分的那一阵鞭炮炸响,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短短八、九个月的时间内,石子场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超常的胃口,张开了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咽着大得不敢对外声张的高额利润,资本积累已经达到了六位数之多,并正向着更多的数字迈进着。 应该说,此时,茂响父子已不是土财主了,而是响当当的大款老板身架了,茂响和杏仔却不张扬,铆足了劲儿地大干快上,力争把手内的赢利朝着新的目标推进,他俩的衣着光艳了不少,但也沒有到了十分扎眼出格的地步,家中的样子也是一如从前,沒有像桃子家那样添置一些什么时尚高档的家具,满月早已经不在果脯厂里干了,被茂响安排在场内财务科里。虽然她大字不识几个,有时就连简单的加减乘除也弄不明白,但监工的作用十分明显,能够让茂响安心地去跑市场联系客户。 茂响为人处事有些张扬,说话的腔调也傲慢了不少,满月和杏仔却始终克勤克俭,不事张扬,很是低调地为人处事,因而,村人有了啥样的难处,都是先找满月和杏仔讨好巴结,再求她俩跟茂响求情说话的。 夏至深谙石子场内的潜规则,他说,要想跟石子场借款,只能先找杏仔打探,若是他同意了,这事就成功了一半,若是连他都不情愿,这事便提说不得呢? 按照他的提议,夏至先到冬至的饭馆里定了桌,再去约杏仔夜里來喝酒,好寻机商议此事,人民和公章同意了,说,你想咋样安排合适,就咋样安排,我俩只管吃饭喝酒,费用由我俩出,跑腿的事全是你的。 四方再次到镇子上去与银行合伙开办饭店后,他就把手里的饭馆转手让给了大哥四季,四季正眼红这个红火的小饭馆,便喜不迭地接了过來,他舍不得自己和兰香在果脯厂里的那份工资差事,便把饭馆全权交给了小儿子冬至经营,冬至简直乐疯了,连东西南北姓氏名谁都搞不清摸不准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4) 据说,曾有一天晚上,石子场因白天停电不能开工,杏仔便放了一天的假,让外來打工汉们回家去看看,打工汉们走了后,冬至的饭馆也清闲了下來,谁知,天黑后,有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溜进饭馆里,讹着冬至放个黄带子看看,冬至搁不住本村人的磨叽,便破例放了起來,初时,人们还面红耳赤地硬盯着看,渐渐地,就有人把持不住了,偷偷溜回家去,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跟着开溜儿,沒一会儿的工夫,竟然走了个精光,冬至见人们都回家休息去了,也便关了机器准备睡觉,还沒等合眼呐,门外又传來畏畏缩缩地敲门声,冬至以为有了食客上门,便一咕噜爬起來去开门,见刚刚回转的人们66续续又來了,带着一脸的倦意和贪婪的眼神,冬至便明白了,这些人受到了影像画面的刺激,终于打熬不住了,便统统跑回家去开闸放水,有道是“肚子饱了眼睛还不饱”,泄了冲动后,又心有不甘地返回來,继续死皮赖脸地饱眼福。 这一传说流传了许久,但事情的真相无人能知,试想,谁人做了这样拿不到台面上的丑事,还敢四处败坏自己呐,也就是冬至在不经意间说露了嘴,无意中捅出來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其录像的厉害之处,就是饭馆的茅厕里,经常丢落着一个个有着擦抹痕迹的肮脏纸团,茅厕的墙壁上,也时常涂抹着几道令人恶心的脏迹,让人瞥上一眼,就能猜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从哪儿弄出來的,必是那些个外來打工汉们看了录像,忍不住就跑进去,慌慌张张地捣鼓出來后,又匆匆离开的铁证。 人民和公章來到饭馆,冬至惊疑不定地迎出來,冬至知道,自打自己盘过饭馆后,他俩人就从沒进过饭馆,更别说吃饭喝酒了。 冬至傻傻地问道,姐夫,公章哥,你俩咋有闲空來了呢?是吃饭呀,还是想來看电视呀。 人民不解地回道,当然是吃饭了,你哥夏至沒來讲定么,想看电视,家里又不是沒有,还用着跑到你这里看么。 冬至就知道俩人还不晓得饭馆里的勾当,他也不敢说破了,忙道,是我哥定的这桌么,都安排好哩,就在有彩电的那个雅间里,你俩先进去坐着,看看电视,喝口热茶,等会儿,我就给上菜呀。 他边说着,边把俩人引进了最东头的那个雅间里,屋内的摆设,比四方经营时改进了不少,一个双层面能够转动的圆桌子,四周是一圈高背硬木椅子,一个电视厨安放在墙角处,里面放着那台稀罕的彩电,电视机上又摆放着一个黑匣子,就是那台让打工汉们朝思夜想的录放机,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5) 俩人刚坐下不一会儿,夏至就伙着杏仔进來了,杏仔一进來,也不谦让,而是径直坐在了对门正面的主陪位置上,他笑着道,有叔在,有哥在,今晚儿的客,我请了,算是叔和哥们给我赏脸呢? 人民本想坐主陪的,主陪的座位被杏仔抢了去,他又不好硬把他再拖下來,就准备去坐背对门的副主陪位置。 杏仔说道,叔,你不能坐那儿呢?得坐主宾才是,就让夏至哥先坐那儿,算是帮我的场吧! 夏至就笑着把人民推到了主宾的椅子上,说道,你是长辈,就得坐老人家的席面,总不能叫你坐门口,让我们站在门外叨菜喝酒吧!说罢,他自己踅身一屁股坐在了副主陪的椅子上,再也不肯起身。 人民沒法,只好回道,那就论辈分坐了呀,帐可得我付哦,谁也不准跟我抢。 公章道,座位可以争抢,饭菜可以争吃,酒也可以争喝,谁还会去争着掏钱付帐的,谁争,谁就是傻子呢? 众人都笑,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來。 杏仔还问道,京儿和洋行叔咋沒來吔,还有柱儿哥,我都好些天沒见哩。 夏至回道,他俩出去跑车了,可能还沒回來吧! 正朝房间里送菜的冬至插嘴道,回來了,洋行叔的大货车刚刚过去,想是都回了呢? 杏仔高兴地叫冬至先不要急着送菜,立马去喊他俩一起來喝酒,冬至听后,赶忙撒丫子跑了出去,一会儿的工夫,仨人先后來到了饭馆,冬至说,也去喊柱儿了,他正在看守店门,过会儿一准來的。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各人依辈分和年龄一一落了座,杏仔还叫冬至上了几瓶好酒。 冬至的厨艺的确不怎么样,今晚,他拿出了看家本事,也只是东拼西凑地搞出了一桌少盐无味清汤寡水的菜來,菜的数量少得可怜,盛菜的盘子倒是大得吓人,一个大圆桌竟然放不下,得摞上一层才算完事,好在几个人并不在意饭菜的好孬,只在意感情的交流,于是,盘碗桌筷一起响动,推杯换盏之际,席面便渐入佳境了。 几个人的酒风迥然不同,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6) 京儿和人民是一路的,喝酒干脆,却稍显文静一些,俩人言语不多,大多是在听别人讲说,公章喝得胆气不足而谨慎有余,他生怕自己喝大了,每次要干杯时,总要留一些酒底子存在杯里,洋行发现后,便嫌他耍赖,不像个男人家,公章就指着自己的厚嘴唇辩解道,不是我有意的,是嘴唇太厚了,沾点儿酒就能余下这许多呀,洋行就骂他长着一副猪嘴巴,喝一口漏半口,是存心的,夏至喝酒时,跟冬至差不多,也许是哥俩秉承了李振书一家的一贯作风,只要有好酒好菜,便自顾自地闷吃闷喝,就怕自己吃了亏,先混个嘴香肚圆再说,因而,整个饭桌上,就数夏至吃得多,喝得快,洋行又嫌夏至吃得太贫,本就较少的菜量,叫他三下五除二几筷子,便下去了大半边,骂他是饿死鬼托生的,夏至嘟囔道,谁叫你净瞎说滥道的呢?自己不叨,还想叫人家扒嘴喂么,洋行与杏仔是一路货色,俩人言语快,话路活泛,吃得少,喝得多,话语更是多得让人插不进话头儿去,俩人稍有不同的是,洋行说话冲儿,语气硬,嗓门儿高,属于激奋型的,杏仔虽然健谈,但始终一板一眼的,思路清晰,反应又快,给人一种不敢随意调侃或怠慢的身架和气度,与他的现有年龄和稍嫌稚嫩的长相很是不般配。 几杯酒下肚后,洋行几人便觉酒劲儿上來了,脸色红润,眼眶充血,他们的舌头也大了,说出的话便显得僵直拖沓,人民托着辈分大的身架,借着酒劲儿盖脸,就当着桌面,跟杏仔讲说了今晚喝酒的意思,看杏仔能不能伸手帮帮困难中的果脯厂,洋行也说,这些日子,木琴嫂子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连白头发都冒出來了,就是叫钱给憋的,公章也道,厂子现在也只是暂时的困难,只要安定下了人心,加把劲儿把生产搞上去,不出两个月,连本带息一准就能还上的。 这几个人正说着呐,杏仔的眼角上突然就“扑簌簌”地滚出了两串泪珠子,在日光灯柔和的光线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众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谁的哪句话惹出了杏仔的伤心事來,他们全都大眼瞪小眼地不再吱声,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7) 还是京儿心疼杏仔狠一些,他吃惊地问道,杏仔,咋啦!喝醉了么,还是有啥难过的事呀,说出來听听嘛,有哥呢?甭怕呀,再说,要是因为帮果脯厂的事为难,你也甭用放在心上,俺们再想别的法子,沒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呢? 他的话,越发引得杏仔泪流满面,甚至,他还哽咽着哭出声來,他用手胡乱地擦抹了一下脸,断断续续地说道,哥,沒有难处啊!就算有难处,我也会想尽办法伸手帮的,要是连娘的事都不帮,我还算是个人么,连畜生都不如了。 京儿愈发惊讶地问道,那你哭啥儿吔。 杏仔强忍住了哽咽声,勉强说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哭,哭出來,心里就痛快一些了,这些日子,我总在琢磨,钱到底算是个啥东西呀,沒有的时辰,连做梦都想着去挣去夺去抢,一旦挣到手了,心里却老是空落落的,像是心里有啥东西丢了,叫人偷去了呢?细想起來,钱不就是一张纸么,它能买來所有东西,就是买不來亲情呢?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想咱家,想咱小时在一块的情景,想娘打咱骂咱时的那些个事体,也想爷做的饭菜,越想越闷气,越闷气就越想哭呢? 说着说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 洋行赶忙笑道,杏仔,咱不带这样的,有话好好说嘛,哭啥儿吔,你这一哭,俺们也吃不下去饭哩,只要你还想着木琴嫂子家,想着她的不容易,就足够了,沒叫她白疼你一场哦,再说了,家就在眼皮子底下,啥时想回,抬腿就到了,想吃茂生哥做的饭,他现今儿不就在你身边么,每天叫他单独给你开个小灶,想咋吃就咋吃,想吃啥儿,尽管讲就是哩,还用得着这么焦苦嘛。 杏仔低声说道,你哪知吔,我执意从家里奔出來,咋还有脸再窝回去呢?不管咋说,爷是我的亲人呢?叫他伺候我,还不如宰了我吧! 几个人也都听出了杏仔的心思,便一窝蜂儿地劝慰杏仔,说你都答应帮厂子了,就等于救了你大娘的火场呢?还有啥儿过意不去的嘛,这么粗说细念的,总算把杏仔安抚下來,因为刚才的场面,几个人就不敢再对杏仔劝酒,而是把目标特意瞄准了耍奸抹滑的公章和肥吃贪喝的夏至身上,以此來分散杏仔过重的心事,几个人把公章和夏至逼得哈腰作揖,东躲西窜,就差夺门而逃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8) 正闹着,柱儿张口气喘地跑了进來,正好让屋内几个正要寻找新目标的崽子逮了个正着,几个人不由分说,凭着他來晚的借口,硬是被灌进了半杯子酒,柱儿的脸红得就跟红绸子一般,他摇摇晃晃地说道,咱也甭光顾着喝酒了,都耽误冬至作生意了,门外还有好些人等着看录像呢? 正说着,屋门被推开,有两个人头伸进來,是石子厂里打工的汉子,他们一见屋内正座上坐着杏仔,脸色大变,话也不敢问了,慌慌乱乱地扭头缩了回去,屋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立时便沒了动静。 人民看着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奇怪地问道,是啥录像哦,这些人咋连点儿礼貌也不知呢?沒见他们老板正坐在桌前么,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 夏至赶忙接过话头道,沒啥儿吔,是他们沒事,想來看彩电的,咱不用理他们,专心喝咱的酒,叫他们忍一晚上吧! 京儿和人民、公章疑疑惑惑地端起了酒杯,依然不解柱儿和夏至讲说的是啥意思,洋行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也不说破了,就叫仨人闷着葫芦瞎猜去吧! 趁着众人不注意,夏至就偷偷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凉开水,恰恰又叫杏仔瞧见了,杏仔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夏至哥,你瞧不起我么,是嫌酒不好哦,还是怕我付不起酒钱。 几个崽子大感意外,他们瞧着杏仔,不明白杏仔怎么会小題大做地发起无名火來,从他的眼神和过激的动作來看,不像是闹着玩的,而是动了真格的了。 夏至吓得一哆嗦,他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呀,我的酒量就这么大,再喝下去,得吐了呢? 杏仔瞪着红眼珠子道,就是吐了,醉了,也得喝,一滴儿都不能少,难得今晚你们还能想起我,约我跟你们一起來喝酒,我高兴呢?谁要是不喝醉了,就是瞧不起我,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看待,说罢,他又高声叫冬至上了两瓶酒,并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给在座的几个人逐一斟酒。 柱儿说,杏仔,还是我來吧! 杏仔生硬地把柱儿挡在一旁,边倒酒边说道,柱儿哥,你也不准动呢?原先我还同情你,可怜你,现今儿,反过來了呢?我羡慕你呀,眼馋得要命呢?你却不同情我,不可怜我,还跟我抢场面,是存心闹我的败场,给我难堪么。 柱儿吓得不知说啥儿好了,他扎撒着两手,委屈又惊疑地看着杏仔把自己的杯子倒得满满的,还有一些溢出了杯口,在桌面上积了一滩儿。 洋行和京儿似乎明白了杏仔出人意料地举动,其背后隐藏着的深意,他俩啥儿也不讲,任凭杏仔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静听他讲话。 待把满桌子的酒杯倒满后,杏仔也不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站着,他说道,今晚儿,有叔们和哥们陪着喝酒,我高兴呢?咱啥时在一起喝过呀,沒有呢?从來就沒有过,原先我小,随不上你们一伙儿,也就罢了,现今儿,我长大了,也能喝酒,也能抽烟了,还是随不上你们的伙儿,不是我不想随伙,是你们瞧不见我,不准我随呀,我是做过些错事,也想改呢?可你们谁给过我一丁点儿的机会,许我改呀,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这不怪你们,有时,我也挺瞧不起自己的,除了钱,我还有啥儿吔,啥儿也沒有呢?家沒了,兄弟爷们也不认我了,连自小看护我的娘,也不认我哩,我就是条沒家的赖皮狗了,整天想着家去,就是迈不进自家门槛半步哦。 说着说着,杏仔又早已泪流满面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9) 京儿也流出了泪滴,他说,杏仔,你也甭想多了,家里人都挂念你的,也时常讲说你的,要是啥时想回家里來住,就來嘛,自己的家门,愿來就來,还用得着去请么。 洋行也宽慰道,是哦,杏仔,沒人嫌你的,原先见你轻易就踢开了一片场子,都敬你,又摸不准你的性子,也就疏远了些,现今儿,你把话挑明了,俺们也都知了呢?今后,你还是原先的那个杏仔,俺们还都是你原先的那些个叔和哥,行事做事的,再不用客客气气遮遮盖盖了,你说呢? 人民也缓过神儿來,他忙打圆场道,其实,俺们老早儿也沒拿你当外人呀,上次跟北山一村的人闹,不是就去找你了么,那一阵闹腾,真是解气呢?把北山村的那帮街滑子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恐怕今后再听见咱杏花村人咳嗽一声,也得吓软了腿筋呢? 于是,几个并不蠢笨的崽子立时接上了话头,他们纷纷讲说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体,甚至连极小的细节也悉数夸大了好几倍,同时,又夹杂着相互间有意地揶揄取笑,酒桌上的气氛再次活跃起來。 杏仔的心情有了极大好转,脸色也缓了下來,他举杯道,你们都坐着,只准我站着,咱把这杯酒都干了,庆贺一下那天的胜利哈,说罢,他率先仰头一口干了满杯子酒,京儿、洋行和公章也随着喝干了杯中的酒,仨人都不说话,就举着空酒杯,盯看着柱儿和夏至,夏至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大半天,还是闭眼攥拳憋着劲儿,硬硬地把满杯子酒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初时,夏至倒沒什么?柱儿先挺不住了,他还沒顾上坐下呢?肚子一收,肩膀一弓,嘴巴一张,一股黏糊糊的酒菜汤子顿时喷涌而出,如水箭一般径直喷射到了桌面上,屋内立时被一股浓重的酸臭气溢满了,桌面上即将空了的特大号盘子里,也立时盛满了看不得闻不得的汤汤水水,坐在旁边的夏至叫他一引带,也立时翻江倒海起來,好在他还來得及转身扭过头去,一阵“呜哇”之声,墙角里便立时多出了一滩儿尚未消化的酸臭酒菜。 这酒已是喝不下去了,洋行连声喊叫冬至,快來打扫,并抓紧上饭吃饭,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一通儿收拾,总算把面条煎饼端了上來。 吃饭的当口儿,人民先起身溜出去,找冬至下账,冬至说,杏仔已经讲了,就记在石子场账面上,不准收你们的现钱,人民不干,说,都讲好了的,咋能叫杏仔下账呐,冬至虽是一心想要,但想起刚才屋内杏仔的吓人样子,磨蹭了一小会儿,怎么也沒敢接人民手里的现钱。 俩人正谦让着,国庆急匆匆地奔进了院子,他刚要出声说话,猛地瞥见人民正在厨房里跟冬至争执着,他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脚不沾地地转过身去,趁了俩人沒留意,一溜烟儿逃了出去,瞬间,他便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里,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0) 杏仔与茂响之间的争战,堪堪击碎了俩人多年來费尽周折才建立起來的信任根基和父子感情纽带,在这件事上,俩人都沒有让步,其实,又都各自退让了一步,才使得渐起纷争的局面好歹平稳了下來,即使这样,也已经在俩人心中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纹,最起码的一条就是,俩人之间的信任基础被动摇过了,便不再如先前那么牢固。 先前,是茂响绞尽脑汁地寻机笼络杏仔的感情,以期叫杏仔认下自己这个不称职的亲老子,认下了后,他发觉,杏仔有着自己意想不到的管理天赋和掌控大场面的能力,便越发着意培养他,有意放手叫他掌管起了石子场这片家业,有时,他虽然不很放心,抽空儿就防贼一般地搞些内查外调,打探杏仔在场内的管理状况和业绩表现,时日长了,他竟然惊讶地发现,在管理水平和领导能力上,杏仔远比自己强,在有些问題的处理上,能够着眼大局,收拢人心,为今后的发展变化留着退路,这让茂响彻底地放下心來,不再防着他,而是对他的意见言听计从。 但是,这一次,茂响说啥儿也不干了。 那是在喝酒后的第三天晚上,茂响回了村子,他得意自己场子里的效益颇好,就特意叫满月回家做桌好饭,准备一家人喝顿酒,意为庆贺一下子,杏仔提议说,把柱儿哥一家人也喊來,这才算是真正的一大家子呐,满月就拿眼瞅茂响,心下巴不得,嘴上却不好应承。 茂响也是高兴了,说道,对哩,对哩,就把他一家人也叫來,今晚儿,咱就喝个大团圆酒嘛。 起初,柱儿不想來,搁不住杏仔的催促,他便关了店门,领着秀芳和娃崽儿进了家门,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又有柱儿的娃崽儿添乱弄景,屋里院外飘荡着少有的温情气氛。 柱儿前天晚上喝吐了,昨天又找国庆打了个吊瓶,至今还蔫蔫地沒个精神头儿,闻到酒味儿就反胃,因是难得的家庭聚会,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板板正正地坐了,又板板正正地拉呱说话,尽量不叫茂响和娘瞧出來,以免败了一家人的兴头儿,好在一家人都知道他向來不大喝酒,也就不狠逼他,杏仔也知道柱儿刚刚喝过了大酒,便不再死逼硬劝,尤是这样,柱儿也狠着劲儿地喝下了大半杯酒,脸上早已是红润若绸,灿烂如花了。 酒酣脑热之际,茂响对满月说道,杏仔大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辰哩,你得留意着点儿,多给相看个主儿呀。 杏仔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了一副带着温馨笑意的面容,就是四喜家的停儿,现正在市里的师范学校上学呐,他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还小呢?等过几年也不迟呀。 满月揽着小孙子回道,是哦,我也在琢磨这个事呢?咱村里就这么几个闺女,能看上眼的也沒有,我想着,是不是到山外大地场去寻,还能有更合适的呢? 秀芳笑道,不行的话,我这些日子就回趟娘家,托亲戚给打探打探,兴许就能找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呢? 一家人都笑,说,就这么办哩,杏仔也不用着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屋内的气氛愈加温和亲热,俨然一个和睦大家庭的样子,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1) 杏仔见此情景,自以为火候已到,他便推脱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心里有数,想找啥样的人家,得我说了算,不能搞包办婚姻呀。 茂响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咱家是个民主家庭,当然不能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了,我也最反对包办婚姻了。 杏仔接话道,爹,我的事先放放,还有件大事要跟你商议呢?不知你是啥意见。 茂响回道,有啥大事,你自己作主拿主意就是,还用跟我商议啥儿吔,场子里的一应大小事体,都交给你办哩,甭用事事都要商议。 杏仔一阵激动,说道,这么说,我想办啥事,都成么。 茂响痛快地应道,那是,那是,办就是哩,还顾虑啥儿吔。 杏仔沒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嘛,他一时高兴起來,便忘乎所以了,他不管不顾地说道,那好哩,明儿我就把款子打过去,也甭用叫大娘愁苦焦心了。 茂响警觉起來,他问道,打啥款子呀,朝哪儿打款子。 杏仔心里一沉,回说道,就是果脯厂哦,他们的资金吃紧,连工资也开不出來了,我也答应了帮他们的,就借给他们十万,他们也应承了,不出两个月就归还的,还准备给咱付利息呢? 杏仔的话还沒讲完,茂响猛地把酒杯蹾在了饭桌上,瞪着眼珠子厉声喝道,不行,绝对不行,你把钱借给谁使都成,就是不准借一分钱给果脯厂,连半厘钱都不成呀。 茂响突然暴怒的样子,吓得一家人直愣了眼睛,顿时,屋内寂静得如同真空了一般。 杏仔知道自己心太急了,把茂响跟果脯厂的恩怨全抛在了脑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啥儿吔,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事,就得我帮我,我助你的,用不着这样吧! 茂响已经怒火中燃了,他的眼珠子依旧瞪得如铜钱那么大,嗓门儿依旧高挑着,就像跟人打架拼命的一般,他厉声回道,为啥儿,你不知么,我是咋样被他们一脚踢出來的,他们的手段有多绝情哦,我宋茂响这辈子记着呢?到死也忘不了呀。 柱儿好心好意地劝道,叔,你老也别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合算了呢?人家正在难处,杏仔想相帮一把,也算是给自家收了个大人场,一旦咱日后有了啥难处,也有人助,有人帮呀。 茂响轻飘地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是场子里的公事,不是家里的私事,由不得你插嘴呢? 柱儿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來,脸上更红了,连脖颈子上也泛出了青紫的色块,他不再吱声,只是闷坐着喝茶水。 杏仔看不下去了,他说,爹,你讲得不对呢?柱儿哥说得对,凡事都不能做绝了呀,做绝了,就等于把自家的后路也堵死了,再怎样讲,果脯厂也是咱村人的命根子,谁家沒有杏园在里面凑着份子呢?要是厂子倒闭了,那就不是几个人的损失,全村人都跟着倒霉,你想,咱借钱救济果脯厂,不就是在救济全村人嘛。 茂响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恨恨地道,你以为我是活菩萨呀,先前我倒霉的时辰,谁來帮过我助过我呀,沒有,连个孩芽儿也沒一个儿呢?我为果脯厂出了多大的力,谁瞧在眼里放在心上啦!也沒有呢?他们都巴不得我宋茂响死掉了,再去逃荒要饭,再扛工流浪去,那才随了他们的心,合了他们的意,他们都等着瞧我的笑话,踹我的败场呢?好在老天爷沒瞎眼,叫我宋茂响又踢出了一片场子,他们又开始眼红了,见天儿哈巴狗似的跟在我腚后,也知道称兄道弟了,也晓得喊叔叫爷了,杏仔,你想想,咱村里还有几个是好人哦,全他娘的是白眼狼呀,我拿钱买骨头喂了狗,狗还知道摇着尾巴给我看家护院呢?帮了他们,再叫他们合起伙儿來整治我么,门儿也沒一点儿呢?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2) 杏仔不让道,你也太把人看低哩,百家百姓百脾气,虽有些人是这样,可还是好人多嘛,像酸杏爷,像…… 杏仔还要说下去,茂响一扬手,把饭桌上的酒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玻璃酒杯清脆的响声就如一声霹雳,把一家人震得一愣怔,柱儿的娃崽儿被眼前的阵势吓得“哇哇”大哭起來。 茂响吼道,杏仔,我给你讲,你可听好哩,这钱借给谁都成,就算埋进土里当肥料,扔进水里打水漂儿,我也由着你,就是不能借给果脯厂,一分钱也不行,你要是敢把场子里的钱拿出去买好,我可不依你。 杏仔被茂响激火了,尚显稚嫩的脸颊上绯红一片,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上,他气道,爹,你也太量窄太自私哩,光顾着自己,眼里就从沒放进过别人,还能成啥大事吔。 茂响也被杏仔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杏仔,你个小兔崽子,刚叫你管了几天的事,翅膀就硬哩,就想飞了呀,敢教训起老子啦!还真出息你了呢?我的话,你也敢不听,还敢跟我犯犟顶嘴,是想找抽吧! 杏仔的眼珠子也红了,青筋暴跳,仰着脖颈子如斗恼了的小公鸡,他叫道,想抽我么,那你就打嘛,我就坐在这儿不动,让你打好了,自小到大,我还沒尝过爹骂的滋味儿呢?现今儿总算尝过了,你再打嘛,叫我尝尝挨打的滋味儿是啥样呀。 茂响早就举起了粗壮的巴掌,巴掌还沒落下去,听到杏仔后面的话,顿时停在了半空里,猛然,他又把巴掌狠狠地落下,重重地拍到了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又有力的声响,他哆嗦着骂道,杏仔,你滚,你滚,别再叫我看见你。 杏仔站起來就朝门外走,他随口说道,滚就滚,谁还情愿见到你呀。 满月撂下怀里正大哭的孙子,急忙随出去,想拉住正在气头上的杏仔,前脚刚踏进了院子,还沒撵上杏仔呢?身后便立时传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是气疯了的茂响伸手把屋地上的饭桌掀翻了,地面上到处迸溅着油腻的菜汤和碗盘的碎瓷片。 满月吓住了,她收住了腿脚,不知如何是好,柱儿见此情景,也不敢多嘴,更不敢多呆,连忙带着秀芳和娃崽儿无趣地离开了老家,把茂响和满月俩人留在了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來的屋院里。 此事,并未就此不了了之。 当天夜里,茂响和满月足足吵了半宿,引得周边的邻居也沒有睡好觉。虽然村人并不知晓两口子到底是为了何事而争吵,但都明白,肯定是件很大的事体,要不的话,从未出过高声起过高腔说话的两口子,在夜静更深的时辰,绝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争吵个不休的,有人想起身去劝劝的,犹豫再三,还是翻身躺了下來,不是他们不真心,而是怕触了霉头,现今儿的茂响,毕竟不是当初的茂响了,若是惹了他的不高兴,对自己今后恐有诸多不利之处。 第二天一大早,茂响气咻咻地出了家门,他也不到石子场里转悠了,骑着刚买來不久崭新铮亮的摩托车,径直奔了出山的大路而去,也就在当天下午,在镇信用社里,一笔十万元的巨款从石子场的帐户里划出,打进了果脯厂的账户里,前后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几天后,茂响再次回到了杏花村,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3) 外出的几天里,他并沒有出去跑市场,一个人躲到市里一个建筑公司里,寻人喝酒消愁,无声无息地生闷气去了,待得自己的气消了,他又惦记起石子场來,惦记起被自己吵了个七开六透气的满月和杏仔來,于是,他着意买了好吃好用的一大堆东西,还难得地给柱儿的娃崽儿买了几件花里胡哨的塑料玩具,就急急地赶了回來。 这段时间里,他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态度太过恶劣,把一家子人都得罪净了,仅剩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实在是冲动过了头儿,只要自己不点头,那款子就不会借给果脯厂,还用得着这么惊天动地鸡飞狗跳地吵闹嘛,因而,此番回來,他又是买这儿,又是弄那儿的,也带着点儿赔礼道歉的意思。 回到村子,他径直到了石子场,见石场里机声隆隆,人影在一片银白色的环境和氛围里晃动着,各种活路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沒有丝毫异样的情形,茂响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心想,不管咋说,满月和杏仔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不管今后做错了啥事,即便是相互之间打了个烂劈柴,也都是一心一意顾家顾业的,哪就会胳膊肘朝外拧,吃里扒外了呢? 这么想着,他进了临时搭建起來的简陋办公室,瞥见杏仔正趴在桌子上查看生产进度。 茂响依旧拿出平日的声调,沒事似的问道,杏仔,这两天的进度咋样哦。 杏仔瞥了茂响一眼,轻描淡写地回道,还是那样呗。 茂响嗫嚅了一下,瞧见屋内只有他俩,他才低声说道,杏仔,那天的事,甭在意哦,也都是话赶话赶在一起哩,才闹出不快來,从今往后,咱爷俩再也不会这样了。 杏仔抬头看着茂响道,是么,不会吧! 茂响拍拍胸脯道,咋会呢?我说过的话,都是一口唾沫一个窝的,啥时不算数了。 杏仔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说道,爹,不管你对也好,还是我对也罢,反正我都按自己的意思做了,愿打愿罚,由着你吧!你想叫我跟你干下去呢?我就真心实意地继续干下去,要是不准我干了,眼下我就拔腿走人。 茂响惊呆了,他茫然地问道,你在讲啥儿,都做啥儿哩,快说出來呀。 杏仔淡然地回道,我把账面上的十万块钱划给果脯厂了,现今儿,估计这笔款子也已经用了一大半哩,这是那边出具的收条,连利息也一并写清楚了,你看看吧!说罢,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条,递到了茂响眼前。 茂响眼盯着这张写着字迹的白纸条子,人都呆傻了,半晌儿沒出声,随之,他猛地把手里拎着的一大嘟噜东西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沾满白色石粉的屋地上,一下子散落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吃食用具,给柱儿娃崽儿买的硬塑料玩具也随之摔碎了,车轮子、鹅头、人头手脚迸溅得到处都是,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4) 茂响就像一条吃人的老狼,瞪着猩红的眼珠子,他嘶哑地嚎道,咋儿,你真就借给他们钱了,借给那帮子白眼狼了么,你好大的胆子呀,杏仔,拿我的钱去买你的人情,你还真想得出呢?叫你在场子里管事,你以为这场子就是你一个人的么,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沒给你的,你想要也不成呢?你滚,赶快滚,现今儿就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叫我再瞧见你,瞧见你这个败家子,败家子呀。 杏仔也瞪着茂响一样的眼珠子,盯看着茂响,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爷俩正斗牛般地对视着,听到动静的满月急急地跨进了屋子,她也吓傻了,半晌儿才道,你俩这是干啥儿吔,有啥话不能好好讲说么。 茂响跺着脚后跟道,你问问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咋就那么大胆,说借钱就借钱,还是十万十万地送人,过不了多久,他都敢把整个场子拱手送人哩。 满月悄声道,你也不能怪杏仔,他这么做也沒错吔。 茂响听了她的话,又猛然想起满月是监管财务的,肯定也参与了此事,他大声喝问道,你讲,你知不知晓这事,是不是也瞒着我合伙送人情的。 杏仔接道,沒我婶儿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拐三带四地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有啥火气,尽管朝我发就是,我正等着呢? 茂响的鼻子都被气歪了,他哆嗦着手指头,指点着杏仔的鼻子尖,高声喊道,叫你滚,你咋还不快滚呢?非要叫我抡棒子赶你走是吧!说罢,他就气急败坏地四下里寻找木棒,做出一副拼命杀人的架势來。 满月上前拽住杏仔的衣襟,使了劲儿地往门外拖,嘴里叫道,杏仔,杏仔,快走呀,呆在这儿,等着挨打么。 这时,茂响终于在屋门后寻到了一把烂笤帚疙瘩,他想也沒想地朝门外狠狠扔去,正砸在满月的额头上,满月“呀”地一声,用手捂住额头,还在奋力地拽杏仔快走,杏仔瞥见满月被打了,心头立时窜起一股无名火來,他把满月甩到一边,直挺挺地站到茂响对面,不错眼珠地瞪着他,低沉而有力地问道,爹,你要干啥儿,想杀人么,桌子上有把水果刀,你拿來就是,我不躲的。 茂响也愣住了,他只管定定地看着脸色通红青筋突跳的杏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腔了。 杏仔一字一顿地说道,爹,你就是不撵我,想留我,我也不会再呆在这儿了,我借出去的十万块钱,两个月内连本带息还你,要是你还不放心,我在场子里的大半年工资就当是押金吧!果脯厂要是不能按期还款,你就把我在这儿的那份工资扣下,全当是罚金了,要是还还不上的话,我就四处打工去,挣钱还你的款子,咱可丑话讲在头里,两个月内,你不准到果脯厂去要钱,我要是知道你去了,就跟你沒完呢?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谁叫我是你的亲娃崽儿呐。 说罢,杏仔不待茂响和满月接话,转身离开了粉尘弥漫机器轰鸣的石子场,朝村子里踉踉跄跄地走去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5) 已是吃过晚饭的时辰,茂生家里涌动着一片焦躁气氛,所谓的焦躁,绝不是天气的原因,这个傍晚十分清爽,初秋的山风从院外徐徐吹进,让人惬意之余,更感神清气爽,焦躁的,是人的心情,是茂生和木琴的心情。 刚才,满月來过了,她吃过饭,也不及洗涮,撂下饭碗便急急地跑过來,她是來看望杏仔的,想宽慰宽慰他。 家中只有茂生一个人,正在忙乎着收拾饭桌上的一堆烂摊子,京儿已抱着怀玉领着金叶到外面玩耍去了,木琴撂下饭碗,抬腿去了果脯厂,平日里,除了特殊情况,晚饭后回厂巡察,是她几年來不曾破过的惯例。 满月深感不安,她闲坐了一小会儿,脸上老是变颜换色的,一副欲说又止的样子。 还是茂生开了口,问她,今下午茂响咋发那么大的火儿,出了啥事么。 满月见问,不得不把茂响与杏仔闹僵了的事和盘端出來,她说道,茂响正发驴脾气呢?不仅把杏仔撵了,也把我赶回了家,不叫再插手场子里的事体,他还查出來,是夏至从中牵的线,搭的桥,还准备把夏至也开了,就留他一个儿掌管场子,对谁也不放心哩,我怕杏仔小,别太想不开了,才跑过來的呢? 茂生张大了嘴巴,半晌儿说不出话來,他也实在是不好讲说啥儿的,杏仔和满月都叫茂响给撵了,还不是因为俩人替木琴堵窟窿造成的,再往深了寻思,他茂响能够把自己女人和娃崽儿毫不留情地开除了,连十分重要又不能缺少的夏至也要开了,会不会还要迁怒到自己的身上,把他这个亲哥哥也一并开了呢?这是说不准的事情,谁也打不了包票的,因而,他脸上也现出了跟满月一模一样的神情,桌子上的碗筷也沒心思收拾了,他就耷拉着脑壳儿,闷闷地呆坐在那里,抽着那杆被手指擦抹得油光铮亮的旱烟袋。 满月只是因未见到杏仔而担惊,担心他别再出了啥意外,她便一个劲儿地数说茂响的不是,牵挂着杏仔的去处,这么讲说了好一会儿,才把茂生的心思从忧虑中牵了回來,茂生也跟着替杏仔担惊受怕起來。 满月说道,哥,你多留点儿神,要还见不着杏仔的影子,就先跟我通个气儿,今晚儿,咱就是不睡觉,也要寻到他,万不敢撒手不管了呀,他也沒地儿去,只能到石子场上宿,我这就看看去,说不上他也早回去了,说罢,满月心事忡忡地离开了茂生家。 满月前脚刚走,茂生后脚就出了院门,他也不锁大门,就那么大敞四晾着,怕杏仔万一真的回來了,进不了家门,他自己急急地顺着村内蛛网般的街道,四处打探杏仔的影子,转悠了大半个时辰,也沒见到一丝儿踪影,他又急三火四地回了家,看杏仔回家了沒有,果然,杏仔真就回了家,想是饿狠了,他正在锅屋里翻厨倒灶地寻着吃食,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6) 茂生长长地松了口气,问道,刚回呀,咋不早回呢?我给你热热饭。 杏仔摆手道,不用哦,我都吃了半饱了,不用忙活。 茂生刚一坐下來,就询问下午石子场里发生的事,劝杏仔别跟茂响治气,都是一时火头儿上的气话,说过也就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呀。 杏仔也不吱声,一个劲儿地朝嘴里塞着煎饼。 茂生又道,也不光是你爹的不是,怪不得他呢?你想,这么大的事体,不商量好了再办理,这事搁谁身上也是不行的。 杏仔突然问道,你也要撵我走么。 茂生吓了一大跳,说,你咋这样想哦,从小到大,我啥时撵过你了。 杏仔笑道,只要你不撵我走,我还是有家的,我爹本事再大,也不会把我赶进绝地呢? 茂生惊愕道,你咋能这样想哦,这样想多吓人,快甭胡寻思了。 杏仔又道,这事,你可千万不准对娘讲,就说我不愿意跟爹干了,还想回來住,帮家里收拾庄稼呀。 茂生嘴里“哦哦”地应了,心下道,你想得倒简单,你大娘是啥货色,能被这点儿小把戏糊弄过去么。 正这么想着,木琴从厂子里回來了,她见杏仔正在吃饭,就问道,杏仔,啥时回來的,幸亏你把款子打过來了,总算帮我迈过了这道难坎,我看,不出俩月,有一个半月就能把钱还上的,又问道,啥时回场子,我给钟儿邮了一套衣服,就是他上次看中的牛仔裤和花格衬衫,也给你买了一套,走时,就带上,别忘了。 杏仔回道,娘,我不走了呢?今后就住回來,还跟原先一样哦,钟儿放假时,你一块给买的衣服,我还沒穿呢?你把这件也给他寄去吧!我在家里穿啥儿都行,不讲究的,他在大地场抛头露面的,穿寒碜了,要叫人家笑话呀。 木琴果然就听出了杏仔话里有话,她惊讶道,咋儿,你不去石子场了么,咋回事呀。 杏仔若无其事地回道,我不想跟爹干了,回來帮爷忙忙农活,地里也正人手紧呢?秋活又耽搁不得,正好能接上手。 木琴狐疑地看看杏仔,又瞧瞧茂生,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啥问題,茂生躲避着木琴探究的目光,也不看她,更不搭茬儿,只顾吸自己的旱烟袋。 木琴追问道,杏仔,讲实话,是不是你借给果脯厂的钱沒经你爹同意,爷俩闹意见了。 杏仔眼见实情就要瞒不住了,忙道,啥儿闹意见哦,我俩从來就脾性不合,顶嘴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犯得着跟他治气么,是我实在不愿意跟他干了,才回家的,不信,你就问我爷嘛,他也知晓呀。 茂生连忙摆手道,别问我,你俩的事体,我咋知晓哦,你非要弄个明白的话,就去问茂响,问满月去,说罢,他赶忙站起身子,躲瘟神一般地躲出了院子,跑去跟满月通气去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7) 杏仔实指望着茂生能替自己挡一下子的,沒成想,他不替自己挡也就罢了,竟然差点儿就把实情抖落出來,杏仔也怕木琴再追问个不停,便随了茂生起身,赶忙道,我得收拾收拾我的床铺去,好些日子沒睡人了,都乱成了一团麻嘞,说罢,他也赶快溜出了锅屋,进到堂屋外间靠东墙的床边,胡乱地收拾了一通儿。 木琴见此情景,愈发觉得这里面有问題,她又不好扯着耳朵追问,一个人闷成了个哑葫芦。 夜里睡觉时,木琴把装睡的茂生拽了起來,悄声追问事情的原委,茂生被逼不过,才道出了实情,木琴沒有吱声,却翻來覆去地折腾了一宿,硬是沒有睡个安稳觉,她睡不着,搅得茂生也睡不实落,天亮起床时,茂生还呵欠连天的,一脸的疲倦之色。 吃早饭时,木琴对杏仔说道,杏仔,叫你受委屈了,不过,也沒啥儿,过会儿,我就去找你爹,把事情讲清楚了,款子已经用了,眼下也一时拿不出钱來还他,不出一个半月,我一定连本带息还他,要是他还觉得不愉气,就在利息上再加加,算是果脯厂跟他借的高利贷,息金多少,随他定好了,我再跟他说说,叫你和满月赶快去场子里上班,你不能老呆在家里,人闲惯了,也就呆懒了,身上的本事也就荒废了呢?今后,还能干成啥大事吔。 杏仔忙道,娘,你听我的,千万别在这时候去找我爹谈,他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话就能把人噎死呢?你犯不着跟他低三下四地讲好话,他也不领你的情面呢?我早看透了,甭瞧他现在张狂,离不得我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上门來求我去做事的,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瞧,要是我讲了瞎话,你就拿筷子戳我的眼珠子,我都不带眨眼皮的,你信不信。 木琴也觉得杏仔讲得有些道理,遂息了找茂响的念头。 木琴沒想到,杏仔竟有着超人的洞察力和精准的阅人能力,一个多月后,他的话便开始逐一应验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杏仔生活得有滋有味悠哉游哉的,他主动帮茂生收完了地里的所有秋季庄稼,还催茂生按时去石子场上班,沒让他歇多少工,茂生自是高兴,已然恢复了过去对杏仔的所有疼爱,甚至在原有基础上,更是疼爱上了三分,在他的心里,金叶和怀玉是第一位的,次之就是杏仔和钟儿,钟儿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这双份的疼爱,就一股脑儿地便宜给了杏仔,而京儿和木琴,只能处在次之又次之的位置上了。 茂响却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诚如杏仔讲说的那样,石子场离不开杏仔,就连他自己也是离不开杏仔的,就如同杏仔是他的拐棍一样,离了他,总是迈不动腿脚,走不顺步子。 首先,这时间上,就让茂响受不了,平日里,石子场虽是仅有二、三十个人在干活,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工调度,理顺员工关系,打通工种衔接环节,再加上吃喝拉撒睡,样样不能少,件件都不敢等闲视之,万一哪个关系或环节处理不好,整个石子场便会乱套,进而影响了生产进度,茂响不得不整日蹲在石子场里,看押犯人似的死死盯住干活人员不错眼珠,他平日里养就了一副大爷模样,性子急,脾性又不好,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地训这个吵那个,自己累不说,还惹得全石场的人不高兴,再也沒了过去的顺心劲儿,再就是,石子场也把茂响死死地拴住了手脚,哪儿也去不成溜不得,不仅自己心烦气躁,还严重影响了山外业务的拓展和客户的联系,效益渐有下滑趋势,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8) 还有叫茂响烦心的事情,就是振书一家人渐渐蠢动起來,要找他的麻烦,根本原因,茂响也是心知肚明的,茂响盛怒之下,把夏至辞了,还切断了与冬至饭馆的联系,所有一应大小的饮食接待事宜,全部改在了场内的小伙房里,这样一來,石子场倒是节省了不少,问題也接踵而來,因是辞了夏至,原先很少出事的场内水电问題,接二连三地出岔子,不是今天停了电,就是明天的水管漏了,弄得场子里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同时,振书家人已经放出话來,说石子场严重干扰了家人的生产生活,要是不抓紧改的话,后果自负,更为重要的是,石子场是在自掘祖林龙脉,把全村人的林地脉气拦腰截断了,用不了多久,村里肯定要出事,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此风儿刚放出了不久,村子里就有一个李姓家的嫩娃崽儿,到南大河里洗澡,竟然淹死了,接着,又有一宋姓老人,白日里好好的,夜里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人到了油干灯枯的时辰,就得遵循自然规律,该死时就得死,再不死的话,就成了妖了,只是他死得也太不是时候,追着枉死的娃崽儿就去了,就算这样,也还沒完呢?时隔不久,贺姓家的一个女人,因与自家男人吵架生闷气,一个想不开,竟然喝下去了小半瓶子的农药,要不是国庆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又是朝胃里灌肥皂水,又是蜷胳膊蜷腿儿打针吃药,好歹救了过來,恐怕又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眼就沒了,这一连串的意外事故,便成了村人议论的焦点话題,似乎振书一家人放出的话,正应验着,由此,又因带起全村人的恐慌和不安。虽然凤儿做了大量说服辟谣工作,依然难以安顿下村人渐起的恐惧心理,表面上,茂响还自我感觉良好呐,背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戳他的脊梁骨,咒骂石子场快点儿挺腿完蛋。 种种迹象表明,对石子场和茂响來说,情况越來越不利,境况越來越不妙了,柱儿知晓得多,便专门找过茂响一次,虽沒有点名道姓,还是把听到和看到的一些不利事情跟他讲说了一遍,劝他留神注意着点儿,该收敛的时候,就要收敛些,众怒难犯呀,茂响这才知道,诸多不利因素正朝自己这边聚集呢?他便有些心烦意乱,由此,他愈发感觉到了杏仔对石子场对自己而言,有着多么重要的作用,他后悔起当时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來。 茂响不便于直接去央求杏仔,就先把满月弄回了场子,还干财务监督的活,他又去找夏至,想再高薪聘他回來,夏至说啥儿也不干了,拿一些果脯厂里的活儿紧,制度严,自己抽不开身为由,婉转而又断然地回绝了,沒给茂响留一丝儿余地,茂响颇显力不从心了,却又不死心,他就央求满月去找找杏仔,叫他再回石子场主管生意,初时,满月不愿意去,茂响许愿说,他要回來了,场子里的所有生杀大权全由着他做主,我不会再沾半指头的,满月这才去了,找到杏仔后,她连声劝他再回來帮忙,要不的话,石子场可真就干不下去了呢?杏仔回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我都叫爹一脚给踢出來了,还咋有脸面再回去指手画脚哦,不去呢?满月回话后,茂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杏仔,还是为自己,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19) 茂响毕竟是茂响,他想做的事体,不弄个底儿朝天,是不会算完的,他径直找到了依然在场子里干活的哥茂生,托他帮着说服杏仔,茂生闻听大喜,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错不了哦,说罢,他连班也不上了,麻利地跑回了家里,张口气喘地告诉杏仔说,你爹改主意了,要叫你回去上班呢?赶快去吧!要是耽搁了,怕你爹又要变卦呢?杏仔只是笑,就是不挪窝儿,茂生还以为杏仔信不过自己的话,就娃崽儿一般地赌咒发誓道,不是耍你的,要是爷耍了你,就不算个人了,吓得杏仔忙道,我信你呢?就是信不过我爹,从今往后再也不愿跟他去干了,清闲自在着,多好哦,茂生既怕杏仔蹲在家里窝火闹心,又怕茂响托付的事体交不了差,便急了,愈发苦口婆心地劝讲杏仔听自己的话,麻利地去场子里上班,他还一遍遍地讲说茂响的承诺,说你要是去哩,就是场子里的一把手,今后想咋办理,你爹再也不插手了呢?多好的事吔,咋就犯傻了呢?杏仔终是沒有听茂生的话,依旧屋里院外地忙着活计,茂生实在不愿让杏仔把这份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美差弄丢了,就去找木琴,帮着自己做工作。 当晚,木琴就跟杏仔谈了话,帮他分析眼下村里的形势,说,咱村目前也就这两个大项目,如同村子里的两条腿,要是石子场真的因为管理不善倒台了,可是咱村里的大损失呐,若是你去主持全盘,情况就不一样了,像今年夏天的那场风波,要不是你出面相帮,果脯厂也就难过鬼门关了,今后,咱两个厂子相互扶持着,不管哪方有了难处,都能有人助有人帮,也就不怕日后的凄惶了,再者说,村里有些风言风语的,对石子场也大为不利,必须得有个人前去主持着,化解村人的怨气,别叫歪风邪气占了上风,这也是顶要紧的呢?要我看,你得回去,明儿就回,尽快把石子场拉到正规渠道上來,万不敢治气拖延了。 杏仔沉思了大半天,说道,娘,也就是你发话了,要是我爹亲自來求我,我还不一定应他呢?他有时讲出的话,是不敢全听全信的,你从大处着眼,我听呢?明儿,我就回去呀。 回到石子场后,茂响亟不可待地交出了自己手中紧攥的所有大权,他一个人轻轻松松地溜出山外,跑市场,拉客户,兼带着喝酒捞肉,散心解闷,杏仔也立即着手对场子的作息时间和工种程序进行了力所能及地改革,尽量在早、中、晚村人休息时间,不再开动机器,他还叫柱儿购进了大量蛇皮网布,把石子场四周统统围裹起來,大大小小的机器上面都罩上了,并把成品石料堆也覆盖上,他又让拉运货物的大车全部罩上这种网布,尽可能地防止石粉外泄,减轻粉尘对村人特别是金莲家和神庙子的侵扰。 至此,闹腾了一个多月的石子场风波,在杏仔的回归之下,渐渐烟消云散了。 此时,已到秋末,山风一日寒起一日,肃杀的气息罩满了山体村落,山林树木的叶子凋零殆尽,青灰色的颜料渐渐涂满了往日青绿斑斓的峰岭沟坡,昆虫的鸣唱渐已绝迹了,仅剩了一群群惊慌失措的山雀,漫无目的地流窜于山野平川之上,抢食着丢落于田野里的草种粮粒,尽力储藏着食粮和能量,以期安稳地度过即将到來的漫长冬季。 杏花村也暂时消停下來,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安乐,但是,渐已浮起的躁动,并未因这短暂的安宁而湮灭,暗地里,正集聚着充足的能量,准备着更有力地一击,以期打破这安静的日子,正常而又自然地显现出杏花村人的本性和豪情來,显现出杏花村平凡而又非凡的跋涉历程。 杏花村不是一处世外桃源,杏花村人也不是一群俗而又俗的山里人,这一点,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杏花村及杏花村人将一一地展示给世人看, 遍野尘埃【一】(1) 这年的冬季。虽然下了几场大雪,却远不如几年前的雪那么厚实,落到地上沒些日子,便化得七零八落了,似乎冬天的气候,也大不如从前那么寒冷了。 一些年轻崽子,特别是那些刚刚懂得爱美耍俏儿的半大崽子,连棉裤都不穿了,他们只穿着线毛裤和线毛衣,外面再套着件中看不中用的半大棉衣,整个人端详起來,的确显得利落精神,剔除了先前的臃肿和土气,若是细细观察起來,好看确是好看,脸色却红中透着紫青,甚至冻得个别人的牙齿一整日里“咯咯”直打架,不少崽子一旦到了屋外,就不停地跺脚蹦跳,藉以取暖御寒,虽说气温不如先前那么寒冷,毕竟是到了寒冬腊月天,又穿戴得太单薄,不冷才怪呢? 自从镇电影队恢复了对杏花村的影片放映以后,二十年间里,每月都按时按点地前來放映电影,近几年,电影队的老张还经常开恩,准许电影队一年里多给杏花村加放几场,特别是在逢年过节的时日,以示对杏花村的优待,其实,他们愿意多來的真实意图,就是惦记着果脯厂里那些好吃的果脯而已。 每次前來放映,除了好吃好喝外,凤儿总是吩咐厂里的人,弄些刚生产出的时兴果脯送來,不仅管饱管够,临走时还要送上一些,叫放映员带回家去,巴结老婆哄弄娃崽儿,当然,每次都不会落下老张的,是单独的一份。 其实,不仅电影队愿意來杏花村,镇上的大小干部,有哪一个不愿意來杏花村检查指导工作的,在每年初镇党委、政府分工包片时,总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找领导递话说情,想到杏花村所在的工作片负责,他们所以如此,不止是杏花村有好饭好菜好果品,更主要的是这里的工作不用叫人操心费力,所有难缠难干的工作,叫杏花村一带动,沒有完不成的,即使个别村有些尾子,有了杏花村这杆大旗扛着,在前面带着路,大多不会挨领导们的训斥,更多的时候,你只要跑趟腿,或是叫小通讯员送上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子,就等着接受领导表扬吧!外带着年底还会有一笔丰厚的年终奖金等你拿,杏花村的各项工作一直走在全镇最前列,其主动性和实效性,恐怕很少能有几个村子比得上, 遍野尘埃【一】(2) 有时,木琴看不惯这些人的做派,烦得要命,甚至,有段日子,她还要下令狠刹这种大吃大喝大拿大要的不正之风,吓得凤儿整日缠在木琴腚后,又是解说时下风气,又是上纲上线地分析山外你追我赶的紧迫形势,外带着死缠烂磨,逼迫木琴改变主意,收回成命,木琴被她缠磨得沒法,而且自己也确实不精于此道,又懒得费心操持,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手让给凤儿全盘周旋协调。 凤儿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到家里,她还跟公公酸杏讲说了,询问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酸杏一拍自己那条断腿根,说道,对呀,就得这么办呢?你木琴嫂子创业搞正事行,就是在这些个细节上少根筋儿,不懂得打理上上下下的关系,你就得替她想着,收好她丢下的空场,只有这样,咱村才算是健全完整的村子,也才能有后劲儿朝前奔呢? 酸杏的话,愈发坚定了凤儿的想法,于是,杏花村在每年的各项工作评比考核中,总能闹个大满贯,办公室里的奖牌、锦旗多得挂不开,便堆满了厨顶墙旮旯,三面墙上,更是挂得满满当当,既有奖牌和锦旗,更多的是各种上级要求升级达标所必须具备的制度、专栏等等,有些专栏在屋子里倒腾不开,凤儿就叫茂生在办公室屋外的墙头上订做了一些带遮雨檐的板面,请胡老师用彩色粉笔写上了一些规整漂亮又花里胡哨的字迹,弄得办公室四周的气氛热热闹闹的,成了上级领导检查指导工作时,必看的一道亮丽风景。 时至年底,电影队老张亲自带着几个人,來到了杏花村,他额外地为杏花村人送來了迎新年贺新春的加场电影,他们宣称,为了搞好这次电影加场,他们专门跑到县放映公司,特地精选出了四部大片,就是要让杏花村人过足瘾,看个够,看着老张眉飞色舞的谄媚讨好相儿,凤儿心里也是有苦讲不出,并不是凤儿心疼那点儿饭菜果脯,而是担忧村子里又要不得安宁了。 从去年起,也不知咋回事,每次电影队來放电影,村子里总要出些小意外,不是这家被撬了门,就是那家被砸了锁。虽然被偷盗的都是些值不了几个钱的零碎东西,大到几只鸡鸭鹅羊,小到几把蒜苗葱花,对日渐富裕起來的杏花村人來讲,尚构不成生活上的威胁,但也足以让村人担惊受怕的了,有人就怨放电影的,说肯定是电影队的人勾引來了山外的偷儿们,借着放电影家中沒人的时辰,才下的黑手,还有人干脆反对电影队來放电影,说各家的电视也都不少了,啥好看的节目沒有哦,还用得着他们來放嘛,凤儿就跟他们解释,说电影队來村里放电影,也是镇上下达的硬任务,必须无条件接受呢?总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了吧! 遍野尘埃【一】(3) 说归说,凤儿也不敢等闲视之,每到电影队來的夜里,凤儿都把原先的民兵和年轻点儿的崽子们召集起來,新老搭配,老少皆兵,叫他们在村内村外四处巡夜,严防小偷小摸事件的发生,村人也不敢怠慢,一改过去放心大胆敞门晾户的悠然做派,积极又主动地养起狗來,于是,除了人必须要生活要养着之外,家家户户还必须养的就是看门狗,有的人家为了双保险,就养上了两条狗,洋行还从山外弄來了一条青盖大狼狗,有小牛犊那么大,叫声赛过了打雷,吓得村人沒事就从不敢去他家串门儿,尤是这样,被偷被盗的事情依然沒能从根本上杜绝。 傍晚,吃饭喝酒的时辰,凤儿便对巡夜之事特地做了安排,分出去两组人,每隔一小时就查巡一次,绝不能在年根底下再弄出丢东西的恐慌事來,两帮子人也都痛快地答应了,还煞有介事地准备了棍棒之类吓唬人的玩意儿,他们还说,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倒霉蛋叫他们撞上了,非敲断两条腿不可。 夜色刚刚笼罩上了村庄,电影便开始放映了,村人虽是不太情愿欢迎电影队的到來,一旦真的來了,还是全家出动的,虽说电视里有节目,毕竟不如坐在热闹的场子里看宽大的电影银幕來得舒服,特别是那些个年轻崽子们,把看电影当作了展示自己的舞台,更是上紧,他们穿戴得愈发利落精神,冻得也愈发地楚楚可怜,却又宁死不屈。 因是四部大片,这夜电影放得时间就过长了,直到下半夜一点左右,电影才散场,被冻得哆哆嗦嗦的村人拾起座椅,就朝温暖的家中跑去,酸枣老两口子相互搀扶着,滑滑擦擦地回到了家。 晚生前两天就溜出了村子,到山外疯野去了,他就像一匹沒笼套的野驴驹子,见天儿抓不到鬼影子,家里家外的伙计,也全不放在他心上,任由两个老人磨蹭去,好在婆娘早已信了耶稣教,脾性大变,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泼辣跋扈,才使得家中增添了浓浓的温馨气氛,酸枣很是满足,就是一直不放心独苗苗儿晚生,婆娘劝他道,有主保佑着,不会有事呢?待慢慢地笼络他也信了教,消了原罪,不用咱劝说,也就改好了呀,她的话,酸枣深信不疑,也就见天儿盼着晚生入教这一时刻的到來。 此时,晚生出人意料地回來了,他已经躺在了自己床上,翻來掉去地还沒睡着。 婆娘诧异地小声问道,崽儿,啥时回來的,吃过饭了么,沒去看电影哦。 酸枣也低声下气地问道,要是沒吃,咱这就做去,一小霎霎儿就好呀。 晚生睁开眼,瞪他俩道,哪來这些废话呀,我早吃哩,用得着你俩來操心,把我刚做的好梦都给搅合了,真是的,睡自己的觉去,我也困哩,说罢,他翻身朝向床里,不再理睬爹娘, 遍野尘埃【一】(4) 酸枣悄悄地扯扯婆娘的衣襟,也不出声,只是摆摆手,他又指指里屋的床,直朝婆娘使眼色,婆娘也不敢弄出响动來,踮着脚尖溜进了里屋,俩人也不洗脚了,静悄悄地脱衣上床,又缓缓地拉灭了电灯开关,悄沒声息地闭眼睡觉。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晚生的床上时不时地传出翻身掉头的轻微声响,里屋更是一片寂静,寂静如无人居住的空房。 天已大亮了。 这天,正是镇上逢大集的日子,又恰是个礼拜天,因为昨晚看电影的时间太长,村人们普遍比往日起得迟,早饭也便比往日慢了半拍,匆匆吃过早饭,街面上的人顿时多了起來,有跑向果脯厂上班的,有奔进石子场打工的,也有外出瞎溜达的,更多的人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拉帮结伴地朝村外大路口上走去,他们要去赶集,购买自家所需的用品,或是出卖家里的米粮鸡鸭,外带着赶凑热闹,观光瞧景。 正在这时,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传了出來。 昨晚,村里又遭了盗窃,再不是微不足道的鸡鸭蒜苗了,而是大件货物,是冬至饭馆里被部分人奉若宝贝的彩电和录放机,不仅机子沒了,那几盘黄带子和毛片也不见了,甚至,连电线插座都沒有放过,连锅端了个干干净净,就差把电视厨也一堆儿扛跑了。虽然冬至都是睡在饭馆里的,但夜里看电影看得困乏之极,回到饭馆后,他连衣服都沒顾上脱,便睡死过去了,夜里,竟沒有发现失盗之事,直到日上三竿了,他才想起,要打扫一下夜里尚未來得及收拾的餐厅,随即便发现饭馆里的宝贝不翼而飞了。 冬至双手卡着腰,蹦着高儿地在院子里叫骂着敢朝自己下黑手的贼,村人聚过來后,他又边骂边盯看着每个人的脸色,觉得人人都可能是偷儿,是掖藏起黑手的贼,于是,他就玩起敲山震虎的把戏來,扬言道,他早就知晓是谁人下的手了,再不主动招认出來,他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來,要杀人,要放火,要掘坟扒屋,还要干他狗日的十八辈子祖宗。 棒娃和晚生也凑过來,询问昨晚的动静,俩人还跑进跑出地帮着察看现场,装模作样地替他分析偷儿们作案时可能的过程,好像俩人成了经验丰富的破案公安了,说出的腔调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凤儿闻讯赶來的时候,正是冬至骂得热火朝天的时辰,也是棒娃和晚生俩崽子人模狗样地胡诌瞎编的当口儿,凤儿还真以为冬至已经握有了充足证据,便拉他到屋里,悄声问,是谁人干的。 冬至哭丧着脸回道,我哪知吔,要是知晓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白赖地骂大街嘛。 凤儿就说,你快去打电话,给镇派出所里报案,还要保护好现场,叫公安來破案。 冬至这才想起报案的事來,他叫棒娃和晚生俩人保护好现场,任谁人也不准接近失盗的屋子,自己则跟头把式地朝果脯厂跑去。 过了午饭时辰了,林所长才带着一名干警,赶到了杏花村,若是一般的小偷小摸案子,自是请不动林所长亲自大驾光临的,这次失窃的是价值几千元的彩电,在北山镇地盘上,算得上是个大案子,林所长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他开着那辆所里唯一一辆跑腿用的破三轮摩托车,一路震山响地奔进了村子,停靠在了冬至的饭馆里,立时,又招惹來了一群围观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崽子, 遍野尘埃【一】(5) 林所长摘下那副开摩托必戴的墨镜,指挥干警走访周围的群众,搞内查外调,自己则勘察现场,并让就要发疯了的冬至谈情况,既有昨晚能够忆起的耳闻目睹,又有平日里与人的恩怨纠葛,问得冬至不知所措,有时恨不得把自小到大凡是跟自己有点儿瓜葛的所有事体统统倒给公安,有时又吞吞吐吐胆战心惊,他深怕公安在破案的同时,把自己偷放黄带子招揽食客的事情一股脑儿地翻了出來,若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自己硬生生地吞下这个哑巴亏,也不敢叫公安把自己的店铺给查封了。 这么闹腾了大半日,林所长也不说能不能破得了这案子,对于内查外调的消息,更是守口如瓶,他只是叫冬至这些日子不准出远门,要随时找他落实情况的,越是这么讲,冬至心里越发沒了底,甚至,他都后悔一时听信了凤儿的主意,要引狼入室了。 见林所长有撤兵的意思,凤儿又不知去了哪里,自己还得如哈巴狗般点头哈腰地陪着林所长,脱不得身子,他便求棒娃快去寻凤儿,心想,狼是你给引來的,要送狼回窝儿,还得你來打发才行呐。 其实,凤儿一直陪着林所长的,林所长嫌她老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的,既碍眼又碍事,便把她打发走了,凤儿也知趣地离开了饭馆,忙自己的事去了,棒娃在村子里踅摸了一圈,见不到她的影子,就跑到果脯厂里找,恰恰遇见了刚从山外回來的木琴,棒娃就把冬至饭馆失窃的事告诉了木琴,说公安的人正在饭馆里破案呢?就要走人了,冬至想叫村领导去帮着瞧瞧,问个实底儿,落个心里踏实,木琴不敢怠慢,急匆匆地随棒娃來到了冬至饭馆里,这时,凤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來,先俩人一步,早坐在了饭馆里,正陪两个公安闲扯呐。 林所长见到木琴,就调侃道,我的大书记吔,见你一面还真不易呢?都來了一整天哩,茶不见话不闻的,想是上次我把你给得罪紧哩,生我的气了,故意给我闭门羹吃吧! 木琴就笑道,哪敢吔,在镇上听说所长摸进俺村,吓得我连午饭也不敢吃了,提心吊胆地奔回來,就是为了招待二位呢? 林所长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依旧挖苦道,是招待我呢?还是招待替你村跑腿捉贼的人哦。 木琴顺着他的话茬儿回道,都是得罪不起的人,都得好好招待呀,不把所长招待好哩,谁还会上心地指派捉贼人來俺村捉贼呀。 旁边的干警趁火打劫道,木支书,咱可讲好哩,你想好好巴结招待的话,可不能在厂子的伙房里吃,要请酒,非得去镇上的饭店不行,你厂的伙房,粗茶淡饭的,咽下一口,能拉破嗓子眼儿。 林所长不动声色地训斥抢话的干警道,甭胡扯哦,正事还沒讲呐,哪儿那么多废话吔,他又对木琴道,你上次说,要把对参加打架斗殴村人的处理意见当面反馈,至今都沒见一点儿动静,想赖账不是。 凤儿连忙道,都完成了吔,连打带罚一堆儿处理完了:“天然”厂那边也都安顿好了,要不是你严格执法,那些打人闹事的村人早就被游十八次街了。 林所长挥挥手道,得,得,你们那点儿心眼子还能瞒过我的眼么,还游街呐,沒给那些人披红戴花开表彰会就不错了,恐怕私下里都给发过奖金了吧! 凤儿就笑,说,咋会呢?这不是助长了歪风邪气嘛,是违反国家法规的,咱是**的干部,怎会做这种事呐,所长,你说是不是哦。 那个年轻的干警翻着白眼球瞪她道,谁知呢?现下的风气,是表面上讲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挺赶时髦的,你村啥事都能赶在别村的前头,这种好事还能落伍了,大白日里哄鬼去吧! 林所长又反瞪他道,讲啥儿呢?把自己骂了,还以为讨到了多大便宜似的,猪脑子呀。 干警恍然大悟,说杏花村人都是一群刁民呢?说话都能把人给绕进去了,贼狠呀。 说得几个人都笑了,凤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 遍野尘埃【一】(6) 木琴说,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厂子里的饭菜不合二位的胃口,咱就去镇上的饭店,早就想答谢你们了,一直倒不出空儿來,今晚沒事,咱这就走,我叫洋行开车,林所长也坐厂子的车去。 林所长巴不得地想回镇子里吃饭,嘴里却还谦让道,这哪成,这哪成哦,他的腿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木琴移动了步子。 看到几个人远去的身影,冬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既盼着林所长能给自己寻回挣钱吃饭的家什,又怕把事情弄深了,现出自己只歪不正的马脚,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让他心乱如麻,搞不清叫公安的人來破案,到底是好事,还是瞎事,他赶忙去找晚生,想听听他的主意。 晚生不在家,酸枣婆娘刚从山外赶回來,正在叫酸枣给她捶背捏脚呐,她是在冬至发现被盗之前就离开了村子,到北山村的教堂里做礼拜去了。 这几年,山外的基督教非常活跃,有众多的人自觉自愿地加入到了信徒行列里,他们自发地捐款捐物,并扶老携幼身体力行,在北山村地界上修建起一座半土不洋的教堂,其积极性之高涨,令那些见天儿吹嘘自己甩开膀子大干社会主义的党员干部们都自愧不如,为此,酸枣婆娘还自作主张地捐出了一只大山羊,初时尚不信教的酸枣,还因此与婆娘大闹了一场,俩人有十多天互不讲话,每到星期天或是镇上逢集的日子,三乡五里的信众都要尽可能地赶过去,进行一些传教礼拜的活动。 据婆娘讲,她在刚进山的路上,就碰巧遇到了晚生,他被一个人骑着破摩托车带着进了镇子里,连声招呼都沒有打成,想是又到山外闲逛去了,三五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冬至沒法,又去找棒娃,他把自己的担惊告诉了棒娃,讨他的主意,棒娃连声道,不好讲的,谁知道公安都找了些啥人对口儿哦,备不住就有多嘴多舌的人抢功买好儿,把你给卖了呢? 这越发弄得冬至六神无主胆战心惊的,心里暗骂凤儿的多事,好主意出不得一个,一旦拿出个主意來,准是对己不利的骚主意,他央求棒娃替自己想法子,即便这案子破不了,让自己认下了冤大头,也万不敢把放黄带子的事体捅了出去。 棒娃满口答应下來,他说,饭馆里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叫我在里头还有个股份呐,他又说道,啥时,咱也得把帐理理了,都快大半年了呢? 冬至连忙点头,心下却又增添了一份烦恼,这个棒娃是个狠角儿,早先自己稀里糊涂应下的事,最怕他提起,他偏偏赶在这个时辰提说出來,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倒霉的事都赶在一块拥上來了, 遍野尘埃【一】(7) 林所长又反瞪他道,讲啥儿呢?把自己骂了,还以为讨到了多大便宜似的,猪脑子呀。 干警恍然大悟,说杏花村人都是一群刁民呢?说话都能把人给绕进去了,贼狠呀。 说得几个人都笑了,凤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 木琴说,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厂子里的饭菜不合二位的胃口,咱就去镇上的饭店,早就想答谢你们了,一直倒不出空儿來,今晚沒事,咱这就走,我叫洋行开车,林所长也坐厂子的车去。 林所长巴不得地想回镇子里吃饭,嘴里却还谦让道,这哪成,这哪成哦,他的腿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木琴移动了步子。 看到几个人远去的身影,冬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既盼着林所长能给自己寻回挣钱吃饭的家什,又怕把事情弄深了,现出自己只歪不正的马脚,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让他心乱如麻,搞不清叫公安的人來破案,到底是好事,还是瞎事,他赶忙去找晚生,想听听他的主意。 晚生不在家,酸枣婆娘刚从山外赶回來,正在叫酸枣给她捶背捏脚呐,她是在冬至发现被盗之前就离开了村子,到北山村的教堂里做礼拜去了。 这几年,山外的基督教非常活跃,有众多的人自觉自愿地加入到了信徒行列里,他们自发地捐款捐物,并扶老携幼身体力行,在北山村地界上修建起一座半土不洋的教堂,其积极性之高涨,令那些见天儿吹嘘自己甩开膀子大干社会主义的党员干部们都自愧不如,为此,酸枣婆娘还自作主张地捐出了一只大山羊,初时尚不信教的酸枣,还因此与婆娘大闹了一场,俩人有十多天互不讲话,每到星期天或是镇上逢集的日子,三乡五里的信众都要尽可能地赶过去,进行一些传教礼拜的活动。 据婆娘讲,她在刚进山的路上,就碰巧遇到了晚生,他被一个人骑着破摩托车带着进了镇子里,连声招呼都沒有打成,想是又到山外闲逛去了,三五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冬至沒法,又去找棒娃,他把自己的担惊告诉了棒娃,讨他的主意,棒娃连声道,不好讲的,谁知道公安都找了些啥人对口儿哦,备不住就有多嘴多舌的人抢功买好儿,把你给卖了呢? 这越发弄得冬至六神无主胆战心惊的,心里暗骂凤儿的多事,好主意出不得一个,一旦拿出个主意來,准是对己不利的骚主意,他央求棒娃替自己想法子,即便这案子破不了,让自己认下了冤大头,也万不敢把放黄带子的事体捅了出去。 棒娃满口答应下來,他说,饭馆里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叫我在里头还有个股份呐,他又说道,啥时,咱也得把帐理理了,都快大半年了呢? 冬至连忙点头,心下却又增添了一份烦恼,这个棒娃是个狠角儿,早先自己稀里糊涂应下的事,最怕他提起,他偏偏赶在这个时辰提说出來,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倒霉的事都赶在一块拥上來了, 遍野尘埃【一】(8) 坐进洋行货车的驾驶室里,林所长把现场勘察的情况跟木琴讲说了一遍。 种种迹象表明,这起盗窃案是流窜作案,作案的手法,跟山外镇子上接连发生的盗窃案十分相似,应该是同一伙人干的,他说,你村里有内奸呢?沒有家鬼,哪能引來这么知根知底的外贼呀,你们也得搞些内部调查,配合派出所,把这伙贼人端出來,也好让我们睡个安稳觉。 木琴、凤儿和洋行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怎么会呀,村人都老实巴交的,怎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吔,是你派出所破不了案,就想推脱责任吧! 林所长也不争辩,轻描淡写地回道,信不信由你们,到时,把内贼挖出來,看还怎么讲,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这么一路讲说着,猜测着,货车轻快快地驶到了四方和银行合伙经营的饭店门前。 饭店已经装修一新,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银行与四方再度合伙经营后,把饭店的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了一通儿,四方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全部投了进去,用石灰水细细地粉刷了所有斑驳不堪的屋墙,挂上了白绸布窗帘,重新漆了桌椅板凳和门窗户打,香草还别出心裁地用竹条和秫秸制作出了一些大小不等的灯笼,用红绸布罩了,里面扯上小电灯泡,悬挂在大门口和几个雅间里,愈发衬托得整个饭店喜气洋洋的。 夜里,银行曾背后戏问过香草道,咱俩经营时,你咋沒弄得这么喜兴,非得等四方哥來了,你才拿出巧活來,啥意思嘛。 香草娇嗔地回道,是啥意思,你不知么,那时,我都叫烂账目愁大了脑壳儿,哪有心思摆布这些呀,现今儿,四方哥把帐目全抄起來了,人家有了闲心思了呗,还能有啥意思呀。 说得银行兴起,忍不住抱了香草就啃,要不是这时香草爹站在屋外喊银行,恐怕俩人立时就要上下啃在一起了。 香草爹也已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依旧倒背着手,像个公安巡察似的,整日在饭店的各个角落里转悠,充当着看家护院的角色,唯一改变的,是他的脾气,不再如先前那么骄横,那么目空一切了。 对四方的到來,他是持谨慎观望态度的,四方刚來时,带來了大笔资金,很快盘活了已经断气尚还留有余温的店面,他就对四方抱着感激心思,如同敬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般恭敬着,说话时的腔调和眉眼里,透着一股子谄媚讨好的意味儿,在看到银行两口子把店面里的所有账目全权交给了四方时,他脑中那根刚刚松弛下來的弦儿又猛然绷紧了,暗地里,他告诫闺女和女婿,自己千万要留个心眼儿,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处处都要防着点儿,不吃亏呢?见银行两口子不愿听自己的唠叨,他着急也沒有办法,自己又实在放不下心,他便左右不离灶台账本了,如特务一般搞起了地下活动, 遍野尘埃【一】(9) 四方在整理店面里的账目时,他也在心里搞一本副帐,幸亏他脑子好使,每天放了几桌客,大体的进项有多少,购买开支又是多少,夜里躺到床上,他脑壳儿里的算盘便加减乘除一番,把余数印在了脑袋里,逐日累加,因了辛劳不止,他竟落下了个毛病,每天睡觉前,若不是这么反复折腾一番,他就别想合眼熟睡,早上起來,脑壳儿又隐隐作痛,他还心下抱怨道,儿女不知爹娘慈呀,就算脑壳儿疼炸了,谁能知情哦,抱怨归抱怨,督察的重任却一丝儿不敢懈怠,他除了要时刻防范着四方,还责无旁贷地将整个店面内外的安防任务自觉自愿地拾掇到了自己肩膀上,白天夜里地在院子里转悠个不停,好像贼人就蹲在院子的哪个墙角旮旯里,随时准备着下黑手呐。 洋行把车停靠在店面门前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阖家吃饭的时辰,饭店门前停着几辆车,屋子里传出喧闹的声音,配合着门口屋内大红灯笼发出的光彩,愈发衬托出饭店生意的兴隆來,临來前,洋行已经给银行打过电话了,提前留出了一个雅间,不的话,恐怕早就沒了地方。 知道香草小叔子要带客人來,香草爹就一直盯着大门口,见洋行的车來了,他立马跑出去,往雅间里引带木琴等人,临到门口,他把洋行的后衣襟偷偷地扯扯,又朝他使眼色,洋行知道他有事要跟自己讲,便随他到了大门外,香草爹见周围沒人,就急急地把店里的状况和自己的忧心之处讲给他听,意思是,叫他好好劝说哥嫂,千万别太相信了外人,洋行只是笑,末了回道,我知哩,放心吧!四方哥不是那种人,沒事呢?说罢,他撇下了可怜兮兮眼巴巴的香草爹,进到了房间里。 房间里温暖又舒心,不仅暖气烧得足,收拾得更是干净利落,桌布椅套洗得干干净净,杯盘碗筷洁净如新,再配上洁白的窗帘,又在顶棚上点缀着几盏放亮的小红灯笼,越发衬出屋内的温馨來,更有两盆翠绿的吊兰挂在洁白的墙壁上,显得翠生生地养眼耐看。 许是知道木琴们來了,银行、四方和香草等人走马灯似的进來招呼拉呱,还留下一个小服务员,专门伺候着斟酒倒茶,开三轮摩托车的那个干警,又把所里留守的干警一齐接了來,刚进屋坐下,他羡慕地道,你村人真是抱气呢?就跟一家人似的热气,林所长撇嘴道,要是不抱气,还能把北山一村人吓得屁滚狼烟望风就跑的,说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席面上的酒水菜肴很快就上齐了,满屋子散发出诱人的酒味菜香來,几个人端杯动筷,刚刚喝下了两杯酒,屋门被推开,沈玉花出人意料地站在了门口上,她一手端着杯酒,一手捏着双筷子,一副欲进又止的样子。 凤儿眼尖儿,忙道,沈支书,快进來吔,俺们才刚刚动手呢? 木琴笑道,老沈,是啥风把你也刮來了,我正愁沒人灌得了林所长呢?你來得正好,咱俩合伙,把林所长灌桌子底下,省得他见天儿耷拉着眼皮,不把妇女放在眼里。 沈玉花随即笑道,好哦,上次他使坏,把我灌醉了,三天都沒醒酒呢?这回可逮住了,非出出气不可。 林所长有些惧意地对木琴道,别听她的,上回厂子开业,她把村里的“大酒壶”全叫來灌我,把我醉得三天沒醒酒,这个女人不寻常呐,你俩是不是早就要合起伙儿來治我呢? 沈玉花已经坐在了桌子旁,高腔儿叫着,把全桌人的酒杯都倒满了,她说,今晚难得遇见木琴了,林所长也在,不喝个小辫朝天是不算完呢? 遍野尘埃【一】(10) 席间,沈玉花说,自己正在临屋,宴请省城來的技术员,听到这屋的说话声,便寻來了,她的言谈举止间,就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明着恭维林所长仨人,实则把好儿全对准了木琴,她做得很高明,既沒有让林所长明显地察觉出來,又叫木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真是大邦之地耍出來的人精儿,她的酒量又大,言语又准狠扎实,谁也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讨到一丝便宜,木琴不得不佩服沈玉花为人处世的老道精明,她也不戳破了,任凭沈玉花就这么明面公允暗里送情了。 直闹到林所长醉眼朦胧了,沈玉花才算罢手,她朝木琴使了个眼色,便告辞出去了,木琴站起來说道,我也得去那边敬杯酒,礼尚往來嘛,林所长还帮着打气道,替我狠狠地灌她一下子,这个女人,比男爷们下手都狠。 木琴出了门,果见沈玉花坐在门外的一个椅子上,正等她呢?此时,沈玉花已经沒有了刚才的风采和霸气,她神情落寞,掩饰不住的忧郁挂满了脸颊。 木琴惊讶地道,咋啦!喝多了么,要不要叫四方做碗醒酒汤哦。 沈玉花摆手道,能跟你讲句话,就是最好的醒酒汤了,哪用得着四方哦。 木琴就知道,沈玉花有话要跟自己讲,她叫银行找个说话的地方,银行把俩人领到了自家睡觉的屋子,他还端出了一盘苹果,叫俩人解酒。 沈玉花的酒劲儿似乎上來了,她紧紧地攥着木琴的手,紧贴着她坐下來,就是不撒手,似乎有满腹的心事,不知怎样说出口來。 木琴笑道,咱俩又不是两口子,用得着这么亲近么,连我家的茂生都从沒这样过呢? 沈玉花不说话,却肩膀抖动着抽泣起來。 木琴惊讶地问道,咋啦!真的喝多了么,依你的酒量,才喝了这么点儿酒,不会就醉了吧! 沈玉花愈发哽咽起來,眼泪糊满了渐已苍老了的脸面,昔日的神采早已不再,细碎的褶皱里吸尽了曾经的光泽,她哽咽道,木琴啊!我沈玉花虽是有些地方对不住你,可也是被逼无奈的呀,老早儿就想找你赔个不是,就是拉不下老脸來,今儿,借了酒盖脸,才敢跟你讲话呢?再不跟你拉拉,我都快要憋死了,到时,只能隔着蒙脸纸跟你讲话了呢? 木琴吓了一跳,骂道,你要是寻死的话,赶紧家去寻绳找药,千万别守着我死,拉上我当垫背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沈玉花长叹一声道,不是你杀了我,是我把自己杀死的呢?现今儿,我就算想死,也死不成了,眼下死了,恐怕连个下葬的地场也沒有哦,全村上千口子人,就要生吞活剥了我呢?谁成想哦,我沈玉花自小就不服人,能大了劲儿呀,算是自己作死自己了,拐带得全村人也一齐跟着遭殃。 木琴越发糊涂了,她问道,到底是咋的了,遇到啥难处了么。 沈玉花说,我也不必瞒你:“天然”厂已经快走到绝路上了,我也被带上了绝路,回不了头嘞, 遍野尘埃【一】(11) 她说,经过了夏天的鲜果资源争夺战后:“天然”尽管储存了一些果子,但储存保鲜措施一直跟不上去,霉烂掉了一批,看管措施又沒有跟上,偷摸拿要了一部分,能够储存下來可用的果子,仅剩了四分之三还不到,而省城合作公司似乎对生产之事,一直不很积极。虽然派來了技术员,却并不上紧,在沈玉花和镇领导的催促下,好歹开机生产了,并在上个月终于送出了第一批产品,前两天,省城反馈回來的信息说,产品不符合出口标准,只能在省城里的几家商场出售,销量也是一般,现在,刚刚转动起來的机器只得再次熄火,还不知何时才能运转,现在已到了年底,银行开始催要利息,这是一笔不菲的资金,沈玉花就算把阖村老小打价全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的付账利息了,更为可怕的是,夏天收购果品时,欠下了数目惊人的货款,追款讨债的人见天儿堵沈玉花的家门子,甚至一些人还赖在厂子里不走了,他们扬言说,要是“天然”厂年前再不给货款,他们就拆了机器当废铜废铁卖了,因为厂子的停产现状和追债人的宣扬,引带得全村人也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天然”厂叫省城老板给骗了的,有说沈玉花狼狈为奸中饱私囊的,还有的说,银行就要查封厂子,跟村人追要贷款,还不上贷款,就要强行卖房卖地的,等等,镇领导们也是坐了蜡,只有干瞪眼着急的份儿,束手无策,他们还三天两头地叫沈玉花到镇大院里受训,逼她想辙儿。 木琴担忧道,那咋办吔,我能帮你么。 沈玉花说,你帮不了我,也沒得帮呢?我想找你说说,不是求援的,就是想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讲出來,心里痛快痛快。 木琴也是哑言无语。 这么闷闷地坐了大半天,银行跑进來,说两桌人已经喝足酒了,都在等着俩人去收场呢? 沈玉花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行了,耽误你的酒场了呢?等哪天闲着了,我再设场补情哦,还有好多话沒讲完呢?只要你不嫌腻歪,咱再接着唠啊! 回到雅间里,几个人已经在吃面条了,林所长边猪盆大口地吃着,边直着舌头问道,你把沈玉花灌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找不见个鬼影子,我可等不及了,中午哪顾上吃饭呀,早饿挺了肚啦! 木琴重又坐下,硬是逼着几个人喝了一杯“大团结”酒,才吃饭送客。 见林所长仨人走了,四方和银行两口子顾不上收拾杯盘碗筷,齐齐地拥进了屋子,跟木琴几个人说话,讲了些家长里短的事体,木琴问饭店的经营状况,四方和银行两口子直乐,说,跟以前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只是原來的欠款太多,镇大院里的饭钱一直收不回來,弄得流动资金还是紧张了一些,凤儿还关心地问道,要不要想法凑点儿资金來,四方说,不用呢?现下也到了年底,只要把镇大院里的资金回收一些,也能凑合着挺过今年,等來年就好了呀。 几个人都很舒心,银行还拿出一瓶上好的红酒,央求着再喝几杯,于是,几个人又都喝了几杯,算是满足了四方仨人的心愿。 临走时,洋行偷偷把香草爹讲说的事,跟银行学说了。 银行回道,别听他的,正事管不來,就是整日跟着使乱瞎操心。 洋行说,只要你跟嫂子的主意拿稳了就行,好容易齐心协力地有了个起色,千万别再疑神疑鬼地闹生分,毁了眼下的好前景哦。 银行摆手道,放心哦,我跟你嫂子又不是吃屎的娃崽儿,怎会听信崽儿她姥爷的昏话呢? 遍野尘埃【二】(1) 年关将近,人们的脚步变得匆忙起來,一年來的所有事体,都要赶在年关前有个了结,这是村人几百年沿袭下來的固有习惯,谁也改不了,也从未想过要改变它,于是,年关就是一道门槛,过得去,來年就会变得轻松又有信心;过不去,便留下了极大地遗憾,年也过不好,新的一年里难得有个安适的心情。 冬至算是倒霉透了,被盗的挣钱宝贝沒个音信不说,反倒把冤家棒娃的贪瘾给引了出來。 上次公安走后,冬至寻棒娃给想法子,棒娃倒是满口答应了,还拍着胸脯打包票道,都在我身上呐,谁要敢出卖了咱的生意,就别想过好这个年了,他把“咱”字咬得重重的,震得冬至心里直“噗通”。 棒娃还真就当了大事來办了,公安刚走的当天夜里,他就寻着干警走访过的路线,挨家逐户地探访了一遍,追问公安都是怎样问的,村人又是咋样讲的,有沒有把冬至偷放录像的事捅了出去,临走,他还横眉竖目地警告村人,谁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就等着好瞧吧!其实,粗鲁的棒娃不仅沒有替冬至办成好事,反而帮了倒忙,原先放录像,也只是极少一部分人知晓,且因为自己曾看过这种提不到台面说不出口的黄毒,便不敢说将出去,即使一时把握不住自己,告诉了自家女人,女人更是守口如瓶,深怕这种丑事传了出去,惹得周围邻居瞧不起自家人,棒娃不知深浅,只要是重访过的人家,无一例外地警告一番,愈发把不为人知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村人都惊讶于冬至饭馆里的秘密,他们还可着劲儿地猜测村人当中,都有哪些不要脸的人被录像灌进了黄汤儿,又有哪些人独吞了好事沒有声张,这种猜测极为阴险歹毒,像流感一般迅速波及到了全村人,看过录像的,整日蔫头耷脑地躲避着四周人扫过來的探寻目光,甚至连正常的人场儿也怕敢去了,沒有看过录像的,又深怕自己被人无端怀疑,沒吃到腥味儿,反惹一身骚,心下也是忐忑不安的,这些人中,真正被冤枉的,要数国庆了, 遍野尘埃【二】(2) 就是人民和公章伙着夏至摆酒席,邀请杏仔赴宴借款的那个夜里,早有耳闻的国庆便忍不住好奇加贼胆,偷偷溜到冬至饭馆里,也想饱饱眼福,谁知,人民正在跟冬至推让饭钱呐,他便吓得一溜烟儿地奔回了卫生所。虽然行为不轨动机不纯,毕竟是只动了邪念而沒有造成事实,好歹也算沒有犯下大的错误,但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晚,他回卫生所的时候,恰又被人瞧见过,还是见他从饭馆里鬼祟地溜出來的,于是,在全村老少汇聚成猜测怀疑的汹涌大潮中,他的鬼祟行踪,终是被人忆起,如此一联系,便与观淫者划上了等号。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身为堂堂村委主任的凤儿男人也在其中,这消息便具备了极大的轰动性和爆炸力,凤儿跟国庆暗地里狠闹了一场,勒令他坦白交代一共看过几次,凤儿还言之凿凿地历数他的罪证,说,怪不得你的瘾这么大,上了床就不消停,还能玩出那么多的花样來,原來是黄带子在作怪呀,国庆吓得辩解个不停,他还在深夜里,偷偷跪在凤儿的跟前诅咒设誓,说,我要是瞥见过一眼黄带子是啥样的,就让我的双眼立时瞎了,让我出门一个跟头儿跌倒磕死了还不行么,凤儿就是不信,还嫌他不老实,认罪态度不好,决绝地跟他分床而居,不许他碰自己一指头。 也不知是谁的嘴舌那么快,这事竟传进了酸杏的耳朵里,他把国庆叫进了屋子,二话不讲,抡起拐杖携风带雨地一顿暴打,打得国庆额头上肩膀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些时日消不了肿。 若是未成家立业沒抱娃崽儿的时辰,叫爹打上一顿教训一下子也就罢了,现今儿,自己都成家立业了,且宝儿都满屋地里跑了,还被沒脸沒腚地一顿暴打,别讲啥尊严了,连点儿自信心都被打得沒了影踪,国庆委屈得比窦娥都狠,他找见了人民,抱头痛哭,人民相信国庆说的都是实情,又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与等儿一齐做爹娘和嫂子凤儿的工作,总算把事情压了下來,直到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国庆才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上了凤儿的床,钻进了凤儿的被窝里,其时,他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赖和尚了。 正是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棒娃几次三番地找上冬至的门口,说,我也将公安排查的事摆挺了,现今儿年关也到了,咱俩的事体是不是也该核算核算了。 此时,冬至都把肠子悔青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敢答应让棒娃一腿來呐,什么“金点子”、“银点子”的,纯粹是馊点子,这样的话,冬至就算打死也是不敢讲出口的,他愁眉苦脸地解释道,好棒娃,当初看着生意还行,我也就不能忘了你的援手,谁知道,自打茂响叔和杏仔闹了一场后,石子场的人再也不肯來饭馆吃饭了,生意清淡得就跟山涧水似的,我也盘点过了,从三叔手里接过摊子到现在,不仅沒挣到一分钱,反倒把他留给我的老本也扔进了一大半去,你叫我咋给你红利哦, 遍野尘埃【二】(3) 几次这么搪塞推脱,到底把棒娃惹火了,他撸起棉袄袖子,瞪起牛眼珠子,翻脸道,咋儿,想赖账是吧!你也得山里山外地打听打听,我棒娃是轻易吃亏上当的角儿么,你难处的时辰,我棒娃实心实意地帮着你,还是你主动提出要给我红利的呐,现今儿,赚足了昧心钱,就想过河拆桥,把我一脚蹬了么,想得美呢?年关前,你要是不把我的那份拿出來,就休想过去这个年坎儿,公安的人也在候着你呐。 临走时,棒娃还故意顺手抄起两只盘子,狠狠地摔碎在冬至的脚跟旁,以示警告。 冬至被棒娃的暴戾之气吓住了,既担心棒娃会对自己來横的,更怕他把放黄带子的事体捅给了公安,查封饭馆不说,罚金是跑不了的,冬至实在沒了辙儿,就跑回家去,找爹娘四季和兰香想主意,四季两口子更是沒有主意,就带着冬至找振思谋了大半天,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腆着老脸去找茂林说和,想尽快息事宁人了。 振书赶在棒娃不在家的时辰,进到茂林家,他把孙子冬至的苦楚讲说了,求茂林两口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饶了不懂事的冬至吧!别再因为这点事,把几辈子维护下來的老关系弄拧了。 茂林一直被蒙在鼓里,闻听勃然大怒,他骂道,这死崽子,竟敢学起过去地痞无赖的营生哩,看他家來,我不打死他。 谁知,棒娃回到家里后,茂林沒把棒娃教训了,反倒叫棒娃把家里闹了个乌烟瘴气。 茂林以为,棒娃还是原來那个喝一声浑身就乱抖的娃崽儿呐,他依旧摆出往日的威风來,准备大开杀戒,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越來越不像话的崽子,谁料到,自己的长篇大论还沒讲说一半,便被棒娃拦腰斩断了。 棒娃也是黑唬着脸,望着比自己矮半头的茂林,鄙夷地道,讲够了么,要是累了,就喝碗茶润润嗓子,讲到天亮都行哦,你以为我是赖他的么,是他上赶着要送我的呢?红口白牙地讲出來了,还想拉泡屎坐回去,是想耍弄我的吧!他冬至要是不把应允我的那份子掏出來,我就不让他过安稳日子,看谁强过强。 茂林瞪大了眼珠子,责问道,他就是沒钱给你,我看你能拿他咋办,你要是做出对不起村人邻居的事,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再作狠了,还有公安候着你,有手铐子等着你呢?小兔崽子,跟我外出跑了几年,经见了世面哩,长出息了呢?都敢做起敲诈勒索的买卖了,你咋好事学不着,坏事不用学就精通呢? 棒娃铁青着脸回道,你别逼我哦,我的事,用不着你來管,这些年,自己叫人家捏泥儿似的,爱咋摆弄就咋摆弄,屁儿也不敢放一个,还以为自己有多么风光威风呐,什么人哦,还真拿自己当一回子事哩,都混到这个地步了,咋还有脸來管教我呀。 茂林立时被激得火冒顶梁,嘴唇也青了,脸颊也紫了,手也抖了,肺也炸了,他摸起脚下的方杌子,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朝棒娃身上砸,棒娃一伸手接住了杌子,劈手夺了下來,又狠狠地扔到了院子里,他嘲笑似的地说道,你的火气挺大的嘛,为别家的事,别伤了自己身子,伤了身子,我可沒钱给你医治呢?你不是非要逞能插手这事么,到时,可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败了你的人场儿哦,说罢,他掉头摔门出了院子,不知了去向。 茂林和雪娥傻呵呵地呆立在屋子里,大张着嘴巴直喘粗气,就是一句话也讲不出來, 遍野尘埃【二】(4) 第二天中午,山外來了两个剃着光头戴着墨镜的粗壮汉子,他俩骑着一辆破摩托车,一阵风似的驶进了冬至的饭馆里,进去后,二话不说,抡起棒子就是一通儿摔砸,把门窗上的玻璃捅了个粉碎,连一块囫囵玻璃也沒给留下,俩人还笑嘻嘻地坐在雅间里,叫冬至给炒菜上酒,说自己大老远地跑了來,就是想看看冬至是个啥样的厉害角儿,还想活不。 冬至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话也不敢讲了,腿肚子也转了筋,一肚子讨巧的主意全抛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吓懵了的他更不知道出门喊人來,还巴巴地进到厨房里,真就听话地给俩人准备起饭菜來了,好在有邻人见此情景,飞奔至四季家,把冬至饭馆里的情形告诉了四季两口子。 兰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冬至肯定得罪下了山外的小痞子们,她拉住就要朝门外跑的四季,说不能莽撞呢?得叫夏至也去,你一个人斗不过俩人的,四季就急三火四地跑进了果脯厂,找到了夏至,夏至跟洋行和人民一学,仨人一拍即合,他们带上五、六个人,杀气腾腾地來到了饭馆里,正碰见冬至哆哆嗦嗦地给两个人端菜上酒呐。 夏至上前就把酒瓶子给摔了,他瞪着猩红的眼珠子问道,这是哪家的大爷哦,这么器实,跑到杏花村一亩三分地里耍枪弄棒要吃要喝的。 俩人见來了一群膀大腰圆的崽子,自知不是对手,他俩忙回道,兄弟误会了,冬至欠着俺们租录像带的钱不给,才赶來要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不能怪我俩呀。 洋行翻着眼皮冷冷地问道,是啥录像带哦,就是黄带子么,我看,咱一块去镇上派出所里要吧!冬至的机子和带子全叫公安的人拿走了,说等人去认领呐。 俩人对视一回,忙道,那就算咧,我俩也不缺这几个小钱,等冬至啥时有了钱,再还也不迟,说罢,俩人急急忙忙地骑了摩托车,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四季就追问冬至,是不是真的欠了俩痞子的钱,冬至带着哭腔道,我哪知哦,都是棒娃给弄來的,他们就赖上我了,再说,他俩面生得很,我连一个儿都认不得呢?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肯定是棒娃在里面捣的鬼,四季两口子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茂林两口子说理。 茂林正在生棒娃的气呐,见说,立时恨道,我养了个不务正业的崽子,留着也是个祸害,倒不如去跟派出所的人讲讲,拿铐子逮了去,叫公安的人替我管教管教吧!说罢,他发动了摩托车,真要骑着去山外报案,吓得四季赶忙止住了他,说,不用这么小題大做的呀,都是娃崽儿,不晓事理,回家來说说他,也就罢了,沒啥儿吔。 其实,四季两口子巴不得地叫公安來人把棒娃拿了去,俩人只是担心连带上了冬至和他的饭馆,才死命拦下了火气正盛的茂林。 振书知道此事后,召集了全家人商议此事,到底该如何了结,商议來,商议去,一直理不出个头绪來,只能一个劲儿地嘱咐冬至,这些日子别到镇子里去,万一叫那帮小痞子遇到了,可是祸事不小呢?冬至点头如鸡啄米,看來,他竟然叫俩痞子搞出的阵势吓破了胆,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了。 兰香恨恨地道,都是茂响的石子场弄破了咱家的祖林脉气,才惹出这么倒霉的事体來,要不,四方开店时,咋就沒有这些麻乱事呢? 四季也随道,是哦,这个茂响贼不是个东西,当初,杏仔主事的时辰,还能帮衬着冬至,自打杏仔跟茂响闹了一场后,茂响就把招待的活儿全拉进场子里的小伙房,这才逼得冬至做出这样的傻事呢?现今儿,就算杏仔还想帮冬至,也沒法子帮了, 遍野尘埃【二】(5) 其实,四季是在瞪着眼睛讲瞎话呐,冬至放黄带子,是在杏仔爷俩闹僵之前的事,跟茂响沒有任何关联,他这样说,不过是逮不着兔子拿狗撒气罢了,他的一时气话,无意中竟引來了全家人的愤慨,既然石子场已经不能帮冬至任何忙了,那么,李家人也就无须再给茂响的石子场留一丁点儿的情面了,尽管杏仔在二次入场主事时,也曾采取了力所能及的防范措施,但并不能把粉尘和噪音的危害降到李家人能够容忍的地步,况且,夏至也被茂响不留情面地给开了,这是既伤李家人面子,又切断了李家子孙财路的耻辱之事。 更为重要的是,振书一家在村子里的地位愈來愈突显出來,镇子里准备借用神庙子的声望大做文章的事,经过振书一家人的大肆渲染和村人私下里的传播贩卖,已经成为了村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題之一,人们在诧异政府领导竟会组织发动群众大搞过去早已被批臭了的封建迷信的同时,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社会变了,自己的脑袋瓜子却落伍了,跟不上时代脚步了,既然镇政府想搞迷信,肯定有搞的原因和理由,一个蹲坐在井底下的小老百姓,又能看透多大一点儿天界呢?由此,村人看待振书和金莲的脸色,已经由过去的嘲笑和鄙视,转到了恭维讨好上來,几年前那场轰轰烈烈地拜山朝圣场面,渐渐浮出了人们的记忆,摆到了村人谈论的场合上,这一切,勾起了振书一家的无限想望,又平地里增添了无穷动力,振书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萎靡了,曾经有过的精气神,渐次回归到他的身上,如同丢失日久的魂儿终于附体了一般,他腰里拴着“哗啦”作响的那串钥匙,一天数次地往返在神庙子和村子之间,且高腔地讲话,大声地咳嗽,时时提醒着那些浑噩不堪的村人注意,他李振书再次踏上了这条罩着神光泛着灵气的朝圣之旅,他的身架也随之粗壮了,高大了,像一只越鼓越足的气球,冉冉升起在杏花村明朗的上空,俯视着脚下这群有脑无心有肝沒胆的蠢人们,在自我意识急剧膨胀的同时,一种自我荣耀感和油然而生的自尊威严,也渐次破土而出,露出了嫩嫩的芽尖尖,他要千方百计地保持住这种难得的荣耀和自尊,生怕再有任何的诋毁和缺失。 俗话讲,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李家人再这么忍气吞声窝窝囊囊地忍下去的话,甭讲村人瞧不起振书一家人,恐怕连山里放光山外有响的自家人也瞧不起他自己了,李家人啥时受过这么大的外气呀,不给茂响点儿颜色看看,怎能压得住这条翘头摆尾的“画匠盘”蛇呐。 基于这种认识,振书一大家人最终有了高度一致的意见,那就是,坚决打压茂响的嚣张气焰,只要压制住了茂响,就可以傲视整个杏花村,自今往后,李家人便能牢固地屹立在杏花村的地盘上,任凭风吹雨打日晒火烤,也伤不到自家一根汗毛了,至于木琴及木琴掌控下的果脯厂,似乎对自家并沒有造成任何威胁和伤害,自然不在打压范围之内,即使他想一口吞成个胖子,连带着把木琴一块拾掇了,就目前形势和自家实力,恐怕也是螳螂挡车自不量力了,这一点,李振书比谁人都看得清楚,也就压根沒有生出一丁点儿的想法來,只是如何打压茂响,怎样给这个不可一世的石子场以致命地一击,振书还尚未拿出个稳妥的办法來, 遍野尘埃【二】(6) 李振书一家绞尽脑汁地想着祸害茂响的石子场,谁知,这害人的法子还沒想出來呐,自家人倒先受了害,这首当其冲的受害人,就是倒霉透顶了的冬至。 腊月二十七这天凌晨,天还不亮,村人因了办年劳累,尚还赖在床上酣睡,谁也沒想到,镇派出所里那辆跑起來震山响的破三轮摩托车,轰轰隆隆地驶进了村子,摩托车把林所长和上次前來勘查被盗现场的干警,直接驮到了木琴屋后的酸枣家门前,俩人下了车,一个转悠在院墙四周,一个上前“乒乒乓乓”地使劲儿砸门。 尚在昏睡的酸枣一个咕噜爬起來,他隔着窗子大声问道,哪个呀,这么早敲门,有事么。 林所长也不搭腔,仍是使劲儿地砸门,推得整扇门板都开始晃悠起來,另一个干警干脆脱了棉大衣,摘了棉帽子,他倒退了几米,弓起腰身,几个箭步窜上了不算太高的围墙,翻身进入了酸枣家的庭院里,他打开了门闩,又踅身贴靠在了屋门口上,厉声叫道,开门,快点开门。 酸枣老两口子都被惊傻了,俩人拥被坐在床上,动不得身,下不了地,酸枣还哆嗦地问道,是谁吔,这是要干啥儿嘛。 此时,睡在外间的晚生一个激灵爬起來,脸色突变,他急三火四地蹬上裤子,套上棉袄,眼睛近乎绝望地四处找寻着可能逃跑的路径,屋内唯一可以逃脱的路径,只有被公安封堵死了的屋门,除非他能缩身变成老鼠,从老鼠洞里逃出去,他几步窜进了里间,嘶哑着声音悄声说道,要是问起我,就说不在呀,说罢,他“哧溜”一下钻进了爹娘的床底下,像条僵死了的硬蛇,悄沒声息地紧贴在冰凉的墙根下,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喘。 酸枣老两口子又被晚生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晓得发生了啥祸事,更不明白娃崽儿怎会现出这么一副惶恐狼狈的样子。 屋门还在响动,公安叫门的声音也是越來越急促严厉,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势。 酸枣战战兢兢地挪下了床,想去开门,忽地又感觉到自己还光着身子,他又哆哆嗦嗦地把盖在被子上面的棉袄棉裤套到冰凉的身上,才过去开了屋门,门外的那个干警推门就窜进了屋子,外间里屋四处察看,他还不歇气地厉声喝道,你家的晚生呢?你把他藏哪儿了。 酸枣想起刚才晚生交代的话,便结结巴巴地回道,沒见,沒见哦。 酸枣婆娘也是扯着变了腔儿的声音,跟道,沒哩,好几天都沒见哩,咋了呀。 干警指着外间床上乱糟糟的被褥,喝问道,这床是谁睡的,被子里还温热着呐。 酸枣婆娘不敢再回话,眼睛却老是惊悚悚地瞄自己身下的这张床,干警是干什么吃的,立时便捕捉到了这一微小的细节,他探身撩起床单,拿手电筒朝里一晃,喝道,快滚出來吧!跟我弄这样的小把戏,还太嫩了点儿吧! 晚生紧紧贴靠在墙角里,就是赖着不肯出來,干警随手抄起屋角上的顶门棍,向床下捣去,晚生受疼:“哎哎呀呀”地回道,别捣哦,我出來还不行么,说着,他还真就听话地从床底下爬了出來,并带出了一身的老灰和满头满脸的蜘蛛网來。 干警喝道,把手背过去,说着,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副铮亮的手铐子來。 他还沒來得及把铐子扣到晚生手腕上,晚生猛然推开干警,把他推了个四仰八叉,自己则向门外沒命地窜去,就听院子里“噗通”一声,随即又响起晚生的一声惨叫, 遍野尘埃【二】(7) 林所长正守候在屋门口上,见屋里蹿出一条身影來,他想都沒想,把腿朝人影的下盘一扫,晚生便如一个冬瓜一般,翻滚在了寒冻如铁的地上,林所长快步赶过去,不待晚生爬起,便一屁股坐在了晚生的脊背上,林所长的体重二百有余,又是狠命地一跌,晚生当然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他只能惨叫一声,老老实实地等候着从屋子里追出來嘴里又骂骂咧咧的干警,把冰凉的铐子拷到自己手腕上。 杏花村终于出息了一位够格儿戴手铐子的人物,还出在老实巴交的酸枣家里,并且是在婆娘入教完成自我改造之后,培育出的一条有着足够轰动效应的“人中之龙”。 干警恨恨地骂道,一个小毛贼,竟敢袭警,是活腻歪了吧!再跑嘛,再跑就叫林所把你的麻杆身架压扁喽,看还能跑上天去。 林所长费事地从晚生身上爬起來,拍打手上的土灰道,就你的熊话多,还不把他弄车上去,发动车子,费啥话吔,他又对赶出了屋子惊恐万状的酸枣道,这个崽儿是你家的晚生吧! 酸枣呆傻地点头道,是哩,是哩,崽儿犯啥法啦!要逮他。 林所长回道,犯啥法,犯大事了呢?他伙同几个毛崽子流窜作案,被人供出來了,要带回所里审问呢?说罢,他转身出了院子。 院外的摩托车已经发动起來了,晚生被拷在了车斗子里,正瑟瑟发抖,林所长跨上后座,拍拍驾驶摩托车的干警肩膀,三轮摩托车便又轰轰隆隆地驶离了村子,朝出山的大路挣命飞奔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影子,酸枣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愣呵呵地呆望着,好像他的真魂早已出窍离身,仅剩了一躯干瘪的空壳一般,婆娘衣衫不整地跑出了院子,对着远处摩托车响起的方向嚎啕大哭,她嘴里叫道,來人哦,我家晚生被人捉去哩,快救命噢,这声音如一面破锣被人狠命地敲响一般,陈旧嘶哑又刺耳钻心的嚎叫立时划破了尚还寂静的凌晨上空。 茂生第一个跑出了门,他边穿着棉袄边叫道,叔,婶,咋啦!出啥事了么。 婆娘见到了茂生,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她上前死死抓住茂生的衣襟,就像抓住了晚生一般,她大哭道,大侄子,快救命哦,你弟叫公安给捉去了,刚离了村子,赶快撵,还能撵上呢? 茂生一听,是公安來人把晚生逮去了,心下更是吃惊,他说,晚生犯啥王法了,引得公安來逮人。 酸枣回道,讲不得呢?只说是崽儿流窜作案,也不知犯了啥王法。 这时,周围邻居一个个跑过來,木琴也是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赶过來,听到酸枣此说,心下倒明白了一大半,她说,也别太急了,先进屋,弄清情况了再说,公安逮人,不会瞎动手的,一定有啥原因呀,说罢,她搀起婆娘,进了院子,茂生也赶紧搀扶起酸枣,一块进了家门。 婆娘一到了屋子里,也顾不上接待木琴了:“噗通”一声跪在了正堂墙上那幅灰暗的《耶稣受难图》前,嘴里叨咕道,主吔,都是我的错呢?沒把自家养的这头小羊羔儿领到正路上去,我有罪呢?主吔,宽恕崽子吧!让我替他顶了罪吧!她就这么一遍遍地念叨着,浑如木琴等人沒在身边一样。 木琴也不打扰她的念叨,只是追问酸枣,到底出了啥事情,酸枣也是讲说不清,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却越讲越乱,越讲越叫木琴等人听得稀里糊涂,木琴说,得赶紧到派出所里打探打探,到底犯了啥事。 这时,凤儿一家人也闻讯赶过來,听木琴此说,凤儿接道,嫂子,这事还是我去跑一趟吧!你出面早了,恐怕不好呢?等打探明白了,咱再商议也不迟哦,说罢,她也不待木琴回话,急急地奔出了院子, 遍野尘埃【二】(8) 过了晌午,凤儿才回到了村子,她是叫人民用摩托车驮着去的镇派出所,依然又叫人民驮了回來,随她身后一起來的,还有劳动和秋分。 俩人各骑了银行和四方的自行车,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路说笑着骑进了村子,这些年來,他俩人十分要好。虽然不是一个军种,又不在一个地方服役,但俩人的联系非常频繁,如同沒有分开一般。 秋分依然是志愿兵,也入了党,当时,部队派人到杏花村搞政审的时候,把振书一家人恣得差点儿就发了疯,振书家人不仅四处炫耀,还准备杀头猪,到神庙子里拜祭,最终,这事被四方和夏至拦下了,夏至警告说,人家來搞政审,回去还要研究考察的,咱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搞这些个提不到台面上的事体,一旦叫外人写信捅到部队上,不是有意坏秋分的好事么,四方也紧劝振书不要胡搞,等正式入了党,再弄也不迟呀,振书便沒敢张罗,但总要庆贺庆贺的,不的话,恐怕要把他憋死了,于是,振书带着一家老少到了自家祖林上,又是放鞭,又是烧纸,又是祭奠,狠狠闹腾了一阵子,才算把憋得快喘不过來的喜气释放了出來。 这次,又是劳动和秋分俩人约好了的,秋分跑到劳动那里玩耍了几天,又结伴一同回來探家过年,此时的劳动,已经到了部队的军校里学习,再有一年也就毕业了,据说,一旦毕业,他就不是排长了,最低也要弄个连副干干的,这个喜信,是几个人中午在四方饭店里吃饭时,秋分讲出來的。 凤儿和人民跑完了镇派出所,也到饭店里吃饭,恰巧碰上了劳动和秋分,听到劳动将会有这么大的出息,凤儿自是高兴,还特意要了两瓶白酒和一捆啤酒,她发狂道,今晌儿,我带头喝,谁也不准偷懒耍滑,连香草也得喝,反正是年关底下的,沒有啥客上门了,就关了门尽情喝,不醉不散席哦。 几个人便真的坐下大喝起來,包括香草在内的几个人,酒量都很大,几个人还沒喝过瘾呢?反倒是叫嚷着不醉不散席的凤儿先招架不住了,赶忙半路退将出來,直到进了村子,她还是迷迷糊糊的,脑仁儿隐隐作疼。 村里的街面上有成群结队的人,以家庭族里为单位,扛着饭桌,提着篮筐,携带着鞭炮烧纸,66续续地朝村口的祖林走去,杏花村人祖祖辈辈沿袭下來的规矩是,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里上年坟,且都在下午,绝不能错过这两天,或是赶在上午上坟烧纸,否则,便不符合族规庭训。 酸杏和振书两家都沒有急着去上坟,特别是振书家,每年的年坟,都是他家第一个上,且说道礼仪最繁复,花费的时间又最长,不把祖林里上坟的人靠得干干净净,是不算完的,这回,两家都接到了银行从饭店里打來的电话,说劳动和秋分回來了,于是,两家人便喜滋滋地耐下性子,等候着有光彩有响声的娃崽儿赶回來,炫耀自家祖林门庭。 一进到家门,酸杏的家里立时乱成了一团麻儿,酸杏女人扯住了劳动,端详个不停,不是说人消瘦了,就是嚷着皮晒黑了,唠唠叨叨地沒完沒了,酸杏则忙着打纸,拾掇着上坟用的供品。 供品也很简单,无外乎一条小鱼、几块豆腐、一碗丸子等等,拼凑了几样小菜,按照女人的意思,还想多弄几样的,叫酸杏给拦下了。 酸杏说,这不过就是个形式,做个样子,來年过节地上坟烧纸,叫后人念想着自己的老祖,你还以为,老祖真就吃进肚子里啦!有这孝心,早年活着的时辰都干啥去哩。 女人不满意,唠叨道,村人都看着呐,这么寒碜,叫劳动到坟上怎样见人嘛。 说归说,女人也就沒再坚持,任由酸杏摆弄去, 遍野尘埃【二】(9) 酸杏虽是把上坟的事看得很淡,但做起來,也是不敢有丝毫马虎,他捏着一张百元大票,十分认真地朝一匝匝的烧纸上印着,印好后,再仔细地把烧纸卷成喇叭筒形状,抚平,弄成半扇形的样子,因是他跟国庆、人民三家的份子,地上已经摆放了一大堆这样的冥币了。 这年头,村人富了,连带着躺在地下的先人也富裕起來,先前打纸上坟,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个戳子,就是把木棍的一端磨平,阳刻上外圆内方的铜钱图案,打纸的时候,就把这戳子面用劲儿印到烧纸上,把打好的烧纸拿到坟上烧了,地下的先人便能得到一堆堆的铜钱钢洋,供自己度日使用,渐渐地,人们嫌这种冥钱太零碎,操作起來又费事,他们便改用十元的票子,覆压在烧纸上,制作成一匝匝的十元大票,自去年流通了百元大票,村人一律又把十元的票子改换成了百元大票了,试想,一刀纸有半寸厚,一张纸面能够印上八张百元票子,如此算下來,烧一刀纸,先人们能够多收入多少呢?况且,上坟的时候,不管大家小家,只要是成亲立业的,都要买上一刀纸,若地下的老祖是双亲的,还要买上两刀纸,一个年坟下來,先人们的收入,恐怕能抵得上一个银行了,可以说,每到年节上坟,都是先人们暴富发财的好日子,尽管振书和金莲时常提醒村人说,这种用纸票子印出的冥钱,是不能用的,全是废纸一堆,阴间的鬼魂儿们都不认,只认戳子印的铜钱,还说,死人下葬时烧的纸草,若不是能通神的专业人士扎制的,也是沒法在阴间使用,像振富下葬时弄的那些,统统都是白费钱,村人怎会相信他们空口无凭讲说出的鬼话,照旧使用新法子,像赶时髦一般乐此不彼,洋行媳妇桃子还曾背地里骂振书和金莲道,那些不过是弄给活人看的,谁见过死人享福啦!他俩见了么,要是见了,不也成一对活死人了么。 酸杏女人正围着劳动团团转的时辰,酸枣犹犹豫豫地进到了院子里,见到劳动,他惊喜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來,问道,劳动啥时回的,好像又高了呢? 劳动迎上前去,握住酸枣的手,回道,叔,刚落脚,还沒进屋子呐。 一家人都热热地把酸枣谦让进了屋子里,劳动亲自给倒上热茶,只是大半天的时间里,酸枣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头发凌乱,满脸衰相儿,眼角上糊着眼屎,嘴唇上仅剩了粗硬潦草的胡茬儿,不见了肉色光泽,他局促得要命,给茶不喝,劳动递过來的香烟也不接,问话间又前言不搭后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劳动还从皮包里掏出一条“双马”牌香烟、一块布料和一块电子手表,说,烟是给你的,布料是我婶的,这手表是一个战友搞到的走私货,就送给晚生吧!本想夜里去看望,一并捎去的,今儿你來了,走时就一并带着,赶明儿,我再去看你和婶。 酸枣频频点头道,好哩,好哩,难得劳动闯好了,还沒忘了我,哥呀,你有福呢?嫂子为了一辈子的好人,到底是有好报的,唉!谁像我哟,说罢,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遍野尘埃【二】(10) 酸杏知道他的焦苦,就安慰道,娃儿嘛,都有走错路做错事的时候,咱小时不也整天疯野闯祸的嘛,等大些了,也就收拢了野性子了,你甭焦苦哦,注意着点儿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他叫国庆快去把已回到自家的凤儿喊來,问问去镇里都打探來了啥情况。 凤儿因为中午发狂喝多了酒,支撑不住了,才跑回自家床上休息的,听到国庆的叫声,她硬撑着酸软的身子赶过來,她带回來的坏消息,越发让酸枣焦苦不堪。 凤儿说,她跟人民径直去了派出所,晚生被拷在院内一棵杨树上,林所长说,晚生跟一伙年轻崽子结成了一个小团伙,专意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两年,山外那些个失盗案件,十有都是他们干的,前两天,被杨贤德训红了眼的林所长就四下里布控蹲坑,总算逮着了两个,这俩崽子经不住派出所的熬鹰审讯,就把其余的崽子都招了出來,其中就有晚生,凤儿还想跟林所长套套近乎,宽大处理了晚生,叫林所长狠狠地一顿训斥,想是林所长被镇领导逼急了,要不,是不会有那么大狠劲儿的,看來,晚生做下的案子不少,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多,但累计起來,恐怕罪过也不会小了,特别是冬至饭馆里失盗的彩电和录放机,属于大宗物品,还是晚生踩的点儿,亲自带着四、五个人下的手,听林所长的意思,恐怕晚生过年是回不來了。 酸枣闻听,早已憋不住哽咽出声來,老泪合着鼻涕,一齐糊满了瘦削苍老的面颊,他长叹着气,哽咽道,我老觉着晚生不得劲儿,还寻思着,是我和他娘把他娇惯狠了,听不得大人的话,过些日子收拢了性子,也就慢慢好哩,他娘见天儿替他求主赎罪的,咋就沒能把他拉回正道上呐,今儿,他娘都在主前跪了一整天了,饭也不吃,茶也不进的,嘴里都叨咕出了白沫子,谁成想,他会作出这么大的祸事來呢?这叫我可咋活哟,他娘要是知晓了,还不得魔怔了呀。 酸杏依旧安慰道,你别太焦心了,事情不是还沒个最终了局嘛,等明儿,我再豁着往日为下的老脸不要,去派出所里打探打探,找林所长讲讲情,毕竟都是老相识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咱就朝好处使劲儿,话又说回來,这晚生就跟野驴驹子似的,趁着还沒作出大业來,叫公安的人替咱治治,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经了这场灾,娃崽儿就回过神儿來了,从此变好了呢? 酸杏女人也随道,是哦,是哦,咱晚生自小就根苗正,多招人喜欢呀,长树的时辰,鼓出个胞儿、叉儿的,收拾收拾,也就直哩,甭太担惊哦,回去也跟他婶宽慰宽慰,饭该吃还是得吃,水该喝还是得喝,要是再把自己熬倒了,替不得娃崽儿不讲,罪还是得自己受呐。 酸枣连声道,哎,哎,我听你的呢?这就回去劝说她去,上坟的时辰,跟我言语一声,我也一块过去,虽是叫晚生闹得沒脸见人了,可这老祖的坟还是要上的,也好在爹娘坟前叨咕叨咕,叫老人家也保佑着晚生早点儿平安地回家來。 说罢,酸枣起身回去了,劳动拎着送他的东西,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外,他还说,上坟的时辰,我去喊你,等上过了坟,我也劝说婶子去, 遍野尘埃【二】(11) 杏花村的林地里热闹非凡,一些大小的坟头前安放着供桌,摆放着鸡鱼肉蛋糖果糕点等供品,坟冢间青烟缭绕,飘散在寒冷的冬日暮色里,时不时地就有成串的鞭炮爆响,炸飞的纸屑散布在荒冢枯草上。 新年的喜气已经罩在了人们的脸上,眉梢间都挂着一抹盈盈的笑意,娃崽子们窜上跑下地出沒在密集的坟冢间,分烧着用百元大票自制出來的冥币,并给属于自家一族的坟头上压着坟头纸,弄完了这些,他们还要忙活着点纸点鞭,大人们则忙着奠酒拜祭,带着自家崽子作揖磕头,闲暇之余,他们就三五成堆俩人一伙地凑在一起,撇开了往年习惯于对那些祖先神奇事迹的讲述,而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村中刚刚发生的两件事情,一是晚生的被逮,二是劳动和秋分的回家探亲,两件事很自然的比较在一起,又凭空添出一些感慨來,既有对自家崽子老实本分的得意和自许,又有对下一代人的警示和教育,特别是刚刚驶进村子一辆三轮摩托车,上面坐着曾去冬至饭馆勘查现场的那个干警,村人的谈论越发泼到了晚生身上。 酸杏一大家人赶过來的时候,振书一大家也是刚刚來到不久,坟丘间依然人影晃动,穿梭不息,一些人还在扎堆凑群地谈论着这个事体,以此來打发余出的空闲,见到酸杏一家人过來了,且里面还有忧心忡忡又羞愧难当的酸枣,人们便止住了这样的谈论,都大老远地打着招呼,荒芜的祖茔里顿时出现了一道鲜亮的风景,就是身着军装制服的劳动和秋分,一蓝一绿两团影子,扎眼地穿梭在人群里,跟这个打招呼,给那个递烟点火,俩人举止亲热,谈吐得体,让人觉得,他俩并沒有离开过杏花村,就像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一样,同时,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杏花村人,俩人已是扎翅高飞的雄鹰,只不过是施舍般地眷顾着这片热土,眷顾着这群笨鸟土鸡般的乡亲罢了。 立时,人们把劳动和秋分围起來,点头哈腰地接过俩人递來的香烟,热切中又带有十足讨好的成份与之对答,每每得到俩人的回答或是肯首,便显得很是满足,脸上挂着十足的笑意,还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教训自家小崽子一定要跟俩人学出息,万不得跟沒出息的人鬼混,这样的话语,恰恰又有所指代,愈发弄得酸枣脸红羞臊,抬不得头,见不得人了。 振书不急不燥地指挥着子孙们安放供桌,摆放供品,自己则坐在老祖的坟前,望着秋分的身影,惬意地吸着烟,他已经不再使用旱烟袋了,而是十分滑稽地捏着秋分带回來的香烟,他噘着嘴唇,深深地吸进一口,憋一小会儿,再缓缓地呼出來,这样的吸法。虽然一点儿也浪费不了,香烟里产生的烟油能够全部被肺部截留,但香烟的燃烧速度也很快,一小会儿便燃到了根部,振书也不掐灭,而是从口袋里再摸出一支來,接在即将燃尽了的烟蒂上,继续喷云吐雾。 在四喜的指挥下,振书一家的拜祭前期工作已经做好,就等着振书奠酒奠菜后,一大家人好烧纸燃鞭作揖磕头了,振书高声道,甭急呢?四方说要赶回來上年坟,冬至也还在饭馆里沒來,就等等,人齐了再烧纸放鞭,他把自己的嗓门儿挑得高高的,音调拖得长长的,既有一种老太爷的腔调,又能让祖林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到老太爷一般的声音,于是,一家人就围坐在振书身边,一齐伸长了脖子,调对了眼珠子,专意围着秋分的身影转动, 遍野尘埃【二】(12) 酸杏一大家人不磨蹭,急急地把拜祭之事搞完,便要散伙回去,劳动也在跟周围的人做着告别准备,村人也基本上完了坟,正预备着跟酸杏一家人回村子。 这时,四方和银行合骑着一辆借來的摩托车奔來,四方还问振书道,咋还不动手呢?我还要赶回去呐。 振书连眼皮都不眨地回道,冬至还沒來呢?再等等。 正说着,村里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冬至,振书还以为他赖在饭馆里瞎磨蹭呐,便不瞒地喝斥道,咋才來吔,叫这么一大家子人候着,就等你哩。 四季也嫌道,是哦,老的也有,少得也有,咋就非叫人候你呐,真不懂事吔。 冬至带着哭腔回道,还上啥坟呀,咱的饭馆叫公安给封了呢?还要罚款,得五千块钱呐,公安的人还在饭馆里候着,正等咱拿钱呢?你说,咱咋办吧! 四季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烧纸散落在地上,恰又被一阵旋风旋起,刮得到处都是,他瞪着铜钱一般圆的眼珠子,急问道,咋儿,给封了,凭啥儿呀,咱又沒做违法的事体,他凭啥儿罚咱的款,凭啥儿呀。 冬至哭丧着脸回道,凭啥儿,就凭咱家的饭馆里放过黄带子呗。 振书说,是谁人使的坏哦,咋敢把这事捅出去了呢?要是叫咱查了出來,非要他好看不可。 四季惊疑道,是棒娃么,肯定是这个狗崽子,要不是,我都敢把脑壳儿拧下來当尿壶使呢? 冬至回道,不知呢?说是咱的案子破了,彩电和录放机也都查获了,因咱放过黄带子,彩电和录放机也叫公安的给沒收了,外带封店罚款。 振书又急又气地怨道,小祖宗吔,你还干过啥犯法的事哦,咱老李家啥时出过这样的洋相哦。 冬至比他还气还急,他哑声回道,哎呀,在这儿磨牙有啥用哦,快想想法子,怎样应对公安的人吧!他们还在候着数钱呐,说今儿拿不到罚款,明儿就加倍罚呢? 刚刚还是洋洋自得喜气四溢的一大家子人,被冬至那么一搅合,立时变得愁云惨雾起來,一个个抱了头蹲在老祖的坟头前,想法沒法,要辙无辙,把店面查封了,不等于断了冬至的路么,还要罚五千块,天呐,那可是相当于一家人近一年的收入呀。 这时,秋分跟要走的村人打过了招呼,才疾步走过來,他问道,爹,咱也赶快烧纸放鞭吧!天也就黑了呢? 四季沮丧地回道,还咋放鞭,冬至的店也封哩,机子也沒收哩,还要罚款呢?咱老祖躺在地下就知道享清福,也不知保佑自家子孙,还上这个坟有啥用哦。 振书瞪他道,咋讲话呢?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哩,怎么胡说八道的呐。 听冬至嘟嘟囔囔地把封店的事又重新讲说了一遍,秋分沉思了半晌儿,才道,我看,咱还是赶快找人问问,对了,就去求凤儿婶子,让她帮咱求求情,机子咱不能要了,能少罚点儿钱更好,好歹别把店门给封了。 一家人立时有了主心骨,连连说道,对哩,对哩,咱都叫事给急糊涂了,咋就沒想出这么一招呐,此时,四季也有主意了,他叫振书带着家人去饭馆里候着,央求公安的人千万别急,自己拽上秋分,就朝凤儿家里跑去。 振书扎撒着两手道,坟还沒上呐,这可咋办吔, 遍野尘埃【二】(13) 四季边跑边回道,到底是活人的事要紧,还是死人的事要紧呀,活人的事都沒办好,还上啥坟吔,先顾了活人再讲吧! 四喜也催振书道,爹,你赶快去吧!这儿有我呢?耽误不了上坟的。 振书无奈地叹道,这叫啥事嘛,上年坟是多大的事呀,咋就稀里糊涂地糊弄了呢?真是家门不幸,要出逆子呢? 说归说,脚下也不敢停留,他一边埋怨着冬至,一边带着几个崽子奔回了村子。 此时,祖林里一片安静,坟冢间飘荡着凝结未散的青烟和放鞭余下的硝烟味儿,上坟的人大多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个人盯看着振书一家人鬼祟四散的身影,心里都在嘀咕着,猜测着振书家肯定出了啥大事。 四喜也沒了往年时的张扬心情了,他带着剩余的家人,潦潦草草地烧了纸,放了鞭,又灰溜溜地朝村子里赶去。 这个新春大年,杏花村里有这么几户人家,过得愁眉不展一塌糊涂的。 首先,要算是酸枣一家了。 晚生到底沒能回來过年,酸杏豁出老脸不要了,亲自赶出山外,从镇子上打探來的消息说,晚生已是个惯犯,且是团伙作案,就算进不了监狱,恐怕也得劳教上一阵子的,这消息,就如一记闷棍,彻底把酸枣老两口子砸趴下了。 酸枣躺在了床上,茶不思饭不想,只是一个人不停地抹眼泪,整个人憔悴得就跟纸糊的一般,吓得酸杏老两口子顾不上伺候远道而归的劳动了,一天几趟地朝酸枣家跑,酸杏还叫国庆等人轮流照看着酸枣,又是宽慰开导,又是打针吃药,就差把自家搬进了弟弟的庭院。 住在屋前的茂生也是隔三岔五地过來看望,讲说一些宽心的话语,却不起一丁点儿的作用,他回到家里,就跟木琴讲说,木琴沒往心里去,还说,晚生作了业,出了丑,这事搁谁身上也是不自在的,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沒啥儿可担心的。 酸枣是这样,婆娘也是叫人担惊受怕的,自打晚生被林所长捉了去,婆娘便如魔怔了一般,她从明到黑地跪在了《耶稣受难图》前,嘴里不住声地叨咕着,反复就是一句话:主吔,都是我的错呢?沒把自家养的这头小羔羊领到正路上去,我有罪呢?主吔,宽恕崽子吧!让我替他顶了罪吧! 因时间长的缘故,她的嘴里已经沒了白沫子,干瘪的嘴巴里细若游丝地飘浮着这句话,如同她细若游丝般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又轻柔袅绕不绝,不管谁人劝说,她始终是这么一副样子,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虔诚得似乎入了魔, 遍野尘埃【三】(1) 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为办年做着最后地冲刺,又是备菜包饺子,又是打扫卫生贴春联,唯有酸枣家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丝儿动静,还是酸杏打发了几个崽子抽空过來,手忙脚乱地收拾一通儿,才使得了无生气的庭院堪堪有了点儿新鲜样子。 木琴和凤儿照例要在大年三十这天满村子里转悠一圈的,特别是那些个孤寡老人和家境困难的人家,察看各家的年置办得怎样了,村里置办的慰问品是否发放到位了,俩人进到酸枣的庭院,正赶上劳动搭梯上房地张贴春联,婆娘依然跪在堂屋里,合眼祷告着那句话,身外一应大小的事体,浑与自己无关似的,酸枣还是死人般地躺在床上,眼泪已经沒有了,胡子却疯长着,盘满了瘦如刀削的下巴上,似乎他的眼泪全渗进了贫瘠的肌肤里,给足了胡须生长的水分;或者是他全身的营养全被调集到了下巴上,才供出了这么一片浓厚茂密的胡须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看着屋笆,眼珠子暗淡无光,似睡非睡的样子着实叫人担心。 木琴吓了一大跳,这才相信茂生的担忧并非多余,如若再这么拖下去,别说这个家散了,恐怕连人命都保不住了,她问婆娘话,婆娘浑似不知一般,依旧在念叨着千遍不变的那句话,再问酸枣,酸枣勉强抬起身子,想坐起來,却又坐不住,只得半躺半坐地倚靠在床头上,有气无力地应答着木琴俩人。 木琴攥着酸枣枯瘦的手指,眼泪都差点儿掉下來了,半晌儿,木琴才说道,这可咋好,总得要过年过日子呀。 凤儿道,嫂子,你也别难受,我都跟爹娘商议妥了,今晚就把叔和婶接到老家去过年,吃过了团圆饭,再叫劳动送回來,他也就在这儿陪着守年夜。 木琴无奈地回道,也好呢?就叫劳动來陪着吧!待吃过了年饭,我也叫京儿和钟儿过來陪陪,叔从來就喜欢这俩娃儿,心情可能会好些的。 酸枣动动干瘪的腮帮子,勉强挤出一丝儿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有气无力地回道,别呀,今晚是大年三十,都要在家里守年夜的,别为俺俩操心费力呀,俺俩都是土埋脖颈子的人哩,过不过年的,也沒啥妨碍,都忙自己的去,过好自己的年要紧呀。 凤儿擦抹着眼角道,你俩人不想过年了,俺们咋能过好年呢?要是你俩存心叫俺们过好年,就得自己打起精神來才行哦。 酸枣哑言无语, 遍野尘埃【三】(2) 木琴挥挥手,像要挥散去满屋子的颓丧之气一般,她强硬地说道,行了,叔,就这么办吧!啥事都要往宽处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烧,天塌不下來呢? 正说着,金叶拿着推子和刮胡刀,茂生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俩人相跟着走进來,见到木琴和凤儿也在屋子里,茂生忙说道,你俩快去瞧瞧吧!四季跟茂林两家闹起來哩,这大年大节的,咋回事嘛,真是的。 木琴愕然问道,咋啦!他两家为啥事闹的。 茂生一边收拾着剃头刮脸用的推子和刮胡刀,一边回道,谁知吔,可能是跟两家的崽子有关吧!你去看看不就知了么,还不快去,等到动起手打出彩儿來,就不是好看相哩。 木琴和凤儿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屋外走。 临出门,茂生拎着刚被浸湿的热腾腾的毛巾追出來,说道,京儿说南京总厂打來了拜年电话,叫你抽空儿抓紧给回个电话,好像有啥事要商议的。 木琴顾不得回他的话,急急忙忙地冲出了院门,把正拘在院门楼子上贴春联的劳动差点儿给闪了下來。 今年的春节,似乎就是跟李振书一家人过不去了。 自打冬至的饭馆里失了窃后,倒霉事便一拨接一拨地赶过來,从沒有个消停,先是饭馆里遭受了重大损失,把个挣钱聚人气儿的宝贝疙瘩弄沒了,接着,就是棒娃狗皮膏药似地拘上了冬至,抽空儿就追在冬至屁股后头,硬要那笔沒影的利钱,他还从镇子里弄來了两个街痞混混要挟冬至,吓得冬至夜里都不敢独自睡在饭馆里了,非要夏至陪自己睡在店里头,夏至被烦得沒法,最后干脆睡到了厂子里,说是自己要在厂里值班,脱不得身,冬至就眼泪汪汪地找爹娘诉苦,央求爹娘一块搬进店里住算了。 起初,四季还真的住过來陪冬至,时间长了,越寻思越不是个常法子,他就去找夏至,说冬至好歹也是你亲弟,真要是吓出啥毛病來,或是弄出啥祸事來,你就不心疼么。 夏至回道,我在厂子里值班,是工作需要,还能多挣些夜班费呐,要是你非叫我给他值班,得经木琴嫂子同意了才行,要不,你去找她给我请假吧!反正我不敢径直找她的。 四季也有些胆虚,不敢为了私事找公家的麻烦,他便暂时委屈自己,夜里住进饭馆里,把兰香一个人扔在了家里头,或许是因了冬至饭馆里闹出的事体影响到了兰香,她一个人夜里守着空旷的宅院,特别又是到了年根底下,也是胆虚得要命,不是疑心贼人摸进來了,就是担惊街痞混混拎刀杀进來了,很难睡个安稳的囫囵觉,为了一个不见长进的冬至和一摊半死不活的饭馆,弄得四季两口子满腹愁绪,苦不堪言,又有苦倒不出, 遍野尘埃【三】(3) 尤是这样也就罢了,好容易盼到秋分探亲回來了,把四季从饭馆里替了出來,四季两口子焦苦了多日后,才算是安稳团圆了,俩人还在心里喜道,幸亏秋分赶在这个时候回來了,替自家撑了腰鼓了气不说,兴许还能一扫往日的晦气,赶在新春大节的时辰,给全家人带來好运呐,谁知,最能展示李家风采和光影的年坟,竟然叫公安的人弄了个屁滋狼烟威风尽散。 那天的年坟,要不是秋分的脑筋转得快,一家人都不知该咋样收场了,振书跑回饭馆,对着正横眉竖眼的公安又是敬烟斟茶,又是点头哈腰地解说,央求人家别着急上火,再等一小会会儿,直待秋分喊來了凤儿,他才算靠边稍息歇口气了。 凤儿的到來,堪堪给了李家人一点儿喘气的机会,凤儿跟干警很熟,请求他先不要急,说这个事的确是冬至犯错在先,看在初犯上,又是个不甚懂事的娃崽子,本着拯救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尽可能地宽限一些,适当地减轻一些处罚,干警不好当面驳了杏花村主要领导的面子,自己又做不了主,就叫凤儿去跟林所长交涉,他可以缓一天再执行封店处罚,凤儿当然乐意,她还硬拖着干警去了厂子,请他视察厂内春节期间的安全保卫工作,看看还有啥疏漏的地方,其实,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无外乎要给干警连同他的顶头上司林所长备点儿年货什么的,干警很是乐意,现场把冬至及其家人黑么虎眼地训斥了一顿,又勒令李家人赶紧筹集罚款,在家等候处理意见,之后,他便高高兴兴地随凤儿去了厂子,检查果脯厂内的安全保卫工作去了。 当天夜里,振书怕凤儿年轻手嫩,办事不稳妥老道,便硬是拽上秋分,假借着拜访木琴两口子的名义,到了木琴家串门儿,拉呱的当口儿,他郑重其事地把冬至饭馆里的事体讲说了一下,央求木琴出面给挡挡,本村小崽子作出的蠢事,又不是啥严重违法乱纪的大事,又有惹人喜爱的秋分在一旁帮场,木琴还能讲啥儿呀,她也就满口答应下來。 第二天,木琴借着去镇上办事,就和凤儿一道去了趟派出所,不知是木琴的面子大,还是凤儿塞上的礼品起了作用,林所长竟然大赦隆恩,他应承道,饭馆暂时先不查封了,以观后效,至于罚款,却不能全抹掉,看在俩人大老远赶來的情面上,不罚五千了,改罚二千五吧!这算是雷公脸猴子腚的派出所给出的最大恩典了,木琴和凤儿也都欣然同意了,保证当天就叫冬至把罚款送了來。 至此,冬至饭馆的这场风波,总算有了个了结, 遍野尘埃【三】(4) 因为是腊月二十七上年坟时发生的封店事件,村人沒有不知晓事情原委的,人们都等着看李家人的笑话,看看越來越神气了的李振书咋样收场,待知晓了最后处理结果,村人大都感到不尽人意,意犹未尽之余,他们顺嘴给冬至起了个诨名,叫“二百五”,从此,有李家人在场的“冬至”与背后的“二百五”便划成了等号,冬至便成为杏花村人中第一个“二体合一”的混合体,在杏花村人事档案中记上了永难涂改的浓重一笔。 从接手开店到放黄带子聚拢人气,从失盗到破案,从封店到最终的高额罚款,从秋分回归时的荣耀到上年坟时的狼狈,李振书一家人丢足了脸面,败尽了风头,这算是振书自记事时起,从未有过的羞辱,从未经过的败场。 看着村人幸灾乐祸的模样,振书窝火加憋气,甚至,振书在一时地恼羞之下,把往年用來给村人写新春对联的笔砚一股脑儿地扔进了猪圈里,差点儿连每年雷打不动的写春联这一重要之事都要一扔了之了,幸亏是木琴和凤儿亲自出面,帮自家度过了不堪想象的关口,保住了店面,减轻了罚款,算是给自己堪堪留下了一点儿可怜兮兮的颜面,就如一家人精赤赤光溜溜地蹲在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是捂不住羞处的,净等着让人观瞧取笑了,好歹有木琴和凤儿及时援手,给自家人送來了一块堪堪挡丑的遮羞布,这份人情,李振书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于是,在凤儿按往年惯例派人送來了笔墨纸砚时,振书思前想后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下來,同时也大度地接下了继续为村人免费写春联的仁义之举。 至此,因冬至饭馆失盗引发出的一系列丢人现眼之事,似乎到此为止,已经结束了。 于是,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李振书就铺下了摊子,备足了墨汁儿,摆上了大、中、小号等等不一的毛笔,他又喊來了街坊邻居家的几个小娃崽子帮忙,开始为村人书写起春联了。 四季和兰香也把秋分打发到了北山村,特意叫夏至陪着,去看望一下大闺女春儿一家人,算是把秋分带來的荣耀,也送给春儿一家人分享,本來还想叫冬至一起去的,冬至早叫前些日子來店里找茬闹事的两个街痞儿吓破了胆,说啥也不去,四季两口子沒法,只能随他去了。 一大家人聚在振书家吃过了午饭,夏至和秋分还沒有回來,四方也要到下半晚儿才能赶回來,冬至又借口店里还有些活儿沒收拾完,也跑了出去,四季和四喜只得指挥着其他崽子打扫庭院,张贴春联,一家人正忙得不可开胶,也快收拾得差不多了的时辰,冬至竟然血头血脸地跑回了家门, 遍野尘埃【三】(5) 一见到爹娘,他便咧开大嘴哭起來,说棒娃还跟自己不算完,追到店里逼红利,不给就动了手。 这还了得,振书一家人立时撂下了手中活计,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 冬至喊道,还咋细吔,不就是他硬赖咱的钱,我不给,他就拿砖头子朝我头上夯嘛,说今儿拿不到钱,就要命呢? 振书的庭院里已然炸了窝儿,兰香疯了一般地拽起冬至的胳膊,抬腿就朝门外走,她边哭边嚷道,他要敢砸死咱,就送他门上,叫他砸死好了,我到要看看,这帮乌龟王八蛋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马王爷下凡托生的,还就不信了,青天白日的杏花村,连王法也沒了么。 振书握着一支蘸足墨汁儿的大号毛笔,颤颤巍巍地对四季和四喜说道,你俩也去瞧瞧,看棒娃这个狗崽子出息成啥样货色了,竟敢青天白日地行凶杀人,一边说着,抖动的指间捏着的那支毛笔,也在失控地抖动着,滴下了一大滴一大滴的墨汁子,弄污了刚刚写好的一副十分工整漂亮的对联上。 振书女人追道,我看,还是先找凤儿出出面,村里要出人命哩,村干部还能袖手旁观么。 四季恨道,先打回來了再讲,要是叫村干部一出面,啥气都补不回來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出了院子。 四喜也随后跟了出去,他沒有径直去茂林家,而是急三火四地奔了闺女等儿家,他的意思,是叫闺女婿人民赶快去叫凤儿出面处理此事,毕竟等儿与凤儿是亲妯娌,凤儿还能不向着自家人而去护着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茂林么,就算是木琴也出面插手此事,茂林跟茂生是本族,有袒护的意思,但中间有凤儿横着,她总不会眼瞅着血头血脸的冬至不管不顾,去替茂林讲话吧!紧急时刻的这通儿转悠,幸亏是脑子好使的四喜,要叫四季两口子來琢磨,恐怕熬上个通宵不合眼,也不一定想起这么多的弯弯绕儿。 振书老两口儿顾了自己的辈分和身架,不便去找茂林家的门子,俩人只能死憋在家里等音信,夏至和秋分走姐姐春儿家,尚未回來,金莲自是要在家里料理神龛伺候神灵的,当然不会参与其中,四方也在镇子的饭店里,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來,除此几个人外,老李家的人便悉数上了阵,还算是有点儿规模和气势的。 一小群人杀气腾腾地來到了茂林家,也不进大门槛,就站定在门前,由兰香叫头阵,摆开了一个仓促却绝不马虎的战场,兰香把满脸血迹的冬至推在了前头,亮开嗓门儿,叫着棒娃的名字,连哭带嚎地开始了骂场。 正是各家各户忙着打扫庭院张贴春联的时辰,村人基本上窝在家里门外的,见到此种闹场,哪有不凑群观瞧的,于是,只一小会儿的工夫,茂林家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观场瞭阵的人。 其实,兰香并不惯于骂街咒人,这次显然是被棒娃激怒了,就如同熊崽子被人打伤了,母熊便要撇开一切凶险和羞臊,跟打伤熊崽子的人拼命报复的一般,她虽然不会骂人,却会数说事体,把棒娃对于冬至的所有能够想起來的有影沒影的事体统统倒出來,亮给众人听众人看, 遍野尘埃【三】(6) 按照兰香的思维定势,棒娃身负着几大罪证,一是冬至原先是个多么乖巧懂事的娃崽儿呀,都是叫棒娃给引带坏了,放黄带子一事,便是铁证,因而,棒娃就是一个坏进骨髓里的害群之马,二是棒娃采取了敲诈勒索的卑劣伎俩,跟过去断山劫路的土匪沒啥儿两样,跟放高利贷的地主老财是一路货色,因而,棒娃就是杏花村的黄世仁,三是棒娃竟敢青天白日地摸进人家的门里动手行凶伤人,他就是个街痞混混儿,是个十足的杀人犯,四是茂林和雪娥养了这么个有爹娘生养沒爹娘管教的狠崽子,俩人更是逃脱不了干系,算是帮凶助手了。 兰香嚷道,快叫棒娃拿刀出來呀,我把可怜的冬至带來哩,要杀要刮的,随你们老宋家了,省得叫棒娃这个小祖宗费事巴力地动砖头舞棍棒啊!今儿,我就是要看看棒娃的本事呢?要是棒娃不把冬至给杀了,我就坐你家锅里不走了呢? 茂林和雪娥早就开门迎了出來,面红耳赤地听着兰香的数落,茂林关心地上前察看冬至脸上的伤痕,叫兰香狠狠地推到了一边,雪娥有心上前把这群人迎进家里,再赔礼道歉,见兰香近乎疯了一般的模样,她也吓得出声不得,只得乖乖地迎面站着,受着兰香如老子叫骂崽子般地羞辱和训斥。 实际地讲,兰香找门子骂架的功夫,并沒有多大杀伤力,比起当年酸枣婆娘的骂阵,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围瞧热闹的人都笑,就跟听街面上摆的龙门阵效果差不多,一些人见此战不会起多大的烟,冒多大的火,都准备转身回家去,忙活剩下的那半截子活计。 这时,院门里一下子蹿出憋屈了很久的棒娃,他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攥着镰刀,把两柄刀相互摩擦着,碰撞着,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现出了一副舍命相拼的无赖相儿,他横刀立马地站在自家大门口上,面无惧色地对着兰香一家子人恨道,咋啦!是活腻歪了,想到这儿送死來了么,那就上哦,一家人都來,我一刀一个,也省得四处寻哩,敢欺负到我家门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都长了几颗胆子,冬至应下了我的那份子,就得给我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打他几下还算轻的呢?再不知好歹地混赖账,我就叫你全家过不去这个小年。 棒娃的这种强盗逻辑和强盗架势,把兰香一家人气了个半死,有心驳斥他,又一时不知从何处下嘴,想上前老拳伺候,又顾及他手里寒光闪闪“乒乓”作响的刀,更是沒法下手,站在前面的冬至吓得倒退了几步,躲到了娘的背后,脸都干黄了, 遍野尘埃【三】(7) 茂林终是忍不住了,他抢上前去,照着棒娃的肚子就是狠狠地一脚,把棒娃踹了个四仰八叉。 棒娃被踹恼了,他一咕噜爬起來,冲着茂林呲牙咧嘴地叫道,人家都欺负到咱家门口了,你咋还不识好赖呢?那年,全村人都要赶咱家走,你净充孬熊,就是赖着不走,现今儿,还护着人家打自家人,你到底算啥人哦。 茂林气得嘴唇直哆嗦,半晌儿才骂道,你个小畜生,我哪辈子伤了天害了理哩,生养下你这个混球呀,要是当初知晓你会是这么个熊德性,沒露头的时辰,我就把你给掐死哩,哪会留你到现今儿呀。 棒娃想也沒想地回道,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崽儿吔,还不是你俩图一时地自在,才有了我么,要是早知道是你的崽儿,我还不出來呢?随你俩怎样捣鼓,就叫你断子绝孙算哩。 棒娃的话,引起现场围观人的一片哄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出了眼泪,更有的干脆蹲在了地上直不來身子了,就连兰香一家人也是绷不住脸皮,努力忍住不叫笑容浮出脸面上來。 棒娃愈发张狂起來,他冲着笑的人怒喝道,娘的,看谁敢再笑,再笑,今儿,小爷就开开荤,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看哪个混蛋敢小瞧了我棒娃。 恼羞成怒的茂林早已失去了理智,他四下里寻摸到了一根木棍,不管好歹地搂头朝棒娃身上砸去,却叫高出茂林一头的棒娃手疾地接住了,爷俩就如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相互争夺着手中的木棍,一时僵持不下,雪娥顾不得羞臊了,拦在爷俩中间,左右喊叫着俩人都放下棍子,俩人当然不会听,拧着劲儿地转圈圈,如同雪娥是一盘磨,爷俩在奋力地围着她推磨呐。 在茂林家门前,争执的对手已经转换,气势汹汹的骂场,已然变成了一大闹场,甚至比骂街打架更热闹好看,这是谁人都沒有想到的,有些小崽子竟然拍着小爪儿跳着小蹄子喊叫起來,给爷俩加油鼓劲儿,这种可笑的场面,也是四季一家人万万沒有料到的,他们早收起了虎视眈眈的架势,暂时忘记了今天赶來兴师问罪的重任,全都伸长了脖子看起闲景來了。 终是棒娃的劲头儿大一些,他从茂林手中夺过棍子,恶狠狠地骂道,看你们谁笑,我挨个用棍子撸死你们,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棍子就朝人群冲过來,围观的人见大事不好,纷纷四散躲避,闹场竟然演变成了一大乱场。 正混乱的时候,杏仔不知从哪地方钻出來,他硬生生地把发疯发狂的棒娃截下了,杏仔的个头跟棒娃差不多高,但要比他单细,想來,劲头儿也不如他,但是,杏仔偏偏就把已经兴起的棒娃给截住了。 杏仔沉声说道,棒娃,干啥呢?杏花村就数你能了么,爹娘敢骂,老少敢打,连娃崽伢子也敢动刀弄棒的,也太不像话了吧! 棒娃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紧攥着棍子道,杏仔,不该你的事,甭管呀,这帮兔崽子们是要合起伙來欺负我家呢?今儿要不打出个了局,我家还咋在村子里混吔,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哩。 杏仔定定地盯看着棒娃道,你先把棍子放下,跟我走,我正找你呢?有大事,咱得商量商量再说,说罢,他转身朝人群外走去, 遍野尘埃【三】(8) 不知是杏仔往日里立起的威严起了作用,还是杏仔所说的大事起了诱惑力,棒娃竟然听话地撂下了棍子,他恨恨地对众人说道,谁要再敢笑,我就叫他全家人不得好死,说罢,尾随着杏仔也走了。 待到木琴和凤儿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散了,围观的人走了,四季一家人也刚刚无趣地离去,草儿搂着雪娥的胳膊坐在院门槛上,俩人都在轻声地抽泣,茂林蹲在院子正中,闷闷地吸着烟,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珠子來。 见到木琴俩人來了,茂林苦笑道,今儿算是丢人现眼了呢?叫我今后咋在人面场上混吔,说罢,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俩人听,说得木琴和凤儿都乐了。 木琴笑道,是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些崽子了,再不管管,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窟窿來呢?我看,你也别光顾着生气,还是跟雪娥一块,去看看冬至被打得咋样了,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再领着冬至叫国庆好好看看,别伤大发了呀。 凤儿说道,还是我领着去吧!现今儿,四季哥一家还在气头上呢?别两下里说茬儿哩,再闹出更大的乱子來。 凤儿领着茂林和雪娥先到了四季家,家里沒人,估计全在振书家里忙年呐,仨人又踅身到了振书家,果见一大家人全守在屋里院外的。 这时,四方合着夏至、秋分也都回來了,一家人正在数说着冬至被打和刚刚散了的闹场,见到凤儿仨人进來,一家人也不好再给茂林和雪娥难堪,毕竟有凤儿陪着,李家与贺家的关系又如此之亲近,这个情面不能不给,况且,雪娥还带着一只鸡和几斤肉,说是给冬至补补身子骨的,同时,守着众人,雪娥把棒娃骂了个七开六透气,茂林硬要拉着冬至去卫生所,叫国庆好好给看看,说要是不行的话,就骑摩托带着冬至去镇医院检查检查,万不敢落下啥毛病什么的,看來,茂林两口子是真心來赔礼道歉的,振书一家也就沒有必要再发威泄气了。 振书说道,沒啥吔,都是娃崽子不知深浅,动起手來不晓得轻重,只要知错,改了就好,今后可不敢再叫他们这样胡闹哦。 秋分也说,哥,嫂,小娃崽子打架,过会儿就忘哩,你俩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弟也是一身的不是,教训一下,对他也有好处呢? 如此气氛,如此言语,两家人自然亲热了许多,就差化干戈为玉帛了。 送走了凤儿仨人,振书一家人立时开始叨咕起來,说不生气,那是假话,砖头子夯在谁身上,也都是揭不去的,可话又说回來,人也打了,血也冒了,门子也找了,理也赔了歉也道了,还能怎样呢?只能自认倒霉了。 冬至仍是恼恨地道,叫棒娃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他尝尝挨砖头的滋味儿。 夏至讥讽他道,行哩,有现今儿的能耐,早干啥去哩,咋不当场拿块砖头子,也夯得他血头血脸的呢? 冬至委屈的回道,他的劲头儿大,又凶神恶煞似的,我怎能打得过他呀,你的能耐大,咋不去教训教训他,替咱家长脸出气呐。 秋分笑着劝道,算了,打就打了呗,冬至往后要离他远远的,和他啥事都不掺合,就不会有事的。 几个崽子的胡扯,并未干扰了大人们的深层忧虑,他们正在努力地把事情引入深远的层面上,掂量着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根本原因和实质所在, 遍野尘埃【三】(9) 兰香说,你们看了么,茂林爷俩出洋相的时辰,是杏仔出面把棒娃拽走的,啥是一家子人哦,沒事时看不出,等有事了,就一清二楚了呢?他老宋家就是要抱成团儿地对付咱呢?我算看透哩,合着老宋家的人,沒一个好东西,全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连木琴一家人也算在内呢? 四季接道,可不是么,木琴当道,合着老宋家人全都上了天,当初,茂林作成了那样,木琴还不是明面上打压,背地里提携着他,还叫他掌管了全厂的果子收购,留着多大的油水让他往家里捞哦,更有个茂响,恼的时辰,差点儿打破了头,过后又怎样了,还不是暗地里帮衬着他搞起了石子场嘛,见天儿“哗哗”作响的票子跟溪涧似的往家里淌,家里都淌成银行哩,这些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甭讲东山再起了,就是见天儿趴在地上给她添脚丫子,恐怕也沒有丁点儿的活路呢?夏至出心无愧地帮着茂响捣鼓好了水电,力出尽了,也用不着了,抬脚就把夏至踢了出來,连眼皮都不带眨的,你们寻思寻思,老宋家的人多狠哦,一个赛一个地霸道张狂,眼里还能容得下谁哦。 兰香又补充道,谁说不是呐,老宋家的人再咋样闹生分,一旦外面起了事,便齐了心抱了团儿地对付外人呢?咱老李家算是叫他们给欺负透哩,别的不讲,只说这个破石子场,整天介又是石头粉子又是石头蛋子的,已经够咱家受的了,再加上整日不停的机器声,闹得人心里麻麻痒痒的,咱啥时静过心,有过清闲呀,甭说是神庙子啦!光是他三叔家里就遭了殃,整天扑腾得跟土地庙子似的,灰么土脸的,这事要搁在谁人身上,谁能受得了哦。 四喜沉思了半天,才说道,大嫂说到正点子上哩,自打去年石子场上了马,咱家就从沒得点儿好气,不是生意不行,就是贼盗入室,要么诸事不顺,要么就有血光之灾,这是啥原因,你们就沒想想么。 四季惊讶地问道,啥原因哦。 四喜略略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回道,是护持咱家的气脉叫人给破了呗,你细细端详端详,石子场开采的那条石线,正是从咱祖林那儿起的头,绕过了西山,再窝回到北山根儿,正好在神庙子那儿消了,这是啥儿,这是条龙脉,龙头正要朝南伸,直奔了南大河,这龙身子正好把咱家,特别是三弟家和神庙子圈在了身子里,是护佑咱的命脉呀,就因了这儿,这些年咱家里才人丁兴旺,事事如愿呐,你看咱秋分,正是起势腾达的时辰,文文和斌斌不是也都考上了学么,虽说都是中专,可毕竟是端上了公家的饭碗了,三弟更是步步看好,把个饭店开得就跟皇宫金銮殿似的,他三婶子的神通也是越來越大,山里山外的人家,谁敢不敬重拜服吔,神庙子都把政府给领导了,就要开发搞建设呐,全赖着这条龙脉护出來的呢?一旦这龙头伸进了南河里,恐怕咱家就更大发哩,到那时,甭说一个小小的杏花村了,就算是全北山镇的人家,咱也不惧不怵呢?你们知道这是啥格局么,正是见龙在田之格,玉带缠腰之局,是福德具备的好风水,现今儿,你再瞧瞧,咱家哪儿还有点顺当劲儿吔,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按下葫芦起了瓢,不顺心的事体一个接一个地赶过來,再这么挺下去,恐怕还不知有多少麻缠事等着咱呐, 遍野尘埃【三】(10) 四方瞪大了眼珠子,吃惊地说道,哥,不会有这么吓人吧!他开他的场子,咱过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咋就会影响到了咱家呐,再讲了,这么好的风水,又不是咱一家用,全村上千口子人家,哪家不住在村子里,谁家不跟着沾光哦,咋就有行,也有不行的呢? 四喜皱皱眉头,耐心地回道,这种事,得总起來看,不能只看顾着眼前一点点儿,像咱李家,时运已经到哩,祖林的气脉也起势哩,正是供咱的大好时辰,别家人也能跟着沾点光的,沾得也都是咱家的光,就好像煮了一大锅的肉汤子,咱吃的是肉块子,他们也就是跟着闻点味儿,喝点汤儿罢了。 这一番话,正戳到了振书的心窝子里,他点起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再浓重地呼出來,他又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浓痰,清了清嗓子,才说道,四方,你多在外少在里的,就知道炒菜做饭,这些个深道理,你能懂个啥儿,四喜讲得对哩,正是咱家的脉气破了,才会闹出这些麻缠事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哦,这个大事再不解决喽,咱家的祸事还在后头呢?就是怎么个整治法,我想了好几个月,至今还沒捋出个头绪來,今晚儿借着大年三十,有闲空儿,人又齐整,就一起议议吧!再这么窝屈下去,我和你娘也得早死好几年呀。 于是,一家人都勾下了脑壳儿,绞尽脑汁地思谋着整治的好法,每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思想者的深沉表情,在煞白的电灯光映照下,闪动着隐隐地智慧光亮。 末了,秋分笑道,咱还是吃饭吧!春节联欢会也就要开始了呢? 振书依然不泄气地说道,看那玩意儿,也就是图个一时喜庆,这个事,可是牵连到咱家今后生存的大事,怎敢小瞧了它吔。 不知秋分是想哄家人快点儿吃饭,还是确实想出了好点子,他神神秘秘地趴到振书耳朵旁,悄声道,爷,我早替你想好哩,挺简单的,过后,我再跟你细说。 振书眼睛一亮,连声说道,好,好,咱这就吃饭喝酒,误不了看电视呀。 此时,杏花村的街面上冷冷清清,难以见到个人魂儿,家家户户的庭院里,却都荡漾着一股股的喜悦气氛,有隐隐可闻的噪杂声,漫出了屋墙,漫过了街道,向着村外黑黢黢的崇山密林间漫漶开去。 村人都呆在自家里喝年夜酒,吃年夜饭,又都聚到电视机前,伸长了脖子,静候着一九九一年春节联欢晚会快点儿鸣锣登场亮相,沒有电视的人家,也都早早地吃过了饭,留下主人在家守夜,其余人便都跑到有电视的人家,安稳地坐了下來,享受着国家每年一次免费提供的精神盛宴。 这个夜晚安祥却不安静,喜庆中暗涌着一丝阴郁,有几家欢乐,就伴随着几家忧愁,或许,冥冥之中,也有个永恒的公理在左右着整个杏花村,摆布着所有杏花村人,只是沒人预见到这一点而已, 遍野尘埃【四】(1) 木琴回到家里的时候,叶儿已经把年夜饭备好了,七碟子八碗地摆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 金叶一手攥着只鸡腿,一手捂在衣兜上,正贪婪地享受着多得愁人的美食,她若是不紧紧捂住自己的衣兜,被填塞得鼓鼓囊囊一衣兜的糖果、花生、栗子等东西就要露出來,又要惹出弟弟怀玉的一阵狂呼乱叫,想是怀玉被大人们给宠惯紧了,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看着什么?就张着小手要,要到手了,又不屑一顾地随手扔掉,再去找寻尚未发现的新鲜东西。 今晚,茂生沒有下厨,叶儿把他替了出來,说一年到头都是爹忙乎了,过年这几天的饭食就由我包下了,你也得歇歇才是,茂生便巴不得地让贤,主动担当了怀玉的保姆加保镖这一重任了,其实,这个活计并不好干,一个大男人家家的,跟在屁崽子的身后,又是拿这个,又是寻那个的,有时,还得跟孙女金叶谈判,协调孙子和孙女之间随时都可能起的战事,累人不说,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保证着宝贝孙子的心情愉快和人身安全,更是心累得要命。 杏仔不请自到地回來过年了,这让茂生一家人喜出望外。 杏仔是在傍晚时分进到家门的,茂响原本要叫他到自家里过年的,还为此专门跑了两趟石子场,叫他家去吃团圆饭,说是团圆饭,其实也就是茂响和满月的团圆,柱儿不去,只在自己家里过年,满月也曾去叫过的,柱儿说,越是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越忙活,称盐打醋拎酒的人不断线,就不去了,杏仔本就不愿进茂响的家门,又一心惦记着跟钟儿讲话拉扯,便也一口回绝了,他说,我要到爷家过年,都十多年了,也习惯在那儿过呢?茂响沒法,又不敢过分地呛他的茬儿,只得失落地回去了。 杏仔和钟儿俩人搭肩搂背地坐在一块儿,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俩人还时不时地发出会心的笑声,京儿跟在叶儿的屁股后头帮厨打下手,他从未干过这些琐碎活计,又是添柴烧火,又是摘菜洗涮,忙得顾头不顾腚,有时急了,他便毫不客气地喊叫杏仔和钟儿过去搭把手,俩人照做了,之后又照旧坐在一起胡扯乱弹,就跟推磨的一般,你催一下,他俩就动动窝儿,一旦嘴停下了,人也就跟石磨一般住下了,再沒个动静。 木琴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抹阴霾隐现在脸上,见到一家人有忙有闲,忙的人脚丫子朝了天,闲的人清闲自在得赛过了神仙,却是满屋子和乐喜庆气氛在飘荡,就如满屋子里浓浓的蒸气菜香,充填了屋内的每一处旮旯角落,她不想扫了家人的兴致,赶忙挤出一丝儿笑容,撸胳膊挽袖子地加入到了京儿两口子的行列里,搭手帮忙, 遍野尘埃【四】(2) 今年杏花村的新春大节,不仅仅酸枣和振书一家不安乐,木琴也身陷其中,她又不能找人排遣讲说,只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自是要比那两家气闷得多。 离开茂林家后,她径直到了果脯厂里,给南京打了几个电话,先是打给了木老爷子,得知兄弟们都聚在老家里过年,热闹非凡,她就莫名其妙地有种想哭的感觉,随后,她静了静心神,才给总厂里挂电话。 总厂已经放了年假,一个值班的人员给了他藏总的手机号码,按着这个号码,她接通了藏总的手机,说了一些祝福话,似乎藏总并沒有给她打过电话,木琴心下很是纳闷,却又不敢冒失地追问有啥事要跟她商量。 俩人谈了几句,话題很自然地扯到了生产上來,扯到了厂子的转型上來,藏总仍是那种不容商榷的语气,催促木琴尽早拿出转型的实施方案來,总厂准备在五月份派人前去考察审议,力争年底前完成厂子的转型任务,最迟也不能超过明年,若是耽误了总厂的整体规划,后果自负。 木琴倒吸着冷气,硬着头皮诺诺地应承着,浑身都冷透了,好像在这个时刻,满屋子的寒气开始朝她身上聚集,附着在了棉衣上,又一丝一丝地钻了进去,侵袭着发硬的肌肤,再顺着汗毛孔一股股地钻入,慢慢地渗透进了整个内脏里。 藏总是在老家里打的电话,老藏总就在旁边听着的,老藏总也跟木琴聊了一小会儿。 听到老藏总的声音,木琴的眼前立时现出了一个亲切又滑稽的人影來,硕大的啤酒肚,细嫩柔亮的皮肤,几根长发如几根细细的枝条,横搭在脑门儿上,堪堪遮盖了光滑的头顶,在他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木琴下意思地想到,老藏总肯定又用胖乎乎的手掌,在轻轻地摁压着自己红光秃亮的脑门儿了。 老藏总依然是那种信任的语气,充分肯定了木琴所领导的这个分厂几年來取得的显著成绩,他说,自己已经把总厂让给了儿子來全盘经营,自己把主要精力全部放到了打入国际市场这项工作上,杏花村厂的产品质量和市场信誉经受住了考验,并显示出了强劲地发展潜力,是个大有作为的好生产基地,鉴于目前市场走势和未來竞争的需要,确定杏花村厂实行转型,替换产品,总厂也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审慎决定,更是儿子上马后采取的第一个改革步骤,希望木琴能够理解总厂的意图,体谅儿子的难处,想尽办法克服眼前困难,走出困境,实现企业未來大发展的目标,他相信木琴有这个魄力和信心,能够圆满完成改制转型的重任。 老藏总的一番话,说得木琴心里热一阵凉一阵的,就跟伤风感冒打摆子一般,热的时候,全身热血,凉的时候,又从头到脚通身冰凉,如洗了一个冷水澡,放下电话,木琴愣愣地呆坐了大半天,还在纳闷,今天下午到底是哪个打來的电话,忽地,她想起了“王工”,那个实心实意帮自己建厂的总工程师,那个务实又体贴山里人的曾下乡到过北大荒的知识青年,那个才学八斗却又谦虚和蔼的高级知识分子, 遍野尘埃【四】(3) 她又把电话打到了总厂,要了王工的手机号码,就迫不及待地拨打他的电话。 过了一大会儿,王工接听了电话,知道是木琴打來的,自是高兴,他说,我吃过午饭,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在走家串户地慰问村人呐,你一位女同志,也太不容易了,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呀,在这种关键时候,千万别拖垮累趴下了,你得记住,你的身体不仅是属于你个人的,更是属于上千口人的杏花村和拥有几百万固定资产的果脯厂的,要知道,珍惜了自己,就是珍惜了杏花村的未來,珍惜了果脯厂今后的发展大计。 木琴笑道,哪有这么严重哦,要不是有你们的大力帮助和扶持,我木琴就算是块铁疙瘩,又能碾出几颗钉儿啊! 王工说,他打电话,就是想安慰安慰她,他知道木琴的难处,更知道今年杏花村果脯厂面临着的巨大压力,他说,限令杏花村分厂转型,是新藏总一手决议的,因是老藏总退出了总厂管理,不再插手总厂的事务,他也不好对新老总的决议横加干涉,王工担忧地告诉木琴,总厂的发展前景十分喜人,已经在周边地区又新开发了几个超大型生产基地,货源充足,因为杏花村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中途的运输费用大,新藏总便有舍远求近的意思,又因为杏花村厂的产品,质量上乘,信誉颇好,新藏总又有些不舍,思虑再三,才决定叫厂子转型,既是适应日趋转变了的市场需求,更是要试试杏花村厂到底有多大的冲击力和抗打击能力,若是不能冲出这道难关,总厂就有舍弃的想法,把更大地精力放到周边企业里,因此,目前不管有多大困难和阻力,木琴都不能有丝毫地懈怠和气馁,要咬紧牙关,背水一战,而且,从目前情况來看,木琴以及杏花村厂已经沒有了任何退路,只能放手一搏,杀出一条血路來,方能保住厂子的正常运转,保住杏花村人用自己血汗和力气建起來的经济支柱不会倒下。 木琴都听傻了,四周的寒气“滋滋”地朝身子里钻,而通身的凉气又“嗖嗖”地开始朝外冒,她胆战心惊地问道,王工,你说我该咋办吔,这个厂子,也是费尽了你的一片心血,要是就这么倒下了,心疼不说,叫全村人怎么能接受哦,今后,杏花村还怎样再爬起來发展呀。 王工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着急,我正在想尽办法,说服新藏总呐,估计效果不会太好,但我也决心再试试,过些时日,总厂可能要派人去你那里,我准备争取亲自去一趟,跟你好好商量考察一下,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转机,下死力把厂子挽救回來的。 临进家门的时候,木琴还在琢磨着王工的话,不知道杏花村还能有啥样的转机,这转机又到底藏在哪里。 京儿见木琴回來了,就急道,你给总厂回电话了么,这大过年的,有啥急事要赶在这时商量哦。 木琴轻描淡写地回道,沒啥儿,就是相互拜个年,问个好。 京儿狐疑地盯看着木琴,现出一副不信的神情來。 木琴特意对杏仔说道,幸亏你今儿把棒娃约了出去,要不,茂林和四季两家还真不知咋样收场才好呢?你把事体摆平了么,咋摆平的。 杏仔笑道,沒啥儿,就是跟棒娃讲了讲道理,叫他今后不准再找冬至的茬口儿了,他也满口答应了,俩人沒事了呀。 京儿又狐疑地盯看着杏仔,问道,真就这么简单么,我不信呢? 遍野尘埃【四】(4) 杏仔也笑着回道,信不信由你,过些日子,要是棒娃还跟冬至过不去,再打了他,你今后就喊我“宋大吹”还不行么。 他的话,引來了一家人的哄笑,钟儿原本也想这样追问杏仔的,因为京儿先自己讨了个沒趣,钟儿便狡猾地闭上了嘴巴,不过,他的眼贼尖,早瞥见了杏仔脖颈子上有道抓痕,明显是被硬物拉了细细的一道儿,还有少许的血汁儿印在上面,他不急着追问,等沒人时,再审问也不迟。 这桌年夜饭,因了杏仔的回家过年和怀玉、金叶的打闹,变得欢快热闹。 席间,杏仔又是敬烟,又是敬酒,自己也是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弄得气氛异常热烈,钟儿也不甘落后,逞能地敬烟敬酒,他还把进攻的矛头对准了京儿和杏仔,说你俩在家不容易,既要护持着家,还要把持着外面,应该多多受敬的,京儿和杏仔也不推辞,只要钟儿喝下多少酒,俩人便跟上多少,一点儿不多喝,更不少喝,岂不知,京儿的酒量大,杏仔的酒量更大,沒把俩人灌了,反倒把钟儿自己灌得左右乱晃悠,说出的腔调里透着一股子酒意,茂生就疼爱地拦阻钟儿,不准他再喝,说,夜里还要到屋后酸枣爷家陪着守夜呐,杏仔就嫌茂生护着钟儿,不护着自己,他嚷道,要是爷不一碗水端平喽,我和哥就有意见呢? 木琴笑看着爷几个斗嘴耍笑,跟叶儿都不拦阻,任凭他们笑闹去,经过这一阵子的忙乱,刚刚还心沉气闷的她,多少轻松了一些,不管有多少愁苦,等过完了年再说,一年之中,难得有个阖家团聚的时辰,木琴懂得怎样去珍惜。 酒足饭饱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开始了,钟儿知道酸枣家至今还沒有安上电视,就起了歪心眼子,他说,哥,你先去陪陪酸枣爷吧!过会儿,我再和杏仔去替你,行不。 京儿知道,他俩人想赖在家里,看电视里的开场几段好节目,这几年的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电视里都直播春节联欢晚会,基本上都是开头的节目好,越到后來,节目越差,总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赶着看节目,看不到一半,便都昏昏沉沉地睡倒了。 京儿不太愿意,说道,不行,你俩先去,过一会儿,我再去替你俩,我能熬夜,你俩贪睡,熬不得呢? 杏仔回道,我俩能行的,你回家晚了,怀玉要闹的。 钟儿一边朝门外推着京儿,一边说道,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咱就按年龄,从大到小排,你先打头阵。 京儿不好意思再跟俩人争看电视,便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才看了不到一半的节目,茂生和木琴就上床睡觉了,钟儿和杏仔也是看得由热情高涨步入了索然无味阶段,眼皮有些沉沉的,都起了睡意。 杏仔伸伸懒腰,打着呵欠道,咱得到屋后去,把京儿替回來了,再去晚了,京儿明儿又要找咱的茬儿呢? 钟儿使劲儿晃晃脑袋,跟着起身出了院子, 遍野尘埃【四】(5) 屋外的空气清寒似水,漆黑的夜幕如一只灶台旁的风箱,总有冷硬的风声在奔跑笑闹着,村子深处时不时地传來零星的鞭炮炸响声,随之又传來一两声娃崽子的叫嚷声,在清寒的街面上时起时伏,这边刚刚落下,那边又接踵隐隐升起,最后,鞭炮声和叫嚷声又悉数散落进松散的院落间和黑黢黢的树林丛里,难觅了踪迹,空气里荡漾着好闻的硝铵气味儿,随夜风的悠荡,忽而浓了,忽而淡了,浓时若浓茶,淡时似清水,却都是醒酒醒脑的好气味儿。 也是这清寒的空气,合着空气里的硝铵气味儿,把钟儿昏昏沉沉的大脑激醒了,他想起了下午棒娃家门口的闹场和杏仔脖颈子上的刮痕,就追问杏仔,是咋样把棒娃给摆平的,起初,杏仔不说,想搪塞着糊弄过去,钟儿不依不饶,说你要是不把经过讲给我听,我明儿就把你脖颈子上的伤捅出來,叫爹和娘审你,看你咋解释,杏仔被逼不过,才讲了下午跟棒娃弄出的一折好戏。 今天下午,棒娃下意思地跟着杏仔到了村外杏林里。 棒娃还纳闷地问道,杏仔,到底有啥大事要商量哦,咋把我领到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杏仔笑盈盈地回道,沒啥大事,就是为冬至的事,我看,你俩就算了吧!不就是一顿酒钱么。 棒娃把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道,不行,那可不行,是他先应承下的,怎能怪我呢? 杏仔说,既是这样,你说吧!划个道儿出來,怎样把你俩的事摆平喽,你才算死心呀。 棒娃瞪大了眼睛,问道,咋儿,你也要來趟这个浑水水儿么。 杏仔依旧笑道,是呢?冬至跟咱都是混得不错的,何苦呢?你要是非弄个你死我活的,这事我得管定哩,要不这样吧!咱俩打上一架,你要是把我打败了,冬至讲给你的利钱,我來付,还是加倍付的,要是你败了,那你俩的事就一笔勾销,今后,你俩谁也不欠谁的,也再不能这么胡搅蛮缠了,你说吧!不同意的话,那就另划道儿,我杏仔奉陪到底呢? 棒娃瞪大了眼珠子,说道,我跟冬至的事,又沒牵扯上你,谁用你來管哦。 杏仔也是瞪着牛眼珠子回道,这事,我非要管定哩,你要是不动手,我可先动手了,到时,别说我不仁义。 棒娃横道,打就打,谁怕你吔,咱可讲定了的,你败了,可要付给我双倍的利钱呢? 杏仔追道,要是你败了,可得说话算数哦,要是不算数,我可不依你。 说着,俩人真就动起了手,论身体条件,棒娃长得背宽腰圆,就跟场院里的石碌碡一般,杏仔应该不是棒娃的对手,但是,棒娃不会摔跤,被杏仔几个腾挪,他便趴下了几次,棒娃越发不服气,发着狠劲儿地想把杏仔压在身子下,杏仔像条活泥鳅一般,就是抓不到棒娃的手里,直到棒娃张口气喘地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身子时,俩人的逞能争斗才算宣告结束。 棒娃有些敬畏地问杏仔,咋儿,你会武么,要不,咋摔不倒你呢? 杏仔也是气喘吁吁地回道,这你就甭管哩,讲好的话,不准再坐回去呀。 棒娃就是有这个好处,讲信誉,吐出的唾沫落地成坑,自己说出的话,从來都认账,不会反悔的,他恨恨地回道,我棒娃男子汉大丈夫,啥时混赖账啦!便宜冬至这小子了,两清啦! 钟儿也是吃惊地问杏仔,咋儿,你还真会功夫哦,啥时学的,教教我嘛。 杏仔就笑,也不说教他,更不说不教,就是不吱声。 其实,杏仔所以能打过棒娃,还真就有点儿手腕的, 遍野尘埃【四】(6) 前些年,因了电影《少林寺》的公演,惹得山里山外的青年崽子们迷恋上了学武术,当时,在北山中学上学时,杏仔和钟儿等一小伙学生崽子经常半夜三更地溜到操场上,他们从新华书店买來一本本小册子,按照上面描画好的武术套路,依葫芦画瓢地伸胳膊踢腿的,又是站马步,又是旋飞腿,谓之武学功夫,这样折腾了一阵子,功夫沒学到手,反倒吃足了跌跟头的亏,时间长了,这热度便慢慢降了下來,最后,连死记硬背的那些武术套路名称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杏仔却有着一股子韧劲儿,即使下学回了家,甚至到了石子场后,他依然兴趣不减地偷学苦练着,其实,他完全是白费力气,充其量是活动了筋骨,锻炼了身体,啥功夫也沒学上身,倒是有个來石子场打工的外乡人会摔跤,见自己的小老板喜欢偷偷练这个,便讨好地在杏仔面前露了两手,杏仔自是兴奋,硬要学,于是,外乡人就真的教了杏仔几手摔跤的技巧,换來的是一份相应比较轻松的活计,要不的话,杏仔也不会傻到非要跟壮实的棒娃对打的地步。 在钟儿撕缠着杏仔也要学学摔跤的当口儿,俩人已经进了酸枣家的庭院。 屋子里并不冷清,酸枣依旧躺在床上,精神头明显比下午强了许多,婆娘虽然沒有跪在主的画像前念叨,仍在端坐一旁低眉垂目地念想着什么?其实,她沒有跪在圣像前,是因为她跪拜的地方被劳动占了,那地方被安放了一张饭桌,上面摆着几样小菜和碗杯筷碟,劳动伙着人民,正跟京儿对饮,如此看來,即便杏仔俩人不急着赶來,京儿也不会埋怨的,京儿被缠住了,正硬着舌头喝酒讲话呐。 按照凤儿的想法和酸杏的安排,今晚准备把酸枣老两口子接到老家,一起吃年夜饭,但是,酸枣老两口子死活就是不去,酸杏沒法,只得先在自家里早早吃过了饭,便打发人民和劳动端來了酒菜,劝酸枣老两口儿吃点喝点,酸枣不好拂了侄儿们的好意,勉强卧在床上吃了点饭菜,婆娘却是一点儿也吃不进去,她肃穆端坐着,跟下神儿的一般,俩人正劝说着,京儿进來了,于是,仨人便接上了火,既为了调节屋内沉闷的气氛,更算是仨人几年不见的一次聚会, 遍野尘埃【四】(7) 见到杏仔和钟儿來了,几人自然不肯放过,硬要拉他俩坐下,跟着喝酒,杏仔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了,钟儿却“哧溜”钻进了里屋,攥着酸枣的手拉呱去了,任凭劳动怎样激他劝他拽他,就是不肯出屋,酸枣疼爱地对劳动道,他才是个学生娃儿,喝酒伤了脑,怎能上得大学干得大事吔,就让他跟我拉拉吧!我也怪想的,好歹总算是把劳动撵出了里屋,饶了钟儿一回。 这个时候,京儿仨人正在认真地商议着一件事,就是酸杏和酸枣今后的出路问題。 劳动说,爹的腿脚不方便,干不了大活重活,整日呆在家里头又闷得慌,得想法给他谋个轻快的差事才好,虽说咱爹吃穿不愁,但心里郁闷,总不会是个好事吧!二叔年岁也大了,又指望不上晚生,也得替他寻思个出路才稳妥。 人民道,干脆咱弟兄几个把俩老人的生活全包下算了,要不的话,也真够人担惊的了,还惹得外人笑话咱,看咱的饥荒,就是咱爹的事不好办,他脾气又大,性子又急,到哪儿都说一不二的,原先,我跟他商议过,想叫他去厂子里看看大门什么的,既轻快,又有人帮场解闷,你猜爹怎么讲,我一不吃你的,二不喝你的,叫你操哪门子的心思,滚一边去吧!你们瞧瞧,爹还拿干部架子來压制人,好心不得好报呢? 京儿闷闷地吸着烟,沉思了大半晌儿,他才说道,我看有个好法子,保管能叫他愉气,对咱村子也有好处呐。 杏仔问道,啥好法儿,讲出來嘛。 京儿说道,今年,我到山外收购果子,见很多大果园里都有放蜂的人家,一溜儿摆着几十个蜂箱,就靠着卖蜂蜜挣钱,收入很可观的,这蜜蜂专靠采蜜为生,是传花授粉的好手,若是叫俩老人合伙养上几十箱蜜蜂,一个腿脚勤快,一个脑瓜子好使,又不劳累,还能卖蜂蜜,岂不是一举两得么,再说,咱村子处在大山深处,一年到头有开不败的鲜花,蜜源有得是,就是不知这蜜蜂要到哪儿去图货,怎样才能养好。 劳动击节叹道,京儿,真有你的,你要不说,我还真就想不起來呢?胶东那地方的果子多,养蜂的人还真就不少,想是跟你讲说的好处差不多,这蜜蜂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在胶东有不少战友,就叫他们给弄些來,养蜂的法子也好办,就叫爹跑一趟胶东,先跟人家学学呗,等学会了,就连人带蜂一起运回來,这不是啥难事呀。 钟儿在里屋叫道,那咱不是有蜂蜜吃了么。 京儿损他道,你啥时才能忘了吃,把脑筋儿专一用在学业上哦。 酸枣显然也听到了外屋的谈话,显得很高兴,他说,吃怕啥儿,有口福,就有福命,要不,咱钟儿咋能一下子就中了状元进了城呐。 这天晚上,酸枣似乎很兴奋,不像开始时那样憋闷,话也渐渐多了起來,他还硬是挣扎着下了床,坐到饭桌前叨了几筷子菜,喝了几小杯劳动从部队上带回來的内供酒。 或许是他的身子骨太虚弱了,经不得酒的侵蚀和过度地活动,也许是他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伤了内气,送走了几个崽子后,他爬上了床,便沒能再下得床,身心愈发憔悴得叫人担惊受怕,竟然卧床不起了, 遍野尘埃【五】(1) 木琴是在听了茂生的传话后,才知道酸枣的糟糕状况的。 这些天來,茂生一直对酸枣两口子放心不下,一天数次过去看望,兼带着送些热水热饭,抽空儿,也给收拾一下院子里的细碎活计,看到酸枣一天不如一天,婆娘依旧是跪倒在圣像前祷告不止,茂生心下很是不忍,他对木琴说道,我看,再这样拖下去,恐怕俩人都沒有多大活头儿了,还是去跟酸杏叔商议商议,趁早儿送医院去治治吧!再晚了,要出大事呢? 木琴见说,便到后院的酸枣家察看,果如茂生所言,酸枣已如风中枯叶,摇摇欲坠,婆娘也是人间事不管不顾,好像自己也已经进入天国去了,木琴不敢怠慢,径直去了酸杏家,正赶上酸杏一家人也在商议着是否送镇医院医治。 木琴提议道,看俩人的情况这么严重,酸枣叔虚弱得不行,婶子又像是得了神经病一般,还是到大地方去看看吧!就去县医院,让金方找高手给瞧瞧病,这样才能叫人放心。 酸杏就有些为难,虽说自己跟姚金方的关系经过了断腿那一节,已经缓解讲和了,但金方毕竟曾是自己的闺女婿,总有些磨不开情面。 木琴说道,沒啥儿吔,我和凤儿带着去,叫等儿和人民两口子陪着,姚家都是大度的人,不会撒手不管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來。 年前,果脯厂新买了一辆大头车,就是驾驶室宽大、前后两排座、而后斗儿又小一些的那种,客货两用,既可以拉货,还可以载客,办事甚是方便,拉运货物更是便利快捷,因为村内只有洋行会开车,买回來后,新车便归了洋行一人使用,洋行稀罕得不得了,只要不出大车,他就整日抱着新车的方向盘不舍得撒手,又是洗又是擦,把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那种上心劲儿,赛过了桃子和晨晨,桃子曾跟洋行吵过一架,说你就跟新车去过日子吧!俺们娘俩算是啥人哦,不带管不带见的,连个破铁疙瘩都不如了,桃子还去找婆婆豁牙子告状,让她教训教训热盆中的洋行,豁牙子就笑,安慰道,沒啥儿吔,他就跟新娶了媳妇似的,一时稀罕得过火了呢?等新鲜劲儿过了,心劲儿也就淡哩,桃子沒法,只得静等着喜新厌旧的洋行尽快把“新媳妇”身上的心劲儿使淡了,再來稀罕自己这个真正的老媳妇和俩人亲生的娃崽子了。 正月初七这天,洋行把车子开到了酸枣家墙院外面,木琴、凤儿等人就去说服酸枣老两口儿,一起到山外去瞧病。 起初,酸枣不想去,一是怕花钱;二是怕俩人都不在家,晚生真要是被放出來了,沒人照顾,叫木琴一顿数说,斥以轻重缓急,晓以利害大义,他也就沒再执拗。 倒是婆娘的工作难做,她信教,而且信得邪乎,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打针吃药,也不踏进卫生所的门槛,更别说进县城的大医院了,按照她的逻辑,人有灾有病,全是前世作下的罪孽所致,无需看病的,只要向主虔心祷告,消除了原罪,自然地灾也消了病也好了,因而,婆娘始终坚持不歇空儿地祷告,替晚生赎罪,替自己赎罪,替全家人赎罪,静候着万能的主來保佑全家老少平安, 遍野尘埃【五】(2) 洋行的鬼心眼子多,眼珠子转了转,便撒起了大谎,他说,婶子,你老儿不晓得呢?我见天儿在外面跑,听人家说,越是大地场供的主,威力越大,法力也更强,你整天蹲在自家里祷告,力道太弱了,主不容易得到你的信呀,大地场祷告的人多,力道就大,主能最先知晓呢?我去过县城里的大教堂,有一、二十间屋那样大,里面祈祷的人成百上千的,那场面,要多大,就有多大,你寻思寻思,主能专意到你家这点小地方來,不到大教堂大地场去的道理么。 婆娘斩钉截铁地回道,主在咱的心里呢?沒有不知晓的事,沒有办不了的事体。 洋行连连点头道,是哩,是哩,我是讲,大教堂里的人多,你把自家的苦处讲给人听,叫人家都给你祷告,你的那个啥罪不是消得更快么。 婆娘想了想,觉得洋行的话也在理,这才勉强同意了上车去县城,而且只去大教堂。 洋行把车子飞快地开出了山套,驶上了奔县城的大路,刚出镇子的时候,就远远瞥见西南角上的那片“天然”厂,有憧憧的人影在晃动,让人想见到厂内机器轰鸣人欢车跑的热闹情景,甚至,厂大门口的地方聚着一堆人,似乎还打着横幅布帘子什么的,像是庆祝报喜的架势。 洋行还纳闷地道,北山村的厂子开工了么,我咋沒听说哦,看來,还挺兴隆的。 人民接道,兴许是省城里的公司真要弄起大动静哩,看这场面,肯定是在搞出货报捷的鬼把戏呐。 凤儿皱着眉头问道,那也不至于每次出货,都要搞啥庆祝仪式吧! 人民回道,你还不知么,北山村的人净爱搞这些个虚悬套儿的,一旦有个啥喜事,又是发动村人庆贺,又是请各路领导讲话,最会弄场面了。 一行人这么讲说着,车子却绝不停留,径直朝几十里外的县城疾驶而去。 县医院还座落在老地方,几年不见,已然有了新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不知不觉间,在医院内的平地里竖起了一座六层高的楼房來,把原本不起眼的医院一下子提升了许多档次,成为县城里令人瞩目的地方,甚至有人还放言道,这座楼房应该是全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于是,这座招眼的楼房,便经常被挂在一些人的嘴头儿上,成为了县城小市民引以为自豪的身架,四处炫耀着,夸赞着,好像这座大楼不是人家医院的,倒像是自家盖起的一般。 姚金方已经当上了中医科的主任,成了县医院里的台柱子,妻子杨梅还在上学,不过不是在市医专了,而是到了外省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里深造去了,因为学业的关系,俩人至今还沒要孩子,俩人已经商议好了,一旦杨梅有了最后的落脚单位,再要孩子,因此,姚金方依然住在单身宿舍里,一个人饱了,全家人就都不愁了。 洋行的车驶进医院的时候,酸枣婆娘还以为真到了县城里的大教堂了,看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悬挂在需伸脖仰头才能窥其全貌的崭新大楼上,她显得异常激动,就要跪下來对着那个大红“十”字礼拜。 人民立时搀住她道,婶子,这个是医院里的红“十”字,你的那个“十”字还在这楼的后头呐,过会儿才能寻见的。 婆娘知道洋行哄骗了自己,甚是不悦,她又坐回车上不下來了,说,你们愿瞧病,就自己瞧去,我是用不着的,就呆在车上候着。 几个人劝了半天,婆娘就是不下车,她还威胁道,你们要是非叫我去,我就死给你们看呀, 遍野尘埃【五】(3) 木琴沒法,就叫洋行在车上陪着婆娘,其他人簇拥着酸枣进了医院大楼,好容易在二楼的中医门诊里,找到了姚金方。 金方皮肤红润,身体微胖,有了微凸的啤酒肚,过早地显现出发福的迹象來,他说话做事显得成熟了许多,待人接物和蔼亲切,沒有一点儿的架子,见了木琴,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好像他还在杏花村里一般,人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曾经打过他,即使在酸杏截腿住院期间,人民内心里结下的疙瘩也始终沒被解开,金方当然知道人民的心思,也不挑破了,只是握手说笑,愈发把人民弄得浑身不自在。 知道几个人是为了给酸枣瞧病才匆匆赶來的,金方就笑道,嫂子也太不放心了,我就是从咱村里走出來的,啥时也沒敢忘了村子忘了村人呀,以后,不管咱村谁有个不舒服啥儿的,尽管自己來就是,你整日那么忙,用不着老牵动你的大驾呀,不过,你今儿还真來巧了,我爹也在这儿呢?这些日子,他老叨咕你呢?见一见,叙叙旧,倒是极好的事呀。 木琴听说姚大夫也在这里,自是高兴,她说道,那我得见见,晌午,还要跟他吃顿饭,喝喝茶的。 一边说着话,姚金方一边给酸枣把脉,过了会儿,金方道,从脉相和表征上來看,气机郁滞,心腹胀满,咳嗽带痰,口中无味,常觉烦闷,肚子整日坚鼓满满的,腿脚有些浮肿,应该是中医里气血津液病症中的“郁症”。 人民担心道,会不会还有其他病症哦,要不,咋这样厉害呢? 姚金方沉思了一下,回道,这样吧!我再带着叔到内科去看看,各处化验检查一下,再拍个片子,要是沒有别的病症的话,再叫我爹给瞧瞧,我知呢?老家的人都相信老大夫,信不过小大夫的,越老越金贵呢?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人民被姚金方的言语和表情弄得很难堪,他想解释一下,又怕话多茬口儿也越多,便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吱声。 在金方的带领下,几个人簇拥着酸枣跨过这个门槛,进到那个诊室,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查完了,姚金方还找來了两个同行,给酸枣会诊,俩人都说,从检查结果上來看,沒啥大碍的,就是体质虚弱,得调理调理的,你金方主任就是高手,还用得着我们么。 酸枣又被送回了金方的门诊里。 木琴说,你就给医治吧!不用再找外人了。 金方笑道,别,我爹还沒到场呐,这就去喊他,他在楼后大会议室里,给乡镇医院里的大夫们讲课培训呐,估计,这会儿也就讲完了,说罢,他叫同屋的一个年轻实习大夫去叫姚大夫。 等人的当口儿,姚金方告诉木琴,爹姚大夫已经在市医院里退休了,人虽是退了,却比上班时更忙活,市医院又把他返聘回去,继续定期在医院里坐专家门诊,兼带着培养新手,县卫生局和县医院也不甘落后,靠着本乡本土的感情,抽空儿就把他请回來,给县医院撑架子,并给全县学中医的人授课培训,姚金方笑着道,我说得沒错呢?这中医行当,人越老越金贵,越老越值钱,就跟陈年老酒似的,年头越久了,就越吃香,苦只苦了我们这些人,说老不老,说年轻又不年轻,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啦! 遍野尘埃【五】(4) 正说笑着,姚大夫进到了屋子,见了木琴,他就笑道,啥样的大事,能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惊动來了,也好呢?有年头沒见着你了,时间长了,还怪想的呢?看來,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开始念情怀旧了呢? 木琴攥着姚大夫的手说道,你不老呢?金方说你都成了老酒了,四下里有人抢着要你这坛好酒呢? 姚大夫也给酸枣细细地把了脉,诊断的结果跟姚金方一样,这让几个人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姚金方道,叔的身子骨这么虚弱,我看还是住几天院比较好,打点儿保养针,增加点儿抵抗力,再配以中医治疗,回去后,抓几付中药调理一下,也就好了。 说罢,姚金方开出了一剂药方: 香附(炒,去毛)12.5kg沉香575g缩砂仁1.5kg甘草(炙)3.75g 把这些草药研磨成细末,每服3g,加入少许食盐,熬成热汤,早晨空腹服用。 开罢了药方,凤儿又带着人民两口子去办理了住院手续,安顿酸枣住下了。 此时,已到中午时分,木琴邀姚家父子道,咱一块去吃顿饭吧!也到吃饭的时辰哩,我今早儿只顾了叔的事,连饭都沒吃呐。 姚家父子要坚持着请木琴等人,叫木琴给拦下了,木琴说,咱村不像前几年了,吃不上喝不上的,杀个小鸡,都疼得半宿睡不着觉,今儿就是我请了,谁要是再争,就是见外了呀。 木琴安排人民两口子在医院里伺候酸枣,自己和凤儿不由分说地拉着姚家父子出了大楼,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洋行和婆娘已经在车上呆了一上午了。 一上午的时间里,洋行耍尽了小聪明,想哄婆娘下车,进里面去瞧瞧,婆娘就是杀死也不去,还嫌洋行哄骗了自己,她说,你要是不把我送了大教堂里,我就赖在车上不下了呢?就死在车里给你瞧哦,洋行正干瞪着眼束手无策的时辰,好容易瞥见木琴一行人出來了。 木琴把婆娘的事,悄声跟姚大夫讲了,姚大夫就笑眯眯地上车问候婆娘,还拉着她的手讲这儿问那儿的,其实,他是在借机给婆娘把脉呐,只一小会儿,姚大夫就说道,沒啥儿吔,就让司机把大妹子送到教堂好了,去祷告祷告,心结解开了,啥事也都沒了呢? 木琴几个人都明白姚大夫的意思,知道婆娘沒啥病症,不过是信教信得太痴迷了,需要到教堂里解解心结的,于是,洋行把木琴等人送到了医院门口旁一家像模像样的饭店里,又把婆娘送到了一处并不起眼的教堂里,由着她虔心祷告礼拜去,自己又开着车赶过去吃午饭。 席间的气氛很是浓烈,每个人都珍惜着十几年來建立起的珍贵感情,毕竟都是好几年不见的熟人了,且姚家跟杏花村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的往事旧景经过几个人细细梳理,已然织成了一张大网,把每个人都罩了进去,抽身不得,虽说凤儿嫁到村子的时间晚一些,因为叶儿和姚金方曾经有过的那段离合经历,对几个人的叙旧并不陌生,她是个精明细致的主儿,又是个沾不着边儿的外來媳妇,自然不会对此生出啥样的醋意,因而,她也是积极地参与了几个人叙旧抚昔的谈论,且不停地插科打诨,把气氛营造得既浓烈又不过激,深得姚大夫赏识。 姚大夫还调侃道,看來,杏花村的一方水土,只供女人呢?要不,咋就出了你两个女能角儿呐。 凤儿笑道,你可不敢这样讲哦,要是叫我家国庆知晓了,恐怕就进不了家门了,甭看俺们在外头风风光光的,一进了家门口,全成了小脚女人啦!出声不得,说笑不得呢?嫂子,你说是不是哦。 木琴就笑,引带得几个人都乐了。 姚大夫边笑边认真地说道,不会吧!国庆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茂生也是个憨厚诚实的汉子,咋就会给你俩小鞋穿了呢?想必是你俩在外头行使领导权力惯了,回到家里还是刹不住,才惹得对象不高兴吧! 姚大夫越是认真地帮着男人讲话,越是透出了一股子书生气,便越发地逗人。 席间,聊到跟杏花村有着密切联系的外乡人时,姚大夫忽然道,那个帮助过你村的秦技术员,你们记得吧! 木琴一愣怔,顺口说道,咋不记得呀,要不是他,恐怕俺村现今儿还在温饱线上爬哧呢?也有好几年沒见了呢?他最近好吧! 姚大夫说道,他不太好呢?前些日子,他的单位组织职工搞健康查体,查出他的胃部长了个肿瘤,现在正住院治疗,已经确诊了,属于恶性的,正搞化疗呢? 遍野尘埃【五】(5) 木琴的心立时揪成了一团儿,又有凉气从身子里朝外冒,她紧张地问道,咋儿,厉害么,有啥危险沒有哦,这么好的人,应该有好报的,咋就会得上坏病了呢? 姚大夫叹息道,人生无常,命运弄人哦,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生都安然无事的,他的病,说白了,就是胃癌,尽管还是中期,也是不敢过分乐观的,估计就是动了手术,也不敢保证平安无事呢?就看他自己了,心胸宽阔些,身体抵抗力强些,或许还能迈过这道鬼门坎,谁知道呢? 这个意外消息,就像刚从井里拎出的一桶寒凉冰水,兜头倒在了木琴身上,把她冰得脑袋一片麻木茫然,都不知如何再把愉快地谈话继续下去了,洋行也是呆愣地坐着,心里的感受跟木琴沒啥两样。 席间的热切气氛由高氵朝一下子跌进了低谷里,最后,几个人勉强维持着这场难得地团聚,很快便怏怏地散了席。 木琴等人吃过了饭,又到县医院里看望安慰了酸枣一通儿,再去那座小得十分寒酸的教堂里接了婆娘,木琴等人心事忡忡地朝回返的时候,已是下半晚了。 车子依旧在不甚平坦的大路上飞奔,卷带起了冲天灰尘,如一条土龙一般,朝北山镇滚涌而去,这条路,和二十年前木琴初次踏上北山镇时的路况沒有啥变化,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粗壮的树干需两个人合围才能搂抱过來,树干枝杈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土,显得疲惫而又沧桑,远远望去,就如两排灰头土脑的人墙,在列队送迎着每一位路过的行人,车子里沉闷得狠,木琴沒有心情跟别人讲话,她的心情,全被姚大夫带來的意外坏消息搅得败落殆尽,脑袋里乱哄哄地混成了一锅糊涂粥。 她相信姚大夫的人品和性格,绝不会拿这种人命攸关的大事随意开玩笑的,但是,从心里讲,她又绝不相信秦技术员竟会得上这种要命的绝症,秦技术员是个多么和蔼又多么乐观的人,怎么就会得上绝病了呢?还真就跟姚大夫讲说的“人生无常,命运弄人”么,木琴不太相信命运之说,她只相信自己的努力和汗水,由是几十年的风吹雨打雷轰冰冻,她都凭着一种毫不动摇的信念,硬生生地挺了过來,秦技术员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是杏花村上千口子人最初的衣食父母,无论从因果报应上,还是从脾性和处世态度上,他都不应该得上这样令人绝望的病症。 自打姚大夫说出秦技术员病重的那一刻起,木琴的神思就已经乱了,且乱得无从梳理收拾,一路上,不管木琴信还是不信,却始终有个声音提醒着她,得尽快去趟市医院,查看个究竟实底,到底是姚大夫说错了,还是真的如此,有时,她反倒希望姚大夫是个喜欢道听途说故弄玄虚的人,或者,姚大夫只是个老中医,哪里就能懂得西医那一套呢?这癌症要不经过西医的全面检查,是很难确诊的,这种自欺欺人又自我安慰的想法,就一直折磨着木琴,让她既对此充满了期待,又掺合着沮丧与绝望, 遍野尘埃【五】(6) 因为木琴的糟糕心情,其他人也都知趣地闭上了嘴巴,都怕自己的快嘴多舌,会无形中更增添了木琴的烦乱。 刚刚驶进北山镇的时候,就是在早上几个人讲说“天然”厂搞出货仪式的地方,实在憋不住的洋行一眼瞥见了“天然”厂,为了缓和一下车内氛围,他才轻声说道,你们看哦,还真叫人民说对哩,北山村人就是爱搞虚悬套儿,喜欢弄个洋景显摆给人看,这不,还沒热乎一小霎霎儿呢?就散得一干二净了,连个人魂儿都不见哩。 众人都扭头朝“天然”厂的地方望去,果见早上还是人影憧憧的厂区外,现今儿真的连个人影都不见了,仅剩了一大片厂房围墙冷冷清清地杵在那里,显得荒芜败落,了无生气,凤儿还替“天然”厂圆场道,兴许是人家搞完了仪式,出完了货,都窝在厂子里加工呐,洋行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未必吧!我咋看不出厂子是在生产着的呢?倒像是停产倒闭的样子。 这么说着,车子已经驶进了镇子,洋行放慢了车速,在并不宽敞的街面上行进着。 一直都在闭目祷告的酸枣婆娘一下子睁开了眼袋囊肿的昏花老眼,她四处打量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半晌儿,她才鼓起勇气,对木琴说道,侄儿媳妇,你是不是再到公安那里去打探一下,看啥时才能放了俺家晚生哦,要是晚生能早早地回了家,你叔的病也就好哩,也就用不着老麻缠你呀,算是婶子求你哩,就舍脸给问问吧!噢。 婆娘的话,又把木琴从胡思乱想的境地里拉回到了眼前,她缓了缓神儿,点头应道,行哦,咱就拐个弯,再去趟派出所就是。 婆娘露出难得的感激神色,她随口谢道,你是好人呢?主会保佑你的呀。 洋行回道,婶子,我看,你也别见天儿祷告主了,干脆祷告木琴嫂子算了,有些事体,主不好出面办理,木琴嫂子可是随时随地出面帮你呢?一边说着,洋行把方向盘轻轻一带,拐上了去派出所的方向。 远远地,就看到派出所门前似乎挺热闹,有不少人聚在大门口上,或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窥探着,或聚堆扎头接耳地议论着,好像院子里有什么西洋景,引得镇上的闲人们有了观景的去处,特别是在这个大年正月里,人闲得心急发闷的大好日子里。 洋行把车子停靠在了大门一侧,等木琴和凤儿下了车进了院子后,他也抽身溜下了驾驶室,把婆娘一个人单单留在了车里。 派出所里的确挺热闹,院子里或蹲或站地呆着三、四十口子人,有老有少,老的,是几个拄着棍子弓着背的花甲老头儿,最年幼的,竟是揣抱在娘怀里正咂奶头的娃崽儿,更多的是青壮年汉子和媳妇,满脸的疲倦之色,两眼通红如兔子的眼睛,有的眼角上,还有擦拭未净的眼屎和泪迹,他们一律显得紧张惊怕,神色里带着些许地慌张,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的哀怨和倔强,像是要豁出去了的样子,男人们一刻不停地吸着烟,有辛辣的旱烟袋,也有成盒的香烟,把个派出所院子搞得乌烟瘴气,跟个神庙子差不多,这情景,与上年夏天杏花村人大闹“天然”厂后集体受审时的场景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已是寒冬季节,院子里沒有了炎热夏日里被蒸发出的叫人难以忍受的汗酸腐臭的气味儿。 派出所的几间屋子,除了靠西墙的那间干警宿舍外,其余的房间里一律有人影晃动着,时不时地,就有大声呵斥的声音透过密封的门窗,从屋子里传了出來,每到这时,院子里的人便都停止了一切言谈举动,竖起了耳朵,静听屋内的动静,想是林所长们又在加设公堂,正在忙乎着逐一过堂审人训问呐, 遍野尘埃【五】(7) 木琴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办公室的门,屋里传出林所长恼怒的呵斥声,谁呀,沒轮到你呐,反倒急哩,你以为这是加塞儿抢购紧俏货的地方么,随说着:“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林所长肥球般的身躯结结实实地堵在了门口上,脸上挂着一副浓重的晦气相儿。 见是木琴和凤儿站在门外,林所长一愣怔,问道,咋儿,你俩也是來投案自首的么,怎么“天然”厂一有个风吹草动的,总少不了你们杏花村呐。 凤儿吓了一大跳,她反问道,啥儿,我俩特地來给你拜年,你竟把我们当成了你的犯人,常言道,官还不打送礼的人呐,你把我俩当成啥人哩,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林所长就笑,回道,你不知呢?我都叫这帮子人给气晕哩,这大过年的,热热乎乎地呆在家里喝酒捞肉陪老婆抱娃崽儿,多好嘛,非要闹事,还闹起來就沒个消停,从年前就沒停过,大年正月的还沒过完呢?又來闹,你说说,一年到头忙活到现今儿,只有过年这几天才能歇歇,他们不想过年,别人还不想过么,今年这个年过的,真他妈的烦乱死人哩。 木琴抱歉加调侃地道,本來想拜年來的,谁成想,你这儿生意这么兴隆,要不,等过几天,你这儿沒生意了,我俩再來。 木琴最后的语气里,明显地挂着重重的问号,林所长哪会听不出,他忙说道,别,大老远地來了,不喝口热水就走,今后我要再到你村子,别讲喝口水了,恐怕连村头都不叫站脚了呢? 说罢,林所长带着她俩到了最西头那间干警宿舍门前,他从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随手打开了宿舍门,顿时,一股冲脑门儿的臭脚丫子气和着一股子酸腐气味儿迎面扑來,林所长骂道,这两个脏东西,把个宿舍搞得就跟猪圈一般。 的确,宿舍里脏乱得窝屎缠绵一塌糊涂的,两张床上堆放着拧成绳的被褥,迎门靠北墙的窗台下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窗户防盗钢筋上,如蛛网一般扯满电线绳头,一根绳子从蛛网里笔直伸出,横空穿过头顶,拴在了屋门口上梁子上,绳子上面挂着裤衩背心上衣裤子,连带着一双臭袜子,靠门口的有限地方,又挤着两辆破自行车,把个屋子塞得沒了转身挪脚的地方。 林所长把床上被褥胡乱地朝里墙堆了堆,一边请木琴俩人坐在床沿上,一边继续骂道,这俩死人,懒得腚上招了蛆,等回头,看我怎样治他俩。 木琴和凤儿勉强挤坐在一张床沿上,俩人头顶上就悬挂着那双臭袜子,林所长立时发现了,伸手把袜子撕下來,随手扔到了墙旮旯里,他又四处找暖壶,好歹在床底下寻到了,却是一滴水也沒有。 林所长就要拎着壶去打热水,叫木琴拦下了,木琴说,也就几句话的事,你又这么忙,不敢耽误公事呢? 林所长也就沒再假意客套,旋即一腚拍在了另一张床沿上,此时,屋子里的臭脚丫子味儿淡了一些,但那股子酸腐气味儿依然很冲,凤儿的眼贼尖,早瞥见对面床头底下放着一个洗脸盆,里面盛着满满一盆黑乎乎的脏水,有衣物若隐若现地浮在里面,那股子酸腐味儿,定然是从那里散发出來的,是气味儿的原生地。 凤儿笑道,原來咱派出所还是个毒气加工厂呐。 林所长不解地问道,啥儿,你讲啥儿呢?咋就是毒气加工厂了呢? 凤儿也不戳破了,依旧笑着回道,沒啥儿,我是在自说自话呢?她又问道,这大过年的,还有这么多的人來陪你过年呀。 林所长摆手骂道,甭提哩,这帮子东西,是成心來搅合的,就沒打谱儿叫我过个安稳年。 他说,从年前起,就有人到“天然”厂里闹事,当然也不是无理取闹的,而是为了追要“天然”厂半年前欠下的货款,上年夏天:“天然”厂动用了各种社会关系,不择手段地强行收购鲜果子,库存虽然有了一些,欠下的货款却是一堆一落的,刚进入了腊月,等急了眼的货主们便上门讨要钱款,开始时:“天然”厂还满口答应,一定会赶在年底前结清,但是,随着年关临近,货款之事反倒掉到了涝海里,不见一丝儿动静, 遍野尘埃【五】(8) 货主们先是仨仨俩俩地上门催问,见不是个好兆头,便有人从中串联召集,滚起了成群的人集体上门追讨,他们还有组织地把人分成了几帮子,有守候在厂区大门口的,有蹲守在沈玉花等几个主要首脑家门前的,更有一些人见天儿朝镇政府大院里聚,说,当初是政府给当的保人,就得跟保人要货款,常言道,打酒的就是要跟拎瓶的要钱,天经地义呢? 政府当然不会轻易地从连发工资都够戗的财政所里往外掏钱的,镇领导们不能给货主们一个明确说法,就往沈玉花那边推,并见天儿逼迫沈玉花想法子,北山一村又不是银行,沈玉花更不是耍把戏的,怎能凭空里变出钱來,沒法子的沈玉花们,只能一直赖皮地拖欠着,好话送上了一火车,就是一个子儿也掏不出來,到了后來,沈玉花等几个主事的人连面也不敢朝了,整日东躲西藏的,北山村的人也跟着起哄,说,村里拿老百姓的身家性命贷來那么多款子,实指望着年底能分点儿红利过年的,谁知,红利沒到手,反倒要把老本儿也搭进去了,于是,村人也学着货主们的法子,见天儿跟在村干部们屁股后头,要钱要说法,沈玉花们真就成了过街的老鼠,人见人人喊打了。 沈玉花们的日子难过,货主们的日子更是难过,一年到头累个半死,也就指望着这笔钱款好给儿子娶亲闺女出嫁的,现今儿,所有的寄望都打了水漂儿,也难怪人们发狠了,货主们急红了眼,就四处放风道,大年三十前,要是还见不到货款,他们就不过年了,更不要命了,合伙把“天然”厂的厂房机器拆了,卖钱顶账,这样的狠话,不仅把杨贤德们吓得要死,沈玉花们吓得屁滚尿流,也把林所长们吓得够戗,人要是被逼急了,失去了理智,啥样事体做不出來呀,于是,林所长几个人也不敢回家过年了,还跟县公安局汇报过了,又让沈玉花加派人手看护着厂子,叫她二十四小时跟派出所保持电话联系,甚至,沈玉花还特地选出了几个机灵的人,作为专职报信员,若是厂子里的电话线被人掐断了,就由这几个人赶來通风报信。 腊月三十那天,果然就有二十多口子人聚在了厂区大门口,他们高喊着口号,叫骂着要钱拆厂房,北山村人吓得脸都绿了,赶紧紧锁大门,还借來了村里几只大狼狗壮胆撑腰,林所长带着两个干警,在干冷的厂区门前野地里足足呆了一天一晚上,甭说过年了,连点儿热水都沒有喝上,好歹那天沒有出事,林所长还暗地里高兴呐,谁知,第二天,这帮子人又杀了回來,而且人数翻了倍,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场面紧张得叫人喘不过气來。 如此担惊受怕地挨到了今天,情况愈加紧急了,货主们不仅亲自前來索要货款,还把家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吃奶的娃崽儿悉数带了來,也不知是谁出的好主意,他们带來了一个白棉布撕成的横幅,上面用黑墨汁子歪三斜扭地写着“讨还血债!”四个大字,后面缀着一个重重的感叹号,就用两根竹竿子挑着,在厂子门口前來回摇晃,一些老人和婆娘挥舞着绳子和农药瓶子,叫嚷道,要是再不给货款,就一家家的全死在厂子门前给你看,有个年轻崽子鼓动众人道,甭怕,这些个龟孙儿今个要是再不把钱还了,我就家去扛了炸药包子來,把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乌龟壳给轰喽,林所长苦苦地支撑着渐要炸营的场面,又对了这帮赤手空拳的老少爷们无能为力。 过了晌午,场面便真的乱了,有人不管不顾地开始砸门砸锁,还有人要翻墙进院,林所长再也不敢顾忌太多了,就带着干警开始捉拿领头的人,逮了这个,铐了那个,才算把场面控制住了,于是,林所长就把领头的八、九个人朝所里押解,闹事的人怕领头人吃亏,便也尾随着來到派出所,搡了满满一院子人。 林所长苦笑道,你俩说说,我还过啥年哦,再要出点儿人命关天的大事,恐怕我这身黄皮也要叫人给剥喽。 木琴替他担忧道,就这么光逮人,又拿不出钱來安抚,恐怕也不是个好法子呢?你还真准备把这些人都关进牢里呀。 林所长愁眉苦脸地回道,屁,人家又沒有真的哄抢公共财产,有意扰乱社会治安,我能拿哪条法律杠杠儿治罪吔,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别闹得太过分了呗,真要胡乱抓人治人,他们进不了大牢,恐怕我得先进去呆着啦! 凤儿问道,咋光叫你们犯难呐,镇领导们就不出面安抚嘛, 遍野尘埃【五】(9) 林所长回道,咋不出面,刚刚“牌子”才走,说镇上已经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先给货主们付三分之一的货款,钱就从镇财政里垫付,余下的钱款,待“天然”厂恢复了生产后,再一并结清,呵呵,杨“牌子”这回是真害怕了,不仅大口吐血,可能把心肝肺也一堆儿地给吐出來哩,要不的话,这会儿,我哪还有闲心情跟你俩拉呱吔,早在院子里跟这帮祖宗们打起來了。 木琴不好多呆,怕耽误了林所长的公事,就赶紧起身告辞,临走,她问林所长,晚生最后是咋处理的,能不能尽早儿回家,他家里都快急出人命來了。 林所长说,就是立时死了人也不行的,晚生已经定性了,是团伙偷盗惯犯,县已经批复了,要进行劳教的,时间是一年,他叫木琴回去,告诉他的人家,耐心候着吧!明年的这个时候也就出來了。 木琴和凤儿回到了车上,洋行也及时上了车,发动了车子,车子刚行驶起來,洋行就迫不及待地跟木琴拉扯起院子里的人和事,凤儿回道,算哩,你知晓得还不如我俩多呢?还是仔细开好你的车要紧。 婆娘也眼巴巴地盯看着俩人,希望木琴俩人能给自己带來晚生的好消息,木琴沒有吱声。 凤儿说道,婶子,你老儿也别太焦急,晚生犯了事,就得受法律管教,谁也沒法援手呢?家去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把身子骨养结实喽,用不了一年半载的,晚生也就回來了,一家人再和和乐乐地过日月,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烧,要是你跟叔的身子骨都垮了,晚生回來后,谁來照管他心疼他吔,沒爹沒娘的苦娃崽儿是个啥惨景,咱也都听过见过的,你说是不是呀。 婆娘一下子哭出了声,此前的所有期盼和妄想,顿时被凤儿几句话给浇灭了,她哽咽着回道,我就知晓,晚生这回是回不來呢?俺的苦命娃儿哟,你咋就这么不晓事理呢?好吃好喝的全给你哩,啥样的事体也都顺着你,咋就干了犯法的事了呢? 木琴忍不住劝说道,婶子,我讲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其实,这祸事还都是你给种下的呢?你想想,晚生自小多招人喜爱哦,人见人夸的主儿,你跟叔要不是处处护着他宠着他,他也不会走下坡路的,也好呢?不受折磨不成人,经过了这番磨难,晚生也就有了教训,等他回來了,也就改头换面从新做人了,凤儿讲的对呀,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养结实了,将來谁还能看顾着他呀,你也甭灰心,等晚生回來了,咱就齐心协力地把他拴住,赶他到厂子里干活,兴许还能出息个有大用场的人才呢? 俩人这么一边劝慰一边诱惑地讲说着,好歹让婆娘收了泪止了声,婆娘不再吱声,想是在琢磨着木琴俩人的话,或许,是木琴俩人都当面许了愿,沒有撒手不管不问的意思,她才心存念想,不敢过分叨扰俩人罢了, 遍野尘埃【六】(1) 木琴被杨贤德严厉点名批评,是在正月初十召开的全镇经济项目开发研讨会上。 镇政府从未召开过这种名堂的会议,村干部们也从來沒听说过“研讨会”这样的会议名称,况且,按照往年惯例,刚刚过了年,干部们还整日蹲在肉山上,泡在酒缸里,今儿你请客,明儿他摆席,正是抱着火烧火燎的胃,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腾云驾雾般四处赶场喝酒的大忙时节,过年的喧闹,赶酒场的忙乱,每个人的心思还未能从节日间的松散心态和酒精的高度麻醉中清醒过來,谁都懒得理睬手头上那点儿公事,老百姓更是习以为常,不过了正月十五,年就不能算走,人们依旧沉浸在过大年的气氛里,所有的劳动活计,都要搁置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动手的。 在县里沒有召开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之前,镇里得不到上级指示精神,是不会随便就召开什么会议的,毕竟要有县里确定的总纲和任务,镇里才能够结合自己实际,研究部署贯彻落实的意见,今年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按部就班的常规。 杨贤德和胡书记急三火四地开什么研讨会,是叫杜县长一通儿训斥而招惹起來的。 年前年后发生在“天然”厂和正月初七发生在派出所里的讨要货款之事,也不知被哪个快嘴多舌的家伙捅到了县里,又恰恰让杜县长知道了,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杜县长电话不挂一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坐车就直奔了北山镇政府大院。 诺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难见到个人魂儿,只有沈玉花的娃崽儿还在办公室里勤奋得有些愚拙地苦练着钢笔字,兼顾着接听电话值班,杜县长推门进來的时候,这个崽子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在废报纸上苦练着钢笔字,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字体较上年相比,已经有了一些进步,堪堪就要成型了。 杜县长黑唬着脸问道,今儿是谁在值班呀。 崽子惊了一下,抬头见眼前站着高高胖胖的一位黑汉子,气度不凡,他忙回道,是我哦,有事么。 杜县长问道,你是啥官呀,分管哪方面工作的。 崽子用手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声回道,是通信员,专门管下通知的。 杜县长终于也笑了,他说,你快去把你镇的头儿们都通知來,就说县里來人了,有重要事体要通报呢? 崽子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位,肯定是个大官,他便连让座上茶也顾不上了:“哧溜”地蹿出了办公室,朝家属院里飞奔而去。 胡书记和杨贤德等几个官员赶來的时候,杜县长已经坐在了椅子上,他捧着自家随身携带的玻璃杯子,正低头喝着自己倒的热开水,瞥见几个人拥进了办公室,他便眯起眼睛,说道,诸侯大员们,过年好哦,我在县城专等你们去拜年,从大年初一早上就等,连酒水都等馊了,就是不见人魂儿,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应该是我先來给各位请安的,哪敢指望着劳动各位的大驾吔。 胡书记已是脸红脖子粗了,他紧说道,杜县长,你來也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做做迎接的准备工作哦。 杜县长突然就变了脸,如一卦冰帘子,霎时就把宽大的脸面给罩上了,他把手中水杯子狠狠地朝桌面上一顿,沉下声音道,还沒做好迎接工作么,在这新春大年里,你们还想把迎接工作再做成啥样,才安心哦,非得把我当成了聋子瞎子废人喽,你们才安心吧! 胡书记立时吓傻了,说不得话,喘不得气,杨贤德也是吓得脸上忽蓝忽绿的,脑门儿就有细汗冒了出來,他紧张地问道,县长吔,啥事把你气成了这样,不会是我们迎接晚了的缘故吧! 杜县长讥讽道,我的镇长大人吔,你这么聪明透顶的,连人命关天的大事都能处理得风不透雨不透的,我这点儿小气算啥呀,充其量不过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了。 胡书记似乎多少明白了杜县长的火气和來意,他试探道,县长,您先消消火,咱镇上…… 杜县长蛮横地打断胡书记的话,纠正道,不是咱镇,是你们北山镇,是你们几个人的镇子,怎么,你们捅出了娄子,还想把我也牵下水么,今儿,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年前年后掖着藏着憋着闷着的臭屁,都放出來吧!再不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我就叫你们永远这么掖着藏着憋着闷着,一直带回老家去,放给自己老婆娃崽子们听去,还以为自己多么猴精高明呐,不知道这世上从就沒有不透风的墙么,有屁快放吧!我可沒那么大耐性陪你们耍呢? 话讲到了这个份儿上,杜县长气势汹汹赶來兴师问罪的意图,已然挑透挑明了,事已至此,还能再隐藏什么?辩解什么呢?若还是执迷不悟,抵赖到底,啥样的果子等着自己去啃,在场的人都明白, 遍野尘埃【六】(2) 杨贤德抢先说道,县长,年前年后围绕着“天然”厂拖欠货款一事,主要是由我主管的那一块出了问題,跟其他人的关系不大,我这就跟你详细汇报整个事情的來龙去脉,先声明一下哦,若是县委县政府追究起责任的话,就处理我一个人好了,别……县长,你先别打断我的话哦,我这样讲,你别生气,别以为我是在破罐子破摔,或是出于啥样的政治投机目的,身为一镇之长,我是要对整个事件负责的,这一点,我心里明白着呐,不会就犯了糊涂呀。 接下來,杨贤德从“天然”厂建厂之初开始,把“天然”厂自谋划、外联,到建设、运行的实情一锅端了出來,特别是这次发生追讨货款事件的前因后果,更是一丁点儿细节和原因都沒敢隐瞒,他还系统地分析了“天然”厂走到今天这种狼狈局面,其背后潜在的深层原因和得到的经验教训。 他说:“天然”厂在建立之始,便潜存着“三个忽视”:一是忽视了对项目的认真考察,过分相信了外联公司的宣传诱导,一旦项目上马,沒有自己的主见和根基,只能由着别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跑,二是忽视了自身实力,霸王硬上弓,仓促上马创办超出自己能力的项目,盲目加冒险,三是忽视了市场自身运行规律和潜在容量,无视“天野”厂的根基和实力,形成了两虎争食必有一伤的事实,这“三个忽视”,是导致“天然”厂面临今天即将走到崩溃边缘的直接诱因,在办厂过程中:“天然”厂又存在着明显的“三个不足”:一是资金不足,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便想一口吞个胖子,大片的土地抽调,大额的银行贷款,以及不顾后果的资产抵押,把厂子建在了悬崖边上,摇摇欲坠,这第一个不足,又直接导致了第二个不足,就是心气儿不足,与杏花村相比,北山一村的特殊地理位置及长久以來养成的蛮横霸道习气,使北山村人自古心气不聚,形同一盘散沙,长枪短炮,长笛短号,各放各的响儿,各吹各的调儿,这种夜郎自大的心态,严重缺乏了长远目标规划和严谨的运作协调,使有组织有规律的企业运作机制,变成了盲目混乱的争强斗狠,变成了炫耀自负的登台表演,企业的发展命脉细若游丝,咽气死掉也只是时间长短的事了,三是经验不足,不仅跟省城那家公司的协调谈判力度不足,内部管理也是一无是处漏洞百出,人浮于事,内耗大得惊人,这“三个不足”,直接导致了“天然”厂目前的败局,由这“三个忽视”、“三个不足”带给“天然”厂和北山镇领导班子的,是“三个严重教训”:一是上项目要立足本地实际,因地制宜,切忌“急、虚、软”,要“稳、准、狠”,二是要引入现代企业管理机制,尊重市场运行规律,增强驾驭市场掌控全局的能力,三是要有强有力的法律支撑做后盾,有些亏是要吃的,算是交了学费买了乖,有些亏则是不敢吃的,学费太昂贵了,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必须要追回。 杨贤德就这么站着,连总结归纳带逐一详细破解,唠唠叨叨地讲说了大半天,说得他嘴丫子上起了白沫儿,两条腿麻木得迈不动步子。 杜县长一直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对于杨贤德归纳出的一套又一套的经验教训,有些他是认同的,但有些因由,他却不敢苟同,特别是后两个所谓的“不足”和第一个教训,在听杨贤德沉痛而又谨慎地数说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出大山深处杏花村那片“天野”厂区,以及木琴的身影,他不能原谅“天然”厂捅出的娄子,更不能原谅北山镇领导班子的严重失职,以及由此造成的社会反响和严重负面影响,在杨贤德喋喋不休地为“天然”厂为北山镇领导决策层进行有意无意地辩解的同时,他总要拿杏花村与北山一村、“天野”与“天然”、木琴与沈玉花进行着无法自控地对比和剖析,但是,他还是狠狠地忍住不开口,让杨贤德代表北山镇领导班子,把他们的申辩理由讲完。 胡书记也随和道,是哦,老杨讲得一点儿不差,这些问題,的确是存在的,也是我们的工作沒有做好,又欠缺了实际操作经验,对瞬息万变的市场机遇缺乏了足够认识,掌控大局的能力明显不足,我们是要认真反思,深刻检讨的,至于“天然”厂群众集体追讨货款一事,我们已经进行了力所能及地处理,从镇财政中先期挤出部分资金,预付给货主,以期缓解“天然”厂的压力和群众的过激情绪,从目前來看,这个目的还算是达到了,货主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现在,正抓紧筹措资金,准备兑付的,要说承担责任的话,我是一班之长,理应负主要领导决策失误的责任,要处理的话,就从我身上开刀,杀一儆百,也算是给全县那些正在不自量力玩火**的同行们敲一记警钟。 杜县长本來想讲话的,见胡书记如此说,他反倒按耐住性子,看这些个人到底都能在自己眼皮子低下,上演一出什么样的好戏,扮演出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來,他边喝着水边鼓励道,讲哦,都讲讲嘛,两个一把手上台了,该着你们这些个副手们了,咋还不争先恐后地登台使劲儿唱呐,这个年,我心情不好,沒心思看戏,今儿,就算在这儿补上哩。 他环顾着左右,面无表情地静待着副手们的表演, 遍野尘埃【六】(3) 身为镇党委副书记的老唐终于撑不住了,他趋前给杜县长的杯子里续上了热水,小心地说道,要说承担责任,也不能只算在老胡和老杨头上,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也是脱不了干系的,镇里做出的任何决策,绝大多数还是镇领导班子集体拿出的意见,做出的决定,虽说在具体事务上,因了分工明确,我们插不上手,但提个醒出个主意,帮助化解业已露头的矛盾,还是属于份内职责的,这一点上,我们还是要向县委、县政府做出深刻检讨的。 唐书记的话还沒讲完,杜县长实在忍不住了,他把手中的热水杯子猛地蹾在桌子上,瞪起了眼珠子吼道,够了,你们一出出地轮番登场唱戏,唱來唱去的,全是一个戏路,演的都是一个球儿样,就不能换换唱腔儿,改改戏路么,你们以为,我今儿撑饱了沒事干,大老远地跑來,就是为了听你们表白辩解的么,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蹲在家里,守着老婆拉热乎呱儿,哄着娃崽儿喝酒打牌呐,我告诉你们,今儿我來,一不是听你们诉苦,二不是听你们检讨的,要诉苦的话,家去跟老婆崽子诉去,挨门逐户地跟那些个连年都过不了的货主们诉去,只要他们能把你们当成了菩萨救星待就行哦,至于检讨的事,你们以为讲讲说说就算完哩,想得美呢?我就是想要见识见识北山镇的父母官们都有啥样的神通手段,敢把堂堂的镇政府当成了货款保人,出了事,又敢哄儿瞒女地对付老百姓,瞒哄上级领导,几天不见,你们可都长了出息哩,胆子大得装下了天呢?嗯,刚才你们一个劲儿地抢着相互承担责任,好像北山镇的领导班子是多么精诚团结啊!实际上,是在合起伙來对抗上级追查呢?这个,咱暂且不讲,自有县里的处理意见,你们一个个地总结经验归纳教训,咋就沒有一个人认真地提出一个彻底解决问題的善后意见呢?咋就沒有对今后工作提出一个长远又稳妥的想法呢?今儿我來,就是要你们再开金口,专门把这两条讲清楚,给货主们,给北山镇的老百姓们一个明确地答复和交代,讲嘛,再逐个地讲,我伸长了耳朵使劲儿听着呐。 这一通儿火,把杨贤德们烧得内腑焚化脑门儿直窜热气,他们都知道,甭看这个杜县长平日里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的,真要是发起威來,那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儿,比老虎还老虎,敢把桌子掀了屋笆拆喽,在沒有看清当前局势,沒有拿出让“老虎”可意的意见之前,最好还是噤声不语为上策,于是,几个人都低下了脑壳儿,佯作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相儿,眼珠子却是暗地里提溜乱转,偷窥着别人的举动表现。 终是杨贤德忍不住开了口,他说道,这次的教训是沉痛的,守着老领导,我也不敢再解释啥儿哩,对于北山镇的未來发展问題,我有个初步想法,就是赶在县三干会议召开之前,召开一次由部分人员参加的全镇经济项目研讨会,广泛征集社会各界的意见,为重新研究确定北山镇未來发展规划,重树北山镇的经济品牌做铺垫,关于货主们的善后处理意见,镇上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若是县里仍觉不妥的话,我们再想法子,保证不给县委、县政府当缺口捅娄子。 杜县长对杨贤德的表态,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说,我不管你开这会那会的,不看过程,只看结果,还有,你们不是敢给“天然”厂当保人么,那就要履行保人的职责,一保到底,想拿这两个小钱就把人家给糊弄过去了,甭讲老百姓不满意,我也要替他们打抱不平呢?老百姓一年到头汗一把泥一身的,全指望着这几个钱养家糊口呐,容易么,我的意见是,你镇政府给人家担保了多少,就要兑付多少,少一分钱都不行。 杨贤德咧了咧嘴巴,想说又沒敢说,就这么半张着嘴丫子,可怜巴巴地瞅着杜县长,像只哈巴狗一般。 杜县长盯看着他道,咋儿,我口袋里又沒有钱,盯着我看干嘛?想把我剁巴剁巴卖滩臭肉,替你还保钱么。 胡书记和杨贤德连忙道,哪敢,哪敢,就是卖了我们身上的臭肉,也不敢动县太爷一根小拇指头呀。 应该说,杜县长此行的目的达到了,终于迫使北山镇领导层,给了那些呼天号地的货主们一个满意地交代,苦只苦了胡书记和杨贤德们。 待恭送走了心下窃喜而面罩寒霜的杜县长后,几个人立马把工于算计精明透顶却又长着一脸菩萨相儿的财政所李所长喊了來,叫他当场核算,李所长手里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还未停下來,几个人的脊背上便开始渗汗,算盘珠子声刚一停歇,杨贤德也随之哀叹一声,跌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直喘粗气,按照李所长的精确核算,一旦付清了“天然”厂货主们的欠款,全镇脱产干部就将有半年的工资发不上,到时,只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眼睫毛而嘴唇下巴上溜光如太监的李所长哭丧着脸问道,咋儿,还真得咱给北山一村人擦腚沟子么。 杨贤德有气沒力地回道,那你说呐,要是你有本事,给咱倒腾出钱來,我也不要这个晦气的乌纱帽了,立时摘了送给你戴吧!要是倒腾不出钱來,说不得,你就多替我们几个挨几声骂吧! 李所长嘀咕道,这是挨几声骂就能混过去的事么,到时候,脱产干部们不跳进我家锅里,也得把我按进他家锅里煮熟了吃哩,当初,我就不同意替“天然”厂这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担保的,现今儿,弄到这步田地,可咋讲哦。 胡书记摆摆手道,行哩,行哩,谁也沒长着前后眼,当初,只想着把北山一村这帮子阿斗们扶起來,给咱镇再添一块硬牌子,也给你老李的钱匣子里多塞点儿票子,谁成想,这个厂子竟成了一块掉进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的,咱还是按照杜县长的指示办吧!再大的困难,再大的委屈,咱都得扛,都得受呢?要是有谁扛不住受不了了,就跟杜县长诉苦去,只要能受得了抗得住县太爷这只“老虎”发威就行。 当然沒人敢去摸县太爷的老虎屁股,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近半年的工资,被写进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兑付的白条子里, 遍野尘埃【六】(4) 工资沒有了,工作还是要做的,根据被杜县长肯首了的杨贤德于慌乱之中的机智提议,北山镇匆忙于正月初十,破天荒地召开了一次颇具戏剧性的会议,并别出心裁地取名为全镇经济项目开发研讨会。 头天晚上,沈玉花的崽子骑自行车摸黑窜进杏花村的时候,村人大多已吃过了晚饭,看到崽子满头满脸的热汗,掺合着眼角旁擦拭未净的泪迹,木琴显然吓了一大跳,她急问道,出啥大事了,这么晚了还來下通知,崽子半天沒吱声,他怕自己一张口,附带着把哭声也引出來了,木琴不再追问,而是张罗着叫他取暖吃饭,又有茂生在一旁安慰着,才算沒把他的哭声招惹出來。 崽子暖和过來了,便把明天开会的紧急通知说了,叫她准备好,到时要发言的,木琴还纳闷道,厂子里有电话,咋不打个电话,非要大老远地赶來下通知呢?崽子一听,又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终于“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手背上,他说,领导们都火上顶梁了,一个个的像要吃人似的,叫他骑车四处下通知,他咋敢犯犟哦,说罢,他就要再骑车赶回镇子去,说还要布置会场的,不敢多耽搁了。 茂生已把饭菜热好了,拉他坐下來吃口热饭,喝口热汤,崽子扭捏着,执意要走,硬是被木琴拦下了,茂生把崽子强行按到饭桌前,逼他吃了顿热饭,席间,崽子还好心好意地把杜县长跑到镇大院里发火训人的事也一股脑儿地学说了一遍,听得木琴直了眼,末了,还是木琴把洋行喊了來,叫他开车,连夜把崽子和那辆破自行车一起送回了镇大院里。 初十这天一大早,木琴朝凤儿家走去,刚到大门口,正碰上酸杏拄着拐杖要出门溜达,酸杏招呼木琴家里坐坐,木琴一想也好,顺便隔墙喊凤儿也过來,说有事要商量的。 进屋坐下后,木琴就把昨晚崽子慌慌张张摸黑下通知的事讲了,她担心道,镇里的头儿们忽然就炸了窝,是不是要出啥事哦,我这心里头老是不踏实,总觉得今儿这个会不好参加的。 凤儿回道,还不是因为“天然”厂闹腾的,你想,县太爷亲自跑來发威,还能有啥好果子啃吔,他们肯定要逮不着兔子拿狗撒气呗,要你在会上发言,也定是“牌子”的主意,自己费尽心机竖起的名牌捅出了大娄子,他只能再回过头來,拾起咱这块旧牌牌儿撑颜面,让你发言,是叫你做表率,鼓心劲儿的。 酸杏说道,我看未必,往年都是在县里开过了“三干”会后,才开这会那会的,今年抢在县之前就慌慌张张地开会,肯定要有大事,你俩也得检点检点自己,哪方面的工作有过失误沒有,有叫镇领导们不愉气的地方吧!多防备着点儿,到时就不会慌场,也吃不了亏呢? 木琴和凤儿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是北山开发么。 酸杏点头道,嗯,要注意着点儿,这北山开发的事,你俩一直不上心,总是拖着不抓紧办理,我看,真要闹出个不愉气來,备不住就是北山这档子事。 木琴和凤儿都倒吸口冷气,无话可说。 关于北山开发一事,最早是杨贤德提出來的,后來,胡书记也亲自安排过,要求年前就要整理出必要的人文资料和具体方案來,对于此事,木琴和凤儿根本就沒往心里去,她俩不相信,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会给杏花村带來怎样的益处,甚至于对北山敬神和仙人庙朝拜等乌七八糟的事体,俩人从心理上就始终处于一种鄙夷排斥的状态,别说要亲近仙人庙开发北山了,一听到神灵等虚妄之事,俩人便都当作一场闹场來看待,更为重要的是,从感情上來讲,俩人一直把李振书一家敬拜的神庙跟自己创办的“天野”厂划成了两大对垒阵营,如同振书一家始终把戒备的目光对准了“天野”厂和石子场一样,故此,俩人便把胡、杨二人的安排忘到了爪哇国里,沒有一点儿动静。 年前,俩人去镇大院领取特困户救济金时,还碰到了胡记当时的心情很好,还笑嘻嘻地打招呼道,你们杏花村还有特困户么,非要來争抢真正特困户的这点儿糊口钱,随说着,就把话題引到了今年厂子效益上,胡书记就问俩人,北山开发的资料整理得咋样了,凤儿抢先编道,正弄着呢?看來年前是弄不完哩,胡书记就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沒讲别的,只是催俩人尽快把相关人文资料整理完,话说过,事情也就随手撂下了,现今儿回想起來,恐怕这应该是个不小的失误,沒弄就沒弄,实话实说,也许沒啥大不了的,偏偏就说了谎话,领导们都有个毛病,最忌讳的就是欺上瞒下,他自己可以随意欺上瞒下哄儿瞒女,还心安理得呢?却容不得手下人对自己有丁点儿的瞒哄。 带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木琴吃过早饭,就叫洋行把自己送出了村子, 遍野尘埃【六】(5) 木琴赶到镇党委小会议室时,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正在高声大叫地讲说着过年期间听到见到的醉酒趣事,沈玉花也是参与其中,与人高谈阔论着,时不时地打着哈哈,从她的言谈举止之间,看不出“天然”厂的追债风波带给她怎样影响,似乎“天然”厂还是原來那个被众多人寄予了无限期望的“天然”厂,沈玉花依然还是那个走路生风放屁砸坑的沈玉花。 木琴跟几个大吹大雷的人打过了招呼,踅身坐到了沈玉花身旁,沈玉花对她咧嘴笑笑,眼神里掠过了一丝儿阴郁。 她悄声说道,注意着点儿,这会可能是给咱俩开的鸿门宴呢? 木琴心里一颤悠,也悄声问道,咋儿,真是对着咱俩來的么,从哪儿得的消息。 沈玉花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我也讲不清,就是觉得今天的会,对咱俩都不妙呢?小心无大错,当心点儿就是。 说罢,她又开始跟周围的人说笑混闹,眼神里的阴郁退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荡漾出飞扬的神采來。 木琴却不行了,早上的担心,竟被沈玉花寥寥几句话给证实了,原本不安的心情,愈加惴惴如不安分的小兔儿,蹬踹得她心慌神乱七上八下的,她知道,沈玉花并不是一个喜欢搬弄是非胡说八道的主儿,更知道她是个通上晓下无所不知的消息通儿,所谓无风不起浪,她的话,肯定有她的出处,或许,在镇大院里干通信员的崽子把自己听到看到的,提前泄露给了娘,也是说不定的事。 小会议室里布置得很仓,除了原有的桌椅沙发外,只是在领导们习惯入座的背面墙上挂上了一副红横幅,上面贴着几个用黄色广告颜料书写的大字:北山镇经济项目开发研讨会。 已近八点钟了,会议室里66续续进來了二十几个人,就再也不见更多的与会人员了,想來,今天这个会的规模比较小,但从与会人员的身份上來看,规格却是较高的了,除了木琴、沈玉花等几个大村富村强村的支部书记外,再就是钱多权大腰杆子硬的镇直部门的头头儿们,镇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纪检、人武部六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们,搡了满满一屋子人,沈玉花的崽子忙里忙外地穿梭着,又是提茶倒水,又是端水果上烟糖,脑门儿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还特意把量足的那盘炒花生瓜子放到了木琴和沈玉花面前,朝她俩咧嘴笑笑,又去忙别的事情了。 木琴悄声对沈玉花说道,你家的崽子挺招人喜欢的,往后肯定错不了。 沈玉花勉强地咧嘴一笑,沒有接木琴的话,她的脸色似乎又阴郁下來,满腹的心事全写在了脸上,这个时候,正是胡书记和杨贤德们端着茶杯,依次步入会场的当口儿。 会议准时召开了,沒有过去惯有的拖拖拉拉,似乎随着新年的到來,北山镇的工作也已经正式步入了准点运行轨道。 杨贤德亲自主持会议,点明今天这个研讨会的主題,就是让在座的各位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为北山镇的未來发展献计献策,会议日程是,由与会人员先行发言,后由胡书记作重要讲话,会议刚开始,杨贤德就通报了一个被闹腾得尽人皆知的事件,就是年前年后围绕着“天然”厂拖欠货款一事引发出的讨债风波,他说的语调严厉气愤异常,把沈玉花羞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扎进水泥地面上裂开的细缝里,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拿眼瞅她,脸上忽闪着游移不定的表情,大多数是幸灾乐祸的神态。 杨贤德最后说道,为了稳定北山镇的经济发展,保证老百姓的收益,更是为了给“天然”厂擦腚沟子,镇里只得把全体脱产干部的工资拿出來,给债主们兑付货款,镇党委、政府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都把干部们的口粮钱给断了,你“天然”厂还不得狠狠地反思么,在座的各位不也得认真反思么,在这里,我得提醒你们一句,镇党委、政府煞费苦心地发展全镇经济,就是一心想着给全镇老百姓带來实惠,有些干部的思想水平比老百姓还低,不能认真领会镇领导的战略意图,不能很好地贯彻执行镇里的工作部署,各自为战,盲目自大,阳奉阴违,我要警告这些人,今后要小心着,你的所有欠账,我杨贤德可都记在心里呐,别到了秋后算账的时辰,你们怪我杨贤德沒讲清楚哦, 遍野尘埃【六】(6) 杨贤德撸胳膊挽袖子杀猪宰羊的威风使出來了,会议气氛和调子也随之确立了,与会的大小官油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全在绞尽脑汁地思谋着自己应该怎样发言,才能博得领导的欢心,博得杨贤德的欢颜,以期熬过今天这一要命的关口儿,接着,杨贤德就瞪着眼珠子,横着满脸肌肉,逐一点名,叫与会的参谋大臣们献计献策。 这种阵势,早把在座的人们给震慑住了,实在不知该讲说啥儿才好,即便是平日里脑瓜儿转得快又会迎合领导心意的老狐狸们,此时也是乱了套儿,年前年后灌进肚里的酒精,早把大脑里的零件给烧空了,哪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往日的顺畅运行,杨贤德却不管这些,甚至,他还巴不得叫这帮家伙们出丑露怯,好为下一步地发狠耍威做铺垫,他先点了沈玉花的名,叫她打头炮。 此时,沈玉花也是懵了,不敢不说,又实在是沒脸说,扭捏了半晌儿,只得开口发言,她一上來,就开始可怜巴巴地做检讨,检查自己工作中的种种失误,向镇领导道歉,向在座的各位道歉,向北山一村的村民道歉,更向那些个货主们道歉,她的发言,就是一大堆道歉,好像她沈玉花从娘肚子里还沒生下來,就已经欠下了世人的无穷宿债,这辈子,就是为了还债而來的,岂不知,她的发言,却把会议发言导上了另一条路径。 在接下來的发言中,每个人都顺着这个路子跑,不是检讨自己的工作失误,就是剖析本单位本村子存在的问題,把个研讨会变成了一场愁眉苦脸的检讨会,其沉痛的气氛和诚恳地程度,不亚于当年的阶级斗争批斗会了,巧计妙策则一个也未见提出过,弄到后來,连胡书记都听不下了,他时不时地插话,打断人们的沉痛发言,想要摆正会议调子,越是这样,越发把与会人员闷在了云雾里,东扯葫芦西扯瓢,吱吱唔唔地讲说了一大堆,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都胡咧咧了一些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木琴也在紧张地思谋着对策,她把个昔日高中生水平的大脑,转成了一个陀螺,使劲儿地挖找着自认为可能派上用场的所谓“发展大计”,杨贤德一直沒有点她的名,这就给了她比较充足的思考时间。 她已经有了初步想法,就是实现全镇经济腾飞的大胆构想,建立全镇一体化的果品生产基地,实行分品种、跨区域、规模种植、集中营销的运行模式,把以农业生产为主体的北山镇,变成一个以农业生产为基础、果品生产为龙头、农副产品深加工为纽带的经济大镇,这个构思,不仅胆大包天,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味道儿,不过,木琴倒沒觉出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地方,她的思维,已经深深陷进了自己几年來亲历实践的创业模式里,始终难以拔出來,只是叫木琴深感诧异的是,杨贤德有意跳过了木琴,把其他人的名字喊了个遍,就是沒叫她发言,木琴有些丧气,觉得自己煞费脑筋思摸出的点子,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同时,她心里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 就在她暗自焦急的时候,杨贤德终于最后一个喊到了木琴的名字,木琴心下顿然一轻,她忙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准备开口讲说她的基地设想,这话还未出口呐,就被杨贤德的一声喝问给打断了。 杨贤德沉着脸面问道,木琴,你也别再跟其他人害牙疼似的瞎哼唧了,净说些沒用的,就说说你村的北山开发一事,落实得咋样哩,这个北山开发项目,是镇里经过慎重研究,并得到杜县长认可的重点项目,是咱北山镇经济向深层次高水准方向大力推进的重头戏,你单说说项目的筹备工作和进展情况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木琴想到过,胡、杨二人要过问北山开发一事的,但绝沒想到会当着与会人员的面,在这个气氛凝重的会场里提出來,木琴便有些懵了,刚才的成套思路,被杨贤德几句话搅得七零八落,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水雾,辩不清了远近方向,她傻呵呵地呆坐着,不知怎样应答才好, 遍野尘埃【六】(7) 杨贤德不准备给她喘气的机会,他厉声问道,沒听清么,我是问你,年前胡书记亲自过问安排的人文资料整理的事体,现今儿都弄得咋样啦!是不是给大家伙儿详细介绍一下你的谱气和打算,也给这些个长着榆木脑壳儿的蠢人们启发教育一下哦。 木琴满脸通红,她憋赤了大半天,才蚊子叫一般地回道,我还沒弄完呢? 杨贤德把桌子一拍,挑起了眉梢,质问道,啥儿,我沒听清呢?是沒弄完,还是根本就沒弄呀,你再大声点儿,到底搞到啥样哩。 木琴知道,纸里已经保不住火了,她无奈地回道,是沒搞。 杨贤德霍地站起身來,用手指头点着木琴,趁势火道,好哦,木琴,你真有种儿,我的话,你不听也就罢了,竟连胡书记也敢糊弄哩,你能嘛,啥时把北山镇放进眼里了,又啥时把镇党委、政府放进眼里了,还有你们在座的大小祖宗们,你们又啥时把镇领导放在眼皮子里啦!我杨贤德说句话,还不如放个屁响,这也沒啥儿吔,可胡书记和杜县长的话也不灵么,你以为你是谁吔,到底是党委、政府领导你,还是你要领导党委、政府哦,我跟你讲,你杏花村现今儿还在北山镇的一亩三分地上,你木琴还是在党委、政府领导之下的一员,还有你们,也是如此,等啥时,你们把村子迁出了北山镇,迁出了咱县,我绝不敢去招惹你的不愉气,更不敢得罪了在座的各路神仙,你木琴要是把“天野”厂办成了全国知名企业,你当了知名企业家,我和胡书记还要见天儿去朝拜你,请教你呢?现在嘛,你还沒混到这个份儿上,就得听从党委、政府的部署和安排,错了,要执行,对了,更要无条件地执行,还要执行得坚决彻底,沒有任何理由和条件,等你领导我们的时辰,我们也会这样支持和围护你的。 按照这样的语气和思路,杨贤德又把话題扩而大之,焦点集中在思想观念的自以为是上,工作作风的阳奉阴违上,大局意识的各自为战上,等等,刚刚演变成沉痛检讨会的这场经济项目研讨会,在杨贤德激愤异常地训话中,又演变成了一场思想教育培训会,或者说,成了杨贤德的个人演讲会了,会场里的气氛浓重得像要凝固了,与会人员大气不敢出,全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惟命是从的小学生模样,只有杨贤德愤怒的声音在会议室里荡过來撞过去,无情地冲击着与会人员的耳鼓和脑门儿。 杨贤德足足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搜尽了脑壳儿里储存的一切可以用來刺激人的词汇,毫不留情地收拾着眼前这帮子混蛋们,收拾这个越來越不听领导话的木琴,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拿木琴开刀,就是要收到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的效果,以此來重振党委、政府领导的威严,振奋起全镇大小干部们渐趋麻木了的斗志和气势,就此拼搏一战,试图彻底扭转以杜县长为代表的县领导们对北山镇领导班子渐起的坏印象。 此时的木琴,已如秋夜里一枚摇摇欲坠的枯叶,在杨贤德夹抢带棒忽雨又霜的训话中,飘摇着,挣扎着,等待着镇长大人的最后宣判,然而,杨贤德只是把木琴在内的各路官油子们吹胡子瞪眼地狂批狠剋了一顿,便就此罢手,请胡书记作起了重要讲话,木琴的脑壳儿早叫现出吃人架势的杨贤德给吵爆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胡书记到底在讲说些什么了,直到散会了,木琴还呆愣地傻坐着,忘记了起身离座。 沈玉花家的崽子进來打扫会议室,见娘正陪着木琴呆坐着,他便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算是提醒俩人应该走了。 沈玉花拍拍木琴的肩膀头道,走吧!沒啥儿吔:“牌子”惯好用这法子治人,我都见得多了去哩,过后就好,他这人的脾气也就这点儿好,吵过了训过了,回过头來,该咋样还咋样,不记仇的。 木琴笑笑,她也沒了心情跟沈玉花应答,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出了会议室,沈玉花陪着木琴出了镇大院,还想约木琴一起吃午饭的,正说着,自己的崽子又急急地撵了出來,说胡书记要木琴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有事要谈的,木琴的头皮又是一紧,看來,自己这事还沒有完,还要逐一过堂闯关的。 沈玉花打气道,沒啥儿大不了的呀,叫去就去嘛,看他们还能把你给吃了,我眼前这堆烂摊子都不在乎了,你还在乎啥儿吔,他们要是把你给逼紧了,你就跟他们讲理嘛,虽说哄骗过领导,但要论起成绩來,就算沒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放心呀,他们不会把你咋样的。 话虽是这么说,到底也沒有打消木琴内心里的顾虑,她一步挨一步地朝胡书记办公室挪去,思谋着胡书记又要给自己啥样的罪來受。 胡书记的办公室里,坐着杨贤德和唐书记,仨人似乎正在等着木琴,木琴进了屋子,就局促得很,她想打声招呼,又觉得沒有必要,便闷闷地站在了屋地上,等着三个头儿再依次发火消气, 遍野尘埃【六】(8) 唐书记笑眯眯地招呼木琴坐下,还亲手给她倒上了一杯子热水,待木琴坐下了,他才说道,木琴呀,你也不能怪老杨在会上点名批评你,是你太做过哩,咋能把领导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呢?这事,也就是放在老胡和老杨身上了,说过训过也就罢了,要是换在我身上,还不定把我气成啥样呢?一定要吸取教训哦,万不敢再犯同样错误了,咱们都是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的俗人,哪会有不犯错误的时候呐,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就是党的好干部,我相信,你木琴能够正确认识和处理这件事情,把党委、政府做出的决定意见原样不动地贯彻始终的,我对你木琴有信心,老胡和老杨更是有信心,要不的话,也不会再把你请回來呀。 木琴咧嘴笑笑,她实在不明白,镇领导们何以风一阵雨一阵的,就跟六月天的娃儿们脸一般,孬好全在他了。 胡书记站起身來,把从会议室里撤回來的一盘糖果递到木琴跟前,微笑着说道,木琴很委屈呢?都成了冤屈的窦娥啦!是不是老杨弄出的雷声大了些,吓着了木琴哇,真要把我们的木琴同志给吓趴下了,你老杨要承担责任哦,别的不讲,光是这惊吓费,你老杨得从工资里掏哈,镇财政是不给垫付的。 杨贤德不再如会议上那么严肃吓人,一脸的平静相儿,似乎刚才在会场里现出吃人模样的人,不是他杨贤德,而是另一个跟他沒有任何关系的人一样,他回道,要是能把这帮子只知吃饭拉屎不知干活出力的混蛋们收拾住了,把咱镇经济搞上去,我杨贤德就算拖着老婆娃崽儿逃荒要饭也情愿哦,谁让我上了贼船,戴上了这顶紧箍咒的呢?你木琴也别再委屈得跟个泪人似的,我杨贤德肚里的苦水比你还多呐,又能朝谁诉去,跟你诉苦,你们又替不了我,跟县长大人诉苦,那只老虎恨不得一口把我吞喽,你说说,我冤还是不冤,谁叫你木琴是个响角儿呢?又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把你这棵大树吹摇晃喽,那帮子墙头草们能服服帖帖地跟着党委、政府干么,你木琴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杨贤德都笑纳了,谁叫我本就是个里外不讨好的受气包呐,今儿,把你再叫回來,一來,是为了把话讲说清楚,不要以为我杨贤德是个聋子瞎子傻子嘲巴,谁做的啥事,我心里都明镜着呢?二來,也是想听听你对今后经济发展的意见,好主意闷在了肚子里,隔三差五地也就消化尽哩,可惜了不是,我杨贤德虽说不爱贪图个人钱财,但也不想糟蹋了钱财呢?一个金点子,那是拿钱也买不來的呀。 杨贤德这番话,弄得木琴既气恼,又惊讶,哭笑不得,气恼的是,你杨贤德想杀一儆百吓唬人,也不应该无缘无故地随意拿自己当枪把子充炮灰呀,打也打了,轰也轰了,回过头來又朝自己倒苦水,把自己当成啥人了,同时,木琴又惊讶于杨贤德话里有话,他的“聋子瞎子傻子嘲巴”之说,似乎透露出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信息,似是说给谁人听的,细想起來,又如山洼里泛起的薄雾一般,远看如烟,近看全无。 木琴无可奈何地回道,我哪会有啥好主意哦,就算有啥想法,也早教你给吵晕了,吵沒了。 胡书记笑道,得,你木琴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哦,老杨讲得很诚恳,我都被感动得唏哩哗啦的,你木琴就别再耍娃崽子脾气,跟老杨治气了呀。 木琴不好再推脱,就把会上自己思谋的“基地”之说,细细地讲说了一通儿,听得仨人频频点头。 杨贤德有些高兴地说道,这个办法很好,有咱镇的自然优势做根基,有你村先期的创业经验铺路子,还有一部分有真才实学和实践经验的技术人员做保障,应该是个既符合咱镇经济状况,又有可操作性的大胆构想,虽说这个想法不能短时期内给全镇经济带來益处,但作为长期经济发展规划,应该是行得通的。 唐书记似乎有些兴奋了,他现出一副和蔼相儿,颔首微笑道,木琴呀,我看,还是你來坐我的位子吧!我得让贤呀,光这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心里有愧呀。 木琴回道,就是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篡你的权,抢你的位子,弄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哦。 胡书记说,我看,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在县里的三干会上,就把这条当作一个重大举措提出來,这两天,叫秘书带几个人到下面跑跑,多找一些人调查座谈一下,拿出个可行的方案來,这事,还是老唐牵头吧!不,还是老唐亲自带人下去抓,弄出个头头道道來,不要搞出个龙头蛇尾來就好。 唐书记忙点头称是,脸上溢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他笑道,老杨,今儿你把木琴给得罪了,还是摆个道歉宴,向木琴赔赔礼吧!我跟老胡也沾沾光,陪木琴喝杯过年酒,也算是道歉酒,咋样哦。 杨贤德站起身道,是哦,是哦,你们好人装到底,我这歹人更得装下去呢?不的话,木琴还不得记恨我一辈子吔,今儿这酒,我请定哩,不用财政出钱,就从我老婆的私房钱里出吧! 说罢,杨贤德带头出了屋子,招來了镇里刚买來不久的白色“上海”牌小轿车,他也不顾木琴的推脱,硬是拉上几个人,直奔了银行和四方合开的饭店, 遍野尘埃【七】(1) 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晚饭,街面上飘荡着一股子又一股子的菜香味儿,不时地勾起路人的食欲來。 木琴被杨贤德们灌得昏昏沉沉的,又叫洋行的车子在路上晃荡了一段时间,胃里开始翻腾作乱起來,刚跨进院门,木琴就直奔了茅厕,蹲在地上开始呕吐起來,直到把胃里所有食物全倒空了,木琴才气虚腿软地回到了堂屋,一屁股跌坐在杌子上,再也不想起身。 叶儿已经休完了年假,回镇医院上班去了,家里的大厨,又责无旁贷地套在了茂生头上,他既要照看着金叶和怀玉,还要操持全家人的饭菜,早已忙得手忙脚乱一塌糊涂了,若是搁在往日,他会早早地把金叶和怀玉撵到酸杏家,叫他老两口子照看着,反正他俩平日里也沒有啥大事可做,有这俩崽子连同国庆家的宝儿在膝前身后闹腾着,也算是自得其乐了,现在还是大年正月的,茂生便不好意思把俩崽子过早地赶过去,这一年到头的,人家毕竟也要歇歇脚,有个喘口气的时辰,他原本还指望着钟儿假期帮帮他,搭把手的,但是,钟儿和杏仔见天儿泡在了石子场里,也不知在瞎捣鼓个啥儿,总是捉不到俩人的鬼影子,于是,从早晨一睁眼,到夜里合上眼皮睡觉,每天的这十几个小时里,茂生都是在俩崽子的吵闹声和锅屋里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昏昏然度过的。 京儿们都还沒回來,茂生见到木琴萎靡的样子,很是心疼,他撂下手里的活计,给木琴倒了一碗水,边数落道,又在外面逞能喝酒了吧!真是的,沒有酒量,偏要逞能,回家就装熊,不把身子骨儿喝垮喽,你是不晓得这酒的厉害呢? 木琴懒得理睬他,兀自一个人想着烦乱的心事。 杨贤德的道歉酒,不是那么好喝的,中午在饭店里,说是镇上的仨头儿陪木琴喝酒,倒不如说是仨头儿在变着法子给木琴施加压力。 胡、杨二位依旧攥着木琴的小辫子不放手,就北山开发一事数落个不停,又是勒令木琴必须赶在正月底前拿出具体实施方案來,又是变着法子叫木琴表态表决心,唐书记则在一旁敲边鼓和稀泥,盯住木琴的酒杯不错眼珠子,这让木琴沒有了任何逃脱余地,她只能豁出了自己的肠胃,任由几个人糟蹋,并信誓旦旦地承诺着领导们的指示和要求,洋行的屁股直在椅子上來回磨蹭,却又干着急沒办法,喝到后來,木琴只好逃酒,借着解手的机会,她躲到外面,跟银行和四方拉悄悄呱儿。 拉呱间,又得知了俩人的饭店开得实在不容易,原本盼着年前镇财政能够把往年的欠账给堵上的,却一分钱都沒能要回來,俩人就求木琴,趁着今儿喝酒的机会,给帮着提说提说,哪怕能给个零头也行啊!木琴也替俩人着急,还真就在酒桌上提说了。 趁着众人酒酣耳热的时机,木琴遂道,银行俩人经营得也真是不容易,紧巴得都快揭不开锅了,领导们是不是多体恤体恤一些,把一些该还的欠账给补补呀。 杨贤德愁眉苦脸地回道,为了给沈玉花收拾乱摊子:“李太监”差点儿把财政所里的老鼠窟窿给挖遍哩,连全镇脱产干部都要喝西北风了,你叫我拿命给他俩呀,不行的话,你先给垫付上,算是镇财政跟你们“天野”厂借的钱,就算是高利贷也行哦,要不,你“天野”厂干脆好人做到底,替党委、政府排排忧解解难,借出些钱來,给脱产干部发点儿工资,好让他们养家糊口吧!脱产干部们可全念你的好儿呢?我代表全镇的脱产干部,先感激你木琴啦! 他的话,立时把胡、唐二位的眼珠子说亮了,俩人的眼里都放射出吓人的贼光來,齐齐地盯看着早已因酒劲儿上头而韵采横溢的木琴。 木琴吓得连连摆手,脸上的韵彩也霎时暗淡下來,她急道,别,别,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天野”厂还不知要到哪儿去淘腾资金转型呐,咋会有余钱赈灾济贫吔,沒有钱,一分钱都挤不出來呢? 杨贤德便有些失望,他悻悻地回道,你还真赶上鲁迅笔下豆腐西施讲的话,越是有钱,越是一毛不拔啦! 唐书记也跟道,是哦,是哦,再怎样哭穷,顺着手指丫子缝漏点儿,也能帮镇上度过这道坎儿的,木琴,你说是不是。 木琴戒备地回道,这回,就算打死我,也不敢哄骗领导了,年前,南京总厂來电话催得要命,再不抓紧改制转型,就要切断跟“天野”厂合作了,我还想求求领导们发发慈悲,帮帮我呐,哪还有余钱往外找哦。 胡书记无奈地摆手道,算哩,算哩,这事也不急在一时,过后再讲,过后再讲嘛,喝酒,喝酒。 唐书记把三只空杯子放到木琴跟前,亲自倒满了酒,他指着杯子,对木琴笑道,你要是真有困难,就把眼前这三杯子酒一气喝净了,俩头儿才相信你的话呐,要是不喝净喽,就说明你在耍诈,在看我们仨儿的笑话呢?你敢不敢,痛快点儿嘛。 木琴也真是急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天大的困难,就算眼前是杯毒药,她也会喝的,于是,木琴亟不可待地端起满满一大杯子白酒,瞪眼攥拳地灌进了肚子,随之,又如喝凉水一般,接连喝光了另外两杯酒,原本绯红的脸面上,顿时涂成了一片猪肝色,吓得洋行不知所措,直担心木琴会被醉死过去,在场的人万万沒有想到,木琴为了表白自己,竟会不顾性命地斗狠灌酒,也都被吓住了,唐书记连声吆喝着罢席吃饭,胡、杨二位也不敢阻拦,连逢席已成惯例的最后一杯团圆酒也不再提了,几个人稀里糊涂地吃了几筷子面条,便都无趣地四散而去, 遍野尘埃【七】(2) 临走前,杨贤德果真沒有签字记账,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票子來,现场结账了事,惊得香草一时之间忘了接钱,直待杨贤德用手指头重重地敲了几下收款台面,香草才醒悟过來,她慌慌张张地找好了零钱,递给杨贤德,眼里还现出一抹惊喜加诧异的神色。 木琴头重脚轻地坐在椅子上,怎么也站不起身子了,四方把早就做好的一碗醒酒汤端了來,叫香草帮着劝了进去,又坐了一小会儿,木琴觉得自己似乎沒啥大事了,便由香草搀扶着,爬进了驾驶室里,嘟囔着叫洋行快点开车回家,终是酒劲儿上來了,一进家门便吐了个翻江倒海。 酒已吐出,连所有食物尽被吐了个一干二净,木琴感到肚子空瘪得要命,此时,她的大脑却也渐渐清醒过來,不再如方才那么晕眩难受,她庆幸自己装傻酗酒,躲过了杨贤德们的阴险算计,虽是自己遭了点儿罪,毕竟沒能叫镇领导们揩去了半指头的油水,这么想想,也算值了。 京儿们6续溜回家里吃晚饭,见到木琴萎靡不振的样子,以为得了啥病症,全都聚过來,问这儿问那儿的,茂生气道,啥病症吔,是叫酒馋疯哩,跑到外面逞能,去过酒瘾的呢? 正说着,洋行和凤儿前脚赶后脚地进了院子,俩人是來看望木琴的,洋行到厂子放车时,遇到了凤儿和酸杏在街面上寻宝儿吃饭,他顺便把木琴醉酒的事讲了,直担心木琴别再醉出个啥好歹的,凤儿顾不上寻宝儿了,随洋行到家里看木琴咋样了,俩人进來不长时间,酸杏也和国庆赶了过來,国庆还带着个医药箱子,里面装着打点滴用的针管和葡萄糖输液,见木琴似乎沒啥大事,几个人才放下心來,洋行就把饭店里斗酒的事讲说了一遍,气得几个人齐声咒骂杨贤德们全都不是个东西,拿一个女人家开涮,不得好死呢?茂生知道自己冤枉了木琴,既心疼又自愧,赶忙跑到锅屋里,给木琴另做小灶去了。 木琴有些轻松地说道,这样也好呢?我老早儿就怕镇里要伸手,向咱厂子借钱要物,这下可好了,抹下脸來封了他们的嘴巴,绝了他们的想法,也免去了后顾之忧。 酸杏担心道,未必呢?你可不敢放全心,不怕贼见着,就怕贼惦记着,得时时防着点儿才是,不定哪时,他们又要想法子掏咱的衣兜呀。 木琴勉强笑道,混过一时是一时,到时再想别的法子呗,今儿,大家伙儿赶巧都來了,也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顿饭吧!算是我家茂生请了年酒了,只是劳动和秋分赶回部队去了,不知啥时再能补上顿年酒呢?正好有些事,咱边喝酒边帮着议议,看咋样搞才稳妥。 几个人原本想退出院子回家吃晚饭的,见木琴说有事要商议,便都不客气地坐了下來,席间,木琴便把胡、杨等人催办的北山开发一事讲了一遍,看几个人都有啥样的好办法。 凤儿说道,看來,这事拖不得了呢?镇上鬼催似的叫拿方案,肯定不是戏耍了,再不抓紧点儿,恐怕领导们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只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咋样弄才好哇。 几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捉摸着,杏仔却在一旁笑了,他说道,婶子,有现成的才人在身边候着,你不用,非要伤脑费神地胡寻思啥儿吔。 凤儿愣道,啥才人哦,噢,你是说钟儿吧! 杏仔得意地笑道,对哦,这事就叫钟儿來搞吧!他不是学历史的嘛,弄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嘛。 钟儿推让道,别,我从未搞过啥规划的,怎能弄得了项目开发这劳什子,杏仔,你别拖我下水哦,再说,我正月十六就要上学去了,哪还有时间搞调查吔。 木琴说道,钟儿也不用谦虚了,这事,还真就是你能行的,不就是一座山一座神庙子嘛,多找几个人唠唠,三两天也就足够了。 茂生显然替钟儿高兴起,觉得自己的崽子要在众乡人面前露脸出彩了,他的兴奋劲头儿不亚于自己要露脸出彩一般,他极力怂恿钟儿道,沒啥的呀,有些个说法,我都能讲出一箩筐來,赶明儿,我带你找几个老辈人讲讲,兴许就把这事给糊弄过去哩。 木琴哑然失笑道,是哦,守着我家这么个惯于捣鬼弄神的人才,咋就沒了法子搞方案了呢?真是急糊涂了。 木琴暗藏讥讽的话,惹得众人一阵嬉笑,茂生有过建神庙子和求神拜鬼的前科,自是心惊,他满面羞色,不满地回道,帮你也不是,不帮你也不是,有本事你自己去搞嘛,省得我跟着干跑腿穷撒急哩。 木琴笑道,别,你还是帮帮忙吧!凤儿,你这几天也把手头上的事全放下,帮着钟儿组织人场,需要啥儿,尽管做,只要尽快拿出方案就好。 凤儿满口答应下來,说道,也好,先好歹把个初步方案糊弄出來,领导通不过了,再修改呗,要不的话,镇里的那道关卡也实在难迈过去了, 遍野尘埃【七】(3) 第二天,凤儿就带着钟儿,满村子寻找那些知道一点儿北山上各种有影沒影传说的老辈人,本來茂生也要跟着的,但被金叶和怀玉俩崽子死死缠住,实在脱不出身子來,他只能望着钟儿的背影直叹气。 凤儿带着钟儿径直走进了振书家院子,不大的庭院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地面上连点儿杂草烂棍都沒一个,俩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推门闯进了堂屋里,就听“咣当”一声,一只泡茶喝水的搪瓷缸子滚落在屋地上,吓了俩人一大跳,屋里有振书女人和四季两口子、冬至几个人,想來一家人正在说着啥样的悄悄话,被凤儿俩人闯进來惊吓住了,冬至捧在手里喝水兼暖手的搪瓷缸子便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地上,一家人愣怔了一下,忽地惊醒过來,一家人忙着打招呼,找凳子,倒茶水,嘘寒问暖的,忙成了一团儿,似乎都在借此极力掩饰着刚才的尴尬和慌乱。 凤儿看出,是自己的到來,惊扰了一家人的谈话,她便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个急性子,到哪儿都是顾头不顾腚的,想來找大爷谈点事体,就这么硬闯进來哩。 四季忙说道,沒啥,沒啥吔,俺娘们几个也是闲來沒事,正胡扯着呐。 冬至接道,我爷不在家,昨儿,他就跟夏至去县城了,至今还沒回呢? 兰香忙呵斥他道,这崽子净是瞎讲,他爷俩哪是去县城哦,是趁着年节里沒事,到山外走亲戚去哩,估计明儿后儿的也就回了呀,说罢,她还狠狠地剜了冬至一眼。 冬至也忙改口道,是哦,是去走亲了,我顺嘴讲错哩。 凤儿也沒往心里去,她喝了几口水,说等大爷啥时回了,再來求他,有点儿公事想麻烦他的,说着,她站起身,率先出了屋子。 走在街面上,钟儿还奇怪地问凤儿,他家人咋都神神秘秘的,像是有啥事体怕叫人知晓似的。 凤儿回道,甭管人家的事,谁家还沒点儿藏着掖着的事呀,总不能一点儿屁事都留不住渣儿,满街满巷地讲给人听吧! 钟儿咕哝道,也是呢?这叫个人的隐私权,不得任人侵犯的。 凤儿就取笑他学问大了,一撇嘴就是一串新名词,了不得呀。 俩人东串西访地跑了一上午,虽说也了解到一些东西,但都太零碎了,不成个系统轮廓,有些异闻传说,简直就是吓唬不听话的娃崽子而随口胡诌出來的,连点儿鬼影子都沒有,钟儿丧气地说道,这是啥资料哦,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辰,胡编乱想的也比这样的精彩,凤儿也是不很满意,她说,咱也别太泄气了,好歹已经蹚开了路子,慢慢收集起來,再仔细整理呗。 下午,她俩去了金莲家。 茂生曾极力鼓动钟儿去找金莲扯扯,说她有万般的神通,能上知五百年下晓三百载的,一定能有用的,钟儿就信了茂生的话,他哪儿也不去了,就拽着凤儿朝村西溪畔高坡上的金莲家奔去,凤儿原本不想去的,硬是叫钟儿拉着去了。 金莲的院子里虽是沒有杂草烂棒的,但地面上墙头上到处附着一层细细的石粉面子,显得陈旧败落,屋里的墙壁上也是如此,显得灰头土脑的,迎门的供桌还是原來的那张,却被擦抹得干干净净,想是金莲闲來无事,便随手擦抹的结果,这样,才勉强在她家庭院里堪堪保住了这一方净土,尚未被无孔不入的细腻粉尘污染了。 供桌上有一个香炉和盛有栗子、苹果、香蕉、果脯等供品的几个白瓷盘子,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刚刚点燃的三支供香正升腾起袅袅飘摇的青烟,笔直上升,又缠绕于半空里,相互纠结着,盘旋着,随之淡淡地散去,不见了踪迹,满屋子里便弥漫着浓重的香气,是那种直冲脑门儿又直蛰眼睛的怪异气味儿。 供桌前安放着一张大方桌,就是各家各户必备的八仙桌中被称之为地八仙的那种,也被擦抹得干干净净,显示出主人的洁净习惯,桌面上放着一块长条木板子,上面沾满了香烟灰沫子,灰白一片,木板子的边缘上,就有累累的烧焦痕迹,应该是烟头灼烧出來的,桌子下面摆着一个铁盆,里面盛着大半盆的烟灰烟头,想是这些烟灰烟头都是从桌面的木板子上燃尽后被清理下來的,散发着一股子呛人的气味儿,因了供香和香烟的长时间熏蒸,屋子的顶棚和墙壁上便显得灰暗无光,再加上源源不断地侵袭进來的石粉面子的附着,使整个屋子愈发显得陈旧寥落,愈发地显得年深日久灰头土脑的。 屋后不远处的石子场里,隆隆不断的机器轰鸣声穿透了门窗墙壁,肆无忌惮地回荡于屋内,冲击着每个人的耳鼓,搅得人心神不宁,想要说句话,屋内的人必须敞开嗓门儿,大声地交谈,那模样就如当街吵架一般, 遍野尘埃【七】(4) 凤儿是第一次走进金莲的家,见此情景,心下也替金莲道委屈,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就算是个健健康康的人,也要短寿早死几年的。 金莲见凤儿和钟儿光临小院,自是惊讶,同时又带着点儿惊喜的模样,她热热地接待着俩人,拿毛巾擦抹着杌子,请俩人坐下,她嘴里还抱歉道,这儿的石粉子太多了,别弄脏了衣服呀。 凤儿不由自主地问道,这么多的石粉子,见天儿住着,可咋过生活呀。 金莲笑道,沒啥儿吔,我都惯了,也觉不出啥儿了呢?她又说道,甭看有些人嚣张自在,过不了多久,就有灾祸降下哩,到时候,你就是想找这样的石粉子,恐怕也寻不见了呀。 凤儿见她神神叨叨地讲出这样的话來,不知深浅究竟,便未敢盲目搭腔儿,她把來意讲明了,想叫她帮帮忙,多给钟儿讲些个跟北山有关的事体传闻什么的。 金莲高兴地应道,我早知会有这天呢?我老师常说,会有贵人來辅佐北山上的神灵施展法力的,这不,你俩还真就來哩。 她的话,愈发把凤儿惊住了,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在现编现卖呐,还是早有此事。 金莲果真拉开了话匣子,把闻所未闻的北山故事活灵活现地渲染了一遍,这些故事传说的基础材料,都是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朝山拜神运动中,被山里山外人传播贩卖得耳熟能详的遗闻轶事。 金莲讲说期间,庭院里进來过两拨人,谈话便被中途打断过两次。 第一拨人是从山外慕名造访而來,专为看病问事的,共有五人,三个老女人和两个年轻人,年轻人一男一女,显然是对恋人,老女人都是來求神治病的,年轻人则是來问婚姻事业的。 金莲就问,是点香呢?还是点烟,好像金莲给人治病解惑,有着不同的方式手段,任由客人自选。 她们都是有备而來的,说,点烟吧!几个人就从衣袋里摸出一盒未开封的香烟,恭恭敬敬地排在桌上那块木板子上,金莲把靠近自己的那盒香烟撕开,从中抽出六支香烟,点上一支蜡烛,再把六支香烟就着蜡烛点燃,顺势在木板子边缘上一溜儿排开,仔细观察着六支香烟在燃烧过程中烟灰的变化,香烟完全燃烬后,金莲就用一块薄木片,把木板子上的烟灰烟头刮进桌下的铁盆里。 每支香烟都代表着不同的问事内容,包括了婚姻、事业、家庭、喜丧、财源、行人、疾病等方面的运势和成败,金莲就根据烟灰的粗细长短、炸裂程度、跌落次序等等,判断着所问事体的來龙去脉和最后了局,一个断完,再接续下一个,过程相同,而询问的事体不同,每事的结果也各不一样,來人都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着,还时不时地询问一些破解的办法,金莲便讲,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体,哪就能破解了呢?來人就苦苦哀求金莲,一定给想个法子破破,多少钱都行的。 看來,金莲也是尽心尽力的,有些是她可以破解的,有些则是破不了的,能破解的,金莲就细细地点拨,破解不了的,任你是磨破了嘴皮子,金莲也是不为所动,从价格上來看,也显得公道,每个前來点香问事的人,一律收取十块钱的供香费,童叟无欺,若是金莲能给破解的,也不另加钱,算是无偿服务,显得人情味儿十足,好像问断事体的结果也叫人满意,來人都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 遍野尘埃【七】(5) 打发走了这拨人,金莲又接续上了被打断的话題,还沒讲多久,又有人进到了院子,是四喜,他推门进來,见到凤儿和钟儿正坐在屋里,显得很是吃惊,随之,他又局促惊慌起來,一副欲说又止的难堪样子。 金莲就说,凤儿和钟儿是前來办公事的,沒啥吔,有啥事,你就当面讲嘛,用不着避讳的。 四喜嘟囔道,山外來人要请我去给看看宅基坟地的,回來时,我想到镇上的饭店坐坐,你有啥事捎给三弟么。 金莲说,前两天,你不是才出去的么,咋又要出去呀。 四喜回道,年节里空闲多,都想赶在空闲时把积攒下的事体办完,从这个正月,一直到清明前后,恐怕捞不着呆在家里了,还有好多人都打好了招呼候着呐。 金莲就说道,赶巧我才给四方织了件新毛裤,正愁找人捎去呢?你去倒好,也省了我一趟腿哩,说罢,她就从里屋拿出一件新毛裤,用包袱包裹好了,递给四喜。 四喜接过包裹,跟凤儿打了声招呼,慌慌乱乱地退出了庭院。 这里,金莲又接续着中断的话題,详尽地讲说给凤儿俩人听,尽管都是些老传闻,但一样的东西,从金莲嘴中讲说出來,更具有溯源性和系统性,仨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拉扯着,足足用尽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算讲说完了,钟儿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厚厚的大半本子文字。 钟儿显得很兴奋,说道,光是把这些东西好好地整理出來,恐怕也足够用了。 随后,钟儿似乎对金莲看病断事的事情产生了极大兴趣,他不断地追问着金莲看病断事过程中的诸多细节和困惑,金莲便逐一地解说,无外乎神灵法力、仙家之言、命中注定之语,凤儿听得索然无味,钟儿却听得津津有味的。 出了金莲家门,走在回家的路上,钟儿问凤儿道,你说金莲真的有啥神灵法术么,要不,咋有那么多的人都信她,好像还都说在了点子上,不由人不信呢? 凤儿回道,听信啥儿不好哦,非要信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东西,有谁见过神灵啦!还不是空口瞎诌的么。 钟儿摇头道,婶子,你也别太说绝对哩,有些奇怪神秘的东西,是在目前科学水平下难以解释清楚的,你只有深入进去,充分了解了其中的诸多环节,才能以科学的态度剖析它,解释它,这也是中国几千年來囤积演变起來的古老文明瑰宝的重要一部分,可不敢随意丢弃践踏呢? 凤儿就笑道,钟儿,你这文明词一套一套的,我越听越糊涂呢?我可警告你哦,千万别陷深哩,真要是陷进去了,你也变成一个巫婆神汉的,木琴嫂子可饶不了你,你的前程也就毁了呢? 钟儿也笑道,我是从科学研究角度和批判剖析的态度來对待这些事的,哪就会变成巫婆神汉了呢? 凤儿不放心地追道,我看,你还是小心着点儿好。 振书是在凤儿和钟儿拜访了金莲家的第二天晚饭后,独自一人走进木琴家庭院的。 那个时候,茂生一家人已经吃过了晚饭,茂生正在刷锅洗碗,京儿带着金叶和怀玉到酸杏家去了,杏仔回了石子场,木琴到果脯厂去开会,钟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整理着两天來的调查笔记,一家人各行其是,各忙各的事,互不干扰。 两天來,钟儿始终处于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看似平静无奇的杏花村里,却埋藏了许许多多令钟儿称奇乍舌的历史遗存和资源丰厚的民间史料,不管是捕风捉影的神鬼故事,还是有名道姓有物可证的离奇传闻,无不验证着小小杏花村里拥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沉积,或许钟儿从骨子里便对这些东西有着浓厚兴趣,或是钟儿因了学业关系,后天养成了对口专业的钻研习惯,总之,这几天,钟儿不再往石子场里跑,而是近乎痴迷般地一头拱进了这些令人惊奇而又有趣的调查中,全然忘记了平日里杏仔朝他猛劲儿灌输的聚财价值论调,晚饭的时辰,杏仔还嘲笑过他,说他净弄一些无用的东西,來无谓地消耗自己的青春和时光,钟儿不理睬他,觉得杏仔在社会价值观和人生价值观上,跟自己有着难以趋同地裂变。 振书的到來,出乎茂生的意料。 自从创建了神庙子后,俩人的关系并沒有因了共同创业的经历走到一起,而是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其中的原因,俩人都心知肚明,茂生甘愿冒着跟木琴决战到底的无畏和固执,硬着头皮帮扶振书创立起了仙人庙这片基业,回过头來,他却发觉,当初的建庙想法跟现实有着太大差距,差距之一,就是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创立起的神庙子,并沒有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方净土,反而成了振书一家的私人领地,是替人家盖的家庙一般,差距之二,就是神庙的建立,并未给全村人带來多大福气,该发生的事体,照样在不停地发生,该过的日月,依旧在艰辛的劳动和艰涩的汗水里不紧不慢地度过着,他对神庙的功效渐渐产生了疑虑和困惑,随之,又对振书一家人当初的鼓动和承诺产生了深深地怀疑,但是,在人面场上,特别是在木琴等人面前,他始终绝口不提,其中的因由,只有他才深得其味了。 正因为如此,俩人很少走动,即便是平日里碰了面,也是礼貌性地打声招呼,吃了喝了,你忙我忙,随即,便各自走开,很难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題, 遍野尘埃【七】(6) 振书前來,主要是找木琴和钟儿的,他下午才从山外赶回來,听说了凤儿和钟儿的來访,特别是听了金莲爆料的调查内幕,让振书看到了传言已久的小道消息终于成了现实,并从中嗅到了一丝渴望已久的气味儿,他在家中呆不住了,积极主动地找上门來,力争尽早地促成这件关乎着自家未來发展的大事。 茂生放下手中活计,陪着振书喝茶抽烟,坐听着振书和钟儿之间的聊扯,慢慢地,茂生也跟着高兴起來,高兴的原因是,身为长辈又自恃满腹学问的振书,对自家钟儿始终敬重有加,甚至到了恭敬拜服的地步,是钟儿的学识和见地征服了振把钟儿当作了李氏家族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性人物,顷刻间,才把这个自视清高的村里文化人,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小学生,茂生觉出了钟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伟大之处來,一股莫名的骄傲和虚荣的冲动直顶他的脑门儿,顶得他心里乐开了花,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俩人谈话之中,还忘记前嫌地站在了振书一边,对一些谈话内容进行着力所能及地补充和指证,这样一來,仨人的谈话便显得顺畅而又愉快。 振书告诉钟儿,若想全面细致地了解围绕着北山一带曾发生过的事体,就得亲自去现场考察一番,茂生便在一旁极力怂恿钟儿明天就去爬北山,看看是不是确有其事,振书说,神庙由來已久,神灵也是自古有之,茂生便立即搭腔道,我亲眼看着那块石碑是从山下的土坎上挖出來的,一点儿都沒错呢?这种一唱一和的谈话气氛,越发引得钟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仨人最后商定,明儿一大早就去爬北山,简直都已到了亟不可待的地步。 木琴从厂子回來后,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愁容,她愁苦,主要是为厂子的限期转型所累。 南京总厂似乎加快了催促转型的节奏,一天之中竟然來了两次电话,追问转型的方案和措施,一次是总厂办公室打來的,催要转型的具体实施方案,一次是王工随后打來的,他通报了一个情况,就是大年三十那天他曾应诺的,要替杏花村分厂争取延缓转型的机会一事,王工说,藏总的态度十分坚决,已沒有了任何说转的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因地制宜,紧锣密鼓地实施转型前的各项筹备工作,除此之外,已经沒有了第二条路可走,木琴连夜召集人马,商议对策,熬眼瞪皮地耗了大半宿,什么办法也沒能议出來,最后只得无果而终,怏怏散会。 茂生可不管这些,他逮住木琴的影子就不撒手,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通儿,把钟儿的出息和振书的恭谨讲说得细到不能再细的地步,并宣布,明儿自己不能再呆在家里了,要跟着钟儿去爬北山,帮助自家崽子描绘杏花村的宏伟蓝图,木琴哪有心情掺合这些吔,她便胡乱地点头称是,才算把情绪高涨的茂生给打发了。 夜里上床后,茂生的兴奋劲儿似乎还沒过去,非要跟木琴好上一回,这次,木琴沒有客气,一脚把他蹬到了床那头,才算让兴奋得过了头的茂生彻底老实了下來。 天还沒大亮,茂生就早早地起了床,他刷锅生火淘米,开始忙活着做早饭,弄得锅屋院子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声。 钟儿被吵醒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朝木琴嘟囔道,我爹这是咋啦!自己睡不着觉也就罢了,还吵得别人也睡不成,真是的。 木琴也是边穿衣边无奈地应道,他先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呢?这回用不着再偷偷摸摸了,就可着劲儿地闹腾,唯恐天下人不知晓呢? 吃过早饭,茂生顾不得酸杏老两口儿的修生养息了,命令式地叫京儿把金叶和怀玉俩崽子径直送过去,他说,得一整天呢?叫他俩费神好生照应着吧! 振书也是早早地吃过了早饭,就过來邀钟儿去爬北山,他还特意带上了一些吃食,跟茂生的想法一致,也是预备着在山上转悠一整天的,钟儿去喊凤儿同去,凤儿原是本着糊弄的态度來操办此事的,兴趣自然不如他们仨人的大,她便借口村子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陪着去了,其实,她也愁着去爬那么高峻的北山,能脱过也就脱过了,钟儿仨人便直奔了北山而去。 在杏花村方圆几十里内,北山算是最高峰了,海拔六百多米的山顶,又沒有固定的山道可行,只能在裸露的险峻山岩和茂密丛林间穿行,爬山的难度,远远超出了钟儿的想象,初时,他还兴致百倍地爬在最前面,并时不时地停下身來,对了山下的景物观望欣赏,慢慢地,他便开始大汗淋淋了,粗重的喘息声赛过了耕地的老牛,还沒爬到一半的地方,钟儿干脆赖在了半山腰里不起身了,他望着不见尽头的山岩林木直打怵,就有撤退打道回府的意思。 茂生最摸自家崽子的心思,深怕他又要半途而废了,他便不住地给钟儿加油鼓劲儿,说,前面就快到平顶哩,再使使劲儿,也就上去了呀。 振书也是一个劲儿地给钟儿打气,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常上山溜达呢?那山顶上的景儿,你是沒见着,一旦见哩,就是赶你下山,你还不乐意呐。 俩人这么好说歹讲的,总算是打消了钟儿退缩的想法,钟儿只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张口气喘地相跟着朝山顶奋力爬去, 遍野尘埃【七】(7) 这北山的山势,从山根下就急起陡峭,越到山腰,越是山岩倒挂林木蔽日,间或有一两道细小的溪涧劈空溅下,如同天上之水空中落,顺着狼牙犬齿般的沟壑急速下泄,几经跌荡回环,悉数汇入山右的一个溪口,绕过村子西侧,顺着西山那条白石线下的狭窄溪床,奔入了南大河里,之后,再浩荡西去,一路冲出山谷,便到山外的平原世界里闯荡去了。 越过了最难行进的山腰,山势果真渐渐平缓起來,虽有众多崖壁挡道,却可以绕道寻径,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儿,快够到山顶的地方,坡势愈加平缓,树木也渐渐稀少起來,有更加茂盛的芦苇野草替代了参天林木,这些荒草,高者能藏人,矮者可当柔软的地毯,人躺在上面,有暖烘烘的太阳迎头高照,有“嗖嗖”的寒风掠面吹过,黏腻的湿汗顿消,浑身清爽无比。 钟儿的兴致又开始恢复了,他再次欢欣鼓舞地走在了振书和茂生的前面,钟儿也曾爬上來过两次,都是在小时候,以后到山外上学了,沒有功夫爬山不说,就他那个懒散劲儿,你就是倒贴上几毛钱求他來爬山,他也不会答应的,今天不同了,他是带着重大任务來的,而且,在外面求学的这两年,也曾四处游逛了一些名山胜水,知道了欣赏的角度和诀窍,因而,这次北山之行,让这个自小就在北山脚下长大的崽子,第一次认真领略了北山顶上的壮丽风光,再加上身旁有振书和茂生俩人一边指点着足以证明确有其事的树木泉石,一边不住嘴地讲说些神灵鬼怪之事,简直就是一趟全程免费服务的旅游了。 这北山顶上,除了有当年朝山拜神时的神树桩子和神泉遗址外,遍布山顶四周的地方,还有好些不知道的景致,山顶东侧的悬崖峭壁上,挂着一穴山洞,深达数丈,需沿着一条危若倒悬的岩缝如猴子般攀援而下,方可入内,相传,这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修道成仙之所,神树和神泉的北面,地势缓缓下陷,是个较为平坦的坡面,再向后,又有两座突兀而起的巨岩,如同两把巨大的交椅背,安稳地矗立在山顶北缘百米峭壁之上,各有几十米高,每个岩顶上都出人意料地长着三、五棵松树,形成了椅背上两盏十分相像的华盖模样,围绕着山顶方圆数百米的范围,又有因形具名的棋盘石、演武石、穿云洞、一线天、蛟龙门、**阵、龙盘虎踞穴等等,屈指难数,洋洋大观,简直就是个不用人为雕饰的天然胜境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棵神树桩子因当年朝山拜神的大逆祸事,被杨贤德命人给硬生生地连根刨掉了。虽然在原地依然顽强地生出了几棵树苗,也已有酒盅般粗细,但终究不成气候,只能证明着它的生长之地,曾经竖立过一截让千百人为之倾倒跪拜的神树桩子罢了,那口神泉还在,也是当年被杨贤德命人填堵了,封堵泉眼的几块山石间,依然有清澈的泉水荡漾着,周边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杏仔的兴奋,愈发感染着振书和茂生,俩人愈发卖力地拉着钟儿东游西逛,谈天说地,胡诌乱扯,俩人肚里道不尽的传说故事和数不尽的旁证景物,又进一步刺激着钟儿大脑中的兴奋点,于是,除了中午在神泉旁,就着泉水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下外,仨人基本上就沒有像样地歇过脚,从山前转悠到山后,又从山东溜达到山西,有些地方的景致,竟是一峰多景,一石多景,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有着不同的惊喜再现,仨人也便三番五次地绕着峰岭山岩转悠,虽是劳累异常,却也乐在其中。 按照钟儿的说法,这北山比之那些有名道姓的山川峰岭毫不逊色,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何止几倍,在游览过程中,他便开始为北山开发一事进行着初期构思设计。 按他的设想,此山应以山顶的自然风光为总框架,以山下的神庙子为缘起,形成山下人文景观与山上自然风光交相辉映的北山景观开发带,把天、地、人三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构成虚中有实、实中又套着虚的浑然胜境,当然,大量的工程项目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山下的神庙要进一步扩建,山上也应有与之呼应的建筑群,有些景观是要进行一些必要的人工雕琢的,有些地方则要完全采用人工方式弄虚作假的,特别是那截早已破坏殆尽了的神树桩子,必须完整地依照原样人工造出來,那口神泉也要重新挖掘整修,方能显现出神山伴神水、神水泛神气儿的神奇功效來,更为重要的是,必须贯通山上与山下、风光与景致之间的连接道路來,这应该算是北山开发项目中最先行又最浩大的工程了,却又是必不可少的投入和劳作。 钟儿的想法,把振书和茂生俩人带进了一幅充满着无限美好前景的画卷里,好像俩人已然置身于未來的人间胜境里了,直到冬日太阳挂在了西边云涌的天际上,仨人才恋恋不舍地开始下山,跌跌撞撞地朝家里挪去。 这个时候,浓郁欲淌的暮霭罩满了整个西天,绯红的流彩浸泡着眼前高低错落的峰峦,连同远处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山体一片霞色,满目的山岩林木都静静地沐浴在黄昏遮掩下的静谧和温柔里,像是乖顺的娃崽儿,攀附在母亲温情的怀抱里,咂允着赖以生存的浓香乳液,沉浸在了似梦非梦的睡乡之中,村子上空悬浮着一层厚重的烟霞,把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农家院落小心翼翼地遮护在自己的羽下,生怕这些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庭院,以及庭院里骚动不安的小人儿们,一不小心就闯出了自己的视野,失去了庇护的可能,于是,尽管有人畜的喧闹声时不时地穿透这厚重的烟霞,远远地递到北山上來,却依然摆脱不了这种悉心遮护和无尽的温情。 北山,是杏花村的福地;杏花村,则是北山赖以依附的根基,多年以后,钟儿依然是这样认为的, 遍野尘埃【八】(1) 在正月十六那天一大早,木琴叫洋行开上车,直奔县城,去参加县里召开的全县三级干部会议,随车同行的,还有要返回南京上学的钟儿和回市里上学的四喜家停儿俩人,车上装了一些土杂粮及果脯之类的物品,走的时辰,村里平静如初无风无浪的,谁人会料到,正是这一天,杏花村日渐兴旺的经济台面上,竟会塌下了半边天來。 镇上通知,凡是参加全县三干会的人,必须一大早赶到镇大院里报到,由镇上统一组织集体与会的,木琴兼顾着送钟儿乘车返校,便跟镇办公室提前告了假,并得到了杨贤德的特批,其实,木琴心里也明白,并非杨贤德对自己怎样心善开恩,钟儿赶在上学之前的短短几天里,打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搞出了厚厚一本子北山开发项目实施方案的讨论稿,只有规划和设想,独独沒有大体上的投资预案,钟儿不知怎样來匡算需投入的人力和资金,就叫凤儿匡算去,凤儿却是一字未动,当凤儿把这个原本想糊弄过关的方案递交给镇里时,得到了镇领导们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杨贤德还对凤儿说道,你村还真就是人才济济了,能搞出这么高水平的方案來,真是了得,他还吧叽着嘴巴遗憾地道,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方案沒有投入预案,留着个尾巴呢?随之,他又奚落凤儿道,你和木琴都是一路货色的,趁早拿出这个來,不就皆大欢喜了么,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属洋性的呢?因了这个缘故,杨贤德高兴之余,便不再对木琴的些许要求过分地挑剔和苛刻了。 会议期间,木琴见到了老胡,就是那个曾任北山镇妇联主任,后又调到县妇联当副主任的胡大姐,现今儿,胡大姐已是县妇联的一把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俩人见面,自是亲热,唧唧呱呱地讲说个不停,胡大姐拿出早就印好的光荣册子,对着人名,寻找木琴到底又拿了几个先进,找來寻去的,竟然沒有查到木琴的名字,只有杏花村一个经济工作先进单位,胡大姐就替木琴抱不平,她风风火火地跑去找胡书记和杨贤德理论,大有为了自己女同胞增光添彩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胡、杨二位所以不给木琴上报个人先进,其实是在有意惩治她的,算是对她年前年后不听从领导调遣的报复和打压,现在,北山开发方案已经出笼,又令人满意,而先进名单早在正月初十前就上报给了县里,即使想替换,也已经來不及了,胡、杨二位也是后悔莫及,他俩硬着头皮,叫胡大姐七十三八十四地数落了一通儿,才算好歹厮混过去了,俩人又托胡大姐多给木琴做做工作,不要因此影响了工作积极性,木琴听到胡大姐的劝解,就笑了,她并不在意这种虚而不实的荣誉,也不觉得上不了光荣册子到底有啥样的委屈,胡大姐警告木琴道,你也太心善哩,由着这俩东西任意摆弄自己,现今儿,你还觉不出这红本本的重要,一旦用到它的时辰,就觉出它的重要性了,木琴只得含笑谢过胡大姐的好意。 今年的全县三干会议上,胡、杨二位是喜忧掺半,忧的是,杜县长在做工作报告时,有意脱离了原稿,随口讲说起了干部素质、领导决策力度和掌控紧急重大事变时的应变能力等问題,虽是沒有点名道姓,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杜县长是有所指的,这给了胡、杨二位极大压力,一种不详的愁云压在了俩人脑壳儿上,挥之不去,喜的是,轮到各乡镇各部门的表态发言时,北山镇的年度工作计划和长远规划,得到了杜县长的赏识,甚至,在大会总结讲话中,杜县长特意表扬了北山镇领导班子能够认清形势、摆正位置、因地制宜、大胆创新的做法,特别是北山开发的新颖构思和果品生产基地的大胆构想,改变了以传统农业生产为主体的经济运行模式,代之以市场经济和人文理念为轴心,实现全镇经济全面大发展的框架构建,这种思想观念,在全县乃至全市区域内都是走在最前列的, 遍野尘埃【8】(2) 杜县长的一席话,又给胡、杨二位增添了无穷动力,尽管这还是纸上谈兵,并沒有付诸实施,但已经替北山镇领导班子撑起了足够人前背后挺胸喘气的颜面,挽回了年前年后围绕着“天然”厂导致的领导不爱同行不敬的败局,近一个月里,北山镇领导班子在上压下挤的重负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一回。 三干会只开了两天,就结束了。 会议一散,胡、杨等人就要求本镇与会人员尽快赶回去,及早拿出今年的工作计划來,好在全镇年终总结大会上做交流,对于得到县太爷们充分肯定的北山镇年度计划和未來三年规划,胡、杨二人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亟不可待地要回去,准备背水一战拼命一搏,趁势为北山镇经济建设杀出一条血路來,更为自己有些吃紧的官场仕途趟出一片锦绣前程來。 木琴沒有急着朝回赶,而是再次跟镇领导们请了假,她要到市里去一趟,去探望尚在生命线上做最后抗争的秦技术员,自从听说秦技术员患上绝症以來,木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件事,即使在被杨贤德点名批评和南京总厂催命般要求转型的苦闷日子里,她也时时惦记着。 木琴和洋行赶到市区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因是要看望病人,按乡下习俗,过了中午十二点钟是不得跟病人头次照面的,木琴和洋行随便找了个宾馆住下,就给姚大夫家挂了个电话,姚大夫撂下电话,立马跟老伴赶了过來,老两口儿非要叫木琴住到自己家中,明儿再陪着去医院,木琴执意不肯,还拉着老两口儿找了个干净饭馆,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席间,姚大夫告诉木琴,秦技术员的手术方案已经确定下來了,准备再过一个星期就动刀。 木琴紧张地问道,手术有把握么。 姚大夫笑笑,半晌儿才道,谁知呢?估计手术是沒问題,就是手术的效果难以预料,而且,老秦的家底子也薄,正在东挪西借地凑手术费呐,也不知凑够了沒有,费用凑不齐,这刀也就动不了,病也得再拖下去。 洋行急道,差多少哦,我可以帮着凑,原先跟他学习的人,也都可以凑点儿的,万不敢耽误了治病呀。 木琴也说道,钱的事,沒啥妨碍,有多大缺口,俺们给堵着,绝不敢耽误了手术呢? 姚大夫为之一振,说道,你们都是些有情有义的人,老秦摊上了你们,也是他的福分呢?要是钱上沒问題的话,我想到省里请一个专家來主刀,他是我过去的同学,兴许手术的把握性更大一些。 木琴和洋行十分赞同,说,你就尽管去请吧!只要能治得好秦技术员的病,花多少钱,俺们也认了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來,临走的时候,洋行把老两口儿送回了家,还捎带着把车上的土特产卸了一部分,送给了姚大夫。 第二天,姚大夫早早地來到宾馆,约了木琴俩人直奔医院而來,在肿瘤科的病房里,俩人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秦技术员,秦技术员早已枯瘦如柴,肌肤松弛,眼窝塌陷,脸色灰暗无光,如刺猬般粗硬的胡茬布在脸颊下巴上,竟有半数已经花白了,他的头发稀疏凌乱,头顶上近乎秃了一般,想是长时间接受化疗的结果。 见到了木琴俩人,秦技术员先是惊讶,随之激动,到后來,竟又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了,他紧紧攥住木琴和洋行的手不放,眼巴巴地盯看着,半天说不出话來。 木琴很是难过,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强装笑颜道,沒想到你会病倒哩,早想來看你的,又被这事那事撕缠着,总是脱不了身。 秦技术员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刚刚梦里还回了趟杏花村,还和那群娃崽儿们在杏林里转悠呐,好像十年前的事,就发生在眼跟前一般,我想杏花村啊!更想村里的那片杏林,想洋行这群好娃崽儿们,我的命长不了了,啥时能赶在闭眼前再去看看,也就了了心愿呀。 他的话,终是把木琴和洋行的眼泪招惹下來,木琴回道,你的病也沒啥儿大碍的,姚大夫说,要到省城大医院里请专家给你瞧病,动个小手术也就好了呢?千万别胡思乱想哦,得好好配合大夫治病才是,等你的病好了,就叫洋行开车來接你,连老嫂子和娃崽儿们一起,都到村里住些日子,你不知呢?村里的变化大了去哩,先前跟你学习的崽子,现今儿也都成了家立了业,个个都是村里的顶梁柱了,他们托的,都是你的福,杏花村能有今天,更是托了你的福呢? 秦技术员含笑道,恐怕沒有这么一天了呀,我跟家里人讲了,不要动手术,能挨几天算几天吧!家里人沒有跟着我享过啥福,我也沒给家庭做出啥样的贡献,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不能因为无谓地花费,再叫家里人替我欠债还钱遭罪呀。 木琴道,这事你就甭管了,自有俺们帮衬着呢? 随后,木琴又把村子里这些年來的发展变化,专拣顺耳好听的事,讲给秦技术员听,听得秦技术员心下舒畅了许多,不再如刚才那么悲观消沉,不大的工夫,秦技术员显然累了,眼皮沉沉欲合,木琴赶忙退出了病房,她又对秦技术员的老伴儿安慰了一气,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洋行早已把车上带的土特产悉数留给了秦技术员的家人,随后,拉上木琴,便朝杏花村疾驶而去, 遍野尘埃【八】(3) 杏花村遭此劫数,准确地说是茂响遭此劫难,完全出乎杏花村人的意料,不仅以木琴为首的杏花村领导班子目瞪口呆,全体村民们也是大惊失色,更别提已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茂响爷俩了。 正月十六那天上午,也就是木琴走后的一、两个时辰,茂响爷俩站在石子场办公室门前,心情顺畅地看着几个人正在屋前空场里悬挂着一串串的加长鞭炮,整个石子场内煞白刺眼一片,全是洁白的石粉面子妆扮出的结果。 茂响站在场子里,脑壳儿里时时浮现出到东北谋生时,自己孤独伫立于漫天大雪飘摇而下的山川雪原里的情景,周边尽是银白色,白得耀眼,白得干净,白得连自己都融化在了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躯壳,失去了情感,失去了灵魂,仅剩了漫无边际的皑皑银色,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茂响,沒有消融于这银白的色调里,他的躯壳还在,魁梧的臂膀和红润的脸庞上抖动着厚得掉渣儿的自负与得意,他的情感还在,维系着金钱与亲情的那条看不见的绳索,依旧紧紧攥在了他的手心里,丝毫沒有松动过,也从沒想放手过,他的灵魂还在,那条牢牢捆绑着金钱与亲情的绳索,就是他的灵魂,就是他赖以生存奋斗的根本所在。 几十挂大鞭依次排成两行,分列于屋前那条货车行人穿梭不息的宽阔山路两旁,红艳的鞭炮纸,在四周煞白的石粉面子映衬下,显得愈发艳红醒目,就如一串串辛辣的干椒,或是一条条笔直垂下的红丝绸带,在这个尚还阴冷的冬日里,静静地等待着自身的爆燃与飞舞。 茂响是有意要在石子场开业一周年之际,搞个热烈的庆祝仪式,以此向曾侮辱过遗弃过自己的杏花村人示威,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满月和杏仔,是想叫俩人替自己多寻思些新鲜的花样,把庆祝场面弄得越大越热闹了才好,他的想法,立即遭到了满月和杏仔的反对。 杏仔说,咱的石子场本就太扎眼,还有些人沒沾上点儿好处反倒跟着遭了殃,越是这个时候,咱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多想着给村人些益处,少张扬炫耀,场子才能开得长久一些呢? 满月也赞同杏仔的话,几年來,满月有过大喜大悲的经历,从与茂响的美满结合,到茂响的失意流浪,再到茂响的东山再起,满月也随之经历过忘乎所以的幸福、委曲求全的冷落和财大气粗的惬意,种种大起大落的喜忧,让满月悟出了一个做人的道理,那就是,人不管迈到了那截坎儿上,万不可过分出格了,得意处,要收敛着些,失意处,要忍耐着些,这才是过日月最紧要的诀窍,啥时都不敢忘了呢? 因了满月和杏仔的反对,原本想搞个前无先例后难效仿仪式的茂响,不得不一再地简化着自己思谋已久的庆祝方式,到了最后,仅剩了大放鞭炮和摆席犒赏员工两项内容了。 好容易靠到了中午十一点钟,艳红的鞭炮早已悬挂在白石粉里多时了,伙房里也已飘出了令人馋涎欲滴的肉香,茂响用劲儿地扯开喉咙,大声喊道,点鞭啦!随着他的一声吆喝,几十支大鞭依次点燃,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响,茂响石子场的周年庆典仪式,已正式开场。 就在鞭声轰鸣彩纸横飞的当口儿,石子场大门外出人意料地驶进了一辆吉普车,戛然停在了场办公室门前,茂响还以为,是哪路的客户前來洽谈业务,碰巧赶上了自家庆祝仪式呐,他立马就迎了上去,谁知,从车上下來了四、五个陌生面孔的人。 这几个人紧绷着脸面,一叠声地喊叫道,谁是这儿的头儿哦,快点过來,有事要问呢? 茂响心里顿起一丝不祥之兆,他机敏地回道,这儿的头儿不在,出远门哩,你们找他有事么。 有人又问道,谁是暂时管事的呀。 茂响越看越不对劲儿,便依旧哄他道,临时管事的人也出门哩,到山外走亲去了呀,你有啥事,就讲嘛,等头儿回來时,俺们给传话就是。 其中一人从黑皮包里掏出了一张盖有红公章的纸,对了茂响道,有人举报,这个石子场沒有审批手续,属于非法占用国家土地,非法开采国家矿产,被依法取缔查封了,从现在起,所有机器全停下來,所有人员也不得再动矿石一指头,你们赶紧到山外去,把这儿的头儿寻回來,接受公家调查处理,说罢,他就带着随來的人开始断电闸,朝机器设备上贴封条,还把办公室里的抽屉和橱柜都封上了。 茂响的眼珠子都绿了,但是,他依旧沒敢承认自己就是场子主人,在沒弄清楚这伙人的來路和意图之前,他也沒敢趋前查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來人东窜西跑地贴这儿封那儿的。 忙活了大半天后,待所有该封该贴的地方全都粘上了白纸条子后,那个亮公文的人说道,凡是有封条的地方,谁人都不得动哦,谁要是动了,就是触犯了法律,就要上铐子蹲牢房的,叫你们头儿明天就去县土地管理局,接受调查处理,要是躲着不去的话,一切后果自负,到时,别怪我们沒讲清楚哦, 遍野尘埃【八】(4) 说完了,几个人又钻进车里,吉普车卷起一阵雾一般的石粉面子,轰鸣着驶出了石子场,奔向了出山的那条大路。 茂响已是傻了,他木然地呆立在场子里,僵直的身躯如一截干枯得快要腐朽了的树桩子,僵硬的表情,麻木的肢体,黯然的神色,各种迹象无不表明,茂响已是到了垂垂老矣奄奄待毙的时辰了,唯有那双厚眼皮兀自在机械地眨巴着,让人相信,茂响还沒有倒气儿,还沒能成为死人。 这时,满月已经被吓得哭泣起來,纷飞的泪滴如秋后暮雨,涂满了那张苍白的脸颊,她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道,这可咋办好,这可咋办好哦,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喔,才熬上了好日子,就这么给毁哩,叫我可咋活哟。 杏仔担惊地对死人般的茂响道,爹,咱的场子真沒办手续么,咱用的是荒山,沒占用土地呀,这个本本还真就这么重要么。 茂响吧叽了几下嘴巴,说道,我也不知呢?哪想过开采咱自己山上的石头,还要办啥手续呀,那些合伙经营的人,谁也沒提起过,他们在外边办的石子场里,肯定也沒有那种本本,真是奇了怪哩,咋儿咱在自己的山窝子里开采,就非得要办理呐,必定是有人眼红咱,就暗处使了绊腿,想毁了咱的基业呢?杏仔,你使劲儿想想,到底是谁跟咱过不去的,要是叫咱查了出來,我宋茂响不把他家的屋笆拆喽,祖坟扒喽,算是沒來世上走这遭儿呢? 杏仔思想了半天,回道,爹,现今儿不是咱查对事体的时候,赶快到山外打听明白了,到底是不是开山上的石头,还要办啥手续的,咱沒办,公家要怎样处罚咱,光是封场就行了么,会不会还有其他说法呀,像罚款之类的,我看,你这就走,赶快找那几个合伙人通情况,叫他们抓紧打探明白,咱也好有个准备啥儿的。 这句话,到底提醒了茂响,他也顾不上说话,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儿地奔出了村子。 满月眼巴巴地望着杏仔道,杏仔,这场祸可全靠你支撑哩,你爹能不能有个好歹的,也全靠你哩,你说咋办,咱就咋办,我只听你的呀,你快讲哦,咱这会儿还能干些啥儿吔。 杏仔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皱着眉头,耸了几下鼻子,嘴巴微张着,紧张得细汗冒出了额头,在冬日阴冷天气里显得很是异样和滑稽,他的十根手指不停地剪绕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目光则投向了远处虚无的空中,满月紧紧地盯看着杏仔,自以为男人在考虑事体时,总是要用烟熏的,她便自作主张地回到办公室,拿出一盒烟來,抽出一支,递给了正在冥思苦想的杏仔,还亲手点燃了火柴,杏仔也忘记了自己不会抽烟,顺手接了过來,任由满月给自己点燃了手中的香烟,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被浓烟呛得大声咳嗽起來,脖颈上紫红一片,暴起了数道青筋,也是这口呛烟,把杏仔从冥想中拉回到了眼前。 杏仔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粘的石粉面子,对满月道,婶儿,咱不能这么干囚着,得尽快到镇上信用社去一趟。 满月不解地问道,做啥儿呢?信用社又不是土地局,顶啥儿用哦。 杏仔回道,到了,你就知了呢?把所有存款折都带上,这儿就走,耽搁不得呀。 此时的满月,已是沒有了任何主见,见杏仔如此坚决地拉自己走,便想也沒想地跑回家去,把几张大额的存折寻出來,叫杏仔用摩托车驮了,直奔镇子而去。 这个时候,村人早已吃过午饭了,街面上有人出沒,该干什么的还在干着什么?与往常沒有什么两样,石子场被查封的消息,暂时还沒被传播开去,不过,用不了多大时辰,杏花村里便会爆响起一声惊雷,村人在震惊之余,又有了足以闲谈下酒的佐料谈资了。 木琴回到家里的时候,茂生刚刚吃过晚饭,他正在费尽唇舌地调解着金叶和怀玉俩崽子之间的撕闹争斗,俩崽子为争台看电视,正闹得不可开胶,茂生为了调停俩人间的吵嚷,更是忙得不可开胶,劝这个,哄那个,却沒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 见到木琴回來了,茂生心里便是一“咯噔”,怕木琴会察觉到自己深藏于心而又不敢声张的隐秘,他难以预料到,木琴要是知晓了自己的作为,会有啥样想法和举动,会不会狠心地把茂响给出卖喽,连带着也把自己和杏仔全卖给了公家。 中午的时辰,茂响慌慌张张又鬼鬼祟祟地溜进了茂生家,进门的那一刻,茂响嘶哑着嗓子喊了声“哥”,眼泪便顺着眼角淌了下來, 遍野尘埃【八】(5) 茂生还以为他的场子昨天叫公家人给封了,急得上火落泪呐,便安慰道,甭急,甭急哦,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呢?现今儿,我也不知咋弄好,等你嫂子回家來,就叫她想法呀,她在外面认得人多,路子也多些,总能想出个稳便的法子。 茂响把手里拎着的一只蛇皮袋子放到屋地上,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回,才问茂生道,哥,家里有人么。 茂生回道,你嫂子还沒回,京儿上班去了,金叶领着怀玉去了她姥娘家,就我一个儿呢?有啥话,你就讲,不用担惊呀。 茂响如释重负地坐下來,他摸出一支烟,递给茂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才道,哥,这回,你说啥儿也得忙我了呀,满月一个女人家,沒经过啥风浪的,见了这个阵势,早就晕哩,叫干啥就得干啥呢?杏仔又小,还沒成人,我不想叫他担太重的心事,思來想去的,我只有靠你了呀,虽说过去我茂响欠你和嫂子的太多,早就想偿还了,谁知,还沒顾上呐,就半空里出了这档子事,你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一旦你把这回事给遮挡下了,回头,我一定得重重感激你呢? 茂生见他说话着三不着四的,像只沒头的苍蝇一般,便认定,茂响是被封场的事给急糊涂了,他安慰道,我都讲哩,甭急,甭急呢?等你嫂子家來时,咱再细细商议,总有好法子的,断不能眼睁睁瞅着红红火火的场子就这么毁了。 茂响叹气道,哥,沒救了呀,场子是彻底地给人家给毁了呢? 他说,昨天中午,县里來封场的人走了后,他就赶出山外,找合伙人通报情况,看看咋样摆平了这事,合伙人听了,也是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般,他们通过各种社会关系,终于打听到了实情,是有人到县土地局举报的,不仅到了县里,还去了市里,要是光县里追查的话,他们还有法子摆平,也就多花点儿钱罢了,要命的是,这事捅到了市里,谁也沒有神通去抚平了,这次封场,是市里督办的,不仅石子场开不成了,恐怕还要处以大数额的罚款,具体罚多少,还沒有拿出具体的杠杠儿來,不过,从以往情形來看,不把石子场罚得干干净净是不算完的,他们叫茂响趁着公家人还沒行动,赶快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提出來,该分的,全部分完,要不的话,叫公家人把银行帐户给封了,就一分钱也拿不出來了,茂响得赶紧走,带上自己的钱,远远地逃了出去,逃得越远越好,几年内都不要回家了。 茂响连夜赶回了家,跟满月要存折,满月说,杏仔也想到要把钱全提出來,怕搁在银行里不保险,当天中午,她和杏仔去了镇信用社,谎称要提现钱做生意,把钱全提了出來,信用社的人信了,说今天就给造计划,叫他俩明天去提钱,存折就在杏仔那里,准备明天再去的。 茂响又急三火四地赶到了场子里,找到了杏仔,杏仔也是睡不着觉,还在场子大院里对着贴上封条的机器设备呆看着,茂响就把打听來的情况跟杏仔学说了。 杏仔把存折递给茂响,问道,爹,你非得走么,不走的话,一点儿法子也沒了么。 茂响挨着杏仔坐下,拍着他的肩膀道,沒法子啦!不走不行哦,这回,咱的祸事算是闯大发了,不光是罚款的事,闹不好,我还得进去蹲大牢呢?要是公家來人查问,你就一口咬死,是我办的厂子,你们都是帮忙打工的,啥事也不知,啥钱也沒见,全叫我带走了呀。 杏仔黯然道,爹,你走吧!先到外面躲躲,能躲到啥时算啥时,家里有我呢?不会叫婶儿吃亏受累的,就是带这么多现金出门,能安全么。 茂响不由自主地搂住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杏仔肩膀头,忍不住落泪道,好杏仔,家里就全靠你哩,你婶儿也得全靠你帮衬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一辈子磕磕绊绊地走到现今儿,不容易呀,跟了我,也沒享几天福,你帮衬了她,也就是替了我呢?柱儿虽是她的亲崽儿,毕竟他处事弱些,好些事也都无能为力呢?你婶儿是个好人,像个活菩萨一样的好人,对谁都沒二心二味儿的,你可得上心关顾着呀,等人瞧不见的时辰,我也偷偷回來看看家,不会走了就不敢回了呢?钱的事,你不用担惊,这么些年來,我也算是老跑江湖的人哩,再大的困苦,也难不倒我呢?你放心呀。 杏仔沒回声,茂响也沒再讲,俩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思想着自己的心事,末了,茂响说道,明儿,我去把钱提了出來,待把合伙人的钱分好了,再给你俩留点儿,就外出躲了,这一躲,也不知啥时才敢堂堂正正地回來,说罢,他又重重地拍了拍杏仔的肩头,起身回家去了, 遍野尘埃【八】(6) 天还不甚亮,茂响就出了村子,他跟几个早就联系好了的合伙人碰头,直接去了镇信用社,信用社的门一开,他就把银行里存的钱悉数提了出來,因是茂响经常到信用社里提取大宗现金,用以往來的业务,且信誉颇好,信用社的人便都信他,从沒怀疑过什么?也就沒人追问和拦阻,他们还盼着茂响挣來更多的钱,再存入银行,完成上面下派的存款任务额呐,茂响一提出了钱,急忙分给合伙人后,又匆匆地赶回了村子,他沒有进自己家门,而是瞧见沒人的时辰,悄悄溜进了茂生的庭院。 茂生也黯然道,咋儿,你真得走么,都这么一把岁数的人哩,又能躲藏几时吔。 茂响叹道,不躲又咋好呢?断不能这么老实地呆在家里,叫公家人來罚钱逮人吧!你也甭担惊,现今儿也不是原先那个时候哩,非得远远地上东北下江南的,我有地方去呢?外头那么多的建筑工地,随便在哪块工地上一蹲,任是神仙也寻不着呀。 茂生这才稍稍地放了心,他说,你趁着沒人知的时辰,也得常溜回來,看看家,看看满月,甭像先前似的,一走就不见了踪影,老叫家里人惦记着,杏仔这娃崽儿,你不用担惊,有我呢?只要我和你嫂子还在,他就是我亲生的娃崽儿,谁也不敢欺负了他呀。 茂响点头道,哥,你放心呀,杏仔有你照看着,我一百个放心呢?等过些日子,公家人追得松了,我就偷偷地家來瞧瞧的。 他又指着地上的蛇皮袋子说道,我这一年來的家当,全在这袋子里呢?总共有十万块钱,我不敢放在家里头,怕满月经不起公家人逼问,把这些血汗钱拱手拿出來了,我也不敢给杏仔,他还是个娃崽子,怕他胡用乱花地给踢蹬净哩,要是今后再沒了挣大钱的机会,这些钱可是替杏仔成家立业的本钱,万不敢有个啥闪失呀,我思來想去的,还是放在你这儿稳妥,你就给好好藏起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來,更不敢对人吐露半点儿口风哦,满月和杏仔也不知这钱的去向,还以为我带着出去躲了呢?就叫他俩先糊涂着,千万不准对他俩讲明喽,这事也就是咱弟兄俩心知肚明,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知晓呢?连嫂子和侄儿们也不能讲,哥,我求你了,千万记着我讲的话呀。 茂生先是瞪大了眼珠子,盯看着眼前的蛇皮袋子,眼里透出了惊讶的神色,随之,他又心慌意乱起來,好像这蛇皮袋子里装的不是数目惊人的票子,而是一盘既能咬了茂响,还能咬了自己的蛇虫,直到茂响说到了满月和杏仔,特别是说到了杏仔的今后大事,茂生才壮着胆量想到,为了茂响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更为了杏仔这个苦命的娃崽儿,就算有天大的风险,我也得担呀,于是,茂生心惊胆颤地接下了这个蛇皮袋子,他还宽慰茂响道,我知哩,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呀,连你嫂子也不讲的,你就放宽心吧!等啥时用钱了,你就偷偷地來取,要是满月和杏仔遇到啥难关了,我就拿给他,记好了账本子,等你回來验看啊! 茂响抽泣道,哥,咱俩还讲啥儿放心不放心,验看不验看的,要是不放心,我不会直接拿给你,还要叫你替我担着天大的风险呢? 茂响匆匆地走了后,茂生把蛇皮袋子用几块塑料纸裹紧了,就窝在了家里,四处寻摸着藏钱的地方,足足耗尽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算把钱掖藏扎实了,他还在心里发誓道,不管啥人來审问,自己是杀死也不承认的,只要沒捉住了自己的手腕,就算神仙來拷问,也是沒辙儿的,毕竟,这是茂响父子俩今后养家糊口的救命钱啊! 见到木琴跨进了家门,茂生首先担心的,就是千万别叫木琴从自己神情里嗅到啥气味儿來,他便强打起精神头來,愈发煞有介事地尽力调解着俩崽子之间的争嚷,以便叫木琴看到,自己在十分正常地料理着家里的琐杂事务,他还高声叫着木琴來,帮着数说金叶的蛮横和怀玉的霸道,见木琴沒有心思理睬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沒有审贼似的破解自己身上或许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他便慢慢地放下心來。 听木琴说起秦技术员的病症,看着她黯然神伤的表情,茂生也立即搭腔,他现出跟木琴差不多的黯然神伤的表情來,随着木琴讲说一些秦技术员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來,说他是个多么多么好的好人,简直就是百年间难得一遇的大好人,好像他从沒厌弃过秦技术员,先前就跟秦技术员相处得亲密无间,好得就跟情同手足的亲兄弟一般,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还要近,还要挂念上心。 茂生也把茂响的场子被封一事,告诉了木琴,叫她抓紧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祸事给去了,木琴显然震惊了,她叫茂生快点儿去把杏仔寻來,问问清楚再说,茂生当然不敢迟疑,一阵风儿地出了院子,到石子场里喊杏仔去了, 遍野尘埃【八】(7) 木琴跑上窜下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其实,在她了解了事情的來龙去脉之时,便已知道,此事并非茂生想象的那么容易就能搞定,毕竟石子场涉及到了法律法规问題,触及到了不敢碰触的高压线,公家不追究也就罢了,算是杏仔爷俩赚了,真若是追究起來,不是谁人就可以拦阻的,但是,为了杏花村的半壁江山,更为了杏仔爷俩一年來的心血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付之东流了,她还是勉为其难地替他爷俩跑了好几天的。 她先到了镇上,找到了杨贤德。 杨贤德还在气头儿上呐,他气道,他们先斩后奏,封了场子以后,才來跟我讲,我还想去找这帮龟孙儿们算帐呐,他们眼里也太沒人了吧!不把我这个镇长放到眼里也就罢了,咋能连党委、政府都不放在眼里了呢?说罢,他就主动地拽上了木琴,到县里兴师问罪去。 第一次去县土地管理局,沒能见到管事的头头儿,问工作人员,叫人家几句话就给打发了回來,他们说,这都是头儿们的指示,我们只负责封场罚款处理,咋能知道内情哦,要是想搞定这事,必须得头儿们开口发话才行,杨贤德就叫他们找能管事说了算的头儿们,他们回道,头儿们都到市里开会去了,要找的话,也得两天以后才成。 杨贤德和木琴碰了个软钉子,俩人沒趣地退了回來。 三天后,木琴又去找杨贤德,俩人再次踏进了县局的大门槛,这回,能管事说了算的头儿们倒全在家里,杨贤德与县局里的一把手挺熟,见了面,俩人就打嘴官司,又是说事,又是笑骂,好像俩人熟得超过了自家的老婆一般。 说到正事上,县局的头儿便拉下了脸面,他说,我们正要找那个叫宋茂响的人呐,叫他封场的第二天到县局接受处理,我的人傻等了一整天,愣是沒见到他的鬼影子,想是要跟法律较劲儿,对抗上级追查吧! 杨贤德可不吃这一套,他说,你把人家的场子无缘无故地就给封喽,人家一个小老百姓出身,还不吓得连屎尿也拉在裤裆里啦!哪还会有胆子进衙门口哦,你就给弄弄,叫他快点儿恢复生产,我的那帮子人,还等着他交钱吃饭呐。 头儿说道,你还想着啃他吔,甭妄想了,我们不仅封了他的场子,还要重重地处罚他,要是态度不好,不好生配合县局的追查,兴许就把他给逮喽,判他蹲一阵子牢狱呐,这回,就算你“牌子”的面子再大,恐怕也救不了他的场儿啦! 据他说,这次封场处罚,并非县局做出的决定,而是市局里下的命令,刚拐过了年,就有人到县局里來举报,还带着举报信,说北山镇杏花村里的宋茂响如何非法占用土地,如何非法开采国家矿石,又如何毁坏林田造成水土流失,大好的良田被糟蹋得一干二净,搞得村内鸡飞狗跳民不聊生等等,列出的罪证,足有十条之多,县局还想等出了正月十五再去实地调查的,谁知,举报人显然不太信任县局的人,又搁头拿帽子地去了市局,把情况讲说得更坏更糟,市局里不干了,由局长亲自批复,限令县局立即查封石子场,研究处理意见,并要求依法进行经济处罚,用于整治被破坏了的山林土地,并明确批示道,要是情节过于严重的,要追究当事人和相关责任人的责任,情节恶劣的,必须追究法律责任,于是,县局迫于上级的重压,不得不省掉了实地调查程序,先行封场后,实地调查土地占用及由此造成的各种严重后果问題,再拟定处罚措施,因为茂响惧怕公家,沒敢照面,县局便向市局汇报了当事人宋茂响有意对抗调查处理的实情,市局被惹火了,由一把手亲自督察,责令县局立即处理此事,并将处理结果及时上报市局,县局正在研究处理意见呐,准备这就动手查办茂响。 杨贤德和木琴听了,只能长叹一声,听之任之了,对于上级决定追查到底的事情,他俩也不敢过分地无理取闹自找沒趣了。 果然,县局就派人來到杏花村,调查处理此事。 來人在杏花村里转悠了好几天,对因开采石子被毁坏的林田进行了细致地调查,实际的情况,的确叫人担忧,西山的山体上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了一片惨白色,一些树木被连根刨出,东倒西歪地陈横在豁口的四周,围绕着场子方圆几百米内的山体和田地,全被石粉面子糊满了,眼见得很难再长出庄稼來。 來人据实登录在案,又寻找当事人宋茂响,调查了几天,便寻找了几天,就是见不到当事人宋茂响的面,问村人,茂响哪去了,这个时候,村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全都众口一词地回道,沒见着这个人呢?追问村干部,也都说好些日子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他们又讯问满月和杏仔,俩人回说得更干脆,谁知他去哪儿哩,腿长在他身上,想去哪儿,从不跟家里人打招呼,俺们还四处寻他呐,县局的人便急了,把被查封的机器设备全数拉回了县里,又通过公安报案,并到信用社里查封石子场的帐户,信用社的人把石子场户头打开,仅剩了几百块钱,其余的全被提走了,县局的人沒了办法,只得在公安局里立了案,寻机抓茂响,并把银行里的那几百块钱充了公,算是石子场的处罚款了。 至此,红红火火地开办了一整年的石子场,在短短几天内便猝死般地寿终正寝,出人意料地退出了杏花村经济舞台,彻底地结束了它短暂的生命,茂响也如当年围着集市唱莲花落子时一样,风儿一般地掠过山林村庄,消失在了众人的揣测和唇舌唾液之中,难以再见到他的影子了, 遍野尘埃【八】(8) 杏花村在经历了石子场的跌宕沉浮后,渐渐地又恢复了往日安静,石子场沒了,石粉面子也不见了,杏花村又沉浸在一片安祥沉静的氛围里,且清净如初,杏仔也在经过了一段时日的担惊受怕之后,再次安心地住进了茂生家,成为了茂生膝下名至实归的娃崽儿了。 石子场的败落,并沒有对杏仔产生多大影响,他很会调整自己的情绪起伏和心理状态,沒有在思想上造成太大地波动和失落,并又很快就适应了往昔安稳的家庭生活,他整日围着茂生转,很自然地帮着下手,让茂生深感欣慰。 石子场风波刚刚尘埃落定了不长时间,在一个晚饭后闲谈的夜里,木琴突然道,杏仔,去果脯厂上班吧!帮我把厂子里的琐碎事一手抄起來,也给我腾出点儿空闲來搞别的。 茂生愕然道,杏仔还沒喘过气來呐,就先在家里头呆呆吧!让他定定神儿,再去也不迟哦。 京儿插嘴道,我看,杏仔在家里头也沒清闲着,比在石子场里管事还累呐,叫他早点儿去厂子,帮娘理理一些麻缠事,也算是人尽其用了,要是老呆在家里头伺候你,沒來道去的,耽误了人才不说,还把娘累得够呛呢? 茂生还想替杏仔争辩,确切地讲,是替自己争辩,但看到杏仔埋头寻思的样子,他又忍住沒搭腔,心里却是老大地不情愿。 杏仔寻思了半天,抬头回道,行,我明儿就去,地里的粪也送得差不多了,赶早起晚地送几趟,也就沒了呢?家里的事体,我再帮着爷早晚地搭把手,也就完了呢?费不了多大事呀。 既然杏仔如此应了,茂生也不好再争执什么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來,既给了茂生一颗定心丸,也了却了木琴内心的焦躁和劳累。 鉴于杏仔在石子场里突显出的组织协调能力和果断解决复杂问題的魄力,木琴有意把他安排进了厂部办公室,协助木琴抓厂内的生产管理工作,不长的时间,杏仔就进入了角色,把厂内各个工种衔接环节打理得顺顺当当妥妥贴贴的,他对厂内管理环节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从增效节耗方面入手,重新设定岗位职责,理顺衔接关口,把货物进出的渠道打理得顺畅而无漏洞,他还建议木琴,实行效益工资制,即;按岗定酬,作为每个岗位人员的基础工资,在此基础上,设立绩效工资,就是每减少一份无谓地消耗,增加一份经济效益,员工都可按一定比例多拿一份工资,木琴接纳了这个新颖的建议,并立即付诸实施,这种既能提高员工生产积极性,又能增强岗位责任感,也能给员工带來经济实惠的做法,被绝大多数人所认可和赞同,厂子的效益也有了一定显现。虽然杏仔的年龄并不大,但他本身所具有的处理问題能力和干事魄力,不得不叫厂内的人叹服,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任由他摆弄调遣了。 木琴甚感欣慰,暗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先她还担心,把杏仔安排进厂子,想着要发挥他的能力,会惹得村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的,现今儿看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有了杏仔这个得力帮手,木琴可以从繁琐的厂内事务里脱出身子來,集中精力考虑厂子转型的大事了。 木琴心里还暗自庆幸道,幸亏石子场早早地垮台了,要不的话,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來管理厂子呐,同时,她对杏仔有了新的认识,认定杏仔是个可造就人才,应该适时地使用他,以期发挥出更大的效益來。 遍野尘埃【九】(1) 时日过得飞快,已到了阳气浩荡春暖花开的时节。 这个时候,正是野花香蕾次第绽放,蜂蝶翩翩起舞的大好季节,满山遍野浑然一色的翠绿浓荫中,总是点缀着星星点点或是斑驳一片的艳色,远远望去,就有一树树一丛丛的红、黄、白、紫之物镶嵌在翠绿浓荫中那些点点片片的衔接处,就如电焊炼接起这满目的翠色一般,成片的,是园林果木上绽放的干嘟嘟色浓浓的花蕾,像一柄柄火炬,在春日暖暖的熏风中燃烧着,炸裂着,星星点点的,是各色开不败、凋又放、层出不穷的山花野蕾,像是翠绿苍穹中闪烁着的点点繁星,粗看稀疏寥落,细瞧却是无穷无尽,沁满了整个山川荒原,一个冬天里存储起來的能量,都要在这个季节里倾其所有地释放着,争先恐后地展示着,斑斓的色彩便显得拥挤而又杂乱,五彩缤纷而又眼花缭乱。 今年的杏花村山野里,凭空多出了一些少见的蜜蜂,这种辛勤又短寿的精灵,挺起黄黑相间的玲珑身躯,振荡起透明的翅膀,日日忙碌在花间草丛里,东飞西窜,一刻不停,它们的两条后腿上,粘附着沉甸甸圆滚滚或淡或浓的花粉,贪婪又不知疲倦地往返于田野山川和村边场院上那片蜂箱之间,蹲下來,侧耳静听,便有“嘤嘤”的声音响起,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偶尔划过大山上空的拖着粗粗长长烟尾巴的飞机的声响來。 诱人悦目的蝴蝶,已经不再是幼小娃崽儿们追寻捕捉的唯一对象了,他们把更多的兴趣,投放到了这种稀罕的猎物上,用细纱网自制一些捕猎的小网袋,奔跑跳跃在花丛野草间,全力追捕着数也数不清的蜜蜂,捉住后,把它装到盛有小半瓶水的瓶子里,细细察看着蜜蜂在瓶子里乱窜飞舞的姿态,碰撞瓶壁的可怜模样,跌入水中游泳挣扎的狼狈相儿,死后僵挺了的蜜蜂身体结构,以及花色的好孬、个体的大小等等,有时,他们还会相互比较,选出蜂王來,以抬高自己在崽子群中的身价和权威,被选中的,自是得意得要命,不炫耀上几天,是睡不好觉吃不香饭的,未被选中的,便毫不吝惜地舍弃了千辛万苦捉來的小个儿蜜蜂,再四处搜寻个腰圆体胖的被称之为蜂王的蜜蜂了。 经常就有娃崽子抹着大花脸,哭哭啼啼地奔回家里,他们眨着肿厚的眼皮,告状说,爷家的蜜蜂欺负人呢?专蛰我的眼皮,咱得去找门子呀,大人们便心疼地把崽子搂进怀里,使劲儿地擤鼻子,把黏稠肮脏的鼻涕涂抹在娃崽儿们细嫩却早已红肿的眼皮上,说道,使劲儿揉揉,也就不疼哩,过会儿,咱就去找门子,叫你爷调碗蜂蜜给你喝,好好养养咱的眼皮哈,大多的崽子便立时破涕而笑,后又冲出门去,继续搜寻着更大更好的蜂王來,以便找同伴们炫耀。 这蜜蜂,就是酸杏和酸枣老弟兄俩放养的。 大年三十那天夜里,京儿、人民和劳动商议的事体,并沒有说过就撂下了,劳动回到部队,立即找战友联系蜂源的事,跟战友一说,就有胶东籍的战友大包大揽地应了下來,沒用多长时间,便搞定了,劳动就打了厂子里的电话,叫爹酸杏尽快到青岛去一趟。 当时,酸枣的病症已经大有好转,能够做些轻便的活计了,婆娘依然不停地在主的圣像前替晚生祷告赎罪,家里依旧沒有多大生气和活力,酸枣听后,就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哥酸杏快去,好赶在春暖花开时节,把蜜蜂放养起來,既为给自己找个轻便的活路,更为了暂时拯救一下这个行将败落了的家园,酸杏也不敢怠慢,他谢绝了洋行要送他去胶东的好意,一个人坐车赶到了劳动的部队,随之,又被劳动的战友送到了相隔不算太远的家里。 酸杏凭着自己的聪明脑瓜儿,再加上对这小玩意儿的好奇和喜爱,便学得上心又快当,在基本了解了蜜蜂的习性和管理的诸多环节后,他一个电话把洋行连同他的客货两用车叫到了学习地,人家顾及自己崽子和劳动的战友情分,以最低价格卖给酸杏二十箱蜜蜂,外带又免费赠送了十箱,洋行就拉着酸杏和这三十箱蜜蜂,轰轰隆隆地开回了村子, 遍野尘埃【九】(2) 蜜蜂刚运回村子时,酸杏和酸枣老弟兄俩把这些蜂箱连同箱内的小东西们稀罕得就跟什么宝贝似的,直恨不得把箱子齐齐地挪在自己床头上,睁开眼就能看到,合上眼也能把这些东西搂进梦里了,一时之间,酸杏似乎忘记了胶东人家关于养蜂场地的告诫,他们的要求是,蜂箱必须放置在山脚或山半腰南向的坡地上,地势要开阔,阳光要充足,还要有稀疏的小树覆阴遮盖些为好,他忘乎所以起來,径直把蜂箱拉进了自家小院里,因了蜂箱数量多而庭院小的缘故,他又自作主张地分出十箱來,叫洋行拉到了酸枣的院子里,意思是,把这十箱蜂白送给弟弟酸枣來养。 岂不知,一旦把箱门打开了,里面被憋了许久的蜜蜂就一股股地拥出蜂箱,瞬间便飞满了不大的庭院里,并漫出了围墙,飞到街面树丛中,吓得家人老小及街面上的行人如见了洪水猛兽一般东躲西藏,却又无处藏身。 酸枣婆娘本來很静心地做着祷告赎罪的功课,叫这些小玩意儿一搅合,立时慌了神儿乱了分寸,她不得不紧闭了房屋门,趴在门板缝里紧张地向外窥视,祷告的心思,全被这些小东西占住了。 酸杏的家人更惨,女人害怕不说,苦的是娃崽儿,初时,小崽子们见了这么些漫天飞舞的小动物,自是高兴得很,他们不顾酸杏的呵斥和拦阻,肆意地追逐扑打,沒几下,宝儿便首当其冲,挨了蜜蜂的一记毒针,宝儿还沒哄好呐,金叶和怀玉又接连中招,闹得酸杏家里鸡飞狗跳哭声不断,女人一边关闭着门窗,一边凶神恶煞般地对了酸杏直发火道,你个老东西,咋弄回了这些个毒虫哦,还叫人过日子吧!快点送走哦,不的话,我就叫人民点把火给全烧喽。 酸杏也知道自己过于想要显摆了,大大地违反了操作规程,才弄到了这般局面,他赶紧把蜂巢的门暂时关了,叫人民从厂子里招呼來了几个年轻崽子,扎紧了裤腿衣袖,用纱网罩住了头脸,忍住蜜蜂无孔不入地叮蛰,用地排车把蜂箱悉数运送到了村东北角山脚下闲置不用的场院里,才使得俩家庭院暂时消停下來。 酸杏又叫人民给收拾出一间看护场院的窝棚,从家里拿來了被褥,弟兄俩便日夜轮流看护起这些心肝宝贝了。 酸杏还时时告诫村人,凡是用香皂洗过头脸的人,一律不准到蜂场里來,特别是那些个爱臭美的女人,不仅要用香皂洗头洗腚,还要涂抹上一层厚厚的雪花膏等物,这样的人,更是不能靠前的,若是蜜蜂误以为这些人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蜜源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净等着挨蛰遭罪吧!因而,除了男人们经常來光顾瞧热闹外,女人便很少前來观景,就连酸杏女人,也是从不踏进这块叫人担惊受怕的是非之地,老弟兄俩也落得个清净自在。 毕竟酸杏学习养蜂技术的时间太短,经验不足,蜜蜂运回的不长时间内,便接连发生了两起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变,连带着损失了两箱宝贝疙瘩。 第一次,是酸枣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那天晌午,酸杏回家去吃饭,留下酸枣看护着蜂场,其时,正是群峰采集粉蜜的大好时段,有数不清的蜜蜂从狭窄巢门里涌进爬出的,酸枣也是好心,怕挤坏了这些小生灵,更怕因此耽误了采蜜的大好时光,他就自作主张,把巢门全部打开了,让蜂群更加顺畅地出入。 谁知,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个蜂箱前便起了祸乱,有本地成群的马蜂渐渐聚集在这里,跟蜜蜂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本地的马蜂个大凶猛,不顾一切地朝蜂箱里进攻,盗取现成的蜂蜜,蜜蜂当然不干了,群起而驱赶入侵的敌人,保护自己的劳动果实,这场殊死较量,最终以相对而言个小体弱的蜜蜂失败而告终,不到一个时辰,蜂箱前散落着一层厚厚的蜜蜂尸体,箱内蜡巢里的蜂蜜已被抢劫一空,蜂群数量损失过半。 眼看着这场突如其來的变故,酸枣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怎样來制止这场惨烈地搏斗,对马蜂瞪眼攥拳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只蜜蜂惨死在穷凶极恶的马蜂身下,又被抛弃在蜂箱门前,直到酸杏水足饭饱后悠闲归來时,酸枣才扎撒着蒲扇一般的手掌,朝酸杏疾呼救命, 遍野尘埃【九】(3) 酸杏见此情景,也是无可奈何,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指挥着酸枣迅疾关闭了所有蜂箱的巢门,切断箱内与外界的通道,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巢门打开了极小的缝儿,叫等待外出采蜜和已负重而归的蜜蜂慢慢行进,此时,那只遭了劫匪的蜂箱里,早已面目全非,蜂王已死,剩余的蜂群已乱成了一锅粥儿。 酸杏叹气道,这巢门不能大开呀,开大哩,就有盗蜂來抢蜜,不仅蜜沒哩,连蜂群也毁了呢?可惜了这箱蜂哩,用不得了,得等别箱里的蜂王成身喽,才能分箱过來呢?这蜜蜂的日月里,也分好人歹人呀。 酸枣懊悔得手足无措,说道,我本是好心好意的,谁想就闹出了这种事体,今后,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再瞎摆弄了。 盗蜂事件刚刚过去了不久,又发生了一起逃蜂事件,把酸杏老弟兄俩折腾得堪堪喘不过气來。 已是过了晌午,酸杏把酸枣撵回了家,叫他在家里睡会儿觉,也顺带着料理一下家务,酸杏知道,酸枣婆娘替晚生祷告赎罪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家务事很少插手,只能靠着酸枣起早贪黑地抽空儿拾掇。 当时,酸杏也是刚吃过了午饭,困意袭來,他便躺进窝棚里迷糊了一小会儿。 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猛然听得窝棚外响起了一阵异常混响的“嗡嗡”声,初时,他还不在意,这种蜜蜂飞舞的声响,自早晨打开巢门起,会一直响到傍晚关闭巢门为止,平时,站在蜂场较远的地方,也能听到这种“嗡嗡”声。 渐渐地,酸杏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头,惯常这种声音是不会这么大这么急的,今晌儿的声音却不同了,如同狂风暴雨袭來了一般,大有掀翻了窝棚吹跑了家什的动静,酸杏一个咕噜爬起來,探头朝棚外一瞥,顿时就被惊呆了。 离窝棚不远处的一个蜂箱前,凭空里聚满了一个大大的蜜蜂球,在一点点地朝着蜂箱顶上滚动着,随着滚动的继续,就有一嘟噜一大块撕扯在一起的蜜蜂群滴落下來,在这个球体四周,横空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蜜蜂,并渐趋向着这个球体聚集靠近着,使得蜜蜂球越滚越大,球体终于移动到了蜂箱顶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体积又明显地大了许多,此时,整个蜂箱已看不见原來的木质板面了,全被黄黑相间的蜜蜂厚厚地包裹了起來,因了众多蜜蜂翅膀急剧地震动着空气,整个蜂场里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这种骇人的场面,酸杏是从未见过的,他已经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如何发生的,应该怎样才能制止。 正当他因惊惧惶恐而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蜂球一下了散裂开來,就如一个水球忽然破裂,厚密的蜜蜂如潮水般散落在了蜂箱顶上,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峰尖,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刚刚散裂的蜂球在一阵蠕动震颤之后,猛地骤起一道斜线,朝蜂场北面一颗粗大的梧桐树激射而去,这道斜线由细变粗,最后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蜂团儿,就如一块稀软的泥团,径直糊满了那颗梧桐,使得厚密的树身枝叶上粘满了如稀泥一般的黄褐色蜜蜂。 这个时候,惊呆了的酸杏猛然想起,胶东养蜂人家曾讲说过这样的例子,就是蜂王出逃了,按蜜蜂的习性,每个蜂箱中只能有一个蜂王,若是有两个以上,蜂王之间便会进行生死搏斗,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国只准一君”,蜂王出逃的案例极少,到底是蜂王之间争斗所致,还是有着其他不明的原因,那户人家也是搞不懂,但有一条,那户人家曾告诉过酸杏,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尽一些可能的法子,把蜂王逮回箱里,其余的蜜蜂才会乖乖地跟回到自己的蜂巢里。 酸杏明白过來了,却又无计可施,怎样招回蜂王,他实在想不出可行的法子。 酸杏毕竟是酸杏,他急中生智,一把把自己身上的汗衫扯了下來,整个地塞进了窝棚前刚刚搅了蜜的蜜桶里,他把这团粘粘缠缠的汗衫绑到一根长长的竹竿子上,光着膀子,住着拐杖,瘸瘸拐拐地奔到梧桐树下,他翘起脚尖,把那件沾满了蜂蜜的汗衫递到蜜蜂密集处,想用蜂蜜把蜂王引诱过去,再送回早已空了的蜂箱里,可气的是,不但蜂王不上当,连同这些数也数不清的蜜蜂也是不理不睬,它们依旧在围着不见踪影的蜂王追逐舞蹈, 遍野尘埃【九】(4) 这个时候,有村人听到了异样声响,出门察看,便见到狼狈的酸杏正在奋力地拯救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声吆喝,便有数人跑了过來,替下了大汗淋淋的酸杏,帮他招蜂回巢,有人还忍不住大声喊叫着,想把这些不听话的小东西们轰回窝巢里,一时之间,梧桐树下又聚集了十几口子人。 人们正热闹着,不知是这种不谐和的声音惊动了蜂王,还是蜂王沒戏耍够,仍旧要跟这帮人嬉闹一通儿似的,梧桐树顶的枝桠间,浓密的蜜蜂再一次开始躁动,声响逐次增强,忽地,一个小蜂团悠然升起在树冠上方,略一停摆,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山方向飞去,后面立时连带起一缕黄褐色的烟云,如飞带子一般飘向了北山脚下,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梧桐树顶,不见了蜂群,立时清净下來。 人们立即紧追过去,酸杏跑不动,只得敞开了嗓门儿声嘶力竭地嚎道,瞧准了落处,快跟着,万不敢丢了呀。 有眼尖的人,紧盯着那道黄云不眨眼皮,半晌儿,有人欢叫道,放心呀,这回可跑不了了呢?蜜蜂全落进神庙子里啦!就有人高声喊道,快去找振书叔要钥匙吔,开了庙门才好捉蜂哦。 此时,仙人庙里已经开了锅,不算太高的院墙里,传出了不歇气的呼啸声,人们兴奋地聚在庙门前,等候着振书前來投锁开门,好奇又急迫地等着看逮蜂王的稀罕景儿,酸枣也在家里听说了,他便跟头把式地奔了來,对了紧闭的院门直跺脚,他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叨咕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吔,这一箱蜂又要沒哩,沒哩。 过了半晌儿,四方一路飞跑而來,身后磕磕绊绊地跟着气喘吁吁的振书,四方是赶在饭店中午忙过不久的空当儿,骑摩托车专程回家的,他正在跟爹振书商议着十万火急的大事,见村人连跑带蹦地闯來说此状况,便跟爹要了钥匙,率先朝仙人庙奔來。 四方张口气喘地奔到庙子前,听见院墙里传出的声响,就知道蜂群悉数落进了神庙子里,他也不及询问搭话,手忙脚乱地开锁推门。 人们还沒看清楚蜂王的落脚点,就听“嗡嗡”一阵巨响,一股黄烟从院子中间那座石碑亭子里冉冉升起,于半空中略一停留,便折而向北,直奔了眼前高峻的北山,朝半山腰上飘去,只一小会儿的工夫,便悉数散落进了浓密的丛林了,再也不见了一丝儿影子,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了,想是蜂王及其所领导的蜂群们,早已不耐烦了人们紧追不舍地骚扰捣乱,失去了戏弄的兴趣,便一股脑儿地远远飞进丛林里,组建自己的蜜蜂王国,自由自在地讨自己的生活去了。 至此,这场人蜂角逐大战,最后以人狼狈不堪地落败而告终,撇下了狼藉不堪的战场,连同这群眼巴巴又傻呵呵的村人。 酸杏一边懊恼地拍着自己那条半截残腿,一边心疼地嘟囔道,唉!唉!都怪我呢?净想着要留出个蜂王來,好把那个空蜂箱分满喽,谁知,蜂王长得贼快,就起了战事哩,可惜,可惜,一下子就毁了两箱蜂儿呢? 四方与振书爷俩疲惫地回到了家里,继续着令人心神不安地商谈。 今天晌午,振书刚刚吃过了午饭,正准备躺倒在床上眯眯眼的,就被匆匆赶回家的四方搅合了起來,四方浑身上下被路上的尘土糊满了,连眉毛眼睫毛上也粘着一些,他一边大口地喝着凉开水,一边嘟嘟囔囔地讲说着自以为非常严重又迫在眉睫的大事。 他说,镇长杨贤德可能要出事,连带着饭店也会受到牵连的,虽说听到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但无风不起浪,有风必然就会有雨的,况且,这种风言风语传播得越來越厉害,到了今天中午的时候,有个饭桌上就沒有讲说过别的话題,净是杨贤德犯错误的事了。 据四方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杨贤德似乎有经济上的问題,具体地说,就是有贪污受贿的嫌疑,有人接二连三地给市、县纪委写举报信,检举揭发杨贤德吃喝嫖赌和拿、卡、要、送,简直是什么好事坏事都占全喽,比过去的军阀劣绅还要坏上百倍了,县里可能已经接手了这个案子,准备近期就动手查办呐。 初时,振书还不以为然地回道,他查他的案子,咱开咱的饭店,两不相干的事,你跟着瞎急啥儿吔,好像这天就要塌下來一般,过不得日子似的,就算真是杨贤德倒了,天也塌下來了,能砸着饭店的屋角啦!还是能砸着你的脑壳儿啦!瞎操啥心思吔。 四方急道,爹,不是这样讲的呢?这些日子來,我跟银行都睡不好觉了,就是叫这事给愁的,你想啊!镇大院里至今还欠着饭店里的钱呐,都有八、九万块了,要回的那点儿钱,还不够欠咱的零头呢?自打过了年到现今儿,镇里就从沒付过一丁点儿,说是财政里的钱都给“天然”厂补窟窿擦腚了,连脱产干部的工资也给卡了,哪还顾得上还咱的欠账哦,当初搞承包的时辰,银行跟镇里有约定的,必须供着镇里的吃喝招待,还得优惠一些,这些事,也都是杨贤德一手经办的,要是杨贤德毁了,咱的欠款跟谁要哦,谁会那么嘲儿,沒卵子找茄子提溜着,愿意承办这样的傻事呀。 振书顿时恍然大悟起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着急了,他恨道,都是你振富叔那个死鬼造下的孽呢?这回可好了,不仅把他自己亲生娃儿给坑喽,捎带着也把咱给害了呢?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又害己呀,随后,他又心忖侥幸地问道,杨贤德真会犯错误么,不可能吧!他可是树大根深的人物,咋能说倒就倒了呐,不过,话又说回來,谁知他得罪过啥样的人吔,再者讲,他真要犯哩,欠款咋办,饭店咋开,你可咋好噢。 四方本來是想赶回來讨爹的主意的,谁知,振书却一点儿主意也沒有,唠唠叨叨地一大通儿后,竟又反过來讨问起自己了,他摇头苦笑道,我咋知吔,要是有了主意,我也不会拼着命地朝家赶嘞。 振书见他如此说,也是脸红心跳的,心里不大是个滋味儿,他赶忙打发女人,快去把四季和四喜寻來,最好把夏至也一块喊來,爷儿几个要细细地商议此事,方才妥当。 望着女人慌慌张张闪出院门的身影,振书叹息道,要是秋分在就好哩,他的主意正,点子多,肯定会有好法子可想的,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要是给他写信,再來回倒腾一通儿,恐怕连黄瓜菜都凉咧, 遍野尘埃【九】(5) 酸杏见此情景,也是无可奈何,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指挥着酸枣迅疾关闭了所有蜂箱的巢门,切断箱内与外界的通道,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巢门打开了极小的缝儿,叫等待外出采蜜和已负重而归的蜜蜂慢慢行进,此时,那只遭了劫匪的蜂箱里,早已面目全非,蜂王已死,剩余的蜂群已乱成了一锅粥儿。 酸杏叹气道,这巢门不能大开呀,开大哩,就有盗蜂來抢蜜,不仅蜜沒哩,连蜂群也毁了呢?可惜了这箱蜂哩,用不得了,得等别箱里的蜂王成身喽,才能分箱过來呢?这蜜蜂的日月里,也分好人歹人呀。 酸枣懊悔得手足无措,说道,我本是好心好意的,谁想就闹出了这种事体,今后,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再瞎摆弄了。 盗蜂事件刚刚过去了不久,又发生了一起逃蜂事件,把酸杏老弟兄俩折腾得堪堪喘不过气來。 已是过了晌午,酸杏把酸枣撵回了家,叫他在家里睡会儿觉,也顺带着料理一下家务,酸杏知道,酸枣婆娘替晚生祷告赎罪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家务事很少插手,只能靠着酸枣起早贪黑地抽空儿拾掇。 当时,酸杏也是刚吃过了午饭,困意袭來,他便躺进窝棚里迷糊了一小会儿。 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猛然听得窝棚外响起了一阵异常混响的“嗡嗡”声,初时,他还不在意,这种蜜蜂飞舞的声响,自早晨打开巢门起,会一直响到傍晚关闭巢门为止,平时,站在蜂场较远的地方,也能听到这种“嗡嗡”声。 渐渐地,酸杏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头,惯常这种声音是不会这么大这么急的,今晌儿的声音却不同了,如同狂风暴雨袭來了一般,大有掀翻了窝棚吹跑了家什的动静,酸杏一个咕噜爬起來,探头朝棚外一瞥,顿时就被惊呆了。 离窝棚不远处的一个蜂箱前,凭空里聚满了一个大大的蜜蜂球,在一点点地朝着蜂箱顶上滚动着,随着滚动的继续,就有一嘟噜一大块撕扯在一起的蜜蜂群滴落下來,在这个球体四周,横空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蜜蜂,并渐趋向着这个球体聚集靠近着,使得蜜蜂球越滚越大,球体终于移动到了蜂箱顶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体积又明显地大了许多,此时,整个蜂箱已看不见原來的木质板面了,全被黄黑相间的蜜蜂厚厚地包裹了起來,因了众多蜜蜂翅膀急剧地震动着空气,整个蜂场里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这种骇人的场面,酸杏是从未见过的,他已经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如何发生的,应该怎样才能制止。 正当他因惊惧惶恐而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蜂球一下了散裂开來,就如一个水球忽然破裂,厚密的蜜蜂如潮水般散落在了蜂箱顶上,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峰尖,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刚刚散裂的蜂球在一阵蠕动震颤之后,猛地骤起一道斜线,朝蜂场北面一颗粗大的梧桐树激射而去,这道斜线由细变粗,最后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蜂团儿,就如一块稀软的泥团,径直糊满了那颗梧桐,使得厚密的树身枝叶上粘满了如稀泥一般的黄褐色蜜蜂。 这个时候,惊呆了的酸杏猛然想起,胶东养蜂人家曾讲说过这样的例子,就是蜂王出逃了,按蜜蜂的习性,每个蜂箱中只能有一个蜂王,若是有两个以上,蜂王之间便会进行生死搏斗,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国只准一君”,蜂王出逃的案例极少,到底是蜂王之间争斗所致,还是有着其他不明的原因,那户人家也是搞不懂,但有一条,那户人家曾告诉过酸杏,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尽一些可能的法子,把蜂王逮回箱里,其余的蜜蜂才会乖乖地跟回到自己的蜂巢里。 酸杏明白过來了,却又无计可施,怎样招回蜂王,他实在想不出可行的法子。 酸杏毕竟是酸杏,他急中生智,一把把自己身上的汗衫扯了下來,整个地塞进了窝棚前刚刚搅了蜜的蜜桶里,他把这团粘粘缠缠的汗衫绑到一根长长的竹竿子上,光着膀子,住着拐杖,瘸瘸拐拐地奔到梧桐树下,他翘起脚尖,把那件沾满了蜂蜜的汗衫递到蜜蜂密集处,想用蜂蜜把蜂王引诱过去,再送回早已空了的蜂箱里,可气的是,不但蜂王不上当,连同这些数也数不清的蜜蜂也是不理不睬,它们依旧在围着不见踪影的蜂王追逐舞蹈。 这个时候,有村人听到了异样声响,出门察看,便见到狼狈的酸杏正在奋力地拯救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声吆喝,便有数人跑了过來,替下了大汗淋淋的酸杏,帮他招蜂回巢,有人还忍不住大声喊叫着,想把这些不听话的小东西们轰回窝巢里,一时之间,梧桐树下又聚集了十几口子人。 人们正热闹着,不知是这种不谐和的声音惊动了蜂王,还是蜂王沒戏耍够,仍旧要跟这帮人嬉闹一通儿似的,梧桐树顶的枝桠间,浓密的蜜蜂再一次开始躁动,声响逐次增强,忽地,一个小蜂团悠然升起在树冠上方,略一停摆,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山方向飞去,后面立时连带起一缕黄褐色的烟云,如飞带子一般飘向了北山脚下,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梧桐树顶,不见了蜂群,立时清净下來, 遍野尘埃【九】(6) 人们立即紧追过去,酸杏跑不动,只得敞开了嗓门儿声嘶力竭地嚎道,瞧准了落处,快跟着,万不敢丢了呀。 有眼尖的人,紧盯着那道黄云不眨眼皮,半晌儿,有人欢叫道,放心呀,这回可跑不了了呢?蜜蜂全落进神庙子里啦!就有人高声喊道,快去找振书叔要钥匙吔,开了庙门才好捉蜂哦。 此时,仙人庙里已经开了锅,不算太高的院墙里,传出了不歇气的呼啸声,人们兴奋地聚在庙门前,等候着振书前來投锁开门,好奇又急迫地等着看逮蜂王的稀罕景儿,酸枣也在家里听说了,他便跟头把式地奔了來,对了紧闭的院门直跺脚,他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叨咕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吔,这一箱蜂又要沒哩,沒哩。 过了半晌儿,四方一路飞跑而來,身后磕磕绊绊地跟着气喘吁吁的振书,四方是赶在饭店中午忙过不久的空当儿,骑摩托车专程回家的,他正在跟爹振书商议着十万火急的大事,见村人连跑带蹦地闯來说此状况,便跟爹要了钥匙,率先朝仙人庙奔來。 四方张口气喘地奔到庙子前,听见院墙里传出的声响,就知道蜂群悉数落进了神庙子里,他也不及询问搭话,手忙脚乱地开锁推门。 人们还沒看清楚蜂王的落脚点,就听“嗡嗡”一阵巨响,一股黄烟从院子中间那座石碑亭子里冉冉升起,于半空中略一停留,便折而向北,直奔了眼前高峻的北山,朝半山腰上飘去,只一小会儿的工夫,便悉数散落进了浓密的丛林了,再也不见了一丝儿影子,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了,想是蜂王及其所领导的蜂群们,早已不耐烦了人们紧追不舍地骚扰捣乱,失去了戏弄的兴趣,便一股脑儿地远远飞进丛林里,组建自己的蜜蜂王国,自由自在地讨自己的生活去了。 至此,这场人蜂角逐大战,最后以人狼狈不堪地落败而告终,撇下了狼藉不堪的战场,连同这群眼巴巴又傻呵呵的村人。 酸杏一边懊恼地拍着自己那条半截残腿,一边心疼地嘟囔道,唉!唉!都怪我呢?净想着要留出个蜂王來,好把那个空蜂箱分满喽,谁知,蜂王长得贼快,就起了战事哩,可惜,可惜,一下子就毁了两箱蜂儿呢? 四方与振书爷俩疲惫地回到了家里,继续着令人心神不安地商谈。 今天晌午,振书刚刚吃过了午饭,正准备躺倒在床上眯眯眼的,就被匆匆赶回家的四方搅合了起來,四方浑身上下被路上的尘土糊满了,连眉毛眼睫毛上也粘着一些,他一边大口地喝着凉开水,一边嘟嘟囔囔地讲说着自以为非常严重又迫在眉睫的大事。 他说,镇长杨贤德可能要出事,连带着饭店也会受到牵连的,虽说听到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但无风不起浪,有风必然就会有雨的,况且,这种风言风语传播得越來越厉害,到了今天中午的时候,有个饭桌上就沒有讲说过别的话題,净是杨贤德犯错误的事了。 据四方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杨贤德似乎有经济上的问題,具体地说,就是有贪污受贿的嫌疑,有人接二连三地给市、县纪委写举报信,检举揭发杨贤德吃喝嫖赌和拿、卡、要、送,简直是什么好事坏事都占全喽,比过去的军阀劣绅还要坏上百倍了,县里可能已经接手了这个案子,准备近期就动手查办呐。 初时,振书还不以为然地回道,他查他的案子,咱开咱的饭店,两不相干的事,你跟着瞎急啥儿吔,好像这天就要塌下來一般,过不得日子似的,就算真是杨贤德倒了,天也塌下來了,能砸着饭店的屋角啦!还是能砸着你的脑壳儿啦!瞎操啥心思吔。 四方急道,爹,不是这样讲的呢?这些日子來,我跟银行都睡不好觉了,就是叫这事给愁的,你想啊!镇大院里至今还欠着饭店里的钱呐,都有八、九万块了,要回的那点儿钱,还不够欠咱的零头呢?自打过了年到现今儿,镇里就从沒付过一丁点儿,说是财政里的钱都给“天然”厂补窟窿擦腚了,连脱产干部的工资也给卡了,哪还顾得上还咱的欠账哦,当初搞承包的时辰,银行跟镇里有约定的,必须供着镇里的吃喝招待,还得优惠一些,这些事,也都是杨贤德一手经办的,要是杨贤德毁了,咱的欠款跟谁要哦,谁会那么嘲儿,沒卵子找茄子提溜着,愿意承办这样的傻事呀。 振书顿时恍然大悟起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着急了,他恨道,都是你振富叔那个死鬼造下的孽呢?这回可好了,不仅把他自己亲生娃儿给坑喽,捎带着也把咱给害了呢?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又害己呀,随后,他又心忖侥幸地问道,杨贤德真会犯错误么,不可能吧!他可是树大根深的人物,咋能说倒就倒了呐,不过,话又说回來,谁知他得罪过啥样的人吔,再者讲,他真要犯哩,欠款咋办,饭店咋开,你可咋好噢, 遍野尘埃【九】(7) 四方本來是想赶回來讨爹的主意的,谁知,振书却一点儿主意也沒有,唠唠叨叨地一大通儿后,竟又反过來讨问起自己了,他摇头苦笑道,我咋知吔,要是有了主意,我也不会拼着命地朝家赶嘞。 振书见他如此说,也是脸红心跳的,心里不大是个滋味儿,他赶忙打发女人,快去把四季和四喜寻來,最好把夏至也一块喊來,爷儿几个要细细地商议此事,方才妥当。 望着女人慌慌张张闪出院门的身影,振书叹息道,要是秋分在就好哩,他的主意正,点子多,肯定会有好法子可想的,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要是给他写信,再來回倒腾一通儿,恐怕连黄瓜菜都凉咧。 等了大半天的工夫,四季进到了院子,说四喜又叫山外的人家请去了,估计一两天是赶不回來了,振书就把四方刚才讲说的事体学说了一遍,讨问四季的主意,四季哪会有这样的能耐吔,他只是干吧嗒着旱烟袋,一声不响地闷在了那里,静候着夏至的到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夏至才急急忙忙地窜进了庭院,他跟三叔四方打过了招呼,就急着问振书,这么急着叫我回來,到底有啥事吔,厂子里一大摊子的事,就等我处理呐,现今儿不是先前了,有杏仔把着关口,偷不得懒耍不得滑呢? 振书撇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哩,你再忙,也是忙的公家事体,比自家的事体还重要么,你三叔的饭店都快火烧房梁哩,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焦心火燎么。 夏至被爷爷的话吓住了,忙问道,咋啦!出啥大事了么。 振书又把四方的话又跟夏至学说了一遍,叫他快点帮着想个准主意出來,夏至暗吃一惊,随即又苦笑道,我又不是办案的公家人,能有啥法子好想哦。 四季急道,咱都不是公家办案的人,就撒手不管不顾,眼睁睁地看着你三叔倒霉么,真是的,平日里一个个都能得天老爷老大自己老二似的,到了这个要命的节骨眼儿上,又都缩头杵脖地成了闷鳖儿,咋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哦。 夏至被爹四季一顿数落,心里不服,却又沒法跟他辩驳,他闷头思摸了半晌儿,才回道,我看,这事也甭太急哩,三叔不是讲,都是听的小道消息么,杨贤德现今儿不是还在欢欢实实地干着镇长的嘛,今儿上午,他还來咱厂子里检查工作的,沒见有啥不妥的地方呀,真要是犯了事,叫上边给查喽,肯定要牵连上饭店的,到时,咱就是打死也不讲他的坏话,还要替他摆功叫好,死扛着他,要不,咱就联合一些人集体死保他,保到哪时算哪时,只要他不倒下了,饭店里的欠款还算是有个指望,要是保不了他,欠款也就打了水漂了呢? 四方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咋个保法嘛,我都听糊涂哩,你就一道道地慢讲,我也好去办理呀。 振书不耐烦地说道,算哩,算哩,实指望着你能说出个一二三來,全讲了些沒用的废话,快去伺候杏仔去吧!我这里用不起你呢? 夏至就感到委屈,觉得自己的主意是很不错的,谁知,这些人的悟性太差,听不懂也就罢了,还怪自己不上心,他抬腿就往院外走,嘴里还叨咕道,跟你们讲啥样,你们也听不明白,抽时间,我跟京儿和洋行讲去,他俩肯定会同意的。 振书听到了夏至的叨咕声,便不放心地追着他的背影,叮嘱道,到了外头,千万甭瞎讲哦,这事还沒成形呐,要是再惹出了麻缠事,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沒。 夏至走后,爷仨儿又头对着头地瞎商议了一气,最终也沒能拿出个稳妥的主意來。 末了,振书无奈地对四方道,这事还真就急不得呢?都是些有影沒影的事体,八字还沒一撇呐,兴许是一些闲人沒事干,躲在背地里嚼舌头根子,讲领导的坏话,你回去,好生注意着点儿,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抓紧家里來,咱再细细琢磨琢磨,兴许就有了好法子可想呢? 心急如焚的四方见此说,也是无奈加沮丧,他也不再白耽搁工夫了,起身说了声,那我就回了呀,便蔫头耷脑地赶回了山外的饭店。 此时,正是酸杏老弟兄俩在村东南角场院里,垂头丧气地收拾着空巢蜂箱的时辰, 遍野尘埃【九】(8) 振书爷儿几个进行了这场令人心神不安的商谈过后沒几天,在一个春意盎然明月如昼的夜晚,木琴也跟家人进行了一场不太轻松的对话。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大都吃过了晚饭,年轻人就聚在电视机前,看那些跟老太太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电视剧,看的时候,还不忘了手中的活计。 男人聚在一起,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捏着扑克牌,瞅一眼手中的牌,再忙不迭地瞥一眼荧屏上忽闪着哭笑打闹,外带亲嘴搂抱的剧情;或者强奸般硬行加塞进的拙劣广告,或是牌风不顺,或是热闹处横空出世的沒完沒了的广告,终是惹恼了,便张开臭嘴无遮无拦地破口大骂上一通儿,骂过之后,心气顺了,又要摇头晃脑一心二用地在牌面和荧屏之间來回扫描着,女人们则安静地凑在荧屏上,眼睛紧盯着忽闪不定的画面,手里却轻巧熟练地纳着红花绿叶的鞋垫子,或是织着围脖覆件之类的针织品,看到情深处,不住地擦眼抹泪,看到激愤处,无一例外地笑骂诅咒,那样子,绝对地真诚,就跟对待自家人的事情一般。 老人们大多不爱看这些情情爱爱打打杀杀的鬼影子,他们喜欢拿着手电筒,拎着板凳或杌子,坐到屋外的街面上去,仨人一群五人一伙地凑在一起,把往事年景或家长里短用心地畅谈一通儿,直待夜深风硬了,才小心翼翼地挪回自己的家门,上床安歇。 木琴家中,茂生不得不呆在堂屋里,看护着闹人的金叶和怀玉,这俩崽子似乎命中犯克,只要聚在一起,总是争吵打闹个不停,难得有个消停的时候,只要茂生在家,俩崽子又聚在眼前,茂生就不得不把眼珠子使劲儿地盯在俩人身上,随时准备着调解突发的战事。 木琴饭后难得沒有出去转悠,她帮着茂生胡乱地收拾了一下锅碗瓢盆,便躲开了茂生爷仨儿,跟京儿和杏仔在锅屋里拉呱,这次不是闲谈,而是十分认真地商议着今天夏至和唐书记透出來的风声。 今天上午,夏至终是忍耐不住了,他沒有听从振书的告诫,把四方带來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木琴,他担心道,要是杨贤德真的会出事,三叔和银行叔可就要倒大霉哩,欠款拖到猴年马月了不说,恐怕來年,这饭店能不能再承包,都成问題了。 这个小道消息,的确把木琴惊吓了一大跳,她一连声地追问这消息的可靠性,见夏至信誓旦旦又愁眉苦脸的模样,也就信了,她嘱咐夏至,千万别再跟任何人提起,事情还沒个影儿,传说了出去,造成了负面影响,谁也担当不起的,夏至发誓说,只跟你讲了,连京儿和洋行都不知呢? 木琴很是替杨贤德担心,大半个上午都显得心事重重的。 中午的时候,镇里唐书记带着工作区的几个人,來厂子里检查指导工作,午饭前,唐书记单独把木琴叫到了一边,关心地问她怎么啦!是不是叫厂子转型的事给愁晕了,木琴本想趁机向唐书记打探一下杨贤德的传言,沉思了一下,到底还是忍耐住了,这种摸不着深浅的事体,她终是沒敢贸然透露一丝儿风声,唐书记就劝她甭用撒急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一阵嘻嘻哈哈之后,唐书记似乎才说到了正題,也让木琴立时警觉了起來。 唐书记说,今年县里可能要对部分乡镇和有关部门进行人事调整,听说,个别优秀的村支书很有希望得到大胆提拔重用,到乡镇一级担任一定的职务,希望木琴能够把握住这一良机,力争选拔到镇上的岗位,以便发挥出更大作用,他对木琴抱有挺大信心,就看木琴自己怎样來争取和把握了,同时,他又有意无意地扯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也在北山镇工作了这么些年了,沒有功劳,也算是有点儿苦劳的,大错误沒有,小错倒是一箩筐,还是要认真反思和改正的,说罢,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哈的调侃声,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神情,似乎对自己的仕途前景并沒有多大地期盼。 木琴听后,心里愈加沉闷,很难兴奋起來,以至显得落落寡欢。 唐书记看似无意地闲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给木琴传递了几个信息,一是今年县里可能要进行人事调整,涉及的范围还不会小,二是这次的变动,破天荒地扩大到了村一级,特别是个别抢眼的村支书身上,对木琴來说,这应该是个意想不到的进步机会,是个天大的好事,也算是唐书记表现出了对木琴的高度信任和赏识,让木琴意识到这一点,唐书记应该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三是唐书记一心想进步,就要抓住这个机遇,趁势更上一层楼,而且,整个闲谈的要点,也就是向木琴挑明这个意思,让木琴为自己的升迁出力罢了。 送走了唐书记一行后,木琴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了半天呆, 遍野尘埃【九】(9) 关于村支书将要破天荒地得到重用一事,木琴心里很是疑惑和不解,这是想所未想闻所未闻的事情,就跟天方夜谭或是痴人说梦一般地荒唐虚无,在思索了多时,木琴做出了一个判断,那就是,县里可能要对乡镇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唐书记为了自己的进步,便急不可待地四处拉拢人心,以便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罢了,这么想下來,刚刚被唐书记搅合起的一丝儿激动和热望,便瞬间冷淡了下去,而且,当前面临着厂子转型的巨大压力,使木琴腾不出更多的时间來考虑自己的事体,她的脑子里装满了麻线团儿一般的混乱思路,理不清斩不断,又急得起火冒烟,好像要把脑壳儿挤爆了一般。 想到唐书记的四处活动,她不得不对他佩服之极,这个人平日里深藏不露稳抓狠打的行事做派,叫木琴始终对他敬而远之,这么些年來的工作接触,唐书记一直都是笑呵呵的,任何时候都是满脸的和蔼相儿,木琴却一直搞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和想法,这让木琴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理,甚或有一种不安全的东西深深地隐藏在自己心里,敬而远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而,唐书记谈到的涉及他自己的话題,木琴也并不放在心上,她想,领导们的升迁,跟自己沒有任何牵扯,谁能进步都是好事,还轮不到自己这个小小的芝麻村官來操心。 唯独对杨贤德的传言,木琴心下很是忐忑。 平时,她并不太喜欢杨贤德,主要是他平日里对杏花村及自己太过苛求了,好事轮不到杏花村人,孬事难办的事便悉数地往杏花村里推,把杏花村当成了镇子里的垃圾桶试验田了,但是,平心而论,木琴还是理解他的难处的,杨贤德虽然工作作风上强硬霸道一些,但都是从工作大局上來把握的,出发点并不坏,杏花村人靠自己的努力扎下了坚实根基,作为镇长的杨贤德所要做的,就是借杏花村这把大伞,努力扶持其他不富裕的村庄,手段上投机取巧也好,态度上蛮横霸道也好,利益上强取豪夺也罢,都是为公为民的,绝沒有什么私心私利的成份在里面,若说有私心的话,也仅是为了一己政绩,为下一步升迁拼命做铺垫罢了,细细思想起來,这样的理由也并不为过,无论从工作角度來看,还是从功绩上來讲,杨贤德还算是个负责任的主儿,不管怎样说,还是功大于过的,因此,夏至传递的小道消息,叫木琴很为杨贤德担忧,特别是唐书记又带來了这样的信息,两下里赶得这样巧,足叫木琴深思不得其解了。 那个晚上,木琴皱着眉头,坐在一只杌子上,脸上写满了郁闷和疑虑,她把唐书记和夏至传递的消息讲给俩人听,听得杏仔和京儿一惊一乍又喜又忧的。 杏仔立时从中嗅到了某种气味儿,他接道,这是个天大的好事呢?屈指数算一下北山镇的所有村支书里,无论是资历才干,还是业绩贡献,恐怕还沒有哪个能赶得上娘的,我看,这种事体,咱可千万不敢拖拉了,得赶紧打探清喽,也好为下一步做打算,你在镇上县上认识的人多,就抓紧活动活动,兴许咱就能坐上这班车呐。 京儿疑惑地问道,能有这种好事么,咱从未听说过呢?要是娘能到镇子里工作,凭着咱的能耐,也不会输给那些人的,就是这事叫人难相信呢?也不知是唐书记为了自己朝上爬故意哄咱的,还是真有这样的好事。 木琴也说,唐书记的话不太可信,我也沒太往心里去,再说了,咱厂子转型的事,到现今儿还八字沒一撇呐,哪还有闲心思考虑这事哦,只是四方带回來的消息,咱恐怕得细细思量些。 杏仔回道,还思量啥儿吔,他杨贤德除了抠搜咱外,就沒给咱办啥好事,他好了,孬了,跟咱有啥儿相干呀,叫我说,咱眼下必须办好两件事,一是注意着点儿唐书记讲的提拔干部这件事,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不留力气地把娘推上去,有了位子,就能谋更大的事体,也能给更多人带來益处,沒了权限,咱就算是有再好的盘算,也是空谈呢?杏花村这个地方也太小哩,一辈子窝屈在这么个山旮旯里,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呀,二是厂子的转型,也是眼下最叫人头疼的事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着,光靠咱自己的力量,就算愁死累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呐,其实,咱不是沒有出路,路子就在身边,就看咱咋样操作罢了。 木琴和京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是说“天然”厂么, 遍野尘埃【九】(10) 杏仔点点头,回道,是呢?就是沈玉花的“天然”厂,她的厂子自打开业起,就沒正了八经地生产过,效益出不來,厂子早晚得叫高额的银行贷款和村人的脏话给压死咒死了,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想,按理讲:“天然”厂是个与省城大公司合营的股份制企业,又有镇里的大力扶持,资金到位快,基建上马快,还有先进的机器设备和专业的技术人员,沈玉花又是个呼风唤雨八面玲珑的能人,应该是个出效益的好厂子,咋就会运转不起來呢?很不应该呀,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沈玉花也肯定有她的难处:“天然”厂肯定有内景呢?我给“天然”厂相了面哩,一定是省城那边出了故事,要么是人家省城那边的合作沒有诚意,要么是两家之间的协调掉了链子,要么就是内部管理出了纰漏,除了这三个原因,厂子就不会弄到现今儿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地步。 京儿正端着茶杯喝水,听到杏仔这么肯定地分析,他停下杯子惊道,你咋敢这么肯定吔,省城公司要是沒有诚意,还会呼呼隆隆地來搞合作,不是沒事找事么,说到内部管理上,沈玉花和北山村的老百姓是倾家荡产捏着脑袋上项目的,哪个不是盼着厂子快点儿出效益,好补上银行里的这个无底洞哦,我听说,北山村人都把厂子当成了自家心头肉,比稀罕自家崽子还厉害地呵护着,连在厂子周围放牲畜都不准呢?更别提要在厂内捞啥油水了,年前的时候,有个小崽子混进厂里偷吃了点儿果子,叫人发觉了,村里的人硬是叫这户人家赔上了一百块钱才算了事,你想,就这么几个果子,能值几个钱吔,俗话还讲呐,瓜果梨枣谁见谁咬,况且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崽儿,硬是不行呢?要说是协调上出了问題,那个沈玉花是个多精明的主儿,能把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啥好事也沒便宜过别人,净是她自己的和北山村人的了,还能协调不好那家公司么,我是不信的。 木琴饶有兴趣地静听着俩人的争论,就是一言不发。 杏仔到底被京儿逼急了,他就笑道,哥,我也不跟你争了,反正,我就是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到底是啥故事,我到现今儿也还讲说不清,等弄清楚时,咱也不用再为咱厂转型的事犯愁了,就怕等到弄清楚那一天,咱厂也不用转型了,那黄瓜菜也老早儿就凉了呢? 木琴忽然道,你俩再讲嘛,挺有意思的。 京儿奇怪地问道,娘,你咋的啦!净拿人家的拌嘴当乐呵,啥意思嘛。 木琴就笑,却不说明因由,她叫京儿去把凤儿喊來,说有事要跟她商量,京儿不明就里,起身出去了,锅屋里就剩了木琴和杏仔娘俩。 木琴问道,杏仔,你咋有这样的心思哦,咋就开始怀疑起“天然”厂跟省城公司合作的事了呢? 杏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也是瞎寻思的,就是觉得“天然”厂弄得这样狼狈,沒有特别的原因,是很不应该的,娘,你说是不是呀。 木琴认真地回道,我老早儿就盘算这事,至今还沒理出个头绪來,今晚,你也这样讲,我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是事出有因的,得赶快弄清楚里面的原因,再做咱的打算,这事还势在两可呢?万不敢传了出去,咱还不知这水的深浅,一旦传了出去,造成不好的影响,可就被动了,还会惹出天大的笑话來呢? 杏仔随道,是哦,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琢磨这事的,跟谁人也沒敢讲,也是想先弄清楚了原委,再跟你商量的。 木琴拍拍杏仔的肩头道,好哦,好哦,咱娘俩算是想到一起去了呢? 这时,堂屋里忽地传來一声盘碗摔砸声,随之,又传出了怀玉的嚎哭声,连带着茂生近乎恼怒的呵斥声,在这个被月夜浸泡得像要出水的农家小院里荡漾着, 遍野尘埃【九】(11) 木琴和凤儿结伴到镇子上,是在昨晚上才临时动议确定的,名义上,是去找杨贤德汇报工作,主要目的却是想趁机探听一下“天然”厂的内幕,捎带着再把有关杨贤德的传言透露过去,给他提个醒儿。 至于后一个意图,凤儿还说道,咱这是替古人担忧呐,这么严重的事体,他杨贤德能会不知么,我看,咱是在多此一举呢? 木琴回道,他知道了更好,要是万一还蒙在鼓里呢?提个醒儿,总比不提要稳妥。 凤儿就笑木琴的心太善了,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倒替别人担忧,她说道,嫂子,你好像不适合干事业的,干脆,你把手里的活计全撂了,就四处给人救难消灾去吧! 因是洋行开着大货车外出运货去了,厂子里的新车又沒人会开,木琴和凤儿俩人就骑着自行车,边骑边唠,不紧不慢地朝镇子里赶去。 这个时候,路两边的山坡沟壑间填满了柔嫩的新绿,间杂着东一朵西一丛的艳色山花,远远望去,就有隐隐的清淡雾色在飘浮流荡,粗看起來,满目皆是;细瞧起來,却又踪迹皆无,树丛野草间传出一嘟噜一大串的虫鸣鸟啼,却从未间断过,忽而响起在前头,忽而又冒起在身后;时而在身右的坡崖树林里,时而又窜跃于身左的厚密草丛间,这鸣叫声或清脆明丽,或婉转流畅,或浅声低吟,汇成了一场独具天韵的音乐盛典,在这样的背景音乐衬托下,就有不安分的鸟儿东游西窜,有衣着艳丽得近乎夸张的蝶儿翩翩起舞,有不知疲倦的蜂儿授粉采蜜。 凤儿还取笑道,嫂子,你看哦,我爹的蜜蜂都飞到这儿來了。 木琴问道,酸杏叔和酸枣叔还在为那两箱蜂的事上火么,这么随口问着,木琴又禁不住笑出声來。 酸杏老弟兄俩弄丢了两箱蜜蜂,心疼得俩人就如疯狗一般,俩人白天夜里也不回家了,不错眼珠地守在蜂场里,连喝水吃饭都要家人去送,真正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了,酸枣婆娘自是不管不问,也想不起要给自己男人送水送饭,反倒自己落得个清净自在,酸杏女人则不同了,她又要照管几个娃崽儿的吃喝拉撒睡,又要操持家务做饭洗衣,自然劳累得上火,甚至火气比自己的男人都大,每日三餐的茶水饭食自是要按时按点地送,又不敢过分地靠近蜂场,她就远远地躲在蜂场外面,扯着嗓门儿喊叫,态度却是大不如从前了,酸杏衣來伸手饭來张口地惯了,就有些不乐意,他脾气又大,态度便显得极为恶劣,不是嫌饭菜凉了,就是嫌女人的嗓门儿大了,左右就是不如意,女人真的生气了,干脆茶水不烧饭食不送不管不问了,把老东西干晾在了村外的蜂场里,酸杏哪受过这样的待遇,就跑回了家兴师问罪,跟女人吵架拌嘴,女人來了个聋子的耳朵充耳不闻,气得酸杏摔天夯地的,他终是把全家人扯在一起,召开家庭会,准备批斗这个虐待自己的女人,谁知,批斗会刚刚开场,批斗的风向就调了向,挨批的对象不是酸杏女人,反倒是酸杏自己了,儿女们一致认为,酸杏做得也太过分了,从沒考虑过娘的劳累,只想着自己图清闲,并一一列举出家务活的繁重和照看娃崽儿们的艰辛來做旁证,酸杏立时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任凭儿女们七嘴八舌地数说,自己却是一张嘴巴难敌众嘴皮子,只剩了吹胡子瞪眼地干嚎了,末了,家庭会统一了意见,今后爹要还是干耗在蜂场里等饭等水,就叫他自己等去,坚决不叫娘再去送了,爹想修成个餐风饮露的仙人,倒是咱老贺家的福气呐,面对着儿女们破天荒头一遭地倒戈群攻,酸杏不得不承认了这样一个残酷现实,自己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自己女人早已在暗中俘获了这群白眼狼一般转眼不认人的儿女们,并成为统领这个家庭的主角了,他后悔自己沒有认清家中急剧变化了的新形势,把自己沦落到自讨苦吃的田地,在坚持了一天的餐风饮露生活后,他只能委曲求全地妥协了,接受了家庭会的共识,不敢再赖在蜂场里,等候着女人來伺候,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作息规律,跟酸枣轮换着看护蜂场,乖乖地准时准点回家吃饭。 凤儿笑道,哪儿吔,爹的脾气变软了呢?现今儿,都开始想着法子讨好娘了呢? 凤儿的话,说得木琴笑出了声,这是发自内心的笑,也是木琴近些日子來少有的舒心畅笑了。 这么说笑着,出山的路便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镇大院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遍野尘埃【九】(12) 大院里长着几棵粗可双臂围拢的高大垂柳,柔韧的枝条顺势下垂,如女人柔长的发丝,上面缀满了浓绿的叶片,亦如女人头上刻意镶嵌着的无数绿色细碎发卡,院子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平整的沙地面上不见杂草碎石,由此可以证明,沈玉花家的崽子是个勤快人,几年里的镇大院生活,并沒有腐化了他自小养成手脚勤快的好习惯,镇大院里是从來不养闲人的,所有的室内外卫生,统统都由通讯员來负责,这也是镇大院多年來雷打不动的习惯。 木琴和凤儿进到院子,就直奔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恰巧只有沈玉花娘俩在拉悄悄呱儿,见到木琴俩人闯了进來,沈玉花起身笑问道,今儿杏花村要接管镇政府么,咋这么齐整地奔來了。 木琴回笑道,还是來晚了一步,这办公室已经叫你娘俩给占了,看來,是你一家人要独霸镇大院呢? 崽子很机灵地起身让座,忙着放茶倒水,凤儿就打趣道,老沈是在跟侄儿商谈啥大事吧!要不,咋这么神秘呀,还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叫人听了去,她又说道,我就是看中了这个娃崽儿,手脚勤快又机灵懂事,还善解人意,要不,我就在俺村给找个家口儿吧!俺村的女娃儿,可都是长得水灵灵结实实的好闺女,既吃苦又诚实,是些提着灯笼也难寻的主儿呢? 沈玉花赶忙回道,好哦,好哦,说过的话可不准烂账哦,一会儿,我就把谢媒的猪肉预先送來,要是你净耍了嘴皮子,我可领着崽儿赖在你家里不走了,木琴可是证人,不是我沈玉花赖你呀。 一阵儿说笑过后,沈玉花问道,你俩是來找领导汇报工作的吧!今儿不赶巧,领导们都不在呢? 木琴问道,你咋知道领导不在家的,这个大院子还真就是你做主了么。 沈玉花说道,我也是來找领导的,吃了一顿闭门羹,闲着沒事,就跟崽儿胡扯呢?看到木琴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沈玉花又道,领导们都到县里开会去了,过午就能回來。 闲扯了一阵子,木琴和凤儿就有走的意思,沈玉花拦道,别走哦,我先前应下要单请你们客的,今儿正好沒事,就由我做东,咱喝酒去,有些话,我都快憋炸哩,老早儿就想着跟你俩拉拉呢?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木琴和凤儿往外走。 木琴和凤儿一边问着啥事,一边身不由己地被沈玉花推着走在了前头,沈玉花说,我现今儿是沒娘的娃崽儿,说來话长了,咱坐下再讲,坐下再讲嘛。 仨人径直來到了银行和四方合开的饭店里,把银行和四方惊得不知说啥才好,因是午饭时间尚未到,饭店里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有银行几个人在大堂里摘着青菜,地上堆着菜根烂叶,连同鱼鳞骨屑,狼藉一片。 四方扎撒着两只手,一时不知怎样安置这仨人才好,银行则催促着香草抓紧收拾出一个单间,他嘴里一直叨咕着,嗨,嗨,沒想到你们要來呢?还这样早,甭笑话哦。 香草爹自是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打扫着地上的杂物,他的眼睛却一直朝仨人身上溜,似乎有啥事要对凤儿讲,却又沒有插嘴的地方,就显得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 沈玉花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上岗主陪的位置上,他随口叫四方抓紧炖上一只鸡和一条鱼,说我们有话要讲,鸡和鱼炖好了就上,沒事就别过來瞎掺合了,想找木琴俩拉呱的话,等吃过了饭再讲吧! 银行几人喏喏地退出,并关紧了屋门, 遍野尘埃【九】(13) 木琴笑道,你搞得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有啥怕人的事吔,这么神秘兮兮的,弄得我都心惊胆颤的呢? 沈玉花出人意料地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來,很熟练地点上,她深深地吸了几大口,从鼻腔和口腔里涌出的烟雾立时遮住了她的脸面,待烟雾散去后,她的面容竟然现出了一副苍老的神态,似乎刚才脸上那层容光焕发的神采,顿时被这阵烟雾熏剥掉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样,看得木琴和凤儿齐齐地瞪大了眼珠子,像看魔术戏耍一般地瞧着神情倦怠的沈玉花,就跟盯看着眼前突然现身的陌生人一样。 木琴有意轻松地嬉笑着问道,咋儿,你会吸烟啦!不愧是大老板的派头,烟酒不拒,财來福至呢? 沈玉花长叹一声,回道,我知你在笑话我呢?笑话吧!笑话吧!谁叫我当初给你下过绊子抢过你的饭碗呢?现今儿,这天还真就是矮了,做了愧事,不用隔世报应了,是现世现报,眼瞅着这报应就跟來了。 凤儿一边给她斟水,一边笑道,嫂子今天是咋的啦!沒发高烧吧!咋就忽冷忽热地讲说起神话鬼话了呢?听得人晕头转向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沈玉花强打起精神笑骂道,你是木琴的帮凶呢?还嫌我死得慢了,就使劲儿地作践我吧!我都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给作践够了,也糟蹋够了,不差你这两个老少毛贼啦! 木琴听出沈玉花话里有话,更看出她今天是有重要事情要谈的,木琴很认真地问道,咋啦!遇到啥困难了么,精神头这么差,有事你就讲,只要我和凤儿能帮上忙的,绝沒有二话可讲。 沈玉花沉默了半晌儿,终于说道,我也不瞒你俩了,是天大的困难呢?要是能迈过这道坎儿的话,我沈玉花还能有条活路可走,还能保住全家人好歹地混完下半世,要是万一迈不过去,那北山一村的天也塌了,地也陷了,我沈玉花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连带着我的一大家子人死活赔罪去吧!下半辈子是沒得好过了,你俩要想真心帮我,就给我参谋参谋,替我出个主意想个办法出來,帮我迈过这道鬼门关,不仅是我了,连带着全村子人都要念你俩一辈子的好儿呢? 她说:“天然”厂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过些日子,就会有结果,是死是活,全凭着法院來判决了。 北山一村在创办“天然”厂之初,虽是受了杏花村办厂的启发和引导,更是得到了以杨贤德为首的北山镇领导决策层的鼎力支持,又有着偶然的机缘。 本就争强好胜的沈玉花,见到木琴带着杏花村人红红火火地搞起了大项目,心下就不服气不服输,曾有几个夜晚,她通宿失眠,反复掂量比较着两个村子自身的优势和劣势,比來比去的,无论是地里位置,还是经济实力,北山一村都要比杏花村超出了几大截子,由此,她认定,北山一村早就具备了上大项目办大厂的条件和基础,只是沒有合适的机会和应有地决心罢了,因而,办厂的想法就在沈玉花脑中扎下了根,搅得她越发地搁不下放不下了,简直就跟走火入魔一般,最终,她把这种想法透露给了杨贤德。 杨贤德正为杏花村冒出了一个大项目而暗自高兴呐,他也想着如何进一步壮大这种局面,力争在北山镇全面开花,正在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的时候,沈玉花的打算正符合了他的心愿,何况,杨贤德一直比较偏爱着北山一村,觉得这个村子有沈玉花这么个女能人支撑局面,又有北山村各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旦搞起项目來,肯定会比杏花村强出十倍百倍的,若是,北山镇又会有一个经济项目闪光点了,于是,杨贤德便与沈玉花一拍即合。 杨贤德还征求过沈玉花的意见,想往哪方面努力。 沈玉花成竹在胸地回道,咱要搞,就搞鲜果方面的,咱北山镇的看家老底儿,除了鲜果资源丰富外,还能有啥可搞的。 杨贤德也曾担心过,这样做,会与杏花村的“天野”厂撞车,弄不好要两败俱伤的,沈玉花已经被杏花村的厂子彻底迷住了,哪还顾得这许多,她还要求道,最好是搞个比杏花村更先进更有发展前景的项目,北山一村就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杨贤德见沈玉花态度坚决,就说,自己有个同学在省外贸里面专门负责抓项目的,可以求他帮着联系一下,为此,杨贤德还拉着沈玉花,专门跑了一趟省城,见到了杨贤德的同学,俩人把北山一村所具备的地理优势、资源优势及人力资源尽可能地夸大了一通儿,终是赢得了那位同学的信赖和认可, 遍野尘埃【九】(14) 接下來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地展开了,杨贤德的同学不遗余力地积极运作,跟一家号称在北京有着深厚政治背景的公司联系上了,这家公司手中有一个果汁饮料生产项目,是国内经营与国外销售兼营的大项目,正在寻找合作伙伴,杨贤德和沈玉花自是高兴,为此,他俩拉上了一车土特产品,特意跑到省城去感谢那位同学。 这家公司的办事效率似乎非常高效,仅凭杨贤德同学的一面之词,便满口答应下來,连到北山一村的实地考察都免了,时隔不久,这家公司便通知沈玉花到省城洽谈合作事宜,还把事先打印好了的合同拿出來,叫沈玉花签字实施。 沈玉花哪懂得合同的厉害,何况,又是杨贤德同学从中牵的线搭的桥,自家以为,这回可算是傍上了大款,钓上了大鱼,就怕自己再迟疑不决,会毁了这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她便连条款内容都沒來得及细看,就稀里糊涂地签了字,盖了章。 根据合同条款的规定,两家的合作是有明确分工的,北山一村负责项目的资金筹集、基建工程和人员调配,省城公司具体负责设备的购进与安装维护、技术的培训与指导,以及产品的购销与外运,厂子的所得利益,两家五五分成,各占一半,这样的条件与分配原则,把沈玉花喜得合不拢嘴,她立时跑回村子,进行了广泛宣传全民动员,北山村人也是叫杏花村的大厂子馋红了眼,更是穷怕了,所谓穷则思变,就铆足了劲儿地要把杏花村人给比下去,于是,整个北山一村的老少爷们群情激奋热血,就算卖了房子卖了地,也要誓死办好这个项目。 接下來,北山一村的“天然”厂便顺理成章地运作起來,其启动速度之快、贷款之迅速、调地之容易、基建之高效,足叫北山镇领导层的杨贤德们瞠目结舌了,镇党委、政府似乎看到了,比杏花村更高更强更有远见卓识的又一个响当当品牌,竖立于北山镇地盘上了,他们也就抢抓机遇,因势利导,穷北山镇之所能,尽北山镇之所力,一切都要为“天然”让路,一切都要为“天然”开绿灯,两股劲儿拧到了一起,便把“天然”厂这块超高超强超硬的牌子轰轰烈烈地竖了起來。 沈玉花万万沒有想到的是,她会败在了一张印有密麻麻方块铅字的白纸上,北山一村的老少爷们,也都稀里糊涂地栽倒在这个白色陷阱里而不能脱身了。 经过去年夏天不择手段地资源掠夺后:“天然”厂几经与省城合作公司交涉,终于盼來了生产技术员,厂子便开足马力,通宵达旦地进行生产,产品出笼后,就亟不可待地运往了省城,谁知,经过有关质检部门检验,产品质量竟然全部不合格,达不到出口质量指标。 沈玉花立时傻了眼,就找合作公司理论,合作公司也是沒有办法,在沈玉花的责问和催促下,他们只能凭着社会关系,把这些果汁儿在省城各大商场里暂时落了脚,价格上却又被大打折扣,通算下來,不算人工费在内,除掉了各种损耗,收支堪堪持平,等于北山一村人白白地给人家打了短工,一分钱也沒有捞到,沈玉花不干了,她要求合作公司给予技术赔偿,并承担由此带來的所有损失,从红利中扣除。 岂不知,合作公司把那份合同拿了出來,指着一个条款说,合同上讲得明明白白,若是产品质量不合格,由此造成的所有经济损失,一律由北山一村承担,合作公司还要叫北山一村包赔自己的经济损失呐,沈玉花的索赔,便被视为无理取闹了,沈玉花当然不干了,她指责合作公司利用合同欺骗了自己和北山一村,就跟合作公司无休止地理论,理论的结果是,合作公司暂时中止了合作,不再派遣技术员赴“天然”厂进行技术指导,算是把“天然”厂给彻底晾晒了起來。 杨贤德听到沈玉花的汇报,立时急得抓耳挠腮火冒顶梁,他马不停蹄地找那个牵线搭桥的同学,一起跟合作公司交涉,合作公司依旧拿那纸合同做挡箭牌,扬言道,要是“天然”厂不从自身找原因,而是一味儿地无理取闹,他们就要通过法律程序解除合同,并索赔自己由此带來的所有损失,杨贤德的同学也是傻了眼,毕竟是沈玉花盲目地签署了合同,就要负合同设定的相关责任,任谁人也是说了不算的,杨贤德同学在狠狠地埋怨了一通儿杨贤德和沈玉花不仔细研究合同后,便撒手一推二六五了。 杨贤德和沈玉花这才高度重视起合同的问題,他俩到了市、县法院,找了多个精通经济案件的熟人,了解这份合同的严重性和走法律程序的成败问題,同时,他俩还找到几个律师,商讨此事,结果大失所望,他们都说,这样的合同,若是沒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合作公司是在暗中捣鬼,有意欺诈北山一村的话,北山一村就败定了,被逼无奈也是身无退路的沈玉花,决心要跟合作公司打官司,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总比眼睁睁地看着几百万资金打了水漂要强,那可是上千口子村人拿命根子贷來的钱款呀。 沈玉花是铁了心地要打官司了,但胜算的几率几乎等于零,这些,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遍野尘埃【九】(15) 这个时候,炖好的两小盆鸡和鱼已经端上了饭桌,却沒有谁想起动动筷子的,仨人都在为“天然”厂的未來出路揪着心肠。 木琴问道,你跟人家打官司,有把握么。 沈玉花突然把头埋进了胳膊弯里,肩膀使劲儿地抽搐着,被压抑了多日的委屈和怨恨终是顶破了喉咙,她哽咽着哭出了声,那声音远不是从女人嘴里冒出來的,就如老牛的低吟,或是男人低沉地哭泣,震颤在木琴和凤儿的心里。 沈玉花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回道,不打这个官司,我又能怎样哦,村人多多少少也都知晓了部分实情,开始不安分起來,他们到处扬言说,要是不把厂子的窟窿填补上了,他们就要起群闹事,我已是到了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田地了,只能豁上这条老命不要,跟那个该死的合作公司血拼到底了。 木琴有意无意地问道,就沒有别的好法子可想了么,明知这条路走不通,非要去闯,不是要赶自己往绝路上奔么。 沈玉花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睁着野兔子一般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今儿,我硬是把你俩拽了來,就是想跟你们商议另一条活路的,要是这条路子也走不通了,我沈玉花可真算是走投无路了呢?只有一死相拼了。 凤儿似乎猜到了沈玉花将要商议的内容,她努力把就要跳出胸口的那份惊喜和激动狠狠地压住,勉强挤出一丝儿同情中又带着万分关切的神情,慷慨地说道,大姐,你就讲嘛,只要俺们杏花村能够帮上你的忙,你就尽管开口说话,我和木琴嫂子就是倾了家荡了产,也一定下死力地助你,绝不敢藏了半分力气呀。 沈玉花睁大了眼珠子,盯看着凤儿追问道,这可是你讲的,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呢? 凤儿显然为自己刚才的冒失生出了些许悔意,毕竟,自己还沒有听到沈玉花明确地提出要与“天野”厂合作的意思,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把话弯回來,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根回道,这也沒啥儿吔,不就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事么,你说呢?嫂子。 说到最后的时候,凤儿把头扭向了木琴,眼里闪着征求的余光。 木琴笑道,有啥事,你就讲嘛,咱俩相处得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谁还不知谁的性情么。 沈玉花这才放下心來,她接着道,这些日子來,银行就跟催命鬼似的,老跟在我的屁股后头要利息,供电所里又要催缴电费,村子里,有人到处闹腾着串通起事要工资,镇里财政所的“李太监”也跟着凑热闹,说大院里连吃饭喝水的钱都沒有了,非叫凑笔款子给镇里,我也想了,什么供电所、“李太监”的,统统不管不问了,我沈玉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谁來关顾过我了,可是?这银行里的利息是不能不付的,要把这些个财神爷给惹毛喽,他们真敢把贷款时做抵押的东西折价变卖了充公的,要是那样的话,我沈玉花就成了北山一村的千古罪人了,到时,不仅我,恐怕连我的一家人也都不得好死呢?就是这儿,我才想着求你们“天野”厂给帮个大忙,帮我先把银行的窟窿给垫垫,当然了,也不会叫你们无偿帮助的,可以多算些利息,一旦这个官司打赢了,我就立马足数偿还。 凤儿顿时如猫叼尿泡般大失所望,她的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直后悔自己抢头说话,竟然弄到了这般尴尬的地步。 木琴似乎被沈玉花的可怜相儿弄软了心肠,她接道,得需要多少哦,恐怕数额太大了,俺们厂子也拿不出呢? 就是这一句话,让沈玉花如同深渊里看到了一丝儿光亮,她抓住木琴的手道,得二十來万呐,不过,我也不会叫你们白帮忙的,你们不是正愁着厂子转型的大事么,要是官司打输了,我就跟你们“天野”厂通力合作:“天然”厂的基建设备,正符合“天野”厂转型的要求,至于分成这一块儿,你“天野”厂可以吃大头,俺们拿小股,只要能救活这个厂子,咋样都行哦。 凤儿脱口而出道,你咋知道,俺厂的转型必须是你厂那样的规格要求呢? 沈玉花苦笑道,咱两个厂子合作的想法,我也不是沒有想过,都考虑多时了,所以,我就到处打听來的呗。 木琴说道,我看,咱就先有这么个意向:“天野”厂暂时拿出二十万來,给你救急,时限为半年,到时:“天然”厂要是不能及时还上这笔钱,不管你跟合作公司怎样纠缠,都得中止合作,必须跟“天野”厂合作经营,咱也得立份合约,把里面的事体一一摆列清楚了,找懂法律的人审过了,再支给你们钱款,这叫先小人后君子,你看咋样哦,不过呢?这个事体比较大,我也得回去跟班子里的人商议商议,一旦定下了,就立马通知你,你看咋样。 在凤儿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大喜过望的沈玉花差点儿当场就要给木琴跪下了,她说道,好木琴,你放心哦,这回,我沈玉花经过了这么多周折磨难,早已不是先前那个沈玉花了,到时,我要是食言了,就叫天打五雷轰了我。 木琴笑道,谁叫你起誓了,还出口就是毒誓,也不怕你个乌鸦嘴不吉利呢? 沈玉花显然兴奋起來,她说道,只要能救得了“天然”厂,救得了北山村的老少爷们,就算舍得我这一身剐,又算啥儿吔。 立时,席间的气氛轻松活跃了起來,沈玉花高声叫着银行快上酒,她要陪着木琴和凤儿大喝一顿,去去多日來积攒下的晦气,银行慌慌地跑进这间颇显神秘的单间,问是喝白酒还是啤酒,沈玉花说,就喝白酒,不醉不罢休了, 遍野尘埃【九】(16) 银行急忙送來了两瓶白酒,还不甚放心地望了望木琴和凤儿,见俩人沒有反对的意思,他也就安心地出去了。 因了几个人别怀鬼胎的心情突然好转,这顿酒就喝得有些兴奋和乖张,两瓶白酒喝得剩下了小半瓶,外带着几瓶啤酒。 趁着席间的热闹,木琴就把夏至传出的关于杨贤德的传闻讲了,担心杨贤德不知就里,怕要真的陷了进去,沈玉花的回答,给木琴吃了颗定心丸,她说道,老杨也得到了风声,是有人趁着上级准备动干部的时辰搞鬼,想糟蹋杨贤德的,杨贤德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还在一门心思地想着帮“天然”厂打官司,挽回损失呐,相信组织上不会随便就冤枉好人的。 或许是沈玉花这些天來身心疲惫,这压抑狠了的心情骤然放松后,又叫酒精一拿,便显得酒不胜力,晕晕乎悠悠哉了,临走时,她还想着付饭钱的,叫凤儿抢先给付了,沈玉花嘟囔道,也好呢?今儿算是我欠你俩的,來日一定要还呀,说罢,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沈玉花刚走,香草爹便壮着胆子凑过來搭话,他似乎对木琴有些敬畏,不敢靠前,就对了凤儿嘘寒问暖的,一副十足的谄媚讨好相儿,趁着银行、四方和香草仨人围着木琴讲话的空当儿,他又故伎重演,跟上次拉扯洋行一般地把凤儿扯到了屋外,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凤儿说,杨贤德就要倒台了,他死不死的倒跟咱小老百姓沒啥大碍,就是他应下的还欠款的事体可要牵扯上了银行,他向凤儿讨主意,这事到底咋办才好,凤儿就告诉他,这些都是街坊人瞎传言的,信不过的,杨镇长沒有事,你只管安心地搞好经营就是,就算杨镇长真有个风吹草动的,一旦有人前來打探调查,你也一定要想尽办法死死保住杨镇长,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只要杨镇长在,饭店里的欠款就不会少,要是杨镇长走了,这欠款可就成了狗肉帐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呢?说得香草爹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他相信凤儿的话,毕竟凤儿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是女婿银行的村里人,自是不会哄骗自己的。 回到屋里,凤儿把刚才香草爹的事讲了,银行几个人也是在讨木琴的主意,听到木琴跟凤儿讲说得一摸一样,也都放了心,仨人一致表示,就算上面來人拿刀按在脖子上逼问,也要死死保住杨贤德的,坚决不讲他的坏话。 走在回村的路上,凤儿依然为今晌午贸然答应沈玉花的事担忧,她问木琴道,咱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万一“天然”厂拿了咱的钱,过后又翻脸不认帐,不跟咱合作了,可咋办,厂子的流动资金本就不太足,咱又面临着转型,不是越倒腾越坏菜了么。 木琴反问道,就算咱不把这二十万借给“天然”厂,咱厂的转型就能顺利操办起來么,就目前现状,咱肯定转不了型,也就等着叫南京总厂给咱断奶吧!现今儿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尽量往好处打算使劲儿,或许可能实现跟沈玉花的合作,我也早看了,沈玉花的这场官司难赢呢?这个时候,咱咬紧牙关帮衬着她,就是为咱自己的下一步棋铺路呢? 凤儿似乎明白了木琴的用意,她笑道,你啥时变得这么老谋深算了,就跟个阴谋家似的。 木琴无奈地笑道,我也是被活生生地给逼的呢? 凤儿依旧不安心道,我总觉得,这事有点儿悬,咱是在赌博呢? 木琴长叹一声,半晌儿回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算是在赌博,也是值得呀。 这个时候,山野里起了风,有云朵正从西北天际上漫卷而來,原本有些燥热的空气,顿时清爽起來,还夹带着缕缕湿意,想是要变天了,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就说,今夜要有小到中雨的,看來,这天气预报是很准的。 木琴和凤儿不敢怠慢,加紧蹬着自行车,尽力朝村子里赶去, 花开花落【一】(1) 正是杏果熟透了的时候,南京总厂的王工终于步履蹒跚地來到了杏花村。 他本是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來的,外带着一名技术员,谁知,在进山的半路上,车子抛了锚,那名技术员本要步行到杏花村里报信的,王工不让,说我自己去吧!也好借着走路观观山景,他以为自己人熟路熟,顺便还要享受一下这里的山野风光带给自己身心愉悦呐,技术员和司机就结伴留在了路上,等候着“天野”厂來人拖车去维修。 王工刚走了不长时间,四喜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从山外逛游着朝家里赶路,四喜见路上停着一辆高档小车,车头朝向山里,有两个穿着考究的年轻人正围着车子乱转圈呐,就知道是到自己村子里去的,他停下來,好心地询问车子咋的啦!司机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定,此人定是跟杏花村相熟的人,他便央求他,快去给“天野”厂送信,叫他们抓紧派车來,把车子拖到山外的修理厂去维修,还说,路上还有个顶重要的人物,正朝村子里走的,你一定要先把他送到厂子里,四喜也是生就了一副热心肠,他啥话也不说了,发动了摩托车就朝前面赶去。 他一直把摩托车骑进了厂子大门,始终沒有见到司机说的这个人,其实,也是王工合该自讨苦吃,四喜经过的时候,他正躲在路边的树丛里小解呐,便错过了搭车的机会。 当时,厂子里正处在紧张的鲜果收购阶段,满院子里都是忙忙乱乱的人影,洋行开着大货车,去了镇子上一个收购点拉货,至今还沒有回來,今年的鲜果收购,显得很调理从容,因是“天然”厂至今尚未开张,便沒有了去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木琴听四喜说,半路上有辆小车坏了,叫厂子派车去接,她便猜到,一定是南京总厂派來的人终于到了,她赶紧给还在镇子上装货的洋行打了电话,叫他把眼前的活计停下來,立马赶到小车停靠的地方,先把客人送回來,再去拖车修理,洋行自是不敢怠慢,就急急地开着只装了一半鲜果的货车匆匆赶了去,见到小车,得知车子的确是南京总厂來“天野”厂公干的,而且是王工亲自來了,已经被一辆摩托车送走了,洋行高兴之余,也就放下了心,他帮着司机仔细察看了半天,也是弄不清车子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沒有办法,只能到修理厂去了,镇子上只有一家修理摩托的,修这样的小车,只能到县城了,他把货车掉了头,用钢丝绳拴住桑塔纳轿车,径直朝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驶去。 这里,木琴给洋行挂了电话后,就急忙安排人手,给客人收拾住处,又叫伙房准备伙食,她又不放心,就如监工一般前后左右指手画脚地亲自动了手,待到自己觉得满意了的时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晌儿,却始终不见客人的影子,就连洋行的鬼影子也不见了,她就站在厂区大门口上瞭望,其心急火燎的模样,就跟野老婆等汉子一般。 终是等不下去了,木琴就叫夏至骑了摩托车去看看,到底洋行把客人接到哪去了,夏至的摩托车还沒驶出村口,就见一个穿着风衣的人,灰头土脸地朝村子里蹒跚挪來,手里还拄着一根细细的鲜树枝,凑近一瞧,竟然是他们朝也想暮也盼的王工,想是王工实在走累了,从路边树丛里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棍,才一路艰难地走來,路上的尘土多,人又走得通身大汗,脸上和脑门儿上便留下了一道道的汗渍灰痕,弄得原本挺板正的人,一身疲惫狼狈不堪。 夏至把王工驮回了厂子,他又沿着大路朝山外奔去,察看王工的小车咋样了,过了大半个时辰,夏至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回來,说自己一直寻到了镇子上,就是沒见小车是个啥模样,想是洋行把车拖走了。 这个时候,王工已经被安置在了厂内单身宿舍里,他又在茂青的伺候下,洗了个温水澡,茂青又叫公章回家,取了身干净的衣服送來,叫王工暂时换下了那身充斥着汗腥味儿的衣服,此时,王工正在办公室里喝茶歇腿,并跟木琴等人聊天呐。 凤儿埋怨道,这个洋行,做事从來都是有板有眼扎扎实实的,今儿,这是撞见鬼哩,毛手毛脚顾头不顾腚的,看他回來,我咋样熊他。 王工笑道,这有什么?想当年,我在北大荒的时候,一天往返就是一、二十里的草甸子路,早出晚归的,也早就锻炼出來了,这点儿路程,实在算不了什么? 凤儿见说,方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嘴里依然强硬道,不行,这个错是饶不得的呢?看我今晚儿怎样惩治他, 花开花落【一】(2) 直到天大黑的时候,洋行才开着自己的大货车,和王工带來的那辆桑塔纳轿车一前一后驶进了厂区大院里,此时,木琴等人正亟不可待地等候着王工司机和技术员的到來,好正式开席款待客人呐。 晚宴搞得很丰盛,场面也热烈,不仅木琴和凤儿等厂里村内的头头脑脑们都上了场,还把酸杏也请了來作陪,王工还惦记着头次与王副厂长來村里时茂生炖的兔肉汤,就想把茂生也叫來,木琴说,他还要在家里头照看着俩崽子,脱不得身,待回头有空的时辰,再叫他专门设顿家宴请王工,就此,当面替茂生辞了。 席间,因了年龄小的缘故,杏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倒茶斟酒,临时充当起了服务员的角色,今晚,他有意在脱酒,借着斟酒续水的机会,十分周全巧妙地躲避着酒水下肚,还弄得别人不太注意自己的意图,他便少喝了不少的酒,时时保持着自己清醒的头脑。 王工左顾右盼,就是沒见到茂响的影子,他问道,茂响可好呀。 木琴就把王工走后村子里发生的事简要地讲说了一遍,特别是说到茂响创办石子场的起落沉浮,听得王工一个劲儿地感叹不已,王工不放心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可好吗? 木琴回道,沒人再见到他,谁也不知呢? 凤儿旋即指着正在斟酒的杏仔道,这个就是他的亲崽儿,现今儿,正掌管着全厂的管理运营呢?干得不赖,比他爹要强上百倍的。 王工看了看杏仔,嘴里“哦哦”了两声,便沒有了任何表示。 因是酸杏在场,既是本村老人,又在杏花村里有着特殊的身价地位,王工又不喝酒,就一边跟酸杏和木琴闲谈,一边笑看着年轻崽子们斗酒。 凤儿的确沒有轻饶了洋行,她也不听洋行的任何解释,就罚他喝酒,还一气连罚了三大杯子,弄得洋行浑身是嘴,也讲说不清了,有心不喝,凤儿挑动着其余崽子瞪眼攥拳地耍横,洋行便委屈成了一只酒篓子,愁眉苦脸地等着被人结结实实地罚酒,他本是个见人熟的主儿,又跟王工司机修了一下午的车,自然就熟得跟铁哥们似的,他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司机和那个技术员身上,他叫嚷道,临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于是,与王工同來的技术员和司机也便跟着倒了霉,硬是被同罚了三大杯子酒,想來,两位客人的酒量也很大,三杯酒下肚,竟然跟沒事人一样,这下子可好了,崽子们立时露了真身现了原形,把矛头一齐对准了这俩人,席面上的气氛顿时高涨起來,不再如刚才那么文雅板正了。 最终的结局是,俩客人都醉了,满院子里瞎转悠,几个崽子更是醉了一大半,有忙着吐酒的,有忙着寻醋解酒的。 洋行也醉了,他一心朝家里跑,竟然跑脱了新买的皮鞋,他光着两只脚丫子进了家门,叫桃子好一顿数落,桃子心疼那双崭新的皮鞋,就拿着手电筒,顺着洋行的來路去寻鞋,寻了几个來回,就是见不到鞋的影子,到了次日,天才麻麻亮,桃子又外出寻鞋,鞋是寻到了,在路旁的一丛树林里,鞋里却是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子的尿臊味儿,想是洋行夜里醉眼朦胧地在路边小解时,滑进了树丛,把鞋子失落的同时,还把一泡热尿悉数盛在了鞋里了。 几个崽子中,唯有杏仔尚未见到怎样的醉态,他一直把王工带來的俩客人安顿下后,才陪着木琴回了家,这让王工不得不暗地里多打量了他几下,心下还道,这青年倒与他爹茂响不太一样,沉稳中透着一股子的精气神儿,不可小觑。 第二天,在木琴等人的陪同下,王工和技术员认真地视察了整个厂子,特别是厂内的管理、各道工序间的衔接制约和种种责任制的落实,杏仔都了如指掌应对自如,厂内生产秩序井然有序,很难查找出明显的纰漏來,王工很是惊讶,不得不再次打量起跟在自己身边的杏仔來,他有意考问杏仔一些企业管理上较深层次的问題,有些问題,杏仔回答得正对題,有些则明显地暴露出了村人固有的小聪明或小家子气來,即便是这样,也足令王工对杏仔刮目相看了,毕竟杏仔沒有受过正规的现代企业管理培训与历练,仅是凭着自己的精明才智和浅显的实践经验來管理厂子,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背地里,王工对木琴和凤儿说道,这个年轻人是个不错的企业管理苗子,要注意好好地培养他,锻炼他,对今后企业发展一定会有着很大帮助,说得木琴和凤儿俩人暗自欣喜,庆幸村里又出了个能独当一面的顶梁柱了, 花开花落【一】(3) 王工的到來,令“天野”人感到了一丝儿欣慰,他们都觉得,基本无望的厂子转型一事,又有了新的转机,这种信赖的基础,是“天野”厂自诞生之日起,就与王工的几次到來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村人的思维习惯,总是以感性认识为主,至于理性的思维方式,则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或者是自身水平所达不到的,村人就是觉得,王工是个大人物,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诸葛亮式的智能人物,简直就是活菩萨下凡到了杏花村:“天野”厂就算遇到了天大的困难,只要王工一出手,便能即刻化险为夷遇难呈祥了,殊不知,此时的王工,正为“天野”厂的现状愁苦得焦头烂额无计可施呐。 只拥有着百多万流转资金的“天野”厂,要想实现转型,简直比登天还难,别的不讲,仅是上设备一项,就能把厂子掏空了,更别说企业运转所必须的大量流转资金,要到哪儿去掏腾了。 几天转悠下來,王工和同來的技术员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寻突破,最终,俩人也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厂子转型,必须要购进先进的机器设备,买机器,就得有钱才行,俩人又不会私自印钞票,当然就解决不了资金短缺的问題,那么,解决资金短缺问題的唯一渠道,只能是贷款。 近些年來,当地银行为了促进经济发展上项目,采取了近乎极端的措施,大胆地开展放贷业务,总行甚至给各个银行点下达贷款任务额度,完不成的就扣罚工资奖金,各银行点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便纷纷施展开浑身解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他们只要是瞧准了有前景的客户,便蜂拥而上,甚至采取拉感情做工作的办法,让其大胆地贷款,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大笔的贷款放出去了,回收却是异常艰难,有些贷款,不仅利息回收不了,甚至连老本儿也沒了指望,一些所谓的经济项目,债权人抱着侥幸撞大运的想法,匆匆上马,又因了种种原因,被赔得水裆尿裤,仅剩了一具空壳,更有的项目,连具空壳儿都被折腾沒了,债权人见势不妙,只能抽身外逃,远避江湖去了,把欲哭无泪的残局,统统扔给了那些个银行点,于是,被愚弄了的银行终于惊醒了,他们紧急调整措施,一改过去只想放贷不问回报的做法,个个儿捏紧了自家钱袋子,开始分步骤有计划地实施收贷策略,不仅轻易地不再放贷,还加紧了回收贷款的步伐,回收贷款的额度,又跟银行员工的工资和奖金挂上了钩,银行的业务员们便疯了一般地四处收贷,他们还扬言道,要是再赖着不还贷的话,就要采取法律手段,该逮的逮,该法办的就法办,绝不留情面,越是这么张扬,那些赔掉了鞋底的人们越是胆颤如惊弓之鸟,反而溜得越快,逃得越远,这种混乱局面,又进一步促使银行死死地勒紧了自己的钱袋子,愈发地不敢轻易放贷了,如此的恶性循环圈,也把“天野”厂最后的贷款出路给活活堵死了。 木琴看到俩人焦躁不堪的模样,知道单靠王工出主意想仙招儿的意图已经破灭了,她便把自己在“天然”厂身上打转儿的想法,跟王工们提了出來。 提说的时候,正是茂生给王工一行人接风洗尘的家宴上。 木琴曾提说过,王工喜欢吃茂生炖的兔子肉,茂生便紧记在了心上,他把宴请王工当作了头等大事來对待,还为此手忙脚乱地筹备了两天。 因是到了杏黄时节,自然难以弄到野兔之类的山野美味儿,他专门叫洋行给叶儿捎信,叫她到银行饭店里图货,银行就到镇子大集上转悠了一上午,好容易弄來了一只瘦野兔,收拾干净后,他才叫人捎回了村子里, 花开花落【一】(4) 茂生自然大喜过望,他施展开自己惯用手段厨艺,铆足了劲儿地要让王工再吃顿美味可口的炖兔子肉,也好在大都市人面前露露脸儿,岂不知,这个季节,并不是吃野兔的最好季节,兔肉不肥不说,连炖汤的最佳配菜萝卜也沒有,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炖出的兔肉,就显得腥臊味儿十足,远不如当年的兔汤那么鲜美可口,原本想再次露脸露腚的茂生,不得不羞红着老脸,一遍遍地向王工道歉,讲摆一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出來,为自己拙劣的手艺寻开脱。 王工强压住胃里的翻腾,勉强吃了点儿炖烂的兔肉,说了几句不错、很好之类的恭维话,就再不敢去碰它了,他把筷子伸向了略显清淡的青菜盘里,至于那盆热腾腾的兔汤,他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沒了,茂生听到王工的恭维话,还以为自己炖出的肉汤依旧合王工的口味儿呐,他便单挑了一只大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肉汤,放在了王工跟前,王工被这碗泛着浓烈土腥气儿的肉汤熏得头昏脑胀,又被茂生好心好意地解释叨咕得心烦意乱,他便有意把话題引到了厂子转型上,堪堪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也避开了茂生喋喋不休地道歉。 王工专注地问道,在本地或附近的地方,有沒有可供联合的同类企业呢?若有,就可以走联合经营的路子,既能够实现“天野”厂的转型,又能壮大企业的实力,是一举多得的事情,这样的成功范例,在外地是举不胜举的,成功的几率也大得多。 杏仔和凤儿就急着瞅木琴,俩人的意思十分明了。 木琴沉思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把“天然”厂自建厂到现在的情况,详细地讲给王工听,同时,也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合盘端了出來。 初时,王工听了,甚感兴趣,但听到“天然”厂与合作方打官司后,这种渐起的兴奋感又慢慢淡了下去。 他担忧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成功的把握性并不大,他随即列举出了自己担忧的理由:一是“天然”厂高额的产权归属问題,能否得到彻底解决而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二是北山一村在整个企业中,拥有的自主支配权比重到底能有多大;三是“天然”厂在这种不摸底细难探深浅的官司中,有着多大的胜算,特别是这场官司的结果,最叫王工不放心。 看到木琴等人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王工又说道,其实这个想法很好,并非行不通的,只要合作双方的官司能有个了局,且北山一村能够赢得整个企业的全部产权:“天野”与“天然”的合作将会顺利实施的,从目前发展状况來看:“天然”的先期合作,里面似乎深藏了一些令人费解的因素和真假难测的信息,现在的焦点问題是,与“天然”厂合作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來头,有着怎样地合作意向和企图,合作期间又有着什么样藏而不露的内幕,必须要搞清楚,否则,矗立在北山一村地盘上的这块肥肉,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诱饵,或是一块难以下咽的唐僧肉,咬上一口,便会被牢牢地钩住,或者被一口噎死。 见木琴等人脸上写满了近乎绝望的神情,王工心下立时又软了,他随即又说道,要搞清楚这些,也并非难事,这几天,我准备把所有精力用到这些方面上來,若是有了利好的消息,我们“天野”厂便能绝处逢生,且有着不可预知的发展前景,至于出现相反的结果,结局又会怎样,王工沒有言明,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王工虽是给了木琴等人一线生机,但他的言语并未给木琴们带來怎样地轻松和喜悦,有些沉闷的气氛自始至终萦绕于茂生家的堂屋里,挥之不去,唯有杏仔暗地里莫名其妙地兴奋不已,毕竟自己早些时候的疑虑,又为王工所证实,由此说明一点的是,他的猜测精准又老道,并非捕风捉影地胡思乱想,他竭力不叫内心里这种不合时宜的兴奋溢于言表,而是沉默不语,继续为验证自己的下一步判断,进行着紧张而严谨地思考。 这天的晚宴,就是在这种喜忧掺半的氛围里草草散去, 花开花落【一】(5) 夜里,技术员和司机又被京儿们灌得晕头转向,回到厂子里,他俩便酣然大睡,王工勉强睡了一会儿,又被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折腾弄醒了,他翻身而起,半夜三更地窜出了屋门,还沒找到个合适的地方,一股酸腥的黏液便从喉咙中激射而出,溅在了宿舍门口前的三级台阶上,在把白天吃下肚的所有五谷杂粮全部倾空后,他才感到浑身轻松起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感,从四周寂静的夜色里缓缓袭來。 此时,他有些疲惫不堪,头脑却是异常地清醒,几天來,围绕着“天野”转型的诸多臆想,频频地在大脑中急剧闪现,如同电视画面一般,闪烁不定又连绵不绝,夜风虽有些清凉,仅穿着一件裤衩的王工却沒有回屋的意思,他需要借助这样清凉的环境,努力而又冷静地梳理着略显混乱的思路,为眼前这片基业,确立一个明确又有奔头的目标。 接下來的几天,王工就蹲在了电话机旁,他一边不停地咳嗽擤鼻涕,一边不住地往各地打着电话,探寻“天然”厂合作伙伴的底细和此种官司胜负的可能性,王工第二天就感冒了,且有些发烧,但并未影响了手里的工作,在果品界里浸润了多年,他自然老道得很,且又有着遮天盖地的社会关系网络,很快,他就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三天后,在木琴焦急又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王工只说了句,我得立即赶到省城去,便啥话也不说了,当天就坐车驶出了山外。 在等候王工音信的几天里,木琴陷入了一种心思散乱如无头无绪的烂麻团里,说不出是期盼,还是怕敢知道最终的结局,这种焦躁不安神不守舍的矛盾心理,又渐渐扩而广之,影响到了凤儿等更多知晓内情的人。 杏仔在经历了短时间的自鸣得意之后,也开始变得毛躁不安起來,沒人的时候,他的大脑老是分神儿,即使是在有人的场合,也是注意力不能高度集中,有时,甚至还出现了所问非所答的尴尬场面,显得神经兮兮的。 他就想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太过紧张的心情,而且,他已经有些日子沒有去看望一下满月了。 自茂响逃走后,他就从未再见过自己的爹,他并不太惦记茂响,从记事时起,茂响在他的心目里,就是一团模糊的身影,即便是在当年自己冒险外出寻父的日夜里,茂响在他心中的地位依然如故,甚至是在父子俩同甘共苦地悉心经营石子场的一年里,杏仔最上心惦记的,并非茂响,而是茂生以及他所担负的繁重活计,这种近乎离谱的偏颇心理,茂响当然能够看得出來,只要杏仔能够认下他这个亲老头儿,时常喊上一两声“爹”,并能尽心尽力地照看好渐已稳固的创业根基,茂响就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不过,茂响临走时的交代,杏仔倒沒有忘记了,他时常抽空去一趟满月家,询问一些生活上的难处,帮干一些砍柴耕地之类满月所不能胜任的重活累活。 他径直去了满月的家,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从院子里传出了说话声,并有一锨锨稀薄的粪水从猪圈紧贴围墙的出粪口中抛出來,杏仔心里一咯噔,以为是茂响回來了,他疾步进到院子里一看,却是柱儿正站在猪圈里起粪呐。 柱儿见到杏仔來了,笑着说道,你那么忙,就尽力忙你的大事去,厂子里的事体,是耽搁不得的呢?今后,这些个小事,就不用挂在你心上了,我紧紧手也就揽下了呀。 杏仔顺手抄起一把爪钩,进到臭气熏天的猪圈,他边干边说道,你的门头儿离不得人,不像我这么自由呢?抽空也就有哩。 满月看到俩人一边热火朝天地干活,一边热热地闲谈拉扯,亲热得就跟亲兄弟一般,自是高兴万分,她高声叫道,今晌儿,你俩都不能走哦,我这就杀鸡炖肉吃,咱娘仨儿也是多日不见了呢?怪想的。 杏仔大声地回道,鸡就别杀了,正是下蛋的时辰,可惜了不是。 满月说,你甭管,婶儿高兴呢?就算把圈里的猪杀了,也不可惜呀。 旋即,院子里便响起了满月逮鸡杀鸡的声响來, 花开花落【一】(6) 中午吃饭的时候,满月端上了一大盆蘑菇炖鸡汤,又从床底下摸出了一瓶子茂响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她又把剩余的鸡汤送到了柱儿的门头儿上,让不能脱身的秀芳吃,她还把柱儿的崽子顺便领回了家中,此时,杏仔和柱儿已经热热闹闹地喝上了酒。虽然柱儿的酒量不大,但跟杏仔如此亲近地聚在一起,还是拿出了最大酒量來应对,沒有留半点儿的力气。 聊起各自的生意來,柱儿告诉杏仔,自己店铺里的生意还算好,毕竟在村子里只此一家,沒有什么竞争力,不过,他听说,冬至因为自己饭馆里的生意清淡,就准备关了,也想上商店,要是这样的话,恐怕接下來的日子就不会像现今儿这么滋润了。 杏仔撇嘴道,他是看着你的店铺开得红火,就眼馋心跳了,其实,他的饭馆在四方叔经营的时辰,不照样是红红火火的么,我早看了,他这个人干啥儿都不行,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净贪图安逸,一事无成的,他自己干不成事,还要妨碍别人做事呢?你也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万不敢叫他把你的店面给搅合喽,不过,你也不用担惊,就他那点儿财力和本事,要想重起锅灶另开伙,恐怕也沒那么容易。 柱儿问道,那你说我咋办。 杏仔回道,想尽办法扩大店面规模,上全货物品种,盘好价格,他冬至就算再能折腾,也翻不了你的盘面呢? 这么讲说着,一瓶子酒就不知不觉地下了肚,满月又拿出了一瓶酒來,说道,再喝点儿吧!这是你爹前些日子捎來的,说是要等他回來再启的,咱就不管他了,先尝了鲜儿再说。 杏仔和柱儿都惊讶地抬起了头,柱儿问道,叔回了么,啥时回的,我咋不知呢? 满月知道自己一时高兴,便说露了嘴,她犹豫了一下,回道,都是自家人,也沒啥儿可哄瞒的,前些日子,他偷偷地回过一次,是夜里回的,天不亮就走了,怕叫村人瞧见,他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跟谁也不准讲,连你俩也不叫告诉。 杏仔问道,他现今儿在哪儿躲着呢?可好么。 满月压低了声音回道,说是在市里一家建筑队里干事,也沒瞧出受过啥样的委屈,跟往常一样呢? 柱儿问,叔在建筑队里做啥活计呀。 满月说,好像是负责招人手揽工程的活计,也不用动手动脚的,只凭着嘴皮子办事,受不着累的。 这是个好消息,让杏仔和柱儿悬了好几个月的心思终于放下了。 回到厂子里,又有新的消息等待着杏仔,那就是,王工终于回來了,并带來了“天然”厂这场官司的最新情况。 据王工讲:“天然”厂的官司很不妙,而“天野”跟“天然”的合作却充满了光明前景。 他到了省城,暗地里通过关系网,终于弄清了“天然”合作公司的底细,这家公司其实只是个皮包公司,跟北京城里的某个人物挂着钩牵着线,空有一些注册手续,却沒有实体基地,他们不过是靠着招商放项目的手段伎俩,通过购买一些半新不旧甚或完全为境外企业淘汰下來的二手设备,从中套取高额的机器差价來赢利,一旦设备到位项目上马,再以合同中事先设计好了的猫腻陷阱,中止合作,携款而归,若要就此打起官司來,他们也不怕,既有上头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大伞罩着,还能凭借着合同中的条款,钻法律上的空子,堂而皇之地撕毁合同,取消合作事宜,你说他欺诈,合同却是双方自愿签署的,且所有程序全部是按照合同条款來履行的,难以搜寻到能够确认他欺诈的有效证据,谁要是跟他较真儿,官司打不赢不说,还会空惹一身骚,赔了夫人又折兵,只能自认倒霉。 木琴兴奋地问道,这么说:“天然”厂只能死逼着跟咱厂合作了。 王工十分肯定地回道,若不出现意外的话,就“天然”厂目前的困境,他只能跟我厂合作了,再无别路可走。 凤儿又担心地问道,要是“天然”厂购进的设备都是破烂货的话,咱还能用么。 王工坦然笑道,沒事的,虽说有些设备会是国外企业淘汰下來的二手货,但用在国内企业里,算得上有着较高科技含量的机器设备,认真地维护维护,不仅能行,应该算是国内先进设备了。 王工的应答,犹如久旱不雨的甘霖,悉数滋润进了木琴们的心田,长久以來焦躁不安的心绪,终于安稳下來,并从内向外荡漾着一圈圈近乎亢奋了的涟漪,每个人都受到了感染,心事轻松了,脸色温和了,举手投足间尽显欣喜又自得的意味儿來, 花开花落【二】(1) 沈玉花真的开始走麦城了,她已经陷入了一场生死未卜前景渺茫的鏖战之中。 果如王工所说的那样,省城合作公司在沈玉花无休止地纠缠与逼迫之下,开始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沈玉花扬言,要通过法律渠道,來解决这场投资纠纷,她还沒有考虑好怎样操作呐,合作公司就早已选聘好了专业律师在等候着,沈玉花正在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要在哪个法院提请诉讼呐,合作公司就已经在省城一家地方法院立了案,并通知“天然”厂在规定时限内前去应诉,沈玉花还沒想好,应该叫合作公司承担怎样的经济赔偿和法律责任,合作公司就已提出:“天然”厂因不能如期履行合同,拿不出合格产品,造成了合作方严重的经济和信誉上损失,要求赔偿一百万元,并解除合作合同。 前线告急也就罢了,谁知,后院里又冒起了滚滚狼烟。 沈玉花也算得上是位深谋远虑的能人了,在与合作公司交火的前期,因了银行的还贷催逼,她就意识到,必须安置好大后方,让自己腾出更多的精力,來打好跟合作公司的这场恶战,因此,她才强拉上木琴和凤儿,共饮苦酒,痛诉衷肠,在这场看似斗智斗勇又真假难辨的感情交流中,木琴达到了自己的初步目的,为“天野”厂的未來大业做了胆大妄为地奠基,沈玉花的收获更多,她出乎自己意料地顺利达到了以下几个目的:一是银行穷追不舍地追讨贷款利息,被木琴的大力援手立时摆平了,二是稳固了大后方,腾出了自己所有时间和精力,以与合作公司背水一战,三是万一官司输了:“天然”还有个退路可走,不至于落得个倾家荡产屌蛋精光的地步,应该说,沈玉花的这步棋走得煞有深意。 让她万沒想到的是,后院放火的,并非外人,而是北山村父老乡亲们亲手点燃的。 “天然”厂惹下的天大官司,早被厂内知晓内情的人传了出去,村人在经过了最初的惶恐和惊怕后,随即便纠结在一起,统一了意见,抱成了一团儿,他们就是抱着一个死理,若是厂子垮台了,全村老少爷们就会背负上大山一样重的债务,今生今世算是还不上了,还要拐带得后世子孙來偿还,若是,这日子还有个啥奔头,统统逃荒要饭去吧!而惹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人前背后总以女强人自居的沈玉花,常言道,打酒的跟拎瓶的要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绝不能这么便宜就放过了她,于是,只要是沈玉花呆在村里的时辰,村人们便早晚地盯住了她,生怕她扎翅飞了,鞋底抹油溜了,不管沈玉花走到哪里,她的屁股后必然会跟着一嘟噜一小串的老人婆娘,有胸怀全村着眼自家的,有诉苦念穷经的,更有人一个劲儿地质问,村集体的损失到底要谁人來承担,老少爷们今后怎样过日子。 沈玉花本就被官司缠得六神无主眼冒金星了,再叫村人一闹腾,更是烦得要死气得要命,她便沒有好话可讲,冷着脸面东堵一句西蹭一句,终是把村人惹火了,村人不仅沒有减弱了质问埋怨的力度,反而愈加火冒顶梁,言语更加犀利了不说,连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罩着一层冷霜寒气,大有要舍掉沈玉花一身刮,來保全北山一村老少爷们的阴险企图。 这种内忧外患的逼迫局面,让沈玉花既寒心又上火,她觉得,自己已成了被架在干柴烈火上烧烤的秃毛鸡,就等着叫人张嘴吞食了,这个时候,走投无路的沈玉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同样也是焦头烂额了的杨贤德, 花开花落【二】(2) 这些日子來,杨贤德的日子也不好过,镇子里的好多大事,都需要他來拍板定案,自己亲手竖起的“天然”厂这块响牌牌儿,却在绝望中缓缓地倾倒着,更为要命的是,县里准备在下半年着手对乡镇领导班子进行调整,且还有镇党委书记的空缺候着,已经错过了一次升迁机会的杨贤德,当然要把宝全力压在了这次调整上,数算來数算去,全县现任众多乡镇长中,能够再上一层楼的,唯有杨贤德自己了,他的任职时间最长,资历最高,希望也最大,这让杨贤德瞪圆了眼珠子,等焦了心肺,盼出了眼角纹儿,为此,他还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县政府,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去找老领导杜县长探口气。 杜县长显然也为上次沒能保住杨贤德而深感歉意,而且,平心而论,杨贤德除了有点急功近利外,工作上还是有着很强的魄力和干劲儿,北山镇的各项工作一直走在全县前列,对此,杜县长比较满意,他沒有明说这次县里的调整意图,但很热情地鼓励杨贤德好好干,县委、县政府不会埋沒了有功绩的人才的,末了,杜县长还难得地拍着杨贤德的后脑勺骂道,好你个臭小子,只管把脑筋儿用在竖你的牌牌儿上面就行哦,只要出了成绩,还怕别人抢走么。 这次会面,给杨贤德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能够从杜县长的言谈举止中,看出县领导的明了用意,当然也就探知了组织上对自己的印象和看法了,但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有传言在不知不觉中四下里蔓延开來,且传得沸沸扬扬,闹得官场、坊间随处可闻。 先前,杨贤德还沒当回事,依旧忙活着自己手中的事体,特别是忙三火四地过问着“天然”厂的这场官司,大公无私地帮沈玉花谋划和布局,这个时侯,就不断地有县城及部分乡镇的伙计同行们频频打來电话,旁敲侧击地打探证实这事,这就叫杨贤德心里发毛,觉得无风不起浪,有风声必会有起风出响的來处,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帮“天然”厂打官司的事,集中精力上蹿下跳地探寻传言的真伪。 杨贤德还沒彻底打探清楚实情呐,县纪委却叫他去谈话,杨贤德去了之后才得知,外间的传言并非空穴來风,的确有人接二连三地给市、县两级纪委写举报信,说他在北山镇诸多方面存有经济上的问題,要求他据此配合县纪委的调查,同时,县纪委书记还特意提醒杨贤德,凡是涉及到“天然”厂的各种事务,他杨贤德暂时都不得再插手,等调查过后,再视情形而定。 当时,杨贤德眼前一黑,差点儿气昏在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杨贤德愤怒地吼道,这是诽谤诬陷。 怒归怒,吼归吼,纪委已经作出了决定,在沒有查清事实真相之前,沒有个明确说法,任你是天王老子,这决定也是更改不了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杨贤德便时常在镇子和县纪委之间两头跑,既要冷静地履行好一镇之长的职权,还要十分审慎地接受县纪委的调查讯问,至于“天然”的官司,由于有了县纪委的告诫,杨贤德有意回避了,不再过问此事,有时,他甚至躲着沈玉花,不敢过分跟她照面,因而,沈玉花的处境及“天然”厂官司的进展情况,杨贤德便一无所知了。 沈玉花当然听说了杨贤德此时的尴尬处境和不利局面,但是,她不去找杨贤德,又能去找谁來商讨主意呢?在踌躇了几天后,沈玉花还是腆着老脸,进了镇大院里。 此时,已到了盛夏,已有多日沒有下雨了,灰白色的天空里悬挂着一轮刺眼的骄阳,喷吐出灼热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射向地面,地面上被烘烤得着火一般,到处滚涌着热浪流火,街面上,已难见到行人,间或有一两只狗儿露面,也都伸着长长的鲜红舌头,耷拉着尾巴,紧贴着墙根阴凉处,一溜儿小跑着匆匆溜过,不敢过多地停留,即使有人佯作痛打状,狗儿们也不敢有丝毫地反抗或狂吠,反而贴得更紧,溜得更快。 百姓们上地锄草铲地,都调整在早晚的时间里,天还不太亮,人们就趁着凉爽,早早出工,到了下半晚儿,再抓紧忙活上一阵,中午的时候,则蹲坐在自家小院里喝茶休憩,或是拎着马扎、杌子,聚到街头巷尾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惬意逍遥得紧, 花开花落【二】(3) 镇大院里沒有一丝儿风,更显得蒸闷灼人,院里的几株高大垂柳,愈发低垂下柔长的枝条,茂密的叶片也疲软地耷拉着,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儿,各个办公室里的门窗,尽皆大敞四晾着,各式的吊扇、台扇、落地扇,全把风速调到了最大档位上,发出“嗡嗡”的声音,虽是风速不小,旋起的风头把办公桌上的纸张吹得抖动不已,却难感凉意,屋内和屋外的气温近乎相同,空气已被灼热,旋起的风也尽是热风了,送不來凉意,解不得热渴,就有人蹲坐在电扇底下,喝着凉开水,冒着黏腻腻的细汗,手里不停地摇着一柄柄大蒲扇,依然难解周身近乎凝固了的酷热暑气。 沈玉花径直來到杨贤德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党委办公室后面的一排屋,是单独的一间,与胡书记的单独两间办公室比邻,胡书记办公室的门窗紧闭着,想是他不在屋里,这正好随了沈玉花的愿。 杨贤德的办公室里很是简陋,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档案厨、一落地扇,外带一组沙发和茶几,门口放着一个脸盆架,一个搪瓷花脸盆,上面挂着毛巾,就是这点东西,也把一个不算太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的屋里也是热得很,那台落地扇“呼呼”地摇转着,对着他的身子拼命地吹着,却并未带给他多少凉爽,他也是不得不手握一柄大蒲扇,趴在办公桌前,边扇边认真地审阅着一摞稿子,身上的汗衫紧贴在细汗不断的肌肤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沈玉花进了他的办公室,杨贤德撂下蒲扇,把落地扇头推向了沙发的位置,他招呼沈玉花坐下,还起身给她倒了一杯凉茶。 杨贤德开口问的就是,官司打得咋样了,有新进展么。 沈玉花擦擦额头上的粘汗,一口气把凉茶喝了个底朝天,她喘息着回道,有新进展的,都是人家的,咱处处落在了腚后头,就等着人家操刀割肉哩。 杨贤德惊道,咋儿,咱被动了么。 沈玉花就把合作公司的捷足先登和村子里群情激愤的情形,快速又全部地讲说了一通儿,说到自己的艰难处境和尴尬局面,沈玉花情绪激动起來,就有泪花在眼眶里闪动欲滴,她说道,我实在是挺不住了,要是光靠我一个人,甭讲官司输定哩,恐怕连我这条老命也得搭进去,还落不下好儿來呢?镇长吔,你叫我沈玉花可咋办好喔。 杨贤德听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半晌儿沒有说出话來。 沈玉花急切地道,镇长哦,你得伸手救我呢?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麻缠事,现今儿,正是恶魔当道好人受屈的年景,可是?这场官司却等不得的呀,一旦输了官司,我沈玉花就是扔了性命跌死在这阴沟里了,也算是罪有应得吧!全村的老少爷们可咋好噢,不跟塌了天陷了地一样惨么,我也想了,要是能把这场饥荒度过去,我沈玉花粉身碎骨了也甘心呢?只是我死了,又有啥用,欠下的银行贷款烂不了帐,乡亲们受苦受累的日子也变不了,叫我沈玉花还能咋样呢? 杨贤德狠狠地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依旧讲说不出啥话來,他当然明白沈玉花目前的处境,也明白“天然”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正不由人意地朝万丈深渊里滑落着,但是,他不得不正视自己面临着的艰难处境,县纪委书记郑重其事地提出,不叫自己插手“天然”的任何事务,并非戏言,这里面,肯定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严重内情,这个时候,自己依然不知好歹地贸然插手,将会引來怎样的后果呢?这不得不叫杨贤德掂量深思。 沈玉花见杨贤德始终沉默不语,一丝绝望的神情渐渐挂上了她的脸庞,她知道,杨贤德此时也是自身难保,哪还会有闲情來过问“天然”的事体。 沈玉花呆坐了一小会儿,见杨贤德自始至终沒有任何表态,她觉得,今天是不应该來叨扰他的,沈玉花伸手擦了擦终于要滚落出眼窝的泪花,站起身來说道,是哦,我也知你难呢?还是叫厂子自生自灭去吧! 杨贤德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正在快速转动摇摆着的落地扇扇头, 花开花落二(4) 沈玉花踉跄着朝屋门外走去,在跨出台阶的那一刻,她伸出的右脚一个踩空,身子一趔趄,自己惊叫一声,随即跌坐在了台阶上,这个时候,隐忍多时的眼泪被这意外地一跌,终于滚落在了脸颊上,随之,又缤纷雨下,默默地流淌成两条弯曲的小河。 杨贤德听到惊叫声,回头见沈玉花背朝自己坐在门口台阶上,立时探头问道,咋啦!伤着沒。 沈玉花急急地擦抹着脸上的泪迹,头也不敢回地说道,沒啥吔,不小心踩空了脚,说着,她有些困难地爬起來,一扭一拐地朝前挪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杨贤德终于发话了,他大声叫道,沈玉花,你给我站下哩,我杨贤德不论走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地做事,清清白白地做人,还怕谁人在背后使绊子喷污水么,介入“天然”厂打官司,保一方老百姓的安宁,就是我这一镇之长的职责,只要是问心无愧地为群众做事,我杨贤德也就豁出去了,啥组织纪律原则的,大不了这顶乌纱帽不戴就是哩,沈玉花,你给我听清了,你立马回來,咱这就开始研究“天然”厂的事体,也叫秘书前來做个记录,日后有了啥麻烦,我杨贤德一个人顶了,用不着连累任何人呀。 这个时候,天空中依然骄阳似火,纹风不动,万里无云,灼热的光影漫空洒下,烘烤着地面上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质,被灼热的地面又反过來,蒸烤着这些移动的和静止的东西,在这种上烤下烘的境地里,凡是喘气的生灵,尽皆张大了嘴巴,艰难地朝外吐着热气。 杨贤德的喊叫声,如霹雷一般在后院里炸响,声音透过大敞着的后窗,传进了前排的各个办公室里,人们惊愕地起身探头,偷偷地朝屋后瞄上几眼,见是杨贤德和沈玉花俩人站在院子里,他们又赶忙缩回头去,每个人的耳朵却有长长地伸出來,一直伸到了后排屋里。 杨贤德说得出,便做得出,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他与沈玉花详细分析了“天然”厂目前的处境,及时拟定了应对措施,即:立即选聘律师,积极应诉,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把判决权争取到本地法院,增大地方法院对本地企业的保护力度,力争把“天然”厂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最好是庭外调解,消除双方隔阂,继续合作,使将死的“天然”厂存活并发展下去。 应该说,这种愿望是好的,但也仅是一厢情愿罢了,省城合作公司的终极意图,他俩并沒有真正地捕捉到,因而,杨贤德与沈玉花的所有努力和动作,都是可着合作公司的心意,并朝着那个早已设定好了的白纸圈套里钻。 一段时间以來,杨贤德全然把县纪委书记的警告抛到了脑后,就连胡书记的多次提醒,他也当作了耳旁风,他甚至暂时放下了镇里的一切大事急事,心急火燎地为沈玉花和“天然”厂四处奔走,左右调停,按照他的说法,啥是大事,啥是急事,这关乎着上千口子人今后吃饭生活的事,才是捅破天的大事呐,我杨贤德也算是为民操劳了,为百姓出力了,对与不对的,良心上过得去才安逸呢?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胡书记最后一次好心好意地提醒杨贤德,要他认真对待纪委的调查,先把自己腚上的屎尿擦干净了再说。 那些日子里,杨贤德脚下生风般地东跑西落着,使尽了吃奶的劲儿,跑“天然”的麻缠官司,他替沈玉花请到了一个在本县法律界也算是权威人物的律师,又讹着县法院想法子,把案子从省城里要回來,在自己的地盘里办案,胜算的把握性更大一些,法院也曾以“天然”厂归属本地为由,跟省城的地方法院协调过,还为此惊动了市中级法院的人出面调停,但都沒有成功,省城合作公司当然知道,这案子一旦落入了他人的地界上,对己大为不利,因而,他们就暗中阻挠,绝了“天然”的一切后路,沒有办法,杨贤德只能带着沈玉花及律师,数次往返于北山镇与省城之间,与合作公司进行着决绝地明争暗斗,几次的法庭调解,都不能令双方满意,官司便在一种半死不活的境地里拖延着,并一步步地蚕食着杨贤德和沈玉花的锐气与愤慨之情。 此时,杨贤德的处境也越來越为不妙了,县纪委迫于市纪委要结案的压力,不得不加快了调查进程,而杨贤德的顾此失彼,愈发引得县纪委大为不满,特别是杨贤德不顾纪委的要求,执意要趟“天然”这汪浑水水儿,简直是目无纪律公然挑衅为所欲为了,于是,经县纪委常委会决议,特意成立了专案组,明察暗访举报信中反映的杨贤德经济问題。 随着县纪委的动作,越來越多不利于杨贤德的传言,大肆流行于街头坊间,杨贤德的问題,已不再是单纯的经济问題,还渲染上了浓厚的风彩, 花开花落【二】(5) 杨贤德的工作作风之霸道、生活作风之**,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工作作风霸道,是指他在行使一镇之长的权力时,颐指气使,刚愎自用,强奸民意,骗取荣誉,关于生活作风**问題。虽然显得暧昧不清,所指之人却又你知我知心照不宣了,这个人,便是整日跟在杨贤德身后形影不离且打得火热的沈玉花了,传言最狠的,要数镇驻地几个村子和镇大院,而最火爆的地方却是北山一村。 这种流言具有着巨大杀伤力和毁灭性,能将一个人的良好形象瞬间化为乌有,民间早已把他妆扮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有不惩治杨贤德就不足以谢天下的民怨了,这阵风來得迅猛,让胡书记大为担忧,毕竟俩人搭班子公事了多年,胡书记还一直为上次杨贤德未能扶正而自己却捷足先登暗怀歉意,他本着关心爱护的好意,想再跟杨贤德推心置腹地谈谈,劝他先把自己弄清白了,再安心地开展工作。 胡、杨二位的谈话并不顺利,甚至一度出现了尴尬的僵局。 杨贤德断然否定自己沾惹了经济上的问題,他指天诅咒道,要是我杨贤德贪污受贿了一丁点儿钱财,就叫我出门被车撞死,下雨打雷劈死。 胡书记耐心地劝道,老杨啊!你老兄是啥样的为人,我还不晓得么,关键是你知我知了,又能起啥作用哦,咱就算是四处解释辟谣,两张嘴就能封堵住成百上千的烂嘴皮子么,不仅封堵不了,可能还会越抹越黑,弄假成真了呢?我真心实意地劝你,还是暂时放下“天然”的官司,避避风头,待问題有个明确说法了,再去放心地做,这样一來,不仅对你自己有利,还能更好地摆平“天然”厂的麻缠事呀。 杨贤德急道,这些,我不是沒想过,可是?法院却不会等咱呀,若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咱住了手:“天然”的官司就输定哩,真要到了这一步:“天然”咋办,北山一村的损失将会有多大,那上千口子的村人又该咋办呀,一想到这些,我的头都大了,浑身直冒冷汗呢?何况:“天然”的起步,都是我力主操办的:“天然”要是毁了,我杨贤德还有啥脸面再在全镇干部和老百姓面前指手画脚地干工作呀。 胡书记尽量耐住渐起的性子,又口苦婆心地规劝道,老杨,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但是,目前的处境对你越來越不利,你咋就不能冷静地为自己想想,为自己今后的出路想想呢?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很多事体都是牵连在一起的,一个岔子出了,便会步步出岔儿,你不担心,我还为你提着心吊着胆呐。 杨贤德反问道,那你说说,我从此不管不问“天然”了,叫他们自生自灭去,良心何忍呀,身为一镇之长,我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的话,还戴着这顶乌纱翅干啥吔,倒不如回家哄老婆抱娃崽儿呐。 从未对杨贤德发过火的胡书记,终是忍不住了,他气得一拍桌子,恨道,老杨啊!老杨,你算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哩,你的思想境界高,我说不转你,算是我多管闲事,在替古人担忧呐,好话丑话,我都讲尽哩,听不听在你,结果好孬也在你呢?今后,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敢参言了,要是万一出了啥样后果,别怪我沒提前警告过你哦, 花开花落【二】(6) 胡书记的发火,令杨贤德沉默无语,杨贤德也在左右权衡着,既担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又着急已到了火燎眉毛的“天然”官司,权衡了大半晌儿,他最终心怀侥幸地认为,纪委方面,自己未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叫他查去吧!官司方面,却不敢再有丝毫地拖延了,一旦“天然”的官司尘埃落定了,再立马掉头应对纪委的调查,想來也不会有多大麻烦的。 因而,俩人时而火爆时而舒缓的谈话,最后便陷入了沉默无语中,谈话草草收场,俩人也各自不欢而散。 这次谈话过后沒几天,县纪委的调查组便开进了北山镇,住在了银行的饭店里,调查组由唐书记出面负责接待协调,查账的查账,找人的找人,谈话的谈话,立时把北山镇搅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了。 调查组不仅有针对性地把有关部门的账目全部调了过來,还专门安排人手,找相关人员谈话,这些镇直部门,包括了镇拖拉机站、茶果站、食品站、供销社等经过改制承包而独立经营的单位,银行的饭店当然是首当其冲的。 银行被叫到宿舍临时改成的讯问室里,一共进行了三次谈话,且一次比一次严厉。 第一次谈话,银行吓得差点儿把尿水尿到了裤裆里,甚至,也把在饭店里忙活的四方、香草和香草爹惊吓得脸色铁青,都沒有了心思开门做生意了,一见到调查组里这些个进进出出的神秘人物,几人还不得不笑脸相迎,悉心伺候着,生怕自己哪些方面做得不好,招惹出更大麻烦來,越是这样,几个人越是显得怵头怵脑,心虚气短,好像自己真的做出了什么违法的事体,被办案的人查了出來一般。 银行和四方整日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俩人偷偷地商量了大半天,觉得这事的來头很大,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于是,银行继续留在饭店里苦熬着,四方则偷偷地溜回了村子,去找木琴和凤儿讨主意。 木琴和凤儿当然听说了调查组的事,俩人一再地追问四方,银行在承包饭店时,是不是给杨贤德行了贿,行了多少。 四方说,承包的事体,都是振富叔死前经办的,银行也搞不清楚,看样子,好像是杨贤德当时净想着往镇财政里搂钱落好儿了,他把承包的条件压得不能再低了,才弄得饭店一时喘不过气來,至于有沒有往人家衣袋里揣钱,银行就不知了。 木琴俩人的意见便惊人地一致,那就是,有事说事,沒影儿的事体,沒看见的事体,坚决不说不承认,更不能顺着人家的意思胡说八道。 讨了主意的四方,立马又溜回饭店,传达了木琴和凤儿的意见,这样一來,才使得银行堪堪应付过去了后两次的谈话,并把杨贤德从饭店承包一事中清洗了出來, 花开花落【二】(7) 此时的杨贤德,不知是中了魔了,还是不知死活啦!他依然在跑“天然”的官司,调查组入驻北山镇的十几天里,把北山镇弄了个天翻地覆,不仅所有工作计划被全盘打乱了,更严重的是,人心全散了,沒人能够安心工作,一天到晚净想着打探案子的最新进展情况,包括谁谁又被传话了,哪个哪个单位又被查账了,街面上的流言蜚语更是甚嚣尘上,把整个北山镇驻地变成了一大传言漩涡了。 胡书记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坐视北山镇这么无原由地混乱下去,更不能坐视朝夕相处且有着较好前途的伙伴搭档就这么毁于无聊地查办中,他偷偷地跑去县城,沒敢在县政府大院里露面,而是悄悄地溜进了杜县长家里,他足足等到了晚上九点多,才等回了杜县长。 杜县长家里的陈设很是简陋,只能占到县城普通人家的一般水平上,比一般的机关人家,还要低那么一两个档次,杜县长的女人是个贤德又有涵养的知识分子,在县一中教书,她一边给胡书记斟茶倒水,一边跟他东扯西聊地打发着时间,终于把自家老头子盼回來了,她才算舒了一口气。 杜县长一见到胡书记,就劈头盖脸地问道,啥事不能到办公室里讲,非要跑到家里來套近乎哦,想必又听到啥信息,跑到这儿想捡漏儿的吧!我可跟你讲哦,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婆,还是个人老珠黄的臭婆娘,啥便宜也沒有啊!想找便宜的话,就到自己家里找去,到我的办公室里寻去,其他地方,都是妄想呢? 杜县长女人笑骂道,老不正经的东西,越老越沒了人形,人家胡书记大老远地跑來,是为了工作上的事体,为了杨镇长的大事來的,那个要來抢你的便宜啦!除了你的秃头上还戴着顶国家暂时送的破乌纱外,哪还有点儿值钱的便宜货呀。 她一边笑骂着,一边给胡书记续了热茶水,她又给杜县长沏了杯新茶,便知趣地退出了客厅,躲到卧室去了。 杜县长也正在为杨贤德的事上火发愁,听了胡书记的一通儿汇报,更是火上浇油,却又无可奈何,他说,贤德这个人,我是比较了解的,他不是个贪财爱钱的主儿,年纪又这么轻,正是干事创业的大好年纪,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呢?真是可惜呀,可惜了这棵好苗子了。 胡书记道,我决不信老杨会这么做的,这些事体,肯定是个别人无中生有捏造陷害老杨的。 杜县长问道,你咋敢这么肯定呀,人都是会变的,他杨贤德就不会变么。 胡书记坚持道,我敢拿自己的党性原则跟你打包票,老杨可以拼命往集体的钱袋子里捞钱,但绝不会朝自家腰包里揣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杜县长说道,跟我打包票有啥用哦,有本事,你去跟县纪委打去,跟市纪委打去,跟到处贩卖传言的人打去,你若能打得了这个包票,我这就请纪委的同志撤了这个案子,还他杨贤德一个清白,你能么。 胡书记喏喏地回道,我不能,也做不到,可是?老杨这么受人冤枉,还在一心一意地开展工作,还在帮着“天然”厂打官司呐,这么好的领导干部,让人瞧了于心不忍哦,我是班长,你叫我咋办吔。 杜县长斩钉截铁地回道,咋办,积极配合调查,弄清事情的原委,给人们一个明确地交代,要相信组织,相信调查组,咋就会平白无故地冤屈了好人呢?若杨贤德的确是受冤屈的,不正好通过正当合法的渠道,洗清了自己嘛,你一直是个比较冷静沉稳的人,咋这种时候竟然乱了方寸呢?要积极主动,全面配合调查组工作,明白么,我的大书记吔,脑壳儿里千万别只盛着感情,却沒有了路数哦, 花开花落【二】(8) 胡书记听着杜县长的训斥,始终紧锁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來,杜县长批评得越是严厉,他的心里反而愈发有了底儿,直到杜县长熊够了,并开始毫不客气地朝门外撵人了,胡书记才抬起屁股,委屈道,好容易奔到县太爷的府上,讨不到酒喝也就罢了,还被训出了一通儿汗,真是的,这年头,好人难做,下人更是难做啦! 他又朝着卧室里喊道,老嫂子,回头,你也替我出出气,好歹也是在你家里头,客人被弄成了这样,我沒面子也就罢了,连带着你也丢了颜面呢? 杜县长骂道,快滚吧!少來我家挑拨离间,我俩都是老夫老妻的了,哪就会轻易着了你的道儿呢? 临送出门时,杜县长随意地问道,这些日子,老唐都在干些啥儿呀,干得咋样。 胡书记怔了一下,随即又沒事似的回道,正在全力配合调查组的工作呐,干得很积极,也很主动的,调查组的人都在我跟前表扬了好几次哩。 杜县长“哦哦”了两声,就把胡书记送出了大门口。 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杜县长楞楞地站在了院子里,思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压得他有种喘不过气來的感觉,直觉告诉他,必须有所行动了,否则,于公于私,自己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直到老伴儿提醒他快点回屋,别叫露水打了身子,他才步履蹒跚地朝屋里走去。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漆黑的夜色里涌动着丝丝凉气,清凉又浓湿, 花开花落【三】(1) 三个月后,在最后一次法庭调解之前,早已无精打采的杨贤德对沈玉花说道,我看,你也得有点儿心理准备才好哦,甭光盼着这个官司能救你,看眼前的情形,怕是指望不上呢?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别到时乱了阵脚,真叫“天然”这个烂摊子给捆死哩。 同样也是憔悴不堪的沈玉花叹道,既是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啥打算呢?该死该活的,全凭老天爷赏哩。 杨贤德沉默了半晌儿,终是倒吸着气,说道,也并不是沒有路子可走的,咱镇里就有现成的一个“天然”厂救星,只是这个人的头难剃呀,就怕你摆弄不了她,反倒叫她把你给耍了呢? 沈玉花头也不抬地回道,我知呢?不就是杏花村的木琴呗,这个退路,我不是沒考虑过,还专门下了鱼饵呢?咱这场官司还沒开打,她这条大鱼早就张开了大嘴,等着吞咽“天然”了,万一这场官司真的输定了,她是想跑也跑不掉的。 杨贤德惊讶道,咋儿,你俩早就接触过了么,都暗地里定了些啥条款呀。 沈玉花就把那天跟木琴和凤儿吃饭喝酒的事全盘端出來,听得杨贤德不住地点头,他又随即说道,要不,我咋老觉得奇怪呢?这些日子來,她不再急着上蹿下跳地跑企业转型了,敢情是你俩私下里已经定下谱子啦!她肯定瞅透了“天然”这场官司是赢不了的,才这么稳坐钓鱼台地等你上钩呐,这个木琴,简直就是个人精儿,这么看的话,弄到最后,到底是你钓她的大鱼,还是她啃你这条大鱼,还说不定呐。 沈玉花难得地笑了笑,却沒有出声回答,她心下里却暗道,你个“牌子”懂个啥儿吔,我钓她,是叫她做我的替身,当替罪羊使唤呐,她想钓我,只能去生啃硬吞那堆胀肚不消化的银行债务,替北山一村的老少爷们还债的,哪就会叫她耍了我呀,是我耍她才对呢? 沈玉花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也是她自开打官司以來几个月里仅有的几次笑之一,但是,这种真心的笑并沒能维持住多久,几天后,在法庭上,经过了几番舌剑唇枪地较量,沈玉花连同她的“天然”终于中箭落马,就此,完成了“天然”在北山一村的发财使命,好歹地寿终正寝了。 法院的判决结果是,支持合作公司的诉讼请求,同意解除双方联合办厂的协议,中止合作,至于合作公司提出的经济赔偿要求,被法庭当场驳回,驳回的原因,幸亏有“天然”聘请的律师据理力争,以“天然”的所有技术支持都是由合作公司全权负责提供的,质量问題应由对方承担责任,并拿出了一些有效证据,再加上,合作公司本來就是想利用这一招,來有意封堵“天然”的嘴巴,对它施加压力用的,他们也知道,解除合同后:“天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了,只要能够尽快解除合作协议,摆脱急红了眼的“天然”无休无止地纠缠就好,因而,他们也便沒有再过分地坚持,才使得法庭作出了不予认定的结论。 打了数月的“天然”官司,就这样彻底地输掉了:“天然”厂什么也沒有捞到,反而赔上了一大笔诉讼费,落得个工厂垮掉一身重债的结局, 花开花落【三】(2) 闭庭的那一刻,眼泪顿时如断了线的黄豆粒子,扑扑簌簌地挂满了沈玉花略显苍老的脸庞,她当着法官的面,嘶哑着嗓门儿叫道,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呀,我要上诉,就是把官司打到省里,打到中央里,我也要打到底呀。 法官便接道,可以的,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完全可以上诉的,你可以到中级法院立案,申请上诉,再依法搜集有力证据,不过,就你目前掌握的证据,恐怕难以胜诉。 待沈玉花冷静下來后:“天然”聘用的律师劝说道,老沈啊!不管打到哪儿,这个官司,咱是赢不了的,法庭讲究的是证据,认证的主要依据,就是当初双方签订的合同条款是否得到全面执行,咱的致命死穴,就出在了合同里,这也是那家公司敢打这官司的制胜法宝,你想想,咱这个官司还能打下去么,又怎么能打得赢哦,弄不好,怕要偷鸡不成反折把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信不信由你。 沈玉花当然相信,即使官司再继续打下去,人家肯定会积极应诉故伎重演的,打到最后,官司出不了好结果不说,恐怕还会把“天然”再拖进万劫不复的绝地了,愤慨之余,沈玉花把满腔的冤屈和火气,尽皆吞咽进了自己肚里,只几天的工夫,她的嘴唇上便起了一串火燎疱,嗓子沙哑得讲不出话來,而头顶上的黑发也开始慢慢地泛出了一层灰白色。 她对同样也是身心憔悴到了极点的杨贤德说道,镇长哦,我算是领教了商场里的厉害了,简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哦,要是还有下次的话,我沈玉花不把那些个竞争对手挤趴下喽,就枉來人世走这一遭儿呢? 说此话时,正是杨贤德大口喘粗气的时辰,他只是苦笑着摇头,却啥话也不想再说了。 杨贤德的喘粗气,自有他不能言明的苦衷。 县纪委呼呼隆隆地开进北山镇,对杨贤德进行大张旗鼓地专案调查,弄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偃旗息鼓地悄悄走撤了,个中原委,全北山镇的人当中,恐怕只有胡书记一个人最清楚了。 当着胡书记一个人的面,唐书记还纳闷地嘀咕道,虽说暂时还沒能查出大的问題,但有些工作毕竟还沒展开嘛,咋说撤就撤了呢?他们來闹腾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给老杨和全镇人一个明确地清白说法呀,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哩,这叫啥事嘛。 胡书记沒好气地回道,走哩,就说明老杨沒问題嘛,你还要县纪委的人给老杨开伸冤大会,竖伸冤牌坊么。 沈书记赶忙辩白道,你知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嘛,纪委调查期间,我也是恼火谁人这么多事,闲着难受了,就去写啥举报信冤枉好人,也替老杨挡了不少的事体呢?我也是巴不得老杨沒事,好安心地干工作呀。 胡书记还把杨贤德单独叫到了自己家里,弄了两碟小菜,拿出了一瓶剑南春酒,说是要给杨贤德压惊的,看到杨贤德无辜受屈的样子,胡书记不得不把其中的过程,捡主要的透露给了他。 胡书记说,你也甭觉得冤屈,幸亏有杜县长从中助你,这事才有惊无险地过去哩,再要这么闹下去的话,你老杨就算是清白得跟小葱拌豆腐似的,也会混沌成了一锅粥,毁了自己的前程啊!杀人不见血的是啥儿,是人的嘴巴,是谣言呢?特别又赶上了今年这个敏感时期,你不害怕,我还替你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呢? 杨贤德疑惑地说道,老胡,我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个别人不可告人的目的,是阴谋,是陷阱,更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就是要我在今年的人事变动中,栽跟头毁前程的。 胡书记边喝酒边气道,你也算是官场里的老江湖哩,咋现今儿才回过味儿來呢?也不是我说你,都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了,你还是混跑着跟沈玉花打官司,这里面又搅合出了多少的闲言碎语哦,我都不喜说了。 杨贤德解释道,老胡,我总觉得对不起北山一村的老百姓,只是想着多替他们挽回点儿损失,实在是沒有顾虑到别的,我的心思,你还不知么。 胡书记摆手道,得,得,光我知晓了有啥屁用哦,人家纪委的人不知,北山一村的老百姓也不知,这就是你的最大失误,是你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最操蛋的表现了。 杨贤德叹气道,是哦,要不是你在后面给张罗着,我还真不知后果会是咋样呢?好歹这事已经过去哩,现今儿想來,我也有些后怕呢? 花开花落【三】(3) 胡书记道,未必不受影响哦,我听说,县纪委把你的结案报告递给了市里,惹得市纪委老大地不满意,嫌报告递晚了,查结的过程也有商榷之处,弄得县纪委也是有苦难言的,我看,你今后要小心些,凡事多长个心沟通好县里常委大员们的关系,千万不敢耽搁了自己的进步呀。 杨贤德自是对胡书记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连连说道,好的,好的,我今后一定注意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加紧工作,不会再给你丢脸摸黑了。 胡书记回道,扯啥球蛋嘛,你跑“天然”的官司,也是在替我承担麻缠事的,咋就是给我丢了脸摸了黑呢?现今儿:“天然”的官司输定了,你还能有啥好法子來救活这个厂子呀,即便是不成熟的初步想法,也说來听听嘛,这个事体,咱得赶早儿盘算好哩,省得到时慌了手脚,再惹出天大的乱子來。 杨贤德回道,我早就想好哩,只有木琴的“天野”厂能够盘活它,其他的,都沒有这个神通,况且,木琴正被厂子转型的事急蓝了眼珠子,当然不会错过眼下这个大好时机的,只要两家联合了,又有南京总厂这个后台撑着,再加上这些年來“天野”赢得的信誉,一旦联合喽,不管对哪方來讲,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就看沈玉花怎样跟木琴谈判了。 胡书记也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就是不知沈玉花是个啥样想法,能不能把木琴拢络住,再有,就是怎么个联合法,老百姓能不能答应,处理这件事时,一定要慎重哦,千万别再像年前年后老百姓起群闹事那样,闹出一大推的麻烦來,越是在这样的时期,越要以安定大局为主,千万别惹出乱子來呀。 杨贤德沉思道,是哦,是哦,咱也实在是经受不起再大的风浪了,我会慎重对待此事的,先叫沈玉花充分征求村人的意见,在此基础上,再与木琴谈联合的事,估计不会闹出麻缠事來的。 杨贤德和胡书记的想法是好的,实际操作起來,却是事与愿违。 他俩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都忽视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百姓的价值取向和现实观念推涌出的民心民意狂潮,以及由此导致的不容违忤的民众意愿潮流,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古训,叫杨贤德和胡书记实实在在地切身感受了一番。 沈玉花绝对沒有想到,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村人,竟然出人意料地齐起心來反戈一击,把她再次逼到了悬崖边缘上。 官司落败的消息,如旋风一般迅速刮遍了全村,并旋出了村子,在镇驻地和镇大院里传递着,北山一村的百姓自然成为了这场旋风的风眼儿,官司落败后大山般沉重的债务,以及拼尽了一腔心血垒造起來的“天然”厂今后的命运,种种疑问都在每个人的心空里盘旋升腾着,随之盘旋升腾的,不仅是闲言碎语,更有痛骨连筋地心颤和惊惶,人们的第一直觉就是,完哩,全玩完哩:“天然”倒闭了,北山一村的天也塌了,地也陷了,连同全村老少爷们的活路也给活活堵死了,这种心灰意冷又怨天尤人的心态,终又生发出莫名的愤慨和急于想跟谁人拼命打上一架的冲动來,沈玉花立即成为人们泄愤出气的众矢之的。 先前就对沈玉花颇有微词的村人,立即撕下了往日尚还勉强绷在脸面上那层薄薄的虚情伪装來,全都露出了各自的真面目,他们对沈玉花蹲点守候和围追堵截的程度,更甚于往日几倍,甚或几十倍,好听的和不好听的话语,尽皆从一张张从不刷牙的嘴里冒出來,像一盆盆腥臊气十浓的脏水,悉数朝沈玉花劈头盖脸地泼去。 有人早已放出风來说:“天然”厂的倒闭,沈玉花就是第一大罪人,更是全北山一村的罪人,必须由她一个人去抵债,是死是活,全不该村人半丁点儿的闲事,更有人干脆扬言道,叫她去顶银行的债,也太便宜了吧!应该跟她清算全村人的损失,不的话,就坚决不答应,就联合老少爷们集体上访,把她打倒在地,再踏上全村人的脚丫子,不把她踩成稀屎烂泥是解不得恨呢? 沈玉花终日浸泡在脏水浴里,脱不得身回不得话,忍气吞声地煎熬着,这个时候,连死了的心思都有的沈玉花,急于想转变这种不利局面,她就想起了木琴,想起了“天野”厂,想起了自己预先下好了的那个鱼饵套儿。 她决定去杏花村一趟,亲自跟木琴商谈联合办厂事宜,经过了“天然”这场风波,她也学乖了,预先在心里打了好几天的谱儿,商谈的条件和步骤,已经了然于心中。 一大早,她先让自己的男人出门溜溜,察看一下是否又有村人盯在自家四周,得知沒有的回信后,沈玉花悄悄地溜出了家门,东拐西绕地出了村子,她才骑上自行车,急急地驶上了进山的大路, 花开花落【三】(4) 此时,已经进入了阴历九月天,寒露刚刚过去了一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田地正处于秋收秋种的大忙时段,就有大块大块收割完毕后光秃秃的田地裸露出灰黄的色块,东一片西一抹地散布在山壑坡岭间,此时,坡岭山体上的野草树木尽皆败落凋零,褪尽了那身翠绿衣衫,披上了一件件五颜六色尽显陈旧与破败的氅衣,五彩的色调,把山野妆扮成了一位位身穿百衲衣的过气老人,这些灰黄的色块,便像一块块陈旧的补丁,钉补在了百衲衣上,愈发显现出生命的短促,及其末日來临时的征兆來。 沈玉花进村子的时候,赶巧碰上了本村的老郭头。 老郭头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着黑乎乎的爆米花机、风箱、煤炭以及用來盛装玉米花的大铁丝笼子,因了长期的烟熏火燎,不仅车上的物件尽皆灰黑,连同装载这些物件的小推车也是灰黑一片,就连他本人,也被碳灰涂抹得灰头土脑,脸上始终罩着一层洗不净褪不去的烟火之色。虽然赶路赶得热气直冒细汗不断,老郭头的精神头儿却好,竟然张口气喘地轻声哼唱着小曲儿,都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的样板戏调子,还算是腔调纯正有板有眼的。 这几年,老郭头一直操持着这门小生意,这种别人看不上眼自家又能大钱沒有小钱不断的脏累生意,自然沒有外來竞争力,他把自己的田地悉数交给了娃崽儿们耕种,每年只要一点儿够吃的口粮就行,他自己则整日走街串巷地爆米花,维持自己和老伴儿日常花销,每年结算下來,竟是一笔不错地收入,比种地打粮还要强许多,日子过得惬意又舒坦,每个月,他都要來杏花村几次。 偶然回头,瞥见了身后的沈玉花,老郭头赶快掉转回头,他装出沒有留意她的样子,打算就此避开跟沈玉花的照面,不知好歹的沈玉花,却在他身边下了车,主动跟老郭头打起了招呼,想是在村内受尽村人咒骂的沈玉花,在山野间猛然遇到了同村人,便倍感亲切的缘故吧!老郭头无处躲身,只得强咽下心中的反感,一边推着小车朝前走,一边跟沈玉花勉强聊了几句。 沈玉花当然看出了老郭头的心思,知道他对自己也是怀有成见的,连一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同村人都如此对待自己,又何况他人呢?一种被冷落被厌弃的感觉直冲她的眼窝儿,差点儿就把辛酸的老泪顶出了眼眶,她无趣地偏腿上车,说了句,我先走了哦,便直奔村东南山坡上那片扎眼的厂区疾驶而去。 沈玉花冰凉的心,在木琴、凤儿和杏仔的热情款待下,暂时算是冰消雪融了。 头一天晚上,沈玉花跟木琴通过了电话,讲明今天要到杏花村走一趟的,因而,木琴和凤儿俩人便早早地等候在了厂区办公室里,为此,杏仔还专门安排茂青杀了一只羊,把中午的伙食弄好些,要热情款待沈玉花。 沈玉花刚到了厂区大门口,院里就迎出了杏仔,杏仔就跟迎接贵客进家门一般,道了劳乏,还硬是抢过了她的自行车,自己推着,把她让进了办公室。 平日里,办公室就打扫得很干净,今天,又在茶几上摆放了一些果脯、瓜子、鲜果之类的吃食,凤儿还特意从振书家借來了几盆翠绿的花草,把办公室打扮得有些过年的味道儿,在摆放花盆的时候,凤儿还揶揄道,咱这是在迎接败将呢?还是迎接英雄哦,杏仔嘟囔道,咱在迎接财神爷呗。 见到沈玉花,凤儿就抢先握住了沈玉花的手,饱含欣喜之情地说道,大姐吔,好些日子不见,都快想死我了呢? 沈玉花不屑地回道,你哪是在想我哦,是在想我的“天然”厂吧! 她的话,弄得凤儿的脸羞红了一下,很快,凤儿又恢复了常态,打趣道,光想“天然”厂又有啥用哦,沒有你,哪还会有“天然”呀。 这句话,说得沈玉花喜忧掺半百感交集,她怔了一下,随即又接道,得,得,我知你晚上做梦都在想着“天然”厂呐,不过,我可跟你讲:“天然”是块腥肉,能撑死你,也能噎死你,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把它咽进自己肚里去消化哩。 木琴一言不发,就看着俩人斗嘴,她心里依然在揣测着沈玉花提出的谈判意图, 花开花落【三】(5) 应该说,整个谈判是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就跟国事交流一般。 早些时候,时常外出跑市场的茂林和洋行等人,就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了,现今儿,沈玉花已经身陷绝境,不仅“天然”彻底输了官司,就连沈玉花也被村人所唾弃,有人正在暗中筹划着,要借此机会,把沈玉花轰下台面,彻底把她打入冷宫呢?这一消息,让木琴心里有了底儿,跟“天然”谈判的谱子早已了然于心中,就看沈玉花如何提条件了,因而,在谈判过程中,木琴始终不太插言,就听沈玉花讲摆自己的条件,任由凤儿和杏仔跟她讨价还价去。 沈玉花的开场白很有深意,她先不谈两家联合的事,而是摆开了**阵。 她说,就目前状况來讲,两家合作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天野”正等锅灶做饭:“天然”又空有锅灶而无米面,两下里拼凑到一起,正好解了两家的燃眉之急,虽说“天然”现今儿走了霉运倒了血霉,也只是暂时的困难,过不了多久,就能够凭着自身努力恢复运转的,当前,村人们对“天然”的困境深表同情,正在积极想法筹措资金,准备重整旗鼓再次杀入市场,筹措资金的办法,就是村人集资入股,全民参与运营,更为重要的是:“天然”除此之外,并非无路可走了,现在,已有几家外地同行企业,正与她洽谈,准备收购或联营“天然”厂,共同启动“天然”这部先进设备,同闯市场呢?所以要先跟“天野”商谈,一方面有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另一方面就是乡里乡居的,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野”转型的事黄了,到头來,弄得“天野”倒闭破产,可惜了不是。 沈玉花一直这么喋喋不休地讲说着,就是不切入商谈的正題,好像她沈玉花还真成了“天野”的活菩萨了,并非因了“天然”走投无路才來跟木琴们谈判联营的,而是因为“天野”行将就木,特意施舍恩泽雨露來的。 凤儿终是听不下去了,她笑道,大姐吔,你也甭讲啥私心,啥可惜的了,就把你的底牌亮出來吧!咱两家,谁还不知谁人的家底吔,还是捅开天窗说亮话,爽快些吧! 沈玉花又把自家身价提了又提,把筹码加到了不能再加的地步,直到提得沒了话可说,她才真正地切入了正題。 她提出:“天然”的创立,主要靠银行数百万的贷款完成的,村里也投入了部分资金,从现实状况來看:“天然”厂已成为全村人今后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唯一出路,因此,要想俩家能够长久地合作下去,必须答应三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天然”的所有银行债务,必须由“天野”厂独立承担,也就是说:“天野”要把“天然”目前的所有债务,无条件地转移过來,同时包括“天然”此前欠下的所有集体和个人的债务,像镇政府年初曾替“天然”垫付的货款等类,从此:“天然”所有债权全部归属“天野”厂,不再跟北山一村有任何瓜葛,二是“天野”接手后,原有从业人员必须得到妥善合理地安置,即使今后再扩招务工人员,凡是北山一村的人,都得全单照收,并要安置在优越的岗位上,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企业若出现了亏损,责任应当由“天野”独立承担,北山一村不必为此承担任何的经济损失,企业赢利后的分成是,北山一村占百分之五十五:“天野”只能占百分之四十五,也就是说:“天然”控股权依然牢牢掌控在北山一村的手心里:“天野”不过是替北山一村打工而已。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强盗条款,是以己之短,强攻别人之所长,且來势汹汹咄咄逼人,在场的木琴仨人半晌儿沒有缓过神儿來,全都听呆了。 杏仔抢先反应过來,他给沈玉花续上了热水,坐下后便开了口。 他说道,婶子,你可以尽情地把自己的意图摆说出來,但也要听听俺们的想法, 花开花落【三】(6) 杏仔说,头一个就要弄清楚,谁才是这次合作的主体:“天然”已经到了破产倒闭的田地,不是“天然”來联合“天野”,而是“天野”并购“天然”,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体:“天然”以反客为主的架势來搞这次合作:“天野”绝不会答应的,要想合作成功,就不能改变“天野”为主“天然”为辅的身价地位:“天野”厂拥有对“天然”的行政管理和生产运营的一切所有权:“天然”不得进行任何干涉,这是一,第二:“天然”提出的红利分成比例是极不合理的,谁为主,谁就要控大股,拿大头,因此,赢利的分成应该是:“天野”占百分之六十:“天然”占到百分之四十,就已经不错了,同时,按分红的比例來计算,此前“天然”的所有债务,也必须按照分红的比例进行核算,各自承担相应的债务,共同经营,风险自担,万一企业出现了亏损:“天然”就必须买自己的帐,绝不能一推二六五,净捡便宜赚,做无风险的买卖,三是企业的现有从业人员:“天野”厂必须本着企业内部的规章制度和个人的能力条件,來妥善安置,人员安置的支配权,应由“天野”厂说了算,北山一村的人可以优先录用,但绝不会养老,把企业办成个养老院來。 杏仔这番针锋相对的话,全说到了凤儿的心坎上了,喜得凤儿连连拍着茶几道,大姐,杏仔的话才合情合理呢?你连自己的身份还沒搞清呐,就想吞口唐僧肉來填饱自己的饥肠饿肚,也太离谱儿了吧!我看,你是沒有诚意跟俺们合作,是趁人之危下狠手呢? 沈玉花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束手被擒了,她立即反唇辩驳,又把“天然”本身的优势和“天野”有米无灶的困境摆说开來,仨人都毫不客气地瞪起了眼珠子,摆开了各为其主互不相让的架势,又开始了新一轮唇枪舌剑般地争论。 木琴静静地听着仨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反倒不着急了,她看出了,沈玉花的最终目的,就是有意在谈判时提高自己的身价和条件,让谈判双方进行激烈地争辩砍价,就跟赶集上店买菜秤盐时,讨价还价一样,双方争执得越狠,越能讨到一些便宜,这种街面头上的人惯常使用的伎俩手段,自然瞒不过同样也是精明透顶的木琴,她就是不说话,任凭仨人争辩去,待到火候到了,再出面调和,方可能拿住眼前这个狡猾刁钻的沈玉花。 果然,被凤儿和杏仔争辩得头昏脑胀的沈玉花,终是忍耐不住了,她扭头冲木琴叫道,这俩人就跟疯狗似的一齐上阵撕咬我,你个老鬼咋一声不吭哦,敢情是你们仨儿早就合计好了,今儿要榨干我的油水,吸干我的骨髓呢? 木琴笑道,我再鬼,也只是个山旮旯里的野鬼,咋比得上你这个大场面上的厉鬼吔,就你提说的这些条件,还不如叫“天然”厂來并购俺们的“天野”厂呢?这样也好呢?由你们做东好了,俺们就跟在你屁股后头打短工吧! 沈玉花骂道,你个老狐狸,终是露出尾巴來了吧!我沈玉花运气不好,落到了这步田地,你就狠着劲儿地落井下石吧!现今儿,我沈玉花啥都不怕了呢?还在乎你躲在背后算计我,休想呀。 木琴依旧笑道,别,我可不敢落你的井,下你的石,咱是在讲条件,商谈合作的事体,断不能你说啥儿就是啥儿,俺们只有听从的份儿吧!即便要合作,也得双方都感到满意了才行,像你这样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搁在谁人身上,也是受不了的。 沈玉花机灵得很,她立即反问道,那你说出个谱气來呀,这俩人就跟疯狗咬人一般,不,就是饿狼扑食嘛,我是不想再跟他俩费唇舌哩,啥理也讲不通,净是胡搅蛮缠的,这哪是谈合作吔,简直就是杀人越货嘛。 木琴说道,好哦,那我就当回中间人,两边说说媒,都让让步,事情也不至于这么僵硬呢? 她说,从实际角度出发,沈玉花提出的条件也确实太苛刻了,凤儿和杏仔提的条件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是双方都有诚意合作的话,就要各自退让一步,赶快把濒临倒闭的“天然”厂救活过來,转动圈儿才行, 花开花落【三】(7) 按她的想法,两家企业联营后:“天野”必须拥有对新厂一切资产和运营的支配权和所有权,北山一村可以派出一名生产总监做副手,协助新厂的生产和运营,再选派一名财务总监,督察新厂所有财务的流向和往來,同时,每季度召开一次股东会议,通报新厂的生产状况和财务收支情况,北山一村还可以随时随地查看生产进度和财务报表,履行其监督的职责:“天野”的股权要占到百分之五十五,北山一村占百分之四十五,应该是个可以接受的尺度:“天野”负责筹集联营后新厂的所有流动资金,北山一村可以徒手参与经营:“天然”背负的银行贷款及利息,要由两家联营后,新厂获得的赢利來共同担负,建厂初期,北山一村自身投入的资金:“天野”概不负责,由北山一村从自己每年的红利中來垫付,至于用人问題,必须完全按照联合后的新厂条规來决定,取消一切特权,实行“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的用人机制,对任何人都要一视同仁。 沈玉花绝沒想到,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木琴,才是一只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饿虎呐,她早已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得清清楚楚了,才放任凤儿和杏仔二人跟自己缠斗,待到自己被惹毛躁了,乱了心神了,她才现身收拾残局,不过,你又不能说木琴是在有意欺负了谁,她已经把两家的身份地位摆得稳稳准准的了,双方应该承担的责任和履行的义务,也都考虑得滴水不漏,弄得自己简直就沒话可讲,看來:“天野”控大股已经是个不容争辩的现实,否则,俩家的联营,只能以失败告终,其实,沈玉花最怕的就是这个,而木琴们同样也是最怕联营不成的。 沈玉花暂时放弃了再过分地跟木琴讨价还价的想法,但是,在股权划分上,还是可以再努力一把的。 于是,她又说道,你木琴终是忍不住露出血盆大口來了,不把我活活地一口吞喽,是不甘心呢?我沈玉花现今儿是摆上案板的肥肉了,任由你们喝血吃肉吧!吃喝的时辰,还得笑脸应道,欢迎來吃吧!可着劲儿地來喝吧!只要能伺候你们这帮狼虫虎豹满意了,叫我干啥都行呢? 沈玉花这种酸溜溜的话语,把在场的人全逗乐了。 凤儿捂着肚子笑道,大姐,你这是在讲反话呢?谁是肥肉哦,是俺们呢?你领着北山一村的饥狼饿鬼们,盯着“天野”这块肥肉不眨眼皮,连眼珠子都盯绿了,恐怕夜里睡觉,都在溜口水吧! 沈玉花气道,凤儿,你也不用得了便宜就卖乖,我沈玉花虽是自认倒霉了,但也不能让你们白白糟蹋了,还得给你付钱呢?木琴讲说的这些条件,我也只能委委屈屈地同意了,谁叫咱现如今儿是落地的凤凰,连只野鸡都不如了呐,不过,这股权的分配,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全北山一村的老少爷们更是接受不了呀,你“天野”厂可以控大股拿大头,但也不能这么往死里欺负俺们老实人吧!你“天野”厂可以占全部股权的百分之五十一,俺们必须占到百分之四十九才行,要是这个条件谈不妥,我宁可去坐牢,叫人把“天然”厂里的机器设备拆了,卖废铜烂铁,也绝不愿跟你们合作了。 凤儿和杏仔的脸色均是一变,随即又平淡下來,俩人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木琴。 木琴反而笑道,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咱不是正在谈着嘛,再说,这头一次商谈,哪能就一锤定音呐,还得两下里掂量掂量才是,咱还是先吃饭吧!等攒足力气,再接着战,今儿不战出个结果來,明儿还接着來,谁能挺到最后,谁就是好汉,行不。 这个时候,伙房里的全羊汤味儿飘进了屋子里,引得几个人也都是饥肠咕噜的。 沈玉花痛快地接道,好啊!我这一大早儿就沒能吃上一口饭,现今儿也饿得前腔儿贴了后背了,你们一个个地吃饱喝足了,也不问问我吃饭了沒,就弄个车轮战來欺负人,也太不仗义哩,赶紧把好吃好喝的全弄上來,咱就在酒桌上跟你仨儿大战三百回合,看看谁先低头认败, 花开花落【三】(8) 几个人便拥进了伙房,坐进了干净舒适的单间里,杏仔刚打开了酒瓶子,茂青就送來了几样精细的冷盘热菜,随后,就端上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全羊汤,沈玉花基本达到了预期目的,心情便显得格外轻松。 席间,沈玉花不待木琴等人劝酒,就大声小吆喝地猛吃猛喝,好像这顿酒饭不是木琴等人做东,而是她沈玉花出面付钱,整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凤儿还想趁着酒酣脑热的时辰,再跟沈玉花商定一下股权分配的问題,沈玉花只是就酒论酒,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凤儿的话茬儿,凤儿还以为,沈玉花吃过饭后,要接着继续商谈呐,谁知,沈玉花酒足饭饱后,抹抹油光光的嘴巴,撂下一句:我提说的股权划分这事,你们要认真对待哦,我可是认真的,等明儿,咱再商定吧!说罢,她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望着沈玉花远去的身影,杏仔担忧道,这沈玉花还真是个难缠的主儿呢?抱紧了自己的死理不撒手,按她提说的比例,这便宜都叫她占尽了嘛。 他又扭头对木琴问道,娘,你咋这么轻易就改口了呢?要我看,她也仅是煮熟的鸭子嘴硬,现今儿:“天然”厂都到了水深火热的程度了,咱再坚持着点儿,她沈玉花早已走投无路了,肯定会按咱指的道儿走呢? 凤儿笑着接道,虽是咱也做好了套儿,想叫她钻的,硬是沒能套牢她,还是叫她给溜了,不过,咱还是要沉得住气,再使劲儿拖拖她,我就不信,她能熬得过咱。 木琴自言自语道,咱这样做,也并不吃亏,更沒有占她的丁点儿便宜,合伙做事情,就得为双方都考虑周全些,实心实意地帮衬着,免得过后弄出计较來,万一留下了后遗症,伤了感情,就要闹出虎头蛇尾不欢而散的场面來,到时,遭损失的还是咱,谁也得不着好儿呢? 杏仔心里一颤,细细琢磨着木琴的话。 有些东西,他的确不能够理解,特别是木琴在股权分配上的让步,但看到大风大浪里拼打出來的木琴如是认为,自然有她的道理,杏仔暗地告诫自己,应该把木琴的话想明白了才行, 花开花落【四】(1) 沈玉花和木琴们的斗智斗勇,在经过了几个回合的激烈交锋后,最终以沈玉花的屈从而告终。 其实,沈玉花之所以能够答应这个条件,也有着几方面的因素影响所致。 北山村人因“天然”厂迟迟沒能有个明确的说法,愈加心焦慌乱起來,人心已经涣散如沙,就有人开始串联人手,准备合起伙來,给予沈玉花致命一击,那就是,联合上访,给“天然”要个说法,给北山一村的老老少少要个说法,还要罢沈玉花的官,把她送进监狱里顶银行的债务去,村里的局面已是干柴烈火,星火就燃,容不得沈玉花再有喘息的机会,再就是,沈玉花的撑腰人杨贤德,正处于自顾不暇的地步。 县里的人事调整工作已经6续展开,先从县直部门开始,最后再对乡镇开刀。虽然经过了前段时间纪委的调查,认定了杨贤德啥事沒有,但是,影响已经造成了,是很难消除的,特别是有内部消息证实,市纪委依然对县纪委草草结案一事耿耿于怀,曾提醒县委杨书记,要慎重对待杨贤德的使用,这叫杨贤德脑热心凉,甚至在睡觉时,也经常会冷不丁儿地翻身坐起,冒出一身的冷汗來。 沈玉花在第一次跟木琴谈判后,立即找到了杨贤德,通报谈判进程,叫他帮自己掂量一下,这种结果对自己有多大的利处,是否还能再争取更大的好处來,渐已心智烦乱的杨贤德哪还会有心思细细替沈玉花揣摩呀,听了沈玉花的讲说后,他觉得,木琴提出的条件并不过分,还算是合情合理的,他便点头称是,如释重负般地把沈玉花打发走了。 面对这种内乱丛生外援无力的局面,沈玉花一个人苦苦支撑了几天,经过了几次艰难又激烈地较量,终于面北称臣,全盘接受了木琴提出的各项条款。 谈判刚刚结束,木琴就打电话给了南京总厂,汇报了这个结果,早已回到总厂的王工听说后,立即回拨了电话,欣喜之情通过长长的电话线喷涌而來。 他高兴地说道,木琴,真有你的,够有胆量和耐心的,真是佩服你呀,一定要趁热打铁,赶快签订合同,立即接手“天然”厂,我马上就派技术员过去,检修设备,尽快启动机器,力争在一个半月内拿出合格产品來,机不可失,时不待人呀。 新藏总也打來了祝贺电话,表明了总厂对“天野”分厂工作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他还一改往日做派,难得地许诺说,若是新成立的联合厂资金紧缺的话,他可以给予适当地考虑,只要能把新厂尽快运转起來就好。 木琴便着手准备接管“天然”厂的各项工作了,谁知,经过双方多次商议同意,并基本拟定好了的联营合同还沒签下來呐:“天然”方面又起了变故,把谈好的条件全盘推翻了,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木琴和沈玉花顿时傻了眼,俩人都难以揣测到:“天然”到底应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沈玉花接受了省城合作公司的教训,专门去请帮自己打官司的那个律师,起草了一份联营合同,就准备跟木琴签订下來,签订之前,她也听从了胡、杨二人的建议,把村两委全体人员召集起來,还邀请了部分老党员、老干部参加,召开了一次村两委扩大会议,会上,通报了跟“天野”厂达成的联营协议,慎重地征求与会人员的意见。 沈玉花觉得,自己对这次的联营是慎之又慎的,不应该再出啥乱子了,岂不知,她还沒把想说的理由充分表述完,竟然立时引起了悍然大波。 绝大多数的人立即否定了这个协议,认为沈玉花还在拿老少爷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拿全村人的脑壳儿玩火**呐,他们坚持道,咱祖祖辈辈是靠泥腿子种地为生的,玩不得办企业这样的洋营生,既然杏花村人有胆量替咱拾“天然”这个烂摊子,就叫他一家拾去,咱北山一村再也不敢弄这洋景儿哩,还不趁早滑溜儿地脱身,更待何时吔。 村两委扩大会议开成了一大闹场,沈玉花坚持要走联营的路子,好为北山一村人留条后路,赢得了一小部分人的同意,大多数人则一致认为,把“天然”厂全扔给杏花村人,所有的债务从此跟咱不再沾一丁点儿的边,他们挣了大钱,咱不眼红,只要能安排村里人进厂做工就苦些累些,但心里安逸,不会再跟着担惊受怕了,连夜里睡觉,也觉酣甜呢? 这场争吵,一直持续到了下半夜,最后,对垒双方都互不相让地草草散去, 花开花落【四】(2) 沈玉花还想着第二天再找些持不同意见的人,分别做工作,说服他们呐,第二天,刚吃过了早饭,村里竟然聚集起了一大群老老少少的身影,他们高声吵嚷着,叫骂着,并逐渐朝不远处的镇大院里拥去,这些人开始实施阻止联营扳倒沈玉花的集体上访行动了。 这二、三百口子人拥进了镇大院,立时把宽阔的院子搡得水泄不通,刚到院子里上班的脱产干部们,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个都现出一副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惊惶样子,胡、杨二位自是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进到镇大院里,要跟群众代表通气对话。 几个老党员、老干部立即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出來,代表着全村上千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跟胡、杨二人进行了誓不妥协地对话,他们的要求只有两条,就是把“天然”厂连根拔地扔给想要发大财的杏花村,北山一村人等于是自愿忍痛割爱拱手相让了,再就是,沈玉花做事专横霸道,请求党委、政府进行严肃处理,最好是摘她的乌纱帽,轰她下台,再重新选举村支书,若是镇党委、政府不照办的话,他们就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到县里去上访,到市里去上访,看看还有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好官吧! 胡、杨二位面对这些为民请命视死如归的老革命们哭笑不得,他俩极力解释,摆说联营能够给北山一村带來的种种好处,什么借鸡下蛋啦!什么就着别人身上搓麻绳啦!等等,同时,俩人又一遍遍地讲说沈玉花这些年來为村人做出的种种贡献,是个很负责任的村里带头人,要理解她,关心爱护她等等,老人们就是不认可这个理儿,他们强烈要求,立即中断跟“天野”厂的联营,坚决把“天然”厂囫囵个儿地推给杏花村,只有这样,他们或许还可以考虑,是否要赶沈玉花下台的问題。 正是全县人事调整的最关键时候,任何的不安定因素都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胡、杨二位还真怕这些人再跑到县里去闹腾,实在是沒了安抚良策,几经劝解无效,俩人只得拍着胸脯保证道,一定做沈玉花和杏花村的工作,争取让杏花村买断“天然”厂的所有债权,让他们全盘收购“天然”厂,满足北山村人的意愿和要求,如此保证多次,这些人才纷纷散去了。 临走前,领头的人再三威胁道,若不按照党委、政府当场许诺的办理,他们也就不到镇大院里來了,直接到县大院里照面吧! 过了两天,这些人见镇大院里沒有什么动静,便认定胡、杨二人又在有意耍人,把北山一村上千口子人全耍了,一股愤慨之情,骤然升起在村人的心中,他们不再指望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的镇、村领导能够为百姓做主了,自己为自己做主的时候已经到了,于是,经过一晚上的串联动员,包括老党员、老干部在内的一百多口子人,于次日清晨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去往县城的上访之路,他们为了制造影响,也不坐公共汽车,连自行车都不准骑,就是徒步走去,前头的人挑着一块用白布制作的横幅标语,上面用黑墨汁子写着醒目大字:替百姓做主,还百姓公道,誓死捍卫百姓的血汗钱,后面缀着一个重重的感叹号。 这支队伍呼呼啦啦地上了路,逶迤成几百米长的人流,他们拥出北山镇,吵吵嚷嚷地行进在沿途的村镇街头,引來众多行人驻足观望, 花开花落【四】(3) 沈玉花跑进镇大院里报信的时候,这支自发组织起來的上访队伍已经上路一个多钟头了,胡、杨二位一接到报信,立时急得脑门儿窜汗,俩人也顾不得听沈玉花细讲了,摸起话筒,就给拖拉机站的老李挂电话,叫他把院子里的车辆全部开动马力,好去拦截安抚上访人员,他俩人马不停蹄地坐上了大院里的小车,直奔上访队伍的方向疾驶而去。 赶上上访队伍后,二人拦在人群前头,跟上访代表谈条件,拉感情,就差当场给这些起事要命的祖宗们作揖了,经过俩人的死缠硬磨好说歹劝,并许诺两天之内一定会给北山一村老百姓一个明确说法,总算又把这些人劝回了头,于是,这些人纷纷爬上了后期赶到的三台拖拉机,倒扛着标语旗杆,又一路耀武扬威地回到了村子里。 胡、杨二人不得不把沈玉花叫到了办公室里谈话,要求她必须正视现实,顺应群众的呼声,放弃跟“天野”厂的合作,把厂子连同所有产权债务,一股脑儿地送给杏花村吧! 沈玉花守着两位北山镇的最高领导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甚至都虚脱得恶心呕吐起來,就像自己亲身生养下的娃崽儿被人硬生生地抢走了一般,她实在舍不得就这么白白地把“天然”厂送了人,但是,她又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不得不面对急红了眼的村人,以及由此将要造成的严重后果。 最后,她抹着老泪痛诉道,我这到底都是为了啥儿吔,我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给大家伙儿,人家全当了驴肝肺了,我想不通呢?就是死了也想不通呀。 沈玉花的肺腑之言,说得胡、杨二人心里也是酸溜溜的,却又一时之间不知拿啥话來安慰伤心欲绝的沈玉花才好,他俩只能默默地听着沈玉花的哭诉,都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为慎重起见,胡书记亲自挂电话,把木琴和凤儿叫到了镇大院,同时,也把沈玉花喊了來,杨贤德亲自主持谈话,胡书记做主讲,动员杏花村全盘收购“天然”厂,独家经营。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一种意外的惊喜把木琴和凤儿顶得差点儿窒息过去,她俩绝沒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事情,竟然在短短的几天内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这是她俩从未敢奢望的好事,随之,她俩又不得不为如大山一般沉重的债务而发愁,若要彻底买断“天然”的所有产权债务,就必须拥有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资金才行,就当前“天野”厂的那点家当,就算是把全杏花村人的私房钱都搜刮过來,也是不够的。 她俩渐渐放下了惊喜若狂的心情,倒吸着冷气,讲说着资金短缺的窘处,就好像饥了数天的饿鬼,面对着一大锅干乎乎香喷喷的熟肉,口袋里却掏不出半个子儿來一样,只能流着馋唾饱眼福,而无口福了。 杨贤德再次端起了往日的架势,现出了往日的嘴脸,他皱着眉头挖苦道,瞧瞧,你们瞧瞧哦,这俩人都叫天上掉下來的馅饼给砸晕哩,连句话都讲不出來了呢?我看,你俩也就别拿架儿硬装了哈,赶紧回去,把掖藏在各家各户墙旮旯耗子洞里的钱划拉出來,立马把“天然”这块香饽饽儿买回去,再细嚼慢咽地品尝去吧! 凤儿既喜又忧地嘟囔道,叫人连个心理准备也沒有,这可咋办好,这一大笔钱,就算把全村老少的骨髓榨干哩,也弄不出这么大一笔來呀,杏花村要是能印钞票就好了,一霎霎儿的工夫,就能把钱如数送來,多好。 杨贤德沒好气地回道,你要是能印钞票,现今儿也就不用站在这儿不嫌腰疼地瞎说八道哩,恐怕早就蹲进了深牢大狱了呢?净说些个沒用的废话,想是叫馅饼砸得至今儿还沒醒过神儿來吧! 凤儿现出个鬼脸,悄声说道,人倒是清醒着,就是这么多的票子还不知躲在哪儿睡大觉呐,这么短的时间,到哪儿去弄哦,就算是打谱儿抢银行去,也得给点儿时间不是, 花开花落【四】(4) 胡书记一直沒有吱声,其实,他也在替杏花村发愁,这不是个小数目,上百万的资金,说起來容易,做起來却比登天还难,但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他绝不能叫这笔关键的交易因此而夭折,北山一村的老老少少,他惹不起,今年的人事调整,更像是一柄悬挂在脑门儿上的利剑,直戳着他和杨贤德呐。 他引诱道,你们不是有南京总厂这个大肚子财神爷撑着嘛,哪就会叫这几个小钱吓晕了头哦。 木琴叹道,总厂那边虽有应诺,恐怕也不会敞开了钱袋子,叫咱掏够捞足呢?再说,总厂的钱也不会叫咱白用的,肯定要横空里一腿來,这样一來,咱可就白替人家忙活了,赚不到几个钱的。 杨贤德“当当”地敲着办公桌面道,好啦!好啦!你俩也不用在这些人面前装傻哭穷了,再怎么装,怎么哭,也得把“天然”接了过去,这是一个关乎着北山镇安定团结的大事,也算是党委、政府交办的一项特殊政治任务,更何况,你们杏花村对“天然”厂伸出的馋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呐,我也不是一推百了让你们为难的人,早就替你们琢磨过了,我寻思着,这个事还是有转机的,咱镇上和村里一齐出面,直接去跟银行交涉,争取负债经营,把银行的债务直接过到你们“天野”厂的头上,这样的话,贷款可以不用先还上,只要及时跟进利息,也就把个死厂子盘活哩。 凤儿纳闷地问道,啥叫负债经营哦。 杨贤德看着满脸疑惑相儿的几个人,回道,今儿一大早,我曾挂电话跟银行里的个别熟人打探过,像咱这种情况,可以通过正当渠道,把银行的所有贷款及利息转嫁到买家头上,等于是买家转贷了银行的款子,卖家不再承担银行的任何信贷责任,这样的话,杏花村就不必担心资金不足的问題,北山一村也能就此开脱了欠贷的干系,还一个滑人儿出來,只是这样做的难度有些大,必须由县、市银行的那些个头儿们同意才行,虽是难度大,总归还是条能走得通的路子,值得一试呢? 一屋子人顿时恍然大悟,都跟着叫起好來。 胡书记轻松地接道,老杨的这个法子最好,多少的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了,跟银行那帮鬼东西打交道,我还是有点经验的,咱就以镇党委、政府的名义,出面协调,关键的时候,再把县太爷请出來,相信银行那帮龟孙儿再难缠,也得乖乖听咱的调遣。 为了能叫“天野”负债经营,彻底把“天然”这块沉重的包袱卸下來,胡书记亲自安排唐书记在家主持工作,自己则拉上杨贤德、木琴和沈玉花,专意跑银行,就跟说媒扯皮条似的,决心要促成这段好事姻缘。 银行那边,的确不容易开口,县里推到市里,市里又推回到县里,如此推磨般地厮混了近一个星期,负债经营之说,始终如水中月镜中花,好看是好看,却是一时半刻难以捞到手心里,胡书记虽然跟县银行里的头儿私下里的关系不错,而且还跟市银行的头儿有着曲里拐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但涉及到如此一大笔息金,全都有推脱的意思,气得胡书记想发火又不敢火,想罢手更是不敢罢手,弄得两下里讨不到一丁点儿的好來,被逼无奈的胡书记和杨贤德只得硬起头皮,去求县大老爷杜县长。 杜县长初听到俩人的提议,也是把眼皮一抹搭,嫌他俩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年前年后“天然”厂索债风波尚未过去呢?又要开始走老路开倒车了,搁不住俩人死皮赖脸地缠磨,更为主要的是:“天然”的倒闭关乎着一个地方上的安宁和老百姓今后日子的活法,杜县长便无奈地插手介入此事了。 他叫秘书打电话,把县法院和银行两家的头儿们找了來,开了个专題碰头会,会议意思很是明显,就是表明县政府的态度,支持“天野”负债经营行将倒闭了的“天然”厂,不仅对“天野”的自身发展,对北山一村的社会安定,对银行的信贷回收,更是对全县经济建设的快速发展,都有着积极地推动作用,是个“一举四得”的好事,若想实现这个目的,又不能违反了金融秩序和法律法规,就要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和措施。 既是县太爷出面调停此事,几家也都不敢再执意推诿扯皮了,几经碰面调停,一条可行的意见便拿到了桌面上,先由银行对“天然”的所有资产实行清盘,申请法院执行抵债查封的程序,经过法院确认,并通过法律程序,重新确定“天然”的归属问題:“天野”以独家买断的形式,把整个“天然”厂合理合法地收入自己囊中,银行可以通过内部规章制度和合法手续,把“天然”的贷款挪移到“天野”身上,顺利完成“天野”的收购计划和“天然”脱壳就主的新身份, 花开花落【四】(5) 在杜县长的直接干预之下:“天野”的收购步伐变得顺畅而又高效起來,原本要颇费周折的清盘、查封、公告以及种种繁琐手续,立时删繁就简地运作开來,前后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让沈玉花及北山一村人闹心又要命的“天然”厂,便完完整整地归属到了同样也是闹心又要钱的木琴及杏花村人头上了。 在把最后一道手续,也就是银行贷款转签手续办完的那个晚上,木琴特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设了一桌宴席,答谢法院、银行、司法公证等部门的有关人员,县妇联胡主任当仁不让地应邀出席,以妇女娘家掌门人的身份,充当起了主陪,胡、杨二人被迫充当了副陪和三陪的角色,木琴则只能是陪吃、陪喝、陪说,再兼职主人的“四陪”的干活儿了。 沈玉花也应邀赴宴了,自己辛辛苦苦创办起來的“天然”厂,就这么眼巴巴地拱手送给了别人,沈玉花的怀里早就揣上了厨房里那套家什,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五味俱全,好在吊挂在自己脑门子上的那柄索命利剑,终于安稳地落进了尘埃,不再继续忍受诸多地焦苦和磨难,也实在是忍受够了,她便暗地里尽量搜刮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來安慰开脱自己,尽管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神情也略显落寞些,但她还是尽量打点起精神头,來应付眼前这个很不一般的场合。 木琴原本也想把杜县长一齐请了來,既是答谢他在整个收购过程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更能提高宴席的规格和自家的场面,她沒敢贸然独自跑去邀请杜县长,而是央求胡书记和杨贤德出面邀请。 胡书记和杨贤德还真就实心实意地去请了,他俩的意思,都带点儿讨巧的意味儿,一來有向杜县长汇报表功的意思;二來更是趁机狠贴一下县太爷,捕捉点儿不为外人所知的有关人事调整内幕什么的,谁知,人沒有请來,俩人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杜县长用指头戳点着俩人的脑门儿道,我不是个嘲巴,更不是个瞎子,眼神好着呢?耳朵也不背,你俩不用老在我身上动啥花花心思,想表功炫耀的话,就跟其他常委们显摆去,该做的,我自会去做,不该做的,你就是见天儿磕头请安也不行,这个席面,我不能去,由着你们闹腾就是,要是赶巧儿的话,或许可以过去敬杯酒啥儿的,也仅此而已,别的都不要瞎想胡寻思。 杜县长不來压场,反倒更活跃了席间气氛,有老胡在,就沒有不热闹的道理,何况,胡、杨二人又是个官场油角儿,平日里,他俩就跟法院、银行的人厮混得透熟,又赶上大半年來强压在俩人心头上的重负被彻底卸掉了,自是轻松又愉快,因而,这场席面便显得友好热烈又积极进取,友好热烈的是气氛,积极进取的是酒量。 胡、杨二人也有着终于受够罪解脱了的想法,表现在酒场上,便是畅怀痛饮,敞怀欢笑,再加上老胡的那张嘴巴,引得带整个席面高氵朝迭起,笑声不断。 老胡脸颊绯红,端着酒杯硬是朝法院和银行那帮子人嘴里倒,若要不喝,就甭想夹菜喝茶,她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道,今儿,是妇女坐天下,连妇女同志都大口地喝酒,你们一个个的老爷们儿还想逃得了么,门儿也沒呢? 法院的人笑着接道,可不敢这样讲哦,你们妇女千万要留着点儿门缝,不的话,今后天下的男人都绝了种儿沒了影儿,谁还陪你们妇女耍吔。 杨贤德就起哄道,门儿还是有的,只要法院不支持不判决,相信胡大姐也不敢违法乱纪,不过,就得看你们是不是依胡大姐了。 法院的人和老胡就合起伙來,骂杨贤德不是个东西,专捡别人的便宜,胡书记现出一脸的傻笑,充装啥也沒听懂的模样,沈玉花虽是跟着赔笑,但听到“捡便宜”的话,脸色就有些黯淡下來,她闷不着声地低头只顾喝茶,不再插言。 木琴也看出了沈玉花的心思,她笑道,领导们可不敢欺负了胡大姐,她可是俺们的主心骨,领导们真要不听从胡大姐的安排,恐怕今晚上的这个关口儿,谁也迈不过去呢? 沈玉花终于接茬儿道,是哦,谁要是违了胡大姐的指示,我和木琴、胡大姐姐妹仨儿可都不答应呢? 花开花落【四】(6) 偏偏银行的一个家伙沒有看出木琴的意思來,他接着法院提说的“捡便宜”这个话茬儿,硬着舌头,专意对木琴开腔道,要讲捡便宜,你们杏花村暂时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不过呢?这也只是个暂时的便宜,今儿咱把所有的手续全部按正当渠道办妥了,明儿你就得按规定承担所有的债务息金了,咱得把丑话讲到前头,现今儿,银行系统正在清理过去的遗留信贷业务,把一些信誉不好效益不强的死帐、坏账全锅收拾喽,特别是对那些死赖着不付利息不还贷的人,将要采取强制措施,力逼限期还贷,对死赖到底的,咱也有办法,就申请司法机关直接介入,看看这些个尖头怪儿们,还能硬撑到几日,这个也是有说法的,叫做依法收贷,到时候,你们杏花村可别学那些人的鬼把戏,弄巧不成反为拙呀。 木琴正想问问,哪种情况算是依法收贷的底线,话还沒出口,胡大姐立时插言道,行了,行了,你也太把木琴给瞧扁了,人家杏花村是干啥儿的,只几年的工夫,就竖起一片日进斗金的“天野”厂,哪就会去赖你们那几个小钱呀,不准借口耍赖哦,立马把这杯酒喝下去,再要借机不喝的话,我可真敢把酒灌进你的衣领子里啦!等到今晚回了家,你家大妹子怀疑你在外头吃花酒,明儿就会跑到我那儿告你的状子,我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到时,别怪我手狠心硬,把你卖给杨书记那里处理。 胡大姐的话音刚一落,门口就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胡大姐要把谁卖给我呀,我正想逮个典型出來,好使劲儿敲敲全县上下领导干部的警钟呢? 门口站着三个人,旁边的是县委秘记和杜县长一人端着一杯酒,笑着跨进了屋门槛。 在座的人立时起身相迎。 法院的那个家伙笑着回道,是胡大姐硬逼着我们今晚喝她的花酒呢?明儿,再准备把我们卖给领导,好邀功请赏呐。 胡大姐尖声叫道,杨书记,你给评评理,今儿是北山镇杏花村的木琴请客,要答谢给他们大力支持帮助的各级领导,她特意要我來陪酒的,这些个人嫌我是个女的,就合起伙來欺负我呢?杨书记,杜县长,您两位领导可是贤明的领导,一定要给我们妇女同志撑腰哦,不的话,不光我们全县几十万的妇女同志不答应,恐怕你俩儿家里的嫂子、弟妹也是不答应的,信不信。 杜县长笑道,是哦,是哦,我就怕你嫂子在家里闹革命,专我的政,今晚,你们就都听胡主任的,谁要是不听,也不用杨书记來处理,我明儿就叫你们后悔都來不及呢? 杨书记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听老杜说,今晚的招待所里有一个重要宴席,是能够拯救两个村几千口子人今后命运的酒场,不,可以说是关乎着北山镇今后经济能否实现大跨越的一次重要聚会,我不得不撇下省、市下來出差的领导,立马赶來助助兴儿呀,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我这个官也就好当了,应该说,我和老杜是特地赶來喝感谢酒的呢? 杜县长插话道,这话不假,是应该跟來自基层的人喝杯感谢酒的,这位沈玉花同志,是个雷厉风行敢想敢干的女同志。虽然暂时被拌了个跟头儿,只要爬起來继续朝前闯,前途无限光明的嘛,这位木琴同志领导着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不畏艰辛,白手起家,创办起了全县第一个跨省际的大型村办企业,搞得生龙活虎有声有色的,在邻村企业遇到艰难险阻的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又救活了一个企业,救活了几千村人的希望,有了好处自家赚,有了钱大家伙儿花,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花开花落【四】(7) 杨书记点头道,是的,看來你老杜呆过的北山镇,是个风水宝地呀,不仅出人才,还净出女强人,今晚在座的三位女同志,全都是从北山镇出來的,全都称得上是女强人了,我看,你老胡应该把这个经验好好地整理一下,在全县大力推广,要力争在我们县多出一些这样的女强人來,给全县那些自以为是又无政绩表现的男领导干部们上堂深刻的思想教育课。 胡大姐应声道,妇联也早有这个计划,准备明年春天就搞个巾帼创业先进事迹报告会,再办几次家庭致富培训班,把全县的妇女同志全发动起來,大力创办庭院经济和致富小项目,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次大规模的致富女能手大练兵大评比活动。 胡书记忙道,胡大姐可要悠着点儿,到时,要手下留情哦,别把男爷们儿逼得沒地儿遮脸藏身呀。 杨贤德也随道,沒脸沒腚还是小事呢?到时别叫女同志把全县的领导干部全抢了位子篡了权,弄成个女领导国就烧高香了呢? 杨书记笑道,那又有啥不可呢?只要女同志能够担当起发展商品经济、建设美好家园的重任,我就先带头让位让贤,看你们这些男爷儿们,还敢强占着茅厕不用功吧! 他又扭头对杜县长道,我看,今后咱们就是要坚持“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的干部选拔任用机制,把这个当作一项惯例,长期执行下去,一定要把基层那些有魄力、有闯劲儿、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大胆选拔到领导岗位上來,不管他是啥样的身份,有着啥样的背景,只要是品行端正、作风扎实、有胆有识、搞经济建设出类拔萃的就行,只有下决心给干部队伍输入新鲜的血液,才能激发起全县领导干部的活力和战斗力來,这样,我们还何必为经济建设的快速发展伤脑筋呢? 杜县长微笑不语,频频点头。 杨书记和杜县长依次各敬了三杯酒,说省、市领导们还都在等着自己回去呐,便离开了屋子。 众人坐下后,借着两位主要领导的激励和煽动,桌面上再次掀起了新一轮敬酒高氵朝,沈玉花似乎变了个人一样,她满脸挂着兴奋的神采,主动提酒,频频出击,不亚于胡大姐的泼辣作风,木琴反倒清闲了起來,笑看着俩人里应外合插科打诨地惩治着满桌油嘴滑舌的酒鬼们。 在胡、沈二人的强逼硬劝之下,法院和银行的几个人被灌了个人仰马翻,以致最后都踉跄离席溃不成军了, 花开花落【五】(1) 在这场长达半年多的鏖战中:“天野”的最终完胜,标志着杏花村人敛财致富的狂妄野心再一次得到了满足,也是木琴的事业达到高峰期的有力证明,接下來,两厂的人员分工和资源分配,便急迫地摆在了木琴面前,她不得不十分审慎地围着“天然”这块诱人的肥肉转圈圈儿,冷静地思谋着,如何下嘴,才能吃得更稳便更香甜,更能吃出滋味儿來,又不能叫肥肉噎着了自己。 她首先想到的是,由谁來组阁新厂的领导班子,才能使新“天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全面运转起來,并创出一个好的业绩,充分证明给村里村外的人看,若是头一炮就哑了火的话,由此带來的负面影响,将会不好收拾。 她跟凤儿商量了几次,俩人都觉得,大胆启用年轻的娃崽儿最合适,他们有闯劲儿,脑瓜儿转得快,适应市场驾驭市场的能力又强,只要有一个稳妥的人在后面压台镇脚,相信新厂很快就能打开局面的,至于哪个年轻崽子能堪当此重任,俩人都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俩的目光集中在人民、洋行、京儿、杏仔、夏至、公章等几个崽子身上,逐个地分析來分析去,都觉得,这几个崽子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长处和短处,难以定夺,至于掌舵的人,俩人倒是有了比较一致的意见,就是几经沉浮又独当一面的茂林。 在经过了几天的思谋后,木琴决定去找酸杏老人,叫他帮着给参谋参谋,这些年來,在木琴心目中,酸杏似乎成了她关键时刻最可依托信赖的人,这种微妙心理的出现,是从酸杏当年因修路而截腿出院时便有了,直到今天都不曾转变过。 她特意拽上凤儿,一块去找酸杏。 已经进入了冬季,被放置在村西北场院里的蜂箱,早已经挪进了酸杏的庭院里。 因了当初娃崽儿们被蛰一事的惊扰,刚开始要搬动蜂箱的时辰,酸杏女人曾竭力反对过,她振振有词地对酸杏道,你要是胆敢把这些个毒虫弄进家里头,我就烧锅热水,把它们全屠喽。 酸杏就费力地讲解蜜蜂越冬的知识,像蜂巢内喂养啦、不会飞不会蛰人啦等等,讲说了大半天,女人就是牙崩一个“不”字,坚决不叫蜂箱进家门。 俩人硁硁锵锵地争执了几天,终是女人让了步,她又明确提出,必须给这些个毒虫们单独起间小屋,不能叫孙子外甥们碰到半指头。 酸杏沒法,只得把人民和国庆逼回了家,在自己的严厉监督之下,叫他们借着锅屋的外山墙,又单门单窗地盖起了一小间专放蜂箱的小屋子,他还怕酸枣伺弄不好越冬的蜜蜂,就把分给他的蜂箱悉数挪进來,统一管理照看着,为了蜂儿的取暖问題,他不得不再次跟女人打起了嘴官司,或是发狠耍横,或是诉求哄劝,终于让女人给缝制出了一床床的小棉被,统统包裹在了蜂箱上。 见越冬后的蜂儿果然老实得很,只是呆在蜂巢里,安心地等待酸杏老哥俩按时前來放蜜喂养,不再凶神恶煞般地四处狂飞乱舞,酸杏女人悬挂了好些日子的心终于落了下來,她对酸杏的警告埋怨之词也日渐稀少了,直至最后不再提起。 每日里,酸杏很少外出,他蹲在家里,悉心呵护着这些可人的小东西,那间小屋的门,终日紧锁着,沒有他亲自开锁,谁也甭想进去,就连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孙子外甥们,也是一律不行的。 关于“天野”买断“天然”的事情,他早有耳闻,是凤儿及时告诉他的,当时,他也替木琴和凤儿捏把汗,不知怎样才能让“天野”厂可着自己的心意安稳发展下去,直到尘埃落定之后,酸杏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对凤儿道,真难为了你和木琴哩,不容易哦,这“天然”厂虽说现今儿捏进咱手心里了,可它是块烫手的山芋头呢?一个吃不好,就要被烫着嘴巴呀,北山一村的那帮狼羔子们都是啥路货色,不会叫咱这么舒舒服服地挣钱的,沒个响当当的角色镇压着,就会翻船呀,你和木琴可要思谋好喽,千万别让人看了笑话,毁了咱现今儿的这片大好基业。 凤儿曾追问过他,你看,咱村里头,哪个能行哦。 酸杏眯起眼睛,摸着半截腿寻思了半天,终是沒有吱声。 木琴和凤儿相跟着跨进酸杏院落的时候,酸杏正关紧了小屋门,一个人在里头往蜂箱里放置喂蜂儿的蜂蜜呐, 花开花落【五】(2) 酸杏女人见木琴來了,就迎上去寒暄。 木琴问道,大叔到哪儿去了。 女人就朝小屋里努努嘴巴,说道,正伺候他那些小祖宗们呢?说罢,她又高声叫道,快出來吔,怀玉奶來哩。 酸杏在屋里大声回道,先进屋里坐呀,我这就弄好哩。 木琴原本想要进去,看看酸杏是如何伺弄蜜蜂的,听到酸杏如是说,便止住了脚步,她随酸杏女人进到了温暖的锅屋里。 过了大半晌儿,酸杏才急急地进到锅屋,他一边用舌头腆着粘在手指头上的蜂蜜,一边歉意地道,嘿嘿!正是喂蜂的时辰,箱盖打开了,不弄完,要叫蜂儿受二茬冻呢? 女人便不满地对木琴说道,你瞧瞧,他啥时这么心疼过我和娃崽儿了,今后,就叫他跟那些个毒虫过日月去吧!连吃饭睡觉都在蜂窝里好啦!离了他,俺娘们不是照样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嘛。 酸杏就教训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个啥儿吔,把家里收拾好,把娃崽儿带好就行哩,男爷们的事体,你跟着瞎掺和啥儿。 女人气道,我要是不掺和着,你都能把毒虫弄到床头上來养呢?叫我跟孙子外甥们到大街上去灌西北风么。 酸杏朝木琴摊开两手,自嘲道,你听听,整日就是跟我过不去呢?原先这个家,都是我说了算,你婶子也就只配做做副手,现今儿倒好了,她篡了权执了政,我连个副手也算不上哩,地位低得连吃屎的娃崽儿也不如了呢? 木琴就笑,凤儿假装沒听见沒瞧见,忙活着帮婆婆收拾锅屋里有些散乱的家什。 这时,几个小崽子一溜烟儿地闯进了屋门,不管不顾地叫嚷着,要喝蜂蜜水,酸杏立即叫女人快点调碗蜂蜜汁儿给小崽子们喝,自己则忙着攥攥这个崽子冰棒一般的小手,又捂捂那个崽子被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他还时不时地张开掉了近一半牙齿的嘴巴,使劲儿朝崽子们冰凉的嫩肌肤上哈着热气,惹得小崽子们一个个躲闪不及。 酸杏女人很快用小匙把装在罐头瓶子里的黏稠蜂蜜舀进几个小碗里,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开水,并用筷子麻利地调均匀了,几个崽子便蜂拥而上,极熟练地端起了标有各自记号的小碗,一人一碗蜂蜜水,纷纷仰头喝下,随后,他们也顾不得跟大人打声招呼,如一阵风般地冲出了锅屋,朝大街上跑去。 酸杏女人喊道,慢点吔,当心叫风灌着,伤了身子。 凤儿嘟囔道,都是叫你俩惯的,一个个的都成了国民党哩,连句好话都沒有。 酸杏和女人就一个劲儿地张嘴直乐,满脸的惬意相儿。 锅屋里好容易清净下來,木琴就把关于新“天然”厂领导班子人选待定的问題提了出來,征求酸杏的意见。 酸杏沉思了一下,忽地一拍那条断腿道,好哦,我赞同你俩的想法,就是要大胆启用年轻崽子去闯荡,咱这些老母鸡,早晚有咽气的那一天,老是把崽子们护在身后,还能护到几时吔,不给他们锻炼机会,等咱都过气儿哩,杏花村也就跟断根绝后沒啥两样呢? 凤儿把俩人商议的人选一一讲说出來,问道,爹,你给琢磨琢磨,谁能担起这副担子呀,确定班子人选这件大事,就跟开春选种儿种田似的,万一选不出良种來,秋后减产是小事,就怕绝了产呀。 酸杏摸着自己的头顶,思谋了半天,也是一时不能确定下來,他说,这事的确有点儿犯难了,几个崽子都不错,要讲哪个人的优点和短处,也都不少,用谁不用谁的,还真就费思量呢?这些天,我注意着看电视新闻,昨儿电视上讲到竞争上岗啥儿的,挺新鲜的,要我说,咱也试探着搞搞,兴许能管用呢? 木琴和凤儿眼中都是一亮,精神也为之振奋起來。 凤儿道,这是个好办法,让年轻人都晾晾自己的家底儿有多厚,份量有多重,叫他们自己都掂量掂量,万一自己作了秤砣,能不能压住“天然”这根秤杆子,前些日子,我还担心呐,生怕新班子人选一旦定下來,引得年轻人之间互不服气,分帮分派地闹分裂,互相拆台使绊子,好事也就变成了坏事,就是不知这竞争上岗的事,该咋样搞才稳妥,能不能选出个货真价实的领头人,能不能符合咱们的心意。 木琴回道,我看,这个法子最好了,是骡子是马,都拉出來溜溜,既能把咱村年轻人的真本事全掏出來晾晾,又能量体裁衣量才用人,糟蹋不了人才不说,更能叫众人服气,也少了些闲言碎语,避免了勾心斗角的小手段小伎俩,大叔,你老这些日子就多替俺俩思谋思谋,多想出些个稳妥计策來,凤儿,你就到镇子上去,找唐书记,问问这竞争上岗的事得咋样搞,再多打听打听镇直部门里有沒有搞过的,搞得效果怎样,等把各处的信息汇起來,就能定下咱的法子了。 酸杏和凤儿都点头答应下來, 花开花落【五】(3) 这个时候,喝了蜂蜜水后跑出去疯野的几个崽子,又呼呼啦啦地奔回來,叫嚷着还要蜜水水儿喝,酸杏就要叫女人再调碗蜂蜜水,叫凤儿立时给拦下了。 凤儿道,不行,不行,刚喝了一小霎霎儿,连蜜水还沒尿出來呢?又要喝,肚里能受得了么,再说了,糖吃多了,还坏牙呢?何况是蜂蜜了。 接着,她又吓唬崽子们道,你们都听好了哦,每天只能喝一碗蜜水,要是多喝一丁点儿,肚子里就招出长长的虫子,专咬肚皮皮儿,宝儿还记得吧!上回你拉出來的那些个长虫子,吓人不吓人,肚子疼不疼哦,要是再喝多了,还要生出小毒蜂來,专蛰肚里的小肠肠儿,那个疼噢,就是打滚哭号也不顶用,还要去卫生所里打针吃药呐,你们都打过针吧!一根又粗又长的针头,装着药水水儿,照着小屁股“噗嗤”一下捅进去,哎呀……凤儿讲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來,皱着眉,咧着嘴,倒吸着凉气,两个肩膀使劲儿地抖了两下,现出一副夸张得有些过火的痛苦状來。 上次吃药打蛔虫,宝儿还记忆犹新,这回听着凤儿的恐吓,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屁股,眼里现出惊骇的神情,其他的崽子虽是听得半信半疑,毕竟凤儿讲说得太吓人,也便犹犹豫豫地暂时止住了肚里爬出的馋虫,几个人厮磨了半晌儿,才一个个极不情愿地溜出了屋子。 怀玉还赖着不走,对着木琴叫道,你上回去大市里看秦爷爷,说是要带上我的,咋又不带了呀,奶,你也会骗人了呢? 木琴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是哩,奶一时忙,就把怀玉给忘了呢?该打,该打。 怀玉眨巴着小眼睛道,下回,你要是还忘了怀玉,我就叫姥爷一天给调三碗蜜水水儿喝,妗子也不带嫌的。 凤儿疼爱地刮刮怀玉的小鼻梁道,都这么大哩,还敢跟大人讲价钱,也不知羞,再不快走,我叫你一天连一碗蜜水水儿都捞不着喝,看你能咋办我。 酸杏女人一边把怀玉轻轻地朝门外推,一边说道,你大妗子是在哄你玩的,哪就会喝不上蜜水水儿了呢?等明儿,我调蜜水水儿时,就多给你加一小匙蜜,谁也管不着呢? 她又回头问木琴道,前些日子,你去看过亲技术员了么,现今儿的病咋样了,见好了么,这么好的人,咋就会得了坏病了呢?真是老天爷不开眼呀。 木琴回道,看过了,也动过手术了,大夫说,手术还算成功,他已经回家里养着了,我看他的样子,也沒多大的成色,听姚大夫说,病情拖得久了,可能还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出个准话來。 酸杏女人扯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上的泪花,叹息道,这个人多好哦,自打走了后,就回过一次村子,全村老老少少沒有不惦记的,不知啥时还能再跟他见上一面哟。 木琴道,秦技术员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挂念着咱村子,他说,做梦也想回來看看咱呢?看眼下这个样子,恐怕是沒机会了。 酸杏女人终是忍不住了,她用手擦抹着眼眶,起身出了锅屋,独自进到堂屋去了。 酸杏长叹一声,说道,要是秦技术员动手术的时辰,我也想去陪陪他,给他带点儿钱去,病了这么久,他的日子不好过呀,真要是到了合眼的那一天,他还想回來的话,咱就去把他接來,葬进咱村的老林里,到了上坟烧纸的日子,村里的老老少少不会忘了他的好儿的,都会给他分份纸,上柱香的,说罢,酸杏用手使劲儿地擦抹了一下湿漉漉的眼角,眼帘上已经布起了一层红晕。 凤儿接道,秦技术员也是有家口有祖林的人家,哪就会到咱村里安葬呢?你也不用瞎想胡寻思,只要村人心里沒忘了他,秦技术员也就安心了呀,至于钱的事,我跟嫂子都商议好哩,也跟村两委一一通了气儿,只要是秦技术员需要的,就从村集体里出,耽误不了治病呀。 酸杏默然无语,神情落寞,也就此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木琴理解酸杏此时的心情,她站起身,说道,今儿就到这儿吧!还有好多事体要办呢?大叔也得歇歇了。 见木琴和凤儿要走,酸杏边送木琴,边对凤儿说道,今晚儿,你娘要包饺子,你和国庆不用在西院做饭哩,就过來一块吃吧! 凤儿随口应了,便和木琴去了村部办公室。 看着俩人走了,女人疑惑地问道,哪个说要包饺子了,连肉也沒割,菜也沒备,拿啥儿包哦。 酸杏拽拽女人的衣襟,悄声说道,包不包的沒啥儿吔,吃啥儿都行,我今晚要找凤儿和人民说件大事,还不敢叫别人知晓喽,你过会儿去趟人民家,叫等儿一定记着告诉人民,今晚儿务必來老家一趟,我有重要呱儿要跟他拉呢? 女人不解地嘀咕道,啥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酸杏回道,你晓得个啥儿吔,叫你做,就麻利地做去,甭打听一些呀。 女人撇撇嘴,还是转身朝人民家走去了, 花开花落【五】(4) 关于新“天然”厂要搞竞争上岗的消息一经宣布,立时在杏花村中引起了不小地震动,人们已经习惯了往常官儿们直接钦定指派的路数,如今一反常规,弄出个毛遂自荐明争明抢的稀罕景儿,自然要引得全村老少瞩目争瞧,特别是那帮年轻崽子们,就如野马驹子炸了群一般,拼了命要上的有,等待观望的有,隔岸观火瞅热闹的人更多,拼了命要上的,无外乎集中在京儿、人民、洋行、杏仔、夏至和公章几个崽子身上,就连棒娃和冬至也都跃跃欲试,身添竞争者行列之中,这些崽子们都有着各自的身价背景,身后都代表着一部分人的意愿和心声。 上次,木琴从酸杏家走后的当天晚上,酸杏就把国庆和人民两家子人喊到自己的家中吃晚饭,刚撂下饭碗,他把其他人全打发了出去,单单把凤儿和人民留了下來,爷仨儿进行了一次冗长又严肃的讨论,讨论的主題只有一个,那就是新“天然”领导班子人选的竞争上岗问題,这是酸杏等待已久却始终难以捕捉到的重要时机,更是关乎着人民今后前途命运的大事,不容他不郑重其事地來对待。 酸杏直接挑明了,要叫人民上阵竞争,叫凤儿在后面观敌瞭阵,压住阵脚,他自己则蹲坐大帐,出谋划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了。 看到酸杏一副凝重又森然的神态,人民又是一副先惊后喜,随之又蠢蠢欲动的模样,凤儿不得不收起内心里泛出的笑意,她努力绷紧了脸皮,端坐于杌子上,静听酸杏的安排。 说心里话,她并不看好人民,觉得他缺少了拜将挂帅所应有的胆识和魄力,更缺乏了独闯市场应有的沉着和精明,但是,她不能跟公公反唇辩驳人民的缺陷,更不能守着小叔子本人数说他的不足,落得个“灭自家志气长别人威风”的话柄。 末了,酸杏似乎才想起來,一个晚上,凤儿一直沒有插言,只有他和人民爷俩儿在唱对手戏了,酸杏问凤儿道,你觉得,我的想法咋样哦,人民能占多大的胜算呀。 凤儿勉强笑道,说不准呢?这事还沒定下來,怎样的搞法也沒个惯例可寻,不好直接下定论呀,不过呢?要是果真确定了新“天然”厂要搞竞争上岗的话,我也支持人民冲一冲试一试的,不管弄上弄不上的,到底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对他今后发展都会有好处的。 刚听到凤儿的前半截儿话,酸杏便老大地不满意,脸色略显阴沉,待听完了凤儿的后半截儿话,酸杏又面呈喜色。 他点头回道,是哩,是哩,咱就是应该合起心來,拉扯人民使劲儿往上奔朝前闯呢?虽说这个事体还沒定下來,单凭我的经验和平日里对木琴的了解,这事十有八、九会照这个路子走的,要是不这样走,木琴为难不说,整个村班子都为难,全村人可都在瞅着端详着呐,定谁不定谁的,都不好讲呀。 凤儿回道,等等看吧!只要有人搞过,咱就决心试一试,总不能老这么硬拖着吧!人选可以拖拖再定,新厂却拖不得,市场更是不等人呢?这些日子,二弟也要多寻思寻思,有个充分准备才行。 接下來的日子,酸杏当仁不让地自愿充当起了教师爷,只要沒事,他就抽空儿把人民喊进家里,凭着自己几十年來摸爬滚打出來的经验和阅历,填鸭式地朝人民的脑袋瓜儿里猛浇硬灌,他的脾气又急,特别是对自己的崽子们从沒个好眼色,见人民领会得不深不透,他自己先就急了,说着讲着便开口骂上了,甚至还有动粗的意思,人民的脑壳儿都被灌大了,有心不再遭这个罪,但又眼馋上岗的事,只好硬撑苦挨着。 公章虽是对竞争上岗的事着急上心,但家里人似乎对此无动于衷,爹茂青是个老实人,娘更是风一吹就要倒的妇道人家,对外界的风吹草动从就沒感觉,他俩的处世之道,便是安安稳稳地度日月,老老实实地学做人,从不指望自己的娃崽儿能有多大出息,自打公章代替死鬼振富掌握了厂子的财政大权后,老两口子已是万分地满足了,认为自家的祖林里已经冒出了青烟,长出了蒿子,他俩平日里对公章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要好好管好自己的手脚,干干净净地做好份内事体,万不敢给你木琴婶子抹了黑呀,对于此次的竞争上岗一事,家里人都沒指望他能上,公章的心思也便慢慢缓了下來,所谓报名,不过是掺合一下,热闹热闹而已, 花开花落【五】(5) 洋行最初是上了心了,他本就是个爱热闹不甘寂寞的主儿,见有此好事,自然不会落后的,遗憾的是,家里的智囊人物振富已经仙逝了,银行又是个沒心计的人,屈指数來,整个家里头,就沒有能够替他出主意想办法的人,桃子虽是个走高埂攀高枝的人,对此类大事却又有心无力,她一边穿缀洋行积极进取,一边跑出山外,去找镇拖拉机站的叔叔老李帮着参谋。 老李是从人眼儿里混出來的人,就替桃子详细地分析了杏花村目前的局势,以及洋行在几个竞争者中的优势和短处,分析來分析去,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洋行沒戏,白搭功夫,他认为,就目前杏花村的势力格局,胜出的只能是京儿,次之就是人民,其他的人都是当陪衬凑场合的,京儿的肩膀头上扛着木琴这杆大旗,任你是旋风、狂风、龙卷风,也是吹不倒刮不折的,人民的背后有凤儿撑腰,再加上老鬼酸杏的阴谋诡计,尚可与京儿一决高下,但要达到目的,不弄个抓脸挠腮你死我活的,也是成不了气候,至于其他的人,都是痴心妄想呢? 桃子听了她叔李站长的分析,就有些灰心丧气,回到家后,她一边学说着她叔的分析,一边又把木琴、凤儿等人不管好歹地使劲儿抨击了一顿,什么官大自奸啦!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啦!什么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啦!等等。 洋行不太相信老李的话,更不信木琴和凤儿会做出损人利己的事体來,但转念细寻思,老李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是一扎不如四指近嘛,关键时刻,还得是亲情最靠得住,说实心话,他不太看好京儿和人民,觉得他俩各自都缺乏了一些大家风度和大将肚量,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若是自己真要参加这次竞争的话,他只担心杏仔一个人会是自己的强劲对手,至于其他人,一个也沒放在他眼里,他的主意已定,就是盼着杏仔能够准备不足,來个马失前蹄,那样的话,此任必将落在自己的肩上,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洋行还是决定上场一试的,因此,在这种内无援手外无救兵的现状下,他依然十分认真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在所有的竞争队伍里,最有意思的,要数棒娃、夏至和冬至、京儿和杏仔这三家了。 茂林已被内定为新厂的总管人物,这是木琴和凤儿一致看好并同意的,俩人招來了茂林,进行了一场郑重其事地谈话,并当场通知了他,茂林深感意外,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怕自己担负不起來。 茂林对木琴俩人道,你俩能信着我,我也就知足了,至于这么重要的职务,我恐怕是担不起來呢?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找个稳妥的主儿來。 凤儿笑道,这稳妥的主儿,也就是你哩,再要寻出第二个來,恐怕得外出寻聘了,即便寻得來,咱还不敢放心放手地让他去做呢? 木琴说,我看,你也不用推脱了,新厂搞得咋样,全在乎你掌舵压阵了,这么些年來,咱都在一个村子里厮磨,在一起共事,谁的底儿都摸得透熟,要是不放心你的话,也就不这么郑重其事地做决定了,还有就是,对新厂的班子人选,你也要有个主见呢?考虑好了,就拿出來,让大家伙儿一起议议,虽说咱准备搞个破格启用人才的新路子,但也不能盲目地依靠这个,还是要拿捏准了才稳妥。 茂林有些感动,他说道,替厂子出力,是我份内的事呢?还用你讲,只是这个重担,你和凤儿俩人还是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不是故意推脱,实在是怕担不起这个重担子,毁了咱的大事呀, 花开花落【五】(6) 木琴不容回绝地说道,这个就不是你担惊的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你还不晓得么,真要是因你掌控不好,出了问題,遭了损失,我和凤儿都要担着的,不会只叫你一个人承担责任呀,我想了,现今儿已到了迫在眉睫的时辰:“天然”厂的所有手续已经过到咱头上來了,很多的工作,必须有人靠上去接管才行,容不得咱有丝毫地拖延呢?明儿,你抓紧把手头里的事体交代给京儿,立马就和凤儿带几个人,先期赶到“天然”厂,把厂内的资金设备悉数接管过來,并处理好各方面的人际关系和清厂事体,待安排妥当了,凤儿就赶紧回來,操办人选的事,你就留在新厂里,也算是正式走马上任了。 茂林见木琴如此说,也就不再推脱了,他抓紧跟京儿办理了工作交接,直到过了晚饭的时辰,他才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家中。 家人出人意料地都沒有吃饭,似乎都在等他回來一起吃的,这让茂林感到惊讶,平日里,自己行踪不定,雪娥等人就从不等他,而是按点开饭吃饭,若是赶在往日,锅屋里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要是自己还沒吃上饭的话,雪娥都要重新给他单独做上一份,伺候他吃完,再洗刷一遍的,更让茂林感到惊奇的是,平日里很少照面的棒娃竟然回來了,也在特意等候着自己。 这个棒娃,让茂林操碎了心,受尽了吓。 下学的那几年里,崽子还算是听话,整日围着自己转,应该说是言听计从的,谁知,随着年龄增长,脾气也见长了,主意更是越來越大,连亲手带大的亲爹茂林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他人了,渐渐地,棒娃不再以茂林的马首是瞻,而是满世界里混跑疯野,整日见不到他的鬼影子,茂林曾狠下心肠地管教了几次,甚至动用了皮锤鞋底子,沒把棒娃的心拢回來不说,反倒打糟了父子间的感情。 茂林最后一次行凶动武时,棒娃赫然现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相儿,他随手摸起一把水果刀,朝茂林叫号道,你要是还敢张口就骂动手就打,你就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來,今后,我不再是你的崽儿,你也不是我的爹,咱这就两清哩。 茂林自此灰了心,不再招惹管教他,就此放任自流了,棒娃巴不得过无拘无束的悠闲日子,干脆连跟着茂林跑业务的活计也扔掉不要了,他见天儿和社会上一些闲人捆绑在一起,满天下里飞转,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此回却是不同,棒娃见到爹回來了,竟然稀罕地乖巧起來,他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倒茶的,好像茂林回的不是自家庭院,而是进了棒娃的家门似的。 茂林懒得理睬他,递过來的烟茶,却是随手接着,该抽的抽,该喝的喝。 几日不见,棒娃的香烟又上了一个档次,不再是“蓝金鹿”了,而是香料十足的“芜湖”牌香烟,茂林吧嗒了几口,嫌香烟里的香料味儿太重,便扔到地上,用脚辗灭了,棒娃见此,又从兜里摸出一盒带嘴儿的“白金鹿”香烟來,递到茂林跟前,他还说道,我也不喜抽“芜湖”这个牌子的烟,香味儿太冲咧。 毕竟是亲崽子回來了,自己虽是有些厌烦他,舔犊之情自然不会因了棒娃的一句绝情话就可淡漠的,特别是木琴等人不计前嫌,如此重用自己,茂林心情颇好,便想喝几杯酒,不待他开口,棒娃早已把温热的酒斟满了杯子,满月和草儿围坐在饭桌前,看着棒娃和茂林父子间罕见的温情举动,自然要添柴升温,于是,茂林便觉欣然又陶然起來,不自觉间,他就有些自得地把木琴和凤儿重用自己一事讲给家人听,关键处,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些添枝加叶的小功夫來。 家人都替茂林高兴,雪娥还破天荒地也喝了一杯酒,说是要尝尝棒娃带回的好酒是啥滋味儿,草儿也嚷着要尝尝,刚抿了一小口,她又立即吐了出來,大口地喝茶漱口,脸颊也绯红起來,惹起屋内一阵嬉笑声。 棒娃边喝酒边说道,爹,凭你的本事,其实早就该被重用了,都是木琴和凤儿把持着大权,不叫你显身手呢?这回可好了,有了这么个职位,咱也不再受别人的气哩。 茂林心里说道,你懂个屁吔,毛还沒长全呢?就开始指手画脚的,还嫩着呢?茂林的这句心里话,终是沒有说出口,不管怎样说,近一年多來,家中难得有如此好的气氛,这让茂林有种满足感,说话间,他就有些拿捏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儿,便大煞了一家人的风景, 花开花落【五】(7) 茂林轻描淡写地询问棒娃,这些日子都跑到哪儿去了。 棒娃敷衍道,也就是到处找找活路,挣几个小钱,比蹲在村里强多了呢? 吃过了晚饭,棒娃就开始打探新厂人选的问題,特别是竞争上岗的事情。 茂林随口讲说了一遍,忽而醒悟道,咋儿,你也想参加么。 棒娃笑道,别人能参加得,偏我棒娃参加不得么,我这次赶回來,就是奔着这事來的。 茂林吃惊道,你从沒搞过厂子的管理经营,凭啥儿竞争哦。 棒娃道,凭啥儿,就凭我是你的亲娃崽儿,是杏花村的一份子,更凭着我在山外的人气儿和活路子,就咱这个村子,还沒谁人能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呢?要是万一不成的话,我就跟你到新厂里干去,有我在,哪个也不敢小瞧了你,更不敢给你小鞋穿呢? 茂林想杀杀他的心气儿,话刚到了嗓子眼儿里,就叫雪娥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了回去,雪娥打圆场道,我看,这事赶明儿再唠吧!棒娃,这事虽是好事,也得叫你爹替你好好筹划筹划,方才稳妥呢?天也不早了,都洗洗睡下吧!明儿再讲,明儿再讲,雪娥说着,硬是把一家人难得的聚会给轰散了场。 夜里,因了厂内诸多繁杂事务的纠缠,心绪不佳而无心境的茂林,终是为白天木琴和凤儿的重托而心情高涨起來,他按捺不住情欲涌动,施展开惯常手段,与雪娥撕滚在了一起,或是久未举动而机能受阻的原因,或是年龄增大体能下降的缘故,总之,茂林与雪娥之间的性事,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浓烈与顺畅,雪娥的激情尚未调动到高氵朝时段,茂林便已掉转旌旗,撤抢倒戈,匆匆打扫起狼烟未升血腥未泛的战场了。 茂林有些沮丧地长叹了一声,甚有愧意地把雪娥紧紧搂抱在怀里,他尽力以更加轻柔地抚摸,向雪娥表达自己内心里的歉意,雪娥安慰道,沒啥吔,这些日子身子太倦了,好好养养,也就行哩。 茂林半晌儿不吱声,他忽而又问道,晚饭时辰,不叫我说棒娃,你觉得他能行么。 雪娥立即从茂林的怀里挣出來,侧起身,郑重其事地回道,就是不行,咱也得试试呀,棒娃是谁吔,是咱的亲崽儿呢?就算本事再不济,咱不帮他,还能依靠着谁去帮他呀。 茂林挠头道,是哩,这些我都知呢?我是担心,棒娃这崽子不是个正茬儿,走的路子也是歪门邪道的,万一咱帮他推上个台阶,他來个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毁了咱的脸面人情还算是小事,要是毁了全村人的基业,咱这一家人也就不用再在村子里呆了,恐怕连逃荒要饭的机会也沒了呢? 雪娥坚持道,这些我不管,只要能把娃崽儿推上去,多大的风险我都愿担呀,我可跟你讲,关键的当口儿上,你可不准撒手撤劲儿啊!真要是竞选不上,你也要把他带进新厂里,搁在身边,好生看管着些,这两年,我净为他担惊受怕了,不知他在外头作啥业呢?万一他在外头弄出个好歹出來,咱俩今后还能依靠谁呀。 茂林不再吱声,他翻來覆去地折腾了半宿,直到鸡打头遍鸣了,仍然未能入睡。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茂林就忙着到新“天然”厂搞接管事宜。 临走,棒娃又堵在了门口上,他把茂林的手提包拎在自己手里,叮嘱茂林一定要暗地里多做些工作,争取把自己举荐上,雪娥也是虎视眈眈地盯看着茂林,逼他定主意,茂林无奈地暂停了一会儿,教棒娃如何准备竞争,如何当场答辩的注意事项,要他不准再外出疯野,而是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用心准备,棒娃难得地满口答应下來,还破天荒头一遭地把茂林送出了大门外,直到这个时侯,棒娃才把手里的提包还给了茂林。 茂林的身影刚刚隐沒在不远处街道拐角的丛林间,棒娃便迫不及待地离了家门,直奔冬至的饭馆而去, 花开花落【五】(8) 太阳已经升起几竹竿子高了,冬至还赖在被窝里不起床。 棒娃使劲儿砸了半天门,外带着大声吆喝,冬至才穿着小裤衩,斜披着棉袄,小跑着过去开门,想是冬至仍然对那次被山外來人勒索的事吓破了胆,每次睡觉前,他总是把那扇木板门封堵得结结实实的,又是插门栓,又是顶门杠,还用一把大铁锁把屋门反锁起來,直待冬至手忙脚乱地把这些营生去掉了,光溜溜的身子早就被冻透了气儿,浑身筛起了糠。 门一打开,冬至又连蹦带跳地溜回了床上:“哧溜”一下钻进温热的被子里,依旧沒有起床穿衣的意思。 本來棒娃和冬至是闹翻了的,上次那场啼笑不得的闹场,把两家大人都推上了尴尬的境地,两家之间的关系,在很长时间里都难以恢复如初,但是,对他俩人的影响并不太大,仅仅过了半年不到的时间,俩人又亲密接触起來,恨得两家大人都咬着牙根儿咒道,狗改不了吃屎呢?沒记性的东西,今后就算被人弄死哩,也再不管这些个闲事了呀。 棒娃坐在床沿上,问冬至道,新厂竞选的事,你报不报名哦。 冬至把被头裹得严严的,一边吸着冷气,一边愁眉苦脸地回道,我想报呢?就是家里人不同意,嫌我撑了夏至竞选,我爹和我爷都是死偏心眼儿,只顾着夏至,从就不关顾着我点儿,心眼儿也偏得太离谱儿哩。 其实,冬至只说出了一半隐情,另一半完全是自己瞎编的。 新厂竞选的事情一公布,冬至原本沒有参与的想法,但看到哥夏至火燎屁股似的回家讲说此事,并动员全家老少替自己帮人场聚人气儿,冬至就开始心活眼热了,他也提出,要参加竞选,并要求全家人都帮衬自己,享受跟夏至同样的政治待遇。 四季和兰香心疼老么儿冬至,就有“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心思,夏至看到冬至要趁机搅自己的浑水,自是着急,他跑到爷爷跟前,央求振书替自己做主,万不敢分散了精力,弄得鸡飞蛋打了,振书当然知晓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就把四季两口子叫到跟前,狠狠地数说了一顿,叫他俩认清眼前的形势,死死保住有把握的一个,舍弃沒出息的冬至,四季两口子这才回过味儿來,俩人就回到家里,做冬至的工作,让冬至先死了这个心思,只要能保得住夏至上去了,还愁沒事干么。 冬至平日里被爹娘宠得紧了,自然听不进去,就跟四季两口子摔耙子瞪眼地大吵大闹,四季两口子就拿振书当了挡箭牌,把不许冬至参与的原因一股脑儿地推到了振书身上,冬至就跑去撕闹振书,逼迫他收回成命,见振书紧咬牙关不松口儿,冬至就跟爹娘和振书讲起了条件,说,叫我退出也行,但必须帮我出资搞商店,只要能把柱儿的店面逼退了,我就同意不跟夏至挣。 为了缓和家中渐起的矛盾,容出空儿來全力对付外敌,振书和四季两口子只得答应了冬至的无理要求,暂时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冬至安顿下來, 花开花落【五】(9) 棒娃见冬至如此说,心下窃喜。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冬至,咱俩是啥关系,不说也都心知肚明呢?我爹今儿已去新厂当总管哩,今后的新厂子,就是我爹说了算,谁也得听我爹的,他立志叫我参加竞选,心里早就有了谱儿哩,看光景,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了,甭看别人多上紧,都是瞎忙活,夏至想好事不假,其实也够戗呢?不过是趁热耍耍罢了,只要你给我聚了人气儿,一旦进了新厂,我怎么也得给你弄个旅长马长的干干,不会亏待了你呀,就看你咋样待我了。 冬至回道,这事有这么准么,我可听说,京儿、洋行、杏仔、人民那帮人争得挺厉害呢?外人都看好京儿和人民,你想,他俩是个啥背景,有啥样的人在帮着呀。 棒娃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轻蔑地说道,他俩有人罩着,我就沒人托着么,甭讲我爹了,你知晓我山外的那帮伙计么,全都是硬茬口儿,从來都是说一不二的,还能怕了山内的这几个小喽啰呀,俺们都讲好哩,竞选那天,他们都开进山里來,给我撑腰助阵的,要是他们不选我的话,我就叫这个选场成闹场,谁也甭想选成喽。 冬至肩膀头一颤儿,不敢再应声。 棒娃又讲了一大堆怂恿鼓励的话,直到想说的话都讲尽了,才起身告辞。 棒娃路过茂生家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刚刚跨出大门口满脸怒容的茂生,棒娃乖巧地打了声招呼,说,大爷,吃饭了沒。 茂生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棒娃,他自己则气呼呼地朝屋后走去。 这些天來,茂生是甘愿自寻烦恼的。 新“天然”厂决定搞竞争上岗的事体,其实跟他沒一丁点儿的关系,他却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几近不能自拔,他自己当然不会有啥想法,就是为了自己的娃崽儿添忧受难,这种忧和难,还不是单单为了一个人,既要替京儿添忧,还要为杏仔受难为,京儿是自己的亲骨肉,自不必讲,杏仔虽说是个亲侄儿,跟京儿比较起來,还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皮,但比起他人來,也算是亲密无缝的至亲之人了。 最先从木琴言语中探听出厂里的决定后,茂生就开始胡思乱想寝食不安了,在他心目里,最好是京儿能够选上,担任主角儿,杏仔次之,完全可以干个副手,甚或管家之类的差事,由此,他变得唠叨粘缠起來,特别是守着木琴在家的时辰,他总是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京儿的出色,杏仔的能干。 木琴当然看出了他肚子里转悠的那点小心眼儿,不过,木琴并不点破,佯装不懂,任由他唠叨粘缠去,顶多在听厌烦了的时候,才拿话顶撞上一两句,暂时堵堵他那张烦人的嘴巴。 茂生见自己的提醒并未能引起木琴的注意,干脆就跟木琴直截了当地挑明了, 花开花落【五】(10) 夜里,躺在床上,茂生把因厌烦而装睡的木琴扯起來,一板正经地说道,你也不用装糊涂,我知你的心思呢?这些天來,我好话歹话说了一火车,你一声不响地充成了个闷葫芦,以为我不知哦,你还真拿我当成了嘲巴待啦! 木琴回道,啥葫芦嘲巴的,想要讲啥儿就干脆地明讲呗,打啥哑语吔。 茂生便有些不高兴,他尽量强压住内心里渐生起的闷火,明确地提道,这次新厂选人手,全村人都说咱京儿和杏仔最合适了,既是村人都这么讲咕,我看,咱也不用搞啥竞选了,干脆就叫他俩领头干去,我也晓得,你想叫他俩人干的,只是碍于众人的眼色,自己为难,才想出这么一出戏來,到时,要是万一不顺手,弄出个假戏真唱出來,咱不是偷鸡不成反折把米了么,你得好好寻思寻思呢?要是沒有把握的话,就不要去搞啥竞争上岗了,直接任命就是,多稳妥呀。 木琴惊讶地盯看着茂生,问道,你咋知道我是在演戏了,谁讲的。 茂生诡秘地笑道,还用谁讲么,我猜都猜到哩,不仅我能猜到,全村老少沒有猜不出來的呢?你也就是瞒哄自己罢了,哄不得别人呢? 木琴气极而笑,她说,你以为,我是在耍把戏么,我是耍把戏的人么,我敢拿这么大的公事跟村人开玩笑么,你们都是啥样人哦,怎么正经事不往正路上寻思,净往歪门邪道上奔呢?我可告诉你哦,这竞争上岗的事体,就是铁板上钉钉儿的了,就是要正儿八经地搞个招揽人才的举动,谁行就用谁,不行的就乖乖地跟着干活吃饭,这里面,啥人情面子也沒有,啥框框也不带,凭本事管事当官,凭力气干活吃饭,我还要警告你哦,不准插手这个事,你要是觉得,自己的本事大起了天,也可以前去报名竞选嘛,沒有年龄限制呢? 茂生憋闷在内心里的火气,终是被木琴的话激出來了,他压着嗓音追问道,咋儿,你真的连自家崽子也不管不问么,你的心肠咋就这样狠呀,虎毒还不食子呐,我看你比老虎还老虎呢? 木琴翻身躺进被窝里,嘟囔道,我就是老虎又咋样了,是把你吃了,还是把娃崽儿给吞了,现今儿,你们不都一个个活蹦乱跳地活得挺好么,我再警告你一次哦,公家的事,由我决定,不准你乱插手,京儿和杏仔要是真有能耐,就自己上台竞选嘛,还用得着你瞎操心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呢?管好自己的事,管好家里的事,其他的,就甭用动你的花花心肠子啦! 茂生被木琴的这一顿数,落弄得火气十足,有心跟她吵上一架,狠狠地教训上一顿,泄泄自己心里的火气,又怕深更半夜地叫人听了去,徒惹外人笑话,不吵不闹,心里又憋屈得要命,大半个晚上,茂生只听到了木琴沒心沒肺的酣睡声,越听越气恼,越听就越睡不好觉,到了后來,他自我宽慰道,谁的娃崽儿谁不疼哦,想是木琴身处这个位子上,有些话就不能讲明挑透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缠事來,自己也沒必要跟她缠磨,就叫崽子们跟她闹去,看谁能撑得住亲娃崽儿的撕闹。 接下來的几天,茂生就暗中鼓动京儿和杏仔,叫他俩都去探木琴的实底,俩崽子并不领茂生的情,都说,不用你操心哦,我正在准备着呢? 花开花落【五】(11) 越是这样讲,茂生心里越是沒有底儿,反而怨恨俩崽子不识好赖心,他骂道,你俩崽子就是小老鼠钻竹筒子,不知要死在哪节上呢?阳关大道,我可给指明喽,走不走的,就全在你自己了,后悔的时辰,可别怨我沒讲明哦。 说是这样说,到底心里搁放不下,他又几次跟木琴磨缠这事,讲摆些家族利益娃崽儿前程什么的,木琴不愿跟他治气,就敷衍道,我知呢?不用你插嘴操心了行不行。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反叫茂生看出了一线生机,他进一步出主意道,我看,就叫杏仔先过去接厂子当管家,叫京儿装装样子搞竞争,回头就叫他去领头儿,这样最稳妥呢? 木琴哭笑不得地回道,好,好,要是你也想去的话,就叫俩崽子先靠边站,由你先挑行了吧! 茂生很认真地盘算了一回,才遗憾地回道,我要是去哩,这家里可咋办,地里咋办,也沒人照料哦,还是叫崽子们出去闯荡的好,今后,咱还要倚靠着他们的出息,过下半辈子呢? 此事竟叫茂生上了心,认定新厂的管家非杏仔莫属了,只等木琴和凤儿金口一开,杏仔就可以走马上任了,背地里,他还将这个信息提前透露给了杏仔,叫他不用再为竞选的事费神了,只要帮扶着京儿搞好竞选,别再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來就行,杏仔半信半疑,也沒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直到今天早上,茂林和凤儿结伴到了木琴家里,讨教去新厂接管的有关注意事项,茂生才发觉,自己上了木琴的大当了,他守着茂林和凤儿俩人的面不好发作,便使劲儿地忍耐着。 好容易送走了俩人,而木琴也要匆匆地上厂子了,茂生终是忍不住了,他扯住木琴要说法,瞪起了眼珠子一连不歇气地质问木琴,为啥要哄骗自己,他脑门儿上的青筋绷起老高,脖颈子上都泛起了一层紫晕,就跟疯狗扑人一般地暴躁狂烈。 木琴从未见到茂生现出这么一副架势,也被当场唬住了,她想解释,为啥要派茂林前去掌控局面,话刚刚出口,就被暴跳如雷的茂生给挡回去了。 茂生根本听不进木琴的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彻底地被木琴骗了,被与自己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了几十年的老婆给耍了,而且耍得呆头呆脑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他扬言道,你不关顾着亲生娃崽儿,就去关顾外人的狼崽子吧!等于这俩崽子是我一个人生养的,跟你沒一丁点儿的关联呢?赶明儿,这个家也不是你的家哩,你这就划拉划拉,立马滚蛋吧!沒有你,我和崽儿们照样过活喘气,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呢? 木琴知道大事不好了,茂生这回像是來硬的动真格的了,她不再跟茂生争辩,而是抽空儿逃出了庭院,留下茂生一个人在家里发疯发飙了, 花开花落【五】(12) 到了厂子里,木琴偷偷地把茂生发疯的事告诉了京儿,因是杏仔跟茂林去新厂搞交接去了,木琴只能讲给京儿一人听。 京儿安慰道,沒啥儿呀,他老早就不安分了,总是坐在家里,一个人瞎寻思,这一回,算是给他点儿教训,省得日后养成了坏毛病,啥事都想插手弄景儿了。 木琴苦笑道,这回是真发火了,我怕他真要气出个好歹的,谁去伺候他呀。 京儿打包票道,你甭急,好些大事都在等你拿主意呢?爹的事,你就甭用操心了,有我呐,回头,我就找爹讲去,你的话他不信了,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有了京儿的安慰,木琴堪堪把这事放了下來,全身心地投入到厂子的各种烦琐事务里,而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晌午是不回家吃饭了,就在厂子伙房里简单地糊弄一顿,免得在京儿未调停好茂生之前,俩人再为此事争闹个不休。 京儿也不敢怠慢,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寻遍了屋里院外,就是沒见到茂生的影子,他又赶到了厂子,心神不定地处理着手头上的工作,脑子却老是走神儿。 其实,此时的茂生,正盘腿坐在满月家的锅屋炕头上,跟头天夜里偷偷溜回家的茂响喝茶吸烟呐。 茂生是在气急无奈之余,愤然出门溜达散心的,见了棒娃的好心问候,自然不屑一顾,离了家门,他就想到村后走走,顺便弄点儿垛在村后场院里的烧草,回來做午饭。 他刚走到满月家的那条巷子口,就迎头碰上了刚从柱儿店面买东西回來的满月。 满月喊住了茂生,神神秘秘地凑到他的耳朵边说道,茂响昨晚儿回家哩,你去坐坐吧! 茂生大感意外,便转身随满月拐进了她的院落里。 茂响是在昨晚天黑的时辰,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进了自家小院,他的突然现身,把正在看电视的满月吓了一大跳,满月惊讶又欣喜地问他,有沒有叫外人瞧见了,茂响自得地摇头笑道,只有你知呢?谁也甭想见到我的一丝儿影子。 满月立马生火做饭,炒菜烫酒,伺候茂响饱餐了一顿,酒足饭饱之余,茂响就催促满月快点儿关门睡觉,上床后,自然是亟不可待地抢先泄了俩人久渴难耐的一身,他俩才算消停下來,茂响就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这些日子來自己在外头的所见所闻理成一个个的故事段子,绘声绘色地讲给满月听,他讲说的事体,就跟集市上讲书的一般,有情节,有人物,有起因,有结果,听得满月愣了神儿,忽而替茂响担心,忽而又被里边的趣事逗得哏哏直乐。 临了,茂响凑在满月的耳根子旁说道,这回,咱又寻到一条挣钱不费力的路呢? 满月就急着追问,是啥路子,茂响卖了半天关子,才说道,现今儿,各处都在搞建设,人手紧得很呢?有些建筑队揽到了工程,就是因了人手紧缺,见天儿愁得牙根儿疼呢?我瞧准哩,咱可以四处招工揽人手,只要把人拉到位了,谁管他干了干不了的,点清了人头费,立马就拍屁股走人,你说说,这不是一条白挣钱不出力的好路子么。 满月还担心地道,咱可千万别干坑人害人的事体呀,咱家石子场的事,至今还常常叫我做噩梦,现今儿,想起來就有些后怕呢? 茂响笑道,现今儿有多少人想外出捞些外快儿花花吔,就是沒有活路可寻呢?我出面揽人手,也是在替那些人寻钱路,做善事呢?哪就会坑人害人哩。 满月这才放下心來,她又把这些日子來,村里发生的大小事体,事无巨细地讲给茂响听,她沒有茂响那样的讲演天分,事情到了她的嘴里,就变成了流水账,重点沒有不说,就连结局都让人听了索然无味起來,茂响却是听得仔细认真,饶有兴趣, 花开花落【五】(13) 听到满月讲到:“天然”厂已被木琴等人盘下了,还要搞竞选上岗,茂响立时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急道,杏仔报名了么,他不会沒动静吧! 满月老实地告诉茂响,杏仔虽说也报了名,但村人都不太看好他,只看好了京儿和人民,都说,木琴和凤儿不过是借机会搞个幌子,遮别人眼睛的,要是连他俩都选不上的话,这竞选的事体准黄,其他人连寻思都不必了呢? 茂响回道,他们懂个屁儿吔,木琴是啥样的人,我最知呢?从來就是立说立行精明透顶的主儿,要是她俩想叫京儿和人民上台的话,早就内定哩,何至于弄出这么大地动静來,再傻呵呵地偷梁换柱呀,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还要带出屎渣儿來么,我看,这事不能放松了,得提前告诉杏仔,万不敢大意了呀。 今天,满月到柱儿的店面上买酒买烟,恰巧遇到茂生,就猛想起茂响的话來,她便力邀茂生來家里坐坐,好叫茂响通过茂生提醒杏仔,其实,满月也是傻到家了,有啥样的话,不能直接去找杏仔说,非要把茂生扯进來,她应该想到,茂生是木琴的男人,又是京儿的亲爹,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呢?不过,傻人自有傻福运,她找到了正在跟木琴治气的茂生,也算是误打误撞地找对了人。 老哥俩好长时间沒见面了,且又是在自己深感冤屈孤冷的时辰,茂生便倍感亲热,俩人盘腿坐上了热热的炕头,随意拉扯一些山外村内的事体。 满月早把大门闩紧了,生怕有外人进來,撞见了现今儿已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茂响,进到锅屋里后,她麻利地生火洗菜,要为难得一聚的老弟兄俩炒几个下酒的小菜,锅屋里很快便漫起了温馨又舒适的氛围來,愈发把茂生心底的闷气蒸发掉了七、八成。 俩人很快就把话題扯到了眼下村里正闹得不可开胶的竞选一事上,茂生总算寻到了一位诉苦的对象了,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唏哩哗啦地收不住自己嘴巴了。 茂生把木琴说得一无是处,好像木琴根本就不具备干大事人的头脑儿,连足不出户的小家女人也不如,简直就是愣子嘲巴一般,真不知她是咋样混上眼前这个位子的,又是用了啥手段,糊弄得一帮子人见天儿围着她乱转悠。 当着亲哥的面前,茂响当然不会数说亲嫂子的种种短处,尽管他心里也是对木琴有着一肚子的怨气,茂响顺道,是呢?嫂子是越來越糊涂了,咋就连自己的亲娃崽子都不拉扯呢?这事放在谁人身上,谁也想不通呀,我看,你也甭泄气,还得想法,把嫂子的脑壳儿捅开了才是,这个时候不狠心下手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沒那个店了,到时,就是把肠子悔青了,也无济于事呢? 茂生越发斗气骤增,他发狠道,弟,你甭用为杏仔着急呀,杏仔是你的亲崽儿,也是我的亲侄儿,沒有二心二味的呀,这回,崽儿他娘不把京儿和杏仔安顿如意了,我就跟她沒完呢?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她就敢把我当成了病猫,门儿也沒呢? 花开花落【五】(14) 趁着这股越來越冲的牛劲儿,茂生干脆决定,今中午也不回家操持家务做午饭了,就在茂响家吃饭喝酒,他要狠狠地晾晒一下木琴,叫她自己糊弄吃食去,这么做,就是要叫木琴明白一个事理,离了他茂生,你木琴再能,也是沒辙儿。 岂不知,茂生带有报复性的举动,并沒有惩治了木琴,反而把京儿和金叶、怀玉爷仨治得不轻。 木琴为了躲避与茂生之间的不愉气,果真在厂子里混了一顿饭,京儿还想着做爹的思想工作,就早早地回到了家,坐等茂生自己上钩,人沒等到,却等回來了两个饥狼饿虎一般的崽子。 金叶和怀玉一回到家里,就大喊小吆喝地要吃要喝,京儿苦等爹不回來,自己又不知做啥饭好,怎样做才好,更是安顿不了两个急屎急尿的崽子,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领着俩崽子一起去了酸杏家,好歹地厮混了一顿午饭。 晚上回家的时候,京儿就有些恼,嫌爹不在家里做饭,茂生便有些后悔中午的过分举动,更是心疼金叶和怀玉为此受了屈,他便赌气把所有的责任统统推给木琴,是她不分里表不论远近,才造成了娃崽儿们的受屈,他的话还沒讲完呐,就叫京儿一顿气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京儿气道,爹,你只管好家里的事行不行,公家的事,用不着你插手哦,我和杏仔想做啥儿,关你啥事哦,懂不懂的,光想着胡插手净添乱,你还是省省心吧!我俩的事,都自己做主,用不着你來管呢? 杏仔也帮言道,是呢?我俩都是大人哩,不是吃屎的三岁娃崽儿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呢?娘都叫厂子里的大事忙昏了头,别再给她压力了行不。 茂生又叫俩崽子气得不轻,他恼道,合着你俩都站在你娘一边挤兑我呀,我这是图个啥儿吔,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呢?今后,你俩愿意咋样厮混,就咋样厮混,横竖不再沾我的一点儿边,等你俩后悔的时辰,可别在我跟前瞎叨叨啊!就是叨叨了,我也不管呢?就叫你俩崽子悔去吧!就算悔青了肠子,也不该我事呀,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教训起我來了,啥天理吔。 果然,茂生狠下心來,不再过问俩人竞选的事,说是不再过问,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惦记着,只要木琴和崽子在家里讲说一些厂子里的事体,他就躲在一旁,竖起耳朵认真地偷听,有时,也忍不住想插言的,只是苦于沒人理睬而悻悻作罢了, 花开花落【六】(1) 今冬的气候,干燥少雨,入冬以來,就沒有好好地下过一场透雨,更别提下雪了。 地里已经有些旱了,冬季的麦苗长势孱弱,瑟瑟地龟缩在干硬的土壤里,在阴冷寒硬的西北风横掠之下,稀疏的苗身一直蜷缩着,让人担忧这些越冬的小命能否熬过漫长又少雨的严寒季节。 这些日子來,天气似乎暖和了不少,原本犀利阴寒的西北风也柔和了许多,让人无端地生出对暖春的向往來。 天空时阴时晴着,大多数时日里,空中总是飘浮着隐隐的浮云,看似有形,实则无形,边缘不清,棱角不明,浸染成一片片无规则的云翳,罩在同样不甚透明的天际之上,就如一张张被水浸烂了的纸片,半是膨胀,半是消融,并随之与水融为了一体,很难分清水与纸水之间的清晰界限,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三天之后,空中的情形终于发生了变化,那些烂纸一样的烟云不知不觉间填满了天空,弄得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冬日的阳光愈显灰暗,原本刺目的光团渐趋模糊起來,像似新娘的脸蛋子上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就此隐去了轻纱背后鲜亮的光彩。 这个时侯,刚刚轻柔了几天的西北风,再次撕下了佯装几天的伪装,露出了它真实的肃杀面孔來,如刀子般犀利寒硬的小风,从北山垭口里“嗖嗖”地灌进了整个山坳,把大片的冬麦,连同刚要舒展筋骨的人们,再一次紧紧围裹起來,肆意地蹂躏践踏着,那些爱美的半大闺女和半大小子们,再也顾不得“美丽冻人”了,他们被迫再次穿戴上厚厚的棉衣,把视之为身段美和刚毅美的单薄身子,统统藏进臃肿的棉衣棉裤内,以抵御即将袭來的冬寒。 有经验的老人都讲,寒流又來了,雪也要來了呢? 就是在这样的气候里,杏花村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天然”厂领导班子竞争上岗工作,在全村老少的翘首期盼中,正式拉开了遮掩已久的序幕。 这次的竞选程序,完全出乎众人意料,村人们以为竞选,不过是像选举人大代表或是妇女代表那样,由众人共同参与投票,谁聚得人场最大,得的票数最多,谁就能当选,因了这种误识,村内几大门派之间便先期展开了或明或暗的激烈角逐,对于自己族内门里的崽子们,全族全家人一齐上阵,或是私通串联,或是拉帮结派,搞得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片片鬼祟气氛,似乎村人们各个儿都成了地下党员,都在做着不宜挑明身份的地下工作了。 棒娃果真从山外引來了七、八个歪头鼓眼斜戴帽的人,他们横着膀子四处乱窜,哪儿的人聚群,他们就往哪儿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威吓着村人,必须投棒娃的票,特邀前來参加评审的镇党委唐书记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给了镇派出所,叫林所长派來了一个干警震唬场面,怕竞选场面稍有不慎,便闹出乱子來。 木琴的竞选规则一宣布,立时让众多的村人傻了眼,在经她手制定出的竞选程序里,根本就沒有村人参与的份儿,完全不是惯常用大票悠出人选來的做法, 花开花落【六】(2) 关于竞争上岗规则的制定和出台,很是叫木琴和凤儿伤了脑筋费了心思,凤儿几次到镇大院里找分管党群的唐书记,请教如何稳妥地操办这个新事物,唐书记极为热心此事,却对具体的操作规程也是一知半解,而且,就整个镇子上,从沒有哪个单位或部门搞过类似的东西,唐书记还特意跑了一趟县城,找到对口单位县委组织部了解详情,组织部的人支招儿道,先成立个评审委员会,让参与竞争上岗的人员逐一演说,再按照事先确定好了的规程打分,得分高的就当选,切不可弄成个全村老少一齐上阵投票表决,一锤子定乾坤的老法子,更为重要的是,要事先内定好可意的人选來,统一思想,以利于现场操作,否则,一个把握不住,就要弄出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场面來,打乱了领导们的整体意图不说,局面也不好收拾,唐书记把这道圣旨领回來后,就改用自己的口气,照搬不误地转达给了木琴和凤儿。 凤儿对木琴说道,唐书记的话也不无道理,就是这个人选不太好定呢? 木琴回道,要是咱想直截了当地确定人选,还用搞这种花里胡哨的架子么,干脆直接任命算哩,不行,咱既是要搞,就要动真格的才行,不的话,就不搞。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王工亲自带着两个技术员,再次來到了杏花村,他们是专门帮助新“天然”厂搞技术指导和设备检修來的。 木琴大喜过望,她把两个同來的技术员扔给了茂林,共同检测机器设备,只把王工接进了杏花村,她请求王工暂时啥儿也别干,先帮忙把竞争上岗的这档子事理顺清了再说。 王工见多识广,自然对于外面风行的竞争应聘一事驾轻就熟,只一天的工夫,一个对杏花村人而言新鲜又有趣的规则便出笼了,按照这个规则:“天野”厂要组建一个有资历有眼光的评审团,主持竞争上岗的所有程序和认定结果,所有参与竞争人员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就新厂的管理运营措施进行自吹自擂式地讲述,讲述之余,还要解答评审团成员随时随地提出的相关问題,评审团将根据参与者的讲述和回答,逐一评分,截取得分最高的前三名,再进行讨论审议,最后,才能确定最终的人选。 这个规则比较繁琐,也有一定的难度,难度的最大点就是,由谁來担当评审团成员。 木琴跟凤儿商议的结果是,组成一个多层次的评审团,村内由木琴、凤儿参加,再把老干部榨子酸杏请出來,弄成个老中青三结合的村人班子,让王工和随來的两个技术员也参加,组成个代表总厂身份的评委,毕竟他们见多识广,又深谙企业管理运营的经验和路子,应该是最具有权威性的评审层面,再者,邀请唐书记前來坐镇主持,再拉上分管经济的副镇长和乡镇企业办主任参加,组成个乡镇领导层面的评委,这样一來,村、镇和南京总厂三个层面的人参与评审打分,应该能叫所有参与竞选的人放心了。 木琴原本还要叫茂林参加的,茂林推脱了,说新厂里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能抽出身來吔,不管定谁,我都沒意见,只要快点儿把新掌门人派过來就好,木琴问他对人选的意见,茂林沒有明确回答,而是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了,木琴就知,茂林是有顾虑的,不便随意敲定插言,也便理解了他的苦衷,不再硬要求。 对于这种安排,木琴是深有用意的,不管从那个角度上來考虑,都能够说得过去,让参与竞选的崽子们心悦诚服,更能够堵住來自各方面的流言蜚语。 竞选之前,村办公室的院前屋后聚满了观敌瞭阵或是瞧热闹的老少村人,屋子里坐着一溜儿面生的或面熟的评委,各个儿表情严肃,像一尊尊审鬼断狱的判官,等待着屋外的小鬼们逐一过堂答辩, 花开花落【六】(3) 不管是凑热闹的,还是铁了心要上的,几个参与竞选的崽子见此场面,更是紧张得喘不过气來,大冬天里,有人开始冒热汗,有人倒吸冷气,更有人浑身哆嗦得站不稳脚跟迈不动步子,旁边瞧热闹的村人时不时地跟这几个崽子打招呼,或是鼓励,或是探问,或是挖苦,或是调侃,愈发刺激得几个崽子神经兮兮了。 还沒轮到自己呐,人民就捂着肚子直囔道肚子疼,京儿则一趟趟地跑茅厕撒尿,夏至的脸黄得就跟窗户纸一般,公章干脆当场宣布,撤出竞选了,洋行就在院子里跟老驴推磨一般,身不由己地溜圈圈儿,杏仔的日子也是不好过,他像佛一样端坐在院里的一根木头墩子上,闭目养神,脑门儿上渗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來,原本腆着一脸张狂相儿的棒娃,此时也是不自觉地彻底收敛了硬嘴虚相儿,他老老实实地蹲在窗户跟前,偷听屋内的动静,还要时时注意着点儿到处乱转悠的那个干警,生怕他要对自己突施杀手,至于为何有这样的担心,就连棒娃自己都搞不清,只是无端地心虚罢了。 熬过了令人窒息又心悸的一个上午,崽子们好歹总算是逐一过完了大堂,他们悉数退缩回院子里,等待着判官们宣布竞选结果。 屋内八、九个人也在紧张地统计着分数,心里盘算着哪个崽子才算是可意的人选,最后统计出來的分数,前三名的赫然是杏仔、京儿和洋行三人,这样的结果,让酸杏很是失望,人民只是排在了第四名,与第三名的洋行仅仅差了一分,他觉得,只要凤儿能够给人民多打上一分的话,也不至于叫他与下一轮的竞选擦肩而过,他暗地里拿眼偷偷瞪凤儿,嫌她在关键时辰撤劲儿,凤儿佯装沒瞧见,心里也是敲着小鼓,不知回家后,该如何应对公公的质问和人民的埋怨。 应该说,几个崽子都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了,只是大多数人在演说或答辩时,只注重了自身熟悉的方面,而不能总揽全局,统筹回答评委们的提问,特别是南京总厂來的王工们,简直把崽子们当成了高层应聘的人了,一个个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问題接踵抛來,这些问題,好像跟管理厂子不沾一点儿的边,细想起來又像似有点儿关联,不仅弄得几个崽子抓耳挠腮不知所云,就连担当评委的村干部木琴们和镇领导唐书记们也是如坠云雾中,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理解,凭借着各自的印象來打分定论。 最后产生出來的三名人选,评审团需要评论确定了,这个时候,木琴提出,因为人选中有京儿在内,自己应该回避,不参加最后的认定了。 唐书记伸着懒腰道,算哩,我也不是搞企业的料儿,也不参加认定了,我建议,还是叫总厂來的王工几位最后定夺吧!其实,这仨崽子都不错,王工要定谁,肯定是差不了的。 见唐书记此说,村和镇上的人都纷纷退缩,说俺们也不知定谁人才好,还是叫王工几个來定吧!不管定哪个,俺们都沒话讲。 王工们就不客气地撇开了镇、村的人,认真地对仨人进行着客观公正地评价,在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的分析后,王工仨人一致同意,叫杏仔担当此任,他们对杏仔的评价是,思路清晰,头脑冷静,思辨能力强,对企业的发展有着一整套总体设想和全局定位,是个可造就人才。 唐书记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个崽子是不错,就是年龄小点儿,不知能镇得住厂里那些油鬼滑神吧! 王工回道,搞企业不是打架骂街,要靠准确的市场定位和严格的规章制度來调控,沒有这种管理意识,企业也就难以在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里生存。 唐书记便沒有话可说,其他人也都信着王工仨人,自然也都同意了。 木琴很高兴,招呼众人道,借着各路神仙都在,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想蹬着鼻子上脸,再麻烦大家伙儿一回吧!这新厂的领头人,就算定下來了,各位接着再帮忙费神儿,把相关人员也都一齐定下了吧!今儿,几个崽子也都一一登台亮相了,自己身上的半斤八两,也都给咱秤出來了,咱就一起掂量掂量,看看谁能担当哪个岗位最合适。 凤儿也随道,是呀,干脆把新“天然”厂的班子一总定下算哩,省得过后还得费思量。 这个时候,原本沒情沒绪的酸杏立时竖起了耳朵根子,他立马接道,是哦,是哦,现今儿正是一人掰成两半用的时辰,再不把其他人选定下來,恐怕要耽搁事呢?是得抓紧一些呀。 唐书记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太阳穴道,你们也太贪了吧!咋就专拣软和柿子捏呢?这一大晌午的,我们仨儿苦点累点也算不了个啥儿,谁叫咱是为了自家事忙活呐,关键是王工,总得叫他仨儿歇歇腰进进茶喂喂肚子吧!你们还打算把他仨儿当成长工使唤喽,真是的,就连点人情味儿也沒咧,我看,总头儿弄出來了,其他事体都是你们的家务事,愿意怎样安排,看着办就是哩。 王工们有了唐书记的话,也便趁机推脱道,也好,新班子人选就由你们定吧!这前几名的年轻人,从各方面來说都是不错的,各有各的能力和优势,相信你们会用好他们的。 木琴等人不便再坚持,就招呼众人去厂内的伙房就餐。 闹腾了多日的竞争上岗这台大戏,终于在出人意料又合情理之中的亮相时刻,缓缓落下了招摇已久的大幕,大幕背后遮掩着的勾心斗角之事,仍在继续上演着,只是不为外人知晓罢了, 花开花落【六】(4) 有着勾心斗角之事,便会有勾心斗角之人,在这些人家中,酸杏家算是首当其冲的。 人民的落选,特别是连最后的角逐都沒能进去,这让酸杏非常恼火,觉得自己的老脸算是让人民给丢尽了,冷静思想起來,造成人民完败的原因,当然跟人民自己长了颗不开窍的榆木脑壳儿有关,只知憨头憨脑地拼命死干,不知耍个小心眼啥儿的,更为关键的是,凤儿有着不可开脱的责任,要是凤儿能偏一小下下心眼儿的话,人民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前三名,在今后的人员调配中,他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占据一个好的职位。 他越想越恼火,中午陪着吃饭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一直沒有上來,匆匆吃过饭后,他径直回了家,却叫女人立马去把人民喊來,自己要亲自狠狠教训一顿这个沒出息不长进的狗崽子。 女人去了半晌儿,才拖着疲惫的腿脚赶回來,她回道,人民说了,厂子里的事体太忙了,一时半刻脱不出身來,要是有事的话,就赶在晚上吧! 酸杏便摔天夯地地在家里发着无名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听什么也不顺心,他还勒令女人再去送话,叫凤儿和人民一堆儿滚回來,就算天塌下來了,也不准误喽,他还恶声恶气地追道,他俩要是还不回來的话,就说我要死哩,立马就咽气啦!叫他俩快点回來奔丧啊! 女人见状,不解其意,又不愿跟老东西惹闲气,就抽空儿躲出了庭院,她领着孙子宝儿到茂生家去看外甥,把酸杏一个人撂在了家中,不愿看他那副凶恶相儿,岂不知,到了茂生家,竟然见到茂生也如酸杏一般满脸的不高兴。 金叶和怀玉为了争执东西打闹在了一起,应该是惯常的小事,竟然惹得平日里总是充当和事佬的茂生勃然大怒,他硬起心肠,朝金叶的小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还跟怀玉吹胡子瞪眼的,就要痛下毒手啦! 正在爷仨儿僵持不下的时候,酸杏女人不合时宜地跨进了院子,俩外甥见到姥娘來了,一齐拥上前去诉苦道委屈,酸杏女人自是心疼得要命,就埋怨茂生不该为芝麻粒一丁点儿的小事,就打骂娃崽儿。 茂生恨道,婶呀,你不知呢?这日子沒法叫人过了呀,老的不管不顾自家人也就罢了,大的又沒心沒肺不识好人心,少的又闹得家里头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你说说,叫我可咋办吔。 京儿和杏仔中午回家吃饭的时辰,俩崽子还很高兴地把竞选结果告诉给了茂生,茂生一听,头就有点儿大了,他实指望着京儿能胜出,杏仔跟着打个下手也就挺不错了,谁知,事情竟然反拧过來,是杏仔胜出,京儿反倒名落孙山了,杏仔能当上新厂的老总,也算是老宋家的脸面,但毕竟不如自家亲生崽子当上了叫人愉气,守着杏仔,他又不好发作,只能硬憋着一股子闷气。 待到杏仔有事出去了,他就逮住京儿发开了牢骚,嫌京儿自己不努力,还骂木琴不知远近,沒见过世上还有这样当亲娘的,京儿却不领他的情,反而嫌他多管闲事,不该管的就不要乱插言,说罢,也扭头回了厂子。 这口闷气便堵在了他的胸口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 木琴送走了王工和唐书记几个人,刚好赶在这个时候回來,硬是撞上了,茂生就朝木琴使性子发火儿,当然是崽子的里外远近那一套论调,木琴见事不好,也不回嘴分辩,闷不作声地來了个溜之乎也,义愤填膺的茂生,只能把满肚子的怨气借机发泄在两个吃屎的娃崽儿身上了。 当然,守着酸杏女人的面,他绝口不提自己跟木琴等人的正面冲突,他只是提说这竞选的不公和娃崽儿的无能,毕竟人民也沒能选上嘛。 至此,酸杏女人才明白过來,家里的老东西到底是在为啥儿才发疯的。 好容易熬到了做晚饭的时辰,酸杏女人才回了自家, 花开花落【六】(5) 此时,沒情沒绪的酸杏,已然躺在锅屋的热炕上睡闷觉呐,女人做饭的动静惊醒了睡不安稳的酸杏,他一咕噜爬起來,追问女人是不是把话给递过去了。 女人撒谎道,话是递了,回不回的,是他俩人的事体,不管我的事呢? 酸杏恨道,要是他俩今晚还不回,今后也就甭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了,从今以后,咱老贺家还不认他俩了呢? 吃晚饭的时辰,凤儿和人民先后都回來了,不仅他俩回了,连同他俩家子人都拥进了老家。 酸杏尽量绷紧了脸皮,准备伺机大大地光火一回,谁知,还不到他发言的时候,凤儿反倒先开了腔。 凤儿说道,爹,有件事,木琴嫂子叫我跟你通报一声,今儿下午,村班子开了个专題会,把两个厂子的人员重新进行了分工。 酸杏紧张地问道,咋分的,是不是叫咱人民下岗哩,下到车间里干苦力了呀。 凤儿笑道,算是个苦差事吧!不过,不是在车间里,是在咱村的“天野”厂里,叫他领头负总责的。 酸杏的贼眼里顿时闪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光亮來,他急着催凤儿把事体讲明白,啥叫负总责,负啥总责。 凤儿说,下午,木琴召集村两委人员,开了个紧急会,鉴于新“天然”厂的人选已经确定了,必须赶紧把两个厂子的具体人员确定下來,以利于两厂的正常运转,她还叫凤儿挂电话,特意把茂林从新厂里拽回來,参加这次重要会议,木琴先提出了自己的初步想法,叫众人毫无保留地讨论提意见,两个厂子已经分立于山内山外两个山头上了。虽然有木琴和凤儿等人总揽驾驭,还需要有具体的人來掌握,杏仔为新“天然”厂的厂长,茂林为第一副厂长兼总监察,做杏仔的掌舵人,把公章派过去任副厂长,主管生产运营,并督查财务管理:“天野”厂方面,由人民任厂长,夏至任副厂长,主管生产运营,京儿负责两个厂子的资源基地建设,并全权负责两厂鲜果的调运调配工作,两厂的发展后劲儿如何,全靠京儿这一关口把得怎样了。 由于有了这次南京总厂的取舍风波,仅仅依赖南京方面來维系两厂的发展,早已是如履薄冰了,在全量满足南京总厂供货需求的同时,如何尽快开辟第二市场,打造自己的优势品牌,抢占属于自己的稳固地盘,已成为两厂今后能否发展立足的大问題,木琴极为慎重地提出,必须设立两厂的销售总经理一职,由洋行担当此任,让他带领几个人另辟蹊径,专门联系省内外各大商场和供货商,负责第二市场的开辟和占领工作,这个职位十分重要,沒有三把神砂,沒有精明的脑袋瓜儿,是玩不转的,因而,木琴以不容质疑的态度,强行确定了这一职位,不需要众人在销售总经理一职上再行商议了。 应该说,木琴的意见,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是符合现时的厂情,更符合每个崽子自身拥有的实践经验和实际能力的,经过了一阵商议,沒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來,木琴的提议,便如往日一样全部通过了。 凤儿还未讲完,酸杏早就咧开大嘴乐了,这种不可自控的大怒大喜模样,在酸杏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是绝无仅有的,他知道:“天野”与“天然”是并驾齐驱旗鼓相当的企业,难以区分出谁大谁小來,那么,人民担任“天野”的总头儿,就是与杏仔平起平坐了,他暗地吃惊木琴统筹安排的精细和量才用人的胆略,更是替贺家子孙人民高兴,觉得他并未丢老贺家人的脸,反而替自己增了光,添了彩。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高声吆喝着女人多弄几样菜,要全家人一起喝顿高兴酒。 女人气道,你咋就跟吃屎的娃崽儿似的呢?说变脸就变脸,说发疯就发疯,不会是撞了鬼犯了癔症吧! 酸杏并不在意女人的奚落,而是兴奋异常地叫国庆抓紧温酒,说,要跟崽子们比试比试酒量,看是老姜辣还是嫩姜厉害,是老酒醇还是新酒香。 凤儿自然明了婆婆的怨言牢骚,她笑着帮婆婆收拾菜肴,叫酸杏爷仨儿兀自取乐去, 花开花落【六】(6) 这个夜晚,还有几家人都在以各自不同的形式,对待着自己的得与失。 茂生也和酸杏一样,怀揣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决意要跟与木琴等人放手一搏,不弄出个你输我赢來,是绝不罢手的,大不了这日子都不过了,看谁能撑得过谁,因而,他干脆连木琴几个人的晚饭也不做了,只给金叶和怀玉早早弄了点儿吃食,他便坐等几人回來,好大显神威。 京儿是最先回來的,他见家里冷锅冷灶的,就不高兴,拉着长脸问茂生,爹,为啥儿不做饭哦。 茂生刚要张口骂上一顿,先挫挫京儿的锐气再说,话还沒出口呐,杏仔大步地闯进了院子。 杏仔不管不顾地对着憋足了劲儿要发作的茂生喜道,爷,今晚儿咱好生喝杯酒吧!我哥一手罩着两个厂子,我今后还得仰仗着他看顾我呐,今晚儿,就算我抢先上赶着讨好他,跟他套近乎吧! 茂生惊疑地问道,咋儿,京儿也当官了么,是啥官儿吔,大不大。 杏仔回道,他一手托着两个厂子的饭食,俺们能不能吃饱饭,全仰仗他供食哩,爷,你说这官大不大。 茂生便如酸杏般地乐了,满怀愁绪顿时化为浑身上下“咝咝”直冒的喜气,他一边催促杏仔把事体细细讲说明白,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置办晚饭,那兴奋激昂的神情,比当年自己娶木琴过门时还要兴奋上几倍。 夜里,喝多了酒的茂生又兴奋过了头,非要在床上跟木琴好上一回,怎奈酒精过量,不仅醉软了他的腿脚,更是把他下面的玩意儿也醉软了,不管他如何努力,怎样折腾,那玩意儿就跟软绵的豆虫一般,始终不能抬起头來,他有点儿羞涩地嘟囔道,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体,也不事先跟我通通气儿,弄得人家连点底儿也沒有,这不,除了灌一肚子酒烧胃不说,连这点事也搞不成了,老了呢?不中用哩。 木琴就暗笑他的小心眼儿,不去接他的话茬儿。 与茂生的行为刚好相反的,倒是洋行。 上午未能竞选上,洋行心里也是失落得很,一个大下午,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思想起自己的亲爹振富來,这是自振富死后,洋行从未有过的感觉。 沉思闷想到快要下班的时辰,就有人捎话,叫他赶快到村办公室去,木琴找他有事要商谈,他以为,是木琴觉得自己落选,要跟他沟通交流,安慰他的,洋行极不情愿地來到了村办公室,竟然是木琴和凤儿委以重任,特地找他单独谈话的,这让洋行从冰窖里一下子窜进了火炉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到家里时,桃子一见到洋行,就开始咒骂那些村干部们的无耻行径,狗眼不识金镶玉,想藉此安慰受到重创的洋行,洋行把木琴找他谈话的事一抖搂,惊得桃子一下子扑进洋行的怀里,又是捶打,又是撕咬的,嘴里的话也立时变了味儿,转说着木琴的眼光和洋行的奇能, 花开花落【六】(7) 撕闹了一阵子后,桃子也沒了心思去隔壁老家吃晚饭了,她硬是要拉着洋行上床戏耍一回,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这个辛苦又能干的男人,洋行自然不能推脱,便俯就着脱衣上床,真枪实弹地跟桃子大战了起來。 正舞弄到极性处,院门吱扭扭地响了一下,就有豁牙子熟悉的脚步声踏进了院子,俩人这才想起,刚才性急起意,竟然忘了关门闭户,俩人“嗖”地分开,各自抱着被子的一角,急慌慌地遮盖着光身子。 洋行情急之下,不得不出声叫道,娘,你先别进來,我在屋里洗澡呐。 豁牙子果真止住了脚步,她还吃惊地道,这么冷的天,又沒生个火炉子,咋敢洗澡哦,都这么大的人哩,还跟娃崽儿一般,不晓得冷热呢?就不怕冻坏了身子么。 洋行回道,沒啥儿吔,这就好哩,你先回去,我和桃子这就过去吃饭呀。 听到豁牙子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院子里消失了,桃子才喘着粗气说道,真险呀,吓死我咧,要是叫晨晨他奶闯进來瞧见了,今后可咋在她跟前为人吔。 洋行坏笑道,咱俩要是见天儿不在一块舞弄,她可能比谁人都急呐,你信不信,要不,咱就试试,甭用一个月,她就会撒急问话的,说罢,洋行上前搂住簌簌发抖的桃子,还要接着舞弄未完成的好事。 桃子心有余悸地推开他道,万不敢胡闹了,还是等到夜深人静了再说吧!随你怎样弄,我都依你呢?现今儿,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哩。 与此同时,村子里也有敢面对着自己的亲娘老子张狂撒野之人,他就是猫叼尿泡空欢喜的棒娃。 棒娃的落选,是村人意料之中的事,他的参与,阖村老少尽当戏耍,若是棒娃能够当选的话,杏花村的太阳还真就能从西天上冒出來了,茂林的不愿回村参加评审团,当与此不无关系,但是,棒娃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全杏花村人中,就沒有能搁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人,自己所以不能当选,全怪爹茂林不能及时赶回來相助的结果,因而,茂林傍晚回家后,棒娃立即对茂林开始了清算计划,不仅是茂林,拐带得一家人全被列入了清算范围。 他瞪着猩红的眼珠子,用拳头把桌子敲得震山响儿,厉声呵斥着爹娘,质问着俩人,自己是不是他俩亲生亲养的,要不,咋就胳膊肘朝外拐,只顾着公家事,不管不问自家人的事呢?要是俩人嫌弃自己的话,当初为啥儿还要造自己出來呢?大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凛然质疑之声和愤世嫉俗的怨恨之势。 茂林想解释一下他落败的原因,话还沒讲完,就被棒娃粗暴地打断了。 棒娃竖起一根手指头,指点着茂林和雪娥道,我知你俩早就穿一个裤裆从一个鼻孔出气的,从來就狼狈为奸,沒干过多少好事呢?今儿,我可跟你俩把丑话讲在头里了,这个新厂子,我是非进不可了,他杏仔不是能么,他公章不是借着老宋家的荫凉也进厂主事了么,我棒娃就是要看看,他俩是个啥样的人才,到底能主出啥样的大事來,闹不好,我还要篡他俩的权,夺他俩的位,非叫他俩在我手心里当奴才不可,爹,你也不用跟我瞪眼,就算瞪出了眼珠子瞪瞎了眼也沒用,咱可是有言在先的,你要把我带进新厂里,还要给我安排个省心省力的差事才行,不的话,不仅你过不稳日子,连着整厂子人也都甭想过好日子,不信的话,咱就走着瞧,看我讲的算不算数,我要是食了言,就不是爹娘揍出來的,是石头缝里蹦出來的呢? 棒娃的这顿混账话,说得茂林两口子恼怒不得,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硬充了哑巴葫芦,气闷在了屋子里,一家人连晚饭都沒能吃成。 夜里,辗转反侧的茂林两口子难以入睡,雪娥一边揉搓着胀鼓鼓的肚子,一边跟茂林商议,一定要把棒娃带进厂子里,安插在自己身边看守着,这崽子凶相毕露狠劲儿十足的,真要撒手让他在外面晃荡,迟早要作出大事來的呢? 茂林的后槽牙被心火攻得一阵疼似一阵,连带得整个腮帮子上红肿一片,他用手托着腮帮子哼哼道,好吧!我明儿一大早就去找木琴,舍出这张老脸不要了,求她叫这狼崽子也一块进厂干活吧!想來,木琴不会拘了我的面子,我就是担心,这狼崽子真要进了厂,能安分么,要是一个不留神儿,再弄出点儿歪门邪道的事体來,叫我可咋在厂子里混世为人哦。 雪娥也是不能给自己男人一个满意地答复,她思想了半天,才叹口气道,你也别把崽子想得那么差劲儿,自小,咱棒娃还是挺招人喜爱的呀,也就是这几年在外面学瞎了一些,备不住经过杏仔、公章这些人带带,兴许也就好起來了呢?常言道,树大自直嘛。 这个夜晚,对茂林一家人來说,应该是个难眠之夜了, 花开花落【七】(1) 公元一九九一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是在竞争上岗的大幕关闭了沒几天后,终于姗姗來迟,飘飘洒洒地降临到杏花村的山川大地上,伴随着这场大雪而來的,竟是久已忘却了的惊疑与惶恐。 下雪的头天下午,振书匆匆地赶往山外,到镇子的邮局里投递了一封家信,这封信,花费了振书一天一夜的脑汁子,他几经推敲后,才写成,是专门邮给在外当兵的孙子秋分的。 这些日子來,杏花村形势的骤然变化,令振书既喜又忧,喜的是,夏至竟然出息了,出息成了一名响当当硬梆梆的“天野”副总,这是振书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更是老李家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喜事,试想,以李振书为首的李氏家族,从來就跟官儿无缘,就连乌纱戴在头顶上的感觉都不曾有过,这回,竟然一下子弄來个货真价实的大帽子,扣到了自家人的脑壳儿上,其中滋味儿,足以叫振书一家人欣喜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终至于昏昏然不知所以然了。 四季两口子乐极生悲,为了谁人在夏至身上花费的心血多少而争执起來,最后说岔儿了,俩人竟然狠狠地吵了一架,差点儿就要动手动脚了。 冬至见到哥哥弄了个大官儿当上了,自是欣喜若狂,他拽着夏至的胳膊道,哥,今后你厂子里的所有生活招待,必须安排到我的饭馆里才行,就跟上年杏仔掌控石子场时那样,逢场必到,吃、喝、拿、要得越多越好。 夏至气道,你寻思这个厂子是咱家开的,是我一个人的么,厂里的规章制度那么严,我能想咋样就咋样么,寻思得美呢? 冬至便怒道,咋儿,你当上官就扎撒啦!当初,要不是我为你才退的场,能有你现今儿的得意么,告诉你,要是今后你不关顾着我的话,可沒你的安稳日子过。 夏至嗤之以鼻,不屑应对,冬至便翻了脸,跟夏至大吵大闹了一顿,最终,哥俩脸红脖子粗地不欢而散。 振,是自恃为杏花村里无人匹敌的智者贤能,他在昏昏然又不知所以然的心境里挣扎了很短的时间,就强迫自己立即冷静下來,细细掂量杏花村目前的格局及今后可能发展的趋势,冷静思考出的结果是,形势不容乐观,老李家人还需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他认为,竞选后的杏花村已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宋、李、贺三家各据天下的一角,总体评价起來,宋姓暂时占了上风,就如三国中的曹操一般,人才济济,拥权厚重,其代表人物,就是木琴麾下的茂林、杏仔、京儿、公章等人,以凤儿为代表的贺姓人家,有酸杏在背后掌舵献计,人民冲锋陷阵,也是不敢小觑,当属孙权之辈占据的江东一股稳固势力,李姓人家的代表人物,当然是非振书自己莫属了,他的旗下,只有刚刚春风得意的夏至堪当手下大将了,虽说金莲和四喜的名头儿日渐看涨,但走的毕竟不是官宦正途,难以与宋、贺两家正面交锋,更为重要的是,李家至今沒有个出谋划策的智囊人物,就如刘备有了关、张两员战将,却独独缺少了诸葛亮一样,空有大略而无谋臣, 花开花落【七】(2) 这个时候,振书就想起了在部队当兵的孙子秋分,秋分的才略,是在上年回家过年时,就已显露出來的,在茂响石子场的问題上,秋分只是略施小计,便叫茂响死无葬身之地了,从此,振书更是对秋分刮目相看了,他认定,秋分就是自己的谋臣,是老李家今后能否在杏花村中赖以立足生存的诸葛孔明了,他要把村子里的形势告诉秋分,叫他再小试身手,帮自己摆正李家在杏花村未來发展中的位置和方向,信中,他很是详尽地介绍了一遍茂响的石子场如何在秋分的计策中土崩瓦解的,借此大大地夸奖了一番秋分,让他一定要再想出个好主意來。 寄完了信,振书又到了饭店里,跟四方拉扯了好半天,他告诉四方,冬至又不想搞饭馆了,要上商店,跟柱儿搞竞争,冬至目前最缺的是资金,想叫四方给凑合点儿,四方很是为难,说冬至是个拽子,干不成事的,好好的饭馆弄得半死不活的,恐怕上啥项目都白搭呢?振书就怂恿四方说,叫冬至再试试,总不能眼瞅着他吃不上喝不上吧!四方沒有说帮,也沒说不帮,只是说自己要跟银行商议商议再讲,就支吾着把振书打发回了村子。 或许是年龄大的缘故,或许是自己生就的不擅长这种平衡技巧,振书一直沒能学会骑自行车,更别说是用脚一踹就能蹿的摩托车了,他进出山外,一律用老法子,专靠脚丫子丈量,间或遇到村子里骑车的人,方能叫人家捎一下脚。 振书朝村子里赶去的时候,天空就已布满了厚密的彤云,灰茫茫地一片,如一床厚重的棉被,罩在了冬日凄寒的旷野上空,山套里沒有风,只有无处不在的寒气四下里漫漶过來,振书不得不裹紧了棉衣,疾步朝村子里赶去。 快要到村口了,在刚好接近祖林的地方,走得一身细汗的振书稍稍放缓了脚步,他靠近路旁的渠沟边,解开腰绳小解,一股热气腾腾的浑浊尿线斜斜地跌进枯草丛里,他感到如释重负后所带來的一丝轻松。 正当他眯起小眼睛,享受着这种惬意的时刻,忽有一团红影子在不远处的累累荒冢间闪耀着,他的脑壳儿猛地震颤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地“怦怦”跳个不停,他惊悚悚地抬起头,朝刚刚瞄到那团红影的地方细细瞧去,那里只有凌乱的坟头遍布于荒坡,长而密的枯干蒿草静立于肃杀的冬日里,不见一丝儿的生机景象,但是,他的脑壳儿依旧感受到那种震颤过后的余震:“怦怦”的心跳依旧沒有停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充填了他的大脑,以至叫他忘记了自己正在撒尿,本就因年龄增长而倍感压力不足的尿液,竟然不知不觉间悉数灌进了他的裤裆,弄得腿裆里湿漉漉凉飕飕的一大片,冻得他一阵冷颤,思摸起來,又是一阵狐疑,一种直觉告诉他,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似有不祥征兆的是非之地,振书急转身,一边慌慌乱乱地提上裤子,一边急急忙忙地朝村子里疾走而去。 不知是被惊吓所致,还是因为赶路过于匆忙,回到家里时,振书已是通身大汗了,女人看到他的脸色不好看,就问他是咋的啦!叫鬼催了么,振书沒有心思搭理她,他惶惶地坐在锅屋里,歇了歇气,直到浑身的汗已经泄了,心里依然不能平静下來,他反复思摸着,刚才会不会是自己年龄大了眼就花了,看走了眼了,细细回想起來,好像又不是,再往深里推敲,觉得自己看到的就是早已绝迹的那只火狐狸,他便越觉害怕, 花开花落【七】(3) 振书越想越坐不住了,他急三火四地翻看他的宝贝卦书,并按照自己在林地的那个时辰,立时装起了一卦,得到《无妄》之《随》卦: 天雷无妄泽雷随 妻财戌土妻财未土(应) 官鬼申金官鬼酉金 子孙午火(世)父母亥水 妻财辰土妻财辰土(世) 兄弟寅木兄弟寅木 父母子水(应)父母子水 他嘴里念叨着,内卦鬼化鬼,是受伤之灾,世爻午火化亥水反回头相克,戌土动开,当有伤灾无疑了,只是这场灾应在何时,有多大的伤害程度,他还不能确定下來。 这时,他就想到了四喜,那个负气出走巧遇机缘的二儿子四喜來,他打发女人快去看看,这些日子四喜在家吧!叫他抓紧到老家來一趟,有要紧事商谈。 女人见振书一惊一乍的样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急急地去了四喜家,过了半天工夫,女人回來说,四喜已经出山三、四天了,至今沒见影子,桂花正在家里咒天骂地地发火呐,嫌四喜都到了年根儿底下了,还不回來置办过年的东西。 振书只能对了刚才装出的卦象傻傻地瞧着,无可奈何。 夜里,四喜竟然急匆匆地赶了过來,他说,才从山外赶回來,不知爹有啥事这么急,振书如见了仙爷一般,立时把自己下午见到的情景描述了一番,他暂时把自己装出的卦象隐匿不提,只叫他给掐算一回,四喜便郑重其事地端坐了,眯起小眼睛,伸出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根指头的周边关节上戳点着,嘴里念念有声,却又听不清到底念叨了些什么? 过了大半晌儿,四喜恍然道,不是好兆头,爹好像要有场大的惊吓呢? 振书追道,今儿下午就遭了惊吓哩,还要有啥惊吓吔,重不重哦。 四喜谨慎地回道,恐怕这场惊吓挺重的,要应在來年的四、五月份,爹,到了那两个月份,你老就安安稳稳地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啥样的冒险事也甭做,兴许就能躲得过去呢? 振书听了四喜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他的卦象是伤灾,而四喜的结论是惊吓。虽然二者的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实际的指向又毕竟偏差太大,他心里骂道,真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经呢?啥玩意儿吔,要是不受惊吓的话,还用着你來算呀,明明知道我受了惊吓,就信口开河地顺着我來讲,还要把应着的日期使劲儿朝后推,在外头招摇撞骗也就罢了,怎么回到了家里还敢蒙骗亲娘老子呢?真不是个东西。 振书也沒问四喜吃饭了沒有,便心烦意乱地把他打发了回去,可怜的四喜,实指望能吃上口热饭的,被爹打发出來后,他回到家里,又与桂花争吵了半宿,最后,只能饥肠咕噜地躺下了,却是长夜难眠。 这个夜晚,惴惴不安的振书也是很久都沒能睡好觉 花开花落【七】(4) 当耀眼的天光塞满了屋子的时候,村人们大都觉得,今晨的光亮來得太早了些,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伸长了脖子,疑惑地核对着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指针,的确还不到平日起床的时辰,但天已大亮,勤快惯了的村人便沒理由再继续赖在被子里睡大觉,人们无一例外地打着呵欠,窸窸窣窣地穿戴上臃肿的棉衣,带着疑惑的心情去推门,三推两推,就是打不开门,像是被什么绵软的东西堵住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头儿,把屋门顶开察看,顿时又被屋外塞满天地间的罕见大雪老老实实地惊吓了一回。 屋外已是银雪砌就的世界。 院子里的雪层已够到了膝盖,原本杂物堆积的院落里,如铺上了一层难以置信的厚厚棉絮,所有凌乱或龌龊的家什统统隐沒了行踪,扑入眼底的只有令人炫目的银白,屋顶上,院墙上,树枝叉掗间,尽被厚雪覆盖了,如同其本色被漂染殆尽,仅剩了屋角墙面上还略微残存着点儿原有的色彩,却早已是色淡彩陈,大煞了这种突如其來的景致,似乎这些残色本就不该存在,就应该叫这纯净的银色统统涂抹掉,或者这些污彩天生就是这片银色的重要组成,只不过被人为地逼迫着改色罢了,所以还固执地残存着,不过是厚着脸皮不识时务而已。 费力地淌着近半米深的积雪,步出家门,立时又被野外的雪景所惊诧。 抬眼望去,只有起起伏伏一泻千里的白色浪涌,从四周高峻的峰巅上倾泻而下,浩浩荡荡地漫过川野,漫过丛林,漫过起伏错落的村庄,携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奋力奔涌而去,奔赴到目力所及的天际,与峰峦融为一体,与天空混为一色,眼前高低错落的一个个农家院落,尽被深埋在了银色的洋面里,见不到了往日的杂乱与拥挤,仅剩了刺目的纯净色调,每一座深深的院落,都是一个急速下沉的漩涡;每一处高高的屋脊,都是层层翻卷着的波涛;每一条狭窄曲折的街巷,都是波涌后荡起的细细鳞波;每一条横空张扬的树枝,都是一朵徒然溅起的浪花。 原本松散至极又世俗透顶的村庄,被迫以它不情愿的姿态和意愿,悉数归入了初始的本源,归入了大自然的巨大画框里,连同大雪覆盖下的村庄里,那些激情无限又欲望无穷的老少村人。 这是杏花村近些年來罕见的大雪,就这么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渐被铜臭气笼罩了的杏花村,呈现在已是塞满钱影儿的村人眼前。 这个时候,狗吠渐次响起,人声渐次如潮,尽皆洞开喉咙,不约而同地做一次高分贝地惊呼和吵嚷,又渐次汇聚成一场曲调不聚五音不全的杂唱晨会。 惊叹过了,残梦惊醒了,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院子里四处寻摸着难觅踪迹的扫帚、铁锨、耙子等凡能用來除雪的家什,再把尚赖在被窝里不起床的大小崽子们一齐扯耳朵打屁股地闹腾起來,迅速组织起一场全民总动员老少齐上阵的义务扫雪活动中,洁净一色的街头墙角处,便开始蠕动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身影,不大的功夫,从每家每户洞开的院门里,便伸延出了一条条幽深的小径,顽强地朝屋外的街道上掘进着,延伸着,这些小径,便与周边的人家连成一片,组成了多年少见的蛛网模样。 此时,那些漩涡般的院落里,立时变成了一个个黑洞,那些鳞波般的街巷上,已被划出了一道道深深地裂痕,那些浪花般的树枝上,不时地就有凝固了的银白水滴纷纷跌落下來,那些波涛般的屋脊上,次第冒出了缕缕乳白色的烟雾,犹如白色洋面上蒸腾起的浮光水汽,渐渐凝于山洼上空,结一层白煞煞软绵绵的棉花糖,起劲儿地吊着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以至饥肠咕噜的人们的好胃口, 花开花落【七】(5) 在这种大雪封门百鸟禁食的日子里,呆坐家中胡思乱想的李振书,却被人喊进了村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坐着一群人,有木琴、凤儿等村干部,有放寒假刚刚赶回家过年的钟儿,更有杨贤德带來的几个镇干部,振书有些懵,不知叫自己來,是为了啥儿,心下愈发忐忑起來。 杨贤德所以要自讨苦吃地冒雪进山,既有负气的一面,更有悲壮的一面。 他的升迁美梦再次泡汤了,在本次乡镇班子调整中,自己又一次地被人耍弄了,依旧原地不动,而捷足先登的,却是镇班子中做三把手的唐书记,他已喜气洋洋地到县城驻地镇接任镇长一职,成为全县所有镇长行列中的佼佼者,事后,杨贤德才明白了,镇党委胡书记为何对他劝诫和发火,更弄明白了自己的倒霉日子,早就从年初“天然”索债风波时就开始了,纪委的专案调查,不过是这倒霉日子的高氵朝期而已,更令他发指的是,自己所以过上了这段倒霉日子,其背后的操纵者,就是整天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唐书记。 杨贤德差点儿被气疯了,他撕下了往日围裹出來的所有圆滑面目,堂而皇之地登门问罪了,他先找到了组织部,人家说,市纪委有过专门交代,要求县委慎重使用杨贤德,他又憋着愤懑之气,径直找到杜县长,让县太爷给个说法。 杜县长拧着眉头,陪杨贤德干坐了半晌儿,末了,他拍着杨贤德的肩膀叹道,贤德呀,贤德,你小子咋就这么背运呢?这次,我和老杨差点儿就跟市领导翻了脸,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你叫我俩咋办呢?还是回去好好抓工作吧!是金子终究会发光的,不要被一时的感情用事愈发砸了自己的台面,要相信县委、县政府,相信组织部门,相信我和老杨吧!你的问題一天得不到解决,我和老杨也是一天都不能安心呀,关键是,你要有承受挫折的勇气,继续创出更多的亮点和品牌,为自己筹措更重的砝码,挺直更硬的腰杆儿來,相信我的话吧!只要你还想着一心为党工作,为一方百姓负责。 话已至此,杨贤德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本來还要借着火气,去碰碰杨书记这堵铜墙铁壁的,听了杜县长的话,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到家里,他反复琢磨着杜县长的话外音,终是理解了县太爷的良苦用心,他痛下决心,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有发展的空间和可能,就必须奋起一搏,不弄出个结果來,枉费了这些年的打拼和心血,如何东山再起,在剔除了“天然”这块心病,又竖起了“天野”与“天然”这两块标志性企业后,他再次把眼光聚焦到了自己在年初全县“三干会”上为了免责而放出的那些空炮上,细细琢磨起來,改变以传统农业生产为主体的经济运行模式,代之以市场经济和人文理念为轴心,实现全镇经济全面大发展的框架构建设想,应该是北山镇今后发展的主攻方向,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或遥不可及的事情,特别是在目前这种不利状况下,杨贤德绝不敢就此坐以待毙,他必须迎难而上,放手一搏,重建自己的政绩丰碑,重树自己的光辉形象,以此向县委、县政府的官老爷们表明,他杨贤德就是一块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发光放亮的真金子,要实现这个目标,当前的首要突破口就是杏花村的北山开发项目,这个项目所以被杨贤德看好,是基于几个有利条件的,一是北山沉淀着丰厚的人文资源;二是项目方案基本成型;三是该项目有杏花村比较可靠的财力支持做保障;四是年关已近,生产结构调整必须要待到來年才能实施,此间正是抓北山开发的大好时机, 花开花落【七】(6) 基于此,杨贤德一刻也坐不住了,他拽上相关人员,淌着厚厚的积雪,直奔了尚在热火朝天地搞着除雪通路活动的杏花村。 杨贤德一來,就叫木琴召集人员,准备开一个座谈会,准确地说,应该叫做恳谈会,主要是落实已经草拟了一年有余的北山开发事宜,这种场面,叫木琴和凤儿均感到尴尬,整个会议上,她俩都很少发言,一直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并认真地记着笔记。 与俩人的沉闷情绪刚好相反的,倒是李振书和钟儿俩人,钟儿的兴奋,是自己年初付出的三天劳动并沒有白费,就要付诸实施了,这是自己初试身手,便收到了如此大的效果,你不叫他兴奋都挺难的,李振书的高兴,自不必细讲,整个屋子里,除了杨贤德、李振书和钟儿仨人的声音外,其他人便只有听讲的份儿了。 这次恳谈会,由杨贤德一手主持,又由他來一锤定音,其他人有心插上一嘴,又碍于自己对此事了解甚少,难以想出个既让杨贤德可意又叫众人心服的主意來,便一律充当了哑巴,甘当了他仨人的陪衬。 会议形成的最后意见是,赶在年前仅有的几天,立即组织人手上山勘查,确定最终的北山开发方案,尤其重要的是,先确定通山的路线,一拐过年,饺子碗一撂,就要组织人马上山修路,按照杨贤德的说法,就是要拿出当年杏花村人修路那般的豪情來,甚至还要比那时多出十倍百倍的干劲儿,利用一年的时间,彻底修通上山的台阶路,为北山的全面开发奠定坚实的基础,他还要求木琴和凤儿,把北山开发当成新一年的头等大事來抓,什么事情都可以撂下,唯独北山开发的大事不能放松了,他瞪着眼珠子威胁俩人道,你俩要是还跟今年似的,搞瞒天过海阳奉阴违那一套,就甭怪我杨贤德痛下杀手不客气了。 凤儿愁苦着脸,刚想说些什么?被木琴用眼睛狠狠地瞪住了,其实,她俩人的心思是一样的,当年修路所以能够成功,是有着诸多因素影响所致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要号召全村老少齐上阵,冒着生命危险搞修路,恐怕难成了,村人的心劲儿泄了不说,沒有工钱,再想白白地动用劳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了,凤儿自然想诉诉苦,讲讲自家的难处,尽量争取一些外來的支持和援助,木琴却早已掂量出了杨贤德此番不顾天寒地冻而冒雪闯山的分量,憋着一肚子气的杨贤德,犹如一条饥狼饿虎,恨不得见谁都要咬上一口,以泄自己的饥渴欲望,此时,还想在他身上拔根狼毛虎须什么的,无异于活得不耐烦了,甘愿去找死。 中午,在厂子伙房里招待的时候,杨贤德单独把木琴拽进了办公室里,俩个人闭门密谈。 杨贤德透露了一个信息,对木琴个人來说,是至关重要的,今年上半年,县里要对乡镇领导班子做进一步地调整充实,极有可能从村干部中,选拔几个出类拔萃又有着办企业经验的人,担当分管企业的副镇长或副书记,最次也是乡镇企业办的负责人,他提醒木琴,一定要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顺势更上一层楼,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运用到更大的舞台上來,因而,木琴要注意理顺好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千万不要步自己的后尘,把肠子悔青了都沒地儿诉苦讲理去,同时,木琴也要注意培养杏花村的接班人,千万不敢给杏花村渐已兴旺了的大好事业埋下隐患或造成断层。 他还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你看凤儿咋样,虽说这人凡事计较些,但人品还是好的,一心为公的品质还是很令人满意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杨贤德现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既高瞻远瞩大公无私,又瞻前顾后忧心忡忡,好像杏花村的这片基业,是他杨贤德一手开创的,木琴的高升,也由他说了算一般, 花开花落【七】(7) 说完了木琴的事,话題又转到了另一项既叫杨贤德心虚气短又叫木琴左右为难的事情上,就是借款为全镇脱产干部发工资。 杨贤德苦笑道,现如今,我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山口,上边丢了遮阴树,下边又被众人架火猛烤着,要官沒官,要钱沒钱,还得看上顾下地维护着安定团结这个大局面,年初,为了给北山一村擦腚,镇上已经把财政里的那点儿钱全填进了老“天然”厂这个黑窟窿里了,全镇端公家饭碗的老爷奴才们,至今沒给发上赏银,还差着半年的工资沒着落呐,这两天,老干部们开始不安分了,脱产干部们也蠢蠢欲动,更要命的是,学校的老师们正在串联着要到县里上访要饭吃,看这架势,年前,我要是发不上点儿工资,他们都敢拥到我家里过年,沒准还会把我摁进锅里煮煮吃哩,你说说,我这日子可咋过呀。 木琴沒敢多嘴,心里却在紧张地敲着小鼓,她当然明白杨贤德的心思,不过是想借钱发工资罢了。 杨贤德把话顿了顿,见木琴无动于衷,干脆把话挑明了,他直接说道,你木琴也不用在我跟前装傻充愣了,都是明白人,说不得,掏出点儿银子來,替党委、政府解解燃眉之急吧!我也知你的难处,不用借多了,就十万块吧!你就是再难,旮旮旯旯里划拉划拉,总能搜出來的,你放心,我杨贤德说话从來都是算数的,不出半年,一定还给你,一分一厘都不会差的。 木琴看着可怜巴巴的杨贤德,实在不忍心回绝他,她犹豫了半晌儿,才回道,我的家底儿不用明讲,你也是知道的,人场上腰粗架大,口袋里真的挺瘪的,既是镇长亲自发话了,俺们就算再难,总也得帮这个忙,就挤出五万來吧!多了,真的是沒有了,不过,这事,我还得开个班子会通通气儿,定下了再讲。 杨贤德长出了一口气,他说道,啥儿通不通气的,这就算定下哩,就八万,明儿就叫财政所的李太监过來办手续,我先代表镇党委、政府,代表胡书记和全体脱产干部,向你木琴和厚道的杏花村人道谢了。 说罢,杨贤德不容木琴回答,就嚷着开饭,说我都三天沒吃上口热饭了,今儿算是要饭要到了一户好心的人家,先谢了啊! 木琴眼睁睁地看着一身轻松的杨贤德步出了屋子,想讨价还价都不成了, 花开花落【七】(8) 在这个忙碌又舒心的年关口,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來的新年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摊煎饼,做豆腐,蒸馒头,缝新衣;又是杀猪宰羊,清洁扫除,个个儿忙得不亦乐乎,大多的人家都要催促娃崽子们上山搜寻干柴,预备炒菜煮饺子的最好燃料,于是,就有成群结队的半大崽子们拥到了周围的山坡上,一边戏耍,一边拾捡着易燃的干柴,令人惊惧的是,有到北山拾柴的崽子声称,见到过久已灭迹的火狐狸,所描述的外貌特征,与人们传说中的样子相差不多。 初时,村人大都不太相信崽子们的胡言乱语,齐声咒骂他们狗眼花乱,狗嘴里吐不出吉利话來,怀疑他们不过是为了偷懒耍滑而恶意编造出的借口罢了,然而,仅仅几天的工夫,就有大人主动出來为崽子们作明证了,是李振书和宋茂林俩人。 李振书为了尽快落实杨贤德的最新指示,硬拉上凤儿和钟儿上了山,在北山上认真勘查地形时,他硬生生地撞上了。 当时,被累得张口气喘的凤儿和钟儿,挤坐在山顶上那块巨大的交椅背样儿的岩石下避风休息,路线已经勘定好了,要在岩石嶙峋树木遮天的山体上,硬生生地劈出一条人工阶梯路來,贯通山上与山下简便易行的通途,才能达到北山整体开发的目的,至于需要投入多少劳力,耗用多大资金,花费多长时间,凤儿简直就不敢去想。 按照钟儿关于“山下人文景观与山上自然风光交相辉映的北山景观开发带”的设计构想,除了搞好山下仙人庙的扩建工程外,还必须将曾被人为破坏了的山顶景观一一恢复原貌,也就是说,当年被杨贤德命人毁坏了的那根神树桩子必须复原,被填堵了的那口神泉也要重新挖掘清理。 凤儿还傻傻地问钟儿道,泉子好办,咱挖挖弄弄地也就有水了,只是那根树桩子难办了,到哪儿去寻棵一摸一样的树桩子來呀。 钟儿笑道,咱只管把想法提出來,交上去,叫杨镇长办理去,弄好弄孬的,全在乎他了。 钟儿的话果然不错,几年后,已开发完成的北山顶上,果然就竖立着一棵跟早已毁去的神树桩子一般无二的树桩子,只是这棵树桩子不再具备任何的生命体征,是后悔莫及的杨贤德急中生智,命人照搬原样,用水泥加钢筋筑起來的,为了防止遭雷电击,还在上面伸出一截钢筋,做了个简易的避雷针,弄得这棵假树桩子似是而非,全沒了早年间的神奇与诡秘,那口山泉倒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还以泉眼为中心,修建了一个挺大的水池子,又用水泥浇注了一朵特大的荷叶莲花,谁知,费了好大的工夫,竟然沒有见到一滴泉水,那泉眼竟然出人意料地不再往外泉水了,成了口名副其实的死泉眼,沒有办法,只能靠老天下雨下雪时存点儿水,堪堪充当了神泉水,平日里,那水却是浑浊腥臭,沒人敢再去喝上一星半点了, 花开花落【七】(9) 那个时候,凤儿正为如何劈山修路而发愁,钟儿为自己的大胆设计而沾沾自喜,振书则低声哼唱着小曲,远远地躲到一片丛林后大便,正在舒服得意处,就有两团一大一小的红影子起舞于不远处的积雪里,振书定神一瞧,顿时两腿酸软,眼毛金星,一腚跌坐在尚还冒着热气的粪便上。 是的,千真万确,那个精灵,那团燃烧着无妄之灾的火苗,那只令村人谈之色变的火狐狸,竟然真真地悄然现身了,而且不是传说中的一只,而是两只,一大一小,一老一幼,一淡一艳,就在洁白的雪地上嬉戏玩耍着,像两团浓淡相间的焰火在燃烧,在爆烈,在舞蹈,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掠过,刺激得振书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再定眼瞅去,两团焰火转瞬即逝,不见了任何踪影,要不是雪地里尚还留有细碎的爪印,振书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遇见了这么个倒霉的宝贝,而且,还遇到过了两次,亲眼见到了两只,他顾不得收拾干净腚上粘满的屎屑,带着满身的熏臭气味儿,提上裤子就朝凤儿和钟儿的避风处奔逃。 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振书脸色铁青,语言错乱,凤儿和钟儿也就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來到了火狐狸驻留处察看,的确有新鲜又陌生的爪印作证,俩人也就相信了振书的话,仨人再也不愿在山上停留一分一秒钟,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把山上的见闻带回了村子。 时隔不到两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上午,茂林再一次以自己始料不及的遭遇,彻底地为那些蒙冤受屈的崽子们平反昭雪了。 三十那天一大早,茂林就骑上摩托车,匆匆地从“天然”厂朝家里赶。 因为是刚刚组建起的新厂,诸多的关系需要从头理顺,诸多的环节需要重新沟通,茂林自打进了厂子,便极少能抽出身來回家看看,特别是在这个忙人又累人的年根底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理顺与磨合,新厂暂时算是稍稍稳定下來,一些设备也开始逐步运转起來,但是,处理起新厂里的一些棘手问題,并非一帆风顺,新厂的旧主子毕竟是坐地虎北山一村人,他们对于“天然”的易主,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因而,对指手画脚拥权施威的厂领导们,对新厂按照杏仔意图实施的“量才择岗、按劳取酬”的管理措施,就有着无法自控地抵触与反感情绪,虽说沈玉花拼尽全力,一心一意地帮助杏仔落实这些新措施,毕竟有老“天然”厂一次又一次地波折影响,致使她的威望在村民心目中大不如从前,每项新措施的出台实施,总是要伴随着部分人反对或诋毁的声音,故此,茂林便不敢有丝毫地松懈,时时刻刻地注意着厂内人心的变化,适时地把握着厂内细微地动向。 他早就以厂为家了,连夜里睡觉也要睁着点儿眼皮缝,生怕一个不留神,弄出不该有的乱子來,他原本想叫随己进厂的棒娃早几天回家,帮雪娥置办年货的,但是,这个令他头疼得不行的小祖宗非但不听老子的安排,反而趁机跟他大吵了一顿,嫌他不顾及亲情,那么多的好岗位不留给自家人,却叫亲崽子当看家护院的走狗,这样的吵闹已经不是一次了,茂林有苦难言。 关于棒娃进厂的工作岗位一事,杏仔曾征求过茂林的意见,问他怎样安排棒娃才好,茂林明白杏仔的意思,碍于茂林的情面,要好好待棒娃的,茂林当然明白棒娃的半斤八两,就回道,他要技术沒技术,要经验沒经验,还能干啥好工种呀,不如就叫他下车间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吧!也趁势收收他的野性子。 杏仔思前想后了半晌儿,才决定叫棒娃到门卫领头儿的,他说,保卫科也是个重要部门,就叫他挂科长吧!想來,这个职位也挺符合他的脾性和特长的。 茂林沒有言语,算是默认了,其实,茂林心里很是感激杏仔的,这样的安排,无论是对应自己的身份,还是对于棒娃今后的个人发展,都留有说得过去的颜面和长远的考虑, 花开花落【七】(10) 棒娃哪会理解他俩人的心思,觉得这个岗位跟自己的实际能力和进厂意愿相差甚远,棒娃平日里就比较怵杏仔,不敢过分地在他面前表示不满,便时不时地在亲爷老子跟前偷偷地发威使横,逼迫他去跟杏仔求情,重新调整自己的岗位,茂林当然不愿过分为难杏仔的,爷俩间的关系就一直僵处着,有时甚至是反拧着。 厂子已经在两天前放年假了,头天夜里,杏仔催促茂林赶快回家忙活忙活年,他说,叔,你快点回去帮婶子忙忙年吧!我带着保卫科的人在厂子里值班,你就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茂林这才收拾了收拾,早早地上了路,半路上,竟然遇到了骑着自行车驮着大包小包同样匆匆朝村里赶路的秋分,俩人停在路边亲热地聊了一小会儿。 秋分说,自己是昨晚大黑儿的时辰才搭过路车赶到了镇饭店的,住了一夜,今早就赶紧朝家里赶。 茂林问道,劳动咋沒一块回來呀。 秋分笑道,他如今是个大官哩,不像我,只是一个大头兵,他哪能随便就回家过年呀。 茂林也沒往深里想,就匆匆告别,说今年一定要到我家里喝酒哦,便先秋分一步回了村子。 进到家门,见雪娥带着草儿忙这儿忙那儿的,粗活细活一肩担了,茂林很是过意不去,他顾不上歇脚了,撂下耙子拾起扫帚地干了起來,又见家里连点儿炒菜煮饺子的干柴都沒有预备下,就急匆匆地奔向了北山。 他把一大捆干柴背下陡峭的山体,放到摩托车的后腚上,正准备捆绑的时候,就一眼瞥见了仙人庙后墙根有团火红的东西在飘动,留神细看,竟是那只被很多人传了又传讲了又讲吓了又吓的神秘灵物,,火狐狸,那模样,那颜色,那神态,全跟传闻中的样子一一对了号。 原本对那些沒影的传闻不太感冒的茂林,此时已是汗毛倒竖,浑身僵硬,耳鸣心跳,他怔怔地盯看着不远处的那团火焰,任凭大捆的干柴连同摩托车轰然倒地,发出了金属磕碰山岩的沉闷响声,也是这种响声,惊动了那只老狐狸,它猛地抬起头來,机警地朝茂林这边定神望了望,它竟不惊慌,也无特别的表情,而是迈动了灵巧的爪子,轻飘飘地沿着墙根一路小跑而去,拐过墙角,火红的影子便一下子消失了,空余雪地里一串细碎的爪印。 就如晴空里的一声霹雳,在久已淡忘且安然的村人心中轰然炸响,响声过后,余波不散,惊悸骤增。 谁曾想到,那只骇人的天生尤物,那个只闻其声难见其形的神灵,那种渗入骨髓的惊悸恐惧,在这个多年少见的瑞雪丰年之际,竟然接连数次地现身于村人眼前,又硬生生地钻入人们渐趋膨胀了的勃勃野心深处,就此扯起了一片罩满脆弱身心的近乎惊厥了的氛围里,无法挣脱出身,谁能预料,这到底该是个什么样的年景,谁还会有心思过这个年,谁又能够过好这个年呢? 先是那些铆足了劲儿准备欢欢喜喜过大年的老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恐,他们偷偷地溜进仙人庙里,向里面供奉的神位烧香磕头,恭请神灵保佑自家的平安,保佑來年不受厄运的侵袭,有了老人们的带动,又有一些妇女悄悄加入了敬拜的队伍,里面甚至还夹裹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 柱儿店里的卫生香已经告罄,他不得不赶在天黑前,骑摩托车蹿出山外,求爷爷告奶奶地弄回一大箱子长短粗细各式各样的香烛,为这些人提供着周全的服务,冬至更是不甘寂寞,他也趁机不知从哪儿倒來了部分香烛,摆放在行将倒闭了的饭馆门前,巴望着能发笔小财,只是他的香烛价格高了些,很少有人问津。 这个大年,杏花村人虽是过得忐忑不安,却也无意中平添了几分热闹。 大年期间的话題全集中在了火狐狸身上,其纵深已横跨几百年,跑到了大明王朝,甚至是更远的朝代去了,在此期间,村里的热闹气氛自然超过了往年,原本一次放一挂鞭的习惯被改变了,多放鞭更能镇邪驱邪的念头占了上风,大多的人家要放到两挂鞭,有的人家竟放到了三挂、四挂,同时,仙人庙里接连不断地有人前來烧香点烛礼拜,已成了村人瞩目娃崽儿嬉戏的热闹场所, 花开花落【七】(11) 李振书已被撕缠得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神庙子和庭院之间,既要照顾神庙子里的火爆人气,又要绞尽脑汁地挖掘北山开发与自家利益之间的种种联系,还要应付脾气越來越焦躁了的冬至开商店的麻缠事,更要和回家过年的孙子秋分琢磨李氏家族今后的发展大计。 这些天來,冬至已被柱儿店里的生意馋红了眼,他死缠住振书不放手,叫他兑现竞争上岗时的承诺,振书也曾几次努力地去做四方的思想工作,但都沒有个好结果,四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任凭振书和四季两口子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死憋着不松口,追急了,他就把不同意的理由全推给了银行两口子,叫振书跟他们讲去,振书自知无法在银行面前张嘴,也就憋了气地受着冬至的撕闹,弄得他头顶上终日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冬至见爷爷沒了脾气,也沒了动作,便愈发恼怒,他径直找到秋分,想凭了他在家中不同一般的地位和身价,让他趁势再添一把火,把全家人煮熟了烧毛了再说话。 秋分就问振书,是不是冬至沒钱开商店,才家里家外地滋事闹事的。 振书苦笑道,我算是叫这个臭小子给讹上哩,要本事沒本事,要本钱沒本钱,还净想好事,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叫他捞哦。 秋分笑道,爷,他不就是想开个小商店嘛,这点破事还算个啥大事呀,等把咱商议的事体安顿妥了,啥问題也就都好解决了。 秋分所说的事,正是他此次匆忙赶回家过年的真正意图,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秋分就要解甲归田光荣复员了,他原本可以继续留在部队里多服役上几年的,而且已经把部队里上上下下的关节打理得水光溜滑的,但是,自从接到了振书寄给他的密信后,秋分的脑子里一天都沒有闲着,他总是惦记着茂响遗下的那片半路夭折的基业,那块出产宝贝石子的西山石子场,在度过了许多个难眠之夜后,秋分决定立即抽身回老家一次,跟家人细细商谈自己的立业想法。 回家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大年三十夜里,秋分沒敢守着全家老少的面提说,借着在老家守年夜的机会,他把振书一个人拉到清冷的堂屋里,祖孙俩促膝细谈。 秋分的想法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己不管在部队里再干几年,总有卷铺盖卷回來的那一天,这些年,自己在部队里摸爬滚打地死拼,不过是混了张党票而已,一点儿的立业根基都沒有落下,茂响的举动,连同他的升降起伏,给了秋分内心极大地震动,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启发,创造了一次难得的巨大商机,他要在茂响跌倒的地方,重新创造出属于李氏家族的私有根基和霸业來,为自己的未來出路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振书先是叫他给说懵了,秋分有了今天的身价,是李氏老祖宗积了几辈子德才修來的,更是振书率领全家人朝前飞奔猛闯的强大精神动力,就这么轻易舍弃了,这让振书很难理解和接受,再者,茂响就是因了开办石子场,才弄到现今儿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秋分还是导致茂响凄惨下场的关键性人物,这些,秋分是不应该这么快就忘了的。 振书愣了半晌儿,才胆虚地问道,咋儿,你真的不想在部队里干了么,你可想好哩,在部队里干,那是公家人,吃皇粮的,要是回家里來了,可就是刨土坷垃寻食的下贱农人哩,再讲,茂响是个多能多横的人哦,又有杏仔帮衬着,到头來还不是弄了个鸡飞蛋打屌蛋精光嘛,你还要去动那份心思,不是自找难看么, 花开花落【七】(12) 秋分一脸的认真相儿,耐心地回道,爷,在外头混,早晚都是要回來的,咱不像劳动,现今儿已经是军官哩,他就是在部队上呆一辈子,国家也会供着养着的,咱是个大头兵,哪个部队会养咱的老吔,要说西山的石矿,那可是个聚宝盆呀,戳上一铁锨,就是值钱的宝贝疙瘩,咱要是不去抢先占下了,早晚会有人拾漏儿的,要说茂响倒了血霉,那也怪不得咱们,怪只怪他自己不懂法,搬起了金砖砸了自己的脚丫子,咱就不同了,能知法用法,只要办齐了合法手续,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沒法子治咱呢?还有就是,咱老李家一直在村里撑不起一片天地來,你知因了啥儿吧!就是缺了在村里掌权撑腰的人,虽说我哥现今儿弄了个副总干着,毕竟不是党员,又沒有根基,再想朝上爬,恐怕难成气候,说用的时辰,人家就往死了使唤,不着的时辰,抬腿就给踢了,我早点儿回來,凭着这张党票,就可以进军村两委,说不定啥时候,就能掌了全村的大权呢?等到那个时候,咱老李家就不是现如今儿的场面了,呼风唤雨都行哦。 秋分的这一番深入浅出的长篇大论,特别是最后一个理由,把振书彻底地说服了,他摸着花白的后脑勺,认真地回味儿着秋分的话,终于点头赞道,嘿嘿!你讲得有理呀,从小我就看你跟那几个崽子不一样,果真就是不一样呢?有眼光,有胆量,更知晓用脑子來想事做事,我最放心你啦!这事就这么办哩,我拼着老命也要扶持你,给咱老李家闯出一片天景儿來。 这个时侯,村子上空渐次响起了辞灶的鞭炮声。 零时已过,新的一年在人们喜忧搀半的心绪里舒卷而出,展现在杏花村人的面前,新年的曙光还差几个小时才能出现,但欲望早已滋生蔓延,遍布于杏花村的山水沟壑之间,伴随这欲望而起,尽管有一丝惊悸,一丝惶恐,毕竟农历一九九二年已如期而至,与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旭日曙光一齐大踏步地走來了, 花开花落【八】〔1〕 人们都说,凡遇到过火狐狸的人当中,数茂林最倒霉了。 他的霉运,几乎是立竿见影的,连让人稍稍静下心來仔细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一丁点儿,事后,茂林都讲,自己到底是时运低了,有那么多人在叨咕着火狐狸,又有好几个人都见过火狐狸的,偏偏自己遭了厄运,还是自家人一手捣鼓出來的,这不是自家时运低,是啥儿吔。 杏仔事后回忆起,在此之前,他也察觉到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首先,棒娃就有着诸多可疑之处,在他干上门卫负责人后,就整日吊着个长脸,不管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也包括杏仔本人在内,杏仔顾及他是茂林的亲崽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把厂子安全保卫工作交给茂林分管,想让茂林亲自出面督察着他,岂不知,棒娃从就不买亲爹茂林的帐,就此,为日后棒娃的兴风作浪埋下了最终隐患,同时,棒娃往日结交上的那些个哥们儿,时不时地往厂子里聚,美其名曰,看望自己的伙计,实则把厂子当作了他们新的聚集点,其次,厂子放了假,茂林也被杏仔撵回家去过年的这些日子,棒娃便有了出格地举动,他不愿意呆在厂子里值班,而是到处乱溜达,仅把一个看守大门的老头儿留在了值班室里值班,每次半夜三更地回來,棒娃都是醉醺醺的,带着满脸的煞气,杏仔曾几次批评他,嫌他不守岗位,棒娃不回声,却挂着一脸的不屑表情,杏仔毕竟是太年轻了,还想着怎样开导他,帮扶他,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了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里,其三,厂子在正月初八正式开工,开工的那两天,北山一村的人就有些不太安分,他们时不时地聚群,并把杏花村人及外村人有意支开,贼头鼠脑地嘀咕上一大阵子。 茂林上班后,就觉察到厂内有些不正常的气氛,他曾提醒杏仔说,要注意着点儿北山一村的人,好像他们想捣鼓点儿啥事呢?杏仔笑道,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浪头哦,不过是心里别扭不服罢了。 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就连茂林都觉得,北山一村的人就算再眼气不服,又能怎样呢? 发生那场惨剧时,正是新“天然”果汁厂新年后开工的第三天,其时,工厂早已正常运营,各道工序也都运转起來。 那天清晨一大早,员工们如往日一样66续续地朝厂子里赶去,与往日不同的是,拥向厂子的人数一下子增多了几倍,这多出的人员,均是北山一村的人,另外,还参杂着几个棒娃的铁哥们儿。 按照规定,进厂的人必须持有出入证,这是杏仔上任之初就已实施的一项新措施,守门的那个老头儿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不叫沒有出入证的人进入厂区,当时,棒娃也守候在门卫室里,他蛮横地命令老头儿立即打开大门,放这些人进厂子,老头儿不敢答应,依旧堵着大门,不叫北山一村的人进厂子,北山一村人顿时群情激奋,把守门的老头儿推了个四仰八叉,自行打开了大门,蜂拥而进, 花开花落【八】(2) 一进到厂区,他们按照事先商议好了的计划,分头把守住几个重要岗位,不叫开机器,不准员工干活,另有几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厂办公室里,吆喝道,这厂子原本是俺村的,又在俺村的地盘上,凭啥儿叫杏花村人给白白占了,凭啥儿多用外村外姓的人干活,不全用北山一村的人,俺们要吃饭,要活计,要工钱,不答应这些要求,厂子就甭想转动圈儿。 当时,杏仔正在会议室里召开班子会议,商议新一年的营销计划,他早有规定,凡是开会商议重要事的时候,一律不准与会人员随意进出会议室,因而,厂内闹出的乱哄哄声响,众人虽是听到了,却]人敢张望议论,更]有人询问,杏仔正在讲话,也就]有留意到这些动静,办公室里一个值班人员慌慌张张地闯进办公室,壮着胆子附到杏仔耳边,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讲话,把外面的情况讲了,直到这时,杏仔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果断地中止会议,领着众人到了厂区,此时,正是厂内人心离乱惶恐,北山一村人气焰嚣张的时候。 杏仔面对这种局面,心里先是慌乱了一下,立时,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恚他显得很沉着,要领头的人出矶曰埃立时,就有几个人老党员站了出恚吹胡子瞪眼地把杏仔围在了当中,北山村人也都随和着围裹上恚把杏仔几人围得风不透雨难淋的。 他们不歇气地嚷道,俺们的地盘叫你们给占哩,庄稼人]了地,还咋样活哟,说不得,你杏花村给俺活儿干,给饭吃,给工钱养家糊口吧! 杏仔就跟这几个老人耐心地解释,旁边的人就起哄,把杏仔的声音淹]在了嘈杂声里,茂林见事不好,上前拉住老人的手,想把他们几个拽进屋子里,仔细地解说。 这时,就有棒娃的铁哥们儿趁机叫道,打人喽,杏花村人动手打老人了呢?快动手哦。 这一阵吵嚷,立时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就有人开始动手动脚地推搡杏仔几人,并一窝蜂儿地起劲儿叫骂起恚棒娃的几个哥们儿趁机偷下黑手,朝杏仔身上招呼了三拳两脚的,杏仔哪吃过这样的闷亏,他立时施展开摔跤秘技,把偷袭自己的人放倒了一个,这一下子,人们立时炸了群,北山一村人惊呼道,厂长打人哩,厂长敢动手打人哩,一边嚷着,一边动起了手,一场混战就此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北山一村人是有备而恚打起砗苁堑眯挠k郑杏花村人虽是猝不及防,仓促应战,但护厂心切又护己心切,也就管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也是蜂拥而上,不管摸起了啥家什,都尽力地朝北山一村人身上招呼,棒娃的几个哥们儿全力缠住了杏仔,却又一时之间难以制服他。 正是人仰马翻的当口儿,棒娃瞅准个空当儿,拾起地上一块砖头,朝杏仔的脑袋尽力砸去,就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护在杏仔旁边的茂林闪眼瞥见了,他想也]想,下意识地一头撞向围在杏仔周遭的几个人,把自己挡在了杏仔前面,他嘴里厉声喝道,兔崽子,你敢……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他就感到眼前金星一闪,随即漆黑一片,便啥也不知道了。 茂林醒硎保正躺在镇医院里,屋外人影晃动,人声嘈杂,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茂林眼前一片漆黑,似是有绷带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脑壳儿,他觉不出多大的疼痛恚只是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朝一个未知的旋涡里拽,整个头部麻木得像似一只木头脑壳儿了,不知是那一只眼睛里,像是有根针在一跳一跳地轻挑着,隐隐传硪恢窒盖壹獾奶弁锤芯酰他就听到,有人紧张地喊道,快把担架抬恚得赶紧送县医院,再晚了,眼睛就保不住哩,茂林仅仅听到这里,便一下子放弃了跟那种扯拽自己的强大劲头儿相抗拒的念头,就此昏昏地沉睡过去了。 不管医生费了多大的劲儿,只为茂林保住了一只眼睛,他的左眼,终因眼珠子从眼眶中剥离,晶体碎裂,被迫摘除了,清醒过淼拿林,]有像当年酸杏寻死觅活的样子,他强忍住钻心地疼痛,一声不吭地躺在病床上,叫吃饭就吃饭,叫喝水就喝水,叫打针吃药,也是听之任之,乖顺得像个听话的娃崽儿,只是他心里的伤痛,却是不为人知地钻心彻骨,又有苦不能言,平板电子书网最全,更新速度最快,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平板电子书网!如果忘记本站网址,可以百度一下:平板电子书网,即刻呈现!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不要忘记把本站加入书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