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沈谢]以吻》 分卷阅读1 一 [豆蔻] 太初历六千五百六十七年。春分第三日。 流月城。 谢衣俯瞰着从下方仰视自己的师尊,觉得这个视角很有意思,那张平日威严有加的脸少了高度的衬托,忽然凸显出柔和英挺的轮廓来。 他的师尊其实又强大又温柔。 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勾起向上的弧度。 而他的温柔又强大的师尊此时正皱着那双分叉眉,毫不留情地命令他下来。 谢衣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顺着矩木树干往下爬。 寂静之间不是他能常来的地方,矩木更是不能随意攀爬的圣物,要是不能给师尊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解释,只怕回去就是一顿好罚。 他一面用力思考一面抓住一根树枝,纵身朝另一端踏上去。 啪嚓……枝条断裂的声音。 视野骤然颠倒过来,脚下没了重心,坠落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一幅绣着金线的衣襟。 那一瞬他听见衣袍抖动猎猎作响,眼前晃动的景色刹那被一片墨色遮蔽,像沉沉暮霭笼罩大地一般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失足摔下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怕。 被沈夜一把接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 然而毕竟还是要面对师尊的责问。他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理由,只好照实说,想要爬到最高处,看看整个流月城是什么模样,流月城外更远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 沈夜问,你是想看下界?可看到了? 谢衣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 沈夜极轻地叹了口气,就势弯腰要将他放下来,没料想怀里的小家伙反而收紧胳膊搂住他脖颈,耍赖般不肯落地。 谢衣!他板起脸。 ……师尊。埋在他领口里闷声闷气的声音。 也罢,此处离沧溟沉睡之所不远,耽搁久了恐怕会惊扰到她。 沈夜便像平时抱着沈曦的样子抱了他往神殿走,前一刻还在想要怎么责罚才能让他知道收敛,后一刻心思便转去别的地方,心想这小子好歹也有十一岁,怎么轻得跟小曦都差不许多,若是耐不了浊气染上病症,便修习再多术法又有何用? 长廊盘桓而下,青石廊道在脚底发出单调的声响,空空沓沓,一路延伸到神殿深处。 沈夜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衣那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平日常看见自己师尊这样抱起小曦,抱自己倒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师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经验。他趴在沈夜宽阔的肩膀上,跟着步幅一起一伏,觉得很安全也很舒服,不由又生出几分依恋来。想起平时沈曦开心时都会凑在沈夜脸颊上亲亲,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师尊的脸离他不到三寸。 他怀着那点鬼心思偏过头去,视线落在沈夜脸上就不动了。 “怎么不说话?” 走了一半路程,沈夜觉得有点不对劲,放缓了脚步问他。 那边厢谢衣还在酝酿勇气,一边觉得师尊跟自己这样亲近,亲一下应当是理直气壮的事;一边又觉得这亲吻似乎是血亲之间才有的表达方式,自己平时所循的礼数便是要拉开距离,有距离才算得尊敬。 正烦恼间忽然听见师尊问话,本来就拿不定主意的心思全被搅散了。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沈夜还在等他回答。 没听见回应猜想是在愣神,便抱着他站定,转过头来看他。 彼时他们就在踏入神殿前的台阶下,春寒料峭,却平和得没有一丝风。谢衣虽然打算放弃这还没付诸实施的行动,却还保持着歪头看向沈夜的姿势,两下一交错,有什么挨着他的鼻尖擦了过来,来不及躲,只条件反射地合了眼睛。 只有一瞬而已。 带着温度的触感轻轻撞在他唇上,确切点说是撞在脸上,他还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了口,全没有平日所见,沈曦甜蜜地鼓嘴凑上去还留一声轻响的模样。 然而这一下却也足够了,师尊耳际的发丝从他脸颊上划过去,肌肤扫过睫毛,温暖的鼻息扑面而来,是成年男子的雄性气味。 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于是哪怕是个意外,哪怕有些狼狈,也还是觉得快乐。像冬天靠近红光灼灼的壁炉,熏熏然暖得人几欲融化。 沈夜将他向后拉了拉,低声问,碰疼了?靠这么近做什么? 那小小少年却忽然对着他绽开了笑容,好像遇到什么十分开心的事。沈夜看他欢喜的样子似乎也被触动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转念又想起这捣蛋鬼擅自攀爬矩木,如果不惩治日后怕是更要反了天,于是依旧冷着脸。 谢衣在他怀里动了动,跳下地来,躬身就是一个流畅的神农礼: 师尊,今日弟子擅入寂静之间,攀爬矩木,有违师训,弟子已经知错,恳请师尊责罚。 ……这是唱的哪一出? 平日看他面不改色地撒娇耍赖看习惯了,忽然乖起来他这作师尊的反倒无所适从。于是随口答他说,既然知错,去把昨天教你的封印术练习三百次,练完来大祭司殿回复。 三百次不是小数目,然而谢衣并没有任何委屈或不满,望向他的目光清亮澄澈,仿佛领的不是罚却是奖赏。 沈夜看着他领命转身进了神殿,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辫轻轻摇晃。那身量毕竟比小曦还是高出许多,像一棵正在抽枝的树苗,照得人满眼活泼泼的青翠。 神殿外静寂无声,清冷日光穿过矩木枝叶洒下来,在地面涂抹成浅浅的斑驳。紫微祭司大人独自伫立在台阶上,不知在回想什么,嘴角浮起一个无声的笑。 堪称眷恋。 二 [共霓裳]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暮春。 神农寿诞祭典当晚。 数十把火炬上的赤焰跳跃摇曳着,照得整座祭台影影绰绰,就算是在高处,视线也仍然不断被交错的人影挡住。 不过不要紧。沈夜一面将手里的法杖递给侍从一面想。 他在看的那个人很显眼。 祝祷仪式刚刚结束,剩下的是民众自由欢娱的时间,四下欢腾的鼓乐声响起,青年男女纷纷走入场中,他便离了主台,绕到祭台上方的悬空廊道稍事休息。 最盛大的祭典少不了舞蹈。虽然舞与舞也是不同的。 沈夜拉了拉缀着颈饰的领口,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适才起舞时的余热。 有多久了呢,十年?还是更久? 十余年间,直到今夜之前,流月城的祭台上没有出现过一次完整的祭祀之舞。 和眼前这些风格欢快带着几分纵情味道的群体舞蹈不同,那是庄严的,平缓的,优美的,承自上古仙神的肢体语言。也许是从烈山部诞生时就存在的祭祀之舞,由部落中最强健美貌的人传达出来,向他们敬奉的神 - 分卷阅读2 祇表述虔诚。 也是部落早期传下的规矩,祭祀时需双人共舞。 流月城历代均是城主指定一人再加上城主自身就够了,然而到了这一代,沧溟自接任城主之日起就已经沉睡于矩木之中,祭祀之舞忽然就没了人选。 沈夜想起父亲曾用近乎威逼的手段让他学会了这支舞,最终却在他的各种不合作之下放弃了让他登台的打算。 那一次的祭祀之舞,便只有前代大祭司一人。 而后来沈夜接任紫微祭司,再也没有提起过人选问题。空旷的祭台中央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杳杳孤鸿,长袖翻落,年复一年。 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沈夜暗自嗤笑了一声。想这些做什么,感怀岁月伤春悲秋么。却听见身后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月拖着繁复长裙走近他身边,含笑问他: “怎么样?我就说谢衣一定会跳得很好。” 当然很好,他是本座的弟子。 话到嘴边才发觉,这一句最近似乎说得有点多,于是不动声色点头,嗯,建议不错。华月便笑着躬身:谢紫微尊上夸奖。 华月兴致勃勃谈起两人起舞时祭台下众人的表情,而沈夜一面听着一面又将视线转回廊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找寻那个前一刻还在众民瞩目中和他共舞的人。 几乎用不了一次眨眼。 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容颜俊美,嘴角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仿佛天生光华,藏在人群里都熠熠生辉。 大祭司亲传弟子加上破军祭司的高阶身份也没能挡住城民想和他亲近。总有人停了舞步走近他,朝他行礼,和他说话,他便也礼貌回应,言笑晏晏。 沈夜远远看着,心想,华月的确是出了个好点子。 当时谢衣还有些不情愿,说此事弟子从未想过请师尊不要为难弟子云云,然而华月依旧坚持己见;瞳难得亲自列席,虽然没多作表示却插了一句,还没看过破军跳舞。 谢衣就说,若论身份是七杀大人更合适,祭祀之舞的人选还请师尊让七杀大人担任。瞳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下偃甲手指:那还不如做个跳舞偃甲来得方便。 而后华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他便抽了时间教谢衣祭祀之舞的步法。 谢衣身量尚显单薄,然而这几年在他身边,个头却是眼见着拔节似的长了上来,平时出出进进在他身侧,比之他的身高已经相去不远。 探步,轻踢,舒开手臂,转身。 他是年年重复做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直到这个晚上,他亲眼看见谢衣如镜像一般行云流水演绎出来,才惊觉这套舞姿其实流畅优雅,美不可言。 他们在巨大的神农座像之下,圆形石台之上,遥遥相背而立。两人手中都握着法杖,杖上灵石溢出清辉,星星点点仿如夏夜的萤火。 祭乐的埙声响起,天地便忽然辽远开去,仿佛能看见鸟群高飞,河流蜿蜒。 那时节要是在下界,正是桃花灼灼柳絮漫天的好春光。而就算是流月城这样终岁严寒,也在短暂的春回里吐露出一星半点暖意。 沈夜身上的长袍较平日的大祭司服略轻便些,身后衣裾却更长,像上古鸣禽尾上的翎羽。谢衣那身和他一式一样,只不过他的袍色纯黑如墨,谢衣却是一身皓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明晃晃的亮。 虽是初次,沈夜其实也没有怎样担心。 这个徒弟心思跳脱时常让人头疼,一段舞横竖就是不肯好好练给他看,然而他也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为了给自己帮忙暗自付出的努力,况且他天性聪慧,平时能做到六七分的成色,真的发挥出来就是十二分的完满。 ……否则怎么算得上是他的徒弟。 舞到中途,埙声从古朴悠扬忽而转低,群山静默,仰望浩瀚苍穹。 沈夜退了一步,右手法杖在身前虚划出半圈弧线,仰起头颈直望天空。如此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朝向祭台中央。而祭台那一头,谢衣也在同一时间收了法杖转回身,时机与身姿都分毫不差。 他一步步走过去,就像他踏着同样的音律向他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 神农大神绝迹人间已有千年,当初听候神谕在城中等待的那一代烈山部人如今也都已作古。这祭祀之舞又有几分可能,能被他们千年来不断求祈却杳无回音的神明看见? 多半便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舞宴罢了。 然而他竟不觉得浪费。 他迎着眼前的少年站定,脊背挺直像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峰,继而拢起法杖一个旋转,左臂顺势张开,朝对方伸出手去。 来吧,谢衣。他想。 这神裔之城虽已穷途末路,究竟还有你我存在。 [孤月] 谢衣知道沈夜在哪里。 四周充斥着欢腾的鼓乐和步声,火盆里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成群起舞的人在眼前晃得像走马灯一般。不过,只要沈夜还在祭典中没有离去,他就知道他的师尊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小时候闯祸闯得多了,多次被告诫不要乱跑也没什么效用,沈夜便给他立了规矩,无论何时,只要沈夜唤他就必须立刻回应,倘若喊了还见不到人那便是要挨揍的意思,撒娇耍赖都不管用。 那时候他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又对偃术有种一见钟情的痴迷,因为这个规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再后来,他就学会了时时留意师尊的动向。 直到变成习惯。 明月初升,远远挂在视野尽头的青石屋顶上,穿透伏羲结界,洒进来一城银光。 算算时间已经不早,而狂欢中的人群似乎还意犹未尽。 谢衣站在祭台一角,以免干扰到跳舞的城民,一位大姓家族的年轻族长过来和他攀谈,内容多是物资和族务相关,末了抚胸躬身行礼道别,他便也同样还了一礼。 差不多快结束了吧,他分着神,一面看时辰一面惦记着另外的事。 正思量间,就有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从舞场中走出来,离着步远亭亭站住,低头抿着嘴角,朝他做了个躬身探臂的动作。 谢衣愣了一下。 这是邀舞。 烈山部是上古部族,千年之中不曾与下界往来,虽然把各种术法与技艺发展得繁复高超,民风却少见地淳朴。 也许是受那位宅心仁厚但性格却略嫌散漫的神农大神的影响,这个部落的人对情感的表达方式甚少。寿诞祭典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男女自由示爱的机会,这少女不顾身份差别主动来邀,实在勇气可嘉。 然而谢衣的神情却有些凝滞。他看着那只朝他伸出的纤细柔软的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此前那场祭祀之舞。 法杖交错,衣袂翻飞,星月辉映。 他以相反的方向旋转过去,法杖交到左手, - 分卷阅读3 右臂伸出和沈夜相对。 一只右手。一只左手。 十指相触,继而两手交握。 那一瞬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凉的。而扣在掌上的温度却滚烫,那只手坚实有力,融融暖意从指尖传过来,沿着血脉一直窜进心里。 就这样一手持杖一手相牵,朝着神农巨像拾级而上。 埙声在身后渐趋高昂,仿佛重重海潮在脚下起伏涨落,沧桑变幻,一跨步便是几生几世。 炭火的红光暗了一些,更衬得眼前的人影朦朦胧胧。少女眼睫低垂着,脸颊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是半透明的绯红。 谢衣笑了笑,同她说了句什么,而后下意识抬起头,远远朝沈夜站立的地方望去。长廊尽处,他看见他正面朝着祭台,华月在他身边,身后建筑投下长长的影子。看不清表情,但那身影让他安心。 而视线的彼端,沈夜虽然对他忽然看向这边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如何惊讶。他嘴角微弯,笑得有些嘲弄:傻小子,一次邀舞就不知如何应对,你以为这一晚上偷眼看你的女孩子就只有这一个吗。 华月在他身侧显然也看见了,往前探了探身,认出那少女是主神殿新晋的一名祭司,印象里似乎刚满十七岁。 沈夜斜过眼看她,说怎么我却不知。华月无奈,表示那是紫微尊上你亲自确认过的,只不过当日事务繁忙,只看了一眼就让她下去了。 沈夜摇摇头说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然而再回头却不见了谢衣的踪影。 那少女也不见了。 这一下却真是出乎了沈夜的意料,莫非这小子突然开了窍,拉着那女孩寻欢作乐去了? 偌大的祭台上人影攒动,忽然少了那人,莫名地显得单调空旷。 真是如此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 烈山部并不算人丁兴旺,加之下界浊气日益浓重,城中罹患恶疾的人数也在慢慢增多。嫁娶之事他一向都是鼓励的,虽然在这方面他并没作出表率,但子民有此喜事还是让他宽心,至于门户如何,年纪大小,在他看来也统统都不重要。 谢衣是他弟子,也或许是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便把这一茬忘记了。 犹记得谢衣十三四岁的时候,有次自己来了点闲情逸致,问他可有喜欢的人,那孩子一面摆弄着手里的偃甲部件一面抬头冲他笑,眼神清得见底: 有啊,弟子喜欢师尊。 答得十分流畅,就跟小曦说喜欢金丝果酱一个模样,说完还用沾着木屑炭粉的手背在下颌上一抹。 真是……胡闹。 沈夜怔了一阵,心想这时间确实不早了,再站下去也是无益,于是转身吩咐华月派人熄了火盆。华月应声要走,他又叫住她,说夜深露重记得早点休息。 华月便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他随即又遣走了身边的随从。 祭台上的火光一盏一盏暗下去,人流四散,整个流月城又重归静谧。 沈夜独自沿着廊道朝神殿外走去。 从城中看月亮是比下界更大一些的,虽然此时他也无从比较。没了灯火映衬,月光便显得皎洁起来,一寸寸将他面前的长道铺得雪白。 不过是数年时间,那个孩子就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当年他牵着他走在这条道上,那只手小小的,柔若无骨;而今晚一握,已是滑韧修长,回扣自己的手还带了几分力道。他是长大了,也正是青春作伴的好年纪,只是…… 只是什么呢。 他能想起十几个理由,然而每一个却都像是为了这个转折而硬加上来的。 风声树影,神殿前的水池里盛开着一朵一朵淡紫色的冰莲。月光如水水如天。 当真是……美景良辰。 沈夜微微摇头,像要将这些杂乱思绪抛开,墨色长袍很快没入廊道尽头的暗影里。 [藏心]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 神农寿诞祭典既毕,十日后。 位尊流月城权力之巅的紫微祭司大人蹙眉盯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妙。 彼时他一只手正伸直了按在对方身后的墙上,而他那劣徒在他面前扬着一张俊脸,既不躲,也不动,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相闻,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冻住,方圆百尺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太近了。 他在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勉强保持住清醒,烦躁不堪地想。 早些时候,大约正午时分,他在主神殿偶然看见那天邀舞的少女。 当时他刚从瞳那里回来,为图便捷没有走正门,从西侧的一间偏厅进了主神殿,而那女孩就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侍立在偏厅入口两侧,看见他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上下打量一个来回,女孩生得很干净,脸颊被祭司服的墨绿衣领衬着,有种白里透红的明媚。沈夜吩咐她把头抬起来,女孩便顺从地扬了脸,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又有些胆怯地垂了下去。 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那眉梢眼底藏了些淡淡的欢悦,不去留意便也无从觉察。沈夜本想多问几句,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莫非要问她,那晚破军祭司拉着你去干了什么? ……未免多管闲事。 他本也没打算为难她,又看了看另一个,吩咐她们恪尽职守,两人便再度躬身下去,轻声应了句,是。 墨绿祭司服上罩着鹅黄色的外袍,衣摆和着门口透进的阳光微微摆荡,恭谨而有礼。 沈夜径直去了上层,往大祭司殿的方向走,却在门廊拐角处就撞见了谢衣。他走得匆忙,谢衣比他还急,而且还心不在焉不看路,沈夜刹住脚步又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这才没让两人撞在一起。 那时候谢衣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里,眼神都是混沌的,这一撞忽然就把他脑子里的影像撞散了。蓦然抬头,见是沈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于是站直了身子扯开笑容,清清楚楚叫了一声师尊。 沈夜哭笑不得。 比起门口那个小祭司,他这徒弟才真是大有问题。 好在他也不必跟自家徒弟客气。他甩了甩袖子叫他跟自己进来,谢衣便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拱形殿门,朝内殿走去。 大祭司殿的建筑风格和外殿如出一辙,空间却是狭长的,从门口进来要走很久才到头。 墙壁垂下布幔,两侧排列着切割整齐的方形石柱,织有六角图案的地毯从门前一直铺到大祭司座下,将两人的脚步声隐在里面。 这条路沈夜走过许多次。谢衣也走过许多次。 沈夜心里总有一个不太清晰的场景,在他偶得的繁忙间隙里就会浮上心头。他想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弟子穿起紫微祭司长袍,以这座神裔之城至高统领者的身份走进这座神殿,走过这长长的地毯,坐到那镂着繁复花纹的座椅上 - 分卷阅读4 去。到那时,他会把这全城的子民,连同权力与威荣,责任与艰辛,前途与未来,都交付到他的手里。 却未曾想过要插手徒弟在感情方面的事。 更没想过是以眼下这种方式。 沈夜穿过外间径直走进里面的典籍室,这房间狭小密闭,四周从下到上都是层层堆叠的案卷。谢衣也跟着进来,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 说吧,你这是怎么回事。沈夜开口。 谢衣被这一句问得有点懵,停了停才说,师尊所问何事? 沈夜说,最近这些天你总是心神不定,莫非自己毫无所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与寿诞祭典那天邀你跳舞的女孩有关? 他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明白告诉他,不准隐瞒。 谢衣的神情先是有些迷惑,继而恍然,最后非常不负所望地……露出几分这些年来他看熟了的狡黠。 “原来师尊看出来了,师尊何时发现的?” ——微翘的嘴角似乎是要笑,眉目都舒展开来,好像很开心。 “不发现你便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么。” “没有没有,弟子……弟子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竟然真的笑了,浅浅笑容像平湖上的涟漪,微微一动便荡漾开去。 沈夜本打算要等他慢慢说,此刻对着他的笑容却莫名有些烦躁。他倾了倾身,逼近他,微蹙的眉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若是本座要你现在就说呢?” 谢衣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案卷架上,发出一声轻微而钝重的声响。退无可退,嘴上却仍然不怕死地回道: “……现在不行,师尊。” 典籍室中密闭无窗,看不出时辰,只有一盏落地铜灯散发出淡青色的冷光。 沈夜出手时谢衣像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没有料到师尊会生气到如此地步。然而此时的沈夜和以往不一样,他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但是……非常不一样。 那一下出手很猛,尽管并没有碰到他。 沈夜的手擦着他的脸颊抓过去,穿过案卷架,砰的一声按在墙上。满室静寂都被这震动打破,架上书卷被震落下来,哗啦啦滚了满地。 最初或许是有些紧张气氛的。一个眉头打结带着昂然的怒意,一个紧抿嘴角含着七分不解三分倔强,空气里开始弥散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会噼噼啪啪爆裂开去。 却也只是一瞬。 书卷散逸,满地狼藉。四下渐渐重归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在彼此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相闻] 弥漫在空中的尘埃缓缓下落,室内却有一种难言的热度升腾起来。 谢衣很少看到师尊真的动怒。记忆里的沈夜总是沉着的,从容的,俯瞰全城也不过一挥衣袖,目光凛凛,不怒自威。也许是身负神血的缘故,他身上常常会透出一种冷漠的威严,令人虽敬却畏,只有如自己这般与他朝夕相处的极少数人,才知道那威严之下藏着的柔软。 但这一次师尊真的生气了。谢衣想。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怒意,锐利逼人,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看穿。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像某种拍打着节奏的咒术,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眼睛里就只剩下面前这个人。 谢衣觉得喉咙里干燥起来,空气黏稠,呼吸都有些艰难。偏沈夜并不起身,他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神经绷直像根拉满了的弓弦。 “师……师尊……” 终于耐不住开了口,却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在这难熬的咒封也终于到了尽头。 案卷架上一卷幸存的书简将落未落,摇摇欲坠了半天,啪地一声摔在两人脚边。 沈夜从纷繁杂乱的思绪里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谢衣身后的墙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收了手,直起身,闭目深吸一口气。 如果只是担心他耽于情事不顾大局,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提醒,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 这样想着,沈夜的目光就柔和起来,沿着那张清秀的脸庞流连,最后停在额角一绺乱了的发丝上。他很想伸过手去替他捋顺,却终究还是未动,只是放缓了声音问他: “谢衣,可还记得自己是破军祭司?” 谢衣点头。 沈夜说,为师并不想对你的私事多加干涉,只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个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某个决心,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 回去吧。他说。 说完便转过身朝外面走去。 刚刚出了典籍室的门,谢衣便在后面喊了一声师尊。 他回身,看他那素行顽劣的弟子走到他身前,眼神一扫刚才的混沌与迷惘,透出清澈的坚定来,他就在内室与外室间的拱门下,在他的师尊面前,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了下去。 谢衣说弟子最近在做一件偃甲。 谢衣说虽然以前也做,但这次的有些不同。 谢衣说那天寿诞祭典上的女孩他觉得眼熟,一问才想起,那女孩的祖父是城中专擅绘制鸟兽的工匠,他曾和那位老人有过一面之交,而那女孩当时便侍立在侧。 谢衣说他想向老人讨要一幅特殊图画以做偃甲之用。老人腿脚不便并没有来祭典,于是女孩便带他去了老人住处,后来他还拿了一副偃甲手环给她作为答谢。 谢衣说他做了这许多天已经将近完成,只是尚未调试,不敢拿给师尊过目。然而他做此偃甲的目的绝无其它,亦是想要为流月城尽一分心力。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他才抬起头来,望着沈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弟子始终记得,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自入师尊门下未尝有一日忘记。时时自省。不敢懈怠。”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听在耳中像流水,在心底卷起缓慢的漩涡。 轻快地,温暖地,细碎绵密地拍打着心脏的内壁,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慢慢涨上来。最后心里似乎装不下了,便从胸口漫溢而出,一直流进四肢百骸。 谢衣说完了,仰着头等师尊回应,沈夜却一语不发。他又等了片刻,沈夜丢过来两个字:“起来。” 语调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衣迟疑着不动:“师尊还在生弟子的气?” 沈夜语气加重又重复了一遍,看他还是没反应,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将他拉起: “外面有地毯,里面也有,偏要跪在这里,不凉么。” 一句话未完,就见谢衣嘴角的涟漪又荡了开去。 穿过居民区又是一道遮在枝叶下的廊道,视野忽明忽暗。地面湿着,才有一阵细雨来了又去,雨后初阳,天地间 - 分卷阅读5 都是一片璀璨清新。 师尊若有空闲,来看看弟子新做的偃甲如何? 谢衣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 沈夜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还未调试? 可是已经告诉师尊了。 说了便藏不住了?他嗤笑一声,又忍不住叹气。 你啊…… 那师尊可是答应了? 以你现下的偃术,整个流月城也未必能有几人和你相提并论,为师就算看了也帮不上你什么。 ……师尊……不是那样的意思…… 那是怎样的意思? 转过目光他就在你身边。 你唤他,他便应声。你前行,他便跟在后面。你同他说话,他便报以灿烂笑颜。 有时候这世间的愿望也并不那么豪情壮志,要带了谁去闯红尘万丈,要携谁的手荡气回肠。便只是一个刹那,一个注视,一句话,一点光,便只是你举了杯他便陪你共饮,他惹了麻烦你一边罚他一边替他承担,他花了心血搜集材料,琢磨图谱,用他的手一点一点凭空造物,他说他是为了让族人过得更好,事实也的确如此。 却总想让你第一个看见。 三 [桃之夭夭]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大暑第八日。 七杀祭司殿。 瞳的发色大约是天生雪白的,就像他那只赤瞳天生令人恐惧的异能。 银发眼罩加上毫无情感起伏的声调,每每都让同他说话的人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口中传出的声音是敲在了一块冰上,徒劳折返,发出清冷肃杀的回响。 然而谢衣从未觉得他可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偃术由这个人启蒙,他面对这位脸上打着补丁却依旧散发慑人气息的七杀大人时,却觉得有种令人身心放松的亲切。 当然这亲切和面对沈夜时又有不同。 他在七杀祭司殿后的庭院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下,身后束好的发辫扫在高一截的地面上,也不在意。 看着瞳用不是偃甲的那只手挑开竹管,将一团漆黑蠕动的东西填了进去,又起身将之放到高处的架子上,便在后面问他:瞳大人腿脚不好,这么时坐时立来来回回是不是很麻烦? 瞳也不回头,一边继续制蛊一边开口:你有办法? 谢衣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扶着下颌,思索了片刻说,若是将座椅结构改制,像双轮车那样,再加一个可控制的升降轴……灵力枢纽装在扶手上面,操控转轮动力和座椅高低……这样或许只需坐着便可前后上下移动,呃,只是速度可能会受些限制。 瞳想了想,点点头:主意不错,那就麻烦你了。 谢衣笑笑又问他,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瞳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阵才说,从未听闻,怕是没这个可能。 台阶上的人便坐着不再说话,神色有些黯淡,眼中却透出温柔的光。 有风卷着一片矩木叶子从头顶落下来,轻飘飘打了几个转,落在他手边,像一只循着尘香而来的蝴蝶。 瞳听他不语,便又重开了话头:你今天怎么有空,华月说阿夜把生态区水道被毁的事交了给你处置。 谢衣说,那孩子不是有意的,只是水道缺口很大,有点麻烦。 瞳说,你没处罚他?这事恐怕不能轻易过去。 罚了。谢衣笑:我让他顶替我一会儿。 饶是一贯淡定喜怒不形于色的七杀祭司大人,也在这句话里诧异地转过头来。 谢衣不太在意地解释,说师尊说他最近不安分,派了两个下属在外面跟着他,他嫌那两人烦,就让那个闯祸的孩子穿了他的衣袍,在窗口走来走去弄出点响动,自己则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瞳用眼罩外的那一只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半晌才又开口—— 这事要是被阿夜发现…… 谢衣说,师尊今日事情多,晚上又是小曦的三日之期,应该不会有那个空闲。说完又笑:当然还要请瞳大人帮忙保密,不要把这事让师尊知晓。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慵懒又散漫的神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瞳心想自己平时也不爱过问正事,却也不曾在沈夜眼皮底下做到这个地步,偌大一个流月城,有胆子这么干还毫无自觉的,只怕也就一个谢衣。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谢衣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背上嗖嗖地冒着凉意。紧接着他就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又极富磁性的声音从殿前传进来: “什么事不能让本座知晓?” 沈夜跨步进来的时候谢衣正匆匆忙忙站起身,衣襟上的落叶都来不及拂去。他看了谢衣一眼,又转向瞳,瞳似笑非笑地放下手里的蛊虫,问他,有事? 沈夜说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忙你的不必理会。 说完又转回去看他的劣徒,眼神像刀子直戳了过去。 谢衣不敢跟他对视,低着头目光偏到一边的廊柱上,说弟子知错,弟子是有些相关偃术的问题弄不清楚,所以才来请教七杀大人,并非偷闲。 沈夜听完,不置可否,四下扫视了一遍问瞳,他说的属实? 瞳说属实。然后又补上一句,只不过我也不知答案为何。 沈夜叹了口气,对谢衣说,罢了,那两个人的确也看不住你。说完停了停,又道,既然出来了,便陪本座去一趟寂静之间吧。 寂静之间在整个流月城的最高处,封印着神农神血,兼之又是城主沧溟的沉眠之所,除沈夜之外极少有人入内。 谢衣小时候曾经偷偷溜进去过一次,待到长大却再没去过,偶尔沈夜去看望沧溟,便让他在外面候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从那里出来之后,师徒俩一起走一段无人打扰的路罢了。 两人从七杀祭司殿出来,沿着木桥石阶往上走,曳在地上的衣裾带出沙沙声响。 又转了一个弯,沈夜想起什么要说,视线一扫却停在了远处的破军祭司殿上。距离很远看得不甚清楚,但沈夜目力很强,眯了眼睛朝上面的窗户看过去,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那是什么……” ……糟糕。 谢衣条件反射地就想开溜,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冷静,对沈夜说,弟子有重要物事落在瞳大人那里了,师尊先走,弟子随后就到。 说完也不等沈夜反应,退后两步就转身往回走。 沈夜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又转回去看那扇影影绰绰的窗子,终于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好,很好,真不愧是本座弟子。 谢衣一走出沈夜视线就捏了法诀,传送术唰唰唰地连用了七八个,闪得一路法阵绿光莹莹交错,身后还留着残影。饶是如此,他还是听见远处传来师尊的声音,一声压着怒火的厉喝叫他的名字: “谢衣!!!” 那个天气晴朗日光明亮的下午,谢衣结结实 - 分卷阅读6 实尝了一把报应不爽的滋味,或者应该叫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的师尊的原话是:既然你传送术用得这么顺手,就给为师巡一遍全城的机关吧,给你半个时辰,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那也不用再来复命了。 说完还倾了倾身子,嘴角带笑盯住他的眼睛,补充了一句: “要是敢偷懒有一个地方没跑到,我就一把火烧光你那些偃甲!”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偃师变成了杀手,谢衣变成了初七,他的传送术依然凌驾整个流月城。身法迅捷像一道闪电,除了沈夜再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而此时的他却在城中错落起伏的青石屋顶上,在一次又一次召唤出法阵的间隙里,偶尔失神地仰起头来。 有一点懊恼,一点焦急,却还有一种奇特的,潜伏着的,小小的快乐。 他不知道平日面对他时自称“为师”或“本座”的沈夜为什么会在最后那一句忽然改了称呼,也许只是不经意,却又好像泄露了什么不可诉诸言语的秘密。 他将那句话默念了一遍,觉得每个字都在蹦蹦跳跳,撞得心脏微微发烫。而手底的传送却也没停下,法阵转动带起微风,将他的衣角和发丝轻轻吹拂起来。 穿过矩木的巨大根条向外望,晴空湛蓝。时光缓慢流淌着,美好得仿佛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夜光] 谢衣回来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他在主神殿外收了法阵,略停了停平复呼吸,就迈步走了进去。 天色近暮,各项事务应该都已经处理完毕,然而神殿大厅中却站着几名祭司,神色看上去有些阴暗,还有一人匆匆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草草行了个礼,便朝着殿门远去了。 一路往大殿深处前行,一边留了些心思看那拨人,衣饰装扮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生。 然后他就察觉到那道从人影遮蔽处投来的目光。 三分轻蔑,六分敌意,还有一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 谢衣顿觉头痛,转回视线不再朝那边看。 他知道那人一向将他当成宿敌——从八年前他被沈夜收入门下开始。八年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也算相安无事,然而只要两人同时在场,那人就会显露出一副冷漠倨傲的神气,顶着一头乱发斜目而视,好像是做给他看,又像是发泄不满…… 就像现在这样。 他用几乎两倍于平时的步速上了传送台,浮台升空,边缘与上层廊道对接,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踏出浮台便直奔大祭司殿,将大厅里的怪异气氛和那人的注视一股脑丢在身后。 沈夜却不在殿内。守卫的侍女说,大祭司大人刚去了曦小姐那里,临走时交代,如果破军大人回来了在殿内等他即可。 谢衣问,大祭司是否交代过何时回来? 侍女摇头说没有。 ……大约要等到入夜了。谢衣想。 沈曦住处的前厅有一道水廊,幽幽水光在通道两侧闪烁,清澈见底。 数朵冰莲浮在上面,因为加了持护的法术,长年都维持着盛开的状态,也像是被冻结在刚刚绽放的那一天,从此无凋无败。 夜色一点一点沉落下来。 沈夜坐在床头,一手抚着沈曦的发辫,给她讲那个永远也讲不到结局的故事。每三日,他的妹妹就会歪着头认真思索一番,然后告诉他,小曦要听巫山神女姐姐的故事,上次小曦没有听完。 一样的情节一样的话,已经重复了二十余年,今后还不知要重复多久。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却也并非长生不死。 沈夜想,等到自己也终于老去,老到银发如雪的时候,小曦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这可算得青春永驻么,呵,无论千年还是万年,对她来说也不过三日。然而这世间更深的残酷与无奈,血腥杀伐,勾心斗角,她也再不必体会,即便经历,也会随着那短暂的轮回而忘却。 沈夜看着那张无邪睡颜,心知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永远留在了进入矩木的那一天。 时光推着他独自前行,而小曦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从那以后,这血与火铺就的漫漫长路,便只有—— 有谁朝这里来了。 床边帘幔低垂,月白色花灯投下柔和的光,四下静谧安然听不到一丝声响。然而在沈夜的灵力范围内,一花一叶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有谁正沿着殿外的侧墙朝这边走,步履有些仓促,到了门口却放轻下来。那足音听着熟悉,不必亲眼看到,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他的样子和此时的神情。他用灵力感知跟随他走到门口,猜他大概是对守门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而后又进了水廊,站在门帷下静静等待。 沈曦大约是睡熟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平缓而清甜。 他笑了笑,起身。 ——也未必就只我一人。 谢衣在门边站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心想要不要回大祭司殿继续等?正踌躇间就见沈夜从里面出来,连忙行礼叫了一声师尊。 等得不耐烦了?沈夜问他。 没有,弟子只是…… 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然而沈夜也不在意,径直朝前走过去,走过他身边时低低留下一句:来陪我待一会儿。 那天晚上夜空晴朗。 漫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像铺洒在夜幕中碾碎的水精石。低空有浮云的暗影,一朵一朵缓慢地从眼前飘过。 是流月城一年之中最暖的时节,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柔和潮湿的气息。 沈夜在一根雕刻着图腾花纹的廊柱下停下,那条廊道横亘于神殿上空,像一座长长的虹桥俯瞰着整个流月城。谢衣在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一面吹着风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沈夜说你把机关都巡完了?可有遗漏? 谢衣说师尊有命我怎敢懈怠。继而又想起回来时在殿前遇到的那几个祭司,仍是觉得怪异,便皱眉询问。 沈夜便告诉他说,是生灭厅搞出点麻烦,枉屈了两个人。说着摇摇头:那几个蠢货,自恃跟城主沾亲带故,免不得有些得意忘形。 谢衣说那被枉屈的可有补偿? 沈夜说,人已经死了,如何补偿。 然后谢衣就沉默下去。 沈夜知道他很优秀,比自己所期待的更优秀,是以他放心地把破军祭司的席位交给他,完全不担心他会负担不起。 然而以他这年纪,毕竟还是有几分未解世事的天真。 流月城史上最惨烈的那场动乱,谢衣没有经历过。 那年沈夜也不过二十二岁,在和城中各方势力的角逐中,有些是用了计谋,有些则是直接出手,无论是哪种,都让敌对者命丧黄泉。 他第一次杀人,而 - 分卷阅读7 且杀了不止一个,然而自己却不觉得恐惧。他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反而有种麻木的快感。他想那个天真可笑的沈夜早在进入矩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那场留在小曦记忆里的茫茫大雨,也在他的梦里下了许多年,无处可逃,无人援手,就算他想要用自己来换小曦一条生路也不被允许。 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从今以后,那种绝望的滋味只让他的敌人去尝。 他看着他唯一的弟子,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下透出悲悯的温柔,他想跟他说,这世间的残酷远比枉死两个人惨烈得多,而你承袭我的衣钵,走了和我一样的路,那么这一切迟早也要面对。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谢衣会有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二十二岁。那样的人生转折得太猛烈,仿佛被命运生生掰断,前后难接,徒然留下一个形状吻合却再也拼不起来的缺口。 他暗自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问谢衣:这些天还在弄你的偃甲么? 是个不用想也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这劣徒从学了偃术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下过鼓捣偃甲的手。 ……然而这却也是挑起他兴致的最简单的办法。 谢衣果然就在这一句中抬起头来,点点头说是,继而又若有所思。 沈夜便说,两个多月前那一件,想法倒是很奇特,但你不是说过,你所做的偃甲都是为了替烈山部尽一份心力?倒看不出那一件作用为何,莫非就是拿来看个新鲜? 谢衣笑笑,说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一件只是第一次的试验品。 是的。只是第一次。 他后来又做了许多次,屡屡遇到难题无法继续。 他去拜访过那位给他图画的老人,也去找过瞳,总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得暂且搁置。想想此事确实是无人敢想,就算他真的能够做出来,对眼下的烈山部来说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但他终归不能死心。 他便对沈夜说,那件偃甲,如果有朝一日弟子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到师尊面前。 [初尝] 穹庐低垂,星光弥漫,万籁俱静。 两人断断续续又聊了很久。话题先是绕着偃甲打转,后来又绕回生灭厅那件事上。 沈夜说这次的事情风琊处理的倒是不错,没跟着那几个蠢材胡来。 谢衣听他提起风琊这名字,想起下午在大殿里那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又头疼起来,于是只看着沈夜没有接茬。 沈夜倒也没有在意,继续说,此人或许可用,日后若有机会便将他调来,替代现任贪狼祭司。说完见谢衣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便问他:怎么了,有别的见解? 谢衣说,没有,弟子谨遵师尊之意。 说得四平八稳,礼数不缺却带着几分生硬。沈夜看着他,黯淡光线里还是被他发现了那个说完话时的小动作—— 悄悄地,以为不会被觉察地,一撇嘴角。 沈夜知道风琊常常跟他过不去,此时看他这反应不免好笑。晚风吹得人心旷神怡,似乎并不是议论这些话题的场合。 也罢,就这样站一会儿也好。 相伴八个年头,亲厚是不用说的,谢衣对他几乎算是无话不谈。 不过既然是“几乎”,便是不完全。 亲厚之外,仍然有些什么,随着日子推移而在两人之间萌生。起初他并未察觉,偶尔有些特异的气氛,不在意也就过去了。可再后来,偶尔有之渐渐变成频繁,原本十分自然的事忽然就有了微妙的不同。 比如祭祀之舞上两手互牵的触感,再比如典籍室里那场混乱心悸的相对。 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谢衣同他说私事也说公事,大事小事,唯独对感情之事一字不提,如果说全然无心,某些行止却又分明不是该有的反应。 这样想着目光就凝结起来。 上古部族本来得天独厚,寿数灵力一一占尽,却还要加上一条相貌俊美。 眉若春山,唇缘便是曲折水岸,仿佛藏住了一整个流月城的短暂夏季,温暖清润,引人流连。 只沉默了片刻,谢衣就开始不自在,眼神偏到别处叫了声师尊,好像周围的空气是烧热了的,跟他对视都会觉得烫人。 沈夜笑笑,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这问题在谢衣十三岁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如今再问,像是多了许多不同的意思,却也似乎就如从前那么简单。 谢衣却在这一问里没了声音。 平时师徒俩在一起,谢衣话很多,沈夜在一旁听着不时点他两句。这个晚上他却频频被师尊问住,前面还算反应机敏,不想答便搪塞过去,沈夜也不跟他计较。 可最后这一句却真将他问得不知如何作答。 可有喜欢的人? 自然是有。只是他不敢说。 就好像师尊教他祭祀之舞的时候他百般不肯配合一样,他是死也不会说,那套舞他从第一次看过就记住了,后来无数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学着师尊的样子,想象自己站在祭台的另一端,一手虚握一边将那套舞跳出来——熟练到完全不用沈夜教,并且还要费劲装出不会的样子以免露馅。 他想着自己当时的狼狈有一点想笑,又觉得这秘密实在不能让师尊发现。 沈夜在他身边,也不催促。 谢衣小的时候,他像宠小曦那样宠着他,他有时会从谢衣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虽然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他早知他对自己的依恋,也并没有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他温柔对待他,予取予求,也许只是想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些补偿。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 有些唏嘘感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对这答案做任何猜想。 有或没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也不算过了多久,思绪翻转也不过转瞬之间。他听见谢衣望着远方低低吐出一句: “……有师尊。” 说完转过头来看沈夜,眼神清亮澄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 沈夜盯着他,心想,谢衣,你真的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谢衣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不管师尊问的是什么意思,弟子就是那个意思。 他似乎是要笑,然而还没等笑容绽开就被一把拉了过去。 沈夜的手很有力,但那个吻却十分轻柔。带着热度的触感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两下,放开,又重新凑上去,像蝴蝶扇动双翼,带着温香,又有点恼人的痒。 如此流连几番,忽然湿润的舌尖探过来,在他双唇之间的缝隙里一扫。 谢衣不由自主地一抖,好像站不住脚似的向后一晃。 沈夜将他放开一点,见他眼里一片迷茫,好像知觉都断了线一样。他想,这是只有嘴上说得痛快么,来点真的立刻就被吓住。 - 分卷阅读8 烈山部民风淳朴,对此类事并无特别的约束,曾以为他或许有些粗浅经历,今日看来竟然是经验全无。当真是有些意外。 他于是松了手,眼神放低是询问的目光。 谢衣好像沉在梦里才醒过来一样,视线的焦点聚拢起来,就落在他的师尊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出水波一般的温柔,他以前从未见过。也许面对小曦的时候有过?却也不像这样缠绵浓郁。 他试着开口,立刻发现自己是忘了呼吸,想说句什么却连声音都不稳: “我……弟子……” 沈夜伸过手去扶住他双肩,靠近他的耳边,声音浑厚低沉,既令人安心又像是诱惑。 “不必慌张,我便只问你这一句,你可愿意?” 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心也落回胸腔。谢衣定了定神,抬起右手,覆在扶着自己左肩的那只手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又有些喑哑,却还是从喉咙里直冲出来: “……弟子……甘愿……” 漫天繁星铺天盖地倾落下来,天地连成一片。 谢衣觉得自己的知觉已被那个卷土重来的吻重新覆盖,仿佛身在云端,又宛如梦境。 沈夜离开他耳边时的那一句话,虽然很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潜藏在心底决意封锁一生的愿望,竟然会有实现的一天,他几乎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起风了。 风声撩动着成千上万的矩木叶片哗啦啦作响,将整座城包裹起来。 而那夜风缭绕的尽头,是谁在吻着谁,深情缱绻,极尽温柔。 四 [天威]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秋。在任贪狼祭司因渎职被废,原属生灭厅中阶祭司风琊获擢升取而代之。 次年四月。生灭厅再次掀起风波,谢衣领命彻查,后兼任生灭厅主事。从此风琊成了他的副手,纵使彼此都不乐意看见对方,不时也要碰面。 枯荣交替,时光轮转,又一个短暂的夏季匆匆过去,几场冷雨后城中封冻,连秋天也剩不下两三日。 严冬即将来临。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小雪。 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踏着走过去,一路都是喀喳喀喳的脆响。 道路两侧的石屋挂满了霜花,透着繁复美丽的冷。 前些天主神殿例行集会,华月出去办事,不知为何竟没有按时折返;瞳和谢衣一个躲在偃甲房里调试偃甲根本不记得日子,另一个人间蒸发只剩下一只凝音鸟。 三名上位高阶祭司一齐无故缺席,这在流月城政律清明甚至称得上严苛的历史上真不多见。于是到场的其它祭司十分有幸,亲眼见识了一回大祭司沈夜黑如锅底的脸色。 事后沈夜追究起来,华月的确是事出有因,瞳非到要紧时候很少介入政务,况且人都找不着他总不能向一只偃甲鸟问罪。 于是没逃过责罚的就只剩下谢衣。 本来这件事也算不得大错。 前不久谢衣才跟沈夜提了制造偃甲炉的想法,因为要作全城供暖之用,不用想也知道工程量浩大,而他自己身上担着职位,也只能把空闲的时间都拿出来画图纸。 谢衣想着师尊知道这事,面对责问就有些有恃无恐。 沈夜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说他两句也就算了,然而看他一副嘴角含笑不知反省的德性忽然有些来气,趁着四周无人,抓过来按在墙上就收拾了一顿。 吻得有点狠。 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喘,沈夜抵着他的额角,一手捏住他下颌,语带威胁:下回要是敢再犯…… 尾音渐弱,随着他的眼神滑下去,沿着脖颈一直滑到扯松了的领口。 谢衣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脱口就说弟子知错弟子以后不敢了请师尊恕罪。 沈夜便笑笑松了手。 本也没打算怎么样,吓吓他而已。 算是心意相通,但毕竟还隔着层师徒关系。 虽然他心里对这些伦理纲常不屑理会,谢衣也不在意,但是他的身份,谢衣的身份,对流月城来说都十分敏感,只要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这份美好连同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 好在他也并不要求那么许多。像现在这样每日相见,有正事说正事,正事说完就闲聊几句,偶尔有那么一点擦擦碰碰的亲密动作,夜半无眠时回想起来也会微笑。 五色石所余不多,神血至多支持百年。一整个烈山部压在他肩上,不能推卸,又找不到出路。也或许一觉睡下去便没有明朝?然而他却不能歇下来,哪怕是片刻喘息。 他便会在各种繁杂忙乱里,沉闷重压里,偶尔抬起头来去寻那双熟悉的眼睛。 常常一眼便能看见,然后那人便回以灿烂的笑颜。 他想他果然是天生光华,一语不发站在身边都觉得暖,那光芒几乎要照进他心底最深的阴霾里去。 路面又冷又滑,但谢衣走得很快。 他一路踏着碎冰朝主神殿走,眉梢眼角都露出些藏不住的兴奋。 花了这许多天,终于将偃甲炉的图纸绘制完成了,丢了笔也顾不得休息便跑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让沈夜来看。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年,他身量又略长了些,身上的责任担得多了,眉间稚气便也随之褪去,渐渐透出沉稳果敢的英气来。 然而谢衣毕竟是谢衣,就算不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弄出个失控偃甲惊了整座神殿,要他像别的祭司那样规矩本分也是不大可能。 他开始对瞳直呼其名,对沈夜则在公开场合持着自己破军祭司的身份喊他“大祭司”。对此行为瞳表示不甚在意,叫便叫了,身份权位都无甚要紧,称呼又有什么关系。而沈夜初次听他改口却听得一呆,继而皱着眉瞪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是吃错药了不成。 可是要论身份却也没什么不妥,除了沧溟等几个比较亲近的人私底下叫他“阿夜”,公开场合祭司们都是如此称呼,华月有时会叫他“紫微尊上”,低阶一点的喊他“大祭司大人”,也都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一来二去便默许了谢衣这叫法,顶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敲敲他的头,叹一声“逆徒”。 谢衣走到转角处,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继而便有一个小孩子的嗓音,像按了机关一样扯开便哇哇大哭。 他急走两步转过弯去看,果然有一个小男孩趴在台阶下,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是被路面的冰滑倒了,哭得满脸是泪还不肯起身。他蹲下去将那孩子扶起来,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抽噎着说了个名字,含含混混听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姓戴。 谢衣看他哭个不住,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玩的。想拿个小玩意儿哄哄他,又想起最近都在忙偃 - 分卷阅读9 甲炉的事,身上连个传音鸟也没带。他伸了手将那孩子抱起,一面朝他来的方向走一面放柔了声音问他,你家可是这条路么? 小孩被他抱着终于不哭了,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撅着嘴说,我不要回家!我要看鱼!姆妈说有会游水的鱼! 别说这时节天寒地冻,便是最暖的六月,城中水清无冰的时候,那里面也是没有鱼的。 谢衣问,姆妈说的是什么鱼?在什么地方? 小男孩说,就是鱼,会游水,会吐泡泡,姆妈说在“下界”,我要去看! 下界。谢衣听得心中一凛。 烈山部受困城中上千年,哪一个族人没有过那样的愿望?想离开这困于九天的孤城,想回到神州大地,去看春花秋月,平湖烟雨,不受恶寒侵袭从此安稳终老。 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 且不说此时不同上古,大地多有浊气,单是流月城外那一层坚逾铁石的结界屏障,就将他们离城的妄想打得粉碎。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历代城主都曾有过破界的想法,甚至在流月城术法最强的时期,城主同那一代大祭司组织了百名灵力最盛的祭司,企望合众人法力将结界打开。然而结果却十分惨痛,结界未见丝毫动摇,而半数祭司却遭法力反弹重伤而死。 之后再无人敢妄动破界的念头。 谢衣想师尊费尽心力守护族民,却还是免不了矩木将枯全族困死的命运,莫非真的天绝人愿? 两只小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的童音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衣摇摇头说没事,又给他身上加了个暖身的法术,正要说些什么,脑海里却忽然灵光一闪。 破界。法术。反弹致伤。 他连日研究偃甲炉供暖方式,深知流月城中最具瞬间爆发威力的东西乃是五色石,,百倍威力如果反弹后果非同小可。 但是——还有偃甲。 孩子的母亲寻来的时候,小家伙正一边搂住谢衣一边看着自己手上暖身法术的光晕咯咯笑。 谢衣拦住妇人拜下去的礼,将小孩交到她手里,目送他们走过了转角。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心脏在胸腔里绪才对。 心思在两边来来回回,还跪着就走了神。 沈夜看他这个模样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便又嘱咐他说最近天冷照顾好自己,说着俯下身来,食指指背在那薄而浅淡的下唇上蹭了蹭,果不其然谢衣脸上就多了几分血色。 他笑了笑,温声吩咐他,去吧。 - 分卷阅读10 一路都是压在冰雪下的高大植物,青石小径在叶底纵横交错,将视野切割得凌乱。那道黑影在前面奔跑纵跃,谢衣追了不算短的一段距离终于赶上,而后便是一场乱战。 暗褐色法袍。镂空面具。左手握着短剑。 术法速度一般,但灵力算得强劲。 右手臂上装了护甲,不知道是不是有机关。 谢衣在躲闪的间隙里一一看过去,心里便有了几分底,趁着对方聚力的空档纵身向后一跃,双手横空将他的横刀召出来。 对方又射出数道火球,穿空而来嗤嗤有声。他也不躲,指上凝聚了灵力,沿着刀锋一抹就挥了出去。 一时间清辉满目,火光消隐,仿如东风过境绿了重山。 他的术法承自流月城修为第一人,虽然不如偃术学得勤,每回挨罚也练了无数遍。几个回合下来,对手退了又退,渐渐连防御都勉强,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周身重重叠叠的刀影吸进去。 ……只要……只要一个间隙…… 谢衣还没收刀就听见背后喀啦啦一阵乱响,四下土石冰屑纷飞。回头瞥了一眼,一只通体漆黑的偃甲兽正窜出地面,朝他的头顶直扑过来。 蠢材。 距离这场打斗几丈远的一道树影里,风琊一面观望一面想。 ……在他面前搬弄偃术,是嫌事情败露得不够快吗? 不过……倒是件好事。 风琊朝偃甲房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头来,嘿嘿笑着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也许不召唤偃兽还能多支持一时半刻? 偷袭者站在谢衣对面,看着自己的偃甲先是摇摇摆摆不听使唤,后是一阵灵力乱窜滋滋作响,最后临阵倒戈朝自己摆了个准备攻击的姿势。 二对一变成一对二,完了。 他痛心疾首地想。 谢衣看着那张摘下面具的脸孔,心想果然如师尊所料。暗自叹了口气,撤了刀说,你走吧。 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继而却浮上一丝冷笑: “破军祭司的偃术果然无人能及……不过,已经晚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爆裂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一般。 停了停,又是一声。 又一声。 四周的空气也被这不大的动静敲得波荡起伏,仿佛在为迫近的危机做铺垫。 谢衣纵是想到会有人来破坏,也没料到他们胆大到去碰那块五色石。 ……也或者,这些人根本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他盯着那人的脸,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仿佛里面夹杂着风暴,逼人的压迫感竟然与沈夜有三分肖似: “你可知那块五色石中封有焚天灭地诀?一旦爆裂,此层城体都将化为齑粉!” 他看着对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深吸了一口气:“快走!” 说完一咬牙开了传送术,朝机关偃甲房返身而去。 也许是被那些禁锢在法术中的植物欺骗了眼睛。 它们虬结交错,茂盛葳蕤,定格在最繁盛的时刻罔顾四季。然而毕竟只是假象。花上有冰,叶上有霜,枝干顶端覆盖着皑皑白雪。穿过重重枝蔓吹来凛冽寒风,呼啸着宣示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节。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使用传送术最快的一次,比师尊要他半个时辰巡遍全城还要快得多。 时间紧迫,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那块即将爆发的五色石。他知道的是,能做这件事的,此时此地唯有他一人。 响声还在持续,像一枚裹着许多层坚壳的果实一层层爆开。而那声响之间的间隔也渐渐短促密集,敲得嘈乱如雨。 终于连成一片。 [仓皇] 华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处的石台,脸色有些发白。 石台上一片残垣断壁,半面石墙撕开崭新的缺口,向下延伸出数道狰狞裂缝,冲天的赤红色光芒在上方明灭变幻,也从砖石缝隙里漏出来,映得整个视野一片刺目的红。 烈风从那里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的长发和衣裙扯成一面翻飞的旗帜。 她不敢擅动,却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箜篌握得更紧。 此前在神殿,沈夜说着正事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谢衣,华月听得讶异,但仍旧恭谨回道,应该还在机关偃甲房,如果尊上不放心,属下这就派人过去看看。 沈夜点点头说好。 她便起身开了传送法术,然而人还没动又被沈夜叫住。沈夜说,不必派人了,你陪我过去一趟吧。 她顿时觉得紧张。虽然沈夜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看得出他有些急迫。 刚踏出主神殿大门就听见一声闷响,像是一声炸雷从地底弥漫过来,带着震耳的隆隆声,脚下的地面都被震得有些摇晃。与此同时,远处的天际线亮起一道红光,正是谢衣所在的那座机关偃甲房的方向。 出事了。 她跟着沈夜匆匆赶去,仓皇间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沈夜命她在外面等候,她在汹涌弥漫的烈风里朝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句“阿夜”,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她驻了足,看着那片墨染一般的长袍消失在斑斓刺目的光芒之中。 大概是焦灼把时间拉得那么长。 饶是谢衣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用尽全力的战斗对手竟是一块五色石。然而这场对决却实在不容小觑,赢了便罢,输了,就要赔上自己连同数百族民的性命。 他双手结印,全神贯注在眼前的法阵上,竭力要把那块不安分的岩石压制进去。五色石在法阵中央剧烈颤动着,由内而外透出变幻的光,巨大灵力迸射出来,冲得人气血翻涌。 之前赶回来时,五色石上的咒文已经残破不堪,只剩几丝灵力淡淡漂浮在外围。 时间紧迫,偃甲又尚未完成,他只得重施封印,虽然无法阻止五色石继续爆裂,至少可以将爆发禁锢在封印之中。 然而这消耗实在太过巨大。 就像一场拉锯战,每每淡青色法阵缓缓拢起,中央的光芒就会更盛一些,将法阵压下去,此消彼长,纠缠了不知多少时间。到后来,法阵的亮度渐渐弱了,而五色石的躁动还在增强。连续几次巨大的冲击掀开了屋顶,四壁断裂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谢衣想这样下去只怕要前功尽弃,与其坐视法阵耗竭,还不如用尚存的力量孤注一掷。 他勉强空出一只手来,将剩下全部灵力凝聚在掌中。 说是生死之搏,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想法,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隐约还有些无法言说的期待。 运气这东西大约总是要跟人作对,火烧火燎地等待期盼就总不见踪影,死了心认了命破釜沉舟它就偏偏出现在眼前。千钧一发,才要出手就听见身后一声低喝: “谢衣,撤手!” 沈夜想这真是胡闹, - 分卷阅读11 竟然一刻也不肯多等,自己如果晚来一步他是不是就要把命搭上去? 他凝神挥手,金黄色法印在手心缓缓拉开,一道强光直射进去,法阵顿时暴涨了一倍有余,青色之上流转着金色光芒,像河岸上倒映着蜿蜒灯火,越来越亮。 五色石在这束缚中颤动得越来越猛,好像随时都会全面爆发。然而其下的法阵已经化成一道铁桶般的灵力界壁,将之圈禁在里面。 沈夜定封将毕,瞥了一眼谢衣,见他正靠在一面断壁上一边喘息一边望着自己,忍不住又吼他一句: “开瞬华之胄!” 已经空出手还不知道防御,这徒弟真是白教了。 说是这么说,却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 的确是有许多天没有见面,他一直忙于各种事务也没有算过日子,看到谢衣的那一瞬才忽然想起来,从那天在神殿里道别至今,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自己仍旧重复着既定的那一套,大大小小的琐碎,小曦的三日循环,天气照冷,眼前来来去去的法杖法袍照旧。 只是看不见他的笑容。 沈夜想也许应该承认自己是有些寂寞的,虽然这感情和他一贯的风格有点格格不入。而谢衣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地待了这么久,虽说是做他喜欢的偃甲,却并非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破界何其艰难,此种滋味想必也是辛苦。 ……何况又出了这么件事。 他将封印结好撤了手,又朝他转过去。 谢衣仍然没有撑开防御,或许是灵力消耗过度,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然而人却是兴奋的,从听见那一声低喝开始,连日来心里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他单手按住胸口,仍旧望着沈夜,看他回头就露出笑容。 张了张口想叫声师尊,忽然觉得胸腹内一阵翻涌,连忙闭了嘴。然而那道温热还是从喉咙直冲而上,从他咬住牙关的嘴角溢了出来。 血。 也就在同一时刻,警示已久的五色石终于彻底爆发了。 汹涌的气浪被四周法阵禁锢,只得向上空喷薄而出,震耳轰鸣瞬时响彻整个流月城。 那天全城都看到了那道奇景。 一道赤色光焰冲天而起,在苍茫矩木与伏羲结界之间划出长长的线,灵力沿途四散,像绚烂的烟火。 机关偃甲房彻底坍塌,化作一地砖石碎屑。 华月条件反射地举起手臂挡住眼睛,再放下时,就看见了眼前传送法阵中浮现出两个人影。 谢衣脸色十分苍白,睫毛低垂着,如果不是沈夜揽着他大概要跪倒下去。沈夜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然而墨色衣襟上却都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血迹。 阿夜……?她看着那片血迹开口。 沈夜却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血。 她便没再说什么,拨动丝弦放出疗愈之术,一连三道水蓝色的光笼罩在谢衣身上。 沈夜待她施术完毕,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查此事根由,而后便伸过另一只手臂将谢衣抱了起来。 图案繁复的传送法阵再一次从他脚下铺展,微风鼓起衣袍,又渐渐隐没下去。 地面的震动随着那道光焰的离去而逐渐平稳,尘埃落定,所有人平安无事。 华月仰起头,正看见一片雪花从空中飘落。 轻盈地,柔软地,落在那两人消失的地方。 [誓] 回到主神殿时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 沈夜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开了法术罩壁,一层透明光弧在两人外面撑起来,萧萧风声夹着碎雪撞在上面,迅即四下流散转了方向。 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半边脸颊斜靠在他肩上,将额角的发丝蹭得凌乱。 沈夜轻声叫他,谢衣,还撑得住么? 贴着肩膀的浓密睫毛就动了动,露出下面一双浅色眼眸来。 沈夜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在有光的地方细看,会泛出微弱的紫蓝色光泽,像华贵的锦缎,又像黎明前的海面。而谢衣的眼睛却较寻常黑色为浅,温和含烟,让人想起冰雪消融后河堤上的千里烟波。 相隔不过一寸,沈夜看得出那眼睛里掩不住的倦意,脸色虽比刚才好了些,仍旧白得像张纸一般,听见他询问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且行且停到了神殿外的长廊,沈夜收了法阵,也没片刻犹豫便朝自己寝殿走去。 寝殿在大祭司殿后面,中间由一条半弧廊道连接。殿内是开阔的圆形空间,耸立着高高的阔叶形长窗,侧面还设有一间偏殿。 这地方对谢衣来说算得故地重游。他小时候在偏殿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每日背书学武修习法术,跟在沈夜脚边团团转,殿里的各样物事,从偏殿到主殿,多多少少都有些他留下的痕迹。 即便到了今日,师徒俩看见某架桌台还会不约而同地勾起回忆,虽然内容却是南辕北辙—— 一个想起当初自己坐在这里看卷宗时小家伙背靠着桌脚打瞌睡;另一个却暗自揣度,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自己在桌台底下的涂鸦有没有被师尊发现。 有侍女迎上来问,大祭司大人可有吩咐? 沈夜说一切照常即可,而后径直穿过寝室进了偏殿。 将谢衣放在床榻上,替他解去身上沾着血的外袍,拉了条绒毯盖好,又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切收拾停当转回来,发现谢衣仍是醒着的,毯子拉到领口,视线却跟着他转。 有话想说?他走近过去问他。 谢衣却在他的目光里垂下眼帘:“弟子万死,连累师尊犯险……” 沈夜一挑眉,伸手将毯子掖了掖,坐在他旁边。 “哦?从前捅了娄子哪次不是我替你收拾的,也没见你心怀愧疚,现在反而知道是给人添麻烦了?” 谢衣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有懊悔自责,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沉默片刻,还是沈夜先开口:“……我明白,不必多言。” 看看他似乎精神尚可,就又问,究竟怎么回事,闹到这种收拾不下的地步? 谢衣想起那人惨白的脸色,心知此事一旦查究下去不但当事者难逃一死,相关知情者多半也要受到牵连。迟疑了一下回道,是弟子行事不慎,未将咒文封好,请师尊责罚。 而后便看见沈夜的目光在一霎之间变得锐利,虽未动怒,凛然气势已经逼人而来。 “你行事不慎?不慎到将封印咒文毁得一干二净?” 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破军祭司!” 果然是瞒不过。师尊极少会用上司对下属的身份跟他说话,眼下这样的语气喊他“破军”,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谢衣无奈地在心里苦笑一声,动了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左手抚胸低首行礼: “属下在偃甲房遭遇偷袭,略有交手,以为对方的 - 分卷阅读12 目标仅在我一人,一时失察…… “……想来他们触动咒文只是为了挑衅嫁祸,并不知道后果如何……罪不及死……” 竟然还能说出罪不及死的话来。 沈夜听他说完,语中寒意更盛: “心慈手软,着意隐瞒,包庇对手!谢衣,你要我以后如何将大祭司之位交予你?” 他那徒弟却并无惧意:“师尊,生命何其宝贵,一旦逝去纵是想要悔过也再无可能。师尊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必也能体谅。况且有师尊出手并未酿成大祸,也无人因而受伤……” ——无人受伤! 沈夜被他气得要笑,一手托住他下颌逼他抬起头来: “先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再想好要不要告诉本座无人受伤!” 窗外肆虐的风声似乎小了,而雪花仍在漫天漫地飘落。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殿里空旷安宁,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寸寸融解开来。 沈夜将手停在的谢衣下颌处,手指上一小片些微的接触,能感觉到肌肤柔滑的触感,带着一点算不得暖的温度。 ……眼睛里全是恳切。 罢了。他想。 他放开他,忖度一下又补充道,此事已经吩咐华月去查,一切等查明之后再作结论……我自有分寸。 说完又伸出手去,在他那只顾考虑对手不记得自己安危的傻徒弟头上揉了一把: “以后再有此事,须记得保护好自己。族民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轻忽,况且你身为我流月城紫微祭司沈夜的弟子,就算不为整个烈山部——” ……也为了我……好好保重。 这一句并没有说出口,但谢衣懂了。 数年朝夕相伴,话里话外,眉间心上,怎能不懂。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开口,心里漫上来的暖流从胸口一直暖到指尖,再暖到眼眶。 谢衣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去拉了他一把。 沈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往前倾过一点,然而眼前一闪便有一双微凉的唇覆了上来。 他自己身负神血之力,体温总是比常人略高,向来不惧严寒。而谢衣却总是有些凉,从小时候抱着被子跑进他寝室赖着不走的那天起,他就常常担心以他那单薄的身子骨会耐不得寒冷和浊气侵蚀。 然而他却十分平安地长大了,就在他眼前。 从青翠嫩芽长成一棵颀长挺拔的树,立在他身侧,帮他一起撑住烈山部之上那片被囚禁的天空。 一抹微凉贴在他唇上,辗转寻求他的回应。 呼吸交换着呼吸,唇齿开启探过来寻他的舌尖,好像干涸荒漠中不期而遇的一泓甘泉。 也是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吻里带了一丝腥甜的血气,混合着领口散发出来的温热体香,似有似无,摇晃缭绕,身体里潜藏的欲望都被鼓动起来,在肋腹之下一冲一撞地窜动着。 沈夜暗斥他灵力未复还不肯老实休息,勉强稳住心神,在他后背拍了拍示意他起来。 谢衣却还在继续。 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谢衣并不是没有主动过。最初带着些试探的意味,趁他沉思或看书的时候靠在旁边,一点一点凑过去;后来胆子大了也会有些胡闹,各种不老实的小动作,吻着吻着便会笑起来,然后在他惩罚的眼神里乖乖收敛了笑容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却吻得十分从容。 没有逗留也没有躲闪,一心一意甚至带着几分坚定。 一月未见,想念发酵在心底,唇齿间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甜。沈夜终是在这缠绵深情的吻里失了神,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深深回吻下去。 如果不是五色石爆发的事故搅乱了这场小别重逢,这相见本该是欢喜不尽的。两人朝床榻中央倒进去,衣衫扯得凌乱,发辫也有些松散,索求的吻沿着颈项曲线一路下滑,却在衣襟拉开的一瞬听见抽气的声音。 还是牵扯到了脏腑的伤。 沈夜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下来,看那双水波一样迷蒙的眼睛,胸腔起伏还掩不住身体里的躁动。 对望良久,再次俯身下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吻,然后命令他:睡觉。 反身下床,拉过毯子重新将他盖好,放了床帐便离开了寝殿。 走过廊道时雪下得正大,天光黯淡,整座神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视野里一团一团纷飞的乱絮。 他会陪自己一生。 一面想一面伸开手去,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沈夜望着手心里逐渐消融的洁净水光,心想,来日方长。 那天剩下的时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他如常处理了神殿中余下的事务;华月派人调查偷袭事件的来龙去脉,将初步结果呈报给他;入夜时分,他又去了沈曦殿里,给她再讲一次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心思一直是漂浮着的。 在某种波动起伏的浪潮之上。 谢衣的吻似乎还在唇上残留着温度,坚定且柔和的触感,在他心里烙印下了某个形状。 沈夜一面回答沈曦关于“司幽上仙最后去哪了”的问题一面分了神,他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个单纯的吻,仿佛有许多言语藏匿其中,要他了解,要他铭记,然而仔细去寻却又不见了痕迹。 就像……某种誓言一样。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回妹妹脸上。 而相隔不远的寝殿里,谢衣一手放在枕上,睡得恬淡平和。 雪光透窗而入,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弧影。 那的的确确是一句誓言。虽然在当时只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愿望。 天道循环,枯荣流转,也许一切都终将被时间的洪流淹没。然而彼时彼刻,确有那样一件事曾经发生过。 在流月城大祭司寝殿的偏殿里,风雪初起未久,谢衣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沈夜在他对面。 谢衣想自己一时不慎不但将族民陷入危机,还连累师尊来收拾局面,而此时此刻师尊还要迁就自己隐瞒事实的过错,答应他不会轻易处死某条性命。 自己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回报他。 沈夜的手在他脸侧,他们彼此注视着,那张脸眉目英挺轮廓俊秀,让人转不开视线。 他便怀着他的心愿吻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那个吻里带了血的气息,将原本纯白的愿望染上了鲜红的色泽,使得这誓言在后来漫长的一百二十余年光阴里,被天意和人心反复考验。 被分离中断,被思念描刻,被意志封藏,被重逢再次激发。 被不能扭转的命运抹去过。 被无法承载的记忆遗失过。 被生与死的力量碾压过。 然而却从来不曾真的被摧毁。 它像一片圆了又碎碎了复圆的月影,一道无法愈合不能消褪的伤痕,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炼终于铸成的兵刃 - 分卷阅读13 ,以一种倔强的姿势重叠在灵魂里,深入记忆无法剥离。而无论宿命的路途如何千回百转,它终将陪他抵达终点,哪怕已被时光磨砺得支离破碎,依旧铿锵有声,熠熠不灭。 ——以吻为誓,回护此一人一城。死生不渝。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五 [印记]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华月彻查五色石爆裂事件,将两名肇事者捕获。 两人背后牵扯到有关城主血脉的一大派系,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沈夜命华月暂时不要妄动,对那两人则手下留情仅将其驱逐,勒令其同族百年内不得踏足神殿。 机关偃甲房被毁,连同谢衣做了一半的偃甲也在其中化为残片。 他请命要换个地方重来一次,却被沈夜否决。沈夜说此时节天气恶劣,制作大型偃甲多有不便,让他将此事留待来年春暖。 谢衣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住了十天。 借口查阅破界相关典籍住了十天。 最后顶着诸如“外面雪太厚弟子不认得路”这类睁眼说瞎话的幌子,又在沈夜殿里多蹭了十天。 沈夜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听得头疼,早知他是在动什么鬼脑筋,也任由他去。一时间师徒俩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一早一晚来来去去都能看见。 至于那些大段大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何度过,除当事人外无人知晓。 主神殿日常集会和各种祭典一切如常,大祭司的神情照旧是透着威严的冷漠,看不出一星半点不同。 整座流月城在他墨色长袖之下,就像一架精密运转的巨车,哪怕车轴裂损车轮腐坏,也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朝未来的方向隆隆驶去。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七年。立春。 流月城没有早春。 即便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充满生机的节气,仍是被一场连续几日的大雪封了全城。沈夜下令减少外部活动,小半城建造完毕的偃甲炉先行启动,其余地区则派发了更多的取暖物资。 事务减少,主神殿也比往常静寂了许多。 到晚上他便叫了谢衣陪自己小酌,两人在庭前赏雪对饮,醉意阑珊之间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 他把那些从来缄口不谈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小曦还能够长大,跟她讲什么她都能记住,伸着小手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哥哥。 那时候华月还不叫华月,名字只是一个冰冷生硬的数字,自己思忖良久还是给她换了名字。 那时候沧溟还没有在矩木中沉睡,站在城主宫室的阳台上朝他微笑,青丝长发在风里倾泻成一道瀑布。 那时候瞳的双足还没有溃烂,也没有对蛊虫有如今这般的兴趣,有时在神殿里遇见,那冷冽的眼神会缓一缓,彼此交换一个简单的微笑。 兜兜转转说了许多,始终没有提起那个身为前代大祭司,他应该称作父亲的人。虽然他遭遇和背负的一切几乎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谢衣执掌生灭厅一年有余,有关那人的生平记载想必也看过,对着他却也不提。只是提了酒坛替他斟满,两人一盏一盏喝下去。 他看着谢衣一低眉一抬手,脸颊两侧的发丝垂下去碰在一起又分开。 他想,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那扇门也许并未关严,否则这些陈年往事怎么会不受控制地从自己口中倾倒出来,那些被他刻意踩踏过去的过往,在几乎风化成灰之后,竟还残留着些许似乎可以叫做温情的东西。 有时想来,权力真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当你拼尽所能将一切掌控在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想要得到的,想要创造和扭转的,在所谓天道面前都毫无意义。 然而若真是天命不可违,蝼蚁又何必偷生? 他不怕妄判神魔,那些仙与妖,鬼与怪,山精水灵,面对浩瀚天地也只不过是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有何不可为。 心思沉浮之间,谢衣就在对面望着他,少了些平时的飞扬跳脱,竟然透出几分谦谦之风来。 沈夜想真是一年一变,不知道十年之后的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便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就觉得又是白问,这小子脑子但有空闲一定是在想偃甲,还用得着多问么。除开正事不谈,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在想偃术之途如何天外有天,而世间生灵又如何巧夺天工,从偃甲炉和城体机关一路说开去,不拦着他会一直说到偃甲鸟雀偃甲兵器偃甲灯。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例外。 谢衣回答说,弟子在想要不要把某样东西给师尊过目。 沈夜说,偃甲么,又是何物? 谢衣便笑,拿过酒盏,指尖蘸了清亮的酒液要在手心画,然而他手上戴着做偃甲用的指套,四下看看又没有更合适的东西,他想了想,就转过来要沈夜伸手。 沈夜莫名其妙地将一只手伸过去,张开,谢衣就在他手心划起来。 潮湿的触感。 中央划过去一条直线,上面一条弧线,然后上下圈划轻轻点了点。 画完加了个凝固用的小法术,那图案便烙在了他手心里。 沈夜收回手来,看着这个形似叶片又像齿轮的图形,仍然弄不清他在搞什么名堂。谢衣在他旁边志得意满,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脸颊泛着些微的红,眼睛里也闪烁着晶亮的神采: “本偃师的纹章。” 偃师有自己的纹章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在流月城却着实多此一举。 烈山部偃术与术法均是传自神农,使用十分广泛,一件偃甲从制作到完成再到修理维护,可能会经过许多人的手,机关机械会用流月城通用的符纹作为装饰,而有些偃甲的用途更是不适合偃师留下记号。 沈夜想起瞳的假腿和偃甲手臂,真要在上面盖个戳……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烈山部历代都有出色偃师,能出类拔萃到敢以此挑战伏羲结界的却只有他一个。如果真有破开结界的那一天,族民迁往下界,他的偃甲一定会在世间流传出去。 到那个时候,这纹章作为他的标志,才会真正实现它的价值。 ——大偃师谢衣。 酒坛近空,两人将坛底剩余的酒各分一半。 谢衣将自己手中的酒盏饮尽,听见沈夜低低笑了一声。 “谢衣,早也好晚也好,一定要找到破界之法。” 那声音沉浑低回,似乎带着醺然酒意,又似乎十分清醒。 像被拨动的琴上最低音的那根弦。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七年。清明。 天气渐暖,偃甲炉复又投入建造,工匠们忙于制造部件,将全城各处连接起来。而谢衣又回 - 分卷阅读14 到了不分晨昏与偃甲相伴的日子,天天只想如何破界这一件事。 两个月后。 一条矫捷的偃甲长龙从神殿上方腾空而去,在视野尽头化作一颗星。随后不久,距离矩木最远一端的伏羲结界上忽然爆出一线耀眼白光,隔了片刻才听到从那里折返回来的轰鸣。 那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然而几乎所有烈山部族民都感觉到了结界障壁的颤抖。 主神殿祭司中的反对派立刻息了声音。 毕竟在逃脱牢笼的曙光面前,其它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究竟是天命难违还是人定胜天。没有人知道答案。 彼时的上古三皇,地皇女娲正沉眠于地底幽都的娲皇神殿;天皇伏羲率诸神高居九天宫阙;而烈山部虔诚追随的人皇神农依旧不知所踪。 远在魔域,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霍然睁开,朝着结界震动传来的方向望了望。而后发出一长串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六 [危机]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小暑。 沧溟将目光拉远了些,沿着从繁密枝叶中透进来的光线向外,穿过细长的拱形廊柱,那上面是被石梁和矩木枝条切割成许多块的天空。 寂静之间的样子真像个鸟笼。 不,应该说就是个鸟笼吧,连这座神裔之城也是。 自从进了矩木,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寄生在上面的植物,不会动,不会思想,不知日月晨昏。城中冷暖一律与自己无干,族民在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着,天地辽阔,于自己而言却只有放眼所及的这方寸之地,却还是只有醒来的片刻才能看见。 如果她不是城主,性命也就没那么重要,或许就不需大费周章地安置到这样的地方来。而如此模样也能做得这座城名义上的主人,世间事真是讽刺。 沧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发黑袍的男人,她知道他在等一个许可。 事关整个烈山部存续,必得她的首肯才能实行,尽管事实上,她这个城主不能为族民做任何一件真正有用的事。 然而这决定又岂是易事。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额上金饰摆动发出清冷的微响,一如她的语声。 “……阿夜,你真要铤而走险?” 那东西就在城中。 一条有形无质的,看不出眉目更没有表情的人影,周身散发着黑黢黢的魔气,像一道幽魂在整个流月城外围飘飘荡荡。 虽然不知道潜伏在什么地方,但它是在的。 此时它按兵不动,没有对烈山部有所损害,完全是因为它在等。 ——等沈夜的回答。 数日前一个傍晚,它在神殿祭台旁现身,刚好是沈夜屏退了随从一人独行的时刻。 夕阳在祭台和临近的建筑上涂了一层明亮的金黄,却没将那东西照亮一丝一毫。它转了转头颈自报家门,说它是魔,来自魔域的心魔砺罂,对烈山部挑战天威的做法很感兴趣,所以来跟大祭司做个交易。 一面说一面凑近过来,却在距祭台不到三尺的地方被沈夜挥开光盾一掌打了回去。 黑雾弥散,砺罂在远处刹住身形,连其中回荡着的笑声也森森然令人毛骨悚栗:“大祭司何必动怒?自从结界破开,烈山部已经几次派人下界,可曾找到你们的立足之地?” 沈夜盯住那团黑影,皱眉:“烈山部的处境你是从何处得知?” 砺罂依旧在笑,尽管笑得十分难听。 “大祭司想不到吗?我对流月城可是钟情已久,早在魔域就一直注视着……可惜伏羲结界实在太过强大,苦无机会。” 它绕着祭台边一棵花树飞了两圈,停在树冠上方:“没想到烈山部人竟有如此本事,伏羲老儿设下的禁锢也能打得开,呵呵~呵呵呵呵呵~” 要把这个心怀叵测的魔物驱逐出流月城,大约会很费力气,不过也并非无望。然而它所说的种种却都是事实。 世殊时异,或许从当年补天事毕,大地浊气漫溢之后,烈山部就已经成了脱离天道的存在。而今几番尝试终于将牢笼破开,却又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迁徙。 几度柳暗花明,莫非最后却是一条死路? ……或者……接受砺罂的条件。 感染魔气听起来匪夷所思,倘若因此魔化而失去心智,就再也算不得一个“人”;然而如果能够控制得住,或许从此就不必再为浊气所苦,千年间困扰族人的最大隐忧一夕之间便可解决。 与此相比更让人难下决断的,反而是砺罂要求的那一部分: 向下界投放矩木枝,以供它吸食人间七情。 这心魔的实力如何尚不得而知,但魔族何其强悍,绝不是轻易就能够满足的。一旦答应了它的条件,下界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而下界人类会不会将仇恨算到烈山部的头上,简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沈夜听那东西啰啰嗦嗦将话说完,面无表情地说,此事关系烈山生存大计,本座无法立刻回答你。 砺罂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说大祭司尽管慢慢考虑,我有的是耐心。说完又呵呵呵地笑起来,直到那身影消失于虚空,笑声还在祭台上空回响。 是左,还是右。 是挣扎,还是顺应。 是与魔族同流合污屠戮下界黎民以换取烈山部一个看得见的未来,还是除掉这个祸害继续无望地寻找下去直到矩木枯萎五色石耗尽。 是善恶的拷问还是等待已久的出路。 风险巨大。代价重重。 然而他多年心血尽付给了这个部族,如何能将这乍现的生机轻易放过。 沈夜望着远方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忽然想起自己二十二岁那年那场满目血红的动乱。 这选择非作不可,并且迫在眉睫。 他慢慢将袖底的手掌紧握成拳。 风吹过去,又停歇了,所有的矩木枝叶都十分知趣地安静下来。 沧溟想,自己是固执的人,沈夜又何尝不是。她一意要驱逐心魔,他则一意结盟,并且要求自己不加干涉。 她知道如果按照他的抉择,城内必然又是一场动乱,虽然对今日的他来说也不足为惧。然而结盟之后心魔必然日渐强大,假以时日,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祸患。 思索很久仍得不出结论,一时晃神,忽而想起从前的事。 以前沈夜来看她时,有好几次她都觉察到另一个人的灵力,不甚清晰,但十分纯正,停在寂静之间的入口处安静等待。 她曾经向沈夜问起过,那个孩子是他的弟子,她隐约记得是叫谢衣。 ……这一次却不在。 许多年来,她将整个流月城的重担都给了沈夜,甚至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谁能帮他分担。空负人皇神血之威,至高灵力,城主两字在她身上却变得徒有虚名。 为什么 - 分卷阅读15 雨水能够穿过结界落进土壤。 为什么浮云能够自由来去逍遥天地。 为什么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念想,越不可得就越向往。 也罢,就交给他吧。如此自己还可以为这全城族民做一件,也许是唯一一件……有用的事。 沧溟无声地微笑起来,像一朵充满水分瞬间绽放的花。 那一年流月城的夏季如常来临。空气少有地潮湿闷热,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沈夜单手抚胸对沧溟行下礼去,城主首肯,结盟事定,从此不可回转。谢衣从大祭司殿的侍女口中得知沈夜去看望沧溟,心里有一点忐忑,却又说不清所为何来。 命运之轮吱吱呀扭转,在他们面前铺开通往未来的路,此端彼端,道长而歧。 谢衣的二十二岁也已经来临。 [歧路]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 许多年后再回想,分别的确就是从那天早晨开端的。 与往常一样的流月城的清晨,天光乍破,在朝露上留下清亮的影子。而那对师徒之间,一个有关左与右的选择早已分岔而去,徒然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谢衣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对自己师尊兵刃相向的一天。他跪在大祭司殿长长的绒毯上,那一道绣着金线的墨色衣裾离他不到三步。 却像是隔了几重山。 他想他并不是不懂全族的处境,也绝不会愿意将拯救烈山部的机会白白放走。然而事到临头那些话还是冲口而出,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不需要想,不需要考虑和权衡,无论代价如何深重都不会改变。 沈夜对他的反应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还想不通,不妨起来与我一战。 说出这话的时候,烈山部刚刚经历了一次动乱。 心魔入侵,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两名高阶祭司在祭典集会上猝起发难,突袭得手将沈夜缚在一团血红的光茧中。彼时谢衣就在台下,华月和瞳也在,他抬手召出横刀就要冲过去,却没想到对手还有第三个人。 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凶险。 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没有留意天玑祭司赤霄的拦截,如果事态真如当时所见…… 光茧爆裂成赤红光柱,却只余下一缕一缕散逸的光屑,祭台上空无一人。直到灼灼剑刃从赤霄背后透胸而出,一片熟悉的墨色法袍显现出来。 他远远望着,心里安定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而沈夜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语声平稳,杀伐决断一如往日,仿佛这刺杀不过只是一场秋风落叶,扫过去便没了踪迹。 而现在出言反对师尊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匆匆进来时差点将端茶的侍女撞倒,语声急促几乎有些失仪,要是平时沈夜少不得要说他冒失,今日却没有理会。好像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拉开了距离,师尊还是师尊,却再不是他触手能及。 动乱平息后牵连甚广,参与者各怀图谋,沈夜丝毫没有留情,一句“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杀无赦”言犹在耳,整座流月城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然而若说拯救,他烈山部子民的性命是命,下界百姓的又如何不是。 ……苍生何辜。 谢衣终于起身,再行一礼,说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视线一俯一仰扫过衣袍,满眼都是与矩木叶片一般的苍翠。 那天主神殿的祭司们都听到了中庭传来的巨响。 大祭司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然而这禁令挡得了人却怎么挡得住好奇心。 整个中庭上空接连旋转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法阵,光华流溢,像倾塌了中天的星河。刀光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纵横呼啸,宛若逶迤细浪,翻卷碰撞溅起千堆雪。 沈夜想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想起他跟在自己后面一句一句背神农心法,背错一字被打了手心三天没说话。在殿前教他召火法术,盯着他时做得像模像样,一转身就乱七八糟烧了衣襟。一个千柱之阵他练习了两天就发动成功了,然而隔了数月再问,却连口诀都忘了一半。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么。 眼前的人招式流畅刀法迅捷,优美的身姿比当年祭祀之舞也没差多少,而威力却实在惊人。更难得的是,这一场师徒对决谢衣既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软,进退攻守,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来来去去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流光骤散,重重光影瞬时消尽,只剩下师徒二人对立的身影。 谢衣单膝跪下来,横刀倒插入石板地面发出一声金石摩擦的轻响,沈夜在他对面也有些喘息不定。 召你的偃甲。沈夜说。 谢衣不动。 沈夜便又说,已战至此,再不用偃术本座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衣抬头望了望他,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人不知如何形容,他收了横刀拱手成礼,低低的一句: “……弟子输了。” 沈夜目光一凛:“谢衣,你清楚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 对战之前沈夜说,若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谢衣想自己与师尊动手本就是错,即便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然而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够阻止这场结盟,结界是他破的,造成这后果有他的责任,可他却只能坐视而无可挽回。 心里乱成一团,只得默然点了点头。 沈夜知道他必然会对放入心魔的事内疚于心,他朝他走近,也许是想要像平时那样将他拉起来,语调也柔和了些。 “……不必自责,起来吧。” “可是师尊……” “还有可是?” 本已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带着微怒。 “你是要出尔反尔?” “弟子只是……不想让我们……背负无数血债恶果才得以生存……” 谢衣在那道目光的压迫下还是一字一字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后他就听见沈夜以一种不轻不重的,乍听上去甚至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回他: “——谁要你来背负。” 六月。盛夏。阳光正烈。 这短短六个字却像一瓢冷水当头浇 - 分卷阅读16 了下来。等到他猛然抬起头,沈夜早已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输了这场对决,理当守约听从师尊的命令,从此安分守己听任他和心魔结盟,下界生灵涂炭,而师尊会将所有罪孽一手揽过,将那个或许有可能的未来留给自己和烈山部。 他只需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做他的下一任大祭司,天崩地坼血流成河他也可以片叶不沾身。 只是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颜面面对烈山族民和下界百姓? 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资格,再说一句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 谢衣想,自己终于还是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去做他最不能容忍的事了。他不自知地咬紧了牙关,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牙咬碎。 别无他途。 [雨欲来]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六日。 暴雨要来了。 谁的笔尖饱蘸了浓墨,在天际重重地涂抹了一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铅灰色的云涌动着朝头顶聚集,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堵得人胸口发闷。 沈夜从沈曦居所回来,天地已经昏暗成一片,辨不出是夜晚还是白昼。这样的天气一向令他头疼,他想,幸好今日小曦睡得早看不到这场大雨,否则只怕又会被拖进那场逃脱不了的梦魇里。 他叹息一声,沿着神殿外那条半弧廊道,朝寝殿方向踽踽而去。 那一场师徒对决之后,谢衣主动请命要求接受魔气熏染,沈夜并不觉得他已经对前次的争执死了心,然而为了验证结盟的可行性,此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尝试魔气熏染没有先例,因此风险也完全无法预估。 究竟要熏染到何种程度才能抗住浊气,又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才不至使人魔化,一切都是未定之数。说不准一个大意就会变成失去心智的怪物。 沈夜本没想过要他去,然而谢衣态度坚定,坚定得一如当初说要破开伏羲结界。他不得不怀疑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默许了他的请求,而后叫来华月,指示她说,你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谢衣,无事则罢,倘若发现他有异常——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又睁开: 直接把他关进暗牢,就说是本座谕令,不必单独请示。 华月听得惊住,半晌回过神来,默默低头说属下遵命。 谢衣的确还有别的目的。 除了替族民进行接受熏染的试验之外,这也是接近心魔的唯一机会。唯有接近它,亲身尝试过,才能知晓这魔物的实力怎样,弱点为何,才能进一步找到除掉它的办法。 他是在以身犯险。 这样做对师尊而言已是反叛无疑,好在表面上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并没有心存侥幸,认为师尊知道后会因师徒情分而手下留情;更何况心魔绝非善类,这一去也很可能有去无回。 砺罂就藏匿在矩木主干之下,流月城最顶端。 谢衣仰头朝高处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沿着盘曲石道走了上去。 他接受熏染的那段时间里,沈夜并没出去,一直都在大祭司殿里,手握一卷竹简静静地看。 殿中无事,壁上铜灯慢慢燃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去,大祭司神情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直到那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他手中的竹简依旧摊开在卷头的几行上,分毫未动。 后来谢衣回神殿复命,将情况详述了一遍,大致可以将所需时间和熏染程度确定下来。 待熏染相关的事项一一说完,他稍作犹豫又回复了一件事。 他说,砺罂似乎已经附身在矩木之中,以矩木为基,日后要牵制它只怕会十分麻烦。说着说着眼神就望向别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夜顿时了然。 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然而更让他恼火的却是谢衣此举背后的行事动机——他果然是横了心要跟他对着干。 沈夜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插了一句问,你可有不适? 谢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说没有。 沈夜说,如此便好,记着你的身份,本座会如何对待反叛者想必你心里有数。 而后他就看见谢衣的脸瞬间变得冷峻。 气流在空中集结成风。廊道上的闷热被风吹散,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重新聚拢。沈夜朝远处张望了一眼,神殿外的花木正随风摇曳,碎叶四处飘舞,树影重重。 他对待反叛者从来不曾手软过,许多时候叛乱只出现个苗头他就会察觉,而后迅速将之扼杀,对手无一能在他面前取得先机。 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拖了太多日子。 谢衣性情如何他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看似温和其实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连他这个师尊也无法强求。而他又一向聪慧过人,若真要违逆到底,他没有把握能够制得住他。 眼下这时候,不说除掉心魔,便只是一点小震荡毁了盟约,他想要烈山部感染魔气下界的计划就会全盘被毁。 可是……他莫非要对自己唯一的弟子下手。 他望向天空层层密布的乌云,那云层之上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是一片星空。 他曾经在那样的星天之下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那眼神清亮嘴角含笑的少年回答他说,有师尊。 他想那一刻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觉,觉得即使堕入黑暗,也还能拥有这世间的美好与温存。 沈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才又缓缓睁开,一步步走向廊道尽处。长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衣袍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带到廊道的另一头。 而彼端的高大廊柱下,暗影之中,有一片青绿色衣角正微微扬起。 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 谢衣屏住了呼吸,将后背靠在廊柱上,他知道只要再近一点就会被师尊发现。然而他还是觉得不够。 那天从心魔处回来,他本该只回复熏染魔气之事,然而砺罂附上矩木无法根除,这件事无论对烈山部还是对师尊来说都十分凶险……他终是没能忍住。 无法除去心魔,那此前所做的努力,包括和师尊兵刃相向的那一战也都没了意义。他想起曾在某卷古籍中读到上古时期神魔交战之事,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能强行压制魔族,对抗魔族大约是有特殊的方法。 然而那方法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能够寻到,他完全无法得知。 真要去找,就必须到下界去。 自己想要除掉心魔的心思已经暴露,师徒之间势成水火,下界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遍,自己首先接受了魔气熏染,下界浊气应该能够抵受;而华月和瞳也察觉到了他和师尊之间一触即发的情势,瞳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一旦有时机他们会帮他逃往下界 - 分卷阅读17 。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只剩下他心里最后那一件。 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终不能在师尊面前当面拜别,而此一去,更不知隔了天地几重,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只能把从前相伴的时光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把脑海里的影子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谢衣撩了衣袍,朝着廊道彼端跪下去,很久没有起身。尽管那端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年,太短。 究竟什么才是机缘。 微小而奇妙,无法以常理揣测,看似平凡不足道,却让世间所有强大力量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世上生灵无数,何以就会生为烈山部。 红尘苍茫广阔,何以就会生在流月城。 而岁月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流逝,魂魄要以什么样的周期轮回,春夏秋冬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依次发生,才能让两个人不至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才能让后来数千个日日夜夜不至空余憾恨? 沈夜在寝殿的桌台边擎过一盏灯。 窗外依旧昏暗,天穹中忽而裂开一道闪电,惊雷滚滚震得耳膜生痛。 那一刻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有个不小的疏忽。 他拖了这许多天没有动,而谢衣应该不会等待,既然决定除掉心魔,时间比什么都要紧,然而他也必定会时时处处小心掩饰,以免被自己发现。就像—— 他朝殿外的廊道望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风声小了,空气中的水汽却越来越浓重,沈夜朝殿外返身而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余下一盏灯火,跳动摇曳着一点金灿灿的黄。 [何夕] 中庭通往主神殿的台阶全部加起来共有四十九级。 神殿西侧的偏厅外有个六角屋顶一角有缺损。 穿过甬道从第二扇窗户向外看,能看见那条横亘全城上空的悬空廊道。 大祭司殿的座椅下,地毯接缝处有一道法术烧过的痕迹。 谢衣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些这样的琐碎,他本该回自己殿里,却站在离沈夜寝殿仅隔数道宫墙的台阶上失了方向,满城风声灌在耳中,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是他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故乡。 他是不该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的,一旦被沈夜发觉,他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然而当他惊觉身后的动静猛然回身时,他发现心里涌出来的竟然是挡不住的欣喜。 十步开外,熟悉的眉目,静切容颜,绣金的墨色衣袍在风中四散飘舞。 他再一次屏息,暗自将手用力握紧。而后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在沈夜记忆里,谢衣的声音从来都是温润清朗的,春风化雨,让人心神舒畅,然而在那个暴雨将至的晚上,他头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冷绝的味道。 他知道他是不可能悔过了,真要回心转意,就不会在这样的时候站在这样的地方。他压着胸腔里起伏的心绪冷笑一声,问他,你是下定决心要跟为师作对到底? 而后他就听见谢衣以一种平静得几乎算得冷硬的语调答他: 便是再重来一次,弟子也还是如此选择。 ……很好。不愧是本座的弟子。 那一瞬冲破理智的究竟是失望还是愤怒,或者是不甘?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伸出去扼向谢衣的咽喉,而他那逆徒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又是一声惊雷在身后炸响,闪电劈裂长空,将整个视野照得雪亮。 一明一灭之间他看清了谢衣的脸,眼眶竟然是红着的,而那双眼睛里雾气氤氲,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一时有些错愕,然而那神情他分明了然。 他恍然看见许多年前那场逃脱不了的大雨里,那个跪倒在地绝望大笑着的少年。纵然多年之后他改了模样换了心肠,他又怎么能不懂那份不肯妥协的执念和……委屈…… 谢衣觉得这样应该就是尽头了。 如果他刚才没有站在台阶上走神,如果他没有偷偷溜到师尊的寝殿外等他回来,说不定自己下界的计划还可以实施下去。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又有何益。 他什么也不想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师尊,好像眨一下就会少看了一眼一样。 沈夜跟他相差十余岁,对寿数长达几百年的烈山部人来说这点差距其实算不得什么。下界凡人从垂髫到白首,年年都有变化,而烈山部人的形貌却是恒久的,尤其是下界人的二十岁到三十岁,在他们身上能够一直延续上百年。 谢衣小时候总是很心急,想早一点长大好和师尊站在一起,然而他毕竟是个孩子,牵着师尊的手仰望过去,只觉得那身姿巍峨如山,又像一棵高大茂密的树,投下阴凉将自己拢在里面。 后来他终于不急了,他发现自己在慢慢长大,而师尊还和从前一样,在原地等他。 ……可是为什么在他就快要追上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离开他身边。 不去想也不要紧,一旦开了个头就像触动了某根埋在身体里的线,一扯一牵都痛彻心肺。 谢衣看见师尊朝自己出手过来,他闭上眼,心想这样就结束了。然而那只手却中途转了方向。本来伸向咽喉的手指转而抓住他的衣领,往回一拉,他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朝前跌过去。 沈夜在前面张开了手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一颗硕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砸在花叶上,四散迸溅成数条银色的线。 随之成千上万颗水滴争先恐后激射而来,在天地间拉开一道茫茫雨幕,将所有的影像与声音都吞没。 沈夜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应该杀了他,或者废掉他的修为,最不济也该把他丢进暗牢留待日后发落。可是他却在这瓢泼而下的暴雨里拥住了他,力量都在手臂上,连法术罩壁都顾不得撑开,一任雨水将两人从头浇透。 而谢衣却也跟他一样。 他伸手到他背后反抱住他,头抵着他的脸侧,手上是一样的紧,紧到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空隙。 大水茫茫,极目不过三尺,整个流月城雨声嘈杂,风声疏狂。 纷乱的吻落在发丝上。睫毛上。眉间。耳畔。 冰凉的脸颊。滚烫的触抚。沾了雨滴的肌肤。偶然碰在一起就紧紧互扣住的手。 雨水汇成细流从额上流下来,冲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也不需要看得见。 直到又一网闪电照亮苍穹,沈夜才停了停。积水下浮现出金色的传送法阵,在雨幕中旋转成一片晶莹闪烁的光。 昨日今日。今夕何夕。 殿外依旧风雨飘摇,雷声不断仿如天穹倾塌。 什么是心魔。什么是结界。什么是大祭司什么是流月城。 视线来 - 分卷阅读18 回颠倒着,衾被凌乱,呼吸相闻,潜藏的渴望翻涌如潮,又被亲吻和肌肤的摩擦四处点燃。 什么是天道。什么是宿命。什么是因缘果报什么是道义纲常。 想要彼此相伴一生,所以拼命要抓牢了对方,一寸一寸吻过去宣誓占有和归属,千遍万遍永不厌倦。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而这无穷无尽的跋涉里,又有几人能够等到那一线曙光。 沈夜知道他还是不能放过眼前的人,否则盟约无法继续,族民难以迁徙。 他只能用他的手,他的唇舌,他的整个身躯将他包裹覆盖,在那个美好得仿若造化天生的身体上倾尽自己余下所有的温柔。 谢衣束发的扣环不知何时断了一枚,剩下的那一枚也被一只手扯下来扔了出去。于是那还未干透的长发就倾泻开来,凌乱地散在床上,发梢一滴一滴渗落下水珠。 幽黑长发衬着白皙的脸颊与浅红唇色,那模样一反平日的温和清俊,美得惊心动魄。 就只有这一次。就只有这一刻。 仿如昙花乍开,从前没人见过,以后也再无缘得见。 沈夜再次俯下身去,将他轻轻打开,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进入他的身体,那一刻他听见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回荡过来像带着极致诱惑的呼唤。 谢衣知道自己如果留得命在还是要做师尊的叛师弟子,否则心魔难除,人间杀孽重重。 然而这熊熊燃烧的情欲让他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 他觉得自己像迎着火光飞去的蛾,尽管身体里近乎撕裂的冲击强悍得几乎将他毁灭,他仍是反弓了背脊不管不顾地靠上去,丢掉理智和防备,放开所有迎向那个他心心所念的人。 像汹涌海浪冲刷着礁石,魂魄都要被击碎,却还是一浪高过一浪。 抚慰的手未曾停止,吮吸的舌分开又重新纠缠,才被雨浸过的身躯又被黏滑的液体重新沾湿,肌肤蹭去,亲吻又将之带走,一片色欲交缠的潋滟。 空虚与欢愉交织起伏,眼眸半开半合,眼底灼烧着的究竟是狂乱的欲望,还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是生别还是死别,大概也没什么不同。 当分离近在眼前,除却紧紧相拥在欲望之中沉沦以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对方的气息温度声音触感都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成为永生永世不得逃脱的羁绊。 冲上巅峰的那一刻,谢衣觉得所有知觉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快感在体内深处轰然炸开,仿佛堕入修罗地狱,又像浮上九天云端,眼前无数光华重叠在一起,混乱戛然而止,化作一片清明长天。 烟云散尽,感知从遥远的水底重新浮上来。 有人从上面慢慢靠近,全身的重量落在他身上,温暖地包围了他。一个声音好像呢喃一般在他耳边,轻柔的口型,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谢衣。 有什么东西冲上眼眶,他偏过头,却还是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湿湿凉凉,一道清亮的痕迹。 殿外的大雨仍未止歇,在莽莽苍苍的矩木叶片上撞开无数朵水花。千声万叶,万叶千声,仿佛都在重复着一个无人能懂的词。 不离。不离。不离。不离。不离。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七日。 心魔砺罂与流月城的盟约正式启动。砺罂将少许灵力灌入魔契之石,交予烈山部人佩戴。 同日。 破军祭司谢衣叛逃下界。 七 [弹指] 太初历六千五百八十四年。 西域捐毒国国主听闻邻国偶得至宝,乃是一柄上古利剑,名为晗光。 传说晗光邪性深重,有克主之嫌;然而又有传言说,有此一剑在手,便可饮血天下所向披靡。 国主率捐毒精锐之兵出征,两军交战时果然见到了敌方手中的古剑,国主举起带着捐毒国宝指环的手捋了捋髭须,却见那柄古剑似有感应一般嗡鸣起来,剑身透出清光。 那一战捐毒获胜,晗光剑主横死沙场。 然而在此剑威力之下捐毒精兵也死伤惨重,国主惧其邪威,命手下锁入国库暂时封藏。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五年。 中原遭逢河洛大旱。 旱情持续了近两个月仍旧不见缓解,一时赤地千里盗匪四起,几乎引发乱世。百姓携家带口纷纷逃荒,有些体力孱弱,不得不留下等死,却绝处逢生般亲眼见证了一幅奇景: 一条蜿蜒百里的奇形河道一夕之间出现在旱田之上,一端高耸入云。 汩汩河水不知从何处奔腾而来,沿着轮转的机关盘绕分流,将沿途所有水道灌得沟满渠平,原本见底的水井中也荡漾起波光。 不过数日,消息传开,逃难的人6续返回家乡。 旱情结束的时候,就和凭空出现时一样,那被百姓们惊叹膜拜的水道又凭空消失了。 有人认出那通天的河道乃是一座巨型偃甲,而据一个小童所言,他曾在夜半时分看到河道如一尾巨蛇盘卷而起,蛇尾离开地面的霎那,那下面印着的图案刚好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纹章。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谷雨第二日。 江陵。 新雨初晴,潮湿的风里卷来泥土的芳香。 阳光洒在青砖灰瓦的屋檐上,宽街窄巷里是一挂一挂洗得墨绿发亮的绿藤。地面积了浅浅的水洼,不小心踏进去会发出夸夸夸的声响。 谢衣站在江陵城的首饰铺前,觉得麻烦有点大。 他带着阿阮从城中路过,偶然看见首饰铺里有件玉玦似乎材质特殊,然而店里的小伙计热情无比,答非所问地代他物色了一堆首饰,显见是将他和阿阮当作了一对夫妻,一口一个“贤伉俪”。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后那一身碧衣长裙的小丫头就凑上来插了一句: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粒?咸的? 小伙计连忙回答,不嫌不嫌,做生意哪能嫌客人,况且二位相貌如此出众配什么都好看。 阿阮说不咸那就是甜的啰,拿出来让我尝尝好不好? 这鸡同鸭讲的对话实在惨不忍闻。谢衣听了几句终于忍不住,拦住阿阮说,刚才的街角似乎有架戏台颇为热闹,附近还有鱼糕摊子和包子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说,真的吗?谢衣哥哥我想去看。 见谢衣点头,立刻摇晃着两根长短不一的辫子跑远了。 自打从巫山把这自称神女的丫头片子捡回来,谢衣觉得自己的麻烦似乎足翻了一倍。 二十年的时间,他走过天南海北,一面寻找克制心魔的方法线索,一面收集罕有的偃甲材料。本以为只要不多耽搁,有年应该可以找遍神州,然而直到身入凡尘的那一刻,他才懂 - 分卷阅读19 得了何谓茫茫浮世,何谓软红万丈。 他去过人迹罕至的边陲也走访过大小城镇,吃乡野饭食,听市井俚语,看过平湖月影也听过大漠驼铃,最初的急迫被岁月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打磨下去,到了后来,就只是凭着心底那股执念才没有停下脚步。 好在终是被他找到了。 五年前,巫山一座古祠的某片残简中,他读到了有关神剑昭明的传说。 ……凝光成形,剑气温润…… ……伏羲以之取巨鳌四足撑天,暂止天柱倾塌…… ……能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凭着最后那一句,谢衣几乎可以断定,这柄神剑就是他要找寻的东西。 然而这其中阻隔了千年光阴,又有传闻说此剑早已崩碎,如今又要找谁去问昭明的下落? 常人大约确实无法可想。但他是谢衣。 无人可问,就去问草木山石。 木石不会开口,他就生造出一个通天之器来。 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终于有了点眉目,然而他也同时风闻了些远来的消息,诸如边疆偏远地域有人突发奇病,忽而狂乱暴戾忽而痴呆无神,后来有世外高人相助才斩去魔根。 他听得恻然,既怜悯当地百姓无辜受害,又担心此事被修真人士知道,追究起来会对谁不利。 而比起这些他更清楚的是,时间不会一直等他。 谢衣打发了阿阮,转回身来跟伙计解释说,实在抱歉,我们并非如你所想—— 然而话到一半又被截了过去。 小伙计说,啊,知道知道,我们懂得,客官只管挑了东西,小的保证不再多嘴。而后哈了哈腰,脸上大大地写着一行“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不就是离家私奔的小夫妻嘛不用掩饰”。 谢衣看了看四周投来越来越多的目光,心想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 他平时为了隐藏行迹很少会在城镇市集中停留,否则只要不戴面具从闹市里走上一遭,四周一半的注意力都会转了向,尤其是年轻女孩子,明里暗里视线都会跟着他打转。 等到后来有了阿阮跟着,剩下的一半目光也被拉了过来,阿阮天性活泼不知掩饰,惹得拄着拐杖从身边走过的乞丐也会回头看他们两眼。 这情形还想不引人注意,简直是笑话。 他吸了口气,面上还保持着沉静温和,一拱手: “实不相瞒,在下未婚妻身患重疾,此行是带她出来寻访名医,无暇他顾,还请店家见谅。” 小伙计在这一句里愣了神,继而就露出不满的神色。 身患重疾……? 就那个蹦蹦跳跳面色红润好得不能再好的模样?骗鬼呢吗这是。 “她所患并非寻常病症,而是……嗯,心智错乱,有时候会错以为自己是神仙……” ……哈? 眼前的人谦谦如玉,十足诚恳的样子不由他不信。小伙计半张着口朝远处看看,刚好风里送来一句清脆的少女声音: “……为什么直接换就不行,非得用银钱啊……跟你们人打交道可真麻烦……” 茫然地点了点头,终于罢休。他想这真是可惜了,明明生得天姿国色,偏偏得这种奇怪的病症,看来老天爷也有不长眼的时候。 直到那两人离开,他还望着长街尽头感叹,唉,天意从来高难问。 出了江陵城便是纪山。 青山隐隐,流水潺潺,几只燕子低低从水面上掠过去,一直飞到远处杨柳青烟下掩着的屋檐。 谢衣将摊子上刚买的鱼糕放到阿阮手里,两人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往山中走。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 何事? 你们凡人都是怎么算辈分的呀,我可是神仙,比你大好多岁,为什么还要叫你哥哥? 呵,阿阮可是不服气? ……嗯…… 那阿阮是想做长辈? 也不是那样…… ……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哥哥的女孩子都是最受宠的。 最受宠?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阿阮快跑了几步跟上去,谢衣在前面转过身来等她,逆光中她看见他的笑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似乎有点怀念,也像是感伤,然而无论是什么都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融化了,变成一片和这阳光一样暖暖的温柔。 [循迹]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谷雨第二日。 流月城。 沈曦抱着布偶兔子从卧室里追出来,跑得飞快差点在地毯上绊个跟头。 华月回过身去扶住她,说了句“小曦听话”,却见小姑娘完全没在听,眼神越过她一直望着沈夜。 沈夜便也回来,俯下身去问,小曦还有什么想说? 沈曦摇了摇头,朝他张开手臂:哥哥,抱一下再走。 沈夜伸过手去将她抱上肩头,替她把垂下来的长辫子拢了拢,两人对视,沈曦露出甜甜的笑。抱了一阵,沈夜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低声说,小曦乖,哥哥晚上再过来陪你。 说着将她放下地来,动作轻得像托住一片飘落的羽毛。 华月在一边看着,想沈夜对这个妹妹予取予求,就算她有什么天大的愿望他大概也会不问缘由地满足。然而以沈曦这样的情形,她又能想要什么,只怕是想让她提个要求都不可得吧。 仔细想想,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事情莫非还少么。 透窗而入的阳光在兄妹俩的侧影上洒下柔和光晕,看上去和那些平凡却温馨的人家毫无二致。 从沈曦处回大祭司殿,两人直到进了殿内才停下来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流月城虽大,却有一个砺罂在暗中窥伺,虽然这魔物平日都躲在矩木之中不现身,想起来却仍是一件让人不舒服的事。 华月将各项事务一一回禀,又说到前次投放的矩木枝似乎已经失效,砺罂似有不满。沈夜点点头,说投放矩木枝之事暂且不必心急,族民熏染魔气尚需时日,此时不压住砺罂气焰,日后怕是要得寸进尺。 华月本也是一样的意思,可真听他这样说了却又担心起来。 沈夜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说不需多虑,砺罂须得吞噬大量七情才能增长魔力,眼下不敢造次。 看他神情自若的样子,从容得好像这数十年都从未变过。 然而他越是跟平时一样,她越觉得不安,好像一只高速转动的陀螺,快要转脱了方向却还维持在原来那一点上,表面看上去毫无改变,内里却不知多花了多少力气。 她想起二十一年前,谢衣离开之后的那场变故。 最开始是有人借机生事,本已销声匿迹的叛乱重又起了苗头,后来很快被镇压下去,再后来,仅是提到“破军”二字就会招来牢狱之灾,那形势几乎是要赶尽杀绝。 所有人噤若寒蝉,暗地里说大祭司果然对自己徒弟也毫不留情。 - 分卷阅读20 只有她知道,沈夜听到谢衣出逃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当时她就在他面前,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从他眼睛里流淌而过……只有一瞬,仅仅一瞬。她却看得心惊。 那样的情绪也会出现在他身上吗。 她想她此生都不会想看第二次。 沈夜将事情交代完毕,看华月还若有所思就又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华月思忖一下,说,前些天负责神殿人事的祭司来报,说今年殿内供职者变动大,他们在身份相符的家族中新选了一批孩子,我昨日看过,都还颇有资质—— 话说到一半就看见沈夜脸色一凝,她立时住了口。 沈夜敛了双眉问她,你想跟本座说什么? 华月低下头去:属下并无他意。 “你是想叫我再收个徒弟?”语调分明冷冽起来。 华月避无可避,又抬起头直视他: “……不然你打算怎么办?已经二十一年了,如果你不想寻觅继任人选,当初又何必——” “华月!” 那一句沉声低喝声音并不大。却像是一把刀,将思绪的流动,说到一半的话,连同空气中温和的气氛一并斩除。 短短两个字在殿内回荡开去,像涟漪渐渐消散无波。 静默了许久,沈夜才低低冷笑了一声。 “……再收一个,然后你再背着本座帮他逃去下界,是么?” 后来华月跟瞳说起这件事,回想当时的情景仍旧心有余悸。 她并不知道沈夜是何时得知,又是从何得知的,而他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他只是用一种十分平静却不容反驳的语气对她说: “时隔已久,本座并不打算再以此处罚你,但这不代表你还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至于收徒之事,你大可去看看瞳那里需不需要人手……不要再在本座面前提起。” 华月复述这些话的时候瞳就在她面前听着,偃甲手指停在座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不知名的节奏。待到她全部说完,他的神色仍是一如平时的淡漠,语声也是一样: 你是后悔当初瞒着阿夜放谢衣下界了么。 华月不语,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谢衣不走,阿夜也未必就如我所料杀了他。 瞳将手指一叩,灵力闪过,两侧木轮灵活地转了个方向,偃甲座椅的踏板慢慢离开地面。他操纵座椅回旋半圈,转身之前又看了华月一眼: “那两人都是心意果决之人。杀与不杀,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木轮碾过青石廊道,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还能隐约听到碌碌声响。 ……二十一年。 华月离去之后,沈夜望着大殿尽头的拱门想,已经二十一年了么。 从结界破开至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光阴,然而自己竟像是一无所觉。 心魔来袭,订立盟约,镇压叛乱,族民接受魔气熏染,投放矩木枝下界……计划按部就班地实行下来,他牢牢盯死了每一个环节,别的事都还好说,惟独这一件容不得差错。似乎从结盟那天开始他的神经就是绷紧的,一直绷到现在,没有缓过,更别说空出心思来想些别的。 他拉回视线往近些的地方看,六角图案的手织地毯从脚下一直铺到门口。 褐色。黄绿色。红棕色。一格又一格。 这里的地毯换过几次?有多少双脚从这里踏进踏出过? 似乎多得无法记得了。 好像也有时候,自己从殿门走进来,沿着这地毯往里走,会错觉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师尊。 那声音是飘忽的,却柔软悦耳像是含着笑。 他不回身,于是幻觉也就消散了。 当年他跟华月说收徒的事,并没有想过只收一个。 他在收徒比试里看见他,也只是觉得这孩子不错,很机灵;等到侍从将他领来,有些拘谨却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也不过是在选徒的天平上多加了一点重量而已。 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分量的呢。 他长大了,不肯接受和心魔结盟,为此不惜跟自己反目叛逃下界。 那之后瞳接手了生灭厅,而破军祭司的席位却一直保留着,既没废除,也不换人,干干晾在那里二十一年,他不提起也没人敢问。 而今日华月提起再收个徒弟的事,他才发觉,自己生命里已经再没有了能够空出来的地方,即使那人不在,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再去接纳下一个人。 地毯上步声窸窣,有女祭司进来禀报,说去往下界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沈夜说让他们进来吧,说罢起身进了内室。 这几人是他单独派出去的,连华月也不知晓,而密报的内容……多与四年前那位缓解了河洛大旱的传奇偃师有关。 沈夜凝神听完密报,约略指示了几句,就叫他们继续调查。 他想,当年华月帮那人下界也许并没有做错。 至少。他还活着。 [偃道]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种第七日。 纪山。 鹿蜀角。碧髓石脂。黑曜石。 密符。法器。盛在白瓷碟中寒光流溢的玄凝膏。 几把长短依次递减的工具刀。 竹节地板上散布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偌大偃甲房堆得凌乱狭窄,只有中间一条曲曲折折的过道勉强能够通行。 日光从支起的竹窗下投射进来,从西墙蹭到地板,又从地板爬上东墙。 天色缓慢变幻,一日大好时光又已过了大半。 谢衣从忙碌里抬起头,举起手背在下颌抹了一把。 嗯……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神色有些疲倦,眉间却是舒展的。 他做了很久准备,材料选择和用量比例也反反复复试验多次,真到动手时却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也许过些日子就能试着启动?不知运作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一面想一面伸出手去,指尖在眼前流畅的弧线上点了点,动作轻柔好像生怕会惊醒了什么。 纪山对他来说不算陌生。 下界后最早几年,他曾去过南疆补天岭,回返的路上恰好途径这里。客栈小二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江陵城北妖孽作乱的事,山中本来香火旺盛的寺庙没了人烟,居民提起来也都忧心忡忡。 他自恃术法修为不低,又有偃甲可倚仗,于是一个人跑去山里除妖。过程颇有些惊险,但结果十分完满。 妖孽除尽之后他四下巡视,发现此地青山秀水,与江陵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彼时他要找寻的东西还毫无着落,心知这事急不来,又觉得奔波久了也该暂歇一段休养调整,于是索性在纪山山中选了一处地方,剖竹斫木建了一所偃甲屋,整日埋首做起偃甲来。 前两 - 分卷阅读21 个月,那房子只是座便于移动的竹屋。 第三个月变成了带升降梯的双层阁楼。 再过两个月房子爬上了山巅,一道竹篱围出个小院子,将山顶一池清泉拢在里面。 一住就是大半年,从春寒料峭住到落叶纷飞。待到一场薄雪宣告了冬天的来临,这住所已经小有规模,连带外面的重重防御也已经设置完毕。 这期间他和山下村民打了不少交道,抽了空闲去帮他们建造水道水车,作为报偿又收到了一大堆带着浓厚乡土味的礼物,鱼米鸡鸭不在话下,还有数十坛家酿的好酒。 住处倒是没再移过。 他也曾经一时脑热,将房子改成了流月城里那种宏大优美的石屋,只是没过多久就觉得自欺欺人。如此这般,就能离家乡稍近一分么? 石头做的房子沉重又庞大,也过于醒目。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房子拆了,那些好容易找来的石料也弄进山体之中,变成了一道高低错落的机关。 后来的十余年里,他又在别的地方建造过三四个这样的居所,但离开时都会将之拆除,偃甲机关和结界撤掉,以免误伤他人。 只有远在朗德的一座偃甲岛和纪山这一处保留了下来。 两个月前他带着阿阮回来,那机关还在,从顶端望下去深不见底。无数切割成方形的石块从石壁中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阿阮退了两步,说谢衣哥哥这里要怎么过去? 谢衣伸出手臂一挥,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所有石块都慢慢滑出,在洞中排成一圈漂亮的螺旋。 阿阮惊呼一声就跑了下去,像只看见了美味的小动物。 上了升降亭再走过木栈道,门口的偃甲守卫也都还在。他仍旧是一挥手臂,几个偃人便分立两侧,低下戴着头盔的脑袋摆出迎接的姿势。 阿阮合了手掌说,这个地方真好玩,可是谢衣哥哥,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呀。 谢衣正在检查偃甲守卫的消耗情况,确认磁力灵力都运作正常之后回过身来,说,自然是做偃甲。 阿阮疑惑地皱起眉头,说你在静水湖的时候不也能做吗。 谢衣笑得有点神秘: “这一件和从前的不同。” 从敞开的竹窗向外望,落日正渐渐西沉,瑰丽晚霞将天际染成一块流动的琥珀。庭院里高大白榆的枝叶随风摇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做得最久的一件偃甲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没期待会有完成的一天。 算来真正的制造过程并不长,大部分都集中在回到纪山后的这六十天里。然而要做出它的想法从萌芽到酝酿成熟,做做停停,不断失败,不断找寻新的方法重来,又遭逢各种变故,离乡漂泊,期间的坎坷曲折硬是将时间拉长到了二十多年。 可是反过来想,若没有叛逃下界,就看不到世间生灵百态,不会有机缘获得罕有的偃甲材料,大概也就不会灵感忽至而开辟了新的途径,最终把这个想法成形。 世事无常,却环环相扣,因果之间暗藏着无数联系。 矩木将枯之时伏羲的禁锢忽然被解,而结界破除却又被心魔趁虚而入。 是福。还是祸。是对。还是错。 他无数次回想也得不到答案。 或许命运本就是如此善变,一定要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打开未知之门。 二十一年的光阴流过,洗了懵懂,淡了天真。 时光在生命的形状上重新雕琢,沉淀,消融,眉目间依旧温润沉静,却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气魄。 风华一点一点显出它的模样。 他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午夜梦醒,起身四下翻找材料要做一个造梦偃甲。只是晴朗的夜晚会望着中天的圆月久久失神。 他踏遍九州,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却也结交友朋看尽风光,颇有几分惬意疏狂。 却始终割不断心底那一份念想。 刻在灵魂里的过往。无法忘却。 暮色终于笼罩下来,天边显出一轮青色的月影。 虫鸣啾啾,山风清凉,隔着栅栏送来不知名的花草芳香。 谢衣想起地窖里还留着十数坛酒,舒展了一下手臂决定收工。临走时在墙壁上轻轻一叩,那面墙就豁然洞开,里面伸出两扇弧形的屏风,边缘像齿轮,左右互补,朝他面前的物事遮过来。 谢衣又朝里面望了一眼,嘴角微弯是个清浅的笑。屏风缓缓闭合起来,挡住了里面闭着双眼仿佛安然沉睡的人。 ——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长相思]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种第七日。 流月城。 月色很好。 从寂静之间到沉思之间,短短一刻的路程,夜幕已经沉落下来。 恰逢十五,天刚擦黑就显出一轮圆月的轮廓,仿若一盏透过薄纱的灯,随着暮色加深而愈加明亮。 沈夜很少会在日近黄昏的时候才去探望沧溟,然而这天确实是耽搁了。 很早以前他就下令削减祭祀活动以避免不必要的开支,然而削减并不等于完全取消,该有的形式仍是要走上一趟,而从事前准备到事后收尾也依旧有人频繁地过来请示。 自从砺罂附上矩木,沧溟就不曾再开口和他说过什么。 是为了防止砺罂偷听,或者也是因为那个虽然遥远却能够清晰看见的终点,总之他们之间变得沉默下来。 他日复一日地将下界带来的花束放在她身边,而她低垂着睫毛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眠。他知道沧溟身体里的蝶茧正在悄悄孵化着,一日一日吸收灵力,等待化茧成蝶的那一天。 极其少的时候,像今天,她是醒着的。 也并不睁开眼睛,只是用了传音术问他,现在是什么日子,过了多久。 他也就一样用传音术淡淡答她。 沧溟的传音带着些朦胧的回声,语调依旧是清冷的味道。她说,阿夜,这么长时间,辛苦了。 他答,没有,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也没有更多可说了,他听得出她的意思。 沧溟自小和他相识,知道眼前的男人并非如他外表这般冷峻无情,今日的权力地位也并非他真心所求。她觉得这座城欠了他,然而终究无可弥补,她自己不也一样陷在这命运的囚牢中不得自由。 ……而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纪山。 月光这样皎洁,苍穹中还能看见细碎的星辰。 低空有薄如蝉翼的云影一片一片飘过去,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衣在屋顶的飞檐旁向后一躺,枕着双臂看天,身边放着酒坛和酒盏,却也没喝多少。偏过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轮圆月大而明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他不是沉湎往事不看未来的人。然而这个晚上,他此生 - 分卷阅读22 的巅峰之作即将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有了想家的情绪。 生为烈山部人,他似乎算得幸运,苦寒与浊气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然而身边的亲人族人却许多都有疾患,体魄强健也好,修为高深也罢,一旦生了病就无法逆转。 他忍不住怀疑,这世上的生命是否真的全都如此脆弱,经不起世间寒暑,经不得生死摧折。 想到要以人力创制生命,就是那之后的事。 他想如果偃术极致能够超越天道,也许便可使世间生灵不为病痛所苦,甚至超越生死。这想法或许对眼下的烈山部无甚效用,却说不定可以福荫后世…… 然而便如当年强破伏羲结界一样,创制生命同样是件逆天之举,那一次侥幸成功,这一次将会如何又是未知之数。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 流月城。 沈夜走到主神殿外,恰有两名侍从匆匆走出,看见他连忙停下来行礼。 两人大约是在整理祭祀后的物品,手里端着供奉余下未开封的酒,都是城中一等一的佳酿。 沈夜看了那酒坛一眼,说这两坛不必收回去了,拿来本座殿里。 侍从垂首,同声应了句,是。 殿中庭院疏影横斜,月光穿过矩木的巨大枝蔓洒进来,整座城一片银白。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动了喝酒的念头。平时分明是没这兴致的。真有兴致时,一想没人陪他喝也是无聊,于是便也作罢。 然而今日却莫名想要喝上一口,哪怕是独酌。 去了泥封将坛子倾过,坛中的透明液体就汩汩流进酒盏之中,最后静止成一小片亮亮的圆。 沈夜将手指扣在碗沿上,像是在量度那酒盏的大小。 想起伏羲结界破开的前一年,有一个雪天的晚上,谢衣陪他一起喝酒。那天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他记得不全。只记得最后谢衣在他手心里画了一个图形,跟他说那是他的偃师纹章。 仿佛是对他当年所想的应答,二十余年过去,下界暗探带回的某些偃甲部件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图形。而远在人间,茶馆酒楼,田间陇上,果然流传开了关于大偃师谢衣的传说。 他端了酒盏,啜了一口,慢慢饮下去。 这世间万事,时空的此端彼端,究竟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相互呼应着。 纪山。 谢衣将喝了一半的酒盏放下,残酒沾在唇边也不去擦。 当年,他“以人力创制生命”所做的第一个尝试,并不是从造一个人开始的。那是一只按照图卷所造的小兽,眼睛乌黑,有挺括的尖耳和颇具弹性的脚爪。 他给沈夜看,将那小东西放到他面前,它便跑过去,绕了两圈,蹭他的衣角,末了还将小舌头在他手指上舔舔。 不是金木的外表而是光滑的皮毛。 不是僵硬的质地而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不需要偃师下令就可自行动作,饮水玩耍一如活物。 那时他对这尝试很有几分得意,然而再要深入却继续不下去了。 生命所要具备的条件,远比这些还要多得多。知觉与五感,呼吸与血脉,凭借昼夜作息能再生灵力,还有——自己的思想意志。 后来沈夜也曾再提起这事,他想自己毫无进展要怎样跟师尊说?于是只许了个诺言,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现到师尊面前。 如今却是落空了。 他阖上双目,沉沉夜幕中无人看到那个浮在嘴角边的寂寥的笑。 夜色更深,水汽在草尖凝结成露,竹瓦透凉。视野尽头绵延的山峦早已模糊了轮廓,而草丛里远远近近仍有蟋蟀在鸣唱。 天南海北地找寻了许久,通天之器才终于读到昭明碎片的消息,他却迟迟没有动身。此前所有奔波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件事,真有了眉目他反而踯躅起来。 谢衣想,便是再如何不肯不愿,待到偃甲人调试完毕,他也该去西域一趟了。 该做的始终都要面对。 他复又躺下,举高手臂将最后一盏酒倾入口中,一半酒液都溅在脸颊上,又顺着下颌流去。 沈夜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抛了酒盏起身望月,皎皎月色照着他的身影,洒了一地清霜。 四年前在下界听到谢衣消息,他便开始派人追踪,虽然他躲得隐秘,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沈夜知道要回到从前师徒俩亲密无间的日子绝无可能,如今被下界偃师奉为圭臬的谢衣早已不是从前流月城年少的破军祭司。如果真的找到他,要如何处置,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然而从得知他消息的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心底似乎有什么从荒芜沉寂中复苏过来。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一场刀兵相见,他都不想放过他。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渺渺三界,莽莽红尘,却只有情这一物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个答案。 真要循迹,也许多半便如倒进喉咙里的烈酒,辛辣滋味冲击着味觉,甚至会令人觉得苦涩难当,然而入腹之后却是暖的,香醇气味层层叠叠弥漫回来,反教人沉醉其中颠倒了神魂。 哪怕时过境迁,哪怕荆棘满布,沾了满衣的风尘对面相诀,也一定要亲身以赴,不假他人。 而在一切发生之前,这溶溶月色之中,可否还有片刻回溯的安宁时光? 醉意阑珊间,便有一个记忆的碎片从心底深处打捞上来,在沈夜的回忆里,也在谢衣的回忆里。 颜色浅淡,有雪光,有夜色,还有一丝与口中滋味相仿的清冽酒香。 那是结界破开的前一年,立春刚过,两人赏雪共饮画了纹章的那一晚。两人一样喝到酒坛全空,最后剩下的只有沈夜手里的一小半。 沈夜手还未抬,看见谢衣望着自己的酒盏,就问他,还想喝? 谢衣眼睛迷蒙着,脸颊泛着浅浅的红,似乎是醉了,答非所问地说,弟子的……嗯……喝光了…… 沈夜就命令他,过来。 抬手将酒液全部倒入口中,按住他双肩,唇口相覆渡了过去。 风露中宵。天上人间。一轮明月照彻万里山川。 谁在回忆里悄悄浮起笑容,举手去描摹苍穹之中满盈无缺的轮廓。 谁在月色里摊开了掌心,想起曾经留在掌中的一勾一划,又缓缓握紧。 天涯共此时。 八 [造化]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白露。 纪山。 阿阮将所有房间都跑了个遍,最后在偏厅的书架下停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她脚边钻过,跳了两跳,舒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少女弯下腰,听它吱吱叫了几声,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也找不到谢衣哥哥?奇怪……” 屋子里所有东西 - 分卷阅读23 都是原样,茶具书籍好好放着,卧室里床榻整洁,书房的桌子上留着笔墨纸砚,还平摊着几张画好的偃甲图谱。 只是人不见了。 往常谢衣如果要出门,都会事先跟她说好大概回来的日子,这次却无缘无故就没了人影。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不自觉地撅起嘴来。 阿阮在谢衣身边呆了五年,跟着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和文字,跟着他踏进了烟火人间。 她身世离奇,不懂得俗世规矩,却对天地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亲近,遇人遇事只凭借对方的样子,声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作判断,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在她眼里都简单又明显。 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对谢衣就有种“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任,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信任从何而来,她觉得他又好看又好玩,法术偃术样样精通,简直无一不好。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阿阮口中的谢衣哥哥依然是最厉害的。 然而这样的谢衣却有些地方让她看不懂。 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或者站在院子里看中天的圆月;他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每每她刚玩上瘾他就匆匆带她离开;偶尔他也会不带着她独自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要神神秘秘,用一张面具将那张好看的脸遮去大半。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阮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留神碰倒了门口的卷轴筒,几只画轴掉出来,骨碌碌铺开一地雪白。 她看着地上的画,眨眨眼睛,脑子里终于有条线索被点亮了。 ——桃源仙居图。 山空湖静。 竹林外,湖心流出的水清澈而缓慢,推着水波上细碎的光纹流向断崖。 阿阮沿着桃源仙居的偃甲桥咚咚咚跑过,谢衣素衣长袍的身影刚好在另一端出现,看她跑得匆忙便露出笑容,说怎么神仙也会如此着急? 阿阮不满地一扬下巴,说明明是谢衣哥哥的错,偷偷跑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谢衣说,不就只有半日,也值得慌张? 语调平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阿阮却蹙起眉来。 几天前她带着阿狸和小红溜下山去玩,临走时画了张画当作留言,插在谢衣房间的门缝里,没想到今天回来时那张画还在门上,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反正谢衣哥哥就会骗人。反正谢衣哥哥最讨厌了。 阿阮闷闷地想。 谢衣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想要说些什么来给她消消气,还没开口,脑中忽然一阵混乱。 仿佛有什么从心魂深处迸散,打穿了思绪的监牢,那些平日不敢轻易回想,不愿深陷其中,不能挣扎解脱的片断一时都纷至沓来,像崩塌了的梦境。 繁盛茂密的枝叶。 散发恶浊黑气的暗影。笑声回荡不息。 巨大的神农座像。 绣金的黑色长袍曳过石阶。 一瞬间仿佛身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疲累席卷全身。谢衣用手按住眉心,一点安神法术送进去,过了好一阵,那些汹涌的回忆才渐渐消退下去。 耳边重又听见阿阮的声音,在问他,谢衣哥哥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也并没做什么,只是画了几张图谱而已。不过既然这样,做些别的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事。 阿阮看他刚才的样子有些担心,这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见谢衣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 “不如这样,我去池塘边弄几条鱼,晚上烤鱼来吃,可好?” 小丫头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立刻瞪了眼睛双手乱摇:不用不用谢衣哥哥你还是不要做吃的了你烤的东西不能吃…… 谁说他无一不好来着。 阿阮一面摆手一面又想起什么,丢下一句“我和阿狸去山谷里捡果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真有那么难吃? 谢衣望着那片绿色衣裙消失的方向,一时哑然。也罢,下界的食物虽然有趣,却没机会好好尝试,以后有了空闲再来研究一下。 他转了身要往回走,只两步就又站住了脚,好像有个微小的颗粒在脑中轰然炸开,影像又涌上来,却比前一次密集了百倍不止。 祭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芒。刀锋似雪。 石墙上的图腾浮雕。偃甲齿轮吱吱扭转。火把下跳舞的人群。 湿冷的路面。温暖的手掌。沉默的眼神。 头痛欲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所有的气力一点一点销化成灰。 ……这情形难道是……灵力失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模糊察觉到了这件事。 黑暗重重落下,世界瞬间归于沉寂。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大神造出人类,乃是仿照她自己的模样。 在那之前,万物之中没有与神的形象近似的生灵,山河壮阔,星汉灿烂,草木秀美,飞鸟虫鱼精妙细微,却没有哪一种能说人言,天地间苍茫寂寥,万物来而复往无息无声。 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是因谁而生,又将为谁而死呢。 神看人类如蝼蚁草芥。蜉蝣般朝生暮死,却偏偏有着其它生灵没有的困惑。而万千生灵之中,也唯有人类会不自量力,妄图超越天道之上吧。 谢衣想,有幸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自我偷窥的,放眼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个。 他在这桃源仙居中尾随了偃甲人一整天。看着他行走坐卧,穿衣束发,洗面净手。看着他在桌前铺纸研墨,十分自如地润了润笔尖,将他前两天画了一小半的偃甲图谱继续下去。 偃人偶尔会说些什么,虽是自言自语却也是他的声音,语调听在耳中既熟悉又奇异。 午后山中下起一阵濛濛细雨,水塘上的莲叶栈桥都被洗得鲜亮如新,一片水色烟光。偃人倚在风亭的栏柱上,枕着手臂合眼假寐,看情形睡得很是舒服,连变了天也浑然未觉,半幅衣角曳在亭外,染了一襟雨丝。 谢衣呆看了半晌,默默地想,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一觉的习惯以后还是改了吧。 观察许久,偃人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直到眼下这一刻。 阿阮闯进来又匆匆跑走,她同偃人说话时毫无所觉,看起来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谢衣在暗处看着,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紧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偃人已经停下了动作。 他将他带回偃甲房重新检查,发现偃人颅中用以混合灵力与记忆的冥思盒已近全空。 ……以天地五行灵力仿造魂魄,终究还是无法承载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仍然可以将他修复,如果将记忆删减,或许能够维持得 - 分卷阅读24 长久一些。 然而日后这个身为偃人的他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会不会还是他,又算不算得真正的生命,却都不是他能够预言的了。 谢衣对着那张仿若沉睡的容颜,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 从桃源仙居图出来,纪山正是黄昏。 一只飞虫绕着弯从木栈道上飞过,谢衣伸手一抓便将之虚握在手里。 摊开掌心,是只有着金褐色翅膀的甲虫,几对细小干瘪的脚胡乱蹬了蹬,稳住身体,又噌噌噌爬上他戴着偃甲套的指尖。 这世间万千生灵,在征战屠戮之下一夕之间就可尽化焦土。 然而穷他毕生心血,数十年时间,也未必能造出一个最简单的生命。 谢衣动了动手指,那只甲虫便抖开了双翅,朝着群山尽处飞远了。 薄暮斜阳洒在木栈道上,风里送来桂子清香。视线所及的一草一木都在轻轻摇曳,闪烁着千万点细小的金黄的光。 生命如此灿烂。令人敬畏。 [飞鸿]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二日。 流月城。 一道暗影飞掠过廊柱顶端,绕着矩木树干盘旋而上,最后在距离地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刹住身形。 黑黢黢的手臂前端射出一团魔光,在迎面绽开的瞬华之胄上砰然炸开,撞成了几缕飞烟。 暗影消失了。 沈夜在接住冲击的同时就察觉到砺罂的动向,也不回头,长袖向后一挥,一道光刃刚好将浮现出来的影子打退回去。 呵呵呵的笑声回荡起来,砺罂在远处慢慢停住身形: “……大祭司修为精深,令人佩服……” 沈夜知道这魔物现身必然是有所不满,于是也冷冷回应: “过奖,你实力也不弱,何况还在增进之中。” 砺罂从后面飘近,晃晃荡荡的样子像只黑色水母。似乎是忌惮沈夜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在接近他的时候又绕了个大圈飞到前面。 “……魔力增长全赖吸收下界七情。看情形大祭司心情颇佳,不知今日有什么好事,可还记得我这连果腹都未足的小小心魔?” 沈夜站着不动,不知是以逸待劳还是心有旁骛,避重就轻地回它: “本座心情如何你也能得知,既以七情为食,莫非你能直接看出人的情绪?” 砺罂从黑雾中发出一串悚然的笑声。 “虽不能直接看见,但食物的气息自能够感知……尤其是……憎恨与恐惧那样的美味……” 末一字拖了很长,几乎又要拖成一串暗笑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大祭司大人,没记错的话这些美味可是你许诺我的,若不能履行,我也只能不按盟约——” 沈夜不作理会,冷笑: “亏你以吸食情绪为生,自己的情绪都按捺不住。上次投下的矩木枝出了问题,此时再投会有什么风险你不会不明白,本座是为长久打算,你反而不领情。” 大约是时间久了,曾经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当年心魔入侵引至全城动乱,如今结了盟,针锋相对最后也能习以为常。 反倒是某些新鲜的,不甚重要的琐碎,忽然在心里加重了分量。 沈夜安抚住砺罂,向它保证会尽快将新的矩木枝投放下界,那只魔物才算作罢。他看看沧溟,俯身将放在她身侧的花束扶了扶,流月城的深秋与严冬毫无区别,地面结了霜,花瓣都有些瑟瑟,然而毕竟是盛开着的。 心情颇佳……倒也没说错。 早些时候,派去下界的暗探传回消息,说在江陵古道附近看见某种东西的踪迹,可惜受地形所限无法继续追踪。 他听完密报,沉思了一会儿,命令他们原地等待。 不必心急。它还会回来的。 沈夜转身,朝矩木之外的天空望了望。 少了砺罂的黑影阻挡,光线便又如往常一般照耀进来,洒在他的眉目间,那轮廓既冷漠威严,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柔和静默。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三日。 纪山。 谢衣站在窗边,看着手上的一只传音偃甲鸟蹙起眉头。 鸟是从叶海那里来的,内容不少,前面殷殷切切说了一堆好话,到了正事却不过两句: “……吾友,近日吾远行至东海沿岸,手头拮据,可否资助一二以为援手?” “……吾新制偃甲即将完成,不日即可归来与汝一聚,前次所欠也当一并奉还……” 是温厚悦耳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十分诚恳。 然而谢衣却不以为然。 这朋友他交了时日不短,性子如何心知肚明。想起从前沈夜总说他太过胡闹,可是跟这位叶海叶公子一比,谢衣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又持重,外加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同为偃师,叶海也对天地万物十分好奇,然而每每出行都算不准日子,像这样四处游荡到钱花光了再放只鸟给他已经是常有的事。虽然叶海从不赖账,却有本事上次未还便开始借下次,一脸理所当然地说,谢大偃师一件偃甲就价值万金,必不会计较一时。 至于那句“不日归来”,还不如说是“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谢衣懒得理他,心想人生一世难免误交损友,算了。 外间竹楼梯一阵嘎吱嘎吱乱响,一片绿色裙角闪过,门口探出一人一文狸两个脑袋来。 阿阮看见谢衣在里面,三步两步跑进来,背着手问:谢衣哥哥谢衣哥哥,要是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好,那是什么意思? 谢衣还没从叶海的问候里缓过劲来,随口答道,是想借钱。 阿阮哦了一声转身要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这样回答岂不是白白教坏了一个神仙。 于是连忙又喊住阿阮,问她,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阿阮就解释,她在山下的市集中遇到一个少年,送了她一堆好玩的东西,她问他为什么那人却不肯说。 “原来是要跟我借钱啊……”少女恍然地点了点头。 ……呃……且慢。 谢衣想了想,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能讲得清,索性直接丢个答案给她: “若是有人对你很好,可能是想跟你借钱,但亦有可能是……喜欢你。” 阿阮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明是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不同的意思,人真是奇怪。 自然有不同的意思。 如果一事一物都只有一个含义,那世间万事都会简单得多,然而别的不提,就单单一个“喜欢”也是分许多种的。可惜这些他却无法跟阿阮说得明白。 谢衣抚了抚偃甲鸟的头颈,轻轻一握,那只鸟的前胸就打了开来。他取了些银票放入鸟腹之中,又将灵力注入凝音石,重新录下回信。 拿银票的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张引火咒符,也不知他是 - 分卷阅读25 没留意还是有心,混在银票里就放了进去。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四日。 流月城。 法阵消去,暗探在大祭司殿的内室里现出身形,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只偃甲鸟。 那只鸟做得栩栩如生,体色灰蓝,后颈和双颊却是略带暗紫色的黑,两只眼睛安静灵动,依稀是下界岭南地域某种灰喜鹊的模样。如果不是鸟身上有灵力痕迹,飞行时双翅间会发出木片摩擦的吱吱声响,大约真的能够以假乱真。 沈夜伸手将那只鸟接过,上下看了一圈。 没有纹章。 暗探回复说,这只鸟的鸟腹能够开启,从内部大约可以看到纹章在心脏位置,只是体内设有机关,强行拆开就会炸裂粉碎。 ……心脏位置? 沈夜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里面可还有别的东西? 暗探说,有凝音石,但启动方法不得而知,另外,鸟腹中装有数张银票,在属下这里—— 跪着的人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正要呈上去,忽然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张和其余颜色不同。 沈夜还没来得及制止,空气中就“嘭”地爆出一团黑火,在距离那人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烧起来,顷刻将那张符纸烧得一干二净。 烟火消散,暗探顶着满脸黑灰和一绺烧焦的刘海张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行礼:紫微尊上,属下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请尊上恕罪! 沈夜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久违了。 那时节流月城已是冰霜满地,冷冽的风穿过石廊,将地面薄薄的雪末卷到一起。 而纪山正在下一场深秋的冷雨,雨点不厌其繁地敲打着竹窗,发出哗哗的声响。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雨中坠落,啪地掉进地上的积水中。 沈夜站在寝殿的阔叶形长窗前,将灵力注入偃甲鸟,尝试了几次那只鸟终于开了口。声音传出来的那一瞬,捏在鸟身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加重了力道。 ……将往……西域…… 谢衣在偃甲房里用通天之器梳理记忆。 分离出那些杂乱的片断,庞大的,琐碎的,浓烈的,细微的,从未忘记的,和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看着它们脱离了冥思盒的承载,在手心幻化成萤火般的光,飞舞流散,最后消于无形。 时间的洪流依旧在无休止地奔腾,等待一场名为宿命的狭路相逢。 [锦书]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立冬第八日。 纪山。 偃甲鸟回来了。 叶海在传音回信中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那只鸟就一面在空中扑扇着翅膀一面张开嘴,嗖地一声射出一支木梅针,准头不错,朝着谢衣就迎面飞过来。 谢衣一偏头,那针擦着他脸旁的发丝划过,在身后的檀木屏风上打出一个状如梅花的印记。他笑了笑,知道此前那张火符对叶海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玩笑罢了。 前次传信,他将要去捐毒的事透露给叶海,但前因后果一律没提,只说可能要有一段时日无法联络,自己保重以待日后再聚等等。 这一次出行旅途遥远,要取得捐毒国宝更少不得要费些周折。本想将阿阮也留下,想想又觉得除了跟着自己她也无处可去,好在小丫头本身灵力不弱,自己也还护得她住。 谢衣一面想一面朝那只偃甲鸟伸出手,鸟儿乖乖落下来收拢了双翼,乌黑溜圆的眼睛望着他。将手凑近身边的矮架,它就跳了过去,蹲在上面不动了。 刚转过身,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朝那只鸟回望了一眼,视线就僵在那里。 很微弱,残碎而浅淡。 如果不是对这只鸟构造十分了解又亲手接触,他大概也不会察觉到那里面残留的气息—— 与叶海所使用的术法完全不同的,一丝灵力痕迹。 二十一年前,他离开流月城,仓促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华月嘱咐过他,一旦到了下界立刻远遁,千万不要作片刻停留。然而他还是在流月城下方,距离那个名叫无厌伽蓝的据点不到十里的地方耽搁了一夜。 那一晚,从嶙峋山石和高耸的松枝间抬头仰望,能看见月亮和流月城并排悬在空中。 囚困了烈山部千年的伏羲结界从下界看去就只是一个暗红色的圆影,而苍茫无涯的矩木此时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他坐在一棵松树下,隐匿了气息,夜深露重手脚都有些发凉。 身边的泥土散发出树皮腐草的味道,充盈在鼻腔里十分陌生。 他想,从这一刻起,过往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他了,这是他自己做下的选择。无论如何不舍,也只能前行,从此无亲无故,冷暖自知,苦乐自当。 还会有回来的时候吗。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必然是寻到了克制心魔的方法,再一次和师尊冲突相见;如果寻不到,以他这叛师出逃的戴罪之身,也只能漂泊他乡再无回头之日。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视野中那轮月亮向流月城的方向靠拢过去,两个轮廓渐渐重叠在一起。 月光清冷,如冰如霜,抚摸着他仰望的脸。 就那样整整望了一夜。 直到长夜将尽远处传来追捕者的动静,他才迅速离去。 后来每见月圆,他就会想起那一晚所见的景象。 他四处辗转躲藏,也的确许多年不曾再有追踪者的消息,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和那座高悬九天的城池毫无瓜葛,那个人,那座城,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然而时至今日,此时,凭借这一点残留的微弱灵力,他发现那根无形的线一直都在。好像被偶然扫过的阳光照射到,显出一条微微闪烁的白。 他又将那只鸟拿过,举在眼前查看,像是探询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问它: “……你去了哪里?” 或许是从叶海那里返回的途中被人截获,也可能在抵达叶海处之前就已经被人抓住,凝音石被开启过,又恢复原状,而叶海并未察觉。 无论是哪一种,他要赶赴西域的计划都已经暴露了。 而今之计也许只有取消捐毒之行。然而昭明碎片之一在捐毒,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倘若昭明的传闻传去流月城被砺罂得知,再要将之拼合只怕更是困难重重。 而自己久未在人间露面,这只鸟却还是被捕捉到…… ——原来自己从来不曾真的逃脱他的掌控。 谢衣仔细捕捉那一丝灵力痕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离开流月城的那个晚上。 松间明月照耀着曲折山路,夜幕渐渐退却。 自己躲在树干后用力屏住呼吸。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是凌乱的树影,追捕他的人在远处踏断了松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灰蒙蒙的视野尽头有传送法阵的光,一点 - 分卷阅读26 一点忽明忽灭。 太初历六千五百九十九年。大雪第十日。 流月城。 一个多月没有传回消息的暗探终于再次来报。 然而沈夜一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立刻就蹙起了眉头。 ——又是一只偃甲鸟。 前次那一只,他听过里面的内容就叫人放飞回去,银票原样未动,烧掉的引火咒符也另夹了一张。没动任何手脚,收信的人应该不会有所察觉。至于这只鸟再回到谢衣手上时会怎样,他并无十足把握。 不过看眼下这情形是没有发觉。 如果有所觉察,怎么还会蠢到继续用偃甲鸟传信? 只是……这也太过大意。 他将那只鸟拿过,放在掌中仔细端详。 精细程度与之前那只相差无几,只是身形略小,褐羽白首,蹲在他掌心还会东张西望。他试着将灵力注入进去,那鸟却没什么反应,连着换了七八次手法都无甚效用。 问起捉鸟的经过,跪在几步外的暗探回报,这只鸟被发现的地方距离江陵城有数百里,也并不是像上次那般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飞,而是一直在空中徘徊盘旋,乱无章法,后来居然径直朝他所在的方向撞了过来。 暗探有些忐忑地说,也许是出了故障,不辨方向,不能开口,所以被丢弃掉了也未可知。 说完抬起头等待训斥,却发现大祭司脸上的神色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沉肃,他盯着那只鸟,嘴角甚至是微微弯起的,眼神变幻闪烁,令人不解。 沈夜说,这只鸟不必再放回去了,你下去吧。 他应了一声是,想了想又问,那西域各国是否还要派人探查,请尊上明示。 沈夜说,查。继而又补了一句: 多派些人手去,不要有遗漏,尤其是——捐毒。 时近日暮,侍女从门口进来禀报,说曦小姐不肯睡觉,廉贞大人问大祭司什么时候过去。 沈夜说,让她稍等,本座这就过去。 说完又看了看手中的偃甲鸟。 ……故障。 他玩味着这两个字,低低笑了一声。 他想,那只鸟并没有任何故障,灵力运转十分顺畅,凝音石也并未失效,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因为传信的那个人自始至终一语未发。 你果然是发现了。 这一趟西域之行,你去还是不去? 他又将灵力注进去一些,清光淡淡,鸟雀张了张双翼似要飞起,却被他拢住翅膀一把攥在掌中。 你以为还逃得掉么。谢衣。 凝音石默默启动,忠实地重复着时空彼端,那人刻下的一段静默无言的时光。 九 [归程]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立春。 朗德。 谢衣带阿阮重抵南疆。 发觉偃甲鸟异样之后,他花了不到两天时间迅速将冥思盒中的记忆删减完毕。此前已经把复杂的感情一一删掉,这一次又去除了有关昭明碎片的信息和巫山邂逅阿阮的记忆,冥思盒轻简了许多,只剩下较为重要的事件,一些简单情绪,部分法术和所有的偃术。 再试着将偃人启动,动作语言并无障碍,只是行止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他依旧在暗处默默看着,最初还有些遗憾,后来却觉得这样也好。 这世间百态,刚者易折,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或许唯有泯灭了七情六欲才能安稳长久。 隔日他带阿阮离开了纪山,临行时从山巅放飞了最后一只偃甲鸟。 通天之器被拆解,伪造成四个偃甲蛋的模样。他仿照桃源仙居的情境布设了幻境,将自己生平与昭明之事写入帛书,留在幻境之中。 一路辗转向南,与历年结交过的几位朋友短暂会面。一枚偃甲蛋放入桃源仙居图,另外三枚交托给了呼延采薇和另一位偃师好友。 因为传信泄露的缘故,他没有再跟叶海联系。他想他们许多年都少有会面,此事应该还不至连累到他,只是日后能否再聚怕是要看天意。 也许自己的不告而别,对叶海来说反而不算分别吧。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雨水。 流月城。 心魔与流月城的合作仍在进行。 以魔气熏染族民虽大致可行,然而情况因人而异,体质孱弱者有之,心智不坚者亦有之,期间曾有人因耐不住魔气而死,魔化成为怪物的事例也连续发生了数起。 沈夜一方面下令暂缓熏染,另一方面将魔化人囚禁起来交给瞳研究,要他寻找导致魔化失控的原因。 就算魔化之后无法恢复,熏染之事也还是要继续下去。就像当初第一次投放矩木枝后,下属回报在人界引起的祸乱一样。多一个人的血,也无非是在已有的罪孽上再添一笔,何况能够全族迁徙的日子还远远未到。 华月收集了西域诸国的调查结果,尽数呈报给沈夜。 她所知的调查缘由是为投放矩木枝寻找合适地点,然而无论是人手的调派还是调查的详细程度,沈夜都亲自过问,她知道他并非不相信她的能力,然而如此慎而又慎还是令她惊异。 结盟以来,流月城半数以上的中高阶祭司都已接受了魔气熏染,是以下界活动,探查人间地况和兴建据点都早已不是问题。 高阶祭司中未接受熏染的,大概只剩下沈夜自己。 砺罂曾经饶有兴味地向他提起,他推说盟约尚在,此事不急。 熏染魔气能够对抗下界浊气,对已经患病的人却并没有治愈之用,大概浊气所致的病症本就无药可医。 沈夜记得当年从矩木核心出来,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对他身上的试验结果是如何欣喜若狂,以为以神血效力真的可以将恶疾根除,从此再不受病痛所扰。 可惜,这一点那人也算错了。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报复的快感多些还是悲哀更多,然而有一件事他心知肚明。 ——那病症还在。 像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一只野兽,不动,不出声,虎视眈眈。 它看上去纯良无害,很多年都躲在暗处没有发作过,却会在某些时刻毫无预兆地突然来袭。一个刹那就会疼得眼前发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五感迟钝身体不听使唤。 那一瞬很快就会过去,只是余威还要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在发作得少,几年也不见得有那么一次。他刻意掩饰,于是周围的人都不曾发觉,包括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想,除了烈山部的迁徙计划,其它都无足轻重。 当然还有一件,他不想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却依旧占去了不少心神。 是为了诛杀一个出逃的反叛者,还是为了抓捕一个悖命的逆徒,又或者只是不甘于听任他远离自己的掌控,明知彼此殊途,依旧牵绊着,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他 - 分卷阅读27 在等谢衣出现。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惊蛰。 静水湖。 桃花红了。 几场春雨过去,竹林的新叶都被洗得发亮,连天空都是透着水润的鸭卵青色。一只蚂蚱从草尖跃起,倏忽不见,只余下一根被压弯的弧线上下晃动。 谢衣踏着水行偃甲渡湖登岸,又回头看了一眼。 幻术遮蔽下,湖心那座小岛无形无迹,万顷平湖如镜,一如他初来乍到的那一天。 直到前一日阿阮仍是不肯离开,急切切地说,谢衣哥哥,就是危险我才要跟你同去,不然遇到危险谁来帮你,我可是神仙! 小丫头摇着头一副要哭的样子。 ……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 谢衣终于还是用岩心玉诀将她封印,留在了桃源仙居的风亭之中。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阿阮与昭明剑心息息相关,巫山相遇时只觉得她烂漫天真,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有上古仙神的强大威力,倒像是由来深远的山精树灵。 相逢即是有缘,然而六年相伴,这小丫头是真的将他当作亲人了。 他对着那座昳丽石像郑重一礼。 阿阮,但愿此举能留给你他日的机缘。 次日天明,他将偃甲人从桃源仙居图中带出,撤去了加在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禁制。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再没有谁能够中止他的行动了,他会一直呼吸,仿造的心脏会持续跳动,五感齐备,直到他像其它真正的生命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如果有一天还能回来,我会把前因后果慢慢解释给你;如果不能……也无妨。谢衣将自己的单片偃甲镜取下,放在偃人手边。手心里的纹章赫然在目。 ——就代替我,在人世间多停留片刻吧。 出了静水湖就是朗德寨。 石墙阁楼,拱桥栈道,陋巷炊烟。 寨子里的人有不少他都认识,也曾经帮寨中做过些便用的偃甲。他踏着绿苔遍布的石板路走过去,想这数十年来自己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改变。 千家挑灯,万户捣衣,众生虽苦,却也能在艰辛中透出几分清欢。 如果说当年向师尊请命是为了不让全族人背上血腥杀孽,如今亲身遍历人间冷暖,更知道心魔为害深重。 他想这数十年出逃在外,漂泊找寻,挣扎与思念都算不得什么……只是无法安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仍被心魔盘踞,不知今日又是何种险恶境地,自己非但不能留在师尊身侧为他分担一丝一毫,还在暗中做着与师尊计划背离的事。 甚至今日,他明知此去捐毒有六成以上的风险会和抓捕他的人正面遭遇,却还是动身了。 他将身后事一一作了安排,想来若昭明之事不泄露,或许能蒙上天眷顾,哪怕是数十年上百年,仍有人能找到它,也算是为除去心魔留下一线生机。 能够平安回来的话当然好,如果被抓住,也不能被带回流月城。 ……大概就是永诀了。 道长而歧,终是无法两全。 一路行去,寨口附近架设着两座桥,桥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小童,脚步轻快,笑声清脆,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活泼泼的生气。谢衣与他们交错而过,隐约听见身后的对话,是软糯甘甜的童音。 ——阿哥你说,为什么春天来了,燕子却要走了呢? ——阿娘说,燕子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它不是要走,是要回家了。 ……回家。 杏花如雨,沾衣欲湿。在他身后铺开一整个明媚的南疆春天。 [早客]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清明。 捐毒国附近。 日光猛烈,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清晰虬结的剪影,向阳一侧的树皮都微微发烫。 马贼头领捻了捻唇上卷翘的胡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外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 “喂,你是中原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对方却不答话,在这鸟不生蛋的沙漠里,那身素色衣袍看上去有种令人恼火的一尘不染。 他们是从距离捐毒最近的那片绿洲跟过来的。 帮中兄弟在岔道附近远远看见那个人,衣着饰物虽不扎眼,手里却拿着一件奇巧之物,几个圆环相互嵌套着,无人驱使却自行转动不休,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兄弟自然不认识,然而马贼头领在往来中原的商道上混了许多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眼力,认得那东西是件偃甲。单看精细程度,别说西域,就是在中原也是值钱的稀罕物。 送上门来的买卖怎能不要?何况对方只有一人。 头领用脚跟磕了磕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就小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人不到十步的地方。他俯下身子,故意让对方看清自己腰间镶着宝石的马刀: “嘿,中原人,来做个交易!把你的偃甲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过去!” 这里距离长安大约九千里。 西侧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捐毒国外城,从那里向北则是被捐毒人奉为圣地的神殿。 流月城的追踪术在当世称得上一流,如果要避开他们耳目,就不能走商旅通行的官道,然而大漠之中景物相似又少有标志之物,偏得太远容易迷失方向。 谢衣这一路都不敢大意,出了阳关一刻也没有多停,好在还算顺遂。 只要今晚能抵达捐毒国都,事情就会方便得多。却没料到半途遇到这一群马贼。 他四下看了看,马贼总数不到二十人,为首的就是上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一个。要应付大概不算太困难,然而一旦动手就很难再隐藏形迹,倘若左近有流月城的暗探,难保不会被发现。 他吸了口气,朝马贼头领拱手: “在下时间紧迫,不能多耽,还请阁下让路。” 马贼头领听懂了他的话,扯着马缰大笑起来。 且不说自己这方人数众多而对方形单影只,就算是一对一单挑,自己兄弟里最弱的看上去也比他强壮。 这中原人真是有趣得很。 他踩住马镫绕了小半圈,仔细看去,那人手上戴着奇怪的指套,发辫上的装饰也十分独特,衣饰虽然算不得华贵,看容貌却不像寻常人家……啧,还带着偃甲。 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刀,口气比他的官话腔调还要硬: “交出来,让你走,否则,死!” ……既然走不了,也只好速战速决。 谢衣叹了口气点点头,而后横手一挥衣袖。 嘿。西域的匪寇。 你看过胡杨和苜蓿,吃过烤肉和葡萄,饮过奶茶和烧酒。 你在自己信奉的天神眼底横行无忌,劫掠过商旅,偷盗过宫殿,钱财珠宝是你平生最爱。 可你真的知道偃甲是何物吗。 上古时代三皇之一的神 - 分卷阅读28 农大神亲手开创,流传千年的偃甲之术,平凡的能为常人驱策,用以便利行动稼穑灌溉;精妙的可入宫廷乐宴,歌舞奏乐引人惊叹;高深的通天彻地,扭转寒暑洞察天机;强横的,则可临阵对敌,以一当百横扫千军。 只可惜偃术太过艰难,无法普及,世人也往往难得一见。 大概是胡达听到了马贼头领的召唤,要求立刻就被实现了。 于是他十分幸运地见识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偃甲,在场的其余马贼们也无一幸免——哦不,是无一疏漏。 随着那只挥开的手,马贼对面忽然站立起一排高大黑影,齐刷刷如同列阵待命的兵卒。木甲为足,赤铜为臂。面部被盔甲遮盖。 阴影中隐隐透出冰冷的金属色泽,星星点点晃成一片。 日影西斜。 闪烁着青绿色光芒的传送法阵在茫茫沙海中一明一灭。 那群马贼所在之处已经被沙丘遮挡,远得看不见了。 既然被偃甲困住,应该无法再来找麻烦。 谢衣放慢速度略喘了口气,虽然这番折腾没有耽搁多久,却也消耗了不少灵力,而他仍然没能放下警惕。 展目远眺,地平线上依旧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应该不远了……千里辗转躲藏之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顺利反而令人难以置信。而心里的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像是安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那个人亲自前来。 逆师悖命,离城出逃,二十二年流浪在外,自己所作所为必定令他震怒……他想那人也许会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将他们的过往弃若敝屣。 他觉得那样也好。 自己终归无法回头,就算是再相见,一切重来,也只会让那人再一次失望。 看轻了,忘记了,就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所扰。留他自己一人在下界,把那些琐碎收藏于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重温。 风停了。 漫天流云骤然止歇。 方圆十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灵力感应忽然暴涨,谢衣刹住脚步朝高空望去,那里正现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漩涡,浓雾弥漫,幽蓝姹紫交错旋转,间有细小明亮的电光闪现。 他死死盯着漩涡中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 也许立刻逃遁才是正确的选择。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可能。然而眼前所见就像一面磁极将他紧紧拉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人静止着,血液却在疯狂奔流,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叫嚣着想念。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不必看也不必猜想,那个从漩涡中出现的人的模样,午夜梦回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 然而这一次,不是梦境。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有分别才会有重逢。 如果看见了就算是相遇,看不见就算是别离,那么一个眨眼是否就算一次别离再相遇? 曾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从第一眼开始,睁眼闭眼不断看见。朝朝暮暮重复着,熟得不必面对面也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轮廓。 后来,更多的时间里,这种描摹又成了回忆里不断发生又发生的事情。 睫毛落下再开启,已是二十二年光阴。 [寂] 大漠的风沙在那一刻暂得平息,只在视野尽头扬起薄薄烟尘。 沙丘的黄褐渐渐溶进天际的深灰,一起一伏绵延不绝。 隔着一层靴底,脚下的温度已不似日间滚烫,一切仿佛都随着暮色降临归于沉寂。 沈夜眯起眼睛,距离虽远,并不妨碍他用目光将眼前人细细勾勒。 从额到眉,从眼到鼻,从唇到下颌。衣上沾了细沙,然而丝毫不见狼狈,身量似乎没多大变化,却不像以前那么单薄。 若说是玉,他比从前更温润。 若说是酒,他比从前更甘醇。 在万丈红尘里走了一圈,俗世的尘埃都没有沾染上,岁月穿梭只余下一身清香。然而那双眼睛却不肯跟自己对视,他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威压感,有所承担,也有所疏离。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纵是如此相逢……亦非易事。” 沈夜朝他走过去,墨色衣裾在黄沙上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不是为了谈心而来的。 当年师徒间因心魔问题争执不下,他曾经为要不要下手杀他犹豫了很久。 那曾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自己做下的抉择不求也不屑任何人谅解,惟独觉得这个人应该懂得。可他却走了另一条路,千难万险也要站在和自己相对的立场上不肯妥协。 回头想想,那场师徒对决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师徒反目,那么这一次他愿意听他的理由。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即便只有一丝回头的意思他也给他机会。 只要一丝就够,他要他回到他身边。 再也不会放他走。 两人之间大约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谢衣开口。语声和记忆里一般清朗,却带着冷淡的味道,仿佛是在拒绝他靠近。 “……一别经年,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他冷笑。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话重复回去。 “是啊,一别经年……连一声师尊也不肯叫了,本座可是认错了人?” 谢衣闭上了双眼。 昔日在流月城,只要在沈夜身边,他总是师尊长师尊短啰嗦个没完,两人并肩同行,笑语晏晏,一低眉一抬眼都是融融暖意。 如今却再也叫不出口。 动身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无数次魂牵梦萦想要回到流月城,却也深知那只是妄想。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惟有这一件无法妥协。生死虽大,却总还有更重要的事。 既不回头,他如何还能坦言心迹再叙旧情,那只会陷师尊于两难境地,既不能杀,又不能留。 他想他的确是个不肖弟子,昔日无数次闯了麻烦要师尊收拾,如今就算决意一死,却还要师尊承受。 ……只好彻底断了情分。 他避开沈夜的视线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沉浑低回的语声传过来,如此真实,好像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毫无二致。 往常他身后总会有人跟随,这一次却空无一人。 骨髓深处忽然泛出酸涩来,隐隐的疼,他暗自屏息将之压了下去。 天要黑了。 谢衣躬身行礼,姿势很从容,只是俊秀的脸在逐渐浮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他像是不屑跟他多说似的,冷冷地问,大祭司此来究竟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沈夜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愧悔。 依旧是那样的声音,带着些微 - 分卷阅读29 不易觉察的寂寥,一字一字敲在耳膜上。 谢衣在衣袖中将手握紧。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重提。” 的确是天黑了。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怎么可能看不透眼前人的心绪。如果不是风声太紧,怎么可能听见一句绝情至此的话。 沈夜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心想,原来下界好过流月城如此之多,多到你早将旧事忘得干净。 既然不肯回头,也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却又怎能就此了结。 他敛眉挥袖,双手盘结召出法阵,金黄色的光从脚下环绕漫溢出来,将四周重新照亮。 胡杨林外的岔道上,马贼头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回头张望。 那些见鬼的铁玩意儿并没有追上来,他松了一口气,头上被砸过的地方隐约有些疼,伸手一摸,全是沾了沙土的血渍。 首领首领。一个兄弟叫嚷着从后面赶上来。 喊什么,有话就说! 首领,那边,那个方向,快、快看! 黛青色的夜幕,苍茫无边的沙海。漠漠长风从天穹扫过,推着流云朝地平线下涌去,而更高更远的夜空中,正显出一轮皓月。 马贼头领觉得自己是眼睛花了,遥远的夜空下闪烁着一团交织的光辉,璀璨夺目,旋转的图案和色泽交错变幻,最明亮的时刻,似乎还能听见金属相交的鸣响。 首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搞不好就是那个人—— 一把刀背啪地一声重重落下来,将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白痴!你是不想活了?这个方向不能走了,兄弟们,掉头! 缰绳勒紧,马头掉转,凌乱踢踏的马蹄声绕过胡杨林,朝另一边远去了。 夜风掠过耳畔,远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震颤。马贼头领忍不住又转头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 一道赤红色光柱直冲云霄。 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遗。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对决,谢衣并没动用偃术。 是因为师徒情分不愿用术法以外的技能,还是认定即便用了也无法改变局面,谁也不得而知。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一人半高的偃甲蝎在他身边摇动着硕大的爪钳,蝎尾竖起像一面昂然的旗帜。沈夜的链剑化出巨大幻影瞬间刺到,这只蝎子就迎面挡上来,双螯一并将之挡在外面。 而谢衣自己也没有丝毫停顿,手挥横刀就是一串浮光。隔着透明的灵力罩壁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神情—— 专注的。平静的。心无杂念。 不像是生死对决,也不像是预谋逃遁,没有杀意却用尽了全力,好像全心全意就只想打这一场,是输是赢都与他无关。他将灵力凝聚在指上,沿着刀锋抹过去,而后倒转刀尖用力戳下。 偃甲蝎轰然炸裂,瞬时赤红满目,热浪劈面而来。 谢衣。你究竟在想什么。 沈夜想这数十年来,能让自己用出全力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 砺罂虽然时不时会来一次袭击,不过只是试探,盟约尚在,底细未明,双方都不会动真格;沧溟沉睡已久,城主血脉虽然灵力高深,终究抵不过病魔侵袭。 除此之外,流月城中值得他认真对待的还会有谁。 这唯一的徒弟将他的招式道法都承袭了,延续了,演绎得风华绝代,甚至那份冷绝到底的心性……如此拼尽全力,他是真的将过往一切都弃之不顾。 沈夜挥开瞬华之胄挡住眼前的热浪,胄上的咒文光轮急速旋转,亮得刺眼。 还不等偃兽爆裂的冲击褪去,就有一道泛青的白光袭来,如柳岸风起,带着漫天雪片般的残影。 ……谢衣你当真是……不错! 他将链剑一收,数截剑刃锵锵作响,强悍灵力灌注在上面,在暴涨的金黄色光芒中直刺出去。 并没有预想中那一声巨大灵力相撞时的形如果立刻带回流月城救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撑几日。 几日而已。 他不动。 胸腔里有怒火翻涌着,熊熊烈烈,烧得他几乎没了理智。 谢衣。 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让你中途撤去攻击? 谁准许你在这个时候这种地 - 分卷阅读30 方,以这样的方式丢掉自己性命? ……我还活着,你怎敢先我而死。 胸腔里忽然一紧,疼痛来袭,一瞬间视野全暗,身体里那只潜伏的野兽又发作了。然而他依旧不肯放开那只手,反而越握越紧。 掌心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是指骨碎裂的声音,而他一无所觉。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场大雨里,冰冷彻骨一直寒到心底。 他拥有的,想要珍惜和留住的,就在眼前被剥夺和毁灭,心底深处的噩梦又回来了,并且丛生出带刺的荆棘,漆黑的,缠绕的,沉重的,在有限的空间里疯长,直到把最后一缕光线也遮蔽。 他知道那是恨。 这世间最强烈的,令人变得冷酷又坚韧的感情。 他看着那张仿若睡去的脸,想,谢衣,倘若你是要我恨你,那就如你所愿。 皓月黄沙。万籁俱寂。 这世间光华绚烂之后常常是一片冷寂。你知道。 然而花灯已经从身边的河上漂过。烟火已经升起将瞳孔照亮。有轻轻的脚步踏过神殿的甬道,你看见那个孩子澄澈的眼神,他规规矩矩撩起衣袍跪在你面前,他喊你师尊。 你后悔吗。 那朵烟火会不会后悔被点燃。那盏灯会不会后悔被放进河水。 那个孩子……他不后悔。 只是无法让你知晓。 紧攥着的手终于松了力气,沈夜将那只渐渐凉去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唇上。 忽焉流芳歇,行行月向西 十 [重生] 千万年前,衔烛之龙令光阴开始流转。于是诸如过去,未来,从前,以后,长久,短暂之类的词汇全都有了意义。 千万年后,诸神消隐,留下莽莽生灵独自沉浮挣扎于尘世之中,连神的传说也渐渐被遗忘。 大漠风沙迭起,一重重掩埋了所有痕迹。那里曾经伫立过谁的身影,谁肩负着全城万民,谁牵系着人间苍生,这个世界全无知晓。 只有心魂中的那一点微渺的执着,始终在长夜里徘徊不灭。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清明第五日。 流月城。 ……火。 跳跃的,翻涌着的火焰。 像置身于一片烧焦的荒野,周身都是滚烫的气流,有黑雾从四周弥漫过来,又被火焰点燃。雾气浓重得令人窒息,而那火还在不断焚烧,不得释放,不得逃脱,一直烧向天穹尽头。 外面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雾终于停止了涌入,火焰也弱了下来。神智在茫茫黑暗中载沉载浮,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而眼前看不到的地方,十分遥远,似乎有什么声响传来。 时有时无的脚步,衣服摩擦的窸窣,低而模糊的人声。 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阵困倦袭来,将这短暂的清醒淹没。 沈夜从上方注视那张沉睡的脸,距离不到三尺。 右侧睫毛下有两点暗红痕迹,晚霞般的颜色,将那张本来清秀的脸衬出一分妖冶的味道来。 瞳在他身后,他问,这是再次熏染魔气留下的? 瞳说是。他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然而事实远非如此轻描淡写。 四天前,瞳在大祭司殿密室里见到沈夜和他所带回的那个人。他一向不为外物所动,这一次也不免心惊——左胸洞穿,四肢冰冷,半凝固的血黏在伤口上,一道强悍的镇灵法术锁住周身……没有呼吸。 谢衣。 沈夜对制造肉傀儡之事一向不感兴趣,甚至称得上厌恶,然而那天他却要他把那个人做成傀儡。 “不论你用何种手段——把他给我拉回来!” 瞳想起他说话时的样子,似乎已经疲倦到极点,语调却十分强硬。沈夜自制力之强算得上他生平仅见,他从未见过他失控过……如果这一次不算的话。 那时已是子夜,殿外漆黑,整座城一片肃杀的静寂。 瞳俯下身去将地毯上的身体放平,撕下血污破损的外袍,取下右手指套的时候对那只手又多看了一眼。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对沈夜摇摇头: “躯体已经拘不住魂魄了,他这样子,拉回来也只得半条命,算不得活人。” 沈夜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分,眉头依旧紧锁着,目光骇人。 “半条命也罢,本座要他活,无论以什么方式。” 瞳不知如何应答,想了想说,靠他身体里那点魔气,留在流月城也经受不住浊气侵蚀,活不了多久。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又听见沈夜开口。 ——那便送他再去熏染一次。 城中因熏染魔气致死和导致魔化的事故还在发生,再熏染一次就算能侥幸不死,也极可能会魔化成怪物,那时一样得杀,不过是多受一遍苦楚。 瞳用眼罩外的那只眼睛直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很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已身死,为何不肯将他放归尘土。 为何不惜冒着魔化的风险,毁去记忆做成傀儡也要他活。 若只是因为当初那场叛逃,这惩罚未免太过。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可知一旦做了便再无退路,他日若是后悔……” 沈夜闭目,再睁开时唇角便挂着一个冷冷的笑。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呵,他既已忘却旧事,本座又何来后悔之说。”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清明第六日。 静水湖。 微风徐徐,竹影婆娑,水波拍打着偃甲小岛的边缘,一起一伏。 窗子里有微弱的封印的光,封印似乎已经设了不短的时间,眼下正随着法力耗尽而消退下去。 越来越暗,终至熄灭。 茶桌旁枕臂而眠的人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皱着眉睁开了眼睛。 单片偃甲镜就在手边,他却不记得将其放在这里。起身去开窗,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不小心睡着了的,竟然也茫然没个头绪。 叹了口气,心想,真是久睡伤身。 书桌上还散放着几本偃甲图谱,似乎也是没在意的什么时候从偃甲房拿出来的,其中一本还摊开着。他望着图旁那几行字迹有些出神,而后默然将之合上,和其他几本叠在一起。 推开屋门,暖暖的阳光就倾泻进来,天空湛蓝,视野里霍然拉开一片鲜活明媚。 一切好像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已经完全不同。 流月城。 浓重的黑暗终于渐渐稀薄,焚烧过后开始透出令人舒适的清凉。 那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脑海中全无印象,仿佛承载着一切的记忆都已随着火焰熄灭而逝去,心念中模糊残留的,是自己被重重黑雾吞噬前的那一刻,竭力想要记得的一个 - 分卷阅读31 幻影。 一个人。一座城。 世间轮回,来来去去不过生死二字。 那一年开满曼珠沙华的忘川河畔,并没有一个名叫谢衣的魂魄经过。再一次的魔气熏染也没有将他魔化,虽然过程十分凶险,最后却平安无事,只在右眼下留下两颗状如泪滴的暗红色痕迹。 瞳想起熏染前一日沈夜也曾到七杀祭司殿来,离去之前站在门口,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瞳,熏染的时候有劳你亲自过去一趟……替我看着他。” 再将沉睡中的人检查了一遍,所种的蛊已经生效,替换残损部位的偃甲也基本无碍,只等他醒来。 他想,如你这般运气究竟该说幸或不幸? 他关了暗室走出去,光线随着那扇门的闭合黯淡下来。 五感渐次清晰。 魂魄重新全权掌控了躯体,暗红魔纹上的睫毛微微一颤。苏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潜] 太初历六千六百零四年。立夏。 夜阑人静。 正是午夜时分,朦胧月光穿过交错的矩木根条洒进来,将街道建筑和花木树影照得明暗斑驳。 城中最下层一处荒僻的石廊下,两个人影正匆匆行进。 间或有压得低低的语声传出,又被脚下踩着水洼的水花声盖过。 许久,终于在一道机关门前停下来。 这地方是用来关押魔化人的,本来有人看守,但前不久忽然有个魔化人狂性大发,灵力暴涨数倍造成守卫死伤。为了安全起见,魔化人被制服之后就撤去了看守,改用偃甲卫兵替代。 然而此时这些卫兵却像瘫了一样,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前面的人径直走到门侧要启动开关,忽然被同伴伸手拉了一把: ……喂,你真要这么干? 你说呢? 那怪物癫狂错乱又力大无穷,真的放出来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收拾的。 嗤,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犹豫?魔化人失控之事已经被上报到大祭司沈夜那里,倘若追查下来发现是咱俩的过失,不死也是重罪。 ……那你这么做,能担保他们一定追查不到? 上面如果发现魔化人闯入城内,一定会将之斩杀,到时候证物已销毁,没人能查得到咱们。 可这怪物不知会杀多少人,要是被人发现是我们将之放出…… 熏染魔气出异状也不是第一次,只要稍加伪造,没人会发觉。 那人说着又转回头面对开关,冷哼一声:至于死了的那些人,就去怪沈夜吧,要不是他定下这熏染族民的法子,哪来魔化作乱之事。 一点灵力的微光从那人手上腾起,机关门中的转轴随即吱吱作响。 后面的那个像是终于想通了,也在手上亮起一团灵力,大着胆子站到另一边。 四面沉寂,一丝风也没有,几乎能听到时间的流动。 “……你说……这么做真的能瞒过去?”迟疑的声音。 先前那人被同伴的优柔寡断弄得不耐,然而还未等他答话,耳边就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能。” 清朗的。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两个字。 像一颗石子落进池塘,将凝固的平静打破。 他猛然转头,阴翳中走出一个人,半张木制面具将双眼遮住,步履无声,像一道暗夜的幻影。 头皮一阵发麻,手心不知何时渗出汗水来,他壮着胆子问,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对方很配合地回答,奉命处治此间事务。 “你……是奉谁的命令?是来处治魔化人的?” 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个毫不在意的笑。 “不是,我是来处治你们。” 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刀,锋刃森寒,在月色里反射出雪一般的清光。 流月城上是遮天蔽日的矩木,心魔便藏附其中。自其入侵以来的二十余年里,并没有多少人见过砺罂的真形,然而它确实存在着,存在于寻常时候看不到的地方。 看不见,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出现。 比如情感。比如疾患。比如宿命和天意。 比如暗杀者。 机关门前,两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灵力聚起开启门上机关,另一人则召出法杖朝来者扑过去。 而胜负不过须臾之间。 举着法杖的人还未近前就被一脚踹了回去,嗖嗖两道光刃从眼前飞过,机关上的灵力流一劈两散,本已向上开启了一半的门轰地一声掉落下来,砸在门槛上,严丝合缝。 倒在对方脚下的一瞬,一片衣襟从眼前一晃而过。 衣色如墨,边缘绣金,蔽膝末端有叶形花纹,仿佛暗示着这个人和这座城池至高统领者之间的联系。 “……你……是谁……”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又随着那个身体的僵硬倒塌而消散在尘埃里。 暗杀者将手臂一挥,刀上的血震落在地上。 依旧是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调,回答他: “在下初七。” 捐毒一遇之后又是四年,偃师谢衣在人间消匿了踪迹,流月城却多了一个傀儡暗杀者初七。 严格说来他并不是为了暗杀而存在。 从被造出之后,他就跟在沈夜身边,如同一个影子,除了沈夜和瞳再没有一人知道。 因为心脏损毁,左胸腔中替换了精密偃甲,五感虽齐备,却没有心跳,好像身体里的时间就静止在了那个皓月黄沙的晚上,不再跟随四季流逝。 他并不在意。 事实上,没有记忆的人也再没有什么能够在意。沈夜虽然将他带在身边,和他交谈的时刻却并不很多,他只是要他跟着,看着,了解他身边所发生的事,并且完成他交给他的任务。 从前还是谢衣的时候他知道的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然而从前他所不知道的,潜藏在表象之下更细微一面,却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一张面具将他的脸遮挡起来,这个世界看不见他,而他却能看见外面的一切。 他是一个傀儡。沈夜是他的主人。 傀儡为主人而生,也为主人而活,仅此而已。 他持续开着传送术在建筑中穿行,速度之快连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身影,宛若一段夜风。 夜色迷离,已经接近丑时。 大祭司寝殿里亮着灯火,从每一扇叶形长窗里透出淡淡的暖黄。 沈夜将手里的书简放下,单手撑住额头。 有一点疲累,如果去运气冥思片刻应当能恢复过来,然而他不想去。像这样彻夜无眠的日子时常都有,一次两次早成了习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在感觉中竟是没什么分别。 他转过视线去看寝殿另一侧。 那里曾经有一间偏殿,后来他下令拆除了,当年通往偏殿的 - 分卷阅读32 廊道处如今只是一堵墙。 曾经是离他最近的一处所在。曾经。 思绪就在这里中断了,那后面的字句似乎不可触动。 四周静寂中忽然有一点微小的波荡,远远传过来。他收敛了心绪,轻声说了句,进来吧。 一身黑衣的暗杀者从殿门处显出身形,走过地毯跪在他面前,遮覆双眼的面具微沉下去,是尊卑明确的姿势。 他说,主人。 沈夜问,都做完了? 初七说,是的,主人。 言简意赅,一丝多余的话也没有。这样的任务说起来虽然复杂,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不过是要他练练手,免得少了实战经验而已。 沈夜说那就下去吧,好好休息。初七应了声是,身下便展开传送法阵的光。然而还没等他消失沈夜又把他叫住,他停了法阵,仍旧单膝跪地,等待指示。 没有声音。等了一阵才听见沈夜开口:……这次处理了几个人? 他回答,两个。 沈夜说,让你亲手把这些人处决掉,有什么感觉么? 隔着面具的眼睛略微抬起,像是对这问题有些意外,然而随即又低了下去。 ……没有,主人。他答。 沈夜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想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又像是透过他看见更多更远的事情。 过了很久才听见一声轻笑,说不清是在笑他还是在自嘲。 沈夜说,去吧。 外面是苍茫夜色。 如果从高空俯视,整个矩木树冠就像一把浮在空中的阔伞,伞下笼着数座小小的圆台。每一座台上都住着烈山部的族民,千门万户,城阙深深。 初七站在大祭司寝殿外的廊道下,回头望去,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 是视野中唯一的光亮。 [念] 太初历六千六百零四年。小满后。 神农寿诞祭典当日。 天气似乎很好,阳光照得肌肤生暖,透过眼皮都是一片薄红。 沧溟从空茫中聚集起神思。 她仍然没有睁眼,仿佛只是张开眼帘都会损耗许多气力一样。然而只要她醒来,城主血脉中天生的纯净灵力就会起作用,整个寂静之间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感知范围内。 砺罂不在。也或许它是潜伏在矩木深处窥伺着什么地方,总之这一刻沧溟没有感觉到那个东西。能感觉到的是身边若有若无的花香,清甜的,来自下界的芬芳气息,令人心神爽朗。 她听见环绕寂静之间的青石廊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和着衣裾曳过地面的沙沙声,她知道是谁。 那人慢慢走近,将一边的花束撤去,又将一束新的插在她身旁。 动作很轻,大约是怕惊扰了她休息,而那花的香味也和前一束不同,一缕一缕淡雅细腻钻进鼻腔中来。 她想问他一句,最近好吗。想了想却没有说话。 就算问了,他永远也都是那一个答案,有什么不好也不会让她知晓。 她听着他退后几步,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去,脚步声是沉稳的,想必精神也还好。 用感知跟着他走了一段,在更远的地方,廊道尽头忽然察觉到什么。 —— 一丝隐蔽的灵力。 她诧异凝神,如果不是那灵力带有她熟悉的烈山部的独特气息,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而这气息似乎也是她见过的…… 直到沈夜出了寂静之间,那感应也跟着不见了。 流月城主恬静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是那个孩子么?他回来了。 楼宇重叠,掩映着其中的石板小径。初七隐着身形跟在沈夜附近,浓密树荫中只能看见枝叶偶尔晃动,好像被什么带起了风。 距离刚刚好,远到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也近到他可以对沈夜周围的任何状况立即做出反应。 他在他身边跟了四年,这个距离已经成了惯例,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不会远离,自然也不敢靠近。 主人是这座神裔之城的统领者,却更像一个守护者,他知道那个不知何时存在于矩木之中的魔物时时威胁着这座城池,他们却不得不受制于它,为了借助魔气熏染来让城民在下界存活。 他亲眼看着他如何为此殚精竭虑,这一面却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心魔自然不能得知,神殿中的祭司也少有了解,下属和族人面前的他威严而冷漠,令人敬畏又惧怕。 只有面对沈曦的时候会露出温柔,虽然也十分短暂,像被一阵春风融化了的水面,风过了重新凝结,仍旧是那个生杀予夺毫不留情的大祭司。 ……或者还有一种时候。 初七不确定自己所见是否有误,毕竟主人从未跟他说过什么。然而每每沈夜望着他不语的时候,他会错觉那眼神里藏着些并非冷漠的东西,微皱的眉,闪烁变幻的神情,让他隔着面具都会觉得不安。 心是空的,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想了解的欲望,然而这眼神却让他觉得难受,从身体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泛起疼痛来。沈夜告诉过他,多余的好奇会徒令利刃变钝,他于是就缄口不问。 他想,只要做一把属于他的利剑就好。 通廊,阶梯,主神殿,浮台,大祭司殿。 刚刚回到殿内,就有一名负责神农寿诞祭典的祭司前来通禀,说乐器礼器及坐席均已备妥,族民及各阶祭司也已到场,只等大祭司大人从城主处返回。 沈夜点头说即刻就去,待那人退下,殿中空无一人,他才低低说了一句: “祭典你不必跟过去了,留在殿中待命吧。” 耳边立刻就听到回应,简短的一句“是,主人”。 许多年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寿诞祭典,也是他们两人,在万民瞩目下演绎了一场华美的祭祀之舞。 后来第二年的神农寿诞,恰遇生灭厅闹事掀起风波,祭典也就没用心准备;第三年,谢衣忙于破除伏羲结界,当日差点忘了出席;第四年,结界破开,他开始着手在下界寻找清气浓郁之地。 再后来就是心魔入侵了。 祭祀之舞不了了之,那场初次的共舞也成了最后一次。 祝祷仪式之后族民成群起舞,连火把的噼啪声都和从前无甚分别。 这样的氛围里,稍不留意就会走了神,而后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祭台上翩飞的衣袂,法杖上灵石的清辉,和两人执手走向神农座像时身后高昂的埙声。 只得端了身边的酒,一盏一盏喝下去,水一样柔和的液体,入喉却如火一般,将漂浮着的心绪都冲进腹中。 沈曦倒是开心的——因为无法记得,所以总是新鲜,蹦蹦跳跳想要进舞场去,被华月一把拉住。小姑娘就抱着布偶跑来找他,说哥哥你能不能陪小曦跳舞? 他笑,说小曦一个人跳最好看,还会跳些什么,给 - 分卷阅读33 哥哥看看好不好。 ……苍山色,寒水波。清商曲,相和歌。 沈曦一面唱一面转了两个圈,挽着裙摆的样子天真无邪。 曲子是前一天华月教的,她已经教了许多次,而沈夜也看了许多次。华月立在沈夜旁边,知道他其实无心观赏。 这几年他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尽管从前也是行事果决毫不手软,却还会留下些余地,即便是当年谢衣叛逃之后也仍旧如此。然而如今他却似乎没了耐心,话也不肯多说,被处罚者但有不满都只换来一个字:杀。 那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却黯淡疏冷,好像结了一层冰。 有手下过来禀报些琐碎事,沈夜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去处理。她离开筵席,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舞场外的人群里飘来半句话: “……那是自然,听说破军祭司曾经是……” 全身一个绪好像不甘就此消退,在他心里蠢蠢欲动,像被堤坝阻拦的洪水,起伏着,冲撞着,寻找一个突破口。 他一手扶在廊柱上,缓了缓,仍是觉得一片昏乱,而心潮起伏更不得一刻平息。 白日里尚且晴朗得没有一丝浮云的天空此时却阴了下来,无星无月,暗色沉沉。青绿色法阵的光芒在眼前一闪,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伸出双臂扶住他。 那个也许是他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主人。 [暖] 人心是无法看见的东西。即便能够剖开,其中的感情与欲望也都无迹可寻。 很像是七杀祭司大人的言论。 然而若说看不到便不存在,那世上又为什么会有心意相通这回事?隔了双眼,隔了皮囊,隔了成长与经历的分野,仍旧可以将对方看个通透。 神殿里仍有未熄灭的灯火,光晕溶进夜色,被黑暗稀释了大半,抵达廊道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树是墨绿,墙是深灰,攀着藤萝的石雕廊柱也只是一道斑驳的灰白。 沈夜一挥衣袖将眼前人的手臂打开,带着怒意低斥他:没有本座命令,谁准你擅自现身? 然而等初七要退下去的时候,他却又一把将他扣住。 ……心意相通之人。 很多年以前他们曾是这样。 他几乎不需询问,一眼看过去就能将他脑中的鬼念头猜个七七八八,而谢衣也是一样,不但对他的习惯作风熟悉非常,许多外人一时半刻想不明白的事,他立刻就会说出他所想的那个答案。 这种彼此看透般的了解,从态度,到个性,到其它许多细微之处,无一不是。 哪怕后来在心魔结盟的问题上两人分歧,他也知道他的反应从何而来。他看过他对族民深怀的怜悯之心,和由偃道而生的对他人一视同仁的爱护,而谢衣自然也不会不懂,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身上所担负的整个烈山部的重量。 彼此心知却终于殊途。 像阳光下清澈水底的白沙,连一丝晃动的波纹都无所遁形。 人生于世,或长或短,也许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个对的人,更遑论第二个第三个,如果能在辞世之前得一知己,已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像那样一早便可相遇相伴,大概是上天都不能容许的。 ……很痛。肩胛处透骨生疼。 不知道沈夜用了多大力道,即便初七停了动作完全没有挣扎,他依旧将他抓得死紧。五根手指隔着衣衫扣进皮肤,几乎要将他捏穿。 然而初七一声未发,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昏暗光线中那双逼视他的眼睛,里面分明透出与平日迥异的神情。 如此浓郁而剧烈。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滴雨未曾落下却让人透不过气,即使被粗暴的动作掩盖着,依旧挡不住那其中直透而来的悲伤。 这认知让他震惊,于身体丝毫无损,却比肩膀受制更疼了许多倍。分明并不是他自己,却感同身受。 ……主人。 他忍耐着开口,想要将他从这情绪中唤醒一般。 等了许久才听见沈夜回应,他没有再将他推开,只是低低吩咐了一句:回寝殿去。 带着咒文的法阵光环再次在脚下铺展,两人一起隐没。 主寝室内并无灯火,四下一片静寂,薄纱般的光从长窗透进来,在空气中拉开一段幽蓝色的虚影。 沈夜大约是累了,身体的重量渐渐转移到他身上,语声低缓,不知是醉是醒。初七也就听他的指示,默默服侍他解去衣袍和繁复配饰,布料摩擦簌簌作响,间有金属与珠玉碰撞,在黑暗中是一星一点短促的清脆。 衾被盖好,布幔无声无息地垂下来。 待到一切停当,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他便在床缘跪下,低声说了句,属下告退。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熟了。 抬头看看,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被子的一角滑落在床外。他本待起身,又伸手去将之拾起,在床边掖了掖。 动作不大,擦着床上的人手边过去,肌肤轻轻地一蹭,那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他的手抓住了。 很突然也很用力,和在殿外扣住他肩膀时一样,让他猝不及防。 他停了手,沈夜却没有更多的动作,那双眼睛是闭着的,似在沉睡,眉峰却微微蹙起,将本来柔和的五官衬得有些凝重。 黑暗里只有一个知觉越来越清晰。被牢牢钳制的手。右手。 那只手的指骨曾经有过裂损,只是他不记得。在重生之时所经历的心脏重创和魔气熏染面前,这一点损伤实在微不足道。 他呆在原地,指上传来的痛楚并非不能承受,然而心里的酸涩也像涨潮一般跟着卷土重来。 ……似乎是宁可这样痛着的。 好像自己痛了,那个人的悲伤就会减轻些一样。 他听着那人呼吸声一起一伏,沉默片刻,就着那只手握过来的姿势又跪了回去。 沈夜有许多年都没有做梦。或者说,有许多年都没有过如此 - 分卷阅读34 清晰的梦境。 四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常常都是无眠的。从心魔来袭定下盟约,他在睡梦时都会留一份警惕,而捐毒回来之后,心神但有一刻空隙就会被某种难耐的情绪侵占,他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在混沌不清的时候所回想起的一切。 只得醒着。 时间久了也许会渐渐麻木。然而这天夜里,那人的靠近将他的知觉又重新唤醒了。 隔着衣物相互接触,他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种如林木般的清香在重生之后已经淡去了许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用力抓握才能控制住自己。 然而梦境却从来都不受掌控。 漫漫雾色里他又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大漠的月光里。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从他们中间流淌而过,带走了心底残留的最后的温存。 他看见他手里的刀影,一招一式平静从容,他面对自己时有意的冷绝,甚至没有一句分辨—— 他恍然明白他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不过是跟自己道一声别。 熟悉的气息混合着血的腥味,身体倾倒过来,贴着自己的胸膛滑下去。 他记不清那个稍纵即逝的刹那,那人是否曾经朝他伸开手臂。 像一个轻如羽毛的拥抱。 怎么可能。即便是梦境他也无法相信。 那人宁可死也不肯回到他身边,是只想独善其身还是爱上了人间的美好,他都无从得知。 他抓住他伸向空中的手,他记得他是如何在他怀中冷下去,像那些从下界带回流月城的花朵,断了根脉,盛开的形状只能维持三日,然后就会在眼前凋零殆尽。 他恨他的背叛,更恨这种眼见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挫折感。 ……如何能就此放手。 一刹那心中空空洞洞,神智悬着,像溺在水中,在梦与醒的边缘极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后他发现手里的触感还在。 并不冰冷,贴着自己的手掌,在手心交握处拢住一团轻暖的热度,又沿着手臂透过来。 ……令人安心。 眼前的情景模糊下去,像被风化的壁画褪了颜色,渐渐隐没成一片茫茫的白。 再张开眼帘已是清晨。 壁上铜灯伸开金属色的枝杈,窗上挂着流苏,布幔起伏成一道一道的水波。光线将殿内的一切重新染上鲜明的色泽。 束着发辫的头伏在床沿,面具还戴着,他曾严令他除寝息之外不得取下,他便乖乖听从。 一只手臂垫着额头,另一只被自己握住,掌心相扣。 ——依旧是跪着的姿势。 他无声地轻舒了一口气……像这样平和安稳地醒来,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一次。 并没有任何声响,然而初七仍是觉察到了什么,从床沿抬起头来。 视线一抬起就触到沈夜的目光,而后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还在主人手里,神智立时清醒。 他将手抽了回来,低首行礼。 沈夜望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他,跪了一夜? 初七不语。 沈夜习惯了他平素在他面前寡言,也没追问,只是吩咐他,回去歇息吧,今日不必跟着了。 初七却不肯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说,属下无碍,请主人放心。 啧。 沈夜想这四年来他要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每件都完成得很好,惟独在爱惜自己这件事上,从不留意,简直算得毫无觉悟。 他于是便由他跪着,自己去外室更衣。 绕了一圈回来,叫他起身,虽未踉跄,身形却是迟缓的。 沈夜看在眼里,暗自摇了摇头,终于换了不容辩驳的口吻命令他去休息。 ……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他留住了,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一夜沈夜终于开始相信,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从前背叛他的逆徒,他是初七,是流月城第七个傀儡,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而后,只跟从他一人。 他走出殿门,昨夜的阴霾并没有一直盘踞天空,晨风吹来,将头顶那片蔚蓝扫得干净透明。 回想起一睁眼时看到的情形,他仍是忍不住腹诽: ——就算忠诚也不必做到如此,这张床你又不是没睡过。 转念再想,他不记得了,况且以自己这四年来对待他的态度他确实也没这个胆量。嘴角便又微微扬起。 罢了。 晨曦乍现。时日尚早,岁月还长。 若说天意弄人,来来去去总不肯遂人愿,却又在千回百转之后留下一线曙光。 那些不可言说的愿望变作了无望,是或不是,想或不想,早已无人能证,然而命运却会在绝境之后峰回路转。像被风吹散的沙丘,亿万沙砾流动散失,顷刻便不复存在,却在某时某刻另一个地方重现出原来的形状。 看似残酷无常,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风] 太初历六千六百零四年。芒种。 负责守卫主神殿偏厅入口的小祭司觉得今天身体不适。 除了身体不适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了——她今天接二连三地眼花,而且还出现幻觉。 先是神殿外一棵树的枝桠不太自然地摇了摇,她刚要去查看,忽然一阵凉风拂过,扑面而来的凉意将她额前的发丝吹开,她下意识眯起眼睛,那风便停了,无迹可寻。 台阶下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是风而已,多虑了。她想。 而后朝殿门而来的人她认识,墨绿外袍,金穗流苏,标志一般的单眼眼罩,更不用提那头银发和胸前插着的蛊笛。她连忙恭谨行礼:七杀祭司大人。 瞳并未回话,径直走了进去。 这情形倒也稀松平常。 然而下一位来者顿时让她瞠目结舌—— 依旧是墨绿外袍上挂着金穗流苏,依旧是银发蛊笛,甚至眼罩外那只眼睛里的冷漠无视都毫无区别。 她一时怔住,直到对方从她眼前三尺不到的地方走过去,她才恍然清醒地低下头: “七……七杀……祭司大人!” 唔,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夜远远看着那个从地毯尽头走进来的人——确切地说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模一样,总算知道此前来通禀的侍女为何一脸惊惶。 他摇了摇头,问瞳: “……幻蛊?” “不,这一种是分身蛊,所造分身比幻蛊更真实一些,只是持续时间有些短。” 两位七杀大人一起开口,动作一致,口型一般无二,看起来十分诡异。然而无论是哪一个表情都很淡定,好似这一路造成的惊吓都与他无关一样。 沈夜在两个人影间瞥了一眼,视线停在前面那个身上: “制蛊之事我无意干涉,但此类试验以后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做……你此来何事?” 瞳在沈夜座前站住,身后的分身忽然变得稀薄起来,像冻硬的雪开始融化,整个人迅速地变成了 - 分卷阅读35 半透明状态。他按惯例抚胸行了一礼: “导致魔化人突然爆发的原因我已找到,日后稍加注意不要接触几类物质便可。只是这些人已经神智全无,如何恢复仍无进展。” 沈夜说,魔气熏染本非万全之策,倘若实在无法,不必勉强。 说完想起什么,又问,上次被打伤的人可有受到魔化影响? 瞳说没有,不过那个魔化人损坏了通往居民区的防御机关,一时难以修复。 沈夜皱眉,说此事我已知晓,不过以你之能竟也会觉得棘手,倒是令人吃惊。 瞳依旧面无表情:偃术本非我所长。 事实上,流月城里能让七杀大人束手无策的偃甲并不多,复杂如破界偃甲和偃甲炉,也有图纸可循,这次不过是机关设置得较早没有图谱——又刚好是那个人所做的罢了。 七杀祭司大人匆匆出殿而去,进去时是两个,出来便只剩下一个。沿途的守卫都在忐忑中翘首等待后面那一位出现……可惜天不从人愿。 大祭司殿里安静无人,待瞳的身影在门外消失,沈夜便说了一句,出来吧,情形如何? 身后的方形石柱边显出一身黑衣的身影,初七单膝点地回禀: “中层居民区和魔化人关押之处均已查过,并无异状。”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只剩下通道的防御机关了,可妨碍通行? 初七说,略有阻碍。 想了想又接了一句:那处机关拆了重装即可。 话虽没错,却实在轻描淡写。 这机关能拆掉的人不多,拆了还能再装上的……瞳若做不到,那余下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夜想恐怕整个流月城再没第二个人敢将此事说得如此随意。可他却是不自知的,这四年来藏在暗处作一道影子,极少接触偃甲,自然也不知道别人的偃术跟他自己有什么差别。 已经要他完完全全抛却了过往。 他曾经对偃术怀着满心热爱,现在却把所有都放在自己身上,曾经那双时时含着笑意的眼睛而今却被一张冷硬厚重的面具遮住,像一道屏障,把什么都掩盖起来。 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流月城大祭司向来只令别人敬畏惧怕,何曾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半分畏惧。偏偏放不下他。 初七仍在原地等待指示,沈夜于是说,去替本座把那道机关修复,速去速回。 “是,主人。” 也罢,自己做的东西便自己收拾吧。 中层通道处有几道曲曲折折的台阶,顶层连着一间敞阔花庭。一缕细瀑沿着旋转的水道倾泻下来,水声潺潺,听在耳中却有些嘈杂。 防御机关虽然结构精密,里里外外检查一次也就记住了。 然而此处是通行要道,来往的人虽不多仍旧有些麻烦。 初七坐在花庭对面的石梁上,一只手臂横在膝头,望着花庭深处一动不动。等了半个时辰,确信时机合适才纵身跃下,双足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他并不想等到日暮之后再动手。 虽然那时候更隐蔽也无人打扰,但沈夜交代了要他速去速回,倘若等到天黑再回去复命,难免要让主人久等。 拆去外壳卸掉灵力驱动装置,将错位的导灵栓一根一根重新复位。手边没有太合适的工具,细微之处不得不多花些工夫,然而也并不艰难。 这东西他并没有接触过,记忆里从来没有。可下手时却是驾轻就熟的,好像只需看上一眼,那其中的数十处衔接,材质用度,一槽一孔,大小齿轮的形状咬合,就都会自动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像一条走惯了的路,不需思考,凭着直觉便能抵达目的地。 只需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一面想一面召出横刀,聚了灵力在刀锋上一抹,插入机关凹槽当作启动装置。整座机关的灵力流重新亮起,齿轮也相继转动起来。 不料才刚启动了一半,设在通道外面的结界忽然传来波动,隐约有脚步声靠近。他立时停了手。 正待隐去身形,又想起刚刚转起来的机关……这东西留在此处体量不小,要用幻术遮去也不稳妥。 幻术?……等等。 回大祭司殿复命时天还未黑,矩木之外,天际正晕散开一片玫瑰色的流霞。守卫入口的仍是早前那个小祭司,初七从她旁边掠过去,无声无息,一道扑面的凉风。 ——中层通道的偃甲机关修复了?什么时候的事? ——适才奉命去那附近办事,刚好路过,那机关上有灵力亮着,瞳大人在里面调试。 ——七杀大人?怎么会,七杀大人早先回殿里去,一直没见他再过来。 ——你不知道么,今早瞳大人去见大祭司的时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瞳大人! ——……有这回事? ——主神殿有守卫看到了,你若不信,一问便知。 ——这……七杀大人擅长蛊术,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想必是如此……难怪从大祭司处回来只剩下了一个,竟是分身,大人蛊术当真高深莫测。 ——嘘,此事与我等无关,言多必失,还是莫要再议…… 有风吹过。 七杀祭司殿前静寂如常,巡逻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主神殿内,侍女在拱形门外悄然静立,大祭司殿的帷幔微微拂动,迅即又落回原处。 平静之下,睁眼所见处有多少看不见的事情悄悄发生。 是谁来了。谁又走了。谁留在谁的身边。 只有风知道。 [问] 谢衣十一岁那年秋天,沈夜交代瞳教他一些基础的偃术。 一连在七杀祭司殿呆了五天才回来。沈夜问他,觉得偃甲如何?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眼睛晶亮像撒进了一把星屑: 师尊,原来偃术这样有趣,而且,而且—— 他三步两步转到他身前,仰起头,生怕他听不到似的:瞳大人说只要偃甲造得合适,不会法术的人也能使用,所有人都可以! 沈夜微笑:此法可遂了你心愿?以后少惹些麻烦,就再让你去学。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心魔来袭那一年,谢衣所绘的偃甲炉还只修建了小半,直到隔年冬天,通达全城的供暖通道才全部启用。 自那时起,哪怕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街巷的地面上也不会结冰,厚厚严霜看不见了,族民冻伤之事也少有发生。侵袭了烈山部上千年的恶寒终于收敛起魔爪,仅留下几道朔风在桥头屋檐呼啸。 偃甲炉是偃术。 割裂伏羲结界是偃术。 传信的偃甲鸟是偃术。 法阵光芒中随着刀尖戳下而轰然迸裂的偃甲蝎……也是偃术。 时隔三十余年,沈夜仍然记得当年问起偃甲之事时,眼前那张年 - 分卷阅读36 少的,被兴奋染红的脸。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问出这句话来。 初七回来得很快。快得有些出人意料,却似乎也本该如此。 大祭司殿内,他在距离石壁三步远的地毯上显出身形,一面行礼一面回禀说,遵主人吩咐,已将防御机关处理完毕。 声音是清朗而均匀的,语调不高不低,像轻轻敲打的瓷器,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一如这几年来他在做着的一切。 沈夜记得四年前,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自己将几乎气息全无的他交给瞳;后来还是在这里,他低首在自己面前跪下,喊了第一声“主人”。 有关过往的记忆都抹去了,法术和偃术虽然保留了下来,能用到的却并不多。平日所用最多的是瞬移和传送,其次是刀术,攻击法术和暗杀术。 他叫初七起身,问他: “今日之前你一直没有接触过偃甲机关,觉得偃甲如何?” 似乎是有些特别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初七想不起来,只有接触偃甲时那种流畅自如似乎还在手上。主人不问也许他也不会留意,此时去想却也无话回答。 但是……那并不重要。 之所以会去拆装机关,只是因为奉了主人的命令。 初七想起此前在大祭司寝殿度过的那一夜,那个晚上他一直醒着,听着床上人的呼吸。手上传来的力道一直很紧,几乎将他的手攥出淤青。 他看得出他在睡梦中思绪起伏,不敢动,只能等他略略松了力气之后,反转自己的手握回去。 后来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一呼。一吸。缓慢而绵长。 夜色也在这声音里渐渐变得柔软,堆积在身畔,有安宁从心底慢慢浮起。 在成为他的属下之前,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他全无知晓。而主人又是因为什么而选中了他,因为什么将他留在身边,更无从得知。 所能了解的不过是这一千多个昼夜的陪伴。 他跟随他,听从他,注视着他目不转睛,他觉得自己只是在遵从命令,却未曾想过那是否出自本心。 单纯,直接,毫无杂念。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重要。 往常也是如此,初七虽然从不违背沈夜,却不会有问必答。 自然有些问题沈夜并不是真的在问他,既然知道他听不懂,又如何要求回应? 也或许恰恰因为他不懂,才能在他面前说出口来,至于那些问题究竟是问他还是自问,答案又是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今天他却想要一个答案,初七的答案。 他朝他走近,看着那张以金属扣锁住的木制面具,和那下面露出的一小段下颌弧线。有面具的沉重粗拙反衬,那线条有些不合身份地柔和。 而哪怕是这一身黑色的杀手装束,手腕上的金属尖刺,眼眸被遮挡,也没能将他完全掩盖。 “初七。”他叫他。 “是,主人。”应得毫无波动。 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继而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眼神。 注视良久,沈夜伸出手去,将手掌按在他的面具上。 眼前忽然一轻,光涌过来,初七有些不适应地闭了眼睛,又重新睁开。 除去执手而眠的那一夜,沈夜几乎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睁开双眼就能望进他眼底。他不敢逾矩直视,立刻垂下目光,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撩开一侧的发丝,将他的脸轻轻抬起。 主人……? 他疑惑,然而下颌被制住,只得将视线迎上去。 那双眼之中是一片如暗夜海面般的深邃。 面具下的人脸色有些苍白。右眼下的魔纹殷红在目,五官却依然俊秀逼人。光线浅浅照在眉目之间,他瞬了瞬目,睫毛扬起来,眼底藏着雪色初融的寒烟。 沈夜用手指在那双浅淡的唇上轻轻摩挲,初七没动,然而脸颊上还是多了几分血色。 真是很久不曾见过了……他这样的反应。 他想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是他命他隐去身形,戴上面具。是他给他改换名姓,叫他初七。他要他留在黑暗之中,褪尽光华,浸染血腥,从此以后他再不是常人,而是他藏纳的霜刃。 他知道这是件残酷的事。不说初七自己会不会知道真相,便是被华月知道他如此做法,只怕也不会原谅他。 但他仍是做了。 他将手伸过他颈后,轻轻拉近,动作很慢好像在观察光线的变化。 距离一分一分地缩减,直到他看见对面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今时今日,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当初外来因素的诸多制约,没有了伦理纲常的限制与束缚。 勾了过往断了情分,改了名姓与称呼,只留下斩不断的羁绊。 他侧了侧头,朝他微张的双唇吻上去。 和之前的缓慢逼近完全相反,这个吻来得凶猛又况仍然无法完全避免。虽然每一次都处理及时,族民大多也对此事一无所知,然而与魔气接触仍旧是件令人畏惧的事。 这一年深秋忽然又有抵制熏染对抗心魔的言论传出,加之某些沉寂已久的派系趁机推波助澜,终于闹出了乱子。然而便如沈夜继任大祭司之后的每一次一样,动乱还没成气候就平息了,所有谣言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代价是十余个相关者的性命。 华月站在大祭司殿中,望着 - 分卷阅读37 沈夜背影。 他既没有恼怒也没有不耐,可她还是将两道纤眉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质问他,剩下那两人仅是知情并未参与其中,为何也要处死? 沈夜说,砺罂匿于暗处所窥之事甚多,你又不是不知,这次动乱借对抗心魔起事,它必然有所觉察,今日留下一人,它怎能轻易罢休?倘若它在熏染之时暗中作梗,所祸及者又岂止一人? 华月定定想了一阵,说,那我们岂不是只能一直受制于它,连想个克制的法子都难。 沈夜不语,停了停才说,照眼下情形,尚需近百年时间才能让族民迁徙,为我烈山部存续之计着想,不可轻举妄动。 华月默然望着他,知道他如今光是与心魔周旋和平稳城中局势已经耗去大半精力,向下界投放矩木枝虽不需亲为也要时时留心,确是容不得差错。 她终于将视线转开,低声问,那尊上此前为此事动怒,是否也和他们提及……那人叛逃有关? 话题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尽管是在询问,华月心里其实已有一个隐约的答案。几十年来她为了调查人界情况曾经数次前往下界,早年听闻了一些消息,后来却连传闻也少了,那人好像已经彻底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然而影响仍在。 她渐渐意识到,于公于私,那个名字都仍旧是他的禁忌……无论再过多少年。 气氛瞬间冷凝下来,她拉起裙摆跪下去行礼,她说,属下失言。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二年。清明。 江南某小镇的酒馆里,说书人手执摺扇正讲得津津有味。 说到兴处将扇子放下,才拿了醒木一敲,底下便有人喊起来: 喂,蒋先生,你讲得也未免太过玄乎,猫儿狗儿也就罢了,这一条河怎能凭空变出来?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位看官莫要着急,据传那条河并非寻常河道,乃是一座偃甲,诸位可知道这偃甲河道有何神奇之处?寻常河川只在地上,那偃甲河道却能够直通天河,天河水取之无穷,不出一月,河洛大旱就此消解—— 门轴吱呀呀一响,又有人进来。 蒋先生,今日又在讲大偃师谢衣?天天都讲,就没有别的可说? 这,别的自然也有,客官若不想听换一个就是……不如说说北疆偏远之地的奇异天象? 天象?怎么个奇异法? 待我慢慢说来,传说十多年前一位僧人北上云游,路过某间破落寺庙,眼见天色将晚,便在其中借宿,待到夜半时分偶一抬头,忽然看见天穹之中双月凌空—— 蒋先生,天象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想听谢衣,可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吗? 先生才说了几句,小丫头插什么嘴,那谢衣已经二三十年没有消息了。 这位仁兄你才是呢,方才先生明明在讲偃甲,才说了一半。 ……呃,二位有话好说,谢衣的确早已匿迹,不过有关他的真容嘛,有传闻说…… 琐碎人声从酒馆开着的门飘出去,飘过门楣上横着的树梢,直到街巷尽处还能隐约听见。 巷口的桐花刚谢,淡粉浅白厚厚积了一地。一只山雀跌跌撞撞从空中斜飞下来,扑落了几根羽毛,被一双带着偃甲指套的手一把接住。 这只鸟不知在何处受了伤,一边的翎羽刮断只剩下半截,失了平衡飞不上天空,此刻被人捉在手里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它的人将它举起来,一面查看翅膀和尾翼一面笑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管它懂不懂人言: “……不碍事,只是翎毛折损而已,帮你续成原样便是。” 那人脸上覆着面具,衣白如雪,就这样捧着它踏过落花,朝巷子深处走去。 日渐西斜。 酒馆里传闻讲毕,听书的人也散了,只留下几个酒客在桌边小酌。蒋先生将桌上物件一一收起,忽然听见窗外扑棱棱轻响,一只山雀落在门前树梢上。 他探头去看,那只鸟却又一振双翼,朝着门外的湛蓝晴空飞得远了。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四年。立冬。 矩木深处是密不透光的黑暗。 黑暗二字,其实只是对人界的生灵而言,对一个无形无质,不以五感来感知外界的心魔来说,光明与黑暗并没有太大区别。 自从私入人界,砺罂便用封印将连通魔域与人界的往来之镜封了起来。一方面是掩藏退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被魔域追踪。 身为魔族,如此行事明显违矩,然而人界七情丰沛得多,所获魔力更不可与在魔域之时同日而语。 何况还能有流月城这样的栖身之地。 一片漆黑之中,砺罂绕着魔核飞了两个圈子,又停下来。 红色光芒之中看不见它的形状,只有两点若隐若现的暗光。 唯一不满的大约也只是烈山部人的配合程度了。 这几十年来,人间的矩木枝投放次数实在少,单单数量少也就罢了,枝叶也十分弱小,一人七情便要许多天才能吸食干净。 沈夜说,倘若吸食过量必然会惊动人界修仙门派,非但矩木枝难保,再想投放也非易事。这理由听起来没错,然而砺罂还是免不得焦躁。闯入人界如此大好机会,又有矩木这等媒介,不能饱餐简直是浪费,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想一直呆在这流月城中。 只要魔力够强,直接去往下界挑起战火,到时几百几千人的憎恶与恐惧都可一口吞噬。 ……只要魔力够强。 要不是对沈夜和这些神农后人尚有忌惮,它又何必玩什么结盟的把戏。不过也不须着急,这许多年吸食人间七情,虽然缓慢,但魔力一直在增长。迟早有一日它会将矩木连同这座城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迟早有一日…… ——整个人界都是我盘中之物。 阴森森的笑声从黑雾中回荡开来。 矩木深处的魔核仍在搏动,魔光暗透,赤红如血。 [护]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 那天的雪从清早就开始下起来。 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大雪,在流月城其实并不罕见,而这一年冬天也似乎比往常下得更多。有偃甲炉存在,城中气候已温和了不少,只在树梢屋顶和开阔的庭院里堆积成一片白。 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的那段路更是一粒雪屑也没有。这里是靠近矩木核心最近的地方,除了有人打扫之外,受矩木中神血之力的影响,这段路面乃至整个寂静之间都落雪即融,常年保持着干燥洁净。 砺罂就在那条路的中间地段忽然出现。 恰是正午时分,大雪暂歇,天空微微露出些放晴的征兆。 派去下界采摘花束的人回来复命,手上捧着一束重瓣白梅。 不过寥寥数枝,却开得自在优雅,细腻如瓷的花瓣中央吐出嫩黄色花蕊 - 分卷阅读38 ,颇有些冰清玉洁的味道。 想来沧溟也会喜欢吧。 沈夜沿着廊道一路往上走,四下无人,雪天里更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响声。 这条路究竟何时能走到终点,没有人能说得确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心魔还在,族人尚未迁徙,就还要继续走下去。 成算自然是有,耐心也不差,只是万事皆有变数,没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才踏进寂静之间的入口,胸腔中就忽然一紧。像是身体发出的惯例预警,疼痛立时蔓延开来,电光雷火霎那烧进每一条经络。 这症状已经十多年没出现过,加上他刻意无视,几乎忘了这只野兽的存在。虽说发作时间很短,然而这一次刚好在寂静之间前面,恰是砺罂惯常出没之地,如果说还会有什么变数的话…… 四下里悄无声息。 矩木枝叶间,黑色雾气毫无预兆地弥漫而出,暗紫魔光凝聚其中,不等轮廓成形已从一侧疾射过来。 沈夜霎时拧紧了双眉。 一声灵力相撞的砰然闷响。 脚下的路面微微震颤,疾风四散,吹开了路外的枝叶。砺罂已经欺近,飘忽魔影离他不过数尺,近得几乎能看清那个黑暗人形中错综的纹路。 却也仅此而已,再不能接近一寸。 金黄色符文在瞬华之胄上闪烁,光华流转,迎着那团黑雾铺开一片耀眼的光。 将挡在他身前的人飘飞的发丝照亮。 砺罂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其他人中途出来阻挡,它盯着光盾后那张戴了面具的脸,重新凝聚魔力压下去,本已稀薄的黑气瞬时又浓重起来。 然而对面的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强了力道,手中光华越来越亮,几乎像在宣战。 两下僵持着没占到半点便宜,砺罂收身飞上高空,晃晃荡荡带着七分惊讶三分讥讽开口: “呵呵呵呵呵呵……想不到大祭司身边还有这样的手下,真是好身手。” 沈夜看上去好整以暇: “谬赞了,怎么及得上你偷袭的身手。” 砺罂好像被偷袭二字戳中了痛处,兜了大半个圈子,却终究还是未敢靠近: “大祭司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舟共济,今日不过是切磋罢了……倒是不知大祭司大人暗中还藏了多少手段?” 沈夜嗤笑了一声,像是懒得看它,目光停在手中的花束上: “……你说他么,半个人罢了,若是有心暗藏又怎会轮到他出手,本座几时要人相助?” 这一场冲击过去,那束白梅竟还完好无损,花心隐约透出暗香来。而花外不远处,视野一角,初七在他身边安静立着,像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刀。 那天晌午过后雪又下了一阵,没有风声挟裹,一片一片下得宁静轻柔。 等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弱了,云层中透出些许缝隙,隔了硕大的矩木枝条送进几缕薄薄的光。 初七立在大祭司殿后的中庭里,仰首望着天空,没戴面具也没开法术罩壁。一片雪花肆无忌惮地朝他脸上落下来,擦着眉峰斜飘过去。 那时候……并不是沈夜的命令。 事实上也来不及命令。 从寂静之间返回,穿过重重廊道回到大祭司殿,初七仍不确定自己所为是否违背了主人意图。 跟在他身边越久,越了解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这种了解到得今日,几乎不需沈夜详细说明要他做什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有时眼前有其他人在,就连这样的指示也不用,只要在说话的时候稍加暗示,他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沈夜也曾经许多次告诫过他,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现身。 他跟着他折返殿内,并没有听到斥责。沈夜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出手? 他说,属下职责所在。 “职责?呵,本座可曾告诉过你可以不听命擅自行事?” “……没有,主人。” 气氛安静下来,沈夜不语,他也不说话。沉默了片刻,他听见他说,去吧,以后看望沧溟时不必再跟去了。 若是往常他大概会立刻开了法阵隐去,这一次却没动,他带着些微疑惑与忐忑问,主人? 沈夜微微摇头,说,砺罂已经见过你,倘有下次不会再瞒得过它……不过这一次它碰了壁,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自找麻烦。 初七仍旧不动,似乎有些动摇,口中的话却不假思索: ——望主人准许属下继续跟随。 也许问他为何出手本就是个多余的问题。 沈夜知道,初七并没做错,那一瞬如果不是他立刻作出反应挡住了砺罂的攻击,后果不知会怎样。 然而他竟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 那条路他年年月月都在走,沧溟身边的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砺罂也不时就会冒出来跟他玩一把“切磋”的游戏。那些时候初七都只隐在暗中看着,一来没有命令,二来的确也轮不到他现身。 自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 神血效力衰退和病症复发,这件事整个烈山部只有他一人知晓。而初七是怎样察觉到,并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迅速作了判断,不等下令就自己动手……他不知道。 问也是白问。沈夜自嘲地想。 “职责所在”——还真是听话,将他当作一个影子来培养,要他严守身份界限不可逾越,他就真的泾渭分明不掺杂一点别的感情进去。 但那不是自己所要的么。 距离这样近,近到寸步不离,近到日夜相对,近到吻过他抱过他解过他的衣衫同他整夜相拥而眠……却始终不曾说过什么。 沈夜收起手中的书简,走进典籍室,将之放到堆叠卷轴的石架上。 初七不在殿中——退下去时他的神情分明不愿,却还是遵从了命令。 殿外并无风声。壁上铜灯燃着,照着他眉间浅浅的褶皱,又在眼瞳之中闪烁不定。 [愿] 穿过甬道走到大殿后门,中庭里立着那个人的身影,皑皑白雪将一身杀手装束衬得十分醒目。 沈夜曾经准许他在从他所居的暗室到自己寝殿之间的地方,无人能见的这片范围里摘掉面具。但也不过是这一小段罢了。 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初七。 语声很轻,非常轻,不过是双唇一碰的重量,短促气流从齿间涌出,刹那就没了踪影。 而远处的人已在眼前三尺之地重新现身,姿势恭谨,触手可及。 沈夜说,去把近日修习的招式练来看看。 初七便右手抚胸行礼:是,主人。 从来如此,不需任何理由。无论这命令是大是小,是难是易,是温和是残酷,是莫名其妙还是合情合理……他都会奉行无误。 他在庭院中央召出长刀,摆开起手式,灵力骤开将腰间的束带也扬起来,衣襟飘飞像鸟的羽翼 - 分卷阅读39 。 腾挪辗转,劈削斩刺。即便是在雪地里也没受多少影响。 他跃向空中,回旋,身后发辫飞扬,从眼前横掠过去。 灵力幻化出的残影层层叠叠,这一脉术法整座城里只有一人使用。 沈夜伫立在庭前看着,病症发作后残留的痛感已经消退下去。回想此前在殿中的情形,初七少有对自己的命令不肯接受的时候,这一次几乎算得特例,然而再多问一句他却又不说。 倘若放在几十年前,谁能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前尘往事不可追,可他仍会没来由地想,如果解开翅膀上的捆缚,如果让他看见外面的天空,他也许就会像从前那样离他而去,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只有主人与下属这一层关系而已……还有其它么? 凝眸望去,初七已将一套刀法演至末尾,整个人高高地飘在空中,带着劈斩时的余威,将落未落。 ——华星次明灭,天公相决绝。 他纵身从下方迎了上去。 倘是对敌时被人如此攻击,初七多半会以攻为守转刀反刺,这一次却差点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沈夜忽然出手是什么用意,不敢避开更不能回击,只得借力朝侧方一跃,斜着身子翻转一圈以作缓冲。然而缓也只能缓得一时,终究还是会落下来。 堪堪来得及将刀收起,腰间已被一条手臂揽住,整个人顺着对方的力道失了平衡,两人翻滚了几圈一起跌在雪地里。 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五六寸深。 一番折腾去势甚猛,雪面压得一片狼藉,双手在混乱之中相互拉扯着,辨不清究竟是谁在抓着谁。等到一切终于静止下来,已是个胸腹相贴四目相对的姿势,衣袂束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庭中花枝上的碎雪被震落下来,簌簌落成几缕飞烟。 初七仰面躺着,失声喊了一句“主人”,撑开手肘想要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别动……” 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化成浅浅的雾气。 身下的雪膨松着,稍一用力就会碾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体刚刚从剧烈活动中停下来,气息有些重,连带着胸腔有节奏地起伏,能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对方的重量。 既然是主人告诫,那便不动。 尽管这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堪,然而并没有什么不适,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除了沈夜吐出那两个字时的语气。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因为身畔的雪吸收了外面的喧嚣? 那短短的一句说得低沉又轻柔,仿若呵哄一般,听得他几乎失神。 大约是刚才溅起的碎雪落在了唇角,顷刻便融化了,留下小小的一丝冰凉。眼前的人忽然俯下头,舌尖舐过,那里就变作一点温暖的潮湿。 缀着珠饰的发束扫在脸上,有一点痒,他无暇顾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冷冽静寂中,知觉忽然变得十分清晰,隔着衣物透过来的温暖从胸膛直到小腹。触感流连在颈侧,勾动着欲望,带走了心神,呼吸还未平稳已变成了另一种急促。 一只手覆盖上来,视野瞬间全暗。 雪是冷的。身下的人却是暖的。 从前若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的手脚总是有些凉,如今却反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熏染魔气的缘故——魔气此物,虽然能够引人错乱发狂,然而如果能够压制,就能从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本是从濒死中重生的,体质虽然算不得好,御寒却不在话下。 ……很热。连呼吸都是。 沈夜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去吻他颈上领口外露出的小片肌肤,又在耳际与唇边来回徘徊。身下的人口唇微张轻轻喘息,似乎被撩拨得有些难耐。他却停下来,凑近他的耳畔喊他名字。 “……初七。” 手心下睫毛轻轻扫过,似乎是听见他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本能般地回了一句,是,主人。 他继续,仍是在殿里问过的那个问题,语调却轻柔得宛若呢喃: “……今日为何要擅自行事?” “是……心魔对主人不利……” “砺罂时常都会如此动作,本座也告诉过你不需干涉,为何单这一次要出手?” “……因为……当时……主人无法抵御……” “你……知道?” 答得断断续续。 眼睛被遮住,整个人被笼罩着,压迫着,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际,那声音既像诱惑又像是催眠。要聚集神识有点困难,好在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初七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事,从沈夜停下脚步时他就察觉到不对,他所在的方向能看见他的侧面,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伫立不动似乎在暗自用力,他能感觉到他是在忍耐。 这情形大约十多年前他看见过一次,那时是在和某个祭司谈话的中途,沈夜忽然停下来背过身去。 短短片刻那个祭司大约不会察觉到异样。 然而他一直记得。 他在沈夜的手掌下默默点了点头。而后那只手就移开了,光透下来,沈夜就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目光中像是有许多复杂的东西,却又像在探寻,想要透过他的双眼一直看进心魂。 凝视了片刻,对面的人唇角忽然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如此说来,你是想回护本座?” 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句冷嘲。 烈山部大祭司。被无数人仰望和倚仗的最强者。 需要谁来回护?谁又能够回护? 然而之于初七却是一句最自然不过的话,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凭谁问起都可以坦然对答。他并不闪避,也不犹豫,回视着他脱口而出。 “……是的,主人。” 那双眼睛啊。 沈夜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手指从他眼下的魔纹抚过去。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却还没打算就这样了结: “……这是你所谓的‘职责所在’?本座可有告诉过你你的职责是什么?” 自然是说过的。说过许多次。 他要他成为他的利剑,纳之于袖,为他克敌制胜,而初七也的的确确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今日他的回答却十足让他意外。 初七说,属下愿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供主人驱策,护主人周全。 利剑与……护盾。 他从来没有同他讲过的词,也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且说得毫无迟疑,这可算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不听话么?然而心底却是暖的,有一团火苗在燃烧着,噼啪作响,哪怕雪地冰天也不觉得冷。 他的利剑。他的护盾。他的人。 天光黯淡。殿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事务,小曦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睡不着。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这露天的中庭积雪满地,真要做些什么也要换个地点。 可是在那之 - 分卷阅读40 前…… 初七觉得四周瞬间一暗,自己被彻底压进雪里,温暖的气息笼罩下来,双唇相接,将他尚未平稳的呼吸尽数淹没。 一个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 空气停了流动,血液却燃烧着。舌尖缠绕,浅浅深深,手指插入彼此发间,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才分开。 腰间又被揽住,他下意识将手环在对方身后,下一刻整个人已被拉着朝旁边翻滚过去,碎雪被衣衫带起又纷纷滑落,一直翻了四五圈才停下。 两人一面喘息一面对视,缱绻如潮,在彼此眼底一起一伏。 ……真在这里将他弄个乱七八糟不知会怎样。 沈夜看着眼前人情动失神的模样,心下暗想。 过了许久躁动才慢慢平息,四周的凉意弥漫过来。他终于放他起身,吩咐他戴上面具回殿里待命。 初七应了一声是。 沈夜转身,走了没多远又想起一事,就又说,以后城主那里,若要跟去便去吧,还有……既然砺罂已经知晓,也不必在它那里掩藏气息,全部放开便是。 说完便踏进殿门。 雪未霁,天未晴,云层里却有光漏下来。束着长辫的杀手在殿外台阶上停了停,将手中的面具覆上双眼。 那一刻沈夜没有回头,更没有其他人在场,没人能看见面具遮挡之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 而他自己更全无自知,就好像不知道此前那些听来直白无华的回答,在某些方面来说,是怎样的蜜语甜言。 他只是为主人的应允而觉得喜悦。 眼底稍纵即逝的光彩,仿佛多年以前那个春风含笑的少年。 锐意虽在,温柔未减。 [夜]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夜。 小曦说她记得,前一天她睡觉的时候,哥哥和华月姐姐都长大了。 小曦说,就算样子变了,小曦知道,哥哥还是哥哥。 小曦说,哥哥你还没有说,后来神女姐姐有没有告诉司幽大人她喜欢他呢。 小曦说,为什么他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呢。 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小丫头终于困得睁不开眼睛,一手攥着沈夜的衣袖睡着了,粉嫩的脸颊贴在他手边,像一朵轻得没有重量的云。 沈夜看她睡得熟了,将她的手轻轻放入被中,起身。 ……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 这问题沈曦问过了无数次,他每次都放柔了声音将她哄骗过去,然而真要寻根究底,又哪里有个答案。 这世上,何曾有过“永远”。 既有光阴,便有始终,强大如神农亲手所植矩木,也不过能维持数千年。天下岂有不散之筵席?而“在一起”这三个字,更比沈曦所能明白的要复杂了千百倍。 他至今尚不能确认,将初七这样留在身边算什么。 犹记当年他穿着一身青色祭司袍跪在自己面前,眼含痛惜地说,偃甲毁去后还可以重造,生命却永不重来。 ……不肯伤害别的生命,却肯为之舍去自己性命。 如今日这般在一起,算不算得自欺欺人,又和强求相差几分?可是他却还会说出那些让他意外的话,令人震动心悸,胸口仿如热流穿过,心脉肺腑都是烫的。 也许只是未能察觉。 这为情所困的迷障之中,终究是两个人。 返回寝殿时又已入夜,殿中只亮了一盏灯火,照得帘幔深处一片深深浅浅的暖黄。 初七进了殿门便现出身形停下脚步。 他取下面具看沈夜背影,日间在中庭的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搅得他这大半个晚上都一直分神。好在也没有影响什么,后来沈夜并未交代他什么任务,偶尔将视线有意无意从他隐匿的地方扫过,那目光好像也是黏稠的,扫一眼转开去,隔不了一时半刻便又转回来,往复流连。 多么奇怪的事。 日日相见,相隔不过数步之遥,就算不在眼前也无非片刻。 却不曾像今日这般。 初七垂首等候吩咐,姿态一如往常,然而也只有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个靠理智维持的表象而已。殿内的空气干燥柔和,神经一放松下来,残留在知觉中的片断就又侵占了思维。 雪的冰凉和体温的热。 两人相拥着翻滚时的眩晕。 并不是没有过更近更直接的接触,然而这一次却让他觉得不同,若要形容,或许可以叫做……亲密? ……怎么会生出这些念头。 他微微摇头,想把脑中的念头摒开,回过神却发现前一刻想着的人此时正站在面前。要行礼的手臂尚未展开已被拢紧,他听见他的声音,又是那个轻柔的仿若催眠般的语调,于是还不等他从回想中清醒过来就又重新沦陷进去。 竟然会这么急迫。沈夜暗暗叹息。 一个晚上都等过来,此时却将他困在刚进殿门不到三步的地方,好像惟有身体切实的触感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殿门隔断了寒冷与外人的视线,就只剩下两人相对。一面厮磨着一面将衣衫扯乱,面前的人站立不稳连连倒退,他就步步紧逼过去,解下的腰封束带蔽膝罩衫在身后扔了一地。 直到初七背后咚地一声响。 是寝殿中央的一张桌台。 几卷书简摞在边沿处,一撞之下纷纷震落,旁边的落地铜灯也受了牵连,摇晃着便朝外倒下去。 初七反应尚算敏捷,察觉身后响动便要转身去扶,却被他一把拉住。 一声脆响在殿中回荡,是金属隔着一层织物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灯架因无人拯救而顺利翻倒,整间殿里的光线都跟着颠倒摇晃起来,闪了几闪,瞬间全暗。 像漆黑的无形无迹的海洋,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漫过。 没有光的时候,眼前所见全部都不算数。 却也有些什么,要在看不见的时刻才能被感知。 黑暗里呼吸声交错起伏着,肌肤相互挨蹭,衣物褪去发出轻微的窸窣。 揽在背后的手抚着后颈,又沿着背脊的曲线一路下滑,引得紧致的腰腹不自禁前挺。身体贴得更紧,于是下身相接处某个灼热的形状迅速清晰起来,膝头嵌进对方腿间来回磨蹭,立刻换来事其实并不在初七的认知范围内。如果只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这样逾越的念头。然而就如同重生之后沈夜第一次吻他一样,一旦接触,他就渐渐发觉自己是熟悉的。 他的主人似乎对他的身体了若指掌,而这一次更比以往来得温存体 - 分卷阅读41 贴,三下两下便勾起他的欲望,而他自己也在无意识地应和,那感觉非但熟悉而且自然,仿若天生。 好像心里埋藏着沉眠的种子,听到东风召唤就要破土而出。 他在沉沉黑暗中仰起头,有湿暖的舌尖贴着胸口逡巡逗弄,在某个点上轻轻啮咬,每一下都牵得全身一阵发麻。他忍耐着不肯呻吟,喘息却一声比一声更急促。 空虚中生出渴望,于是等待的每一分都无比漫长,双足曲起来,徘徊的手指将他的内里开拓得湿润松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主人,声音喑哑得不像话,几乎听不出是他自己。 他是残损的。记忆空白着,胸口听不到心跳,魂魄要有体内种下的蛊帮助才能合在身中不至脱离。甚至这副身体……左肩下那道抹不去的伤疤,都在时时刻刻证明着这件事。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沈夜听见他的声音,他在喊他,语声里混合着焦灼与渴望,他就在面前,有温度,有触感,活生生的。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这样进入他的身体,被他的紧致暖热包裹,快感直冲上来,让他忍不住抓紧他朝更深处连续顶进去。 要是抱他,他会将手臂朝自己伸过来。要是吻他,他的舌尖也会跟随缠绕着自己的。要是按牢了他朝他身中最不能忍耐的地方撞进去,一次再一次,就会听见他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呻吟。 毫无掩饰也无法掩饰的反应。 这样的时刻他无法自控,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寂静中的声响清晰可辨,交缠撞击,触感更无比真实。欢愉的潮水一遍一遍冲刷神识,热烈又温柔,令人无可抑制地战栗。 即便是释放之后也没有清醒的机会,喘息尚未平复,辗转来去,周而复始。 就在这暗夜之中沉溺到迷乱疯狂也好。 将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丢弃的,留下的,想问又无从问起的统统都抛开。那条漫长而冷寂的血路,终究还是有人相伴,在这茫茫无涯的长夜之中守着他,寸步不离,相濡以沫。 将破晓时天边渐渐泛青,殿中的一切显出灰蒙蒙的轮廓。 床边的帘幔未落,沈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时辰尚早,怀里的人仍在沉睡。他看他睫毛低垂的睡脸,知道他这一夜累极,轻微响动大概都不会醒来,注视片刻,试着俯在他耳边唤了一句,初七。 梦境有一点模糊。 眼前所见都是暗的,却能感觉到和自己相贴的那个身体,那里面有一个声音嘭咚嘭咚一直响着,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就在梦里一动不动地听着,觉得安宁喜悦,而时间也变得缓慢悠长。 后来……后来好像有人在喊他。 他依稀知道是谁,神智还困在梦里,仍旧下意识地回了一声。 属下在。 十三 [逝水] 太初历六千六百三十七年。 流月城主神殿中发生了一次变故。 对族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对整个烈山部权力结构却不啻于一次全盘震荡——长年以来一直觊觎统治权位的某派系忽然倒台,罪责明文载入生灭厅,数名首领一夜之间全被处死,手法干净利落,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与城主有血缘的一派之中,巨门与太阴祭司接连被撤去席位,十日之后,身为沧溟城主堂弟的年轻后辈雩风接任巨门之职。 雩风个性骄横,颇爱炫耀却少有心机,担此职位其实不足为虑。 至此时为止,整个流月城的局势终于彻彻底底平定下来。 直到数十年后族民全部迁徙离城,再未起过一事。 城中日月自此稍显安稳。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岁月像刀刃上余留的薄薄残血,一挥手臂便消失无踪。 神殿区的中庭里几度花叶落尽,转眼又被次年的春风吹醒。 太初历六千六百六十三年。 西域捐毒国与敌国几次交战都大获全胜,青年将领兀火罗屡立战功。 国主浑邪王论功行赏,将国库中封藏的古剑晗光取出相赠。 从此晗光成为兀火罗随身佩剑,后来的二十年间,晗光随之征战沙场,饱饮鲜血,死于剑下的亡灵成百上千,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 太初历六千六百七十八年。 流月城族民已有近七成成功感染了魔气,虽然浊气所致恶疾仍旧无法痊愈,健全的人却鲜少再有患病之事发生。然而有一利亦有一害,与之同时,魔化人的关押数量也成倍增加,渐渐成了城中隐患。 为安全起见,瞳建议将魔化人安置于下界那座名为无厌伽蓝的旧据点中,因之废弃已久妖灵盘踞,沈夜便将清道的任务交给了初七。 那是初七自有记忆以来踏足下界的第一次。 事实上,如果他能记得,这里却是一处故地。 百年之前,伏羲结界破开之初,谢衣领命在下界设据点时便来过这里;甚至离城出逃的当日,他也曾在这附近停留过一夜。 而百年之后重回此地,惟见白雪覆盖的荒烟蔓草,境也好,人也罢,不复当年。 寺中遍布蛇蝎尸虫,对初七来说都不在话下,直到他在重重监牢之下遇见那块沉睡百年的石头。 虽是仗神农清气修行,也并不很难应付——若要比残留着神农神力的遗迹,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矩木与流月城?他在那座庞大如山的身躯下闪避纵跃,也不管它一面打架一面唠叨了些什么废话,刀锋斩去,将这妖怪转得陀螺一般的分身劈得七零八落。 而后他就看见了那段被残余灵力投射出来的忆念幻城。 手执法杖温顺走过的少女,和走在她前面青袖白袍的少年祭司。 他的目光触及那少年就停住了,看着他一时皱眉一时展颜,说择址说清气说礼物说偃甲,每一句里少不了的却是师尊师尊师尊。 一旁的女孩称他“破军大人”,称这人的师尊——“大祭司”。 他并不是会对这些虚影幻象有兴趣的人,奈何那少年的形貌同他实在太像,眉目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行止却完全不类。 他怔怔地看着他对那块石头施法,设了结界还不够又刻上字。 而那石头……那石头片刻之前还在打斗的间隙中盯着他啰嗦:小子,莫非你是……这不可能! 莫非我是……? 他念那石头上所刻的八个字,回想少年的言语举止,心想,自然不可能。 既然赠礼还在此处,那少年大约是一去不返了。 幻象发生的年代似乎很久远,而既是幻象又何必深究…… 他将长刀一甩转身离去,一句“与我何干”,将那块石头连同如烟往事一并丢在了身后。 时间的确已过去太久。 久到这未能送出的礼物都成了形,化了妖,将他 - 分卷阅读42 当年所刻的文字据为己有,郑重其事当作一个姓名。 湮灭的早已湮灭,留存的始终留存,知与不知,或许也确实无甚差别。 我心匪石。 太初历六千六百七十九年。 烈山部迁徙之地几经反复,最终将选址确定在南海海域一座岛屿上。 华月带领几名祭司多次往返,将岛上情况详尽呈报,沈夜又调了时间,以缩地传送之术亲赴岛上看过,才终于将目标确定下来。 人间。 纵使桑田几度换了沧海,依旧鲜活如画。 也的确强过那高居九天的受困之城许多倍。 从岛屿中央一座高丘向远处眺望,长天阔海一望无垠。这里距离彼岸中原尚有不短的距离,浊气也相对稀薄,眼前偶有三三两两的海鸟振翼飞过,那鸣叫声听在耳中也是新鲜。 华月将整个岛屿的地形绘卷呈上,又对着视野所见的几处所在一一作了说明。或许是沾染了这岛上的明媚,她的语声里也多了些轻快,流露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温雅柔和来。 今时今日,除了沈夜和极少数的几个人,流月城再没人知道华月的来历。 他不曾将她当作傀儡看待,尽管华月自己尚有着不能摆脱的从属关系的认知,他却不觉得她是他的所有物。他想等到全族迁徙的那一日,华月作为烈山部族民之一,也会有个不错的未来。 等待了千年之久,虽然所付代价沉重,终于也看到些许未来的轮廓。 至于他自己,是和这座岛无缘了。 如此不厌其烦地安排好一切,生怕有什么疏漏,也不过是因为族民离城之后便不再是他能力所及。而离开流月城后这整个烈山部要交付给谁,他也并无太确切的预想。 很久以前他曾经属意一人,最后却终究落空。 既然那人不要,其余的大概也没有太大分别。 华月呈报完毕退下去,他又独自在岛上伫立了片刻。 高丘之下林木正葱郁,千万树冠结成青绿色的潮,一层层沙沙起伏,那声音既庞大又辽远。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他不回头,低低吩咐一声:过来吧。 穿着黑衣的暗杀者就在他身侧现形。 沈夜听他将探查的事项一一回禀完毕,点了点头,本想就此动身回城,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停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说出来却变成一句:来陪本座看看这岛上风光。 有温暖的风弥漫过来,吹在脸颊上都是柔软的,带着湿润的气息。 城中诸事,他知道的初七也清楚,一事一物脉络清晰,只需一个命令就会按他心意执行出来,好像自己全无是非与喜恶一般。这般一面倒的听从是他要的,然而偶尔也不免觉得讽刺,甚或觉得有些不真实,令人难安。 也许比起心魔,比起烈山部,比起所谓的神明,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变数。就算是过了这许多年,他依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为自己掌控,从前他不肯听他安排,如今便会乖乖走一条他要他走的路么。 极目远眺处,海上正是云霞漫天。 而初七的视线却只停在前方不远处,如许美景摆在眼前,全都白费。 他无奈又好笑,知道若是问他对这座岛感想如何,多半也听不到什么开心的回应。于是自顾自感叹了一句,此地气候和暖,确是强过流月城百倍。 初七就说,是的,主人。 他再转头看他,问,还有别的要说么。 初七说,属下对此地……并无感触。 ——看吧,果然如此。 他朝他伸过一只手去,初七迟疑了一瞬,随即伸过手来同他相握。 两人在这座岛的最高处并肩而立,彼时天虽高地虽阔,苍茫之间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个。 风从相扣的十指间掠过去,鼓起衣袂,扬起发丝与衣裾,一直吹到天际尽头。呼啸声接连不断,像不绝于耳的呢喃,说天地无情,也说天地无私。 [友] 太初历六千六百八十年。立秋。 暑气还未退,沿岸的梧桐树叶子已开始啪啦啪啦往下掉。 叶海将烟杆叼在口中,空出两只手来将船舵一转,驱着一架形状特异的木船靠了岸。 一只憨头憨脑的熊猫从后面凑上来,殷勤地绕着他转了半圈,团长大人长团长大人短,团长大人要捶肩吗团长大人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海取下烟杆说,他那里机关遍布又有幻术屏障,你这身形怕是上不去,还是留在这里吧,我日便回。 说罢拍拍他的头,朝船舱外走去。 真要回溯起来,叶海和谢衣相交的日子里曾有十分长的一段空白。 从前虽然也天南海北不常见,靠着偃甲鸟传信也算有来往,后来不知怎的连传信也断了,那时他恰好在东海海外遭遇了这辈子最特殊的一段经历,很长时间都不得脱身,等到风尘仆仆回到中原已是数十年后的事。 时过境迁这回事,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尤其明显。 他一直听不到谢衣下落,却也不相信他已经故去,毕竟以他所知谢衣不同于寻常人,后来四海漂泊也多留了一分心思。 直到十五年前,他们在太华山附近一座小城里不期而遇。 故人重逢自是欣喜。 两人形貌都没什么变化,经历心境虽各有不同,对偃术的热爱却都还在,于是就像当年一样把酒言欢,尽兴之后又互换一只偃甲鸟,约定来日再聚。 纪山山谷的机关亭吱呀吱呀升上来,在木栈道尽头停下,视野中已能看见谢衣居所的竹篱和牌匾。 叶海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门前,还没等他开口,横里忽然跳出一个偃甲巨人,金属拳照准了他就砸下来。来得突然不及躲闪,只得狼狈撑开法术壁障,风雅形象也不要了,大喊: “谢衣!你出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十分从容的语调,好像就站在那里等着一般:“叶大侠到访寒舍,有何贵干?” 叶海一掌将偃甲巨人推开。 “无甚贵干,多日不见你竟还是这般待客?” “只是将客厅的机关放出来活动活动,叶大侠若嫌招待不周,还可换个法子——” “不劳费心!” 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 偃甲巨人还在蠢蠢欲动,身后的人走上前来,施术将之摒回原处,再微笑着转过身。 依旧温润眉目,依旧谦谦如玉。甚至嘴角边那一抹微弯的弧度也仍在,凭岁月穿梭未曾稍改。 谢衣所居的阁楼有上下两层,虽不算很大却处处都有机关,青竹飞檐上昂扬着一只花纹繁复的鸟首,鸟首之下又伸出一座露台,阳光投下来在露台上洒了个遍,有种暖洋洋的闲适。 叶海倚着栏杆坐下,谢衣问了一句可要喝茶,他 - 分卷阅读43 摆摆手,从袖中将他的宝贝烟杆取了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总让人生出错觉。 好像时光流淌极其缓慢,离了红尘俗世,数十年都仿如一日。 叶海还记得当年和谢衣初相遇时的情景。 那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所结识的偃师中从未碰到过敌手,自己也对偃术颇有几分自得。本以为偃道一途也就这样了,未曾想天下之大,还会遇到一个谢衣。 当年的谢衣也是少年人心性,对各派偃术又怀着诸多好奇,两人相约以三十件偃甲决胜负,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各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只有雷火寒冰或法阵光芒忽明忽灭。 如此僵持了十五天,两人的偃甲比试到第九轮,这对决忽然就中止了。 单论偃术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心服口服。 自己那九件虽然样样都很出色,甚至有两件称得上佳作,却仍比对手差了一截,他头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正烦恼着要不要认输,谢衣却跑来找他,说自己尚有要事在身,此番胜负算平局可好。 不打不相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船离开了那座小镇,顺路的也就是那么一段,天亮便要告别。两人在船头对酌,直到月出东山,船只靠着码头停住,还意犹未尽。 他知道四海之内不少奇闻,讲给谢衣听,谢衣似乎对有关上古之事特别有兴趣,将每一段都刨根问底,听完又皱着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喝得醺醺然几乎坐不稳,看着船下的江水信口开河: 来打个赌如何,要是你肯不用避水法术跳进江中,本大侠就把珍藏了八年的偃甲材料赠你。 谢衣好像也喝多了,笑着说既然说了便不可反悔! 撂下酒盏就一个翻身。 巨大的水声在船舷下响起,水花迸散,溅到他脸上。 那些胡闹的日子也终是一去不返了。 叶海看看庭院外,似乎比前次来时又多了两棵花树树苗,此时不是花期,只舒展着一蓬清枝爽叶。 他问谢衣,你可知道清姣,就是早些年呼延采薇所收的小徒弟。 谢衣说已有耳闻,只是未曾见过。 叶海说,你仍是不能被人知道行踪么,连采薇和她徒弟也不能见? 谢衣说,知道她们平安就好,你知我素有隐衷,又何必多问。 似乎从他们结识那天开始,谢衣就在过一种躲避的生活。 叶海自己也是藏着身份四处闯荡的人,对此种经历并不陌生,他想起当年谢衣说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前后,自己还遭遇过一段不明来历的跟踪,想来谢衣的麻烦只怕更大。 于是这话题就此搁下。 早年的知交多半已零落。呼延采薇一生未嫁,过了这许多年才收了个弟子在身边,若非一心向道,大约也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执念。 叶海想想自己,转过头来问谢衣: 喂,说真的,你心里可有过什么人么? 谢衣听得一怔,反问,你所指为何? 叶海说,就是钟情之人——想要相伴终生的那一种。 [光] 同一棵树上开出的花,今年败了来年还会开,开在原来那根枝桠,开出一样的颜色、形状和芳香,仿佛最初的那朵始终未曾凋谢一样。 钟情之人? 好像是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问话,虽然当时并非如此问法。 谢衣凝神去想,那回忆却是支离而模糊的。 离开故乡已有百年。 弹指之间。 闭上双眼仍能浮现城中的景色,青石廊道,巍峨神像,池塘中盛放的莲,幽深殿门下折转的光影。 可是许多往事却都淡了,淡得几乎回忆不起。 有时候,有些情景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比如夏夜漫天的繁星,初冬落在屋檐上的雪,走过某个街角遭遇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雨。可那星空之下,雪落之后,大雨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是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无法确定。 牵挂自然是有,思念也有,可是对一个终生不能再相见的人来说这一切似乎并无意义。 他只好微笑,说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叶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一脸严肃: 如此回答便是有……你且说,我猜的对是不对? 谢衣干干脆脆扔过来四个字: 与你无干。 于是前一刻还倚着栏杆优哉游哉的人后一刻就按捺不住了,烟杆一歪差点掉在地上: 喂你怎可如此对待至交,好歹你我相识一场,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拮据之时相互援手—— 是我给你援手。谢衣笑着插嘴。 叶海话说了一半被打断,后面续不上了,噎了一会儿叹口气: ……想不到你也会心性淡泊成如今这般,我还以为你会同我一样。 当年他在东海海外遇到一个人,不,一个妖。从相遇到那人离世不过数日,缘分太短,他却因为一句托付守在那里四十年。大概是自己也觉痴顽,跟谢衣说起时便十分简略,末了自嘲一句,一身本事如此耗费,真算不得英雄。 四下静谧,只有桌上的茶香袅袅飘散。 谢衣收敛了笑容,轻声说,怎么会。 叶海抬头看他,阳光正在那张侧脸上勾出一段暖色的曲线,他听见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像一声喟叹: “如何算不得英雄?这世上真正的强大并非征服……而是承担。” 时间是存在的,尽管对一个不会老去的人而言并不明显。 日升日落,春华秋实,天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血液流淌着,呼吸交替着,瞳孔随着外部的光线来回缩放,他活着。 他隐姓埋名在人世间漂泊,走走停停,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 凭着当世无双的偃术也帮了许多人,可是心里却总觉残缺,脚下的路没有也没有终点,不知何时才能走完。 谢衣想,自己对待叶海其实算不得坦诚,身上藏了太深的秘密,对着好友也不能无话不谈。他无法告诉叶海,如他那般耗费人生,对自己来说却是求而不得的。 他想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历经百年之久不知是否还是从前的模样。 心魔还在,人间偏僻之处也不断有人被夺去七情,失了魂丧了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却独自在这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什么都不做地隐匿着。 ……如此便不会影响那人的计划吧。 如此,或许真的能让一整个部族绝处逢生。 可他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个人的终局,一个被时间一点一滴浸透了血腥,千夫所指的死局。 尸山血海已是惨烈代价,若无人偿还,天理难容。 ——却又怎是轻易就能承担得起的? 烈山部的未来之中可以有任何人存在,惟独不会有那个人的身影。 - 分卷阅读44 当年他一心要阻止这一切,想先除去心魔解决了这大患,再做让族民迁居的打算。然而要弑魔,又要烈山部存续,以凡人之力,要得上天多大眷顾才能如愿? 离城叛逃,辜负师尊,丢弃族民,却终究未能寻到一个弥补之法。 倘若余生就此了结,临终之时又会不会后悔? 然而这件事却不能去想。 每每想到此处,意识就会陷入一片混沌空濛,而后那个声音——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 “……过往种种且都放下……” “……只需记得远离流月城,远离人间是非……潜心偃术便是……” 远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紧双眼再睁开,心底翻涌的潮水就平息了下去。 好在,也并不觉得难过。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成片的云,像大朵大朵的棉絮,遮着光线,在山峦之间投下灰色的暗影。 有凉风穿过花树的枝叶抵达屋前,吹散了暑气,令人心神清爽。 谢衣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问叶海,难得来此一次,便只是为了说些陈年旧事?叶海好像豁然清醒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此言得之!我此来可是专程找你相助。上月我成立了一个杂耍团,有熊猫,有狐狸,有海龟树灵,还有一帮花花草草小鬼头…… ——杂耍团?这倒有趣。 ——自然有趣,只是物件繁多,运输起来十分不便。 ——你不是有那艘“玉树临风号”? ——那一件涉水行6尚可,腾空却做不到,否则我怎会来找你。 ——……难怪赖着帐也会来此。 ——这话从何说起?本大侠,不,本团长几时赖过账? ——你没有? ——君子一诺千金,倘若我此番再……喂,等等,等等啊,谢衣! 时光究竟会如何改变一个人? 凡人生老病死,从青丝绿鬓到暮雪白头,都是眼前所见;不能见的却是性情人心。 中间隔了数十年空白,叶海觉得好友变了许多,不知道这许多年中有何遭遇,还是人类本就如此,即便容颜依旧,也会被时光磨砺成另一番心性? 然而有些时候却又似乎分毫未改。 叶海想他说起承担二字时,眼中闪动的神情,不知究竟想到何人。而那目光不知怎样,又让他想起当初乘舟共饮的那一日。 九十余年前。江岸码头。中夜。 月色很好,江水很清,谢衣从船舷跃下,再冒出头来已在江心。 整个人都湿漉漉的,额边的碎发一绺一绺贴着脸颊,回视叶海笑得十分灿烂。后来那笑容却渐渐淡了,他的视线停在水面上,距离太远叶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在出神,自己喊他数声他都没听见。 只有那片被他搅碎了的水波,晃动着,荡漾着。 在他身前聚成一轮银亮皎洁的月影。 十四 [影] 太初历六千六百八十三年。处暑第二日。 初七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之声不绝于耳。 寝殿里空旷安静,光线有些暗,壁上铜灯尚未燃尽,一点柔软的黄在金属盘上波动摇曳。 沈夜不在。 先有了这样的认知,他才开始辨认时辰和眼下的情况。 他躺在寝殿正中的大床上,染了血迹与毒瘴的衣物已经除去,长发散着,身上的伤处也清洗过,被单挨着肌肤,气味干净又温暖。 略微动了动,身体立刻传来一阵警告般的疼痛,除了脏腑之间被毒物侵蚀,还要加上左手臂一道绽开的伤口,不长,却很深,在全身的钝重酸麻中扯出一丝尖锐。 那条手臂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试着用另一边的手肘支撑起身体,才发现四周有结界漫起,水帘般闪烁着流动的光。他知道是沈夜的命令,只得又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究竟睡了多久?半日,一日,还是两日? 弄到这种地步还是第一次。 他仰头,目光停在穹顶上,那上面雕刻着暗格花纹和代表神农的图腾,就如这千年来覆盖于流月城上空的矩木,无论盛衰兴亡都兀自保持着一个姿态。 回想受伤前后发生的事,一多半都混合着被魔气日益壮大,一切形同末世。流月城像一叶夜行渡海的孤舟,眼前所见只有浊浪滔天。 他的主人费尽心血要将烈山部送达彼岸,他自然也会为之付出一切。至于归处如何,却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没有期待,也不羡慕。 傀儡只能属于他的主人。 他为此而生。 闭上眼睛,浓密睫毛覆盖下来,嘴角却浮起笑容。 折返复命的时候灵力已经损耗殆尽,整个人几近虚脱,毒瘴从伤处渗透进去又引发了魔气反噬。 他在主神殿外一处角落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前似乎有黑雾弥漫,气血翻涌着,明明已没了半分力气却涌出杀戮的欲望,像被无形的鬼魅操控。 那一刻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些魔化人或呆滞或凶煞的面孔。 这个样子不能直接回去。 他从殿后进了暗室,为防万一,又以所剩无几的灵力在入口处设下禁制。 是先魔化而丧失神智,还是身躯先承受不住化成飞灰? 一旦成了魔物就不会再恢复,这是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的事,可是这关头却并没感到恐 - 分卷阅读45 惧。华月早已平安回返,对手全部解决,留下的痕迹也都清理干净,他并未辜负主人所托。 剩下的不过是等待……等那个人来。 他记得他切切嘱咐过的话,除那人之外,他的生死不可由任何人决定,包括他自己。 不过是短短片刻,在意识里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长。 他靠在暗室冰冷的石壁上,透骨的疼痛渐渐麻木,黑雾遮蔽了视线,脑中喧嚣一点一点将神智蚕食下去。 后来他终于听见脚步声。 眼前恍惚能够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门前禁制,朝他伸出手来。 “……西域各国联名向当朝天子请求,称捐毒国国主浑邪王对往来商旅克扣货品,收取重税,更伙同马贼肆意劫掠……” “……圣元帝下令手下将军乐绍成出征平寇,不日即将发兵前往捐毒……” 沈夜将视线停在密报的最后一行上,许久未发一语。 呈送密报的侍卫跪在座前,华月在一侧静立,大祭司殿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光线折转的声音。 初七还在寝殿。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醒来,亦或仍旧睡着。 沈夜想起前一天看见他时的情形,那样子这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 多年行事,初七极少会在外耽搁,那天却一反常态迟迟未归。他莫名觉得心焦,连华月的复命也听漏了一半,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乱了方寸。 后来又过了许久,就在他即将按捺不住的时候,神殿后某间暗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灵力波动。 像微弱的火花,在他的感知区域中闪过一线光亮。 华月看他握着密报不动,便走上来说,尊上可是对下界交战之事有所打算?早年我们曾经调查过西域诸国,捐毒附近乃是大漠,除了商旅官道之外,方圆百里都不见人烟。 他自然知道。 那里只有连绵沙丘,千里黄沙,当空皓月,和一段早被时间埋藏的往事。 昔年捐毒相见,他还是他的师尊,而他是他的叛师弟子。 一旦离去就永不回头……那副浑身鲜血生气全无的模样他至今无法释怀,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那天他循着灵力痕迹走进暗室,满眼所见就是初七委顿在壁架下的样子。面具掉落一旁,衣衫被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浸透,全身血色斑斓,正渐渐散逸出暗黑色的魔气。 可那双眼睛却随着他走近而张了开来。 眼底泛着铁锈般的红,瞳仁中一片混沌,但视线分明是望着自己的。 ——他在等他。 原来时至今日这心脏仍能感知到疼痛。 多年以来他要初七所做的一切,都和当初的他迥然两样。他想那时自己要交付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他断然不要,如今陪着自己踏这刀锋血路却无惧无怨。 ……倘若你还记得,可会后悔么。 他在他身上打开疗愈结界,又俯下身去将他抱起,触手所及一片黏腻湿冷。 不过是灵力空虚引致魔化反噬而已。不过如此。 死入黄泉都会将他拉回来,区区魔气又算得了什么。 初七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似乎是不愿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沾到他身上,他却在法术的清光里将他抱得更紧。 有何紧要?再怎样染血,他们也都是一样。 [梦]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了。 神殿外的长廊下并没有积水,只是廊柱与地面都未干透,青石径上一片片墨染般的深色水迹。 路很短,沈夜径直走过去,秋风夹着雨后的冷意拂过,透衣生寒。 换过衣衫进到内殿,床上的人似乎还未醒。 这是要睡到几时? 他靠近过去看他的侧脸,气色仍有些差,眼下魔纹被略显苍白的脸色衬着,更显得鲜红刺目。呼吸很轻,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伸出手去,指尖沿着眉骨轮廓轻轻抚过。 前一日的这个时候,他们在七杀祭司殿的制蛊室里。 盛着蛊虫的密闭容器堆叠在所有能看到的角落,此外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物事,寻常的诸如断臂残肢尚能辨认,更多的却连形状也看不出个大概,只在晦暗幽深之中泛出或青紫或暗红的光。 大概是自捐毒之后第二次。 第二次,将他置于那间密室的黑暗之中。 只不过这次他醒着。 毒瘴深入脏腑,再加上外来灵力源源不绝与魔气冲击,其间滋味恐怕鲜少有人敢尝。法阵中的人闭着双眼,尽管一声未发,却几乎将固定手腕的链条捏变了形。 瞳将一碟赤红色粉末点燃,轻烟腾起,屋中便弥散开一种奇异的香。香气到处,蛊架上的竹管瓦罐相继震动起来,无数细小脚爪挠在容器壁上,微弱声响层层叠叠,像一场窃窃私语的骚乱。 初七在法阵中央剧烈一抖。 瞳转头看向沈夜,行了一礼说,尊上若无他事可先行离开,余下之事我自行处理即可。 沈夜说,倘若他不慎魔化,你如何应付? 瞳似乎并不担心,语调像是不经意,反问他,尊上此言,是在顾念我还是顾念他? 沈夜瞥他一眼,淡淡答道,自然是你。 流月城中的傀儡如今已有十个,跟在他身边的却不过两人。如华月以七大祭司之一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神殿之上,听从他也敢顶撞他,若说是傀儡便与常人有异,谁又肯信。 而初七身为暗杀者,自始至终隐匿于阴翳之中,从来不曾有过逾越身份界限的言辞。 然而人心所系又岂能仅凭言语认定。 压制魔化耗时甚久,期间更有波动反复。 他知道瞳留有手段,却在察觉到异常时先一步制止了他,自己走过去解了扣住初七的机关,将他上身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圈住他,另一只手放在他牙关紧闭的唇边,命令他张口咬住。 只是怕他用力太猛将牙齿咬损,兼之灵力魔气在体内激烈冲撞,需要一处出口发泄。 一开始初七不肯听从,他便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听话。 后来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掌缘传来的痛觉十分鲜明,而臂弯中的颤抖却渐渐止歇了。只有白色法阵在周围时涨时退,像漫过沙滩的潮水。 异香燃尽。蛊虫的骚动平息。 黑色魔气随同法阵光芒一起消散下去。 初七微微睁开眼睛,在汗水淋漓中倒进他怀里。 也许是多年身为暗卫养成的习惯,也许是本就睡得不太安稳,才将指尖划过床上的人就醒了。 沈夜问他,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初七望着他,眼眸里弥漫的浑浊渐渐滤尽,又现出往日的澄澈。 他说,已无大碍,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日间他曾经醒来一次,后来不知怎 - 分卷阅读46 样又睡着了,这一睡便堕入梦境之中。 像是无限接近生死边界的地方,四野漆黑空旷,无星无月。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他极力辨认,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而左侧胸口中那个从来不曾有过知觉的地方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件事尚未完成,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从那人所在之处传来含着失望的痛楚,他隐约觉得,那是他永生难赎的罪过。 后来他就醒了。 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而梦境就像一座坍塌的宫殿,一瞬间便崩碎消散下去。 梦里梦外,庄周迷蝶。 那一年大约是被上天注目的一年。 像平静阔水漫过断崖,从某一时刻,某个节点开始,水流就忽然改变了方向。一场发生在西域偏远之处的灭国浩劫,造就了九天上下,边疆中原无数的命运转折。 而一切发生之前,所有人都在命运的交叉点前安静等待。 万古江山一枰棋。 西域,捐毒。 浑邪王在祭坛前仰望繁星。深秋大漠的星空异常明亮,从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去,好似下一刻就将如光雨陨落。 兀火罗在自家庭院中抱臂而立,看长子手执晗光演练剑法。 他年轻貌美的汉人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怀中幼子在晚风里酣然沉睡。 中原,长安。 宫墙内院深处,淑妃红珊弯下腰替小皇子拉了拉衣裳,温声教他,待会儿行礼要记得口称父皇。 圣元帝为五万将士送行,神色肃穆将一碗酒捧在乐绍成面前。 正当盛年的乐将军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酒盏抛下城楼。风卷着帅旗猎猎作响,在头顶上空铺开一个硕大的“乐”字。 江陵城北,纪山。 谢衣将仿照桃源仙居石像所做的人偶留在了偃甲房中。 桃源仙居图上扣了六子连环锁,和一排古旧的捐毒画卷放在一排。 北疆,流月城。 砺罂罕有地在祭典之时忽然现身,在祭台上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回旋了数圈,又带着骇人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夜未动声色将众祭司遣散,仅将华月与十余名高阶祭司留下。凛凛目光扫视了一周才吩咐: 一切按先前布置行事,万事谨慎,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五日后捐毒城破。 宏丽国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浑邪王逃入地下祭坛,手戴当年神农所赐国宝指环与王妃相拥死去。 乐绍成领兵杀入城中,却遭到带有魔气的矩木枝吸噬,以折损两万兵士的惨痛代价撤出捐毒。临走前偶遇兀火罗遗留在城中的幼子,遂将其救出城。 城破不久,南疆天玄教闻讯派人追查,然而所遣三人均就此失踪。 百草谷也派人赶赴捐毒,同样一无所获。 捐毒国自此从九州浩土之上消失,无数亡魂怨灵闭锁地宫,留下可怖传说,过往商旅尽皆绕行。 晗光古剑随同兀火罗首级一并呈入乐绍成帐中,从此成了长安巨贾家中的一柄藏剑。 而千里之外,北疆上空,心魔砺罂忙于吸食捐毒国难中爆发散逸的七情,本已危机四伏的盟约重又稳定下来,流月城自此换得最后十数年安稳。 数千年前留下的神之遗迹,也终于逼近了陨落的终点。 时光寸寸推移,朝着破晓之前的最深处,黑暗与光芒的分界线迤逦而去。 彼时流月城大祭司寝殿里,初七醒来那一刻,沈夜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他只肯听命行事的下属,还多年以前那个与他纠缠背离又无法割舍的逆徒。 而初七的视线落在那只抚过自己额头的手上,掌缘齿痕宛在,提醒他前日发生过的一切。 他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他说,主人。 沈夜由他握着,勾起唇角,说,本座的利剑与护盾,岂能就此轻易折损。 殿外冷雨重又下起来,簌簌之声不绝,与许多年许多次的记忆都差相仿佛。 他们在这雨声里相拥而吻,一个身上还残留着殿外清秋的冷冽,一个重伤未愈,唇上带着异于平时的热度。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 冷与暖相贴,温度传递过去,渐渐分不出彼此。 像一场久远的虚空幻梦,十指扣着偷来的温柔,百年未醒。 没有来由,没有归处,无人知晓,他始终是他的属下,他始终是他的主人。 然而在抵达最终的虚无之前,长长来路,的确有过那样的陪伴。 在清晨穿过矩木枝条照进城中的第一缕光线里,在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曲折蜿蜒的石道上,在空旷祭台下层层叠叠的无数石阶前,在大祭司殿摇曳闪烁的灯火旁,在庭院花池倒映着月影的碧水间。 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我梦境里唯一所见的人。 我在梦里与你执手相对,百年时光如河流磅礴壮阔。而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曾如此相拥,在彼此眼中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过河源。 相诀累盈长,相会终有期 十五 [萍踪] ——师尊觉得,以凡人之力能否创制生命? ——创制生命?你又在转什么鬼念头。 ——弟子只是想,倘若生命能以人力创制,或许就可免除疾患,超越生死。倘若有一日,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身体完好,不用为疾患所苦,不用为生死所困,那不是件好事么? ——呵,亏你想得出来。 ——师尊觉得荒唐? ——荒唐未必,只是天道浩瀚,要以人力超越何其艰难。 ——弟子也知这想法太过狂妄……然世间众生皆苦,倘若能穷极偃术一途,有朝一日能实现也未可知。 ——倘若果真能实现,你的偃术可当得起通天彻地四字了。 ——倘若果真能实现,弟子便将所造生命做得跟我们一模一样,千百年后我们不在了,他们却还能替我们活下去。 ——如何能做到一模一样?就算真的一样,那一个你便能取代这一个你? ——这……应当并无二致。假若弟子不在师尊身边,但还能有…… ——哦?不在为师身边,你是要去哪里? ——……弟子失言,请师尊恕罪。 ——我随意问问罢了,看你这样子,不必在意。 ——师尊。 ——又是何事? ——呃,哈哈,无事。 ……弟子但愿此生长伴师尊左右,师尊所在之处,就是弟子所在…… 太初历六千六百九十年。春分。 长安城里春风拂面,耐不住寂寞的花枝压满了所有墙檐,开得闹哄哄一片绚烂。 谢衣站在街角,一回头就看见手握半截木剑的乐无异。 六年 - 分卷阅读47 前他离开纪山去了朗德,隐居的日子多起来,外出时更很少在市镇停留,这一次为赴叶海之约滞留长安已算是例外。然而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在长安城中等候许久,果不其然只等到一只偃甲鸟。 叶海的声音从鸟嘴里传出来,说山洪爆发,说图纸绘制,说吾友你要是愿意就多等我三天…… 谢衣无奈又好笑,因在预料之中,也并不气恼失意。 再回转身,后面便站了一个孩子,脸上挂着泪花,望着偃甲鸟的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都是好奇。 这百年之间他做过许多偃甲鸟,大可载人翱翔,小可立于指尖,细细数来不下百种。只有传信用的却都是一个模样。 褐羽。白首。 短小尖喙。细长脚爪。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做了第一只这样的鸟,然而只要是传信所用,做来做去最后总是这一种。 好像唯有这一种,才能将所传讯息送达目的地一样。 小男孩在一问之下又抽噎起来,谢衣于是将鸟儿拿来哄他,微笑着对他说,终有一日,你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你要回护的人,到那时候,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办才好? 孩子似懂非懂。 只有那只偃甲鸟立在他肩头,黑亮的眼睛溜溜乱转。 长安并非可久留之地。 孩子的木剑上刻着纹章,是他认识的,再耽搁下去不免会泄露行藏。他趁那孩子偏过头和鸟儿亲近,悄悄开启法阵离开了街角。 出城向南,城外十里不到,高墙重檐的恢宏建筑已变了一番景色。 路边杨柳吐绿,偶有行人擦肩而过,都是远来去往长安的行客。 这地方他并非初次前来,知道附近不远有座小城镇可以落脚,于是不召偃甲也不用缩地法术,踏着光影斑驳的林荫道步行而去。 日渐薄暮,人烟渐渐稀疏,茶摊也不见一个。路边起了座小山坡,耸起一丛一丛小灌木。 谢衣沿着平缓坡道往前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一个粗犷汉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上面下来,两人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上面挂有红白羽毛缀饰,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士。 大汉走在前面,少年背着杆竹枪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一面跑一面喊着问,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去前线? 大汉边走边回他,这么猴急做什么?等你再长一年。 少年终于追上,放缓了脚步继续说,骗人,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师父,我想早日杀敌。 ——唉,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以为上阵杀敌是什么威风的事? ——我想给师父帮忙。 ——小秦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照顾好你师妹,这就是帮师父最大的忙了。 ——师父,我是男的,不会照顾女孩子…… ——这叫什么话?你师父我难道不是男的?刚把你师妹捡回来那会儿,喂饭喂水洗尿布老子哪样没干过…… 山路不算太宽,两人从谢衣身畔交错而过,边说边走对四周的一切都未曾在意。 然而谢衣的视线却被吸引了过去,他望着那两人匆匆远去的背影,好像有十分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和眼前这情境差相仿佛。 那情境里,也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也或者还有更多的人。 天气很冷,每天每年都这样冷,四处都是火把火盆用来取暖。有人四肢溃烂终年瘫坐,小孩子的脸颊常会冻得通红。然而即便是那样的环境里,只要造出些许便利就能看见他们的笑容。 他看见一个男人,一向都不苟言笑的人,可他的眼神里却藏着温和的光;一个少年,身量年纪和方才那个背着长枪的少年相仿,跟在他的师尊后面,满心都是天真懵懂的热切。 ——我想帮你的忙。 日光一分一分倾斜下来,将天边的云层涂上一圈金色,像那个人衣袍上耀目的绣边。 谢衣张开手掌,手心里的偃甲纹章赫然在目,当年那少年的愿望又实现了几成? 他复又想起那个在长安城里邂逅的孩子,自己对他说,男子汉须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才能回护该回护的人。然而他却没有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所坚持的事恰与你要回护的人背道殊途,甚或必须与之兵刃相对,那时又该如何? 百余年前的往事,即便并不完整连贯,一旦打开闸口仍是清晰而汹涌。 戴着面具的偃师伫立在晚照之中,斜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他知道这回忆的潮水终会退去,同这百年间每次回想一样。就像如果他去想那件不可触碰的事,心底也会照例浮现出某个声音。 可会有冲破封阻倾泻而出的那一天么。 谢衣暗自笑笑,想天下的徒弟怎会都像自己这般,要同恩师对面相决? 他迎着燃烧似火的云霞将面具取下来,凉风拂过脸颊,一襟晚照,山岳苍茫。而时空之中早已有扇看不见的门,随着他在长安街角回身的那一个刹那,豁然洞开。 十六 [意外]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夏第十四日。夜。 沈曦卧室的花灯亮着,灯光穿过薄纱帷幔照到外间,洒在一幅青绿色裙摆上。 华月伫立在水廊中,目光停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 卧室里的动静一览无余,沈夜在哄小曦睡觉,宠溺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廊柱之间,一字字清晰可闻。墙角下堆叠着蕾丝边抱枕,最初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两个,再后来就堆满了整个卧室。 华月收敛心绪将手下送来的海棠理好,却发现手心微微泛潮,不知何时竟渗出汗水。 ……只是一个线索罢了。 她说服自己,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木已成舟,有什么心结也该淡了。何况这消息与百草谷天罡有牵扯,事关流月城在下界的风声,于情于理她都不能隐瞒。 “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上仙……” 渐渐听不到童音回应,又等了片刻,沈曦似乎已经睡熟。 她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平日的从容,迎着那个从灯光中走出来的身影行下礼去。 那本是个寻常的夜晚——如果没有华月带来的消息的话。 小曦如往常一样要听故事,如往常一样还没听到末尾就合了眼皮。入夜后的神殿静谧平和,仿佛沉入一场盛大安宁的迷梦。 起身时沈夜还是停滞了一瞬。 大约是体内神血之力渐趋衰竭的缘故,最近的发作似乎越来越频繁,他只得停在原地按住胸口,等痛楚减轻。 华月还在外面等待,他并不想被她看出端倪。 那一次自下界脱困,华月对当时的事并没有起疑,沈夜便也没有多说,只叮嘱她日后要多加谨慎,不要轻易涉险 - 分卷阅读48 。至于他手中那柄本该最锋利的刀刃,他却将他藏得更深。 就算是梦,也剩不下多少时日可做了。 矩木将枯,流月将倾,倘能在此之前将族民迁徙完毕,事情便了结了一半;要是再能如沧溟所愿将砺罂顺利封印,或许还能还这天下片刻安宁。 沧溟的固执他知道,可除了封印砺罂尽力与之一搏之外,他也再做不了更多。再将其他人的出路一一想过,从普通族民到大小祭司,到华月,到瞳,小曦,以及……初七。 许多次他看着那双沉默的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一百年的时间把往昔冲刷得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是留下的伤与裂痕偏偏却还在。 每个暗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刻,初七都在他身边。 未必很近,但也不远,人总是醒着的,陪着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听候他召唤。他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睡觉,然而将他拉过来按在身下,折腾几次之后他还是会睡着。 有时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人已坠入梦乡;有时并未躺卧,相拥而对,就伏在他肩头等余韵消退。 他便趁那时将他拉开一些,看他半张半合的眼眸,自己似乎也还未清醒,一时冲动便想问他,倘若当初不曾在捐毒相遇而任凭你留在下界,你可还会说出那句“往日种种不必重提”?倘若不曾抹去你的记忆,是否你仍旧千难万险也要离开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后悔? 眼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结着烦扰,回视他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带着几分专注,也因这亲密的气氛而暂时忘了恭谨,他靠近过来,侧过头,将那双好看的唇形送在他唇上。 于是所有的问题就都沉了下去。 手指穿过发间,未束起的发丝覆盖了半截手臂,他回吻过去,一面吻一面将眼前的人抱紧。 ……终有一日这城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想在哪里? 只等了片刻,痛楚稍减沈夜便起身走出内室。 看华月的神色倒还正常,然而本可在密函中说清的事却专程当面来报,又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总不会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前些日子瞳知会他,那个潜入无厌伽蓝的天罡已在幻蛊作用下开了口,说百草谷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有植物吸食七情,有人告诉他们要加以防备。 百年之前。那是个不能提起的名字。 他以为那两个字早已经抹去,带着他们之间的过往一起埋葬于黄沙之下,却未曾想过百年过后它依然存在,并且以无法预料的方式重新闯进他的视线。 华月说,海市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要前往南疆朗德寨。 心里隐约浮起一种预感,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他问华月,他们在找谁? 华月有些谨慎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看他的反应——她说,谢衣。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底那根久未触动的弦上狠狠拨了一把,胸腔里忽然蔓延开嗡鸣的回声。 确凿线索? 他冷笑,他吩咐华月派人跟踪,又让雩风去朗德投放矩木枝,他要看看那里确凿的究竟是什么。 听来荒唐无稽,可他怎能轻易放过?即便时隔百年,他又怎会忘了当年他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自己意料,他本就是个会翻转世间常规的人。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静寂数年的纪山谢衣旧居又有了喧闹声。 三个少年少女在院中把盏共饮,丝毫不觉前路漫漫。 沈夜从寂静之间为沧溟换了花束,回返之时却在神殿外驻足。 神殿深处,连廊之下,帷幔之后,有人仍在恪守他的命令静默守候,转瞬已是百年。 那之后数日便有了消息。派往朗德的几名祭司狼狈折返,神色慌张言语失措,拼拼凑凑说出一个术法高超又不知其真面目的偃师。 ……而雩风没有回来。 将那几名祭司遣去之后沈夜默立了许久,大祭司殿一片静寂,初七隐在暗处,没有他的召唤不会现身。 他没有叫他。 不需要询问世间为何还有一个谢衣,更不必确认孰真孰假。 一百二十余年前,谢衣那些有关偃术的梦想,妄想,胡思乱想,统统都说给了他的师尊,其中便夹着一句“以人力创制生命”的笑谈。只不过彼时彼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逆天之举有一天会成真,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将偃术之道演绎成鬼斧神工的结果,会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处境之下呈现到他面前。 沈夜望着空旷的大殿,有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忽然挣脱了时间的桎梏浮上心头。 只是如今说来却已是另一番滋味。 ……不愧是本座的徒弟。 [波澜]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二日。夜。 南疆静水湖。 月上中天,万顷平湖如镜。 巨大的天象仪在偃甲岛上空缓缓转动,支架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齿轮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有序旋转,整座岛仿佛一艘大船,好像只需启动某个机关就会破浪而去。 这里与朗德寨只有数里之隔,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要破除外围的幻术结界不难,麻烦的是不能惊动这偃甲岛的主人。 瞳凭借隐蛊的效力遮蔽住身形,在靠近小岛边缘的最后一重结界上小心开了个口子。结界是透明的,破开的裂缝边沿散发出深浅不定的微光,中间空隙宽不到三尺,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他走进去,挥了挥手将结界封上,运起腾翔之术朝高空飞去。 今日流月城七大祭司之中,除了百余年未见踪迹的破军之外,最难见到的就是七杀祭司。众人皆知七杀大人腿脚不便,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鬼私下议论,说七杀大人就是个废人。 而此时此刻这位废人祭司正凌空悬立于静水湖上方,若不是有隐蛊作用,该能看到皎皎月色之下银发长袍的风姿。 偃甲岛不算很大,可一个人住却称得上壮观。 瞳靠近一根支架旁,才要降下,忽然发现下面又有一道无形屏障,只是灵力比外面的结界弱了许多。 他打量片刻,忽然想起流月城星宿宫外的偃甲机关,当年谢衣将那机关连番改了四五次,最后整个沉入水下,平日看上去一片波光潋滟,一旦触动结界,水底就会浮上来一架庞然大物。 瞳想了想,将手指曲起,指骨关节在那道屏障上轻轻叩了两下。 岛上毫无动静。 视线转到水面,竹排下已多出一道数尺长的暗影,隐隐约约像某种动物的巨钳。 ……果然如此。 不能再靠近了,瞳又回到空中,好在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岛上的青翠庭院墨绿屋脊都尽收眼底。 - 分卷阅读49 月色溶溶,穿蓝衣的褐发少年从屋中走出来,从偃甲包中取出一只木鸟。才走到转角处,有人从旁边的屋子里推门而出,同少年打了个招呼。 ……与那几个雩风下属转述的一样。 不。瞳想了想,应该说,与百年前沈夜带他回流月城的时候一样。 脸色红润,衣衫洁净,完好无缺,好像百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间在那个节点上分出另一条线,一样四季推移,一样日积月累,连贯而完整。 如此真实。 少年将手中木鸟递出,又单膝跪下去行礼,被谢衣拦住。 后来不知问了句什么,谢衣转过身,沿着竹梯走上另一侧的空地,仰首去看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含着笑,却又有一点感伤。 瞳注视良久,直到少年放飞了传信鸟,谢衣进了主屋大门,才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是留在静水湖的最后一个夜晚。 谢衣想,或许也可以说,是这百年时光的最后一晚吧。 竟会在朗德碰到带下属投放矩木枝的雩风,如此近距离遭遇让他惊诧,然而真正让他生出紧迫感的,却是那个名叫阿阮的姑娘。 她叫他谢衣哥哥,说她的名字是他起的,百年前他曾经将她封印,而他却对这少女印象全无。 西域之行,捐毒国宝,被遗忘的记忆。 他隐约觉得那件事很重要,否则何至于将那女孩子封印百年?而自己竟会将之忘了个干干净净,若说不是外力强行将记忆消去,可还有第二种解释? 女孩口中的“危险”在他而言只有一个可能……可当年如果真的发生过,又怎会时过百年自己仍在此处? 像沉沉阴云下透出一道电光,将往事照出刹那的轮廓。 平静湖面骤然风起,一层层叠起波澜。 他在堆满房里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卷,那里面的记载他看过,然而思索良久还是想不到与出行西域有什么关联。 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蹑手蹑脚像只猫,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踌躇一阵,又渐渐远去。 他知道是那个绿色衣衫的少女。 百年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百年之间自己又错失了什么。 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一旦去了西域,谜团便能够解开,可那之后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这样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轻暖,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 扎得齐整的竹排地面随着谁的脚步吱嘎作响,在入夜后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日间朗德寨的情形依稀在目,魔气缭绕的天空,随处可见的血迹,死去的孩子逐渐凉透的尸体。惨景横在眼前,他既没能阻止,又无法为做下此事的人辩解一句。 当年那一条岔路终是越走越远,远得再也看不到他所惦记的地方。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回不去了。 然而当他在庭中遇见乐无异,满怀热望的少年问他“学偃术,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他所能告诉他的仍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追本溯源,偃道的起始之处,亦或此生所求的起始之处—— 他的故乡与童年,和那个引他走上偃术之途的人。 “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 “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并不知道这一句在后来的日子里会被少年如何想起。 是带着变故之后的惊痛,拒不接受的恨意,或是试图了解的困惑。他只是在叙述往事,叙述那个日间还被几个少年切齿提起的地方,言辞之中混合的,是一份减了七情淡了六欲之后的牵挂。 有温暖,有遗憾,有满足,有思慕与怀念。 并且毫不掩饰。 瞳重又回到小岛入口的结界旁。 沈夜吩咐他来找的人已经见到,再待下去并无意义,何况时间久了隐蛊难免会失效。正要离去,又听见主厅的方向传来响动,谢衣推门而出。 他立即屏住呼吸。 这地方无可躲避,外面又有几重结界,倘若那人靠近自己所在之处,也只能做好被察觉的打算。 然而谢衣却朝着另一侧去了,立在小岛尖岬一端,举头望月,再无动作。 婉转的巴乌声远远飘散,谢衣低低说了句什么,湖上的微风将后半句送了过来,像一声自语的轻叹。 愿逐月华流照君。 [交织]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八日。 一道半弧,两道齿轮。 叶柄从食指指根处斜穿掌心,叶尖指向掌缘。 偃甲鸟因作私人传信用,纹章隐蔽在心脏处;其余诸如偃甲兽,偃甲兵士,偃甲车马偃甲船,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其纹章都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长城外日光正猛,沙子滚烫,谢衣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章,久久未发一语。 叶海说,若是凭从前的样子,确想不到你性情会变成如今这般。 阿阮说,从前你可喜欢造新房子了,可是已经过了一百年,这儿怎么一点也没变? 乐无异说,谢伯伯,你是不是真的做出了活物一样的偃甲?那只蝎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有没有比它更好的? 夏夷则说,连秦皇汉武也求长生而未得——而前辈竟无心插柳? 记忆像叠着层层雾霭的山峦,那下面必然有千峰叠嶂,然而极力看去却只见一片云烟浩渺。 举目远眺,天际已能望见一道古城轮廓曲折起伏,按阿阮的说法,百年之前他定然来过,然而放眼所及一切都如此陌生,陌生得就像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正沉思间阿阮就蹦蹦跳跳跑过来,摇着长辫子问,谢衣哥哥,到底什么是采花大盗啊。 他不禁莞尔,这女孩单纯得几乎一眼见底,面对自己丝毫不见疏远,好像真的在他身边待过很久。 不……或许事实本就该翻转过来想…… 她的确在他身边待过很久,只是他不知道罢了;百年前确实发生过一场西域之行,只是他不曾经历;除了阿阮所说的种种之外,还有更多的事曾发生过,只是他无法得知。 谢衣背转身,阿阮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能感觉到他问得严肃: “阿阮姑娘,我与从前相比,是否判若两人?”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十日。 沿着沙海中的道路晓行夜宿,很快到了捐毒遗迹附近。 风沙像一张大网席卷而来,吹得人张不开眼睛。好在遗迹中方向并不难辨认,沿着遍布的嶙峋兽骨和风化的石墙向里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半埋在沙中的神殿。 一路上心底都压着焦虑。 为免被几个同行的少年少女察觉,谢衣仍旧同他们谈笑,与偶遇的西域 - 分卷阅读50 商旅举杯畅饮。人间冷暖早已看尽,又如何放不开心绪,做不出这一刻从容? 然而焦虑却总是存在,像一行蚂蚁在心头来回打转。 离开静水湖的前一天他杀了雩风,那几名中阶祭司虽然对他的身份毫无察觉,却怎么能瞒过那个人的眼睛?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是一年两年,不是十年二十年,久得他无法猜想那人的反应。 捐毒神殿上供奉着手捧骷髅的神像,目如铜铃,表情看起来十分狰狞。 两重机关开启,入口便显露出来,黑洞洞像要将人吞噬进去。 这就是此番西域之行的目标之地么。 ——这里有百年之前自己不惜封印阿阮,泄露行藏,与那个人迎面冲突也要找寻的东西。 乐无异朝入口探了探头:这下面好像很深,谢伯伯,我们进去看看? 说完却没听见谢衣回应,转回头去看,谢衣皱眉望着神殿上方,似乎是在走神。 错错错,“发呆走神”这种词怎么能用在谢伯伯身上。 乐无异暗自吐吐舌头。 也许是从小憧憬了太久,在面对谢衣时他总会有种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的局促。当年他在长安街角与谢衣偶遇,懵懂无知地喊过一声“大哥哥”;后来知道谢衣是前朝大偃师,又跟母亲的师父有渊源,就自作主张地叫了“谢爷爷”;等到朗德一遇,谢衣在静水湖主厅挥手摘下面具,那一句“在下偃师谢衣”着实让他惊异,“爷爷”再也叫不出口,“哥哥”又觉辈分不对,只好改叫谢伯伯。 对着一个人活活喊出三代的称呼,这也算前无古人了。 这样想着自己也出神起来,反倒谢衣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笑笑。 “怎么了,乐公子?” “不,没什么……啊,我是说,入口都开了,说不定那个什么国宝指环就在里面,下去看看吧。” 似乎是提到“国宝指环”这几个字的时候,谢衣的微笑忽然黯了一瞬,随即点点头,当先朝那个涌出森森寒气的洞口走下去。 乐无异收拾心情快步跟上,而后是夏夷则和阿阮。 闻人羽提着枪朝外面扫视了一遍,也隐没在入口的黑暗里。 神殿前又是一阵风沙漫卷,数十丈外显出几个壮硕慓悍的身影。 狼缇狼王眯起眼睛,将那个身佩晗光的少年回想一遍,吩咐身后的随从跟上。 大漠深处,断壁残垣之间,有许多年不曾有过人烟。 黄沙上留下的数行脚印很快在风里变得松浅模糊,安尼瓦尔领着几个亲信,重又将靴底重重印下。等到这几行脚印也被风涂抹成了一排浅浅的沙窝,这群西域马贼也已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渐变幻,地平线尽头却泛起瑰艳的紫红。 日光投射在墨染一般的长袍上,将那上面的金色绣边照得有些耀目。 风琊等得有些不耐,在后面“嘁”了一声,走上来行礼: “大祭司,那几个人既然进了地宫,要不要派人跟进去?” 如果不是那几个少年跟在旁边,几乎便与百年前一模一样。沈夜想。 他注视着远处凹陷沙中的地宫入口,举起一只手示意风琊不要妄动。 就多等片刻吧,片刻而已。 百年之前那场重逢他并未等待,或者说当时也没有机会。他不得不在匆匆数语之间做出最快的决断,而那些话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的话,当时他来不及了解,过后又已无法了解。 他在暗处看着他穿过沟壑土丘远远而来,视线始终停在他身上,不曾稍移。看着他与同伴交谈,一言一笑颇有些沉稳的样子,看着他对着捐毒神庙无言凝神,又率先走进去。 那是留在下界的他。 没有在鬼门关走过那一遭,没有忘却身份与姓名,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百年。 一样的大漠黄沙,一样的长袍素衣。 时光变化迁徙又回到原来的形状,一切一切,宛若幻觉。 [破禁] 瞳从静水湖回来的那天,沈夜又梦见少年时代那个雨夜。 他倚在大祭司殿的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侧脸,梦里的大雨冷得无边无际。小曦伏在他的肩上,他没命地跑,一直跑,就好像大雨尽头会有一条能容下兄妹二人的出路一样。 只有孩子才会做那样的傻事。 只有孩子才会天真地以为,强势之下仍有平等可言。 反抗。躲避。甚或放下自尊苦苦哀求……总会有那么一线希望,能让弱者的正义得以伸张。 梦里的雨并未真正将他打湿,然而砸在身上却是一样冰凉彻骨。 走投无路的少年喘息着跪倒在地,绝望至极反而笑出来,笑自己愚蠢,笑血缘凉薄,笑天意无情。 梦到后来,便只是一座湿冷空寂的城。 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断裂了,耳边听不到,然而心里分明传来绞扭弯折的声响。有黏稠的汁液沿着裂纹渗出来,一点一点将伤口包裹覆盖,然后渐渐凝固成毫无光泽的硬壳,坚不可摧。 有时候回想起来,以他从来不曾纵情滥情的个性,竟会任凭自己和谢衣之间一再逾界,从师徒到好友,再到互通款曲,与他教他养他的方式脱不了干系。他收谢衣为徒,却不曾强加任何事给这个弟子,像是对当年父亲所为的不齿,他要他的成长不受外力碾压,要他凭着自己的愿望强大起来,知晓天意的存在却不会畏惧。 于是从一开始,谢衣就不曾像其他人那样对他因敬畏而疏远。 他热烈天然,行事所为一无拘束,对他的亲近更像是种直觉,好像他一早就结识过那个进矩木之前的少年,一早就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里面藏着一颗温暖的灵魂。 那个雨夜之后十二年,心魔入侵。 这一次,对方不是前代大祭司而是神魔;代价也不是他和小曦,而是族中万民和下界苍生。 又是强势之下。 哪有两全之策。 将自己点亮的火种亲手灭去,那种滋味也许不会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深,然而既然走了便没有退路可言,哪怕还有二十二年离合悲欢,一百年今非昨的默然相对。 大漠的风沙起了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止息。 捐毒地宫外仍旧一片静寂。 那里面该有些鬼魅妖物,还有一队尾随而入的西域贼寇,然而即便真的遭遇应该也不在话下。 沈夜注视良久,叫过华月来吩咐了几句,待华月躬身领命他又叫明川出来。 流月城新任的太阴祭司,从割肉抽骨之后就是一副非人之形,但凡开口就会从风暴中发出轰鸣之声。 沈夜下令之后将衣袖轻轻一振,身后起伏的沙丘溶进上方铅灰色的天空,天地岑寂,只有太阴祭司躯体中的回声嗡嗡作响,像一只巨大的 - 分卷阅读51 破损缺音的笙: “……属下……领……命……” 同一时刻,捐毒神殿的地下宫殿。 空气中飘浮着细小尘埃,一束昏黄的光穿透穹顶的缝隙落在祭坛上。 刀锋出鞘的鸣响划开静寂,远远消散在古旧廊柱支起的广袤虚空之中。 “他们可以走。你,留下。” 狼王将刀尖对准了一行人中那个发色浅褐的少年,话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是一时大意才没有察觉这些马贼的跟踪,不过对方并不像亡命之徒。 谢衣想,既然这几个少年少女是陪自己前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将他们保护周全。更何况,要不是跟在乐无异身边的那位剑灵现身,他不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 到那枚指环在阿阮手中变幻成一把剑柄的形状,禺期明言“昭明剑柄在此”为止,西域之行的前因后果还是一团迷雾。然而下一刻浮在空中的剑灵言之凿凿,说出这把上古神剑的关键。 ……昭明乃是天皇伏羲下令所铸神剑,具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霎时云破天开。 斩断灵力流动,破除法力联结,切断心魔与依附之处的联系并将之除去。 这答案究竟该用“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形容? 一句话如同祭坛顶上那一束光,将他脑海中暗了百年的通路豁然照亮。 他沉下心去想这百年来不能碰触的禁忌,果然又听见那个声音……他知道是百年之前的自己的声音。当年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然而极力回想,片断之间却有些残像若隐若现。 ……一片残简。 ……巫山。 ……通天之器……读取…… 头隐隐有些疼痛,再也想不到更多,然而这些却也已经足够。 一百年。他几乎要叹息,却终究还是没有。 百年前他果然来过西域,来找这枚化作指环的昭明剑柄;百年前他并未将要做的事弃之不顾,只是自己不能得知;昔日那场西域之行结局如何显而易见,然而无论怎样,今时今日他又将这件事拾了回来。 当日未能完成,如今还是要继续下去。 至于日后偃术还能否在世间流传—— 谢衣站在祭坛一侧看乐无异与狼王交涉,十七八岁的少年未解世事,只是对偃术和万物怀着纯粹的热爱。多年前长安一遇,是傅清姣家中哭鼻子的小毛头,多年后在静水湖对他说,我想变强,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闻人和夷则。 既有愿望,便有成长,他日利器在手应当也不会迷失方向。 祭坛前面,乐无异在狼王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火了: 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 一片衣角擦着他左手边划过去,谢衣挡在他身前,虽是说给狼王,也一字字清晰入耳,震得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这位少年乃在下弟子……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是了。一切早该如此。 在静水湖他对乐无异说,人心复杂不可仿制,回想这百年间所作所为,偃术虽未丢下,却再不曾做过如从前那般的逆天之举,而一百年前曾让他日夜煎熬的事却被封锁于心,几乎不闻不问。 他怎么会就这样心如止水一百年。 怎么会作壁上观一百年。 即便如今不是从前的躯壳从前的灵魂,他便可置身事外,将自己当做一个全不相关的人? 从地宫重返地面,夜幕降临的时刻,他在篝火旁面对乐无异的疑问微笑起来。 ——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 ——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这百年的光阴里,他怎么会将自己静止成了一座湖,在山风不至的僻静之中蹉跎了千万个日日夜夜?他本该是一条河,壮丽磅礴,蜿蜒无尽,而无论有多少崇山峻岭阻隔,也终将流向他心中牵系的那片海。 其九死也未悔,其万折也必东。 [逢] 那晚的夜空异常明亮。 一把星子洒进天穹,仰首望去碎光无数,而天边浮出一轮皓月,两相辉映,将古城废墟照出一片曲折暗影。 一行人从王陵旧址折返,寻了个背风的所在,燃起篝火,烧烤食物。夜晚的凉意一分一分渗透下来,人虽然疲累,毕竟行程告一段落,多多少少都有些松懈。 然而这融洽也只持续了片刻,不过是说话之间,变故便接踵而至,像失手打翻了求签的竹筒,哗啦啦掉出一堆乱签。 扫一眼,数十根杂乱交缠的吉与凶。 不说刚刚相处十来天的乐无异夏夷则和闻人羽,就是百年之前天天跟在谢衣身边的阿阮,也没有见过谢衣现在这个模样。 他挥手,千年玄冰凭空凝结,将那只自称流月城祭司的沙砾怪物封在里面。几个孩子松了口气,放下兵刃说笑起来,他却紧皱眉头,用警示的口吻叫他们噤声。 有人从前方靠近,然而真正的危险却在身后。 阿阮感知灵力的能力稍强,才说了一句,一声惊呼就卡在喉咙里,直到灵力暴涨从她身边擦过,巨大的偃甲手臂抓起谢衣直掼出去,她才终于叫出声。 乐无异飞跑过去,喊了一声“师父”,在场诸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四下里气氛蓦然紧绷,像暴雨前夕的浓云,翻涌着压下来。 然而谢衣的神色很平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皱着眉,身上的沙也不去掸落,甚至连目光也未抬起,只挥手召出随身的偃甲蝎,将飞奔过来的少年挡在身后。 那个人,他曾以为此生此世都无缘再会的人,正收起偃甲手臂朝这里走近。 数载沧桑,音如旧,容未改。 一场横空而来的重逢。 从外围沙海遥望,捐毒古城只是夜空下数条曲线勾勒的不太起眼的轮廓。 地上丛生着耐旱的植物,虫兽藏匿其中,月光将荒草枯枝照得清清楚楚。 初七站在一棵数人合抱的古树下,一身黑衣像个剪影。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他侧耳听了听,一扬手,细弩射在沙地上腾起一缕黄烟,一条长着翅膀的飞蛇甩开尾巴,逃进沙底再不露面。 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无厌伽蓝待命。 但沈夜也并没有严令限制他的行动,他只是叫他“不必跟去”,其余的,一句也没有多说。 诚然要他留守有许多听来十分明显的原因,比如沙漠中难以藏匿形迹,而随行的还有华月风琊和明川;比如此行的目标并不难找,也不会耽搁太久;再比如……再比如他也曾对瞳说起过,他不过是去收拾一场残局。 然而那时那刻,隔着一张冷硬的面具看过去,初七仍是觉得那句“不必跟去”之 - 分卷阅读52 后藏了许多复杂的东西。他低首行礼,他说,是,主人。而后沈夜转过来,目光垂下去在他左面胸口处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于是心里就开始浮现出莫名其妙的担忧。 下界他极少会来,十七年前圣元帝发兵西征,沈夜派人投下矩木枝的时候他留在城中;而这一次是华月派人追踪几个下界人,从海市到南疆,最后一直跟到西域。 从哪方面来说这地方都跟他毫无关联。 所能察觉到的,无非是他日夜所见的那个人言行中偶尔流露的不同。 某个忽然停下来的动作,不自知锁起的眉头,某些意义不明的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话,或者单纯就是看他时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从七杀祭司殿醒来后的最初那几年。 无凭无据,无根无源,只是因为距离太近,而彼此又太过熟悉才没有忽略过去。 他隐约觉得这沙海之中,百里之外,正渐渐卷起一道无形的漩涡,一层层波涛翻涌起伏,他明明置身其外,却又好像无法摆脱地被牵扯其中。 但是他不能进入。 他是他的下属,未得许可他不会做任何违背他的事。 初七凝神朝天际尽头看去,距离尚远感觉不到灵力气息,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沉下心来打开返程的法阵。青绿色光晕从脚下旋转开来,人影隐没,沙地上只余下一圈浮着清辉的残影。 时间的力量这样强大。 像潮水冲刷礁石,一涨一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然而千万次之后,再没有什么不会被它改变。 一百年前尚且是条才分岔的路,一百年后已找不到原点。 谢衣迎着沈夜的目光望过去,一切仿佛与当年离城时相差无几,却又分明再不相同。他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对那个封在玄冰之中的祭司并不理会,他说——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简直像是做给他看。 他猜不到他的用意,是刻意为之另有谋划,还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岁月里他真的变成一个残酷的人。而如果眼下形势是真,自己如何尚且无所谓,那几个同来的孩子怕是要受牵连。 他想自己在地宫之中刚刚做下的决定,现在看来已无法继续,当年日夜焦虑于心,惧怕下界会有一场血腥屠戮,更怕这罪孽会发生在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一百年后一切早成定局,惧怕有何用,骨髓里蓦然泛起的疼痛又有何用。 你已不像从前的你,我又何尝还是当初的我。 徒然耗尽百余年时光,却终究未能扭转这结局。 然而倘若一切重来,他会从一开始就接受这结果么? 大概还是不会吧……即便明知道凭人力难以挽回,也要竭尽所能。 隔了那么久的岁月,牵挂的人就在面前,仿若当年初遇,问他“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一样,低声问他,你可曾后悔? 也许是在答他。 却更像是对这命局与天意的回应。 心魂中凝聚了全部的力量,于是那回答就有些艰涩,然而从齿间吐出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半世一生。 “不悔。” 这回答并不在意料之外。 沈夜举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而后虚空一握放了下来。大漠的月色依旧如此明亮,照得银灰色沙丘苍茫无际,仿佛这一百年都未曾改变过。 也许在瞳告诉他静水湖所见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时间过去那么久,他们之间再不是一句回头可以了结。迁徙计划已逼近终点,大局将定,业已造,债必偿,再没有多说的必要和余地。可他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从流月城匆匆赶来西域。 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一百年前这沙海之中,谢衣不过只身一人,而今时今日他身后却有个少年,咬牙仗剑冲到自己面前,大声对谢衣说,师父,当年是你告诉我,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 ……想回护的人。 一晃神便是时空交错,一百二十二年前流月城叛乱,祭台上赤色冲天的时候,穿着青色祭司袍的少年手执横刀越众而出。 ……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他想着这句话就勾起嘴角,他对他说,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却无法告诉他第一次听到时发生了什么,而最初的那个他又究竟去了哪里。 他刻意感一瞬间全都清晰起来,像垂在流月城穹顶下的矩木根脉,牢牢缠绕依附在心脏的内壁上,一根根,一条条,来去分明。 也好。就如你所愿。 沈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所有掺杂的不能言说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此流月城中那个空了一百二十二年的位置,也终于可以画下句点。 谢衣挥刀在身前划过去,灵力逸散,吹开了发丝,在法阵之外幻化出无数叶片的形状。 几个少年少女都已离去,他已告诉乐无异去找昭明,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牵绊;脑海里空缺之处依旧无法填补,然而此时,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清楚,那些他所遗失的究竟会是什么。 比他以为的更深。 比他记得的更多。 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广袤辽阔。 春蚕丝尽,蜡炬成灰,才能看见这一霎的沧海月明。 偃甲蝎在谢衣身后微微震动,沈夜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百年前一样的人在他面前做过一样的事,他如何会忘记。 他凝聚了十成灵力在手上,在那只偃兽爆裂的同时击破了瞬华之胄,一道光刃迅疾划过。 再见了。破军。 那时候华月手握箜篌在废墟外等待;风琊甩了甩指尖的铁爪,一句咒骂正要出口却又骇住;乐无异背着闻人跟在同伴之后,没跑多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时候初七在折返无厌伽蓝的途中。 两侧的景色在缩地之术作用下倏忽闪过,荒漠渐渐变作丘陵,风声弱去,山路狭长,背阴之处开始露出积雪。收了法术沿着松间小路走进去,松枝上空已能望见流月城的影子。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从来没有。 可这一次是因为什么会擅自靠近那片大 - 分卷阅读53 漠,去关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行完全无干的人? 仰首夜空,天际正有一颗流星划落,一闪即没。 没有什么能打败时间,却也有些什么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被确认。时间会把水中的沙滤尽,一颗颗沉淀下来,于是一切重又澄澈透明,一眼便可望穿。 曾经为谁舍不得,一样也会为他舍得;此时为谁不甘心,彼时也会为他甘心。 就是这样辗转于离合聚散生生死死也未能稍减的心意,即便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好友甚至不再是敌手也始终存在着。 并且永不磨灭。 十七 [千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十一日。 ………… 河对岸是更远的路。 光着脚踩着卵石走过去,河水没过小腿,将不小心垂下来的衣角浸湿。 波光流动,满眼都是柔和起伏的清凉。 山的对面还是山,再往前,是广阔青翠的田野,稻子随风摇摆,柳烟里藏着村庄,一树一树的桃花在屋檐绽放。 放一只偃甲鸟出去探路,扑棱棱带起了林里的鸟群,于是茂密浓烈的绿荫里忽然腾起一片羽翼的云,黑压压飞过头顶,在空中盘旋了数十个圈子方才散去。 下界和流月城完全不同。 甚至光说下界这个词都太嫌笼统,这人间的景色,东是一种西是一种,南是一种北又是一种,走到山重水复,以为天涯海角已经走尽,再走下去却又是一番未见过的天地风光。 南疆有许多部族,虽然上古时与烈山部同存的都已经消失殆尽,却也有女娲与神农的信民。那里也流传着偃术,并且和流月城一样,将偃术用于寻常生活,人人习以为常。 他们也会在部族祭祀之日或庄稼丰收之时举族起舞,以之向神祇表达敬意。 火光映照下,是个眉目间颇见英气的女子,额上厚重的银饰随着步幅轻轻摇动,明眸皓齿地微笑。 ——谢衣,会跳舞吗?今晚大家都在跳,你也来吧。 ——不了采薇,这一种舞蹈我并未…… ——庆祝而已,什么舞都无妨,你的家乡没有舞蹈吗? ——……有。 是流转在心里的舞步。但凡想起便是那一支。 泥土松软,在足底透出淡淡清香,衣衫扬起,朴素单调,然而从容。 也不必有权杖也不必有祭台,一手虚握就可以踏步出去,与当下的音律完全不合,也同周围欢悦的气氛不相符,偌大场地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一个人徜徉徘徊的独舞。 鼓声渐渐停了。 嘈杂也弱了下去。 奔跑耸动的身影一个一个停下来,人群慢慢变成一个圆,将篝火和那个独自舞蹈的青年围在其中。 如果上面有一座高耸的神农雕像的话,那前面该是累累的台阶。如果脚下是青石砌就的圆形祭台,那回转身去对面应该是…… ——谢衣,小心篝火! ——啊,糟糕,抱歉抱歉。 ——你怎会不小心踏到那里去……不过这舞跳得真好,在哪学的? ——家乡的祭祀之舞,师尊所授。 ——原来是祭祀的舞蹈,难怪,你师父也同你一起跳这舞? ——师尊风姿胜我百倍。 ——你是不是想家了,在外有十年吗? ——还要更久一些。 ——那为何不回去看看,不怕时间长了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么,说不定你师父都将你忘了。 ——呵,怎会找不到,怕……是有一点。 ——什么? ——……怕他还记得我。 河的对岸是山,山的对面是河。天边才被朝霞染过又落下暮色,黑暗把城镇田野全部淹没。 一路所见都是人间,喧嚣着,寂静着,繁华着,荒芜着。 偃术所造的头颅,血流尽了也会显出苍白的唇色。只是合着双目的神情却很安然,像是行程太久终于抵达终点,既无怨怼也无哀伤,反倒有些安宁喜悦。 无厌伽蓝的据点建在废弃寺院之下,上百层石室拢成圆筒状,向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向上是遥远天光。据点里设有神农塑像,灯盏几案。地毯厚而旧,石壁缝隙生着青苔,比之流月城的华丽多了几分幽暗潮湿。 一层法术罩壁将浮空的头颅环绕起来,光芒将施术者的脸庞也映得微微泛蓝。 沈夜将手穿过罩壁,一段一段追溯那里面的记忆。 近几十年都清晰连贯,越往前越模糊,百年前的内容只有数件大事是完整的,其它全都零零散散,像洇在水中的墨迹,化成了轻烟再读不出词句。 有些他们共同经历过。 ……初见时殿中那条长长的地毯,他从谢衣的视角看过去,看见高高的大祭司座椅上当年的自己。 有些他虽未亲见却心知肚明。 ……主神殿外空旷无人的某处,瞳一贯冷静面无表情地开口:华月说,与其让阿夜难过,倒不如放你走。 有些百年前谢衣刻意隐瞒,他曾疑虑过失望过甚至怒不可遏过。 ……偃甲放在桌上,是个玲珑四方的盒子,戴着指套的手停在上面,语声里似乎带着点疲倦的笑意:就以“通天”为名,但愿能助我早日寻得克制心魔的利器。 从后往前追溯,到了尽头再从最初走回来,中间有一段数年的空白,像一道分界将人生一裁两段,那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简单平缓,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些什么蕴藏其中。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又何止千言万语…… 同谢衣——偃甲之身的他——再次相见时,针锋相对之间留下这一句。 沈夜睁开眼睛将手收回来,停了停,又放回去,看到的,看不到的,留存的,缺失的,层层叠叠也不过就是那一个人。 像一封迟了百年的家书,在世间流浪许久,终于抵达收信之人的手上。 ………… 花枝正锦簇,天心也有一轮月圆。 在人间看月,也像在流月城所见一样皎皎流辉,无论身在何处。 然而师尊你可也会看见吗。 离城之时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然而下界方知,天地渺茫不可穷尽,而天道之浩瀚亦无法轻易得窥。心魔之害倘若果然无法根除,也只得听凭天意,只是有生之年若不竭尽所能,来日终会后悔。 师尊知我甚深,此番所为有负师尊深恩,难以两全,弟子并无分辨。惟有一事…… 往昔整日相随,只觉来日方长,从未想过倘有别离会是何种情形,时有妄言。如今切肤之痛,才知别后思念当真蚀心刻骨。念及当初不告而别叛逃出城,猜度师尊感受,更觉万死难赎。 道长而歧,他日若得重逢,或须舍弃此身以保昭明之密也未可知。 若将过往情分弃绝,以恨代之,或许能将此痛稍减……惟愿 - 分卷阅读54 师尊珍重,不会再为此伤怀。 心中牵挂无法尽述,然而也自知,有些话,自离城那一日起就再无出口的资格。 师尊……我想念你。 ………… 百余年光阴在眼前流过,也不过须臾。 穿透记忆仿佛又看见大漠皓月之下的他,暗红衣衫外罩着素净长袍,单边偃甲镜扣在右耳上,额角的发丝垂下来,眉间微微蹙着,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流动闪烁。 像是哀伤,却又慢慢舒展开来,冰雪消融,东风乍暖,渐渐化成一个明净的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石廊甬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丝轻柔和婉的灵力从阶梯尽处渐渐靠近。 无厌伽蓝的通廊没有帷幔,殿内衔接处也并无遮挡,华月一脚迈步进来,就看见殿中的几案,悬浮其上的头颅,轻轻抚过头颅脸侧的手,和沈夜停在那上面的目光。 此时此景没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产生联想,她径直朝案前走了过去,问他,是否要先回流月城再做计较? 于是这房间的静谧忽然就打破了。 像是从十分遥远而模糊的地方慢慢清晰起来。沈夜收了法术,那颗头颅就缓缓落下去。 他开始同华月讲昭明之事,语调态度一如平常。 只是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刹那,有什么场景从时空那一端一闪而过,像一页泛黄的古卷。 ……朦朦胧胧的流月城午后,谢衣靠在大祭司座椅的扶手旁,不知在说些什么,总之是没完没了,沈夜坐在一边,手里的竹简开到一半,嘴角微弯,静静听。 [双丝网] 流月城。 矩木枝的影子在摇。 一下又一下,叶片交叠,投在地面上像紫蓝色的魅影。 沈曦抱着心爱的布偶兔子往上跑,跑得久了有点气喘吁吁,繁密枝叶从路中央向外铺展出去,沙啦啦啦唱个不停。 平日并没有这样夜晚独自出来的机会。大部分时候沈夜会来陪她,哄她入睡方才离去,有时沈夜不在,华月也会抚琴为她镇梦,殿外还有侍女在照料。 然而今晚沈夜不在,华月也不在。 名叫静萍的侍女去外面寻找一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紫色小鸟,寝殿里就只剩下沈曦一个人。 她跟着那只红眼睛的小鸟一路跑出神殿,跑过高低错落的连廊,跑过祭坛和水池,跑得两脚发酸。好在小鸟飞得并不快,有时跟不上,那只鸟还会停一停,好像有意在等她。 三日便会消去一次的记忆无法留存太多事情。 沈曦不知道心魔的存在,自然也想不到,那魔物已经在她身上打了很久的主意。 砺罂曾经打算潜入大祭司殿,但吃过几次亏终归有所忌惮,于是将目光避开沈夜,投向他身边的人。要他无防备,沈曦是最佳选择,只是这小女孩身中一样有神农神血,魔契石更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只得潜在暗处等,等一个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 沈曦并不记得,十七年前也曾有个类似的夜晚,哥哥和华月姐姐都不在城中,自己被一阵铃铛的声音吸引,也像今日这般半夜跑了出来。 那天并不像今晚这样晴朗,天空堆着云层的暗影,似乎是要下雨。 铃声越来越远,朝着寂静之间的方向去了,她一时心急,在连廊前的台阶下绊了一跤。膝盖传来清晰的痛觉,忍不住就叫出声来,那奇怪的铃音本在耳边回响,却随着这一绊消失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神殿很远的距离,哥哥不在,侍女不在,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 哥哥,小曦害怕…… 下意识地就要哭。 铃铛又响了,好像在耳边,又像在脑子里,叫她往前走。 然而就在那时,眼前忽然闪过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周围的景色像被水冲刷过,花木道路霍然清晰起来,铃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 有人将掉落的布偶兔子放进她怀中,又将她从地上抱起,护腕上的金属擦过脚踝,有些凉。 那人动作虽轻却很迅速,传送法阵的光芒从手掌边缘漏进来,莹莹的青绿色。不等沈曦回过神,四周已从黑暗变得灯火通明,再睁开眼睛已是自己寝室外的水廊。 ——你认识小曦吗?你是谁? 双脚一落地便转回头去看,然而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那天恰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焦急的侍女从殿里跑出来,一晚冒险就此结束,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轨道上。 本非建立于互信的盟约,只得牢牢盯死,一旦处在视线的死角就会有意外发生。十七年前未能得逞,十七年之后又逮到了机会,砺罂远远操纵着魔气,让那只幻术所化的小鸟飞得更慢一些,自己则在路的末端,寂静之间上空浮出身形。 它想不到远在下界的某处,自己也是对方计划中要被除去的目标,它只知道自己已经等得不耐,十分不耐。 漆黑的人形朝着沧溟沉睡之处靠拢过去,黑烟聚拢,在城主身后隐没。 无厌伽蓝。 残垣之下的无厌伽蓝灯火阑珊。 壁灯弯曲成树枝形状,烛火照着石壁缝隙里青苔的痕迹,暗影重重。 初七从单膝点地的姿势回过神时,那幅绣金的大祭司长袍已在面前,距离之近让他一起身几乎撞到沈夜身上。 身侧是廊柱,身后是墙角,前面是神农石像。也许是地底的沉郁气息令人压抑,莫名地就有些狼狈,连平稳住呼吸都要花费力气。而饶是两人如此接近,沈夜却还倾过身来,隔着一枚木制面具便如隔了张薄纸。 “……你在出神?” “没有,主人。” 条件反射的回答,脑中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这句话的真假。 事实上岂止是分神,从他进入殿中,视线接触到那颗头颅时起人就有些怔忪,而心绪直到此时还未平复,像起了风的海面,细浪堆叠层层不休,搅得他无暇分辨沈夜的问话究竟是喜是怒。 尽管合着双目,桌上的头颅宛然就是他的模样。 他的眉骨眼窝,他的鼻梁下颌,除却右眼下没有魔纹印记这件事,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而更让他无法忽视的,是他虽未近前确认,却无端觉得那颗头颅有偃术的痕迹。 二十余年前他在无厌伽蓝看见过一段幻影,若说那时的少年与他有九成九相似,那么今日这颗头颅则像足了十成。 华月称之“破军”,而沈夜说——谢衣。 蛛丝马迹渐渐拢成一张网,暗示着当年无厌伽蓝的幻影中那位少年祭司的去向。 可这一切究竟与他有什么关联? - 分卷阅读55 他强制自己不再多想。 职责之外都不该想,他是初七,有生以来从未离开过大祭司身边的初七。他在面具下闭了双眼,心里却仍旧一团乱麻,乱到扰了五感,没看到沈夜走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喊过他。 而沈夜看着那张面具,听初七维持着平时不高不低不见丝毫情绪的语调说没有分神,忽然便有种冲动,这般堂而皇之地对他粉饰太平,就像……就像一百年前他那见鬼的“如川而逝”一般。 简直想将他拉过来狠揍一顿。 ——你当真以为断绝了旧恩就可以忘却么? 倘若真有这样容易,哪来两度捐毒相对的反反复复。 倘若真有这样简单,今日你又怎会以这样的形貌站在我面前。 一百年……真是太久了。 他叹了口气,朝他的暗杀者伸过手去。 房间另一侧的通廊里有人靠近,靴子踩在地毯上,足音被厚实织物消去大半,只透出细微钝重的摩擦声。风琊谨慎地在门外行了礼才进来,然而厅中空空荡荡,几案上也空无一物。 身后的随从刚要开口,却被他制止了,挥了挥铁爪放出两只骨蝶,紫蓝色翅膀闪了几闪就消隐在空中。 只有神农石像安然静立,石雕眉目间凝固着安详慈悯,数千年如一。 [隔墙] 以进行魔化人兽研究为目的的场所,守备森严自然是第一要事。 除了人力守卫之外,每深入一层都会有更严密的法术禁制,像祭坛大厅这样的地方,除了高阶祭司外连只虫豸也进不来,放骨蝶探查着实多此一举。 只不过,风琊小心提防的也并不是外来异状。 一百二十余年担任贪狼之职,他并不曾出过什么差错。除头脑出众之外也该归功于他的识时务,明哲保身,即便顶着一幅仿佛长期睡眠不足的颓废外表,内心却条理分明。 流月城的局势日渐明晰,沈夜的态度虽然丝毫不见异常,可是越是看不出什么,心里怀疑的影子就越浓重。 从根本上说,他并不信任沈夜。 心里存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念头,就按捺不住想自寻出路。 骨蝶在室内飞了几个圈子,没有觉察到任何反应,风琊放了心,走进大厅正中四下打量。 几案上连本书册也没有,倒是有一方石质台座,不知用于放置何物。 跟在身后的两个中阶祭司也围上来,试探着问: “贪狼大人……?” 风琊还在对着几案沉思,一只手掌按在额头的乱发上,想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耳垂上挂着的铜环也跟着晃了两晃。 这世间大多数的“自作聪明”后面都要跟着一句“弄巧成拙”,而远在日后的某场风暴,也许只是缘起于此时的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 距离风琊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与这间大厅一墙之隔,有一条直通上层的浮板通道,祭坛大厅中唯一一座传送法阵就连着这里。风琊自然是没见过的,甚至初七也仅是知道而已——如果不是那时候风琊的脚步声忽然响起,而沈夜的手正停在他耳畔的话。 通道是条直上直下的筒状空间,四围封闭,底部是水潭,顶上投下来些微亮光,能看见斑驳的石壁和上面雕刻的古朴花纹。一整块圆形浮板与入口相接,直径不过十数尺,好在仅容两人还不算局促。 一道流动闪烁的赤红结界将入口封住,通道里的声响传不出去,大厅的动静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风琊那把掺了沙子一样的破锣嗓音听来清晰无虞,似乎是确信了附近无人,与随行的祭司对答几句,又提到那个名字——谢衣。 “……大人是说,今次尊上前往捐毒就是为了处置破军?” 某个随从的声音。 “破军之事一向都是禁忌,还是少提为妙。” 又一个声音。 “无妨,此间无人,何况老子亲眼所见,谢衣那厮已经死了——‘喀’——” 风琊的声音。句末似乎是比划了一个斩削的动作,压扁喉咙吐出个短促的拟声词。 “……呃,恭、恭喜大人,这回大人可立了功。” “立功?那个叛徒百年前就该死……说什么不能戕害下界人的性命,哼,跟下界人混在一起这么久,还不是一样的下场。” “大人,破军倒戈跟下界人同伙,怎么一百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你懂个屁,那厮跑都跑了,还想着回来不成。” 顿了顿,依旧忿忿的语气: “现如今就算他死了,这局势也捞不着好处,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谢衣。破军祭司。藏匿下界的叛逃者。 像是一夕之间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上百年的时间里沈夜没有提过,流月城里连句流言都没有。然而这人分明是存在过的,就像隔着墙的那些人声,即便听者并没有兴趣知道,还是一字一句直敲在耳膜上。 初七朝向大厅方向的墙壁,面无表情地听,耳边忽然插过来沈夜的声音: “风琊最近可有异常?” 他回过身低首行礼: “属下所见并无过分动作,不过临行前,廉贞大人与主人密谈过后曾遭他短暂尾随……” 沈夜点点头,没再说话。 是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被风琊那几句牢骚所扰,直到这一句问答过后初七才发觉,沈夜的注意力并不在大厅里的风琊,虽然也在听,眼神却停在虚空的某处,随着他行礼之后抬头的动作扫过来,隔着他的面具看了一眼。 ——在他身上。 并非喜悦,也不是恼怒,不冷冽也算不得暖,硬要形容的话,是在对着他出神——就像在祭坛大厅里自己那时候一样。 有了这层认知,一时间周身的昏暗光线仿佛都有了重量,沉甸甸笼罩下来,密得透不过气。他无法再转回身去,只得低首垂下视线。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言辞里掺杂着不耐烦的腔调,透过墙壁有些瓮声瓮气:“……罢了罢了,沈——啧,大祭司,有令,此事不可外泄,回去之后都给老子谨慎些。” 说完不知想起什么,句末就变成一声颇有意味的笑: “另外么……有些事还是早作打算……” 此端无声,彼端也沉寂下去,一道墙两侧同时没了声音。 初七抬起头来: “主人,若需限制贪狼大人行动,属下即刻——” 目光相触,后面的字句就断在那里。 沈夜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需急在一时,”他伸过手来,擦过耳畔,将他脑后的发丝理了理: “……此人还可再用一次。” 初七几乎怔在这个动作里。 若说亲密,相拥而眠云雨交欢早也尝过,而且往往来得激烈,如一场暴雨说降便降,急流一般席卷了全身,隔日醒来还有残留的痕 - 分卷阅读56 迹。 可是除此之外,不带任何情欲的接触却很少,大部分时候沈夜会严令他戴好面具隐匿身形,即便是在寝殿之内不戴面具的时候也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上司与下属的距离。 而这般轻得几乎称得上温柔的举动,记忆之中从来不曾有过。 蓦然又想起片刻之前在祭坛大厅,风琊还未闯入的时候,沈夜也是将手伸到他耳畔,本以为是要取下他的面具,现在想来,大约也是这个动作。 手掌拢在头后,再顺着发辫的方向向下抚过去。 ……像对待情人……不,像对待一个孩子。 喉咙莫名其妙地干涩起来,人虽然未动,却隔着一层面具转开了视线,倘若胸膛里尚有心跳,不知道会不会砰砰作响。 墙外仍有人声依稀,耳中却像是扣了一口铜钟,只听见空空荡荡的回声。 “……初七。”是在喊他。 “是,主——” 才开了口,后颈已被拉近,温暖的唇就着他张口的瞬间覆盖上来,绵滑有力的触感,径直深入进去寻他的舌尖。 木制面具喀咚一声掉在浮板上。 一波浪涛将飘浮的思绪迎头打了下去,知觉中只剩下这个亲吻,熟稔又陌生,猛烈却缠绵。 好像从前那么多次都做不得数,这时才是初次碰触一般。 圆形浮板下,机关上的灵力流随着启动的一瞬亮起来,倒映在漆黑水面上像河岸的灯火。数百丈的通道里忽然传出震动的低鸣,整个浮板悬空而起,从平缓渐渐加速,朝上方升了上去。 仿佛山摇地动,四周的石壁化作无数灰白色的线,争先恐后朝脚下陨落。 而浮板中央的两个人影却静止着。 说是泰然自若,不如说是无心他顾,环抱过去,捧住对方的脸,万千思绪都融化在亲吻里,又变作涓涓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有什么不一样了。 百年间早已习惯的相处模式忽然有些陌生,好像一夕之间划开了一道分界,曾经冻结的硬土犁出松软沟壑,雨水渗进去,新的种子开出新的花,漫山遍野。 初七在这个吻的间隙里微微睁开眼睛,浮板仍在飞速上升,周围的光线渐渐浓厚起来,摆脱了地底的幽暗森冷直冲天穹。 上面是无尽天光。 [相惜]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满第十二日。 无厌伽蓝。 接近通道顶端时浮板终于放缓了速度。 边缘与上层地面相接,足底微微一震,无声无息停了下来。 据点内鲜少会有祭坛仪式,建造之初却仍按照传统制式附加了隐蔽的休憩之所。空间不大,室内仅设一张沉木长几和一座石榻,四面挂着与流月城一式风格的帷幔,墨绿色流苏一直垂到地上。 房间一侧隔着暗门与寺院大殿相接,另一侧则恰是通道入口,浮板的质地花色与房内地面完全一致,不启动时连拼接处的缝隙也看不到。 从绵长的亲吻中清醒过来,视线聚拢就落在对方眼睛里。 祭坛的响动早已远了,机关声也已止歇,只有彼此的呼吸微微起伏。 初七模糊记得浮板启动时自己被掩住了双耳,视觉听觉一起隔断,五感剩余其三,完全都被对面的人占据。 像是种命令,叫他不要再听不要再想。 他望着沈夜有一点迷蒙,对方的目光却停在他唇上。刚刚分开些距离,又一个吻凑过来落在他唇角,一触便滑开,绕过去,在耳廓内外流连。 最近这段时日,大约是从海市矩木枝被毁之后……并没有亲近过。 脑海里有关那颗头颅的影像还在沉沉浮浮,然而如此情形下再没有深思的空隙,唇舌摩擦着耳畔,身体里像有水波荡漾起伏,将躯壳冲刷成了一道薄薄的纸,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漫溢而出。 太熟悉。 吹拂在耳边的鼻息,拥住肩背的手臂,衣衫之下坚实有弹性的胸膛。 这样的暗示完全不需要进一步动作,脑中已经浮现出手掌抚摸在皮肤上的触感,于是身躯就有些发烫,像在等待那双手解开衣物束缚,将之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去迎接对方的检视与征服。 不是流月城。 这里是下界。 暂且将那个窥伺潜伏的魔物抛开,警惕,谨慎,克制,诸如此类的词汇一时都失了效用。 顺着对方的力道退了几步,一道从穹顶垂下来的帷幔被挂住扯落下来,像某种大鸟的羽翼从两人身后飞掠下去。 衣衫松脱,领口半敞,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无比清晰。 沈夜握在他腰际的手忽然收回,摸到正中金质腰封的结扣,微一用力,扣环旋转了半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从中断开。 欲念由爱而生。 言语或可自欺,态度或可伪装,身体的反应却从来真实。 还在祭坛大厅的时候,沈夜并没有多余的打算,华月已去着手布置废弃据点的相关事宜,下界浊气浓重,确是不宜久留。 然而风琊半路闯入,他在通道里看着初七凝神倾听有关他自己的流言,许多复杂的情绪一时却都清晰起来。 当年的谢衣并不曾躲避死亡。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甚至在那颗头颅中看到的一切都在证明这一点,为了他那份明知艰难却仍不肯放弃的执着,以身殉道死而无憾。 然而这死都不肯回头的人却依旧深爱着他。 因为这无药可救的为情所困,数十年行走人间也像一场流浪,不能被人发觉,也不想被他心中所念的人得知,只得掩藏着,封禁着,压不住了便写在图谱里,刻在偃甲上,胡乱泄露给无口的草木金石,直到捐毒大漠里与他相遇,草草数语将所有牵挂一刀斩除。 沈夜知道他对世间生灵甚至偃甲造物都十分爱护,却没料到他处理自己的感情时竟是如此简单得几乎称得上粗暴的方式。 然而又有什么理由怪他。 如果你曾经照耀过一棵树苗,你怎能阻止它朝你所在的方向生长? 如果你曾经教会他不屈于强势,不尽信天命,不轻易放弃,你又如何责备他就算鲜血淋漓也要坚持到底? 在不顾他的意愿哪怕是残躯断魂也要将他留下之后,还要怎样分清是谁欠了谁? 如果真的怀着厌弃与憎恨,又怎么可能同他朝夕相对一百年? 风琊的牢骚出乎意料地长。 过往种种,他并不打算永远瞒着初七,却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借这个人的口让他知晓。 隔着一张面具看他的脸,那是张无论用什么遮挡都不可能忘掉的容颜。 他想起这百年间,每当长夜冷寂得令人窒息他就去抱他,将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借由炽热交缠反反复复确认他的存在。 对着同一个人,欲念却很长久。 霜雪在北疆这 - 分卷阅读57 样常见,簌簌萧萧便落了一百年。 无厌伽蓝与流月城相隔不远,附近的山巅大半年都是白雪皑皑,然而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却有一分只属于下界的安稳平和。 褪到一半的中衣绞缠在小臂处,将双手困住,初七动了动想抽出手来,下一刻却整个人离了地,双足悬空转到石榻上。 衣衫既解,腰间的束带也已松开,鞋靴裤袜一件一件不知去向。 面前的人并未紧贴在他身上,可那距离若有若无,时不时贴着胸腹蹭过去,像矫捷的猛兽巡视自己的猎物,不紧不慢积蓄着力量。 也许是许久没亲近的缘故,抚摸与亲吻比以往来得更长,肌肤挨蹭仿佛带着吸力,一旦相贴便不肯分开。 左肩下横亘一道伤痕,不同于别处肌肤的细腻弹性,鲜明刺目。 下面是偃甲。 当年他刚刚被制成傀儡,伤口处还带着强猛灵力的余威,寻常药物毫无作用。种在身中的蛊需要时日才能生效,在那之前只得沉睡等待。 密室里昏暗无光,他像一只打破后又被小心拼起的瓷器,苍白,安静,裂纹重重。偶尔在疼痛中发出呻吟,尾音却往往被蓦然咬紧的牙关截断,好像就算无意识也怕谁听见一样。 他并不知道身边有人陪伴,指尖亮起安神的法术笼在他额头上。等到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那人却又转身离去。 再后来,肩头愈合,将裂痕同偃甲一起藏起来,藏进那个原本叫做心脏的地方。 唇缘滑过他左肩的时候沈夜停了停。 拉高的脚踝被握住,触抚的手沿着腿腹弧线上滑,沿途点火,被撩拨的人再顾不上衣袖的捆缚,勉强聚集起注意力,也只是用来保持身体不失去重心。 然而这刹那的停顿初七还是发觉了。侧过头去看,刚好一只手伸过来探到身下,蓦然侵入让他猝不及防,一个没忍住便惊喘出声。 沈夜也有些意外,心想莫非是弄疼他了,抬起眼眸,就发现那双眼睛正朝着自己。 根源何处,初七不知道,然而种种表象却始终清如明镜。 即便是片刻欢愉,那人心里也有些地方也不可触碰,一百年幽怀沉结,和由此而生的无可名状的孤独。 他迟疑了一瞬。 很短暂。短得无暇考虑会否以下犯上。 挣开缠在手腕上的衣物,趁着对视的间隙迎上去揽住他的头颈,像每一次沈夜对待自己那般,吻他。 并没有用力,反像是征询或恳求,叩开唇齿深入进去也像是一段清溪,绕山流过,潺潺润着咽喉。 沈夜并未加以制止,大概是默许了,只配合他偏了偏头,抽回手臂重新揽在他腰下。 ……既然这样就再多一些吧。 从双唇吻到眉骨,再到喉颈,力道不大然而绵密,一呼一吸吹拂在颈畔。 如此主动在初七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命令之外,即便心有所欲也不肯表露出来。然而这时却完全相反,像是被什么打破了惯常的规矩,他想,如此方式或许可以将那份郁结稍作缓解。 贴着健硕的胸膛滑下腰腹,上面传来低沉的喘息,似乎是在忍耐,却不可抑止地越来越浓重。 他继续。 一只手猛然将他拉起,眼前一暗,人已被重重按在石榻上。 天花板倒悬着华丽的铜质吊灯,榻上的墨绿织毯撺起凌乱不堪的褶皱。 血液在皮肤之下流动着,魔纹殷红妖冶,小腹间热流奔窜,欲望在手中挺立,灼热的空气一寸一寸扩张。 进入得太动相比完全算不了什么。 沈夜并未想到初七会有那样的举动。 起初自己停下不动任由他施为,不过是想知道如此未经命令便擅自行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然而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小瞧了他,这场本可温柔对待的性事被他一串亲吻彻底打乱了节奏。 有些陌生的新鲜感,勾得皮肤下燃起一簇一簇隐秘的火苗,那人却对这危险毫无所觉。 温暖的。鼓噪的。迷乱的。 罪恶感一般在骨髓里不安分地跳动。 发辫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紧致的肌理勾勒出胸背线条,姿势很微妙,一俯一仰的缝隙里能看见某物昂扬的轮廓。 ……烧得发烫。 他终于按捺不住将这始作俑者压在身下,双腿曲张成接纳的姿势,狠狠侵略进去。 许多年前,心魔出现之前,结界打破之前,城中尚且竟日安好的时候。 两人私下互通款曲,沈夜总会在心底将这关系加上诸多限制。他心知凭自己的情状,这份感情要安稳长久并不那么容易,而所谓长相守,即便是在这座无处可去的流月城里也算不得万无一失。 他始终无法作下结论,对谢衣,究竟是什么感情更多一些,好友或师徒,或至交,乃至恋人,亦或那些本就是混在一起的。于是他始终不曾说出如他那般的表白,如他那般简简单单坦坦荡荡地开口说,喜欢。 是在快感的浪潮里沉溺下去的那一刻,一切已经脱离掌控而神智依稀清明的瞬间,蓦然醒悟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心里生出渴望,想要将眼前的人牢牢抓紧,乘着魂魄中燎烧不止的大火,将身体发肤同彼此一起烧成灰烬。 如此他就再不会离开。 如此他就会回来。 然而这些并无必要——全无必要。 那个人,那颗心脏,本在大漠黄沙下停了跳动的心,还一直都系在他身上。不需要绑缚,扔到天涯海角去也仍旧是属于他的,魂魄里烙下了他的痕迹,生生死死都不会改变。 他在激烈的冲撞中俯下身去抱住他,吻去他脸侧的汗水,听凭他在自己怀里眼角泛红失控出声。那双做过偃甲又握过刀的手忽而攀上来,紧紧扣在他背后,仅存的一线理智都用来克制逾越冒犯的冲动。 他于是将他拉起来,贴附身前,一手绕过他脑后,将他的头朝自己肩颈处按过去。 “……来。” 一个字。夹杂在喘息间听来有些发颤。 律动重又开始,快感以数倍于往常的速度直抵巅峰,所有克制在这一字之下彻底迸碎。伏在肩头的人终于在坚实的肌肤上启齿咬下,喉咙深处呜咽顿止。 痛觉沿着神经奔袭而来,刺激得全身战栗。 想喊他,然而耳中嗡嗡轰鸣。 究竟有没有喊出口,喊的名字是初七还是谢衣? 他不知道,只有身下的冲动不能停止,交缠狂乱得像要毁灭。 怀里的人忽然松开了他的肩膀仰起头颈,脊背反弓拉成一道绷紧的弧。小腹湿热一片,刹那的停顿,令人窒息。 他抓住他,腰,胯,臀,哪里也好,紧紧抓住,然后深深侵入他的身体,疾射如注。 是两根琴弦的应和,因 - 分卷阅读58 为同一个曲调而交错震颤。 碣石漠漠,芷兰便生香;朗月当空,竹影便婆娑。梧桐叶间窥不到惊鸿片羽,然而地上分明投下一双长翼长尾的影子,一个盘桓飞掠,另一个便俯仰相随。 。 冻结了,碾碎了,或者弃之不顾,被时间冲刷得泛白,一片一片从碎裂之中重拼回来,才看见那些用以掩饰的身份背后,如草尖朝露般凝结的,清透无暇的光。 一百三十三年,萌生,摧毁,反复纠缠,最后还是化作这无可否认的答案。 终生所爱。 十八 [刀有名]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芒种。 百草谷收到闻人羽的烟火传讯。 秦炀率人赶赴北疆接应,几人趁地牢失火之机离开了无厌伽蓝,连夜疾行抵达谷中。冠月木旁,巍然屹立的忠魂碑下,闻人羽向师兄承诺百日之期,秦炀权衡轻重,当机立断将四人放走。 不日鲲鹏飞抵长安。 四人分了两路,未料到捐毒所遇的狼缇一行突然出现,十七年前旧事重提,乐绍成府邸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乐无异与夏夷则阿阮赶赴星罗岩,再找到独自离去的闻人羽,已是七八天之后的事了。 短短数日在乐无异的记忆里可谓高氵朝迭起。 身世。冲突。断魂草的真相。一个个接踵而来让人应接不暇。 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一件—— 娘亲与娘亲的师父一直未能解开的,谢衣留下的偃甲蛋。 在世间散落百年,这几枚小物件竟会有朝一日重新凑齐,传说中的通天之器重现人间。而那其中所包含的讯息之大,让他甚至来不及小小得意一下。 他和闻人羽进入通天之器所附的幻境,碧波莲叶深处,风亭里立着一个人的幻影。 ——百年前的谢衣。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夏至第十日。 流月城。 尽管短暂如常,城里的夏季还是来了。 城体顶端的半弧穹顶下,建筑和树木的阴影都深了一层。池塘里十数年未变的冰莲新生出不起眼的一朵,从墨绿圆叶间冒出一支尖尖的花苞。 大祭司殿内仍是一贯的幽暗静谧,殿内的帷幔织毯又换过一批,颜色质料与原来相同,不留心也不会发觉有异。 瞳踏着新铺的织毯走进去,外面无人,他便径直穿过帷幔进了典籍室。 按规矩本也要有那套事先通禀的麻烦,然而位次高居七大祭司之首,其身份说来也是大祭司好友,在主神殿自由出入也无人敢有疑议。 何况沈夜会召他前来,也并非为了那些寻常人能打听的事。平日要说些什么都会在外殿,因为顾及瞳腿脚不便,要紧事也多半用密函传达,像这样将他召来殿内当面交代,百年来也没有几次。 他在门口站住,朝室内两侧扫了一眼—— 书简错落,铜灯燃着,附近并无他人,也没有任何灵力痕迹。 有些意外,便问沈夜,他呢,没在这里? 沈夜神色间倒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没有,我让他去下界跟几个人。 瞳算了算时日,距离上一次沈夜遣他去朗德探查已一月有余。 那之后华月曾匆匆来过七杀祭司殿一次,而后没多久,沈夜从捐毒折返,同时撤回了无厌伽蓝几乎全部的设施与人手。 大致情况他知道,是谢衣所做的某件事,交托给了那几个下界的小毛头,而沈夜竟颇费周章地将他们放走。 当日静水湖那个在谢衣面前单膝跪下的少年还留有清晰印象,想是有那几日的交情,就此结下缘分也未可知。然而此时谢衣——偃甲谢衣——已死,单凭那几个年轻后生能做什么,又因何放他们去做,却是难说。 他便问,是在朗德的那几个么,你让初七去?什么时候的事? ——重音明显在“初七”两字上。 然而沈夜当作不知,他将视线收回,说,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确切点说,是风琊领命独自下界那天,离城几个时辰之后。 也是在这房间里,也是在如此位置上,他当着华月的面唤初七出来,华月头一次看见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杀手,心里的惊疑都在语声中表露无遗。 要是真的告诉她那人是谁,华月的反应会如何? ——也不难猜。 反倒是初七,无论是对忽然要他现身的命令,还是对这或许会离城不少时日的任务,都接受得十分坦然。 姿态恭谨,回答也没有半分迟疑,从身后听来平静得像块凝固的冰。 “是,主人。” 法阵在地面旋开一片清光,身形消隐,利落之极。 藏纳于袖的霜刃也终有把示人前的一天。 百年前他逃离下界,有瞳和华月相助,也还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如今却是他亲口叫他去……去做一件与当初的他所做之事差相仿佛的事。 彼时谢衣一心要斩除心魔是为了阻止结盟,而今盟约即将到了尽头,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却又归结到一处来。 世事翻转,经不住一声欷歔。 沈夜想,在捐毒所见的那几个孩子,多少也算与谢衣有牵扯,而那个名叫乐无异的少年偃师身上,也确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要初七去跟踪他们,不知会看到听到些什么。 他这样想着,笑了笑,将这话题丢开。 “不说这些,泡制矩木枝的情况华月已告知于我,辛苦你了。” 瞳也就着话头转过去: “属下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沈夜便又问,上次交予你的那件……可有改制的余地? 瞳说,那里面 - 分卷阅读59 十分复杂,我尚未想透他是如何驱动和均衡内部运作,不过,若只取部分材料重新拼合,应当不难。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好。说完伸出一只手,一件物事在他手掌上方浮现出来。 是个容器,不过拳头大小,外形看上去像个四面见方的匣子。 质地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颜色虽然晦暗却隐约有微光透出,悬浮在掌心上方像颗小小的星辰。 沈夜说:“此番叫你过来,便是这件事要劳烦你——倘若偃甲刀能够改制,便将此物封入其中。” 瞳一眼看过去,便知道那里面承载着非同寻常的灵力,并且绝非一种,以极高的纯度聚敛起来,以至于透过容器外壁都能看到淡淡光晕。他想了想,摇头: “那柄刀若能制成,已是世间罕有的锋锐利器,再多灵力并无益处,何况灵力过盛难以均衡,反易崩碎。” 沈夜将那物放开,注视着它升到空中才缓缓回答: “不需使用……以封印镇伏其内即可。” 或许是上苍造物使然,人与人之间总有些细微的差别。 好比瞳做傀儡时的命名方式,延续了前代大祭司的做法,三四五六七**地一路排下去,无所谓轻视与否,只是因为对此类事并不在意。他自己本也有从前的名姓而不是“瞳”这一个单字,然而既被如此称呼,他也就听之任之。 而沈夜则恰恰相反,当初不屑以“一”这符号化的称呼去唤那个跟随他的女孩,没过多久便将之改名“华月”;而他那徒弟当初也差不许多,做的偃甲中有名姓的不在少数。 沈夜手中那只匣子——尽管此时已无人知晓,当初也曾有个名字,叫做“冥思盒”。 华月,万物始华之月;初七,以衣为刀之初。 上到九天诸神,下到诸般器物尽皆有名,似乎有了称呼,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数日后瞳将偃甲刀改制完毕,恰是个积云满天的日子,密室中本来晦暗不明,却被刀影照出半壁清辉。 才新制不久的傀儡十二在后面看着,耐不住好奇便问: “瞳大人,这是什么刀?” 七杀祭司将刀刃拭过,略微催动灵力,刀身霍然暴涨出几倍的幻影。尽管一闪即灭,仍旧在身侧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刀痕。 如此锋锐强横,流月城中其它偃甲该已无可匹敌。 瞳记得当日沈夜将那只匣子交予他时,也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比如龙兵屿诸宫室建筑仍旧保留了流月城的格局,比如他还像小曦那般大时——当时的瞳也仍是少年——曾经见过某根矩木新芽开出芬芳的花。 再比如,比如冥界那条承载了所有渡河者前生记忆的河,它究竟始于何处又归于何处。 匣子的来历也并不难猜,他问沈夜,如此煞费周折何不直接告诉他。 若是照以往的样子,沈夜大概不会讲什么原委,更有可能会说,本座何曾说过要让他知晓。 然而那天却未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地说了句: “……只是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罢了。” 这般沉思着,十二的脸便又从视野一角冒出来,似乎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发呆一般追问:“瞳大人?” 这才又想起十二的问话。 于是一面答他一面将刀收起,封印结毕,呈送大祭司手中复命。 刀名忘川。 [两地]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四日。中夜。 星罗岩。 穹庐如盖,荒野蔓草长得像箭矢,一根根直插天空。 密林之后有飞瀑,飞瀑之上有高崖,攀上高崖再穿过幽暗隧道,后面是一片宏美苍凉的废墟。 渺无人迹。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直到入夜之后地面才逐渐转凉。有风飒飒,从遥远的天际线漫过来,拂过高昂的石台,穿过林立的图腾碑柱,将绣了金边的黑色衣角向后掀起。 初七站在一座两层的遗迹上,隔空注视着远处的圆形石台。 那里大概是这片荒芜废墟里唯一有人结庐的地方,一间石屋,几棵花树,藤蔓植物铺了满地,又从石台边沿垂挂下来。 梳长辫子的绿裙少女从屋门跑出,同居于此处的女仙在树下讲话,一阵惊讶一阵又面露愁容。 那女子初七在无厌伽蓝看见过,另外三个也是。 只不过彼时四人都在昏睡,意识全无;而今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生气蓬勃不拘言笑……十分吵闹。 是离城之后的第十一日。 初七潜入星罗岩时,风琊刚好找到乐无异一行的踪迹,没怎么犹豫便上前发难。 要一个在眼前时视谢衣为眼中钉,看不见了还视其为肉中刺的人去跟踪“谢衣之徒”,这架不打简直都对不起一百多年的怨忿。不过风琊也只有一人,大祭司有命要他单独前来,随身的便只有以自身之血所饲的魔偶。 初七拣了个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匿去身形,像只看螳螂捕蝉的黄雀。 风琊对面的几个人中有太华山天罡,一名绿裙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还有那个穿蓝衫的少年,是偃师。 四人修为都尚浅,人倒还机灵,风琊不惜动用魔气变成魔化形态,也打了个平手。打到后来,那少年偃师召出一只攻击型蝎子偃甲,前后夹击,竟也将流月城堂堂贪狼祭司逼得气急败坏。 “这偃甲是我按照师父的图谱做出来的,你看,相隔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赢过我师父。” ——少年偃师如是说。 思维停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所说的“师父”是谁。 继而又想起谢衣是流月城人。 ……难怪偃甲的形态动作与流月城偃术有所类似。 初七看那小子振振有词的样子,心想方才偃甲蝎受打击时灵力增幅器似乎有所损坏,那一下灵力反噬大概已挨了个结实。 那一边风琊被这几句激怒,挥舞着钉锤般的两根巨臂,一副鱼死网破的口气将骨蝶重新召唤出来。 气氛重又变僵,初七闪身靠近了些,正考虑要不要暗中出手,忽然察觉到附近一股清净灵力,淡黄色的光笼罩下来,空中的骨蝶像烟花碎屑一般,一片片散落在地。 有人插手……也好,如此正好免去了被那几人察觉的风险。 他抬手将面具扣紧,开启法阵朝风琊逃离的方向追去。 解决风琊并没花多少气力,既是奉命行事,便也无需废话。 挥刀之前他颇有些落井下石地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待到风琊即将被魔偶反噬,心有不甘又将信将疑地问,方才若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老子完成吗?他却又笑答:不会,随便问问。 下界的确与流月城不同。 百年间鲜有离开流月城 - 分卷阅读60 的时候,人间风物更是完全陌生,然而此番离城在外却也没有什么不适。风餐露宿他并不在意,追踪与藏匿身形更是习以为常的事,若说不同,只是他日日跟从的那个人不在眼前,一切都自主行事罢了。 石台上的两人面色凝重说了很久,女仙离去之后又有一个妖形的少年走出来。再之后,是那个蓝衫的少年偃师,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会儿,又翻上屋顶,坐在边沿处望着夜空自言自语。 日间这几人贸然闯入神农封印,洞中狭窄无遮,外面又有女仙接应看守,初七便在对面的遗迹上一直等到他们出来。 看样子遭遇了不小的凶险,有人受伤,那名天罡提过的“剑灵前辈”也现了身形,然而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此地的昭明碎片已经成功取得。 如此便好。 如若进展顺利,一月之内将昭明拼合带回,当不会耽误主人大计。 初七又朝圆台上方看了一眼,夜色笼罩着坐在屋顶的少年,那情景莫名地有些熟悉。 他凝视片刻,回身闪进身后的遗迹之中。 这里的遗迹大多都是双层中空建筑,外部看去是座圆形石屋,内部却是四方形。用来砌造墙壁的石料大约含有金属物质,刻在上面的远古文字经时间风化,渐渐透出铜斑锈迹般的颜色。 初七走到室内一角,单手施术,便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法阵在身前三尺高的地方浮现出来。 流月城中多用信函或偃甲鸟雀传递讯息,然而下界与城中相隔甚远,紧要消息难免耽搁,是以遣往下界的祭司大多都会使用传影之术,必要时可与城中直接通讯。 下界当天,沈夜将联络事宜交给了华月,初七便连日将追踪的情况回报过去,时间甚准,一日不差。反倒华月对此不太适应,每每接到联络都有些欲言又止,初七知道她对自己身份存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 法阵铺展在空中,散发出莹莹绿光,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他皱眉,待要将之收起,忽又看见法阵中央光芒一闪,长发长裙的婀娜身影浮现出来。 似乎有些仓促,华月道了声抱歉,不等他开口便又说,尊上有事交代于你,稍后会同你联络,追踪的进展直接呈报便是。 语毕那身影就淡了下去,迅速变成一个透明的轮廓。 约莫有一炷香时间。 初七背靠着石壁,左手托着另一边手肘,右手抵在额上,停了片刻放下来,又举上去,隔不多时又放下。 遗迹内四面敞开,外面有月光照进来,在同样石质的地面上泛出幽蓝色光泽。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法阵在身前浮出。 立刻单膝点地,朝法阵中央的人行下礼去。 不过十一日而已,奉公行事,私情尚未顾及,连日奔波也无暇多想,然而这凭空多出来的一面还是在心底投了枚石子,动静虽小,却暗中向外扩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沈夜示意他起来,说只身在外不必多礼。 他便起身应了一声是。 而后说起正事,也并非特别急迫,初七将神农封印下昭明之影的事简略回禀,沈夜点了点头,似乎在考虑什么,目光却并未从他身上离开,顿了顿才说,倘若接下来的行程能够确定,便抽空回城一趟吧,有事须当面说。 于是本在垂首等候的人蓦然扬起下颌。 沈夜见他抬头,便问,可有棘手之处? 毫无犹疑地接口便答—— “没有,主人。” 传讯既毕走出遗迹,对面圆台的屋顶上又多了一个剑灵。 两人对着天穹指指画画,又讨论了些偃术与铸剑术的问题,初七隐约听到有关剑心的说法,少年偃师以偃甲材料打比喻,“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倒是说得不错。 再后来那两人也离去,夜已深,广袤空茫之中唯有不知名的兽声鸟啼响在耳畔。 毫无睡意。 索性便跃上遗迹顶端,在高耸的圆顶上坐下来,月色清亮,人走到哪里月光便照到哪里,甚至连四周的石雕石桥草木花叶也染上一层清霜。 心下算了算日子,记得明日才是十五,尚差这一日,却已是月圆形状。 而星罗岩的行程大约也至此为止,明日不知去向何处,若是下一枚昭明碎片的下落能够确定,自己便可暂时抽身折返流月城…… 后来沈夜又吩咐过些什么,比如砺罂久未生事回城之时多加谨慎等等。若按以往情形,这些事其实是不消说的,但既然说了他也就一一应下。 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此间事了总会回到那人身边,不需着急。 却有些什么并非理智所能摆布。 像一盏点燃的孔明灯,攥在手中也并不费劲,然而哪怕只有一瞬失了控制,便会脱手而去直上天穹。 他枕着手臂向后一靠,仰面是漫漫夜空。 季夏的熏风从身上吹过去,暖得像要将人连同旷野中疯长的草一起腐化为萤。 霎时归心似箭。 [还道]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五日。 星罗岩。 天光大亮。 乐无异几人同女仙息妙华告辞,没走多远便遇到了来领回自家徒弟的清和真人,一番交涉之下,南下广州寻找碎片的计划重又搁浅。 少了夏夷则,余下三人稍作商议便转而北上,跑去冰雪覆盖的太华山。 实在是南辕北辙。 好在这个方向虽离广州越来越远,回流月城却是方便,初七以缩地之术又跟了数日,确定几人已进入太华山道,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离开,就即刻抽身折返。 临行前仍旧开了传影法阵禀告行程,沈夜点点头,说,好。 下有地底幽冥,上有九霄天阙,三界之间虽相互隔绝,却并不是互无音信。自伏羲结界破开,心魔潜入人间之事也终于辗转上达天界,传到了那位众神之主耳中。 然而此时人界大祸已潜伏了百余年。 不作比较便也不知长短。蜉蝣所见,朝生暮死便是一生;地灵山精,千年百年也是一生;修仙修道而脱出轮回,不过是将活着的时间延续到凡人所不能及的长度,比之神魔仍旧相去甚远。 迟了百年,在神魔眼中不过弹指,之于凡人却几乎便是一世。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十日。 流月城。 酉时二刻。 一名祭司入大祭司殿内禀报,说贪狼祭司居所排查完毕,座下所属的低阶祭司也已按吩咐调拨其它宫室,廉贞大人遣他来回禀一声。说完行了礼,握着法杖退出殿外。 戌时一刻。 日光一分一分减下去,留守殿中的侍女将祈祷殿的灯火点亮。 戌时三刻。 神殿内静寂如常。 亥时将至的时候,本已交托给侍女的 - 分卷阅读61 沈曦又跑了回来,撒娇说哥哥哥哥,小曦好没意思哦。 凝聚的神思被童音打散,这时候却也分不出心思陪小丫头玩耍。沈夜俯身下去,尽可能地温声说,哥哥在等人,小曦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自然一句话是打发不了的,沈曦眨巴眨巴眼睛,说小曦要听故事。 仍旧是巫山神女与司幽上仙。百余年来这故事像一枚嵌在沈曦记忆中的齿轮,被三日一循环的周期推着来回转动,周而复始,总也讲不到头。小孩子一心所望也没有别的,就只是美好的愿望要成真,美好的人要长相厮守。 算算时间已经很晚,心里有无形的焦躁,像纸张撂在火炉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一分一分变色蜷曲起来。 只得略过故事中间的细节直接讲到末尾。 不知是无心讲述,或是急于让沈曦满足,沈夜并未如往常一样告诉她,神女抱憾亡故,司幽再无音息,而是听来颇有些敷衍然而又十分明白的一句: “……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远远隔着墙壁,殿外廊道尽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一闪之间已进了大殿。 沈夜直起身拍了拍妹妹的头,许诺说等忙完了就去找她,沈曦这才乖乖离开。 神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就只有不到二十日没在眼前,人还是从前一样。 初七听见吩咐就在地毯中央现出身形,数尺开外便跪下行礼说“属下来迟”,姿势动作同往常没有分毫差别。 沈夜走上前去,问及下界那几人的进展,他便也如实对答,正事说完再问有无其它,却是干干脆脆的一声“没有,主人。” 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右膝曲起左膝点地,靴尖带刃。身前的蔽膝从腰间曳到地面,铺开的一角上有金线绣边的叶形花纹。上身挺直,手腕绑着护手和金属弓弩,面具好好地扣在双眼上。低着头。 以往惯于藏匿形迹,地毯中央的位置他很少踏足,然而在更早以前,还是谢衣时他却在这里跪过许多次。 十一岁。第一次开口叫“师尊”的时候。 十七岁。领命就任破军之职的时候。 二十岁。主动要求进行破界尝试的时候。 二十二岁。说“还请师尊收回成命”的时候。 感情是一回事,抉择却是另一回事。即便有这百年相伴,有些事也始终不能自欺。他之所以会像如今这般听命行事,不过是因为死过一次,不知过往,不复本心,而他真正的心愿……百年前未曾了结,百年后的捐毒大漠之中更清晰如镜。 沈夜犹记得一百二十二年前,自己在这里反问他: ——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也是在这里,为了断绝他的慈悯之心而决然挥袖: ——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 无法两全。怎能两全? 强势之下若不低头,只会伤得更惨重,一如那个在茫茫雨夜中试图带着小曦逃走的少年一般,一败涂地。 然而若说已经对上天妥协,却也并非如此,否则自己怎会在与心魔结盟之后还暗做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除掉;否则早在收徒之时便会断去继承者的一切后路,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谢衣。 或许,只是或许。 即便被冷寂大雨浇灭过,被皓月黄沙埋葬过,在黑暗的最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点未熄灭的火光,想看见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有一天能够被改变。 不切实际也罢,当年歧路已成定局,而当年心愿未竟的人……还在眼前。 如此便还给他吧。 只等一个时机,一个揭开真相的时机,就当着那些人——包括那个奉谢衣之名为师的少年,将他的过往,他的名姓,他的自由,连同他当年执着未完的道,一起还给他。 ……去吧。去将你的坚持延续到底。在那些爱戴你的下界人中,以偃师谢衣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次,是我让你离开。 暗夜又一次降临,整座神殿寂静如斯。 祈祷殿中手执法杖的神农巨像依旧矗立,目光慈柔,仿若千年来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眼底。 初七顺着沈夜的手势站起身。 他本是在听候命令,如此万里之遥将他从外面召回,要交代的必不是简单易行的事,只不过无论是何种任务,他都会尽全力完成就是。 然而沈夜并没有交代什么,他只是伸手召出一柄横刀,说这个你拿去吧。 言辞间带着三分笑意,轻快愉悦,好像很随意。他说那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他说因为这刀与你秉赋相合便讨来给你。 初七记忆中,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赐予,包括这条性命,一柄刀自然也没有不同。他自己便是主人的利刃,主人将这柄刀给他,便是要他善加运用。 然而那语气却分明与寻常时候有别,不是恩赐,而更像是……馈赠。 他再跪下去,说多谢主人。 双手将那柄刀接在手中,凉意透过皮肤直传过来,刀身长而轻,最沉的地方在偃甲锁扣上,一根赤红绳结穿过齿轮中央,将机关部分固定在护手上方。 机关尚未启用,里面的材料无法辨识,然而那其中清气凝结几乎成形,精纯强横,威力可想而知。 沈夜嘱咐他,忘川内的灵力流有封印镇伏,不得擅自解封。 他便应声说请主人放心。 时间在漏刻的滴水声里流走,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既微小又清晰,像整个神殿的心跳。 多说一句,便多一刻相聚,然而既已作下决定,又何必纠缠于这片刻迁延。 沈夜看着他将忘川收起,视线又在他胸口处停了停——那是他身上的缺损所在,也是留在自己心里,从一百年前便横亘两人之间的一道裂痕。 打碎的,便再不能恢复如初。 得来的,从此就无法偿还。 然而人心就是这样莫测难解的东西,既脆弱,又坚强,既薄情,又深情,既狭窄,又博大,既想要将对方全身心连一根发丝都据为己有,又希望他能遵从自己本心活得纯粹透彻—— 哪怕从此无论远近无论生死再不相干。 收了喟叹,知道这样的问话初七不会回答——又怎样要他回答? 他终于决然转身。 ——本座还有事要办,你去吧。 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那只是流月城倾覆前夕一个寻常的日子。 寻常的日升日落,寻常的见面,寻常的几乎看不出征兆的……告别。 沈夜朝大殿深处垂下的帷幕走去,他知道初七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知道他的目光仍旧跟随着自己,会一直跟到看不见为止。 他想起片刻之前他刚刚进 - 分卷阅读62 来的时候,自己微微俯身,朝跪在面前的他伸出手去——依稀还是百余年前在这里扶起自己徒弟的手势。于是初七擦着他的衣襟站起来,那样近的距离,近得几乎已在他怀里。 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此一别再相见,再不会是今日主仆。 想要从他身上确认些什么,趁着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是自己唯一的属下的时候。于是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眼前的人一刻也未迟疑,他后退了一步——为了行神农礼——右手扣在心脏处,仿如宣誓般回答他: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倘若时光就此静止,你相信刹那也会永恒吗。 倘若上天允人藏私,你会留他同你一起永堕黑暗吗。 要他抬起头来再说一次,他便顺从地扬起脸,尽管隔着面具,可是他一定是在望着你,从他浅灰如烟的眼瞳一直望进你眼中那片深邃暗幽中去。 你听见他的声音,他在重复给你听,像铁砧上的锤声一字字钉牢。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扑朔]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大暑第十四日。 广州码头。 “……喂,你的主人不见了,快去找到他……” “然后……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回来了……” 海潮翻涌着拍打在码头岸边,水声柔和广阔,成千上万细碎的波影此起彼伏。 初七在船厂高耸的屋脊上现出身形。 远远能看见收了工在短墙上闲坐的乐无异,支着一条腿,仍旧是那天在星罗岩屋顶晒月亮的姿势。化了形的小鲲鹏跟在一旁,吹那夹着咸味的海风,少年对偃甲鸟的私语也都被风捎到耳边。 褐羽白首的鸟儿听了命令,张开双翼飞离了少年的手臂,在海面的夜空中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斑点。 大约会飞到灵力耗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下为止。 初七知道乐无异要它去找的人是谢衣。 谢衣是从前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因故叛逃下界,而乐无异是谢衣在下界的弟子。 他回想当日在无厌伽蓝所见的头颅,无论容貌或是那上面的偃术痕迹都仍旧疑惑难解,然而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师父是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世间,哀思无处可寄,却去为难一只偃甲鸟。 自他再次跟上这几人行程,又已有半个多月。 期间夏夷则从易骨之术中生还,在太华观休养了数日,几个人就动身前往广州,又四五日抵达南海沿岸,乐无异借了码头船厂的材料,开始动手制造偃甲船。 初七自觉对偃术并不陌生,偃术源起神农,而烈山部是纯正的神农后裔,放眼天下该没有哪处的偃甲比流月城更精妙。 ……只是,这却不是技艺高下的问题。 那孩子对待偃甲的态度显然与寻常偃师有别,近一个月风尘仆仆的奔波,以他们几人的修为,疲累自不必说,但他仍是一得空闲就摆弄偃甲部件,或是一边翻看图谱一边念念有词。 而他所做的偃甲,初七尚且记得那件方头四足的“天下第一金刚力士三号”——如此啰嗦的名字也是前所未闻——临阵也不算全然无用,只是平日闲着他也会将它召出来,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同它闲话,前两日看见木壳脑袋上的字迹褪了色,还特意找客栈掌柜要来笔墨,一笔一划重新描上去—— “不、要、打、雷。” 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街边摊子买吃食和备用品,名叫闻人羽的女天罡在后面提醒说,别再买偃甲材料了,照你这种花法很快旅资就又见底了。少年偃师怔了怔,摆摆手说没事,花钱有什么,真要没了我还有偃甲可以换钱啊,身为偃师怎么能因为没钱饿死。 闻人羽一时哑然,说你花钱做偃甲,又用偃甲换钱,来回折腾不嫌麻烦么。 乐无异说,怎么会,做偃甲最有意思了,何况我是偃师,要用偃术才能保护你们。 话刚说完甩着长辫子的阿阮就凑过来:“闻人姐姐你就答应吧,小叶子喜欢偃甲嘛,从前谢衣哥哥也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那谢前辈可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夏夷则插话。 “唔……这个……好像没有。”阿阮瞪大眼睛用力想。 “喂,你们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了?”忿忿然的乐无异。 “六句话之前。”好心的闻人羽。 视野远处,蓝衫少年无可辩解,气恼地将一头褐发抓得乱七八糟。 这般日常的拌嘴像几人打架时扔出去的铜钱,大片大片洒了一路,倒是有那么一两句,“谢衣哥哥”“偃术”或是“保护”,从琐碎零散的对话中支楞出来,像根颜色不太一样的线头。 海岸边连绵着青翠树木和小楼屋顶,再远处则是被海水围绕着的南海龙王石像。船厂的墙檐比其它地方高出许多,除了造船的工地之外,靠近海岸的城区也一览无遗。 时辰不早,闻人羽从另一侧的码头方向走过来,进了船厂大门,叫乐无异吃晚饭,两人在短墙上站着说了几句,一前一后朝船厂外走去。 趁四下无人,初七从屋脊上隐没,青色法阵再浮现时已在动工一半的偃甲船前。 他依旧每日按时将追踪情况回报给华月,城中境况虽看不到,大致情形心里也有数,加之临行前沈夜也曾经说过时间紧迫,要他必要时暗中出手相助。 偃甲船体已装好轮桨与尾舵,半个时辰之前乐无异刚刚将核心部件中的灵力填好,导灵槽连出来再将中央封闭,外面做了木壳接了榫卯,看情形还要以一层舱壁隔断。 此时那连接处却被初七三下五除二拆了开来,核心部件全部暴露在外面。 较之那件略显粗拙的金刚力士,这艘船无论材质搭配还是内部结构都进步良多,初七沿着灵力导向一点一点找过去,最后将目光停在一处空悬着的长短不过三寸的发光体上。 ……谢衣哥哥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脑子里没来由蹦出这么一句。 初七不想去深思到底什么才叫做“有意思”,偃甲是工具而已,再逼真的偃甲也仍旧是死物,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端看被什么人使用。 他丢开这念头把注意力放在葫芦样的木船上,那些声音却并没退去,反而像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谢衣哥哥说,好兄弟就要讲义气。 ……谢衣哥哥说,事在人为。 ……谢衣哥哥说,你们人喜欢把东西送来送去的,这叫什么有来无往不讲礼貌。 ……谢衣哥哥说,两个人在一起,谁送对方的东西多一些,就会把对方记得牢 - 分卷阅读63 一点。 想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初七正在偃甲船的驱动装置上做了些不易察觉的改动,召出忘川来打算当做调试灵力的媒介。手握在刀柄上感觉到凉意,忽然想起此刀恰是主人所赠。 ……谢衣哥哥说,要是一个人突然对我很好,要么是想问我借钱,要么就是喜欢我。 啧。无稽之谈。 初七调完收手,将外壳又原样装了回去。 导灵栓中的灵力流渐渐干涸,船身两侧转得像风车一样的小桨叶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并未多做改动,不过将原本的疏漏之处稍加调整,以便在水底运行时速度与安全能平衡些,也免得那少年明天检查时发觉有异。更要紧的一件事,是在船体中附了用以水下定位的法术,以便在6上能感知到船艇的动向。 从船身旁的木架上纵身跃下,时间已近夜半,灰突突的砖墙高耸在船后,斜拉出一条模糊的暗影。 日间曾留意到广州城中有少量矩木枝,后来那几人也有所察觉,分头行动将之销毁了。如今流月城的局势下销毁反倒是好事,砺罂少壮大一分,要除掉就多一分胜算。 海面上空繁星点点,遥想流月城应该也已是灯火阑珊。 ……倘是以往,此时该是主人秉灯展卷的时候,或是主人去陪沈曦,自己在殿外候命。 这样想着就听见附近有动静,由远及近,十分微弱,然而耳中已能听到振翼的风声。 有什么东西径直落下来,停在他身前三尺不到的地方。 偃甲关节相互摩擦,嘎吱吱作响。 初七立着不动,偃甲鸟就在他面前扇动着翅膀,似是等他伸手来接。一人一鸟僵持了片刻,鸟腹中的凝音石自动开启,将少年不久之前录刻在里面的语句原样重复了出来。 ——偃甲可也会认错人吗? 面具下的双眉霎时皱紧。 [相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 偃甲船建造完成,潜入海中前往从极之渊。 藉由事先施在船内的法术,初七在6上追踪几人动向,听到了昭明拼合的消息。与此同时也收到华月传来的命令,很短,华月说,城中族民已加快迁往下界,尊上叫你尽快。 初七点了点头,说,是。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第十二日。夜。 招财进宝号返程入港时,已是子夜时分。 日间城里才下过一场雨,不知是哪片过路的云,倏忽而至又骤然止歇。地面尚未干透,石面透凉,潮湿的泥沙淤积在砖缝里,连带着靴底踏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沉黯厚重。 而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也像一场骤雨,因为来势太过凶猛而令人无措。密集的雨点敲打不休,将所有的颜色,声音,面容都淹没其中,晕染成流丽斑斓的色泽。 冰火交替。灵力乍明乍灭。 失效的偃甲旋转着退出战场。 黑衣杀手踏着雾气走过,一个旋身将刀锋劈在地上,碎石飞溅。 一方索要昭明,一方拒不肯交,咽喉离了刀刃,剑气又劈面而至。电光火石之间一张木制面具跌在脚边,发出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惊动所有人的钝响。 初七单手遮面,抬头的刹那睁开双眸,魔纹殷红如血。 一个藏匿百年的真相。 城中万家灯火,没人知道港口处正有一场殊死搏斗;而彼时身处搏斗中的诸人也无暇察觉,就在码头上空,正浮出一个直径数尺的半透明漩涡,涡心放出细小的雷霆电光。 那是上古时期众仙神使用的空间阵法,所耗灵力惊人,其神通也非寻常修仙门派所能比拟。只不过此时阵法中的结界障壁尚未打开,两端空间没有连通,漩涡便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 沈夜隔空注视良久,直到打斗结束,初七将昭明取在手中才打开结界。 漩涡瞬时扩大了数倍,紫雾雷霆也浓烈起来,他压至低空踏出阵外,接过昭明剑朝那几人走去,初七便起身,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侧。 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 似乎毫不在意——也绝不能在意。 三言两语便者造成什么印象实在显而易见……是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所背叛,所以反过来对他残酷以待,抹煞了记忆剥夺了意志,漫长时间里从身体到精神的占有支配,加诸给他的一切都出于恨。 阿阮气极几乎要哭出来,乐无异咬着牙,像只被惹怒的小兽低声咆哮说“不可理喻”。 然而若要初七也如此相信,却难了许多。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初七面前提起他从前的名字。 世间道路如此泾渭分明,一旦分隔便再无法同行,要放他自由还他身份,便躲不开再一次对面为敌。 他刻意无视对方的怒火将来龙去脉讲完,像是回应那句“谢衣哥哥一定宁可死了也不愿为你杀人”一般,命令初七“杀了他们”,他甚至在那一刻改了称呼,他说初七,哦不——谢衣。 震惊么,不相信或是难以抉择? 断绝了一切后路,这决定也许就不那么难做。 月光照在地上像流动的水银。 身边的人蹙着眉,一语未发。这两个月留在下界,所见所想不知如何,然而人间毕竟是他曾经留过的地方,那少年偃师又和当年的他那么相像。如此剧变虽令人难以接受,却是眼下解决此事最合适的方式。 还需要说得更明显一些么。 初七还是应了——在他重新改口唤他初七之后。 - 分卷阅读64 他说,是,主人。 面具已经遗落,五官轮廓完全暴露在夜色之中,事实上也不必特意去看他脸上的神情……这片刻的迟滞犹豫,对命令恍若未闻,和平时相比已经大有差池。可他的回答却分毫未改,即便是如此情形之下,将昭明交到他手里,要倒戈或离去都任由他选,他仍旧固执地回答: “……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声音艰涩,像被扰乱了磁场的偃甲齿轮,消耗了几倍于平时的灵力才发出声来,却又因为太用力而难以顺畅连贯。 ……让人无端想起捐毒大漠中那一句“不悔”。 码头上的地面爆生出藤蔓,几人趁机遁去。 风烟消尽,初七转回来,将昭明重又呈递到他面前。 姿势仍如往常,人却再未开口,直到他们在客栈附近听到有关剑心的消息,初七主动请命说,属下愿将功折罪,为主人取得剑心。 将功折罪……沈夜侧头看他。 月下褐瓦灰檐。缀着厚密爬山虎的高墙外,支楞着几根船帆半落的桅杆。 ……这百年相伴已是偷来的温柔,我既已为世人眼中的恶,沉船之上又何必再多你一个。 无论怎样。你愿去便好。 那晚之后沈夜独返流月。 而初七跟踪那几人重入巫山。 三天之后,寂静之间里,沈夜将一束丹桂插在沧溟身侧,耳畔响起沧溟以秘术传来的声音,合着双目的脸庞似乎比以往更柔和了些,而语调却清冷如旧: “阿夜,时候到了,是吗。” 沈夜吩咐华月不必再跟进初七的消息,面对她的疑惑他解释说,那些人所去之处乃是水底,通信不便,至于取得剑心之后……他没再说下去,心想那之后他必会回返,只不过,也不需再禀告给他。 族民迁徙十分顺遂,祭司们也半数赶赴龙兵屿,整个主神殿都空旷下来。许多次他独自立在祈祷殿中,对着神农石像沉思,他想那些在捐毒听了两次的话也许还会第三次听到。 他从典籍室里整齐堆叠着的案卷之下取出一卷竹简,拭去浮尘,在灯下摊开。 有关偃术的记载多以图谱形式绘制,唯有这份却是一笔一画写在削得均匀的简片上,字里行间也并无高深技法,而是一段有关偃道与天命的揣想。 竹简已陈旧,那上面的字迹却还完好如新,末尾一字终结于短促有力的一捺,仿佛能看见执笔的人少年意气的笑容,和收笔之后随手将笔杆丢开的顽皮模样。 而那一字之下,还印着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偃师纹章。 百年前谢衣瞒他一次,百年后他故意当着他将往事讲成另一个样子。 生死本无所谓对错,隐瞒也无关善恶,不同的只是初衷。 是因恨而不甘,所以要他偿还百年;还是因爱而不舍,所以留他陪伴百年……爱与恨在时光面前却呈现出如此相似的答案,除却当事人又有谁能分辨。 竹简上的光线下摊开一只手,停了许久,掌心终于拢起,紧握成骨节凸起的形状。 而巫山之上碧空无垠。 初七望着峭壁下一小片浮着亮光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以为身份并不重要。 星罗岩里穷途末路的风琊说他没有心愿,或者说,就算有心愿也不肯交付他人完成,一定要亲力亲为亲手实现才算痛快。而那时的初七也并无心愿,如果有的话,这心愿也已经实现,没有什么再渴望得到,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失去。 直到那个晚上为止。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名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未曾想过沈夜会因此将他推到完全相对的立场上来。 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人将一个背叛者留在身边一百年。 那时候他豁然明了那人的孤独所为何来,豁然懂得他看他的目光为何总是充斥着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从有知觉的那一天就已经在那人身边,跟随不需要理由,陪伴也不需要,与其说服从,不如说他从未想过,也不屑去想“背叛”为何物。 ——而这场背叛,却发生在自己所能记得的一切之前。 他与他之间,并非如上司与下属那么纯粹,而那人看待自己,也远非主人看仆从那么简单。 犹记得自己离城后中途返回的那一次,沈夜将那柄忘川交在他手里,他说,你是我最忠诚的部下,理当厚待。 ……最忠诚的部下。 那一瞬他几乎被心底涌上来的愧疚淹没。 既是自己做下的事,就要承担。 从高崖之上潜入水中,越向下越幽暗。水底有细小的泡沫缓缓升上去,水草飘摇,鱼群来去,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静得就像记忆里那个广州城的夜晚…… 距离那几人所居的龙腾客栈不远,白沙环绕的城墙下,黑衣杀手望着海面上空急速旋转的法阵漩涡,缓缓抬起右手扣在心脏处。那是百年来——一百三十三年来,他面对那人所做的最惯常的动作,上古时代神农一脉所沿袭的,代表至重至敬的礼节。 而那一刻,就像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踏入法阵的人停下了脚步,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侧过头。 漩涡泛着幽蓝色光泽,映照出法阵前的侧影轮廓,而地面的白沙将一袭黑衣勾勒得无比清晰。 若说上天曾有眷顾,也无非是让这一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停了雨,住了风,散去夜空的流云,让月光投下来,在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刻,照亮你我相望的双眼。 月冷千山。 十九 [后身缘]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处暑第九日。 巫山。 传说世间魂魄都是天地灵力所化。 自鸿蒙初开,光阴伊始,便没有任何一种生命能够逃脱生与死的界限。而只要命魂未熄,便会重入轮回,生生世世周而复始。 可若是将死之人又凭借半条命滞留人间,又该算作什么? 沉于水底的墓塔朽迹斑驳,然而神农之力犹在,踏入其中仿若进入了数千年前的另一个时空。 墓塔修建之时,天穹皲裂已被女娲修补完毕,大地上新的人与兽重又繁衍,伏羲尚未将流月城封入结界,而司幽与神女之间的种种仍是城中族民私下谈论的话题。塔中残留着壁画石刻,图案形状与流月城有些类似,像被青苔掩盖的私语,隐约诉说着昨日消息。 初七沿着残碎墓道走进去,一路断断续续看见许多幻象。 有些熟悉,有些则全然陌生,幻象中他数次看见那个穿着青色祭司服的少年,站在沈夜面前言笑晏晏;忽而又换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袍,布衣草饰的少女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 ……那是他么,或者应该说,是他还如常人一样活着的时候? 那少年说 - 分卷阅读65 ,生命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他想这是多么可笑的事……说出这句话的人以偃术复制了另一个自己,而自身又在心跳全无之后以傀儡的方式存在了百年。 如何算得无法复制,如何能说永不重来? 越走越深,墓道之外更别有洞天,偶有花木仙灵出现,也并不靠近,远远一望便即隐没。 前面跟踪的几人两两走散,乐无异一面烤肉一面取出件轮桨般的吹风偃甲,一番胡闹竟也得以重新会合。再往上走,树木渐少,视野里隆起层叠的亭台楼阁,高台流瀑像琴弦上一首古曲,在某段旋律里循环往复。 几人踏着长阶走上去,上面是一座开阔平台,除了一扇门外,只孤零零悬浮着一块浮雕巨石—— 三世镜。 神农的声音听来慈蔼浑厚,如巨槌撞击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墓塔上空,尽管是继盘古之后诞生的三位大神之一,言及生死时语调中也流露出悲怅。 “……悲夫世间生死,百身莫代,万劫难赎……” 花开花凋不可历数,有人甘愿糊涂着沉醉,有人却宁肯痛着清醒。 直到那几人进了石门,初七才在巨石前现出身形。 指尖触到表面的刹那,一缕疾风扑面而来,将累世的尘埃瞬息吹散。 一世。两世。三世。 阴阳。三界。九天之城。 像水波织就的画卷,流淌着生命的婉转与苍凉,重重道道,叠加在原有的神识之上。 ……枝叶罅隙里有光。靴底踏过连廊有声。 一条甬道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尽头,年月漫长无尽。 “既已收你为徒,今日起不必再叫大祭司,称‘师尊’便是。” “……阿夜同我说起过,你叫谢衣?” “破军大人,瞳大人命属下来送图谱,呃,瞳大人如何得知?是大祭司遣人来询,说给大人用作参考。” “……公报私仇,很好。” 窗外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伸出手去将对面的人拉近。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崎岖的山路上松枝微微摇摆。岩石凸起。 平湖如镜,却被风里的落叶画出涟漪。 “要说古迹,这方圆百里也就只有那间道观了,客官自何处而来?” “你是偃师?哈,竟会遇到同道中人,且慢动身,来来来我们切磋切磋。” “大哥哥,村长大人说你帮了我们大忙,这些鱼糕和米酒请你收下。” “……捐毒国宝指环……?谢衣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竹影婆娑,人间几番寒暑。 醉了便在中庭睡去,梦里犹能望见苍穹月影。 ——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暮色里风沙渐起。墨色长袍一步一步走近。 咽喉被什么磨砺着,一开口便沙哑地疼。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 谢衣! ……不必……重提…… 剑锋下温热流散,血迹斑驳。 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渐渐模糊下去。 三世镜前回忆如风暴,铺天盖地而来,又迤逦逶迤而去,将所有沉眠的知觉一一扰醒。 岂止是主仆。 岂止是师徒。 岂止是叛逃与追惩。 那里面分明藏着无可替代的牵挂与眷恋,烙下了印记,交付了心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反复。百年来他亲眼所见却直到此时才明了,那个他奉为主人的人,自己曾经伤他至深,而这般以傀儡之身相随在侧,可曾算得报偿? 仿佛一百年前那一剑,穿在胸口未曾拔出,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知觉。冻结的时间重又开始推移,过往与后来两相对照,每处细微表象都有了前因。 霎时痛不可当。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仿若自问,也像是应答—— 本该是他的代价,也必由他亲付亲偿。 高台沉寂,巨大花型浮雕下石门洞开,长长甬道通向神女棺椁所在。 初七在甬道尽头召出忘川,目光在偃甲护手上凝视了片刻,举起手指拭去刀锋上的微尘。 死去又复生的人和活着的人,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也许如今模样并不能算是重生,只是滞于人世,却遗失了对时间流逝、生命鲜活的所知所感,否则何以性情折损了大半,又何以历经百年相伴,却从未发现他们之间深藏难解的结? 而以偃术复制生命—— 无厌伽蓝所见的那颗头颅,当年自己曾亲手将冥思盒置入其中,并且留下远离流月城的指令。他知道以天道所限,不会再是当年那个破结界,造偃人,十余年找到除魔之法的自己,然而这百年里却也有一个谢衣,代他留存偃术,代他收徒,甚至在百年之后破除禁令去了捐毒,去做那件未能完成的事。 天地造化而使万物有灵,有生命才有七情。 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 如此珍贵,怎能任由心魔吞噬。 而沈夜不早不晚偏在这样的时候,揭开他的身份又遣他来追踪昭明消息,其中用意又有多明显。 恍然还是流月城大祭司神殿,他从沈夜手中接过长刀,清亮刀锋倒映着四周景物,也照着那人衣袍上绣金的纹路。 百年已过,砺罂未死,昭明却也还在——近在眼前。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偃甲机关在护手下方无声启动,灵力自聚。 薄薄刀刃上流动着隐约的寒意,刀身凛冽,宛若一段凝固在手里的晨风。 有什么在时光交错间改换了形状。丢失了名姓,抛却了过往,变成不相识的模样。像那条传说里的魂魄之河,仓皇带走所有悲欢。 谁在一线刀锋上看见了谁的眼眸。澄澈。清明。一尘不染。 像谁的一段不能忘却的人生。 [星沉] 禺期说墓室前那扇门是焉褚之石,乐无异跟着便问,就是传说里比龙甲还硬的石头?说这话时他并没想到,不过短短数盏茶的工夫,自己便切身体会到这上古神石的坚不可摧。 巨大石门在震动中缓缓闭合,身后的光线越来越窄,一道银光迎面飞来,刀柄戳在腰间,将他连同满腹的疑惑一起打出门外。 他贴在门上,提着剑心的手臂有些发麻,墓室里不断传来石块落下的巨响,震得脚下地面微微摇晃。 隐隐听见初七的声音,疾声叫他走,他说,你想让昭明剑心为你陪葬?! 终于一跺脚转身离去。 有很多事他还没弄明白。 从小就向往憧憬的人,有朝一日能够见到,该会兴奋莫名欢喜不尽才是。为什么却不得不冷眼相对?为什么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命运,要同自己全心敬重的恩师拔剑相向?为什么流月城与心魔沆瀣一气,他却在最后叮 - 分卷阅读66 嘱自己“唯有昭明才能彻底除去心魔”? 那人到最后也没有承认他是谁,天崩地坼中只留下一句“那不重要”。 明明是他,却和自己所知道的谢衣几乎完全不同。 他在那间充满薜荔与芷兰香气的墓室里大声问他,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替沈夜卖命,他这样对你,你不恨他?! 青碧色芝草法阵在墓室上空旋转,藤条像一张大网,将神女棺椁环绕其中。他看见初七嘴角浮起浅浅的笑,那样的神情,哪里有恨?他望着右手掌心满眼都是怀恋,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那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真的了解过他。从朗德到捐毒不过短短数日,而自广州到巫山更是只有两面之缘。他一心想要他恢复成原来的谢衣,可是原来的他又应该是什么样子? ……此生未尝虚掷一日……所愧疚者……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恩师之错爱…… 脚下传来石梁断裂的巨响,地面下陷震耳欲聋。 重心消失的那一瞬,眼前忽然浮出太华法术的清光,灰色衣襟在光芒中飘拂,夏夷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隐没在法阵之中。 黑暗吞噬了一切。墓室里只有土石撞击声不绝于耳。 连着棺椁花台的巨藤被碎石砸断,荡落墓底发出呼啸的风声。 初七背倚着石门滑下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顿时气力全无。 门外少年已经远去,而身后这扇门还能否开启,不需他说,乐无异想必也已经看出。 ……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一番兵刃相对,他并非不明白乐无异的感受,一百二十二年前他曾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怎么会不懂。然而一切并非如这少年所想那么简单,黄尘清水,物是人非,其中种种纵然能够说得清,事实与立场又如何能改? 往昔虽不再,这条不知畏天的路却始终有人在走。 那么他是不是谢衣,又有什么要紧。 举起右手放在胸口处,那下面已经沉寂了百年之久。 想来也是奇迹。一个已经身死的人,还能分化两处,一边留存了他的经历记忆与未了之志,另一边给了他再续旧恩的百年时光。 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逆天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切,几经辗转挫折也终于有了抵达终点的可能。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然而对凡人来说,如此地步大概已是奢望。 若说还有遗憾……便是结盟之事始终未能更改,一场下界讨伐终究无法避免。想来那时城中族民虽已迁徙,那人却必定会留下…… 百千血债终要有人偿还,身后荣辱也只得任人评说。 当初在捐毒告别,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聚,却没想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在苏醒的那晚就看见了他,虽然那时自己尚且神识未明,无知无觉。 跟在他身边,喊他主人,换了衣衫戴上面具,他严令若非命令不得擅自离开他身边,于是就亦步亦趋。 偶有喟叹,当时的自己完全不解其意。 冬日大雪,候在祭坛下没有用法术遮蔽,直到霜雪满肩手脚冰凉仍不自知。后来被他发觉,将自己叫过去,开了法术屏障把自己和他一起罩在里面。 瞳说,你是他的人,要叫什么名字都随他。 在帷幔后听他和下面的人交谈,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声调起伏。 恪守每一次任务的时限,回程总是比去时更快。 他说,你还有用,不可轻易斩断自己的锋刃,哪怕是出于本座的命令,也不行。 他说,初七,去吧。 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眼一面,虽未白首,也已百年。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虽然此时此地再没有谁能看得见。 有这段相伴,算不算长相厮守? 此生若就此了结,又算不算与他同归? 这百年光阴里自己始终没有发觉真相,倘若还能再见一面,有句话或许可以说给他听…… ……呵,已经没有“倘若”了啊。 黑暗里浮起微笑,浮华落尽,再无声息。 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人,相知,相望,相随,相守,大概已是世间少有的幸运。而多少坎坷流离爱恨聚散,也都抵不过一句“甘愿”。 甘愿为他死,甘愿为他生,甘愿为他披肝沥胆,挫骨扬灰。 夏夷则拽着乐无异浮出水面时,水底深处那座岌岌可危的建筑终于全面坍塌。空间撕裂成碎片,通道阻塞,巨大气浪几乎让墓塔入口的神农封印都颤抖起来。 墓道里,曾随着乐无异飞出门外的偃甲刀孤零零横在地上,掉落的石砖砸中了护手机关,封印砰然爆裂,一时间数点五色光团散逸而出,光华流转,像夏夜的萤火。 而远在千里之外,流月城主神殿中,沈夜才起了身又回过头去,视线停在妹妹脸上: “小曦方才说什么?” 沈曦不解地抬头看他,眼睛清澈见底,疑惑地摇头: “没有,小曦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似乎有什么发生。 并非殿中祭司或族民的动作,也不是已被封入冥蝶之印的砺罂。反像是传讯法阵开启之前,灵力波动的那一刻,音信将至而未至,两处时空无限迫近几乎重叠。 然而没有人说话。什么也没有。 沈曦歪着头,看他微微蹙眉,沉思着不发一语,就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角。沈夜像是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她,说,小曦还要哥哥再陪一会儿么? 沈曦有些欢喜又有些诧异: “哥哥不是说,要小曦先自己去玩,哥哥还有事要忙?” “……” “哥哥,你在想什么?” “……哥哥才记起,现在没有其它事。”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纵身扑进他怀里,沈夜便伸过手臂,修长手指穿过长辫,将妹妹抱起。 尘雾如云层翻涌,瞬间覆盖了地面。墓室深处忽然传来隆隆闷响。 仿佛有什么植物在迅猛生发,绞扭着,牵拉着,若干枝条同时舒张,像星罗岩和广州码头上阿阮的血滴入土壤那一刻,却比那时更强烈了千倍。 巫山神女身怀草木生发之力,能令植物瞬间长成。 数千年沉眠的空间里,仿佛为了保护神女遗体一般,棺椁下的深渊中忽然有上百茎条破土而出,须臾间扎根散叶,枝蔓横生,化作虬结的巨树直破穹顶。 有清冷柔和的光从废墟中散逸出来,流转蔓延如幻觉一般。 是流月城雪后乍现的初阳。 是纪山三月第一场春雨。 静水湖泛起万顷波光。 无数矩木叶片在风里吟唱。 甬道里的五色光点透门而入,瞬时淹没其中。光华升腾,像脱了羁网的鸟群,朝未知之境振翼飞去。 - 分卷阅读67 [将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处暑第十四日。 百草谷联合中原各修仙门派及其它援助势力赶至流月城左近,安营扎寨暂作整备,秦炀放飞符鸟向闻人羽报讯。 乐无异四人自巫山返回广州,耽搁了一夜,次日清早动身北上。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白露第一日。 流月城。 八月过后一日比一日更冷,天空澄澈辽远。 城中花树有灵力护持,少有落叶,而荒芜的居民区里尚有为数不多的植物能结籽,陈旧石道上飘着一团团蒲公英般的白羽。 七杀祭司殿内,曲廊深处隐约有蛊兽呜咽咆哮,前来报讯的小祭司在这声音里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将手中法杖握得更紧。 好在他并不需要,也没权限进入这宫殿深处。 只在殿门处通禀了一声,就有一名穿着褐白衣袍,眼上覆着镂空面具的祭司出来接应。 虽然隔着面具,说话却并不冷淡,很仔细地听他将伏羲结界有下界人入侵,迁往龙兵屿的通道即将关闭之事说完,点了点头,说这就禀报七杀大人,说完想起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自我介绍:我叫十二。 是瞳大人几个月前造好的傀儡。 小祭司带着几分“竟然是傀儡人啊”的同情,又几分“好像也不比常人差”的疑惑,匆匆告辞离去。 留在殿里的十二对这些不着边际的感慨一无所觉,才要进去禀报,又想起瞳大人吩咐,要将放在外间的那支蛊笛取进去,于是又转了身往制蛊间走。 一排灰褐色的罐子,下面的银线网上红黑掺杂,制蛊所用的器具堆叠在旁边。 他在那排罐子前站着,对着其中某处有些发懵,那里以草绳编着一排圆筒,都是一样的大小粗细,颜色却有深有浅。筒身刻着简单的流月城符文,从左至右,刚好十二个。 十二隐约知道,筒里的蛊虫长相与碧血蛊有些类似,只是体形小很多,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特异,死了则会化作水墨样的汁液。这排圆筒中色泽深的都是被这汁液渗透所致。 深色的原本有多少他记不清楚,但眼下似乎又有一个渐渐变暗。他忍不住伸过手去将那圆筒拿起来,筒上的塞子封得完好,只是由下而上晕开淡淡墨染般的痕迹。 再翻转过来去看那上面的符文——七。 愣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心想这事也是要报与瞳大人知晓的。于是取了蛊笛,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外。 子母蛊即使有结界隔开也能表现出相似的行为徵状,因此常用以判定被下蛊者所处的环境与生死。 十二来禀告的时候瞳听了一多半,兵临城下本是预计之中的事,何况那几人落脚的地界刚好是他所辖。于是举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啰嗦。十二便住了口,想想还有蛊筒的事,提了一句,瞳也点头,说此事我已经知晓。 于是便也没有什么可禀报的了,十二立在一旁,看着瞳活动两下指尖摘了手套,又取了蛊笛插在胸前扣带上。脸上的面具跟着他来回转动,像只等待喂食的猫。 瞳从轮椅上起身,吩咐他暂时留守殿里,十二这才意识到瞳是要出去,赶紧回答,属下遵命,属下就在此地等到大人回来为止。 瞳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这句又转回来,说,若我回来之前那些下界人已经闯入,不要正面冲突,你自行避开放他们过去即可。说完再走几步,又听见十二的声音: “大人腿脚不便,要出去还是用偃甲座椅吧?” 只得再停下。 “……不必,去大祭司处说些事,不需站立太久。” “哦,是,大人。” 那头沉默了三秒又想起什么:“啊,瞳大人,属下还——” 长长袍襟掠过殿门外的立柱转角,步履声径自远去。 从七杀祭司殿到大祭司殿距离不近,不过再远也仍在神殿区域,相比之下,部署了东西两侧再从居民区折返就多花了许多工夫。 华月踏进主神殿时瞳刚刚进去不久。 殿里灯火未燃,从前厅穿过去,一路都不见人影。族民已全部迁徙完毕,神殿中的守卫和祭司也都相继撤离,只余下数十名不愿离去的族民集中在祈祷殿里。 四下扫视一眼,有一名年轻的女祭司还在廊道下,正在不远处同一对母女说话。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看见自己,依照礼数手握法杖躬下身去。 主神殿的祭司华月大多都见过,这一名大概是在其它宫室任职,华月觉得面生,再看一眼似乎又有些印象。想起时间紧迫,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于是快走几步过去吩咐她:去龙兵屿的传送法阵已关闭,若要撤离须得尽快,此处不需你们继续照看。 那名祭司又行了礼,语声倒还平稳: “大祭司大人未曾离开,廉贞大人也还在,属下……是自愿留下。” 华月默然朝神殿深处望了一眼,心知人各有执念,这样的时候更非劝说所能改变,便没再说什么。 踏着浮板上了上层廊道,大祭司殿已在不远处。 华月走到门外,蓦然想起那名祭司的确是见过的……在很久以前一场神农祭典上。 那时候也是在廊道上,沈夜同自己站着说话,沈曦拉着侍女在立柱间奔跑,瞳在对面的坐席,谢衣在下层舞场一侧。起舞的人群熙熙攘攘,灯火璀璨,将所有人的眼睛照亮。 大祭司殿的拱形殿门在前方透出淡淡白光。 华月定了定神,深深吐息,迈步踏进那片光里。 神殿之外天色正好。 阳光落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照着六角青砖每个小小的凹凸,桥梁下道路纵横,钟楼投下暗影。主神殿一侧的星宿宫上方,硕大天象仪仍在旋转,间歇反射出一圈耀眼的金。 沿着笼罩城体边缘的须根向上,越过城顶穹罩,矩木根系渐渐密集粗壮起来;再向上,所有根脉集结在一处,上面矗立着矩木主干与苍茫连绵的树冠。 而更遥远的伏羲结界上,气流正卷成巨大漩涡,呼啸着由裂口倒灌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前,化形为鸟的鲲鹏正从裂口处舒张双翼滑下,鸟身在矩木上投下移动的阴影,像一片飞掠的云。 乐无异远远望着树下四座悬空平台,那里依稀能看见高低错落的城阙。耳边风声猎猎,手心微有薄汗,握在剑柄上滑腻地凉。 几个月前离家时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波折,好在终于到了全盘解决的时候。 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闻人凝神立在一侧,耳边缀着的绒穗被风吹得摇摆不停;阿阮在后面,望着下方逐渐庞大的城池拢了拢发丝;夏夷则抱臂沉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越来越近了。 近得能看见城中 - 分卷阅读68 的建筑花木,几处水滩,门扇早已不知去向的废弃石牢。 远远还有一座石台矗立在高处,上面的建筑早已看不出原形,只余下丛生的杂草与一堆乱石瓦砾。 乐无异附身拍了拍鲲鹏的脖颈:“小黄,到那边的建筑上去。” 鲲鹏在半空盘旋了半圈,收了双翼落在青石地面上。 足底踏上砖石,坚硬触觉立刻让感知真实起来。 那座存在于许多人叙述中的城池此时就在脚下——海市宝官口中的神秘之所,下界矩木枝的来处,捐毒灭国和朗德遭难的根源。 神的遗迹。魔的巢穴。沈夜的所在。谢衣的故土。 流月城。 [月陨] 这世间的道路,因为某种愿望而矢志走下去并不算难。难的却是在懂得人世的坎坷无常,所有状: “对了,说起来——初七呢?那几个小毛孩去了你的地方,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 瞳给的却是个否定的答案。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内容也一如既往地偏到了蛊术和蛊虫上。先是说肉傀儡和子母蛊,说母蛊怎样子蛊又会怎样,而后才又说回初七。 他没让瞳说完。 话到一半便匆匆插口,将那个“死”字截在了未出口之前。 紧绷的弦线忽然自轴上松脱,被拉开的长度唰啦啦抽了回来,打在心脏内壁上。于是心里的某处也跟着塌陷下去,空空的,不见底。 自广州一别便断了音讯,他想他应当是同那几个下界人走在一起了,毕竟那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宿。而接下来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城民既已迁徙,要对付砺罂便没有后顾之忧,等他们带着昭明剑心前来,这百余年的罪孽便可就此了结。 而后他们便真的可以分开了,隔了生死阴阳,隔了善恶的界限,从此两两相忘,哪怕在后世人口中也不会再有交集。 并非甘愿如此,然而瞳也曾说,天意从来高难问。 他想这莫非是早就注定了的,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是兵刃相向的命运,像一盘陷入生死劫的棋局,只要他仍是沈夜而他还是谢衣,就不可不应,在劫难逃。 ……连自嘲都觉得多余。 他想,如果这就是天意。 心底早作了准备,于是那一刻瞳的回答就显得有些突兀。他知道只要初七愿意,那几人绝不会与他为敌,即便有,又有什么缘由竟至让他无法自保? 视野在记忆深处泛白,一片茫茫中仿佛是广州龙腾客栈外的屋檐,黑衣杀手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下去,他说,如果带不回昭明剑心,属下情愿以死谢罪。 画面隐没,再浮现出来却是大祭司神殿中央,他在面前单手抚胸行礼,俯首的刹那,额角的发丝沿着面具两侧划过去: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即便身死也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以离开的方式守住了他的永不背弃。 沈夜收回手,转身之际朝枝叶繁密处又看了一眼,天光还亮着,斜阳透过枝桠毫无顾忌地倾泻进来,早秋的风这样干爽,习习飒飒拂过衣衫。 还能够清晰回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小小少年,坐在树杈的明暗苍翠间朝他微笑灿烂。 兵刃相向不会再有。 背道殊途也不会有。 他所去的地方,正是自己所归之处。 棋到终局,生死劫争却化作了三劫循环,从此黑白同生,再无胜负。 这一刻砺罂也蓄谋已久。 它在沈曦体内小心潜伏着,本体的大半灵力都被封入冥蝶之印,再被沈夜发觉就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天无绝魔之路,那柄插入矩木的昭明神剑既能阻断自己与矩木的联系,想必也能斩开冥蝶之印。 如此只需等待时机稍作喘息,除掉沈夜取回灵力,这人界便不会再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了。 它在神殿里又拖延了片刻,待沈夜走远才控制了沈曦的意识。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布偶兔子,朝地上一丢,循着沈夜离去的方向跑出门去。 乐无异迎着耀眼的斜阳踏入寂静之间。 是来找沈夜算账,却也揣着他藏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偃甲之身的谢衣究竟有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感情?这问题或许不该去问一个敌人,然而这世上能回答他的,除了沈夜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 他直视着那个本应被他称作太师父的人——那人的年纪看上去与这称呼太不相称——他难得地有些沉默,直到自己又追问了一句才开 - 分卷阅读69 口,却是个让人恼火的回应,他说,本座不打算回答,你就怀着不甘,永远疑惑下去吧。 偃术的极致究竟在何处,以人之渺小超越天道是不是妄想,倘若试图超越又会怎样?杀戮是否需要理由,是否为了所谓正义杀人就算不得错?如果不是,又该如何? 善与恶的界限在哪里,倘若弱肉强食是这世间铁则,那么弱势者是否应当放弃抵抗听凭天命宰割? 有些问题他从未想过,又有一些他知道却未曾想透,直到沈夜问到眼前才豁然清醒。心中明明有一个方向,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更有说服力,只是咬了牙,仿若坚定自己的信念一般答他: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给你看。 很多年之后他还记得沈夜那时的神情——唇角竟然是微弯的,目光中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柔和。 他说,谢衣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他? 乐无异怔了怔。相像这事他知道,意外的却是另一件…… 他还记得在广州码头上沈夜提起偃人时嘲弄的口吻,然而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说谢衣。 那一日他们打了这几个月来最长也最艰难一仗。 重生的昭明将矩木斩断,魔核被一把捏碎,企图逃走的心魔被它口中的“这种货色”一把劫火烧成了灰烬。一场人与魔的较量,历经无数时间与人的辗转终于归于平息。 流月崩塌,鲲鹏载着四人离去,也带走了谢衣留下的那卷竹简。 沈夜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街巷中的人声与金铁声逐渐被塌方的轰鸣取代,由术法支撑的植被凋零枯萎,流瀑冻成冰柱,道路结霜,满目灰白。 下了祭台,穿过甬道再穿过神殿,踏上那道横越整座城池的廊道,全城尽收眼底。 这数千年来的祈祷,那位曾经庇佑过这个部族的大神终是没有听到。然而心魔大祸已除,世上再无流月,烈山也不复从前的烈山。 此舟虽沉,下界江川还会百舸争流,矩木虽倾,龙兵屿上仍有万木春深。 此去幽冥,重泉之下,死生之间,可会有人等候? 扬头去看天际,暮色沉寂中已开始落雪。 虚空之中有千万片雪花迎面而来,簌簌萧萧,猛烈又温柔。纷飞的霜雪模糊了眉睫,看不清那双眼中的神色究竟是黯然亦或是平静。 而风声呼啸里又是谁的低语,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刻,像自语又像是对谁问询。 “这问题问得岂非多余……你说——是么?” 二十 [久长时] 空中淅淅沥沥下着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很久。 沈曦在雨声里睁开双眼,脑海里忽然有许多记忆浮现出来,像走马灯上发光的画片,每一张都差相仿佛,有些费解,却又似乎实实在在发生过。 究竟过了多久呢?是哥哥长大了,而小曦却一直没有变么。 想举起手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很轻,轻得简直没有重量,而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牵着,抬眼去看,是沈夜——她最熟悉的少年模样。她便安下心来,大概那漫长的光阴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之后,小曦还是原来的小曦,哥哥也还是原来的哥哥。 四下里一片漆黑,她跟着沈夜踏着雨声往前走,不知要往何处去。 有人从视野中经过,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擦肩交错。她看见变成大人的华月,银发如雪的瞳,远远走来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和他们走了同样的方向。 路到半途,前方有人执伞而立,待他们走近,便将手中的伞倾过来遮在沈夜和她头上。伞面隔开了水声,沈曦仰头看他,心想,这个人是不是也在哪里见过? 雨就在那时停了。 传说千万年前,天地清气化生了诸神万物,一切命魂都在三界之中往复来去,除非寿数耗尽或遭到阻困,否则都要经九幽地府前往轮回。 深入地底千万里,忘川河水汤汤无尽。 而人间冬春凋换,时间填平了记忆的沟壑,又朝前方奔腾而去。 太初历六千七百零一年。立春第十五日。 百草谷。 炉灶里的火还燃着,木制锅盖上腾起一缕一缕半透明的雾气。乐无异算算时间,还不够火候,便坐在一旁掏出怀里的竹简翻看。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屋子里随着这响动拉开半面亮光,随即又暗了下去。 “闻人?不是叫你好好休息,怎么起来了?” 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却没听见回应,再回头,眼帘忽然被一袭灰色长袍填满。 夏夷则在他旁边捡了个位置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掸掸凳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连日奔波将近一个月,倒是不见疲惫,衣衫也干净齐整得一丝褶皱也无。 乐无异说,夷则你回来之前怎么也没传信?我给你的偃甲鸟呢?累了吧?阿阮呢?小黄呢? 问了一大串,夏夷则倒也一句没漏,耐心答他:偃甲鸟在阿阮那里,阿阮和小黄在闻人那里,多谢乐兄关心,龙兵屿距此地不算太远,况有鲲鹏之力相助,并无劳累之处。 乐无异的眼神便专注了些,望着他问,那这次是都解决了? 夏夷则点头,说上次联络的那些门派只余两处仍有异议,师尊又请了南熏前辈出面,多少起了作用,眼下龙兵屿诸事安稳,想来此后也不会再有波折。 乐无异便露出笑容,说这样就好,要不是闻人还没恢复,我本该同去。 两人闲聊了些近来见闻,市镇中仍有人私下倒卖矩木枝,然而心魔已除,并无危害,上当破财则是另外一回事。后来又说起日后的计划,各自都还有不少安排。夏夷则说要去明珠海一趟,而后还要陪阿阮寻找恢复灵力之法;乐无异则是要去西域,捐毒虽然没了,也还有遗民和其它城邦,地宫里困禁的幽魂要找找超度的法子,还想着用偃术做些改善风沙的尝试。 聊着聊着天就黑下来,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零零散散爆竹的声音。 乐无异拍拍头顶,才记起今日是除夕,夏夷则和阿阮大约是踩着日子赶回来的。熄了炉灶,将食物备好,两人一起出门,视野所及处千帐灯火正一一亮起,一片温暖璀璨。 无论有过多少创痛,这场天裂总算已修补完全。 逝去的人再不能相见,然而来日方长,他曾对初七说过后来又对沈夜承诺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总会慢慢实现。 而那场浩劫结束后,九幽之下又发生了什么,却不是他所能得知的了。百年后的寿终之日他再回到死生之间,忘川河上已换过了不知多少亡魂。 灯火将脸颊映得发红,少年在夜色中极目远眺,远山连绵仿佛永无边际。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 死生之间。未知之境。 - 分卷阅读70 谢衣在沈夜的注视之下摇了摇头——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两个,沈曦在一句“这一次要好好长大”中点头隐没,于是小姑娘眼中的少年也消失了,等到再次显身出来,仍是城倾之日独自伫立城巅的紫微祭司。 谢衣想了想微笑起来,又点点头,于是沈夜看他的眼神不免就有些无奈,两道分叉眉也从舒展变成了微皱的弧度。 ——不过是问他一句“可是等了很久”而已。 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相见,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活着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死去的,倘若还有魂魄存在,却未必看不到阳世。 巫山水底的神女墓崩毁那天,初七独自留在墓室之内,所有知觉随着墓顶塌落而陷入无边混沌。百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那时有术法缚困,神智沉浮数次最后还是回到躯体之中;而这一次却失了拘禁,像水底的气泡浮空而起。 再清醒时已不是冷漠杀手。 虽然只有魂魄,可曾经流失的感知能力又回来了,神识无比清明,仿若大梦初醒。 忘川刀上散逸的五行灵力被相似的魂魄之力吸引过来,他看见这百年间行走人间的另一个自己,旧事前因全部连贯,细微如芥子,厚重如须弥,在整个人如瓷器裂损不复之后,又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归于完整。 魂魄并没有定形,所知所感也不再受地域所限。他便暂留在生死交界之处,看着阳世景象,一日一日,一分一分,直到那座九天之城倾覆烟灭。 再后来,也就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越过生死交界就是幽冥。无数魂光载沉载浮,像灯火的海洋。 忘川之下,地界上空升腾着通天的光柱,新魂旧魂像流星划过,一靠近就融入其中。 等到身边的魂光都走尽了,黑暗里才又显出一双人影。英挺眉目,俊秀容颜,灵力在周身散发出淡淡光辉,依稀还是百年前捐毒大漠中相对而立的模样。 烈山部中有关破军席位的记载早已销毁,后世之中恐怕再不会有人知道,流月城最后一代紫微祭司与下界第一大偃师有怎样的联系,然而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时光落尽是旧人。 沈夜本还怀着几分担忧,不知这百年强行续命会不会对魂魄造成损害,看他形貌行止都和从前一样才安下心。 说久别也许不算,毕竟离世前数日他们还曾见面,然而此时再遇,已不是从前不知情的下属,却像是远行回家的归人。 等了很久……倒也算不得错。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谢衣迎着他的注视,声音虽低,在无边的空旷静寂中却显得异常清晰,他说,师尊。 百年前的旧称呼,像一只手曲了指节在心底轻叩,岁月倏忽倒转。 于是沈夜也像从前一样应他:嗯,何事? 似乎还带着些不经意的闲散。 谢衣的笑意就又深了一分。 有很多话想说,从一百二十二年前离城之日起,到恢复记忆又被困墓中为止,隐瞒的事要坦白,说过的谎要解释,变了的,没变的,看见的,了解的,他的愧疚,他的牵挂,他的满足,他的遗憾,他的恨与爱,他的几经摧折始终未能更改的真心。 多得涓滴成海浩瀚如沙。 分不出轻重主次也不知要从哪里开始,于是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有寻常又寻常的一句: “当日去巫山之后……未能回返,请师尊恕罪。” 这一生最后一件憾事,就是没能陪他到最后。 他低首要行礼,却被沈夜制止,沈夜看着他微微摇头:“你人在此处,还要我恕你什么。” 毕竟已是百年光阴。 沈夜想,倘若是百年之前,冲突尚在,气正盛,心正烈,或许会将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追溯前因;如今眼前的人他杀过又救过,这段感情拿得起放不下,舍不得也斩不断,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已是一生的时间。 回想起来,不仅是他一个,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无一生还于世,是因自己所累,所谓善恶有报? 可是看看面前这人的神情——虽然没说出口,眼里流露的却分明是欢喜。 ……要说你什么好。 轻声叹了口气,走近他,朝他右眼上的偃甲镜伸过手,精巧半弧在一触之下散作细小灵光,下面尚留有魔纹痕迹。 “谢衣,你其实不需如此……当日在广州码头说过的话,并不全是虚言。” “师尊是指哪一句?” “将你毁去记忆做成傀儡,此事过错在我,”拇指指腹滑过脸颊,仍有触感与温度。 “……然而也并非违心所为,当时当地,本座未作他想。” 他收了手,才放下一半却被谢衣拉住。 就那样握着停在半空,沉默了一阵,谢衣才开口。 “……师尊可知后来巫山水底发生了何事……?” 他将那天的经过讲了一遍,说到神农留下的三世镜巨石,也说到墓室中的决斗。沈夜听得皱眉。 “乐无异……他跟你动手?呵,真是像了个十足。” “心有所执,作此选择无可厚非……只是……”谢衣并未抬头,视线停在交握的手上,“只是对决的时候想起往事,易地而处,想师尊当时的处境及后来种种……” “……百年光阴无知无觉,便如另一段人生,然而既能陪伴师尊左右,我亦无他求。” 沈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凝结着闪烁的碎光,然而微笑仍在。他沉默半晌,将视线从那双眼睛移开。 “你等在死生交界之地,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 “那又是为了什么?” “……” “说。”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 “你——” 回过头来那人还在原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是初七还是谢衣又或者只是一个执拗不悔的傻徒弟?他重又靠近过去,逼近他眼前,鼻息相闻,视野之中只剩下彼此对视的眼瞳,幽暗深邃令人目眩。 被握着的手忽然抽出,圈在身后向前一拉,目光沉落下来,变成一个无可抗拒的吻。 远离阳世,魂魄所化的形体。 没有凡间躯壳相隔,这接触几乎能直接感知到对方心魂深处。而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是境由心生的地界,所思所想皆能化作幻象,于是前一刻还不见日月的黑暗里,后一刻却涌出光芒,清水涟漪一般从两人脚下铺展开去。 是谁的思绪开了头,又掺了谁的心意。 四周光泽变幻,忽而如水流波荡,忽而又颤抖不休,直到最后两相重叠,景色豁然清晰起来,化作穹庐万丈,繁星漫天。 再回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三界有别,时间也不能以凡间长度估算,然而也再没有什么需要时时惦记 - 分卷阅读71 。此生已了,无缘一同看尽人间山河,然而既能相逢便还有来世,终究不会错过。 谢衣这样想着听见沈夜唤他,应了一声,沈夜说,你当真无所怨恨? 问得随意,可他知道这一句有多少分量,于是郑重回答: “有。” 是否有恨这件事,沈夜以前从未问过。 他还是初七的时候,问了也只得自答;如今再问,却又似乎于事无补。感情一事除非单相思,否则往往共生共损。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才会对彼此有执念,患得患失,无法放手;也正因为彼此倾心,才会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弱点,人海茫茫,唯你一人能伤我至深。 然而谢衣如此毫不掩饰地肯定还是令人意外,沈夜便挑眉: 说来听听。 “此前在死生之间等候,弟子听闻一句话……若说未能释怀,大约唯此一事。” 沈夜不知他要说什么,微皱眉头示意他继续,谢衣便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与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一字未差,连声调语气都有三分相似。 沈夜诧异之下终于忍不住弯了嘴角,这一笑才发现,竟然是百年来不曾有过的轻松。 “都听到了?从什么时候……” “神女墓塌陷之后大约三日。” 魂魄之力有限,并不能感知太近,能看清听清的只是最后那一日,更无法介入其中,所能做的就只是注视,以目光伴随着他毕生牵系的一人一城步入终局。 沈夜敛了笑容问他:说都说了,你待如何? 谢衣就退了一步,撩开衣袍郑重跪下,拱手成礼,是一百年间跟在他身边的标准姿势。 “——属下愿与主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起来!”沈夜拉他,然而不知不觉又放缓了声音: “毁了你的记忆又瞒你百年,主人属下这称呼不必再提。” “那弟子愿与师尊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 就只说了一半。一只手将他拉起来拥进怀里。 视线交错间谢衣看见那张他熟极的容颜,眉间舒展开来,依旧是自己少年时看惯了的温柔。他听见他的声音,那语调仿佛是很久以前某个繁星之夜的耳语,沉浑低回引人欲醉。他牵系一生的人在他耳边轻声答他: “既已践行,又何须重约。” 像走过一条漫长的,不见来处也不见终点的路。 用情愈深,走得就愈久。 那时候竭尽全力也不能留住,失望绝望,挣扎辗转,终于还是从指间流走。如今风雨穿梭已到尽头,天已荒,地已老,刻骨往事都化成了云烟,回头去看,当初携手的人却还在身边。 头顶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化作半透明的琉璃色,仿佛长夜将尽,下一刻就将破晓一般。 想来人间也是一样吧。 三生桥畔,忘川彼岸。相逢未晚。 永夜初晗凝碧天。 [归] 又数百年。某年春。 南海。龙兵屿。 云层像扯开的棉絮,从岛屿上空一团一缕飘过。 间隙中能看见碧海银沙,断崖下翻卷着细浪,一只海鸟舒张了双翼滑下去,翅膀下青翠如织。 山丘上矗立着巨大的如璎兽像,林间藏着石屋拱顶,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纸鸢伴随着喧闹声飞起。一条石板道随着山体缓坡起起落落,通向一座僻静神殿,日光明亮的时刻,神殿顶上金色的浑天仪分外耀眼。 那座建筑似乎封锁已久。 拱形石门上的偃甲机关生了锈,接缝处俱是灰尘。好在里面蓄着的灵力还在,传动装置一开启便发出金属轴绞紧的声响,紧接着一阵石面摩擦的厚钝低鸣,两扇门朝内洞开。 “开了开了,走,进去看看!” 有人站在门口处喊了一声,是个少年的嗓音。 空旷回声从门洞里折返过来,紧接着一阵咳嗽,似乎被屋内积尘呛得不轻。身后探出个脑瓜,看上去年纪相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两人蹑手蹑脚往里走,四处张望,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 ——呐,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想知道,好像从来没人进来过。 ——已经建了几百年吧。 ——族里长辈说,这间神殿是龙兵屿最早的建筑之一,是仿照从前在流月城的制式,连有些建造材料也是那时留下来的……哦,流月城就是—— ——我知道,父亲大人讲过,是上古补天时神农大神建造的悬在天上的城。 ——嗯,那时候全族都住在天上,族里最高阶的祭司也是以星曜命名,从入城时起就是,传了好多代。 ——那后来怎么不用了? ——呃,这个。 停下来挠了挠头。 ——我问过族长大人,他不肯说。 ——为什么? ——谁知道。一涉及到这些事,族里前辈就都闭口不谈……诶,这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石屋很深,内部倒是开阔,上方挑空有数丈高,墙壁上雕刻着神农一脉常见的纹饰。 站在中央环顾四周,除了四面墙就只有十数根石柱默然静立。 空无一物。 两个少年东张西望一番,都泄了气。一个抱怨“好不容易才把锁打开,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另一个自我安慰“也许是关着灵物,化了人形跑掉了吧”。嘟嘟囔囔了几句,其中一个偶然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 “啊!快看那是什么——” 神殿穹顶是半球形,青石砖面打磨得很光滑,衔接处看不到一丝缝隙。穹顶正中空悬着一面玉石轮盘,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转动。 仰着脖子向上看,轮盘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圆点,内外透亮,或明或暗,一眼望去光彩灼灼。 ……是机关? 圆点排列如星曜,仿佛是静止在某个时刻的星天。每一颗旁边都刻有烈山古文,两人瞪大了眼睛一一辨认。 ……天玑……天同……开阳…… 太阴……巨门……贪狼……廉贞…… ……七杀…… 两个孩子对族中旧事所知有限,只是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一时都看得出神。 事实上,在设立之初,轮盘上的圆点是与神殿高阶祭司一一对应的。而这座宫殿沿承自流月城兴建之时,是上古时期用以进行占卜的场所。 高阶祭司在接任之时都会经历某个特殊仪式,此后更迭交替,甚至空悬或者废除,轮盘位置有所感应,也随之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流月城倾覆的那一年,轮盘上的星曜熄灭了一大半。等到迁入龙兵屿,烈山部中最高权力层通过密议,族中不再选人继任七大 - 分卷阅读72 祭司及紫微祭司之位,从此所有星曜全部黯淡沉寂。 后来又过了多久呢。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某个寻常的日子,轮盘正南方位有一颗圆点放出微弱的光。如果按照上古时的方法进行祭祀占卜,巫师大概会说,这星位所对应之人已在人世间某处重现。 再后来的数十年到数百年间,其余星曜也次第亮起,或强或弱,渐渐连成一片。 只余下两颗。 相距甚远的两颗,一颗在天顶中央,另一颗却在北斗之形最远端,色泽青黑,沉沉的没有光彩。 少年的手指指着下面的字念出来,清脆稚嫩的声音,吐出齿间有种奇异的协调,像是隔着时空牵拉的线头,拉了此端,就引动了彼端什么东西的共鸣。 ——“紫微。” ——“破军。” 两个孩子一直看到脖子发酸,琢磨不出奥妙何在。视线落下来,在石雕立柱间扫了扫,又有了新发现。 ——阿寻,你身后那块石头上好像有字。 ——哪里? ——下面,那根立柱的基座上。 ——诶? 弯了腰去看,石面上果然有模糊的笔画,被浮尘掩埋看不清楚。举起袖子抹了一把,是个“转”字。再把附近也擦了擦,又露出几个字形轮廓。 ……不可……转……也…… 连起来念了一遍,才要说什么,同伴突然一声惊呼。 周围空气骤然动荡起来,平地起了风,从那几个字所在之处流出。 气流落地生根,旋转成一团直上穹顶的风暴,少年被同伴拉着跑到大殿另一侧,躲在另一根立柱后,再探头时那刻了字的石柱已经断成几截,大小石块在风暴中骨碌碌旋转,像被抽急了的陀螺。 ——糟了,这里面竟然有妖灵! ——嘘!不要惊动它…… 已经晚了。 地面浮起一架庞然大物,通体浑圆,悬浮在空中的石块朝那具“躯干”哐哐几声对接上去,化作四肢模样,而“躯干”正前方也浮出一张涂画面具般的“脸”。 那东西缓慢摇晃着朝大殿内扫视一圈,终于将视线停在两个少年身上。 开口便是轰鸣,震得整间殿宇嗡嗡作响。 “……唔……不是你……” 慢吞吞说了这么一句,又去看另一个: “……也不是你……” 疑惑不解地偏了偏“脸”: “……奇怪,那个狂妄的小子呢,他在哪里?” 谁?谁在哪里? 两个少年被问得发懵,看看形势,打是打不过,逃也未必能逃走,只得大着胆子上前回答。 ——前辈所问何人?这间神殿已经封禁了几百年,平日无人到此…… 石怪晃了晃,前倾着身躯停滞不动,像是在沉思。过了片刻又动起来,却只是抬了眼睛去看天,姿势颇有些古怪。 “……几百年……吗……原来已非当时……” 踏出殿门时飞沙走石已经平息。 屋顶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云,遮了阳光,周围赭色变作深棕,葱绿变了苍青,草木道路瞬间都灰暗了一层。 两人沿着殿外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去,一个还惦记着那两颗没亮起的星子,另一个说,数百年都没亮,大概是不会亮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惋惜,再想起里面那石怪,本以为惹上了祸事却并没怎样,殿里有那东西在,倒比有人驻守强了百倍。 当时还如临大敌,满脑子都在想如何通知外面来救人,可那石怪并无攻击之意,只是自顾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上一次与人说话还是在北疆地底,想不到灵力重聚再化人形花费如此之久。又说什么人类的寿命不长,又总是四处乱跑,那人不在此地也罢。 石怪询问此地情形,两个少年就将龙兵屿来历讲了一遍,自己两个新升守卫之职,奉命看守这一片区域,一时好奇开了这旧殿的机关跑进来。 石怪腹中发出一串似乎是大笑的响动,震得殿里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说凭两个人类小娃儿,连老夫在此都不曾感知,还能看守什么?继而又说,老夫从前待的地方虽有神农清气,然而环境湿冷,身体之中都发了霉,这个新居处倒是舒服得很,老夫便代你们守在此处,尔等勿再搅扰。 说完又是一阵狂风卷起,庞大身躯化作柱石,两人战战兢兢防备的一场打斗也就此消弭。 从台阶远眺能看见小半座岛屿,潮水在海岸边自在来去,一如这数百年来龙兵屿上的安稳时光。 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当年因熏染魔气而改变了体质的族民,几经周折终于留存下来,也与中原各地渐渐发展联系,此时的他们与当初的神裔之族已经相去甚远,像一条孤悬数千年的支流,终于归入浩渺天地。 而中原各处依旧有偃术流传,朝代更迭,兵戈杀伐的时期虽然也有,却也不乏国泰民安。 人类依旧是三界之中最弱的存在,只是随着仙神消隐,情势渐渐有所改变。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也未可知。 有风吹过,吹得林间碧涛此起彼伏,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是九霄云端或者九幽地底,是赤炎之所还是极寒之地,或是从千万年前就奔流在神州大地上,穿山越海,一直未曾停歇? 伸出手去空空如也,可风里分明携来无人能懂的低语,轻声诉说着那些远的,近的,鲜活历历的曾经。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照在海面上一片荡漾的银光。 整座岛屿都沐浴在月光里,像一头入眠的海兽,睡得酣梦安然。 少年离去后大殿中一片漆黑,只有穹顶被轮盘上的光映照出浅淡轮廓。星子比日间所见更显得晶莹剔透,只是白天那两颗仍旧黯淡着。 时近午夜,靠近轮盘外缘的那颗渐渐变了颜色。 实色逐渐变成半透明,有晶莹的光充盈在内,一分一分将之染上光泽。里面容纳不下了,那光却还在增强,朝四周流溢蔓延出来。 与之同时,像是种呼应一般,轮盘中央的那颗也亮起来,清冷光芒将殿中空气洗得泛白。 像是沉寂了太久一直等待这一刻,两相辉映光华流泻,霎时填满了整座神殿。 而从岛外更高更远的地方俯瞰,也能望见这小小的一点,像嵌在岛屿之上一块燃烧的水晶。 总有这一天。 终有这一天。 多年以前那座空悬九天的城,即便逝去也存在过。 由神农亲手建造于矩木之下,又被伏羲亲手封入结界,从人间看去,就像一轮满月,在夜色中染了铁锈般的红。 与它一同存在过的还有许多琐碎,冷雨沾湿的道路,盛夏雷鸣,雪花融化在手心,风动枝叶,缭绕全城。 神农巨像下 - 分卷阅读73 遥相对视,微微颔首的瞬间,含笑的眼睛。 前生已了,而后世还长,愿所有坎坷流离都能化作人间清平。 山河壮阔,与子偕行。 (全文完) 番外一:既见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流月城。 岁末将近,连日大雪。 五色石爆裂事件过去,谢衣留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九日。 以他的修为,要抵挡五色石的爆裂冲击本来算不上什么难事,奈何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封印上,防御全无的情况下撑了半个时辰,换了他人大概命也没了。他虽然还不到那个地步,却也弄到五脏俱损,短时间难以恢复。 好在神农一脉的术法多与草木生发相关,心法更是以培元养息为基础。每日将心诀运转数次,清气流转全身,渐渐将损伤处一一滋养修复过来。 而比起自行运气吐息,外来的灵力催动显然更有助益。 几天来他一直宿在大祭司寝殿的偏殿中,沈夜抽了空闲会来帮他运转一次,效用十分明显。 然而这件事对他来说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困扰。 就像……眼下这样。 谢衣从端坐凝神中悄悄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黑暗视野里顿时填充进狭长的光线和色块来。 床榻雪白,廊柱青灰,布幔鹅黄,透过窗子洒进来的光在地面划出一道倾斜的界限。视野中间的一段被人影挡住,能看见盘坐的双膝,绣金袍缘,结印的修长手指……再往上却看不到了。 他忍不住又睁开了一点。 立刻看见沈夜蹙起的眉峰和责备的眼神。 “……师尊。”讪讪地开口。 “嗯。这是第几次了?”显然不为他所动。 “……” 沈夜心想这徒弟教了快十年,连打坐时专注于心都做不到,传出去岂非笑话。于是命令他:“转过身去。” 转过去对面是墙壁。 虽然面朝哪边对施术并没有影响,但如果不是情形特殊,通常都会选择面对面的方式。谢衣知道师尊如此命令是因为什么,他也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是——无法可解。 为避免施术中途被干扰,这间寝室里布了简单的壁界,外面的声光能够传入,而屋内的一切却全被遮蔽起来。无人打搅,静默相对,还要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灵力流上。 谢衣能感觉到一脉暖暖的灵力从身下法阵传来,推动清气在体内游走。 前几日他伤还重着,暖流所到之处像雪融冰消,感觉十分熨帖;等到好了一半有余,那种舒畅却渐渐走了形,这灵力来自他倾慕的那个人,他越是将心神集中在上面越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又去听身后的动静,来来去去不知道一心分了几用。 看这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沈夜知道他几次沉不住气睁眼偷看,也便放了心,有余力心猿意马必然是没了痛楚。他将灵力流走完最后一遍,撤了法阵。 谢衣依旧背对着他,呼吸声还算平稳,只是频率有些快。 他看着他的背影,脊背很直,青丝发辫整齐地垂着,将后颈肌肤挡去一半,一直扫到腰际。肩背线条从薄薄的衣衫轮廓上凸显出来,又流畅地没入下面的布料之中,骨架身形十分匀称。 手感也…… 这样想着就有些燥热,殿里的空气因寂静而越发黏稠,一切都是静止的,却又似乎并不都是死物,仿佛是在酝酿,在等待,渴求有什么来将之打破,蚂蚁在骨缝中攀爬,无形的欲望悄悄扩张。 沈夜回过神来,暗自笑了笑,问他,谢衣,今日感觉如何? 感觉不好,完全不好。 谢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背转身去的确什么也看不到了,可焦躁的情绪却没有稍减,反而因为其它知觉的敏锐而更加难耐。 他知道沈夜在后面看他,他们在同一张榻上,相隔不过数尺,他觉得那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搁。 他试着稳定心绪,平素的坦然与机变早不知去了哪里,模棱两可地说,弟子……感觉尚可。 这跟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了却没听见沈夜搭腔,有点诧异,随即就听见身后风声袭来。 毫无准备之下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灵力涌出,在他侧身的瞬间毫无迟滞地浮出一圈法术光晕。 而后那袭击的风声就消失了。 至少恢复了九成。 沈夜的声音忽然近了,倏地逼到后颈,吐息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愉悦像一个浓醇的诱惑。 “——很好。” 喜欢。敬慕。钟爱。倾心。 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尽头。 看见他,好。听见他的声音,更好。 闻到他的气息,触到他的皮肤,感觉他的体温。 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一个人呼出的气息统统进入另一个的肺里再循环回来。 并不是不满足,却总能生出更多的欲望来。 也许人性本就是如此,一面被所得安抚,一面难耐贪婪,像磁极相吸,不牢牢嵌合便不肯罢休。 沈夜从谢衣身后伸过手臂将他环住,吻他的耳缘看那上面泛起半透明的红。 被他拥住的人一动也未敢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才发了个声,沈夜已将手滑进衣底,在他胸前一侧寻到那一点,不过揉了两下那里就凸起一粒细小柔嫩的蓓蕾。 于是那句还未出口的话就无疾而终了,变成低低的喘息,头颈微仰,脊背向后抵住他的胸膛,像是难耐那只手的逗弄,却又执拗地不愿躲闪。 身处生死攸关的危机都不曾退缩半步,却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藏匿于心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衣偏过头,他就迎上去跟他接吻,手在衣衫下面游移,似撩拨又像抚慰。那触感是细腻的,光滑的,肌骨清润有弹性,一寸一寸都令人着迷。只是偶尔加些力道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挣动,避无可避,要抵挡又有些不舍,最后只得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动弹。 沈夜放开他的唇舌,抽回手来抚他的脸。 那双眼睛里明明烧着情欲却被他自己禁锢住,整个人都僵硬着,像一张调乱了松紧奏不成曲调的琴。 ……你啊。 他想他对谢衣的感情又该如何形容……然而最终也没有定论。 他当他是徒弟,是家人,是朋友或知己,却都仅仅是一部分,在那之外千丝万缕的感情早已越过言辞传达的界限,像烧融了的浆水,冷却下来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也或者就是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生只得这一件,所以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遵从了心底的渴望,靠近他,也让他靠近,纠缠到不辨你我,彻底模糊了彼 - 分卷阅读74 此的界限。 他亲他的眼睛,唇缘在长睫毛上轻触,叫他不要睁开。 谢衣似乎想要起身,转了一半被他按住,他褪掉他的衣衫又解开自己长袍,从背后将他抱过来,耳鬓厮磨着,肢体交缠着,肌肤挨蹭着。 体温从紧贴的皮肤上传递过去,将潜藏在身体里原始的欢愉一一唤醒。 ……像繁密的矩木树荫忽然遮蔽过来,霎时全世界都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的味道。 谢衣觉得自己被那气息包围了,没了织物阻隔,光滑滚烫的触感忽然放大了十几倍,搅乱了他的思维,封锁了他的语言,将他整个淹没。 他被这过量的甜蜜冲得发晕,偏偏神智中还留了一线缺口,能感觉到沈夜的拥抱与抚摸。他的手在他腰腹与腿侧来回徘徊,像带着电火,碰到哪里都是一阵发麻,他觉得自己从上到下都焦渴起来,一面欢喜得要战栗,一面止不住地想要更多。 不知时辰。不知处所。不辨晨昏。 那只手滑进两腿之间,在悄悄挺立起来的地方一握。 微张的口唇间冲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谢衣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异样,然而也只是一瞬,下身的舒爽刺事他曾经暗自渴望过,然而未曾经历便无法预估其中的快乐。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逼得他不得不用力喘息,身体反应被那只手完全掌控,时重时轻,时缓时急,稍停片刻就觉得难以忍耐。 他举起双臂微微后仰,倒勾住沈夜的头颈,将自己拉成一条流畅起伏的线。 什么也顾不得了。 闭了眼睛屏了呼吸,有什么摧枯拉朽一般在体内爆开,热流喷薄而出。 待到神智略为恢复,才意识到自己是射在了师尊手里,顿觉无地自容。然而羞赧不过一时,他听见身后的呼吸声和他一样浓重不稳,心神豁然,有所期待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他偏过头去,沈夜刚好凑过来,轻轻一啄,他看见沈夜的眼睛,深邃得像是暗夜苍穹。 “……师尊。”他轻声喊他。 “嗯。”沉沉的一声应答。 沈夜加重了些力道要他伏下身去,而后吻了吻他的背脊,沾得湿滑的手指便朝下侵入。他不想弄疼他,是以刻意压抑着体内的躁动慢慢撩动他的情欲,然而这接触对他自己来说同样是种催化,并且因为不得纾解而成为一种愈加炽烈的折磨。 他按住他,几乎想要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侵占他,掠夺他,在他身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手指被紧致的暖热包裹着,那副身躯是柔韧又舒展的。 他看得出他还是紧张,却尽力放开了防御将控制权交给自己,谢衣不时会喊他一声,也没有更多要说,就只是确认他的存在,好像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不会畏惧。 他就也一声声答应着,喊一句便应一声。 直到水到渠成,撤了手,如驱舶入港,直抵进那个温暖幽深的所在。 绷得生痛的煎熬终于得到缓解,巨大的欢愉汹涌而来,身下的人声音骤然一喑,然而箭已离弦马已脱缰,茫茫阔水冲出了悬崖,夹着雷霆万钧。 他俯下去抱紧了他,不给他逃脱的机会,步步紧逼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次重过一次。 流月城的深冬。 隔着一面墙壁,外面呵气成冰,厚厚白雪堆满树杈,又从压弯的枝头簌簌滑落。而殿内壁界之中,无人能听闻,无人能窥见,帏幔深处乍现的旖旎春光。 人间有无爱之性,或许是发泄欲望,或许是耽于色相,不问姓名,相拥着倒下去便可醉生梦死。当然也有无性之爱,彼此持重远离,不肯让情感沾染俗尘,却可为一句承诺交付性命。 孰是孰非无人能妄下评断。 然而倘若两件同时具备,刚好心意相通又兼有身体的默契,或许一刻交缠就能够直抵灵魂。 是你我之间所能拥有的,最近的距离。 修长的手指抓住被单,随着晃动越攥越紧,攥得骨节泛白。 另一双手覆盖上来,先是抓住他的手腕,而后又插入指缝紧扣下去。 最初的痛感早已被快感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交织攀升的情与欲。心脏在胸腔里搏动,全身不断聚起力量,脚趾蜷缩,腰肢晃动,血液喧嚣奔腾,水乳交融。 彼此的需索如同本能,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将两人卷进欲望的漩涡直至酣畅淋漓。 等到得了一次释放,灼烧的欲火才暂时缓解下来。 沈夜想这样始终背对着是有点欺负他了,他将他拉转过来,仰面朝向自己。谢衣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爆发的余韵里,望着他,眼底浮着湿漉漉的雾气。他于是俯过去,重新在他身上落下细碎绵密的吻。 初尝滋味不知疲倦,一来二去欲望又重新昂扬。 谢衣伸手抓住他的肩,喘息里混着呻吟,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却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说。 再也不需要用声音确认彼此的存在,他在他的身体里,他在他的怀抱中。 仿若幕天席地,四野苍茫,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人。 相知。相惜。相伴。相随。 心中萌发的感情原始而纯粹,仿佛从鸿蒙初开就已经存在,剥去岁月留下的浮华外壳,依然能够回归本真。 无声无形之中,有某种节律在他们周身环绕着,拍打着。 是烈山部久远的过去,遗失在上古时代的野上清歌,在纵情的时刻自由唱响。 雪天的天色总有些黯淡。 直到入夜时分,错落石屋间亮起暖黄的灯光,时间的流逝才渐渐被人察觉。 负责守卫大祭司殿的侍女穿过长廊,在寝殿门口站住。 只是例行通禀。虽然站在殿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沈夜能够发觉。她将右手抚在胸前,一丝不苟地施了礼: “大祭司大人,负责祭典后备的两名祭司前来复命,说因降雪之故未能及时回禀,目下已将一切准备就绪——” 殿内十分安静,好一阵才听见沈夜的声音,说了声知道了。语调平静没什么特别。她于是又将后面的话接续上去: “还有七杀大人刚才派人过来,说他的偃甲出了点问题……问破军大人有没有空过去一趟。” 又是一阵寂静。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她诧异地抬起头张望,终于听见沈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破军伤势未愈,若是问题不大改日再说……还有告诉瞳,月初的祭典须全员列席,本座不想看见有人再凭空失踪。” 侍女的足音渐渐远了,四下重归静谧。 沈夜盯着谢衣的睡脸。 他想自己答复侍女的时候这小子分明是醒了的。虽然既没 - 分卷阅读75 有作声也没有动,嘴角却藏着笑。 之前在偏殿一番云雨将他折腾得够呛,整个人像是抽去了骨头似的动都不肯动,沈夜看他睡着了,帮他清理了身上残留的痕迹,裹了条毯子抱到主殿大床上让他休息。 ……居然还有精神偷听。 他凑近他的脸侧,叫他,谢衣。 没反应。 啧。他伸手捏诀,手心涌出一团白雾般的寒气,在指上旋转成一道小小的暴风。 还没等他动手躺着的人就睁开了眼睛,要躲,奈何全身酸软没一点力气,只好望着他一迭声地说,弟子知错请师尊不要责罚不然瞳大人的偃甲无法修复倘若因此不能出席祭典非但弟子难辞其咎更有失师尊颜面还望师尊三思。 ……如何胡来的理由也能被他说得振振有辞。 ——哦,我竟不知本座的爱徒如此为本座着想。 一个冷眼扫过去。 ——呃……这个,师尊明鉴。 分明有恃无恐,眼底还透着浅浅笑意,那笑容就像是——不知哪个小祭司形容过的—— 见鬼的三月春风。 七日后。流月城例行的全城祭典。 城中大半族民及神殿各阶祭司均按时列席,其中自然也包括七杀大人和破军大人。 事实上,瞳的偃甲与他能否出席祭典完全无干,而他那天派人去找谢衣,也不全是为了修偃甲的事。 至于大祭司后来究竟有没有降下责罚,谢衣不想提。 他只记得那天夜里,自己睡在那张久违了的主寝殿大床上,沈夜将他抱在怀里,柔软厚实的绒毯暖暖地将两人盖住,让人凭空生出无限满足。 他听见沈夜在他耳畔低语。也许是心境关系?听来比平日温柔了许多倍: “谢衣,感觉如何?” ——又是这个问题。 意思却显然两样。 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肤无可抑制地烫起来,眼睛偏过去看窗外的夜色,然而躲是无论如何躲不过的。 他搪塞半天,终于八竿子打不着地说了一句: “……风雨如晦……” 沈夜听得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觉好笑。 他这徒弟一向没什么不敢言,像眼下这般说话拐弯抹角,难为情到如此地步还真是第一次。他将手臂收紧了些,谢衣就伸过手来握住他的,两人十指相扣握在一起。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祭乐渐渐奏响,雄浑壮美的乐声萦绕在整座城上空。 万民俯首之际,沈夜下颌微沉,目光凛然朝祭台下缓缓扫视过去。而谢衣刚好在那一刻,远远地从祭司队列之中抬起头来。 或许,就算是隔着茫茫浮世,泱泱人海,生灭轮回,也会有这一刹那的视线相触吧。 不过一眼。 一眼百年。 番外二:醍醐 太初历六千五百六十七年。谷雨。 流月城。 所谓青梅竹马大多是从少年时一次懵懂的照面开始。 而所谓宿敌,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一句年幼的意气之争而结下的梁子。 谢衣往前走了一步,嘴巴紧抿着,脸气得通红。阳光穿过矩木枝照在少年的发梢上,他逆着光,被晃得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有胆量你再说一次!” 风琊被他突然发狠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里有些胆怯,但嘴上还是要撑住面子: “说便说,老子怕你不成——” “会两个术法咒诀有个屁用!” “你小子就是个连动手打架都不敢的孬种!” “大祭司收你为徒真是有眼无珠!” 就是最后这句。 十来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做“有眼无珠”?什么情况才算是“有眼无珠”?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了来,觉得是句狠话,打嘴仗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扔了出来。 然而就算所知有限,光凭字面也知道是骂人——骂沈夜。 谢衣前一日刚刚挨了罚,原因也不新鲜,无非是师尊让他在殿外练习术法他却偷溜了回去。不凑巧沈夜并未走远,还没等他摸到神殿的门柱就把人给拎了回来——别说再想跑没那么容易了,功课的分量也翻了一倍,足够他这三日都练到手酸。 心情惨淡。却也不敢懈怠,捏着法诀在庭院里一道一道放雷霆。 雷光术。 烁玉流金。 雷霆之刃。 雷霆之壁。 ——重头再来一遍。 正练着风琊就撞上门来。 沈夜收徒时的那场比试风琊输得心不服口也不服,真是一万个不满,看见他独自在庭中张口便挑衅。 只是挑衅也就罢了,谢衣虽然时常闯祸,却很少跟人起争执,如这般逞口舌之利的人他其实不太在意,奈何风琊越说越来劲,心里积攒的怨忿都变成污言秽语倒了出来。 于是谢衣一个雷光术打过去,劈咔一声正落在风琊面前,溅得他满眼金星。 谢衣甩了甩手,说,抱歉,打偏了。 风琊火冒三丈,叉着腰说老子也不稀罕沈夜作师父,那种只会摆架子的大祭司也就能收你这种没用的弟子。 谢衣也火了,也不记得自己正挨着罚,走到离风琊五步不到的地方瞪着他:不准你辱我师尊! 日光明亮,风吹得庭中花树摇曳不止,斑驳的阴影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晃。 “师尊”这两个字是风琊的心结。 流月城大祭司的弟子,从风琊知道时起就只有谢衣一人——从他在比试中输给谢衣开始。 后来的十一年间,他每次听见谢衣在沈夜面前喊师尊都觉得刺耳,想要装作不屑,偏偏又没那么心宽,明里暗里都会透出点怨气来。这怨气在谢衣接任生灭厅主事,而他是副主事的时候尤其明显,哪怕是论公事,话里也总带着点不痛快。 谢衣不知是否有所觉察,后来公开场合中大多都叫沈夜“大祭司”,自然风琊对此是不领情的,好在生灭厅公务不算多,两人还算相安无事。 再后来流月城遭逢了千年来最大的一次转折,心魔入侵,破军祭司叛逃下界。从那时起,长达一百二十二年的光阴里,沈夜座下再没有弟子,风琊也就再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而彼时他在摇来晃去的树荫下,少年好斗的心性被谢衣一句“不准你辱我师尊”彻底激了起来,他几乎是带着报复的快感朝谢衣重复: 你能拿老子怎样?沈夜就是有眼无—— 咕咚一声闷响。 风琊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按倒在地,心想来得正好,老子正有气没处撒。 两人在庭中打作一团。 谢衣术法根基好人又机灵,倘若认真对阵,风琊其实占不到便宜。可惜人在气急的时候什么都不顾上,他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咒诀忘了个干净 - 分卷阅读76 ,兵器也来不及召出,两人以最直接的方式干了一架,互相撕扯着从中庭打到通廊,然后沿着台阶一段一段翻滚下来。 动静大得想不被人看见都不可能。 于是被带到沈夜面前时,两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熊样。 沈夜一问缘由居然是谢衣先动手,而自己这小徒弟跪在地上还死死瞪着对方,硬是不肯认错。教训了他两句,谢衣一语不发,脸上还挂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 沈夜便将风琊交由殿中负责的祭司处理,又叫了侍女进来,吩咐她们备水。 说完叫谢衣: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谢衣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站着不动。 沈夜莫名其妙,俯身问他,谢衣,你想做什么?莫非还要为师替你洗? 少年扁着嘴行了个礼,转身朝外面走去。 其实很委屈。 沈夜并不是没给他机会辩解,可是他说不出口。 在谢衣的认知里,任何人都可以被言语污蔑,包括他自己,但是师尊不可以,一句也不行。 他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私心,觉得师尊虽然是整个流月城的大祭司,但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自己是最有责任维护师尊清誉的人。 然而今天风琊这一闹,满怀的豪气雄心忽然被泼了一瓢冷水。 风琊是借着他来骂沈夜的,有眼无珠什么的,完全是因为师尊收了自己做徒弟,而自己又实在不够强,既不能证明师尊没有看错人,也没能给说这话的人一顿教训。 有一点挫败,也有一点不甘。 他泡在沐浴的池子里想心事,屋子里很暖,水上腾着一缕一缕白色的蒸汽,蒸得他脸颊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好像一团吸足了水分的棉絮,碰一下就会溢出水来。 侍从隔着帘幔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没听见。 直到后来外面传来响动,他听见沈夜的声音,似乎是从侍从手里把舀水用的木勺接了过去,吩咐了一句: 下去吧,这里我来。 他赶紧往水里一沉,水波没过眼皮浸湿了脸上擦破的地方,又痒又疼。 浴池边缘砌着一圈黛青色石砖,高出地面大约七八寸。 沈夜撩开帘幔站在石砖前的时候,谢衣还埋头在水底,半天才冒出头,水淋淋地喊了一声师尊。 沈夜无奈摇头,心想这是完全不记得要做什么了?放他自己洗不知何时才能洗完。 伸手将他拉起来,囫囵洗过一遍,又擦干身体和头发,裹好衣服带到外间。 他在窗边一张大圈椅上坐下,谢衣寸步不离地站在他旁边,那张小脸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清爽,只是眉头还皱着,鼻尖微微泛红。 沈夜对起因知道得并不详细,但单看谢衣的反应也知道这一架打得心气郁结。他伸手去碰了碰谢衣额角,那里青了一块,有些肿,手指刚触到就听到一声抽凉气的声音。 “知道疼了?” “……是。” “下次还打吗。” “……”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打。 沈夜回想谢衣入自己门下以来闯过的祸,麻烦是麻烦得很,擅自斗殴却不在此列。跟谢衣打架的那个孩子也还有印象,与人比试时带着几分阴险凶狠,谢衣会跟他动手应该不会毫无缘故。 他暗自叹了口气,将小徒弟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两人面对面。 问他,谢衣,可是觉得不忿? 小家伙唰地就红了眼圈。 沈夜说,来,将流月城的来历说一遍听听。 谢衣有些诧异师尊忽然换了话题考问起其它事,但还是收了心绪,乖乖地背: “上古时代,天柱倾塌,洪水肆虐。女娲炼石补天旷日持久……神农神上以矩木为基建造流月城,带领众仙于此炼制五色石,以助女娲补天……” “……当此天地大劫,我烈山部主动请命,愿往流月城相助,神农感于我等无私之心,应允了请求。” 沈夜点了点头,说,不错,以神农女娲之神力广大,亦有要花尽心力去做的事,我烈山部受困此城千年之久,人力远不及天,需花费心力之事又何止千百……倘若都如你今日这般计较微末得失,日后岂非寸步难行? 谢衣怔怔地听完,睫毛又垂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压低: 弟子知错……可是那人所言辱及师尊,弟子……无法坐视…… 沈夜问,说了什么? 谢衣将视线偏向一侧,吞吞吐吐地答,说……说师尊……收弟子为徒是……是…… 当着师尊的面还是说不出口。 谢衣偏着头,已经平息下去的愤懑又翻涌上来。忽然一只大手伸过他脑后,轻轻将他扳转回去。 沈夜让他直视自己,又顺手替他拢了拢头发,语声虽然平淡,却似乎并未生气: “那便想想要如何变强吧。” “……师尊?” “证明给为师看,收你为徒并非无用之举。” 谢衣睁大眼睛看着沈夜,像是意外自己没有挨罚,又像是被这一句话说得豁然开朗,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舒开眉目,露出一个笑容来。 许多年后谢衣离城,风琊依旧怨忿难解,时不时将夺走大祭司席位作为目标在心里默念,一念便念了一百余年。 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如此想法只是说说罢了,真要实现起来多半都是虚妄。别说在他之上还有华月和瞳,即便与大祭司之位只差一步,那中间也还隔着一个人—— 无论那人在与不在,是活着还是死了,有没有留下名姓。 这样想就让他心灰意懒,抓住手边魔偶的脖子用力一掐,心想奶奶的难道老子还比不过一个叛徒。 后来他跟着沈夜去了捐毒大漠,沈夜当着他的面亲手将那人杀了,那时候他其实是得意的,仿佛怀才不遇一百年终于等来了翻身的好时机。 再后来,他就在星罗岩遇见了初七。 初七上来便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他说老子没啥好愿。 然而紧随而来就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趴伏在记忆深处一只被冷落的妖兽,倨傲难缠,令人见之生恶,随着初七双手举起长刀的姿势打着哈欠苏醒了。 他听见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说你究竟是谁,摘下面具让老子看看。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栽在了那个人手里。 而初七却是在数月之后,神女墓的三世镜前才想起过往的一切。 那早已被时间尘封的十一个年头,像一盒被丢弃的明珠,洒了满地却无人捡拾,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兀自熠熠生辉。 他隔着漫长的时光之河看见那座神殿,那张圈椅,看见当年的沈夜和幼时的自己。 年轻的紫微祭司抱着他坐在椅中,目光温和,窗中透进来的光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像一幅静止的画卷。 沈夜问,说 - 分卷阅读77 起来,那孩子额前的头发有烧焦的痕迹,是你干的? 谢衣说,弟子并非有意,弟子只是练习术法时不慎—— 沈夜打断他,说,准头尚可。 谢衣眨了眨眼睛,发现师尊没有怪罪的意思,立时就放了心,忍不住凑近一点,说师尊这个术法弟子已经练熟了,明天的份是否可以取消? 沈夜板着脸说,照旧。 谢衣悄悄撇嘴,想了想又问:那弟子今天受伤了,晚上能不能到师尊殿里去睡? 沈夜皱眉:为师何时教过你受了伤就不能自己睡? 说完忽然想起,前几天下大雨,沈曦受了点风寒又对雨声十分畏惧,他便陪她讲了一整晚故事。 ——这小子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看着他青肿的额角和还有些泛红的眼睛,终归心软,伸出手去在他鼻尖上捏了一把: “罢了,随你。” 三指屈着,拇指和食指张开,贴到鼻翼处再轻轻向外一夹。 似乎是个时隔百年回想起来都觉得亲昵的动作。 初七记起后来那少年怎样开始修习偃术,怎样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破除伏羲结界,他尽力把目光放得远一点,长一点,去看族民乃至整个城池,努力变强,他要证明给那个人看。 他自然也记起了心魔入侵后的那一场师徒对决,记起后来孤身踏遍千山万水寻找昭明古剑的坎坷。 是为了阻止下界生灵涂炭不假,然而在内心深处,似乎仍是源于少年时那一点固执的私心。 谁知道呢。 从三世镜所在的石台到墓室深处,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廊道。 一身黑衣的暗杀者踏着长长石板走进去,壁上蔓延的露草散发出点点微弱萤光,照着他早已长大成人的清俊脸庞。 而时间的另一端,从大祭司寝殿到偏殿之间,也有一段廊道。 小小少年从偏殿抱了自己的被子,兴冲冲地往大祭司寝殿跑去。 出来的时候没顾上穿鞋,直到此时还光着脚,然而他并不在意。阳光透过叶形长窗照进来,将那段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色块,他就在这色块之间飞奔而过,穿过亮与暗,穿过一幅又一幅耀眼的阳光,一颗水珠从他尚未干透的辫梢滚落下来,在脚下晕开一个深色的圆。 番外三:清兮沧浪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四日。 流月城。 …… 张开。白色的光。 从上方照射下来,茸茸的像鸟雀绒毛,也像某种树木的种子,生着蓬松白絮,春来时会随风飘散。 合上。沉沉的暗。 眼前并不全然是黑色,光线透过眼皮,景物还留有深浅不一的残像,像踏出水洼的鞋底,留下一行潮湿脚印。 殿门离这里很远,偶尔会有脚步声,但大多数时候是一架偃甲机关椅,木轮碌碌作响,好一阵才进入视野。 机关椅的主人一头银色长发,话不多,声线清冷,毫无起伏。左眼带着眼罩,上面绘有金色花纹,花了很多天的时间才看清楚是乌木所制。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在胸口某处按了几下,停手,那人依旧坐在椅上问: 今日怎样?能说话么? 要发出声音似乎并不难,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也并不想张口。于是“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对方似乎也并不失望,单手捏了个召唤法诀,一团紫红色的光散逸出来,手上便多了一只生着硬壳的半透明蛊虫。紧接着某根手指尖端传来锐利痛感,是那只虫子在噬咬,体内某种沉积沿着血脉流下去,流到头就消失不见。 并没有多少不适——与醒来之前那段难以忍耐的煎熬相比,这疼痛似乎轻松太多。 偏了偏头,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却忽然觉得附近还有什么人在。是个灵力极强的人,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察觉他的存在,并且…… 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 大约是看见过的,用力回想的话脑海里还有印象,只是十分模糊。 抬头去寻,那点痕迹却又感觉不到了,断了线的思绪就此卡在原地。 “……你既决意将他制成傀儡,何必还留着过去的痕迹。” 瞳随同沈夜一起穿过长廊,连着寝殿的偏殿已经拆除,连同中间的通道也一并没有了,一脚迈进主厅,屏风桌台倒是和从前一样,案头上干干净净,连卷书也没有。 他把目光收回来停在沈夜脸上。 “主神殿里认不出他的人只怕不多,如若不改换形貌,难保不出乱子。” “不必,除你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看到他。” 沈夜一口回绝,听起来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瞳只得遵从。想来也不算意外,这对师徒之间掺杂不清的种种并非他人能够介入,有关那个人的事总是不能以常理对待。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你已将他改制妥当?” “基本妥当。只是,他好像对身体的运用一直不得其法。” “如何不得其法?” “有些动作并不十分自如,而且……这几日来灵力恢复虽快,却无法引入经络,便如死水一潭,虽有储备却无法取用。” 无法取用,就是闲置的意思,修为再高也和不会法术的人一样,甚至更麻烦些,好像身体中留存着火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可知道原因?” “……已做过几次尝试,但无甚效用……或许该问问他自己……“ 瞳想起这几日用作试验的化灵蛊,普通人的身体中蛊之后都会聚集灵力产生抵御,可他试验多次都没有反应。也是该有的事,生死本是天道,岂是人力所能轻易扭转的? 沈夜沉思了一阵,摇头说,不必试了,带来交给我。 瞳行礼表示领命,想了下又补充: “大祭司如不介意,可否在他身上多种一枚月相蛊?” “种来何用?“ “并无实质影响,这躯体根骨很好,很适合——” “……” “唔,那么九黎赤蛊——” “瞳。” “……哦。” 七杀祭司闭了口表示了解,戴着手套的手指活动了几下,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便应和般地“簌簌“响了两声。 三十年前。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年。秋分第十日。 神农祭台。 谢衣连续两个翻身落地,挥开瞬华之胄的同时一道火球已打到面前,在旋转的光胄上撞了个粉碎。灰烬杂着黑烟哗啦哗啦往下掉,他将右手的法杖横过来,咬住下唇。 再退就要掉下台去了! 华月越看越心惊,手心都有些冒汗。 这场比试本是主祭坛执事的角逐,参与的祭司实力在流月城都是上阶,事关职位争夺更不会有人手下留情。本来没谢衣什么事,然而比试前一天沈夜忽然说,既 - 分卷阅读78 然要打,让谢衣也去试练一场。 ——于是当日的围观者顿时多了几倍。 华月知道谢衣在术法一道颇具禀赋,拜入沈夜门下三年,进境想必不慢,只是毕竟年幼,十四岁的少年站在祭台上,经验尚浅,身板又薄,看上去就像一竿没经过风雨的新竹。 掂量祭台上的两人,似乎已是一面倒的形势。 谢衣已经退到了祭台边缘,他的对手——是位极擅火系法术的祭司,正在身前聚灵成焰,倘若谢衣再后退躲避,就只有掉下祭台认输的份了。 华月自己精擅水系术法,知道如果以五行相克之法应对会容易得多,然而谢衣不知道是忘了使用还是根本未学,大部分时间都在抵挡,所用也只有一招金雷之术,虽然就他这年纪已算是小有所成,要取胜却是艰难。 ……说到底这不是他该参与的场合,真要考较,再过两年也不迟。 正思忖着祭台上忽然一声爆响,谢衣将法杖一挥,知道不能再退就硬接了一招,火光散去人倒还无恙,只是手里的法杖在冲击之下炸裂,顶端现出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纹。 对手大约觉得再比下去有些欺负人,大声询问: “你兵刃已损坏,可要认输?” 谢衣一边喘气一边摇头,大概刚才那一下确实接得吃力,眼睛里却不见畏缩:“不碍事,再来。” 对面的人立时扬起眉毛。 再来? 法杖已用不得,反击也不曾奏效,这情形还在邀战,不是挑衅却又是什么?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捏诀,地面忽然爆开一条赤红沟壑,火光翻卷成龙头形状,朝对面咆哮而去。 少年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两三丈高的地方,一面青色法阵在头顶旋开,法阵中央落下电光直射下去,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爆响,火星四溅。 然而下方火势凶猛,电光只有细细一道,很快便被火焰掩盖,龙头重新聚敛成形,卷土重来。 华月看看祭台再回头看沈夜,终于忍不住开口: “阿夜,谢衣他……” 沈夜似乎并不在意:“无妨,他应付得了。” “……但他根本只用金雷之术,力道不够又受炎火所克,如何能胜?” “他前日将金雷咒文记混,你可看见神殿门前那座缺损的兽雕?” “什……莫非?” 华月忽然记起,那兽雕头顶的犄角前些日子断了,光秃秃煞是显眼,顿时瞠目。 “此番比试他与我约好,三十回合之内不使用金雷之外的法术,算作处罚。” “……可他连兵刃都……现下多少回合了?” 沈夜没有答话,倒是立在另一侧的瞳淡淡扔来一句—— “二十九。” 场中赤色大盛,龙头昂扬朝悬空而立的少年逼近过去。 谢衣似乎知道先前那轮法阵不够用,前面本已手忙脚乱,此时竟然还能分出一只手来重加了一道法阵作为补足。头顶清光聚拢又张开,变幻辉映,照得一张小脸忽明忽暗。 僵持了片刻,火龙渐渐低伏下来,化成一团黑烟。 谢衣松了口气,收了法阵正要降下,脚底正对着的地面上忽然显出一点焦黑色,心里一惊,才放松的神经霎时又绷紧了弦。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烈焰复又从祭坛中央腾起,蔓延成一片火海,少年的身影像一片落叶直坠进去。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五日。 大祭司殿密室。 入夜之后瞳才将人送到大祭司殿,四下无人,一切都很平静。 比起捐毒铺天盖地的风沙,此时此地似乎已好了太多,然而这平静却是空旷虚无的,像本来鲜亮的风景忽然褪去了颜色,变成一幅不辨季节的黑白。 密室里的铜灯像摇曳的笔尖,涂抹了满室昏黄,也照在这新制的傀儡脸上。那张脸虽然俊秀却死板,眼神也是空洞的,让人想起当年刚刚送到自己身边的华月。 沈夜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去,他听见他说,主人。 这个声音。这张面容。在他面前。 不叫师尊也不叫大祭司,叫他主人。 沈夜问他,是瞳让你这样称呼本座? 跪着的人低首说,是的。 他还告诉你了些什么? ……要听从主人的命令,不可忤逆,不可违背。 呵。沈夜轻轻地笑。 瞳怎样叫你? 七。 ……还说了其它什么吗。 没有,主人。 又是这两个字。听在耳中生硬隔阂,却是从属关系的明证。 也罢,既已认主,此后便休想再有离开的时候。 也许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那天沈夜再没有同他说什么,他将他留在那间密室中,接连两个昼夜都没再出现。 密室的门上有禁制,很薄的一层结界,略通术法的人都能破开。然而留在屋内的傀儡并没有去碰。不知是因为没有得到主人许可,还是因为灵力不能运用已变成毫无力量的普通人,总之当沈夜再次踏入这密室的时候,结界还完好如新。 一切都和两天前毫无变化,除了那盏铜灯无人照管即将燃尽。 傀儡靠在墙边,屈起一条腿坐着,凝视着空气不知所想。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沈夜似乎记起自己该做什么,于是起身施礼——手臂略显僵硬,看上去并不习惯。 “为什么不出去?” “……” “不想还是不敢?或者你不知道要去哪里?” “属下……不想。” 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听来就像在几个选择里挑了个比较容易回答的一样。再上下看看他,发丝有点乱,衣衫倒没什么褶皱,密室里并无床榻躺椅,要睡觉只得在地毯上,看他这样子大概也没怎么睡。 沈夜命他过来,傀儡便走近,在三尺不到的地方停下。 ……倒是听话。 带他去稍作整换,让人另取了一套暗卫的服饰,穿上还算合身。 只是束发的时候迟迟不见好,叫他过来看个究竟,才发现是发辫编结不上,折腾半晌还散着一半,想来还是源于瞳所说的“对身体运用不得其法”的缘故。 这样看着他半拢半垂的长发,手指间似乎还有发丝划过的触感。 二十余年前的小徒弟曾经很乐于帮师尊整理仪容,而自己也曾替他束发……甚至穿衣。那时候他的神情有些羞涩却又有点得意,一双眼睛跟着自己的动作来来去去,脸颊上透出浅淡的红。 如今……那血色大约都凝结在了右眼下的魔纹里。 趁心绪尚未起伏一把将回忆掐断,叫他尽快。 眼前的人便应了声是。 不再纠缠于发辫编结,两枚扣环匆匆一束,垂首听命。 这样就只剩下兵刃了。 别说原来那柄横刀遗落在捐毒,即便还在 - 分卷阅读79 他身上,看这情形也召不出来。于是仍旧命人取来一柄,材质偏轻,但仅是引流灵力应当足够。 沈夜自己对兵刃选择并没有倾向。平日很少有机会轮到他亲自动手,即便有也不需借助武器,捐毒大漠那一战动用了久藏的链剑,实是平生少见。 而谢衣却是从一开始便用了横刀。或许是因为制造偃甲总要切雕削斫,他的偃术工具里有一半都是刀具,尽管与修习术法所用的兵刃并不是一回事,但两者若加起来,他握刀的时间却比成日拼斗的兵士还多。 眼下虽都不记得了……大约也还是用刀趁手。 传送入口旋转着闭合,脚下是粗粝岩层,头顶却传来隐约水声。 是间位于流月城底部的巨大岩洞。 这里曾是堆积贮藏五色石的地方,有机关传输装置通向神殿正下方的巨型熔炉。如今虽已空置,却还残留着渗入地表的灵力,岩壁泛出不均匀的光泽。 隔着岩层能听见瀑布流水,洞中高而空阔,其间岩柱林立,十数个通道洞口通向不知名处,偶尔还有兽类的吼叫,凶厉骇人,是留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上古异兽的变种。 沈夜将那柄刀交给他,拉开几步距离。 “出刀。”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年。秋分第十日。 神农祭台。 “谢衣,出刀!” 耳畔大风呼啸,蕴着灵力的火焰翻涌灼人,然而三十回合已经够数,再不必拘于那一招金雷之术。 谢衣双足一着地便开了辟火诀,同时遁去身形。 正是突袭的好时机,他却迟迟没动,原因也不难猜,无非是对手正全神贯注于施法,防御空虚,此时攻击多半会弄成重伤。 并非不想取胜,只不过……也不想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 沈夜远远看着祭台中央,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与流月城绝大多数祭司相比,谢衣的资质都是高出一大截的,若说有什么不如人,大概就是少了一份求胜的执着心。眼下这情形若真是生死相搏,这一眨眼的犹豫足以错失良机,丢了自己甚至同伴的性命。 他知道在谢衣看来,输掉这场对决并不比让对手受伤更严重,至于身份地位权力之争,凭他这年纪也还不知道有多大用处。 要他动手,却还须得给他一个理由。 就用传音术敲了他一句。不是讲道理的时机,就只问他—— 你这是连师门的颜面也不要了? 谢衣一惊,扭头朝祭台后方望去。那时候他还隐着身形,场内场外知道他所在之处的不过数人,其余的则完全没有察觉,所见只是远在神农石像下的紫微祭司大人,朝着某个方向微微颔首。 于是紧接着,在烈焰中消失的少年已重新显出身形。 一件青白色短衫被燎得变了色,人倒是无恙,站在离对手一丈不到的地方将法杖高高举过头顶。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能脱身,收阵已来不及,心知自己毫无防御,这一下若被打中后果必定惨痛。一时手心发冷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偏还能听见谢衣的喊声: “超级暗器一号——!” ……诶? 一只破损的木法杖迎面飞来,匆忙举剑,杖头便咣当一声砸在剑身上,没有雷电,也不带毒,喀啷啷滚在一边就不动了。 祭台上下鸦雀无声。 神农座像下,两个守卫恪尽职守地立在几位大人身后,看背影大祭司和七杀大人并无动作,只是廉贞大人单手遮住额头,纤秀肩膀一阵无声地抖动。 事实上,所谓“处罚”并不仅是术法限制,也包括谢衣手里那根木法杖—— 他的兵刃本来是一把霜精铁所制的横刀,沈夜半个月前才将刀交给他,没料想还不出十天,他就用这柄刀闯出一个令人刮目的祸来。于是便让他来挨点教训,并且严词正色告诉他,三十招之内只能以法杖引雷,不得动用自己的兵刃。 此时禁令已除,用来限禁的法杖被当事人用作暗器打了出去,对手受这一下扰乱,再接招也不至于全无防备。 谢衣用双手在身前一抹,一段雪一般的刀锋在他手底显露出来,横空一挥便满目流光。 与之同时,清亮的少年声音也随着那一挥回荡开来: “……虚空化境,瞬息生灭,静遏风云,动驭沧澜。疾!” 虚无之中忽然涌出泉水,像高山激流落入山涧,地面蔓延开散发清光的法阵符文,水流被拘在看不见的巨大容器中,贴着法阵边缘旋转开来,将整个祭台圈禁其中。 本来暴戾的火焰被釜底抽薪,渐渐低伏下去,四下烟消,一片清凉。 那场比试没再持续多久。 火龙火阵都被压制,先前的险象环生便也看不到了。谢衣无论攻守都十分利落,身法敏捷,灵力流畅,毫无破绽。 沈夜又看了几招,叫过身边侍卫,说不必继续了,去叫他下来。 再回头却见胜负已分,谢衣收了刀同对手互礼,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回身来,右手扣在胸口,左臂半开,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光。 ——师尊,弟子幸未辱命。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七日。 神殿下层。五色石岩洞。 沈夜抓住面前的人要掼出去,又在半途生生顿住,转而一把将他摁在岩壁上。 高处的岩缝垂下细小水流,蕴有灵力的岩层微微发烫,却比不过大祭司目光灼人,对视一眼几乎能将魂魄烧穿。 莫名地……怒不可遏。 不过试了几次心中已经了然,瞳所说的“灵力无法引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不能使用还在其次,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想用。 要说什么都不记得,术法招式他却是知道的,要害关窍也能看准,只是没有动作的意愿。当年的华月虽然也没有记忆,却还对陌生事物有所防备,而眼前的人别说攻击,就算性命受到威胁也丝毫不知自卫。 傀儡侧身撞上石壁,发辫抡在岩石上又垂落,壁上的水流被身躯截断,转而顺着衣领蜿蜒下来。 将他拉转过身,水珠四溅。 咫尺之遥,那双灰色眼瞳不闪避也不抗拒,不悲伤也不欢喜,像蒙了一层尘埃,茫然又空寂。 ……你就如此不想活么,谢衣! 岩洞连着四通八达的通道,灌木荆棘点缀其中,幽深曲折。 隔着数道岩壁,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一只千刃兽窜出,俯下带刺的身躯低声嘶吼。 这妖兽传自上古,背脊生刺,骨上生牙,毛发也坚硬如铁,寻常人如果被它攻击多半会被穿成筛子。然而此时它却在岩洞外侧徘徊,被洞中的灵力气息吸引,又意识到里面的人不好招惹,全身尖刺尽数竖起,呜呜咆哮了几声。 须臾间,又有几只兽聚集 - 分卷阅读80 过来,黑压压凑在一起。 然而响声来处却沉寂了下去,隔了许久才又有动静。 也不大,几句模糊的低语,沉闷钝响,脚步声交错凌乱。 一只千刃兽按捺不住朝洞中靠近,走了数尺,忽然一声爆响。 兽身被雷火击中,惨叫着奔逃出来,岩洞里噼噼啪啪亮起结界,数道上古符文横空显现。 余下的数只立时四散,然而结界发动时洞穴中的通路忽然移位,找不到出口的妖兽惊惶撞击,震得整个岩洞都摇晃起来。 通道岩壁在撞击声中开裂,数道流瀑喷薄而出,汩汩滔滔灌入洞中。 …… 水的声音。 先前头顶便有一道水流,既窄且缓,顺着肩头流下去,于是那半边衣衫都是湿的。傀儡想起衣衫是主人赐予,才刚刚换过不久,现下大概又已不成样子。 不过,这些似乎还不足以引发面前这个人的怒气。 他称作主人的这个男人将他带来这里,要自己将记得的术法招式演给他看,他照做了,尽管记得的并不完整,许多都断断续续,仔细去想却还能够想起。 却仅仅只是想起——用不出来。 身体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流动,于是所有的招式就都只是个空架子。而这些术法是何时所学,何人所授,当时的灵力怎样运用,则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连那柄横刀也是,握在手中毫无感觉,不得不另分出一分心思来适应它。 只有在外力介入时才会有一瞬灵力反应,时间极短,乍现乍隐。 那个男人说,既是如此,来跟本座试招。 他便遵从命令摆了起手式。 将那柄刀斜斜横过身前,刀锋清冷映着双眼,视线从上面越过去,一身墨色长袍的男人凝眉立在对面。 那一瞬似乎有什么情景重叠上来,胸腔里忽然就一紧。 左面胸骨下早已替换了偃甲,伤口愈合之后再没有过痛感,然而这一刻却又绝不是错觉。举刀竟会如此艰难,好像这动作会将什么从中割断,再也不能接续一般。 于是不自觉地抵触起来,握刀的手垂下去再无法抬起。 如此反复了数次,大概是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人的要求,后来他就看到了他的怒意。 他没有反抗,对方便将他按在岩壁上,压迫困禁在那道水流之下。 挨得很近,那张脸孔纤毫毕现地清晰。 鼻梁,唇缘,拧紧的眉心,潺潺水流沿着肩头流泻到抓着衣衫的五根手指上,又绕过腕底流下腰身。自己肩膀湿透,那人的半幅衣袖也被打湿,水珠顺着袖口滑到一半,一颗一颗朝下坠落。 空气里充斥着紧张的沉默,僵持了许久,那人眼中的怒火渐渐黯淡,像熄了的火堆只余下一捧冷掉的余烬。 他终于松了手,丢下他朝岩洞深处走去。 傀儡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岩柱之后,从石壁上直起身,双脚麻木,被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黏腻的冷。 他隐约觉得这男人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也没有凭据,只是无端觉得,他该是从容的,威严的,丰神自在,令人神往。 ……为什么会失意至此。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震动,哗哗响彻整个岩洞。 浪涛从视野尽头喷薄而出。 不愿回来的人,是否就该放他死去? 把将死之人困于阳世,无知无觉懵懂愚顽,纵在身边永生又有何益? 沈夜想起从捐毒带他回来那日,瞳对自己的命令迟迟未作答复,瞳说,你可知一旦做下便再无退路。 一旦做下?不做便有退路么。 死了的再无知觉,活着的却还有漫漫余生。 这沧桑人世的道路,如果有人只丢下一句“情分已绝”便半途抽身,走得干干净净,人不留,心也不留,你就真的能如他所说,将过往种种一刀斩却?就真的能心无挂碍,云淡风轻地放了手? 大概就像刚才头顶的那道细瀑一般吧。 被阻挡,被隔断,却换了个形状继续蜿蜒飞溅。 抽刀断水水更流。 流月城的飞瀑除了云层降水之外,更多还是源自矩木,融雪化水,叶上朝露,由最上层一阶一阶流下城体,灌入河道和地下岩层,水中带着草木气息,清澈无比。 一刻不到的时间,水波已将岩洞灌满大半,百丈方圆都变成了水底。 自然之力,天地之力,如同万物生死枯荣一般,从不逆转。 大水漫过的那一刻沈夜才察觉,傀儡并没有跟来。 水下吐息的术法并不复杂,可是没有灵力一样无法使用。没有自己的指令,那人又毫无生存之念,会留在洞里直到淹死么? 有许多左右为难的事其实并不难答,在必须抉择的最后一刻,心里自然就会浮现出一个答案,唯一的,真正想要的答案。 不能让他死。 即便是傀儡,即便无知无觉。 ——他也要他活下去。 沈夜打开术法屏障笼罩住周身,才施术要将傀儡召过来,却又惊愕地停下动作。手心蓦然握紧—— 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岩洞另一端,有一点灵力闪了几闪。 水波忽然停止了涌动,像被敲打杯盏的酒液,只余下无声的震颤。符文图案从水底蔓延而过,沿途的水都幻作点点灵光,密密升向空中。 ……虚空化境,瞬息生灭…… 霎时灵力大盛。 将百丈之内的水波尽数幻去,其灵力损耗绝不是寻常法术可比。如果是二十余年前的谢衣,此举大概要换来沈夜一句“胡闹”,然而对一个新制的傀儡来说,这仅仅是当时当地心里生出的直觉。 有一刹那知觉全无,空茫之中天旋地转,整个人已失了踏足之所。 身躯载沉载浮,眼前水波澹澹。 ……为什么要学法术? ……为了谁,又是因为什么而在这里? ……你是谁?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然而一片空白的心却有焦灼缓慢滋生,他想他似乎是有什么要做,那件事离他很近,却记不起究竟是什么。 ……为了……什么…… 蓦然想起刚才那个男人,他丢下自己离去,此时此刻又在哪里? 这疑问一浮上心头,意识就清晰起来,他想他至少要找到那个人,守在他身旁,把他给自己的命令完成,如此他的怒意也好失意也罢,或许就能够消去——那样一来,或许他就是自己直觉中的样子。 去找到他。 焦灼愈加强烈,扩张成巨大的迫切。 身体中有什么开始流动,沿着肢体脉络蔓延下去,灵力自发形成屏障护住周身。 再恢复意识时气息已经通畅,稍作调整便稳住了身形。 只是看不到人影。 他在水中四下探视,然而一无所获,只找到 - 分卷阅读81 那柄遗落在洞中的横刀。 他将刀拾起,握在手中想了想,将指尖虚拢着刀刃滑过去,一连试了三次,终于有一轮法阵从脚底浮出,铺满岩洞缓缓盘旋。 ……静遏风云,动驭沧澜…… 法诀打开了天地自然的通路,比之当年祭台上的比试更强盛了百倍。仅在这一刻,五行万物都听从召唤。 岩洞中的水面一寸寸降了下去,飘浮的灵光在穹顶上空密聚如云,这样庞大的术法其实支撑不了多久,然而他像是不知道人力有限一般,一心要将岩洞恢复原状,才复生的灵力被尽数取用,几近挥霍。 地面重新显露出来的那一刻,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语调不大然而清晰,带着传音术特有的回音。 “你。” “……” “可听得到本座声音?” “是。” “撤了你的阵法。” “……” “此阵消耗太大,不要过度使用。避水和瞬移之术能否做到?” “是的……主人。” 蓦然想起要如何称呼。 “本座设一个传送接点给你,”声音停了停,“来我身边。” 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传送法阵无声亮起,清辉一闪既没。岩洞上停滞的灵光失了控制,重又现出水流本形,从半空轰然坠落,大水弥漫,巨浪滔滔。 回到神殿后忽忽又是数日。 有很多琐事要一一做来。 一套绣金衣物连同一张木制面具交到傀儡手中,沈夜命他除寝息之外不得将面具摘下,他便应声说谨遵主人之命。 彼时他身中灵力已经平稳下来,沈夜便也不再将他留于密室,出入主神殿,傀儡便隐去身形相随在侧。 也终于给他改了名字……叫他初七。 瞳得知傀儡灵力全复并没有惊讶,只是提醒沈夜,施术运用多少还会有些滞碍,要他多加留心。沈夜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道。 那天从岩洞回到大祭司寝殿,沈夜吩咐他去换过湿透的衣衫,转头却见他握着横刀比划,看那样子,似乎是能运刀却无法收起,尝试了几次总不能成功,双眉都拧做一团。 一世来去,尺璧寸阴。 以为斩断便是终结,却又是另一段的起始。 沈夜看了一阵,叫他过来背过身,自己从他身后揽过去。 左手握住左手,右手扣住右手,横刀在掌心的光华里一寸寸隐没,手臂也随之一分分收紧…… 最后终于变成一个环抱的姿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