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妖刀记(45卷)(248) 作者:默默猴字数:10289【第四十五卷】【第二四八折欲辩忘言,此间深意】「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 恍惚间,脑海掠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 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 」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带着笑。 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 向萧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 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 」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 」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调。 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 」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时机恳谈。 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无以拮抗云云。 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 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 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 司空家与生沫港龃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支持才有今日。 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 约见殷贼,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忒多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说运气太差。 」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 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 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竟无一落空。 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 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 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他性命。 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 」崔滟月想起宝爱的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 突然间被一股巨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爆出无数火星。 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儒者震了开去。 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 」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 至此,古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 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曳着萧谏纸衣领,继续拖下堂阶。 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 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走……辅……走……」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 「他听见啦,萧谏纸。 可惜,谈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 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 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径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卷去!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 」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 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已是莫大的肯定。 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他连累。 」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耳中,清晰一如贴面。 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 可惜殷横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迭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 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 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https://】【第一版主正版网站https://】【https://】【第一版主正版网站https://】【https://】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 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忍痛出掌的谈剑笏!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 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烬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 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而已。 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 」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未断气。 「台……台……」「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份惊喜委实太短。 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 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属下……房……柜……疏……」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此御状。 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 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伏法。 」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 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 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究竟是不是我?」「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壑的,是不是我,对不?」「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 无数次午夜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反诘的义愤袭来。 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 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多省心。 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 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 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那说不清的叫什么?」「叫辩驳啊。 」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 属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却被打断。 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辅国……我在。 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 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 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叫人卖了也不知。 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 「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 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佛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 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 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 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 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 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他早该发现的。 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气勃勃。 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 “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 ”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 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 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 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 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 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 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 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走罢,干活儿啦!”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 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 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 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 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 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 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 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 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 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 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 “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 ”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 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 ”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 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这是什么鬼东西?”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佛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 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 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妖怪吃人啦!”“快、快逃啊!”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不可!”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 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 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插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 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 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 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 “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 瞧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记住你啦,胡大爷。 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 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 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 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 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 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 “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 ”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 “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 晚上煲汤!”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邪扬善。 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 “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 ”随手将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 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贼……贼在里边!”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 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 “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 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典卫大人……将军急召!”“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 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第二五十折豺狼竟噬,葵藿倾心——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佛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 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 “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 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是个性糟,老人心想。 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 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 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 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 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彷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 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 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 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 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 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 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 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 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 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 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 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彷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 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 ”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 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 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 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 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 “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负绝学?(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 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 ”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於斯!”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 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之上。 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 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 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弱於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签插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 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两声闷哼,徐沾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 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 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低问:“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七叔行事不存侥幸,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 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瞥见牠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独臂已被巨汉箝在胁下。 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於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 无奈“不动心掌”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於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两人撞了个满怀。 赤发巨汉松脱臂箝,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牠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势弹落崖畔。 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 ”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 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迤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甚是宜人。 “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 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 ”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须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难掩仆仆风霜,彷佛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 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 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 ”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手掸掸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 “我之前来,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纯以杀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 他对萧谏纸的规谏,於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 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 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雠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 今日一见,方知谬甚。 ”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妄度君子,实我之过。 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 ”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杰作。 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 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占一席,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倒无反应。 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彷佛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於少年处,乾瘪的嘴唇歙动着,似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 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 坐拥钜万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 穴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癒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 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 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大……大夫?”“噤声。 ”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 “你伤得很重,莫说话。 ”见少年拖刀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 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 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签尖抵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 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的伤症。 ”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你就能活。 明白不?”徐沾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 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 ”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屍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妖刀记(45卷)(251)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 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 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 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 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 ”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 ”“是,属下掌嘴。 ”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 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 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 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 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 ”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 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 “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 ”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 “敝宫的魏先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 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 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 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 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聂二侠!”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 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 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眼前所见,彷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 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 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 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 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 ”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 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 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 “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 三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或仗护身真气震偏。 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 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 ”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空门。 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 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插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 “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 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兀你妈的小儿。 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乾瘪塌陷,彷佛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 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 ”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里的阵势。 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 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横野也未察觉。 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若能生擒南宫损,录得口供面呈将军,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更重要的是,此后以镇东将军府、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阴谋家再不能隐身幕后,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么看?”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怪眼一翻,没好气道:“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老子手脚再慢些,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大夥正好结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不欲口舌争执,见他无事,回身轻拍萧谏纸手臂,低唤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既焦急又无奈。 “……你这样顶个屁用。 ”聂雨色尾随而至,蹲下身来,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打得披发覆面,鼻下溢血。 耿照一把抓住,厉声道:“聂二侠,你干什么!”却见老人一颤回神,眸光凝锐,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辅……是你。 ”定了定神,随口说出一串循迹路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细听牢记。 欲问台丞伤势,萧谏纸却摇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的,谁都不能杀我,我活着对他才有用。 速去,莫要迟了。 ”似乎想起什么,眉宇益发黯淡。 聂雨色看在眼里,甩臂起身。 “马车还在外头?”却是问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 “在……还在。 ”“我拿些吃饭家伙,谷外等你。 ”“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耿照难掩诧异。 殷横野若往七叔处,山上怕是世间至凶,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韩雪色交代?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彷佛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没好气道:“遇上对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为我很愿意么?再怎么不看眼色,也知道老头儿有话对你说。 赶快说完,咱们把事情办一办,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 ”正要出火场,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摸出一只瓷瓶,往屍身上洒些鲜黄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么?”鼻端嗅到一阵恶臭。 屍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继而冒出滚滚浓烟,色泽艳黄一如粉末,中人欲呕。 “化屍散哪,居家常备,最是实用。 怎么你们没有么?”掩鼻一溜烟逃出。 料想在屍烟中,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赶快讲完赶快上工,免得对子狗跑了。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筹的白衣杀手——毁屍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屍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 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於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 是给烟燻黄了脑袋,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定当奉还。 ”语声淡漠,如槁如灰。 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 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要不三观毁灭。 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彷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聂雨色怡然道:“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恶烂。 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手段。 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 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 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 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 ”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 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 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 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刮面锐疼:“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杆,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 遇得有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 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 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 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 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 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 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於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 “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 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 ”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 那顶金乌帐於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於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於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 她武功再高,终究止於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 ”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 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 “我主不在,行踪不知。 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 ”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 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 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 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 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 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 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前……前辈!”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 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彷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於单膝跪倒。 “他人呢,在哪?”“城……城尹……大牢……”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 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45卷)(252-255) 作者:默默猴字数:24890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刑狱自古如阿鼻。 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 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 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 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 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 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魇镇就不灵啦。 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 」旁人尽皆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 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 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不会死。 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 「说!谁给你的?」「那、那人没……没亮字号……」「嘴硬啊,聂冥途。 」女郎冷笑。 「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 命只一条,玩完儿就没啦,想清了啊。 」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 「我……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 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都没见着。 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 「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 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缎似的长发退回。 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 」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 「说!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 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之意。 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 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 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 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那样的。 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 她非常痛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 有什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才能追上……」——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挖出。 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垫。 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 萧谏纸那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 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 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触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 本欲随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 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 同耿照聊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 耿照牢牢记住,果然制服聂冥途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 现下是知道啦。 」定了定神,突然敛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优势。 」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 「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 挑动姑射同志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 妖刀记(46卷)(256-258) 作者:默默猴字数:2.8万四十六卷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 他多希望老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和声道:「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 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好不好?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 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地祉发布页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聂二侠,你这是做甚!」「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 你若不小心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 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那死人与你有亲?」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 怕与殷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 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 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象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 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瘖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 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 无论那厮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 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放开喉咙顶回去:「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萧谏纸似不意外。 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 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彷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 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 聂雨色察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坏了脑袋?」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说笑了。 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快又稳妥,万无一失。 你去拾柴——」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莫来!离阵基远些!」聂雨色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 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 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 人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免染恙!」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箝,谁知用力过剧,硬生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色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彷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径奔聂雨色处。 矮小的苍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的密格中取出之物。 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 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瞎说一气。 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怎不说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有用***跟你姓。 」地祉发布页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 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 即令本宫先祖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 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手跳崖算了。 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 要命的动作就快些!」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 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 」聂雨色点点头。 「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入阵图,藉以推动。 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 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 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倒霉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 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折腾得久些……明白不?」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 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困他多久。 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 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力自也能够。 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 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 如若不然,采三三分鼎足势布阵,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天才」云云恐非夸称。 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 」聂雨色冷笑道:「此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 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论易筋伐髓——地祉发布页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伙是天才还是**——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聂雨色往复于四桩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 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 你以为夺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 真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 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 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 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 世上哪有忒好的事?」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 桩落而地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迭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两样。 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 「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 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 「聂雨色耸肩。 」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鸟事。 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 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 况且殷贼一旦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 「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边那支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 「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 要不约定什么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 「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 」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 「……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得见的。 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径道:「我知你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 就算今**在这儿,我很高兴与你并肩而战。 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巨细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 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 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彷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 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遍履城山,不求仙!」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是时候了!」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地祉发布页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 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径向前,无休无止……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而来!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 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 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油木桩直没入地!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 对向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 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绝于其外。 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复,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不是殷横野是谁?——殷贼!(不……不好,阵要破了!)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 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 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 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 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堆迭,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复累积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扞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牢粘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自信不逊耿照之处。 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仅一步之遥。 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 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 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 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 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熏衣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 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迭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 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 」沐云色忧心忡忡。 「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什么阵?」「你也看不出来?」沐云色面露惭色。 「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排布的阵势。 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人以上合力发动么?」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 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 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 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搭一唱。 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地祉发布页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 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 惊震谷众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 沐云色急急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 聂雨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离境中。 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 「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 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是定桩开阵的信号!」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宫……宫主!」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象。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示意。 「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 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阵啦。 我瞧老二去。 」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 韩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门要穴,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 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 「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 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白……蠢……智……」「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 「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 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 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 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 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 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 「……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 以绝后患,行不?」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明白。 」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 「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 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 「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 」提气喝道:「老四,风位!」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 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风云四奇,皆非凡子。 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 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 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 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 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 我要……带他们回去!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地祉发布页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 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 」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 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 「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聂雨色心里嘀咕。 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 」聂雨色没好气道:「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 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 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 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 」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 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 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 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 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的啊!」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人呢?」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 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 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 」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 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 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 』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 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 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 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 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 「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 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 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地祉发布页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 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秋兄……秋大侠言重。 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 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 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 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 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 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 「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 「他是真的老。 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 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 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 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 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 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 」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没亲眼见过。 」老胡耸耸肩。 「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屁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 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 忘死即僊.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 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 「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 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 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 』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 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 」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 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 「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 」韩雪色点头还礼。 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 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 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 」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 「知道啦,老大。 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 「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 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 」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 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 」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地祉发布页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琴。 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 「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 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 」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 「你这是做甚?」「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 」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 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 我猜的是也不是?」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 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 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 「耿兄弟见笑。 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 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 」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 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 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 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 他们想的和你一样。 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 」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 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 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 「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 「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没有这种事!」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 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 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 」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 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 」耿照抱拳。 「山路难行,先走一步。 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 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 《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 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 「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 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 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於到来。 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 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 他永远在准备。 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 」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 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 「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 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 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 』不走极端,总会有路。 」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妖刀记(46卷)(259-263) 作者:默默猴字数:40098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 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 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 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 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 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 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 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 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 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 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 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 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 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 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 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 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 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 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地祉发布页「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 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 」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 「没说是殷横野。 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 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 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 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 「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 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 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这么一想还真是。 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 「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 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 」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 「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插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 「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 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 「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 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 此事权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 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 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 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蚕娘心中冷笑。 「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 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 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东海三宗,本出一源。 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 」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 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 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 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 「光凭这点,就能断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谋。 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就是;你当年能插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 「你怎知插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也是。 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才助你登上大位。 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淫靡阴森、死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我插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 当时以为非做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 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地祉发布页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 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 」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的单纯与天真。 「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 」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 」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 你等与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了却此仇。 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晰起来。 「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 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头。 」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 安心去罢。 」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以死罪论处。 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羊之流才得修习。 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 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 「我说不坑你的。 珠子拿来!」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 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 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口「膻中穴」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 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 蚕娘接过莹润的珠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 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地祉发布页「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 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 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 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 内监院里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便去远了。 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我便不亲自来了。 」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回蓝天。 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 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 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 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行,还快过了循径奔绕的聂雨色,抢在聂二侠之前赶至战场。 万料不到,此际下山,倚仗的仍是「蜗角极争」,对抗的却非蓁莽蓊郁的大自然,而是自己。 每一落足,均须卸去自身与背上韩雪色之重,将筋肉所施加的气力控制在最低幅度,同时运功护住足踝膝关等……不知不觉间,少年摒除杂念,沉入空明之境,全神贯注于协调内外三合,衣袂飘飘、足不沾地,起落间毫无迟滞,如流水行云,才有半山腰上秋、聂二少之叹。 这场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进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要不多时,山脚已近在眼前。 忽然间,漫天的尘沙挟着擂地蹄声,成片地转过了谷外大道,迳朝沉沙谷内奔去。 沙尘里难辨来人衣着形容,耿照不敢冒险,忙择一矮树掩蔽。 才刚藏好,蓦地一骑横里穿出落尘,自队伍前列掉头而来,鞍上的骑士加紧催缰,几乎立于镫上,但见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长刀,防尘用的覆面巾迎风猎猎,依稀见得面颊上一道长疤,却不是罗烨是谁?——是巡检营!十九娘到底还是传了讯息。 耿照精神一振,背着韩雪色自矮树后起身。 战马倏忽便至,罗烨「吁」的一声勒缰,未待坐骑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礼:「属下来迟,大人恕罪。 」他目力惊人,大老远便见典卫大人负着一条大汉下山,来不及发号施令,疾行间迳拨马头而来。 到说话这时,本将驰入沉沙谷的百人骑队才绕完大圈,转往此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耿照将情况概略说了。 罗烨让章成——这会儿他已非什长,罗烨拉拔他升了官,统率三支百人队之一,算是自罗、贺以下的第三号人物,营里都喊「章佰」或「章队」——领所部入谷接应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门人或杀手造次,擒先于杀。 章成领命而去。 沐云色随后赶至,耿照介绍了罗、沐二人见面。 沐云色见这名少年军官眸锐如鹰、气宇轩昂,绝非泛泛,颇有结交之意,碍于战阵倥偬,无暇深谈,微笑着一拱手,自此记住了这个姓字。 巡检营本是谷城大营各部汰下的顽凶难驯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经验丰富,斫了几根杯口粗细的长枝,就着绳网,在两匹马之间架起简易的担架,用以安置韩雪色,另匀了匹坐骑给沐云色,派一支什队护送他俩,先行回城就医。 那自称「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卫大人的关条到巡检营报讯时,恰巧副统领贺新正要率队出城操练。 罗烨一听事态紧急,命余人速速整装,除留守休假者,举营赶赴沉沙谷;若非出城时城将刁难,耽搁些个,本应来得更早些。 在谷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罗烨难辨忠奸,索性缴了兵刃,连索捆起;一问之下,才知附近几条路上还有人,命贺新率部迂回而进,一一拿下,自己则率领主力长驱直入。 是以谷中激斗如斯,非外头负责封锁道路的秋水亭门人浑无所觉,实是撞上一帮先捆再说、毫不讲理的流氓兵,被坚甲明戈一气围上,全成了人肉粽子,便想回谷探查一二,亦不能够。 耿照乍听颇有些哭笑不得:南宫损坐实阴谋家的指控,恶贯满盈,再无疑义,秋水亭自也逃不过「为虎作伥」的罪名,要锁要拿,就是将军一句话。 按这位罗大统领全不讲江湖规矩的癖性,这般大张旗鼓地捆人,万一拿错了,此事绝难善了,只能说万幸南宫损非是无辜。 言语之间,秋霜色与聂雨色已至山脚;另一厢,载着萧老台丞及谈大人之尸的马车也出了谷,沿大路去远,只余地平线彼端一抹乌影。 章成大队自谷中驰出,与罗烨本队会合,表示里外粗粗搜了一遍,没见其他人。 「还是留三个什队下来,看守到谷城或越浦衙门那厢派人来接手罢?」果然当了「章佰」之后就不一样了,处事较往日精细,也算面面俱到。 耿照心中不无感慨,面上不露心思,挥手道:「全撤了罢。 明儿再来。 」命人备马,冲秋、聂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罗烨在内,巡检营众人均不知典卫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地脸色铁青若此,倒像鬼在后头追赶似的,忙不迭地只想走。 巡检营不计留守,足有两百余骑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装,怕连风火连环坞都闯得,有什么好怕的?轰隆一声,半山腰上华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檐影,整个地面仿佛跳了一跳,马匹无不惊得踩起小碎步来,众骑士的吁止声、鞭肃声此起彼落,场面登时大乱。 许多人到这时,才发现山腰间似有座破落屋宇,却不知适才那道异光是真有其事,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奶奶的……」章成掖着马鞭揪紧缰绳,忍不住啐了一口:「谁放的烟花炮仗?邪门——」忽见一道极细极白、电蛇般的异芒沿山窜下,快得虬髯军汉来不及喳呼,那异样的冲击仿佛已至面前——(典……典卫大人!)这原是谁也躲不过。 若非章成福至心灵,猛夹马肚,驭着跳立不休、尚未冷静下来的坐骑一窜一扭,差一点便要将典卫大人横里撞飞,那道异芒便即穿过无数人马,径直贯穿典卫大人,如流星般逸向远方也说不定。 他虽貌似鲁莽,实则小心巴结,冲撞上司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更别说只为心上一丝不祥,纵马往大人身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耿照着地一滚,起身时见黑影罩头,魁梧的马躯已占据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向山道,挡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战马连同鞍上全副武装的军汉,突然绽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亮痕,粉碎的脏腑、巨量的鲜血随爆开的腔压四散轰散,将方圆一丈内的人马齐齐推出,在地面留下一枚浓渲深皲的血月亮!章成瞠目张口的断首,与残肢、脏器、马匹尸块散在「血月」之内,漫天簌簌血雾还未沾地,便与尘沙混成一团,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侧,无视周遭人马杂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什么时候来的,明显撕自衣摆的覆面巾掩去面目,只露一双透着残忍笑意的灰眸。 地祉发布页孤倾于血泊中的首级,唤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 他甚至忘记要嘲讽老人戴上覆面巾一事。 激怒殷横野或许无法扭转结果,毕竟能做的事已不多,总比束手就戮要强。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际才惊见阵中来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乌红狼籍的百人长,呼喝声中马蹄屹蹬,尘翻血溅,屑沫横飞,甲片、长枪、弓刀的铿撞声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虚影却穿插在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间乍现倏隐,连惊慌人立的战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间越过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颈背汗毛直竖,握住泥血里的刀柄连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后——他曾见风篁使过类似的招数,但色目刀侯的「驼铃飞斩」毕竟自血战中千锤百炼而得,耿照纵有思见身中之能,也无法凭一眼的印象复制,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于腰间,章成连人带马遭「道义光明指」剐碎,因指劲分断的速度太快,体内腔压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开;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铜件未损,系刀的炼条耷连着半截腰带、狮面带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残碎,一并挥将出去,恍若铜锤流星。 毫无意外,灰袍客的残影消失在视线里,然而杀气的感应犹在。 少年乘着旋势起身,刀柄一转,「轰!」催劲震碎了刀鞘,朝迸飞的木鞘、扭碎的铜件之间,猛地扎入刀尖!霜亮的长刀搠如激浪,蓦然顿止,夹入两根枯瘦的指头,动也不动。 再度现形的殷横野露出一丝激赏之色,挑眉道:「这会儿……你连我怎么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啧啧称奇,却未痛下杀手,犹如戏鼠之猫。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衅,刀尖倏转,手腕顷刻百转,于方寸间极尽杀着,心法转化自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招式却与胡彦之的双剑术无一丝相类,而是自心法提炼出更精纯基础之物,直指「无双快斩」背后的不易根本——殷横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挣扎、功败垂成,最后含恨难瞑的痛苦模样,本拟两指一合,连尖带刀绞扭成麻花一般,顺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轮,再乘旋扭之势,将刀柄硬生生搠入掌心,绞得整条右臂血肉模糊,撕成无数肉条。 岂料一夹之下,刀尖竟自行偏开,旋即反向劲至,顷刻间连转百度,异常刁钻的螺旋劲一霎千变,在最小的幅度内,极尽最大变化,偏偏又紧扣题旨,每一变无不是在追求杀伤力的极致,环环相扣,得理不饶!回过神时,倏忽已拆过千余转;耿照旋势不尽,化入腕间的分不清是刀剑拳脚……殷横野福至心灵,忽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刀法。 ——天狐刀!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声闻过实之病。 「九尾飞仙」胤纵天创制的这门刀法,并没有使其后代子孙纵横东海、称霸七玄;胤玄最终得以结束狐异门的派阀分裂,使祖宗遗下的基业复归于一,仗的还是智谋权术,直到他生的好女儿,为狐异门带来一名千年难遇的盖世奇才。 殷横野从不觉得天狐刀、乃至狐异门,是一个须得忌惮的问题,毕竟当年他在湖庄来去自如,虽失却价值连城的冰火内丹不无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标,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红。 胤玄及其门人不过守成之辈,在殷横野看来极其平庸,不值一哂。 胤丹书却不同。 他所窥之秘,固令殷横野坐立难安,但胤丹书的气度人望,当然还有武功,才是最终成为隐圣目标的原因。 这等殊荣当世少有,可惜胤丹书选择了自裁这条路,否则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时日,或能使《稽神刀法》重现江湖亦未可知。 殷横野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在沉沙谷外的荒僻山脚下,再一次亲身领会胤丹书级数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数、功法,固与胤丹书不同——考虑到两人毫不相类的际遇,这也是理所当然——除脱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节,最令殷横野吃惊的,是少年无比娴熟的运刀手法。 功力靠灵丹妙药或能抄得捷径,一部失传既久、与众不同奇功绝艺,也能令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比下同侪,加倍衬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与悲哀。 一旦将时间拉长,丹药造就的功力、奇功慑敌的优势,终会被日积月累的悟练与实战经验追上,此即为「造诣」二字的真义。 耿照际遇是够奇的了,但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凭空得到一只使刀的手。 要把刀使到这等境地,明师、正传、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积月累夙兴夜寐,四者缺一不可,以他的年岁,绝不能有造诣如斯。 屈咸亨到底对这小子做了什么,能将他调教至这等境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出我所料,总藏着你不该知晓、不应在手的筹码,总要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闭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惨呼而亡的终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当真是令人恼火已极啊!」灰袍客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我看烦了你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 死罢,典卫大人!」提劲一震,雄力压倒一切妙着变化,疾旋瞬转的螺旋刀势一霎全溃,两股相反的劲力一拉扯,刀板碎成无数指甲大小的扭曲钢渣,飕飕飕地逆卷而来!耿照被指劲轰飞,仰头喷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犹如无数暗器刮过,割得衣衫条条碎碎,裂创披血;人还在半空中,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却及时划了个圆,仿佛为此留了三分劲力,堪堪兜住一抹后发先至的细锐指风,撞出「叮!」一声激响。 耿照借力又飞出丈余,落在几匹乱踩乱踏的战马间,总算他忍痛一攀,及时抓着一条飞甩的镫绳翻上马背,没被铁蹄踩成肉泥;便只这么一来一往之间,已然脱出光明指的攻击范畴。 殷横野满以为两道接连而至的指劲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这是……蚕马刀法!这小子适才使的是《蚕马刀法》!」诧异之下,居然忘了追击。 耿照早已认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敌,料定老贼恣意戏耍之余,必暗出杀着取命,专以一式蚕马刀法等他;饶是如此,也用尽了气力才挡下逼命之危。 典卫大人百劫余生,单臂握缰,不忘回头大叫:「……老贼,敢来一决雌雄!」他实已无再战之力,欲藉骏马脚力引开煞星,以免众人填命。 回见殷横野怔立当场,难得现出影形,周围马上马下几名劲卒回过神,悍不畏死,各执枪刀,正欲掩杀;一条矫健身影穿破尘沙,振臂而下,却是离鞍飞越丈余,直扑殷横野脑顶的罗烨!(不……不好!)指气纵横间,人头、断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飞。 殷横野身形微晃,让过了鹰一般乍落复起的少年,「咦」的一声,饶富况味:「《停空诀》、千里秋毫爪……你是『一生自猎』,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罗烨足不沾地,盘旋于马首鞍顶,迅疾如电,仿佛真化成一头真人大小的巨鹰,一击不中,便要飞离。 殷横野眼神狞恶,单臂擎空,虚抓着往下一扯:「我问你话,下来!」凝功锁脉之至,原本矫矢灵动的罗烨顿失平衡,整个人被掼落地面,跌入泥血滩里。 「……罗统领!」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长枪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围魏救赵的法子。 枪尖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响,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终凝于三尺之前;地面泥血中,仆倒的罗烨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副鲜血淋漓的弓矢,架弦蹬弓,三矢齐放,同样射入一丈方圆,止于来人身前。 蒙面的灰袍怪客单手平举,周身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检营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里的罗烨不为所动,弓弦离手,对箭矢滞空的奇景仅瞥一眼,抓紧灰袍客尚未进击,一个空心筋斗翻起,攘臂喝道:「并辔连枪……成伍而进!并辔连枪,成伍而进!」清亮的喊叫声挟着精纯内力,响彻战场。 众人为之一震,平日里所受的严苛磨练本能相应,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掖枪踢镫、调转马头,寻左右相近者,五骑连辔,拉开距离,形成一道接着一道的小型锋线,枪尖同向一处,一般高低;离鞍坠马的,则不往尘雾里追索坐骑,擎刀引弓,就地数人成团,背靠着背,摆出接敌的阵势。 紊乱的场面转眼趋止,只余马尾扫动,似也被锁限所凝。 原本飞扬躁动的黄尘不再翻涌,视线越见清澄,盔甲笼头的轮廓沉静得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一片,满蕴肃杀之气。 就算是这样的劲旅,在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之前,不过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 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损了士气,徒增死伤,欲唤罗烨,却见几道黄符飞入锁限,尚未全止,突然「轰」的一声,齐齐炸开;锁限为之一动,凝住的长枪、箭矢……等倏忽恢复动能,狞恶的飕飕声落,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还有灰袍人的踪影?枪尖构成的锋阵之间,陡听一阵嚣狂衅笑,极是张扬:「对子狗!吃——」最末一个「屎」字未及开声,人已然弹飞出去。 总算聂二侠不只厉害一张嘴,指劲逼命之际,脱手打出一蓬碾成齑粉的火油木灰,凌空沾血,一笔成箓,堪堪张开一个具体而微的消厄阵,殷横野不知由何处发出的指锋与阵同归,反激的冲击力将矮个子的聂二远远送开,恰恰躲过追击。 地祉发布页这手开阵之法,无疑又是稀世天才聂雨色的发明,东胜洲自有术法这门技艺,千百年来没人想过这样居然也能开得了阵,或说以术法之繁复精奥、术者的谨小慎微,没往这种花式作死的路子上发展,毋宁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于十数道锋线之间,随手杀人,踏着血肉残肢忽现忽隐,犹如鬼魅。 耿照与罗烨各自擎刀扑入阵中,却不断错失标的;惨呼惊嚎声里,巡检营的军士连弃甲逃生的念头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来的杀戮剥夺了思考的余裕,乃至求生的本能,只能凭借着本能掖枪并辔,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的同袍分裂坠倒……无间地狱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样子。 直到一个激越的弦声响起,仿佛能穿透头颅身体似的,扫过整片杀戮战场。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惭愧,一把扯住身后仓皇四顾的罗烨,低喝道:「别慌!指挥弟兄们离开……以进为退!」浑厚绵和的内劲透臂而入,罗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蓦然省觉,拦了匹无驾之马翻身上鞍,立镫扬刀,大喝:「……跑起来!车悬之阵,车悬之阵!」凌乱的锋线闻声而动,不但重新整伍并辔,更绕圈子奔跑起来,里圈与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数重转向相异的同心圆。 此阵战场罕用,乃谷城大营操演骑兵马术及队形的基本科目。 跑起来的战马枪阵,远比静止时更要凶险,果然「车悬」一成,伤亡倏止,便以「隐圣」之神出鬼没,亦毋须甘冒奇险逞凶。 不及寻回战马的军卒,在内圈两两靠背,重新结成防御阵形;扬刀指挥的罗烨则单人一骑,跑在散圈之内,确保全军可见。 最中央处,耿照把臂拉起灰头土脸的聂二,耳中听着那不似琴曲、却极具穿透力的异响,举目四眺,欲寻根源:「那是什么声音?是……秋大侠么?」「人怎能发出这种声音,你道他是水豚?」聂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马哪来的土包子」的神气,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内四海,仅此一把的天下名琴,教你长长见识!」耿照回头喊:「罗头儿!」罗烨纵马奔近,沉肩伸臂,将典卫大人拉上鞍。 耿照望向圈外,赫见山脚之下,秋霜色立于两座相隔约三丈的土垒间,左手负后,右手圈扬,那慑人心魄的异响便这么凭空而出。 (这……这是什么武功,竟能发出这等如磬神音!)「不,不是凭空而出。 」罗烨凝眸望去,沉声道:「有条丝弦般的物事,系于垒间。 声音应是拨弦而生。 」细瞧些个,果然秋霜色袖间隐有一抹奇异液光,像挽着把潋滟水华也似,并非空无一物。 琴瑟之所以产生音色,盖出自枵空的琴身与丝弦共鸣,并非随意在什么物事上拉引琴弦,便能发生声响,是故制琴一道学问深湛,不能轻易而得。 纵于土垒间绑上弦,难不成便能将大地当作琴筝?「说你土还不服气,胸无点墨!」聂雨色拍去头面衣衫的尘土,难掩得色,冷笑:「我给他找的宝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样的俗物,连说是『琴』,都有些对它不起。 「此弦毋须琴身,系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响,可比世间一切琴筝神奇百倍。 当年我在玄律之后弄来了此物,老三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就知他有多介意啦。 它还有个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么喜欢,今儿却觉应景得不得了,简直绝了。 」面色青白的小个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气,以手圈口,扯开喉咙:「这玩意叫『破野之弦』!对子狗,你的克星来啦,有没觉得脖颈凉凉?」第二六一折、难支独木,匏系天地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为东北渔阳地方,五岛七砦十二家中「龙野冲衢」别氏所有,据说与被称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体共生,系同源所出。 龙野冲衢没落既久,其间曾将沉辰水精托付给「文武钧天」邵咸尊,铸成了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冲衢之主别王孙持以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被目为龙野冲衢的中兴希望。 不幸别王孙中道而逝,龙野神剑《弱水三变》遂成绝响,以致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登门时,后人竟保不住神兵,复折于现身啸扬堡的妖刀之下;雷奋开死后,剑柄所镶「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踪,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场,委实令人扼腕。 相较于命运乖舛的沉辰水精,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却无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顿之际,悄悄让与方家,所谓「破家鬻子」不外如是。 几经转手,为聂雨色所得,以为师兄开阵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与天罗香的「天罗丝」、五帝窟的「天雷涎」,俱为丝索中的异数,各负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蚕谱》九天十地十九弦异之中,天地匏排名还在二者之前。 只是随着门户破落,名声不显,时人多不识其珍,若非聂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这条门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门富户的宝阁深处,和光同尘,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虽是宝物,殷横野还瞧不入眼,何况是提炼沉辰水精所遗?破野之弦的声响透体,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不适,杀意大盛,穿出车悬之阵,掠向土垒后的秋霜色!罗烨见一抹疾电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谓「敌欲我取」,当机立断,扬刀下令:「左七右三,鹤翼双行!」左右轰然相应,接连将号令传出,外圈不再绕行,改以直队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转眼越过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骑队却视若无睹,严格执行号令,反而无机可乘。 紧接着,次外圈也采直队冲锋,循右路冲向山脚。 两队即将撞上土垒,罗烨再度提气大喝:「鱼鳞列阵,再转车悬!」队伍应声分列,倏忽以栉比错置的横队通过土垒两侧,队形如箭雨飞攒,乱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迳行穿过如此密集的枪马阵形。 被护在中央的秋霜色拉开架势,双臂连挥,浑厚激越的巨大共鸣透阵如出,如排浪叠至,来回拍打,衬与轰隆擂地的马蹄响,交织成一阙动人心魄的破阵曲。 以鱼鳞阵通过土垒的马队,在秋霜色背后绕了个大圈,复成两行长蛇,掉头交错绕行,以「∞」队形奔回指挥点,此乃车悬阵用以推进的基本队列。 秋霜色在最末两骑驰至前,突然圈臂,两抹铣亮的金属锐芒逸出土垒,飞旋如萤,原本回荡于垒间的潋滟水光窜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跳上右首末骑后拖着的一匹空马——这是罗烨安排的接应手段——猛夹马肚,在左右两骑的护卫之下,觑准车悬阵开阖交错的空隙,直直冲入阵中,身后阵隙合拢,阻断了灰袍客的狙杀之路。 马背上,四奇之首衣发飘扬,不知是错觉否,模样依旧不染片尘,全凭双腿控御,尽显超卓骑术;双手食中二指各自夹着一枚细小的精钢弯钩,分作龙首龙尾之形,居间连着一抹形状、粗细似乎随时在改变的潋滟波光,却是「破野之弦」的两端。 秋霜色袖臂连扬,龙首、龙尾钩分射左右,挂上左右两骑鞍头。 那两骑乃罗烨帐前亲兵,堪称巡检营精锐,见他双臂平举,作势一分,登时会意,迳于奔行之间拉开距离,水弦应势绷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夹马肚仰躺于鞍,破野之弦贴面而过,起身转头,就着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扫出,大队后方黄尘卷起,凭空震出一抹苍灰袍影。 隐圣踉跄撑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总算没有出丑露乖。 只觉气血翻涌,仿佛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龙剑」的锁限杀阵,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 自殷横野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心惊。 而前方那倒骑战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丝毫喘息的余裕都不给,看不出生得这般斯文,出手狠辣犹在狡诈的聂雨色之上。 老人无暇寻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开,以避其锋。 然而海潮般的弦声响彻战场,根本无从躲避。 殷横野身影一滞,再度现形,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惘惊诧。 以其修为,决计不能被后生小辈的震音所制,要说沉辰水精能克「皇极经世功」功体,更是无稽之谈——他费尽心思构陷吕坟羊兄妹,两面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获赐《皇极经世功》正典,正是因为在三奇谷遍阅三宗典籍,得知皇极经世功有自体而圆、兼容并蓄的长处,如百川纳海,无论之前或之后练得什么功法,积存的内息均能为此功所用;无论何种外力加身,只消有运化的余裕,俱能转为自用,与功体毫无捍格。 他在山腰破庙外,以「阴谷含神」之法,转化耿照的一轮猛攻回复元气,所仗正是皇极经世功大能。 当年邙山招贤亭一会,殷横野从此深忌武烈,后来在各方合力刺杀一事推波助澜,狠帮了一把,皆因独孤弋的「残拳」无劲不消、无力可借,恰是皇极经世功克星,殷横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后快。 饶是如此,在招贤亭文斗时,老人亦不曾这般狼狈。 拜震音醒脑之效,殷横野满腔愤懑平复许多,思绪逐渐恢复运转:如非沉辰水精的异质有什么专破功体的神效——以其渊博,几可断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体出了问题。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场鏖战,只对上萧谏纸的八表游龙剑在意料中。 虽说袁悲田曾将此剑优劣为他细细讲解,砥砺切磋,萧谏纸败得不冤,但锁住登龙门的剑劲堆叠,却无取巧的余地,耗损不可谓之不钜。 而对上莽撞愚鲁的谈剑笏,「熔兵手」热劲骇人,殷横野被硬生生逼进了总力对决的死胡同,谈大人固然身死收场,但隐圣的损耗恐怕远远超过预期;若因此对功体造成影响,亦非难以想像。 而屈咸亨临死之前突破境界,那无坚不摧的惊人剑意斩开锁限,至今殷横野仍不愿回想。 未及调复,不旋踵又被困于阵中,术法内五感倒错,不知有几分真实;若实际发出的指劲有三四成之谱,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场恶战。 三才五峰等级的修为,使殷横野得以超凡入圣,然而证诸天地岁月,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议。 对七十六岁的老人而言,今天无疑是极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训练有素的马阵中穿梭来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峰级境界,以保不失。 事实上,即使蒙住脸面,现身在巡检营众人面前,已是隐圣一方的败笔。 按原订计画,不惟萧谏纸不能死,连耿照之命亦须留下,其后尚有大用。 若非失却屈咸亨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强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断线,这场追逐刺杀根本不该发生。 只要他愿意,秋霜色也好,聂雨色也罢,老人随时能取其性命,除非他们自世间彻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没两样,何必急于一时?蓦听一阵呐喊,又有一支骑队自谷口处转来,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检营的模样,原来是副统领贺新收拾了各处联外要道上的秋水门人,率部前来会合。 贺新老成持重,又娴熟军事,远远见得罗头儿的本队摆起了阵势,知道状况不对,一声令下列成锋线,加紧驰援。 贺新队后,一群衙差扛着开道牌蜂拥而至,虽无巡检营的整肃,这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也有百人之谱。 领头者甲衣半卸,手持双剑,打扮既非军汉也不像衙差,不伦不类,却不是胡大爷是谁?原来胡彦之伪造关条,尽起越浦衙役,打著「闹大为好」的瞎主意,离城的沿路上,把公署里能带的人都带来了,颇有啸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势。 城将前头已放行了巡检营,经胡彦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卫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里不乏相识交好之人,没口子地附和,遂放这支游街似的衙役大队出城。 老胡所经处敲锣打鼓,后头跟了不少成心看热闹的百姓,目睹贺新缚了秋水一门,果然有事,益发兴致勃勃,真觉今儿来对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寻思,亦不得不赞老胡狡诈——殷老贼武功虽无敌手,总不能将人全杀了灭口,仗着峰级高手来去无踪的绝顶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 老胡做出这个判断时,并不知道殷横野会杀红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场,却不能赌上无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战马,擎出鞍畔的长刀,回头瞥了罗烨一眼。 罗烨会过意来,下令内圈打开缺口,将指挥权交给赶至的贺新,偕典卫大人并辔齐出,双双自外侧接过了秋霜色左右两骑的水弦,冲向前方怔立的殷横野!秋霜色跃下马来,反向掠去,身子前倾如箭离弦,双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罗,轻功造诣惊人。 罗烨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鹰眸一锐,赞了声:「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趋缓,利用双骑驰驱,扯满破野之弦。 罗烨马术远胜耿照,始终配合著典卫大人的速度,保持双骑并行。 殷横野到这时,才突然自杂识中回神,凝眸电扫。 耿照对罗烨使个眼色,两人各挺长刀同时离鞍,耿照滚地疾起,迳攻下盘;罗烨居高临下,扑向殷横野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叮」的一声双刀交击,殷横野骤失其形;下一霎,驰至的两匹健马,在指风电芒间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溅的热血残肢重新凝聚,现身于失却勾连、飞卷散绕的水弦之前,来不及顿止的秋霜色闷着头撞进老人怀里!「殷横野」被他撞得如烟化散,竟是残影。 秋霜色压低重心,几乎坐地,仍止不住疾冲之势;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举,等着他自行将咽喉撞上,狞笑:「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失却拉引,弦响何依?」秋霜色侧首让过指锋,厚绸衫领应声分裂,迸血如箭,单臂圈掖着飞散的破野之弦,撞进殷横野臂围间,忽然抬头一笑:「先生且试试。 」松开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绳般弹中老人腹间,潮浪般的轰响透体而过,在老人身后地面扫开一片扇形轨迹,直扩散至一丈开外!殷横野身子一凝,蓦地向后弹飞,撞入烟尘,却不见落地。 耿照、罗烨擎刀起身,倚背四顾,遍寻不着灰袍人踪影。 秋霜色将弦收卷成束,见聂雨色赶至,后头一名半脱皮甲的虬髯大汉,甚是眼生,冲他一点头,凝神环视,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 这回等了许久,没见他出现,聂雨色剑眉一挑:「该不会……对子狗跑了罢?我操!」虬髯军汉一怔,想起小耿说过殷老贼脾性,失笑道:「这浑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聂雨色翻起怪眼似欲发难,抢先拱手:「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二位安好。 」「原来是天门掌教高足,胡大侠有礼。 」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师弟,抱拳回礼:「奇宫风云峡秋大、聂二,多多拜上令师鹤真人。 」胡大爷笑道:「我说怎么就觉得特别亲近呢,原来是自己人。 在下同沐四侠饮过酒,若有机会,亦要请二位赏光。 」聂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发表议论,被师兄瞧得发毛,硬生生把酸言秽语全吞回去,险些没噎死。 「……那厮走了。 」罗烨极目四眺,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许外的毫尖细毛也逃不过法眼,连龙蛇混杂的大队衙差和本营人马都扫过一遍,一张面孔也没落下,才做出结论。 胡彦之一耸肩。 「方才远方有人放得火号,兴许是被叫走啦。 火号响时,你们正拼老命,没听见也是自然。 」秋霜色转头,见聂雨色微一颔首,沉吟道:「以贼人武功,总觉破野之弦的偷袭,太容易得手了些,看来是我等运气绝好。 」胡彦之见多识广,瞥见他手里那束晃着潋滟波光的丝弦,微露诧色。 「我听过此物之名,今日倒是头一回见。 破野之弦又称『天地匏』,在《春蚕谱》十九弦异中排第三,据说无论系在什么物事上,都能弹奏出琴音来,乃丝竹一道里的无价至宝。 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与此宝可说是相得益彰。 」聂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线,心觉这厮说话,怎么听怎么舒服,虽说天门杂毛无人不鸟,兴许他真不是个鸟人。 老四总算交了些体面人的朋友,回头见得,少骂几句便是。 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 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 胡大爷人精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 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 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 今儿试试,哈哈哈哈!」◇◇◇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 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 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总算有件好事了。 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 他早该想到的。 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 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 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 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 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 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 地祉发布页「唷。 」黝黑面庞的山村少年冲他挥舞猪腰小扇,说不出的轻浮懒惫。 这副面孔和身形,严格说来并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种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却有着极其相类的感觉,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见背影,无法轻易区别二者的相像。 殷横野对长生者了解有限,只能推测是用了类似奇宫《夺舍大法》的秘术,但夺舍大法成败难测,限制甚多,历代宫主之所以出类拔萃,多半拜奇宫诸脉循环争斗所赐,最后能出线的,岂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长生不是福泽恩享,更多的是肩头重担,要确保更换躯体而神智不失,须较夺舍大法更加靠谱才行。 这副身躯目测也就是耿照的年纪,蒲宗没有桑木阴的骊珠之传,推测并无长驻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轻,实已百岁」的可能。 十八九岁的青春之躯,就算以灵丹灌顶,授予神功秘笈,练成耿照那样,算是到头了;安上一副百岁老妖的脑识,能添多少实力?够他驾驭新躯,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么?殷横野评估眼前形势,极力避免爆发今日里的第六战。 违命侯不该出现在此;事实上,殷横野不以为他会为了验证屠龙阵与三刺功的真伪,亲自来一趟东海。 蒲宗里不乏代庖,毋须宗主亲炙。 依隐圣之擘划,三虎当于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轮的围杀与消耗,马蚕娘身中邪秽,然后由聂冥途出手收拾——当然这个死亡的过程必将痛苦而漫长——他还能赶在女郎断气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与情报。 这对完全接收「姑射」组织,有着极关键的影响。 眼下银发女郎的尸体,甚至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除惨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聂冥途。 「故人有深契,过我蓬高庐!」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亲至东海,可见重视这场小试验。 未知两部秘笈的真伪,宗主试出心得否?」违命侯将猪腰扇插进后领,冲他竖起大拇指。 「要得!阁下不卖假货,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满意。 既收了现,这笔生意自是尽早了结为好,无论前金后谢,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杀何人,还请划下道来。 」「不急。 」灰袍客负手而立,淡道:「这价码宗主既然满意,在下得好生想个目标,莫要白白浪费了蒲宗的本领。 十数年岁月,贵我两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不?」违命侯想了想,点头道:「似也有理。 」殷横野没料到他忒好说话,索性打蛇随棍上。 「在下素仰屠龙阵三刺功威名,可惜缘悭一面。 不知试石何在,有无显现儒门神功之威?」「不知道。 走了罢?」违命侯一耸肩。 「我没多问。 」殷横野一怔,意识到马蚕娘非但未死,违命侯还任其自去,极力克制涌起的愤怒与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伪,未免对在下太过宽容。 儒门镇教的赤心三刺功与六极屠龙阵,岂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头?」违命侯思索片刻,又点点头。 「有理。 看来秘笈是假的了,难怪杀不死人。 那这笔帐,就不算了罢?」拍拍掌灰跃下阶台,冲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就此别过。 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 」迳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 殷横野才知对方有意相戏,寒声道:「违命侯!蒲宗开门做生意,这般混赖,岂能在江湖上立足?」违命侯在聂冥途身畔驻足,随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头道:「有道理。 虽然三虎使来也不咋地,许是没练到家,不怪武功。 我也觉得是真货,还是认了这笔帐罢。 」这一来一往全是废话,不仅马蚕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问不出,连聂冥途也落在对方手里;比起沉沙谷外虽折屈咸亨,毕竟废了萧谏纸,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气,但后头尚有用处;越浦这厢可说全盘皆墨,白费了贵重的萎珠秘笈,遑论十数年苦心安排。 殷横野忍住几欲喷薄的怒气,只求快快送走瘟神,还有一着可——「……你忘了一件事。 」违命侯转过身,亮出掌底物事。 那是枚细细的亮银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则有火药烧灼的痕迹,显是烟花号筒。 「聂冥途带着这玩意儿,但他已动弹不得啦,也不知还有没有气,那是谁放的火号?」殷横野实在讨厌那戏子般的装腔作势,懒得接口,索性相应不理。 他一进内监,目光便已扫过现场,没漏半点细节,自然看见搁在聂冥途身边的火号空筒。 狼首生命力极强,或可先放火号,而后才不支倒地;但基于某个理由,殷横野知道他没有这么做。 地祉发布页放出火号,让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桩一路将信号传至沉沙谷的,只有违命侯。 为了制造眼前这般穷极无聊的逆转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聂冥途身畔,当然也是这位热爱舞台与观众的表演大师。 「……当然是我。 」还有谁不知道?殷横野忍住嘲讽的冲动,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违命侯却兴致勃勃,怡然续道:「聂冥途这支号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阁下现在站在这里,已证明了这点。 倘若失败了呢?失败了就不会放火号——说这种话的绝对是笨蛋。 『等』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变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等,成功是一种火号,失败则是另一种。 」殷横野闭眼又睁开,希望这短暂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凉。 违命侯笑道:「这两种火号,最好由不同的两人保管,尤其聂冥途疯疯癫癫,天知道会搞什么名堂。 还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让越浦衙差在北监里绘满天佛图字,用来困服聂冥途,你却在图字中夹入阵法,反将一军,不可谓不高。 「像阁下这种身份地位,很难想半夜黑灯瞎火的,亲自在图字间描绘阵符……那也未免太惨。 我猜想,此事你是胁迫他人所为,这人有无可能,顺便为你保管另一枚烟火号筒?」一打响指,一人自檐影走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虽作寻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却是越浦衙门总捕,人称「禁牙独木」的蔡南枝。 「蔡捕头,请你拿出证物。 」蔡南枝紧闭嘴巴,绷出棱角方正的下颔及腮帮线条,浓眉压眼,面色铁青,缓缓举手,亮出粗厚掌里的铜色细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显未动用。 殷横野冷笑。 「人是宗主唤来,黑白真伪,还不是宗主说了算?还是我能问一问这位蔡总捕头,凭什么指证是我?」违命侯抚掌道:「的确不能指证。 依阁下尿性,要胁迫人做事,多的是办法,抛头露面留下迹证算是什么玩意?不过本侯要的,也就是你这句话。 大凡问人要证据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个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说,我觉得实在有道理。 」灰袍客哑然失笑。 「宗主这般说法,合著是不讲理了。 我虽不识总捕头,却听人说,越浦『禁牙独木』蔡南枝铁面无私,谁来都无情面可讲,乃是一名铮铮好汉,金银不能诱,尤物不动心,一身孑然,无妻无子,有甚可威胁的?」「为了过上能见天日的生活,人什么都肯做。 」违命侯悠然道:「『禁牙独木』蔡南枝固然是无缝插针,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飞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铜额虎』万铁心却是悬榜缉拿的剧盗。 为摆脱昔日身份的纠缠,继续过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诺的舒心日子,怕是什么都能商量……我说的是也不是,总捕头?」第二六二折、铜头铁额,陌路情真「禁牙独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资历一向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调越浦,除须彻查三代身家,还得备妥白银打通关节,才能让自家卷档出现在大人的案头,也不保证能成——毕竟越浦地广人稠,三川汇聚,别的没有,就是事儿多。 上头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临头没个好使的,倒楣的还是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无打通关节的余钱,靠着屡破大案累积名声,尤其在祈州时,曾有一伙作风野蛮、自称「血纹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当街淫辱杀人,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衙门的马弓值未敢撄其锋,连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闭门不出,以免成为匪人的目标。 蔡南枝独力追踪血纹十九煞,带回一挂十九枚头颅的麻绳串,以及一身惨烈伤痕,自此名声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时接任总捕头,至今将届十年。 与蔡南枝同事过的捕快,不以为蔡老总是那种见微知著的神断型,他是踏平现场千百回,不屈不挠,凭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风,由此更得衙差们敬重。 担当若此,老总公余绝不应酬、毫无情面可讲的毛病,上司下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了。 违命侯这番话,就算当着全衙门的面说将出来,十个里怕有十一个不信。 然而蔡南枝只抿嘴不语,两只粗厚大手攒紧成拳,捏得格格作响,浓眉下的铜铃眼死盯着足尖三尺前的青砖缝,目光像要插进地里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铜额应伏法」字条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书案上。 蔡南枝的俸禄请不起婢仆,家里也没有间置的空房,只一位同里老嬷嬷隔三差五来帮忙打扫洗衣,给点零钱干肉便能打发。 所幸老妇人并不识字,以为是衙门公文,连碰都不敢碰。 过没多久,黑函又出现在床头、院里小几……直到在衙门案上看见那熟悉的褐纸粗封,蔡南枝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 来到越浦之后,他和贺老四——现下得管叫雷门鹤雷四爷了——在公开的场合见过几回,老四对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装作不知。 贺老四向来是他们中最聪明的,料他无意叙旧,不曾私下来找,仿佛两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识。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帮、身为越浦五大家门面的雷门鹤,怎会没须用越浦总捕的地方?老四却始终没来过,说不定还挡过他人欲寻的门径,蔡南枝总能维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扰。 光是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贺老四的情,只消几位太保别闹腾太甚,蔡南枝多半视而不见,任手下收赤炼堂的黑钱办事。 黑函恫吓不是贺凌飞的作派,蔡南枝不想为此打破「绝不接触」的铁律,徒然把自己投进旧日梦魇的黑窟窿里,与十五飞虎、赤尖山等亡灵纠缠不清。 他未向贺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吴老七等人下工后潜回衙门,于内监的天佛图字间描入术法符箓;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携火号埋伏于此。 「为防尊驾动什么歪脑筋,」违命侯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本侯须得据实以告:早在术法封闭大院前,这位躲在南监里的总捕大人就被本侯发现,颈后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蔡捕头是既没看见,也没听见。 「尊驾若不信,尽管找蔡捕头问去,什么时候往哪里找我不管,但蔡捕头要缺了一丁半点,或被我知道吃了什么零碎苦头,尊驾这笔生意的预付,本侯绝对如数奉还,教你知道那叫一个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面,露出精光暴绽的眼睛,刹那间竟教人难以逼视。 「蒲宗做生意,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本侯高兴!什么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轮瞽宗几时在江湖上立足过?连这都不知道,找蒲宗谈个屁!」殷横野面色阴鸷,眸光一霎数变,阴晴不定。 违命侯敢撂话,代表蔡南枝这条线已无追索的价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区区一名过气匪寇,哪里值得蒲宗之主翻脸讨保?违命侯的话乍听霸气,实则硬中带软,更像划下一条红线,暗示对手不得轻越,遵从则两造相安。 这是以战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这条红线,怕连桑木阴也一并划了进去。 与这场鉴真辨伪的试验之战相关的所有人,包括马蚕娘、聂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门一干人等,都是违命侯划定的禁区,不逾此限,蒲宗便不会站到殷横野的对面,在越浦接下来的纷争里继续旁观袖手,一如往昔。 马蚕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秽染下肯定讨不了好,否则早在此间等自己,一偿新仇旧怨。 萧谏纸那厢少一名峰级战力,不算偏离计画太远——殷横野评估损益,决定接受媾和的提议。 「宗主有言,无不凛遵。 就此别过。 」双掌交叠,微微一揖。 「请。 」说着转身行出,并未施展峰级身法,不高不矮、毫无特征的背影转出衙门,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违命侯意外深长地目送,片刻才转向一言不发的大头矮汉。 「那厮是聪明人,我料他不会再去烦你。 若找上门,也毋须担心,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照实说便了;你骗不了他,也没必要骗他。 问完了自会滚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违命侯识破,打晕了扔屋里,三虎鏖战蚕娘的过程、骊珠受邪秽所染等,蔡捕头确实不知,更不知道违命侯藉极衡的赤心三刺功解开了秽染。 蚕娘元气稍复,便即自行离去。 殷横野的猜测无差,违命侯借喻喻人,明说总捕,实指蚕娘,以断去殷横野在此上下其手的空间,划下双方的止战基准。 若逾此线,蒲宗将介入事端,隐圣阵营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 「那三具遗体,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换条件,交由你来收埋,相信戈卓、极衡等三人亦感欣慰。 至于聂冥途,可没这么容易死,正所谓『祸害遗千年』,给他找个大夫瞧瞧,续上性命,再扔回牢里烂着。 」从腰带摸出一小锭澄黄元宝,抛入蔡南枝手中。 「你这三位兄弟并非好勇斗狠,才横死于此,而是以性命为质,耗费十三年心血苦工,为本侯办成一件事,交换蒲宗查出『虎首』韦无出的真身,为亡于赤尖山的众兄弟报仇。 他们轻生忘死,心念一专,以本侯看来,实乃义士,希望你好生安葬。 」蔡南枝捏紧拳头,壮实的身子簌簌发抖,仍是死盯着青砖地缝,不发一语。 违命侯罕见地敛起轻佻之色,和声续道:「他们只是选择了和你不同的道路,并不会因为你珍视自己的性命,没有同他们一样舍生,便成为辜负弟兄的叛徒。 他们一直都知道你在这儿,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你,正因为希望你能代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这样想的。 」说了三人投靠雷门鹤,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乃至暂代「指纵鹰」首脑之事。 蔡南枝终于有了反应,愕然抬头,仿佛难以置信。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 你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他们也是。 好好送他们一程,你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韦无出伏法后,我会派人报与你知。 」拍拍矮汉的肩头,轻挥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 蔡南枝默然良久,拖着沉重的脚步,踅入天井,抱起极衡道人逐渐僵冷的遗骸。 老八的模样同记忆中差别不大,双目紧闭、嘴角微扬,看似睡着一般,不知怎的,却没有半分真实感,仿佛臂间所揽,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虽然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个动辄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见血的「暴虎」极衡。 「你们……怎地这么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轻轻摇晃着老兄弟,喃喃低语,开口才发现声哑如喑,难以成句。 「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啊,傻瓜!傻瓜……傻……」云翳渐起,遮去投进天井的骄阳,风刮桐叶猎猎摇枝,连轰响的蝉鸣仿佛都被风叶梳散了去,空旷无人的青砖场上说不出的寥落阴碜。 风里,矮汉紧压在兄弟胸口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死命将嚎哭吞入腹里,恐为人听……◇◇◇老胡的葱肉火烧煮火锅,终究是没能吃成。 灰袍人无声远飏,脱离战场不知何故,总不会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制。 这代表殷横野下回出手,即以敌暗我明之势开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级的非人战力,结果简直毫无悬念。 奇宫风云峡一系,此役算是正面杠上了对子狗,就算头一个遭受报复,也不奇怪。 打是打不过的,起码可以躲;秋霜色与耿照约定了联络之法,却未留下去处,偕聂雨色速速离开。 料想二人与韩、沐会合后,该会沉潜好一阵,待风头过去,再作良图——秋霜色坐镇风云峡,一直是奇宫余脉判断韩雪色只是暂避风头,始终会回转龙庭山的重要依据。 是以各脉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有毛躁无谋的惊震谷率众来追,才有「荒魔」平无碧惨绝于聂雨色之手一事。 岂料风云峡从一开始,就打着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为韩雪色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得以从容退至越浦。 待各系惊觉小琴魔失踪、韩雪色早带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时便炸了锅,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势必倾巢离山,翻遍东海道每寸地皮,将叛逃的奇宫僭主找将出来;谁先逮住韩雪色,在选拔新宫主时便能掌握话语权。 残酷的夺位之争,现在才正要揭开序幕。 自顾无暇的风云峡四少,不宜再涉入与隐圣的纷争。 此战聂雨色等实已付出太多,也承担过多的风险牺牲,耿照自觉没有立场请求他们,继续投入这场绝望的对抗。 「以典卫大人与我风云峡的渊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顾忌,淡淡一笑。 「大人之事,亦是我风云峡之事,料想宫主也会这么说。 此际分力则弱,图穷匕现时,典卫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记得叫人啦,一起干死对子狗!没事我们先躲着,免得先被对子狗干死了。 」聂雨色帮忙翻译。 与老胡、罗烨等抱拳告辞,二少相偕而去;临行前聂雨色头也不回,只抛下两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别想了。 」胡乱挥了挥手。 胡彦之怪有趣地目送他离去,抱臂抵颔,大拇指擦刮着青碜碜的胡髭,笑顾耿照:「他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好端端的哪个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摇头:「我也听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谷,除烧毁的百品堂,其余屋室所藏文档,指不定是阴谋罪证,须得一一封存。 抄家是门技术活儿,为此特意从城里又叫了几拨人,大伙兴致勃勃,抄得不亦乐乎。 至于一干秋水门人,通通押回待审,衙门忙到夜里仍是灯火通明,加倍关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萧谏纸回到驿馆,拒让大夫查察伤势,依旧怀抱焦尸,一个人锁在屋里。 老人模样着实吓人,加上抱尸异行、坚不就医,背地里流言四起,都说台丞疯了,未及入夜便已传开,公署间多有所闻。 巡检营这回算是立下大功,军士却无一丝欢腾雀跃,包括队长章成在内,共计折损一十三员,俱都死无全尸,举营气氛哀沉。 典卫大人略作抚慰后,由罗烨带回驻地,收殓遗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将军驻驿,任宣腿脚好得大半,已返回岗位,说将军午后精神不济,正在小憩;考虑近日将军夜里似乎睡得不好,没敢叩扰。 耿照讨了笔墨,将谷中事略写成笺,交任宣转呈。 他藉求见慕容之便,先打发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绕往萧谏纸处,未经通传,悄悄由后院翻墙而入,潜进内室面见台丞,密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 有胡大爷先行带话,待耿照归宅,符赤锦、薛百螣、绮鸳等已在大厅等候,要不多时,漱玉节与蚔狩云亦各自赶到;阴宿冥远在阿兰山,白日里为孤竹国的重臣所环绕,殷横野就算要出手,也决计不选这般麻烦的目标,暂且没知会她,以免媚儿冲动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将沉沙谷外与殷横野鏖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心动魄,面面相觑。 「……连慕容柔麾下数百铁骑都奈何不了他,殷贼之能,莫非鬼神!」薛百螣面色铁青,拗得指节格格轻响,沉吟道:「没奈何,只能点齐本盟内所有喊得出名号的高手,南冥亦须召回,与之拼个玉碎。 何神君那厢我且修书一封,让黑岛潜卫连夜送去。 黄岛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过,不定能如奇宫聂二般,以遁甲之类的异术奏功。 」「就怕敌暗我明,殷老贼个个击破,纵使集结了本盟高手,他也不来与我等正面放对。 」蚔狩云神情凝肃,摇了摇头。 「依老身之见,不如众人退入冷炉谷,暂避风头。 三才五峰本领再高,也飞不过冷炉禁道;待殷贼松懈下来,再排布合力狙杀之计。 」地祉发布页耿照竖起单掌,厅内顿时一静,众人投以注目,专等盟主裁示。 「蚔长老说得有理,众人即刻收拾,连夜入谷,免为殷贼所乘。 」符赤锦听出不对,强抑忧色,蹙眉脱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炉谷么?」耿照缓缓摇头。 「我不去。 宗主,恐怕潜行都的姊妹们也暂时不能入谷,起码数日之内,还需要她们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节从容道:「不惟潜行都,妾身愿长随盟主侧畔,共御强敌。 容请盟主不弃。 」要换了别的场合,不免受人腹诽,怎么听都有荐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这时却说中了众人心思,赢得一片附采。 耿照举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后,殷贼将以舆战决胜,我与萧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谁要伤了我,怕殷贼要与他急,眼下并无急切的危险。 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潜逃,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贼人。 「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 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于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 」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依令而行。 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 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暂留于此。 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便了。 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 「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 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烦心。 」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让淌落。 「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 我亲手化去他的尸骸,还对人说我不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死在山上的无名尸,决计不能是屈咸亨!」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 「别担心,宝宝。 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 」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 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 天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于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 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 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 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尸异举令传言一变;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尸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这人很厉害。 」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 「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 定于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 」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于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谣言添砖加瓦。 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死者是剑冢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 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 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想要造反……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 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要诛九族啦!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变着花样利用资源。 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细运作。 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于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吃了闭门羹。 「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 」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我当日便已呈交。 」却未正面答覆将军看了没。 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 」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 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这是将军的意思。 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 「姑射」与刀尸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于「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迟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代表迟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 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 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捱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 埋皇剑冢的正式署衔乃「东海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札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人儿,似也太狂了些。 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于: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全开。 「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 」耿照笑道。 「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 」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 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道理。 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 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不出来。 「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 」「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做心理准备。 「有人公布刀尸的名单。 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脸得很。 」(终于来了!)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 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尸,助纣为虐白日流影城耿照指剑奇宫沐云色水月停轩黄缨水月停轩碧湖虎王祠岳氏岳宸海焦岸亭崔氏崔滟月「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当然。 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碧湖是我同母之妹。 」胡彦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觉,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之色。 地祉发布页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胤野胤夫人。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尸,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难言之隐。 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 只是直觉而已。 」老胡肃然道:「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 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法原谅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 「一路小心,尽快将碧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 」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 」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这般辰光。 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 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 「妙的是,刀尸名册居然有两份。 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不是我写的。 」耿照忍着笑意。 「我猜是剑冢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 」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 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 「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尸」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尸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于谁来拿人而已——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于逮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年的最后将星?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 第二六三折、香辇为狱,天囚凶忍铠仗铣亮、衣饰华贵的金吾卫涌进朱雀航,一派风风火火的抄家气势,瞧得邻里间的富户们挢舌不下,算起来是沉沙谷战后第十天的事。 连遇事淡定的李绥也无法视若无睹,按东家吩咐,赶紧拎着包袱细软由小门离开。 来自平望的金吾卫少爷兵们,毕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干,没人想到该守住四周门户,抢着从大开的中门冲进宅邸,旋被各种珍稀摆饰迷花了眼——「乌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标准,亦属个中佼佼。 平望来的贵族子弟别的没有,没少见了好东西,惊呼声此起彼落,哪里像是抄家?直似逛起了专收名品的珍宝阁。 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绥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朱雀航,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大厅之上,耿照踞于一张八角圆墩,正饮早茶,端着茶盅电目一扫,撞进厅里的金吾卫无不吓成鹌鹑,自动分作两列,垂手低头,气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卫大人忽展神威,厅堂内顿成血海。 此番来的金吾卫,十之八九在论法会上亲睹三场恶斗,见识过这位少年典卫的盖世神功,来时还不觉怎的,咫尺间忽见本尊,当日的惊心动魄涌上心头,分站左右不敢喧哗也就罢了,到得典卫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论越其而过;偏生后头有人持续走入,一见耿照便即噤声,黑压压地挤在门边,个个灰溜溜的,怕有哪个起了头,立时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声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两人应声软腿,幸得同伴搀住,没能引领潮流。 「……任大人呢?」典卫大人环视现场,瞧得众人一一低头,如遭利剑断首。 「既然来了,何妨现身指教?」「任大人没来,来的是你家姑奶奶!」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语,来人莲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槛,裸出雪缎绣鞋的脚背浑圆雪润,虽未着罗袜,肌肤却较绸缎细罗更匀白,娇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珑浮凸,将一身淡紫间白的薄罗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线,圆凹紧致,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轩三掌院,皇后娘娘的亲妹任宜紫。 身畔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连鞘长剑俱收于臂后,连动作也如照镜对影,无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钏银雪。 她二人虽是孪生,精致的巴掌脸蛋儿宛若一模印就,瞥见耿照时的神情,却能清楚区分哪个是哪个:俏脸羞红,慌慌张张转开视线,不敢与之相对的,是妹妹银雪;下巴微抬,一脸的看不起人,仿佛能听见她冷蔑一哼,却同样胀红了柔嫩粉颊的,肯定是姊姊金钏。 双姝芳龄二八,正当青春年华,身子仍在长成,较之数月前所见,亦有微妙不同。 金钏身形结实,细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银雪则较姊姊更为腴润,周身充满水乡女儿气息,柔若无骨,甚是惹怜。 显然双胞胎也不全是一样,耿照暗暗纳罕,不忘冲双姝一颔首。 单论相貌之美,艳光四射的任宜紫依旧是全场焦点。 更何况,也不只金银双姝犹在发育,较前度栖凤馆内相见时,任宜紫拉长了身板儿,却未因此显得瘦削,奶脯臀股益发丰盈,宛若熟实欲滴,更添一丝女人味;衬与无与伦比的紧致弹性,尽显青春骄人。 她见金吾卫士一个个夹着尾巴似的,怒极反笑,单手叉腰,纤指一戟,环视众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兰山,个个鹌鹑也似,丢尽了我叔叔的脸面!这厮被举发是姑射刀尸,谋逆造反的共犯,连慕容柔都不敢动手,今日金吾卫拿下了,还不扬威东海,震动京师?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谁敢随我拿人?」卫士们面面相觑,尚未决定要不要轰然响应,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摇其头。 「任姑娘,你这话不对。 匿名诽谤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许人这样做的,你要抓,也是抓那些个张贴告示的人。 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该是请我去问明案情,厘清是非才对,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况且,这儿这么多人里,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职,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倒能提我问案,否则此间只有我能问人,你让何人问我?」任宜紫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使耿照说得慢条斯理——这点尤其气人,他绝对是故意的——她却连一句也驳不出,迳张着润泽彤艳的樱桃小嘴乖乖听完,模样可不大好看。 身后金钏费了偌大功夫才没笑出来,银雪既尴尬又担心地碰着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转头,把气出在姊妹俩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没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里?」你是哪只耳朵能听出这样的结论——耿照简直吐槽不能,陡然间有些失语。 靠姊姊姊夫也够没出息的了,能别这么理直气壮不?你好歹来点强词夺理啊。 任宜紫忽然发现这居然也是种策略,显然还有点效果,索性不管内容,全凭气势压人。 「对付你这种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为胜!你可别逼我动武啊,本姑娘带了两百来名金吾卫,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绰绰有余,乖乖束手就缚,可免零碎苦头。 」满厅的金吾卫士都快哭出来。 这种拦路土匪式的说帖,棒槌都说服不了,场面要如何收拾?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会以为能一亲任家小姐的芳泽,跑来干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那好,我便随姑娘走一趟。 」众人正自怨自艾,谁知耿照竟自伸双手,示意来缚。 任宜紫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见这傻子能蠢到引颈就戮,芳心窃喜,不忘干咳几声,摆足派头。 「金钏银雪,捆了这厮,带回娘娘驾前审问。 」孪生姊妹取出一条泛着乌金暗芒、约莫小指粗细的精巧链子,七手八脚捆了耿照双腕,拉着他跟在小姐身后,一路往厅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们……要做什么?」一名金吾卫茫然开口。 「抄家呀。 」任宜紫轻扭柳腰,回眸嫣然。 「看到像证据的物事便打包带走,一张纸头也别放过,要是找到谋反的证据,可就发达啦。 忙得差不多了就自个儿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 你们别跟来啊,小心本姑娘一剑斩了,只能自认倒楣。 」大宅之外,停着一辆巨大的三乘牛车,通体髹满乌漆,四面门窗外俱都垂挂着细编竹帘,虽无华丽赘饰,一眼即知价值不斐,便在求见将军的巨贾名流中,亦罕见如此结实而低调的车体。 以畜力计,一头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强,适于行远,缺点就只有一个「慢」字。 寻常牛车多作二轮,一乘绰绰有余,载上三四人也不怕。 这辆乌漆大车用上三头健牛,四只径逾三尺、轴辐镶铁的包革大轮,其平稳之甚,怕是它最不惜工本的奢华处。 金钏打开车厢一侧,拉下梯台,待其余三人鱼贯爬入,才将车门关妥,跳上辕驾,「吁」的一声控缰甩鞭,熟练地驾起了牛车。 车厢内,简直就是一处具体而微的富丽闺阁,底层遍铺南方惯用的厚厚蔺草垫子——黑岛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里有好几处这样的院落。 绮鸳挑选的潜行都据点多半是类似的房间,诸女入室以前,总在架高的廊庑间褪去鞋袜,赤足在房里踏来踩去。 蔺编的淡雅香气,混着少女足趾雪弯的轻潮微汗、肌肤润泽,亦是极诱人的一景。 此间所用,似比乌家更讲究,蔺草香气馥郁,不夹一丝杂嗅,也可能是新近铺就,未受肌肤汗渍沾染。 蔺草垫上,铺着轻软如云朵的厚厚被褥,材质耿照不知其名,整个车厢竟无「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张大得不可思议的床。 任、银二女都是褪了鞋袜才进的车厢,耿照双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开云褥一角,让他有草垫可栖身,蹙眉道:「喂,把那双泥鞋给我脱了,莫弄脏本姑娘的香车。 」却是对着银雪说。 少女小脸一红,屈膝跪坐,饱如桃实的雪臀绷紧裤布,枕在两只雪玉般的小巧脚掌之上,笨手笨脚地除去耿照的靴袜。 他每日梳发更衣,等着被将军或娘娘提去审问,不惟里外衫裤,连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仅余李绥一人,有得烧水洗浴已属不易,横竖无人捣衣,索性每天换过新的来穿。 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实是真冤枉。 银雪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羞得耳根红透,好在典卫大人的脚十分干净,与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两样,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脑袋瓜子里烘热如沸,颇难保持清明。 车厢四角堆满绣枕,约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间有张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垫之上,凭空生出靠背与扶手,又似一张填充着枕芯的柔软太师椅锯掉四支木脚,总之十分怪异。 任宜紫命银雪解开细炼,让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张无脚怪椅,再将双手捆于扶手。 耿照发现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质,能够充分地支撑身体,这若是拷问人的刑具,决计开天辟地以来最最舒适的一张。 任家小姐似对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满意,玉靥酡红,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来审问你啦,要是不尽不实,当心大刑伺候。 」说着噗哧一声,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赶紧抿住,努力板起俏脸,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刀尸?老实招来!」「不是。 」「但人家说你是啊!」「那姑娘得问人家。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说的?」「巧了。 」耿照点头附和:「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当我是傻瓜似的。 来人,给我用刑。 」银雪本躲在她背后捂嘴忍笑,被唤得猝不及防,不觉有些发怵。 「小姐……用、用刑?」任宜紫狠笑道:「还是我教你?」作势扬手。 银雪「呜」的一声抱头闭眼,没敢躲开,片刻后未觉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记,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踹,银雪向前扑倒,恰恰撞在耿照怀里。 「没用的东西,闪开!我教你怎么打。 」拎着银雪后领往旁边一扔,反手掴了耿照一记耳光,只觉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难以想像的激痛所攫,两膝夹着左手满榻打滚,眼角挤出泪花。 「痛……哎哟……疼死我啦!」「手背骨头多,是比较疼些。 」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脸是铁做的么?疼……呼呼……疼死人了!」「为官不易,多少得练下脸皮。 我是靠脸吃饭的。 」「……『靠脸吃饭』才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狂怒起来,甩了甩红通通的左手背,拽起银雪的佩剑,劈头夹脸的一顿打。 雨点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上,连银雪亦一并牵连。 双胞胎里的妹妹不敢哭叫出声,死命咬着呜咽,举臂护住头脸。 (是了,她是怕被金钏听见。 )想起当晚在栖凤馆与孪生姊妹花斗剑,剑术高明的银雪性格软弱,技逊一筹的金钏为保护妹妹,总是勉强自己为她出头……「够了罢。 别真的打伤了人。 」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时恢复自由,冷不防握住剑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错愕还在愤懑之上。 「乌……乌金链子……怎么……」「没绑紧,再绑牢靠些就好。 」牛车突然停住。 辕座上的金钏掀开竹帘,探身入内,寒声道:「你莫欺负我妹妹!」任宜紫本欲随口推托,蓦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真是方便哪。 怎地我和姊姊,就没这等好使的连心术?」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颈根都红了,夹紧裙布里的修长大腿轻轻摩擦,一时忘了该追究金钏的不恭顺。 金钏爬进车厢,褪去鞋袜。 一样是不见阳光的肌白处,足弓却比银雪更小巧,也不似新剥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线条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驯。 她飞快检查了银雪的头脸手臂,边喃问「疼不疼」,以双姝知觉相通、感同身受的连心异能,宽慰的成分远大过垂询。 银雪连抵抗都消极无力,扭动娇躯的颟顸与犹豫全然挡不住姊姊急惊风似的快手,早在表现出抗拒之前,关心便已跑完了全程。 「你去驾车。 」金钏指示着,全无商量的余地。 某种意义上姊姊和小姐对银雪并无不同,都是不容分说的存在。 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耿照忍不住想。 「我来服侍小姐便了。 」银雪接过姊姊递来的鞋袜,不愠不火地钻出去。 在她的驾驭下,连牛车都比前度更慢些。 金钏只瞥耿照一眼,连厌恶都懒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种「你们男生都是脏东西」的无意义针对,重新捆紧乌金链,炼圈陷进袖布里,是搁着不理都隐约生疼的地步。 果然银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异常直白,对任宜紫也一样,不知该说生性耿直,抑或不知变通。 任宜紫是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蠢到视而不见,她将金钏的抗拒与不屑全看在眼里,绝非习以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这样的「玩具」玩起来更有意思。 金钏银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却罕有今日这般良机,取舍不难。 「你也见了,本姑娘问案那是半点不含糊。 你要是再虚应故事,我就打她给你看。 」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边以鞘尖胡乱刺着金钏玩。 金钏随手拨开,与逆来顺受的妹妹不同,没给她留什么主仆的情面。 耿照到这时,都想不透她今日所为何来,任宜紫却饶富兴致,明艳无俦的桃腮杏眼间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总觉得她的美丽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轮廓外,另有一股难言的野性与生命力,很难用一句「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交代过去。 那些被她吸引挑拨、不知所以的金吾少壮,兴许不全是因为美色之故。 「我听说你那个老婆是假的,你们不是真成了亲。 她只是你们七玄里的一个妖女。 」任宜紫斜乜着眼,抿嘴道:「还有人说,你和我二师姊才是一对儿,你就想做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是不是?」宝宝锦儿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血牵机」的寡妇身份、同岳宸风厮混的旧史,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之事。 阿妍不涉武林,又对耿照颇有好感,任逐流不会和她说这些。 任宜紫却不同,缠着叔叔撒泼扮痴,娇嗔几回,便将符赤锦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耿照渐感烦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过家家,随口道:「是哪个说的,姑娘得问他。 娶妻成家,还能有假么?我娶何人为妻,又与问案有什么干系?」口气冷淡,面上已无笑意。 任宜紫没想他说翻脸就翻脸,先前那种彼此胡言调笑、暗藏机锋的好气氛消失无踪,搞不清楚自己错问了什么,不是就是提了妖女么?本已懊恼,余光见金钏翻了个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炽,反而露出灿笑,悠然道:「就没句实话,看来非用刑不可啦。 金钏,给我剥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丝半缕,仔细你妹妹的皮!」(第卌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