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真君》 第一章 苟活 妖兽的巨大身子颤了颤,似有苏醒的迹象。李伯辰立即在剑柄上又敲了一下,叫剑刃更深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于是妖兽不动了。 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处于濒死状态。正是依靠这样的热量,藏身于妖兽腹中的他才能在北原的暴风雪中熬过三个昼夜。但现在,他得想其他办法了。 从被剖开的肚皮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片原野都被白雪覆盖。雪面以下是无数在七天之前开始的战役中死去的军士以及妖兽的尸体,大多残破不堪。但妖兽的生命力远比人类要顽强。一些被重伤的妖兽不断通过吞噬同伴或者人类尸体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修复、重新站立起来并在这片荒原上徘徊。 李伯辰原本想等它们散去再脱身,但从昨天开始,有担任低级指挥官角色的二阶妖兽不断通过这片荒原向后方撤离。这或许意味着妖兽的攻势在无量城一带被阻住了,但对李伯辰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在后撤的二阶妖兽的意志感召下,徘徊的低阶妖兽没有慢慢散去,而留在这原上“待命”。 而李伯辰的问题在于,三天之前在他杀死第六个妖兽的时候,双腿被咬烂。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这片雪原上已经没一个活人,身边只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大小的肿头妖。 他在完全冻僵之前剖开它的肚子爬进去,给自己续了命。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些妖兽不散去,他就没法儿离开这片雪原。他当然可以在这肿头妖的肚子里再藏上几天、以它的体温及内脏苟活。可如果另一种情况发生 这时候,李伯辰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嘶吼声。 他将妖兽肚皮的缝隙扒得略大一些向外看。透过伤口处的黏稠血丝,看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黑影。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双手双脚,细细长长,但李伯辰知道它有将近十米高。它正在发出嘶吼,在广阔雪原上传达自己的意志。 李伯辰意识到他担心的“另一种情况”发生了。 是三阶妖兽。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从前只是听说过。可现在听说的那些事情正在一件件发生三阶妖兽所过之处,雪原沸腾。积雪之下人与妖兽的残尸痉挛般地弹起,而后进行融合。死前敌对的两个种族此时和谐组成新的躯体,这种躯体不死不腐,除非以意志驱使它们的这个三阶妖兽死亡,才会分崩离析。 那些玩意儿叫僵傀,每一头能长到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 李伯辰藏身的这只濒死肿头妖感受到远处三阶妖兽的意志,于是躯体猛地一颤,心脏飞快地搏动起来。他刺入其中的短剑被肌肉挤出,妖兽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更要命的是,腹部被割开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虫一样蠕动。 现在他还有两个选择。 从肿头妖的肚子里滚出去,藏身在雪地中坚持到它们走远、然后在冻死之前拖着这双腿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爬上几十里回到不知是否还有活人的无量城去。 或者待在这儿,等这只肿头妖的伤口在三阶妖兽的意志影响下完全愈合。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自己的伤势也有可能得到改善。因为他从前听说过另一件事:有人曾和妖兽长在了一起。众所周知这些畜生生命力极强,不但可以把碎石泥土钢铁碎片长进自己身体里去,甚至连尸体碎块也不例外。 那人的下半身原本被战场上的妖兽啃得只剩骨头,可在被妖兽的伤口包裹进去之后,竟然在妖兽身体里血肉复生了。当然,那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一具尸体,但李伯辰认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了如果自己的双腿真能因妖兽的血肉而痊愈,他就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逃命了。 这时候,三阶妖兽越来越近,它身后的僵傀大军也慢慢成形,铺满地平线。另一些如他现在所藏身的肿头兽一般因身受重伤而无法行动的妖兽也在它强大意志力的干预下飞速自愈、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它们众星捧月一般将那巨大人形拱卫在中间,嘶吼喧嚣声惊天动地。 肿头兽挣扎着站了起来,被兽潮挤入内圈,几乎就贴在那个三阶妖兽的脚边。它因为肚腹中有异物而痛苦嘶吼,但声音被掩盖。它腹部的伤口完全愈合,内脏沉甸甸地压在李伯辰身上,他用短剑在肚子侧面切了一个小口才得以呼吸。他同时还能感受到几乎只剩断骨的双腿开始发痒,似有无数细小肉芽在往他的骨髓里钻。 愈合开始了。他咬牙思索如果真有效果,往后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两个人。 李伯辰寄身的肿头兽与三阶妖兽之间相距两三米,中间是一圈空地。这是因为上位者的意志威慑,所有低阶妖兽都感到本能的畏惧。 就在这圈空地里,有一男一女正骑在一头体型较小的驼妖兽身上,在漫天风雪里低着头看样子还是活着的。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开始想有没有过妖兽将人类捉走做俘虏的先例。 答案是没有。 妖兽生性残暴,数量最多的一阶妖兽只受本能以及上阶... 第二章 妖灵 那个年轻男人叫隋不休,是隋国王族派驻无量城的城主隋无咎的儿子,乃王孙公子、天潢贵胄。 上月这位公子穿鲜红大袍到城头巡视,李伯辰有幸见到他的脸。据说他已至龙虎境,得到隋国庙堂真传,修习了九幽元气阵,且参与了目前正在北方前线一带构建的中州结界体系。无量城作为这个体系中的重要节点,就由这位隋公子负责。 现在,这位隋公子就长在一头驼妖兽的背上。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遇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情况,还是被强行“吞”了进去。不过隋不休既然被俘虏了,无量城大概也破了吧 但妖兽留了他活口,看起来还打算将他和那女人带到某处去。李伯辰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中州结界。 魔国妖部在北原上的攻势已持续了十几年,如今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前些日子天子下令在北原上构建中州结界,好将妖兽阻在当涂山之外。妖兽该是得到了这消息,因此打算采取某种措施进行应对。 如今看,也许被俘的隋不休就是高阶妖兽们打算采取的应对方法之一活捉这位在无量城主持阵法节点建设的王孙公子 因此它们才会在七天前不计一切代价地强攻吧 在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它们的战役目标已达成,便立即回撤,不再占城了。 这群畜生该会打开隋不休的脑子然后得到九幽元气阵和中州结界的秘密。李伯辰将妖兽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撕开,眯着眼睛看驼妖兽身上的男人,想得更坏一点它们也许还打算学六国的修行法门。 不管怎样,对妖兽而言隋不休的所知所学都是珍宝。 的确得想个办法。救他走,或者送他走。 三阶妖兽收拢僵傀以及残存的低阶妖兽,在雪原上走了两天两夜。等风雪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就在天空现了身。 于是李伯辰看到壮观的情景二阶以上的妖兽静立原地、仰头吸收月华。数以万计的低阶妖兽则被统一意志驱使,亦静立不动。一时间广阔雪原上寂寥无声,得过很久以后,才能渐渐听到由风声、妖兽们的低低嘶吼所交织起来的背景音。 而载着隋不休与女子的驼妖兽也停在三阶妖兽的脚边。两人呆坐在妖兽背上同样仰望月亮,仿佛雕塑一般。 李伯辰用短剑切断了右腿脚踝处与妖兽身躯最后的一点连接。鲜血很快涌了出来,肉芽也立即从妖兽腹腔的肌肉上探出、想要将他的双腿再次包裹进去。李伯辰就又在妖兽的肚皮上切了条口子,将腿探出去。 只感受到一瞬间的刺痛,随即右腿就麻木了。腿上还未生出皮肤,表面肌肉将因为低温坏死。但这已不是纯粹的人的肌肉了。他的腿上有人与妖兽混杂的肌肉纤维,远比从前更强大。在表层肌肉坏死的同时,新的皮肤将在其下生成。静待半个小时再将那层肌肉剥掉,他将得到一条健壮的右腿。 这是两天来,他通过四次试验得出的结果,过程充满难以言明的痛苦。 但更痛苦的该是被他“寄生”的肿头妖,可它毫无办法。在上位妖兽的意志驱策之下,肿头妖的自我意志被驱逐到它那可怜大脑的最边缘。它能感受到疼痛、腹腔中的“异物”,可它没法儿越过高阶妖兽下达的“静待”这个指令作出反应。 妖兽吸收月华以补充体内精气的时间有长有短。这几天来风雪不歇,月亮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李伯辰估计它们还会在这儿待上很久这是个行动的好时机。 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另一条腿也得到新生。 他的赌博取得阶段性胜利。新的双腿健壮有力,能感到充沛能量涌动其中。李伯辰运气,元气在双腿经络中毫无阻滞。他虽觉得一定会有某种隐患在日后显现,但就目前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于是李伯辰用短剑剖开肿头妖的肚子,随它的一滩肠子一同落在地上。周围的几只妖兽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但只是低低地嘶吼几声,没有挪动。而这几声嘶吼也被雪原上的背景音掩去了。 现在,他与驼妖兽背上的一男一女之间还有三米距离。那女子或许是隋不休的侍妾或者什么他舍不得丢下的人,女人不重要,他只需要隋不休。试一试能不能带他走,如果不能就杀了他。 两天两夜以来,这位贵公子都很老实。安静地坐在驼妖兽背上,从不挣扎。偶尔与他身前的那个女子说几句话,或用脸轻轻蹭蹭那女子的脖颈,看起来是患难鸳鸯的模样。 现在他似乎也听到李伯辰落地的声音,微微侧脸,往这边扫了一眼。 起初该以为是妖兽在排泄。 但随即看到李伯辰一个赤身裸体、血淋淋且冒着白气的人,蹲在一堆粗大的肠子中间。 两人对视两秒钟,李伯辰大喊:“你是隋不休,是不是” 他的喊声混杂在妖兽与风所发出的背景音里,并不引人注意。 隋不休慢慢瞪圆眼睛,微微张了张被冻裂的干燥嘴唇:“你” “接着”李伯辰将短剑抛过去。 隋不休愣了愣,剑落到雪地中了。 ... 第三章 首级 愣了一秒钟,李伯辰的脑袋嗡的一声麻了。他意识到现在与他相距三米、脸上生了八只眼睛一张嘴的怪物,该是一个妖灵 能够统御一方的三阶妖兽修为更进一步,便可化出人形,成为妖灵。修至这个境界,神通便有分异。有些妖灵皮糙肉厚擅长猛击,有些身形轻巧擅长奔袭,还有些擅长隐匿、智谋、术法的。而他面前这女身的妖灵,强悍处该并不在肉身而在术法魅惑,隋不休应是被她迷了心窍。 那个三阶妖兽收拢部属,也该是为了将相对脆弱的她以及隋不休护在其中,好退回到北方魔国去吧 如今这妖灵以八只眼睛盯着他,每只眼球都在咕噜噜地往不同方向转,分外骇人 身处妖兽阵中,又被这妖灵盯上李伯辰猛一咬牙,心想今天大概是一定要死的。可既然运气好叫他近了这妖灵的身,倒不如试试能不能拉它陪葬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立即暴喝一声,向那驼妖兽蹿去。他浑身赤裸,可刚从肿头妖暖烘烘的肚子里钻出来,并不觉得很冷。双腿中亦混杂了妖兽的血肉,比他平时更加强健有力。 三米的距离他只一步就跨越了。右手先撑地抓起掉在雪里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那妖灵的上衣,扬手便刺 他已在北方前线厮杀了整六年,心炼得如铁一般。哪怕如今忽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妖灵盯上,一旦决定出手搏命便半分犹豫也没有,动作凌厉迅猛仿佛打一开始就没惊诧过 倒是那妖灵比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直到他短剑的尖儿扎进她肩头半寸,才忽然张嘴尖叫起来 李伯辰只觉得被一柄无形的大锤迎面轰个正着,漫天的雪雾飞扬,七窍都霎时间流出血。身子更是打了个旋儿,险些被声浪给掀翻但他手疾眼快,狠抓住它的衣裳不松手、憋了一口气又将短剑往妖灵的背心插去 他觉得自己赌对了。刚才剑尖儿刺入妖灵肩头的时候和刺入普通人身体里没什么两样,可见这怪物真不是以血肉功夫见长。且这妖物或许还因为在分神控制隋不休,因此反应也比他想的要慢上许多。这一刀要是刺准了 但妖灵身后的隋不休却忽然痉挛般伸了手,一把攥住他的短剑。又用另一只手来轰他的脑袋,双目尽赤,口中大喝:“你敢伤她,死” 这情形李伯辰早料到了。立即弃剑,身子一矮双腿一发力,从驼妖兽的腹下蹿去了另一边。此时那妖灵的嚎声还未停,他的脑袋嗡嗡响,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而群兽的嘶吼声似乎也陡然大了起来,该是那三阶的妖兽发现妖灵遇袭,已反应过来了。 也许再过几秒钟群妖就会窜过来。那隋不休被迷了心智反而帮着妖灵出手,李伯辰意识到大概难将他救出去了。既然带不走,那就只能先送他上路他不再管那妖灵,而是运气握拳,猛地轰向隋不休的脖颈 这位隋公子已修至龙虎境,有降龙伏虎之力。但如今被妖灵迷着,不运气灌注血肉的话,骨头大概也只会比寻常人更硬一点儿。捱了他这一拳,脖子非断了不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李伯辰忽然瞥见隋不休的脖颈上有一条脐带一般的暗红色肉管,一端连着他的颈椎,另一端则连着那妖灵的后脑先前被两者的头发遮掩着,如今争斗起来头发飞舞,他才注意到。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考,本能地变拳为爪,一把扯了那东西。这一扯,隋不休颈后肉管立时断开,冒出一股鲜血。他与身前那妖灵同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嚎声顿止。李伯辰眼前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才看到周围的妖兽都已俱露爪牙正将他们三个团团围住,虽一时间没有上前,但奔走嘶吼着将地上的雪层震得仿佛沸腾了一般 他就一把从木僵僵的隋不休手中夺过短剑,另一只手捏住妖灵的脖颈,将剑抵住她其中一只眼睛,也不管妖兽能不能听得懂,大喝:“退退我杀了它” 肉管断开似乎叫妖灵与隋不休同时遭受重创。如今怪物的脖子被他捏住,全身就软绵绵没了一点力气,与寻常女子无异。这妖灵只从背后看,身形纤细乌发如瀑很是美好,但李伯辰一想到她脸上的八只眼,心里就只剩下一阵恶寒。怕那些妖兽不退,一狠心,一剑戳爆了妖灵的一只眼:“退开滚” 被他钳制的怪物立即发出一声低嚎,倒是惊得那些妖兽纷纷退走,不敢再上前了。李伯辰立即又用短剑抵住她另一只眼,仰脸去看身边那巨大的三阶妖兽:“叫他们退”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三阶妖兽能不能听懂人话。那东西统御这茫茫雪原之上的畜生,行动却并不敏捷。李伯辰袭杀妖灵只用了几次喘息的功夫,而这时候三阶妖兽才来得及弯了腰低头来查看自己脚边发生的情况。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漆黑一片,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李伯辰只看了它这么一眼,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恍惚,持剑的手也无力起来。 但忽然听到身边的隋不休喘息着说:“脑袋砍了它的脑袋别看那东西” 这声音叫李伯辰清醒起来,忙低下头,发现隋不休似乎也已经转醒了。他伸手捂着自己颈后的伤口,不知因为寒冷还是疼痛而嘴唇发颤:... 第四章 全身而退 李伯辰从未见过妖兽会做出这种举动,提着妖灵的脑袋愣了愣。下一刻身边这驼妖兽四腿一僵,砰的一声砸倒在雪地上,连着隋不休也一同倒了下去。 再看手里的妖灵脑袋虽说脖颈断口处在沥着血,但脸上剩下的七只眼还在滴溜溜地转。它紧闭着嘴,面皮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个是他们的王族,你把它抓好了,它就是我们的护身符剑给我”隋不休在雪地上强撑起上半身,脖颈处的血已经不流了,冻成一块黑红色的冰疙瘩。 李伯辰立即把剑丢给他,又扬起手做出随时可以将头颅击碎的架势。 隋不休接剑在手:“你刚才叫我把腿割出来,什么意思” 这位王孙公子这时候说话倒很镇静,李伯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像个孩子一样怪叫。他就一边盯着身边的妖兽一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要是你的腿还在,只是长在了这个妖兽身上的话,割出来也许还能走路” 话未说完,就见隋不休已经一剑刺入妖兽的背上,立即切了起来。 李伯辰知道这该极痛腿与妖兽的身子融为一体,经络也连着了。这时候把腿切出来,就像在切自己的肉一样。即便是他这样在修罗场摸爬滚打六年的人,之前在肿头妖腹中切自己的腿的时候也险些疼得叫出声。 可隋不休只咬着牙,竟也一声未吭。这叫李伯辰心里生出几分赞叹之前在无量城城头见他亮相的时候,还以为这位相貌俊俏的隋公子只是个绣花枕头。这叫他心里也更加镇定在群妖兽中,在一个三阶指挥者的身边截杀一个四阶妖灵这种事儿说出去哪个会信 而他现在竟然还没死 之前群妖停下吸收月华的时候原上很静,此时就更加安静了。呼啸的风声里,只能听到隋不休切那驼妖兽的声音,还有他咬牙的咯咯声。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隋不休两条血淋淋的腿落在地上。再过十几息,表面被冻死的肌肉层脱落,隋不休如他之前一样,得到一双新生的腿。 到这时候李伯辰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刚才身上出了汗,此刻都在身上结了冰。他被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就扯了妖灵无头身子上的短衣,单手围在腰间。做这一切的时候,茫茫雪原上的群妖竟然还一动不动,只拿或大或小的赤色眼睛盯着他。 李伯辰的胆气愈壮,之前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兴奋而微颤的双手也稳定下来:“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隋不休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腿的确行动自如之后持剑走到李伯辰身边,没答他的话,倒是站在了妖灵脑袋对面,盯着她那张可怖的脸。看了几秒钟,说:“叫它们放我们走。安全之后,我也放你走。” 李伯辰手里的头颅沉默一会儿,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妖灵说话,叫他惊诧的是,竟然是极动听的女声:“如果你不呢” 隋不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是隋国王族,六渎帝君在世的血脉,我说到做到。” 妖灵又沉默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那我要你来抱着我。”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又想到它的模样,只觉身上一阵发麻。隋不休却面不改色:“好。” 然后将剑递给李伯辰:“把它给我吧。” 李伯辰略一犹豫,依言照做。隋不休接过头颅,无半分厌恶之情地将它抱在怀里而李伯辰之前是提着它的头发的。 然后这位王族公子说:“放我们走吧。” 两人在雪原上奔行一个小时之后,还有零星几只动作迅捷的妖兽远远缀着他们。等再过十几分钟越过一片矮坡,那几只妖兽也不见了。李伯辰估计现在由三阶妖兽统领的那支大军大概离他们有三四里的距离,两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于是对隋不休说:“隋公子,得停下来歇歇脚。” 现在自然不是该歇的时候向远处看,能在夜色中瞧见地平线尽头向两侧延绵的山岭,层云卷在山岭上,被月华镀了一层银边。那山是当涂山,无量城就建在当涂山通往南方的山口处。依着两人现在的速度,再有六七个小时就能回到城中去。 然而李伯辰现在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上冻了。从兽群中小心离去的时候只在腰间绑了从妖灵尸身上扯下来的短衣,可眼下雪原上滴水成冰,就是吐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都得变成冰渣子。他运行真元硬捱了这一个多小时,现在觉得实在要不成了。 隋不休是三阶的龙虎境,情况该比他好许多。但他脱身的时候腿上没了裤子,也将上身的外衣脱了围在腰间的。这位王孙公子眉毛头发全蒙了冰碴,该也冻得不轻。此刻听李伯辰说话,才慢下步子牙齿打着颤说:“怎么,你捱不住了” “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也罢。你救我有功,就随你吧。”隋不休说了这话,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小的金刀。又一手抱着手里的头颅一手持着金刀,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咒文。 那咒文李伯辰看得懂,写的是六渎帝君的尊名。而后隋不休收起刀,口中默念了一段咒辞,又... 第五章 感恩的心 李伯辰心里一阵喜悦。立即将那个冻僵的尸身挪去一边用雪埋了,又在地上扫出一片无雪的空地。拿短剑三下五除二将粮车的车辕砍了,又不理会站在一旁看着的隋不休,直接从他身上裹着的残旗上割了一片引火。 折腾了十几分钟,火终于燃起来。他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只略歇了一小会儿,就强撑着起身抓了地上的雪狠擦自己的腿。 隋不休一直在一旁看着,等他生起了火才也垫着旗子坐下来。李伯辰边狠擦自己边道:“隋公子,现在不是讲体面的时候。哪怕你是龙虎境,腿在北原冻上这么久也得废掉像我一样擦擦吧。” 隋不休只笑了笑。盘膝坐下,将头颅放在自己腿间、结了个手印。只几秒钟的功夫,雾气便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他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也重新变得红润。 李伯辰羡慕地叹了口气,继续擦他自己的腿。隋不休这样的王孙得了王族庙堂秘法真传,所用的手段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龙虎境是三阶,李伯辰眼下是灵悟境,乃是一阶。可他所学的术法是战阵之法,粗陋简单。哪怕往后积累军功真能得到三阶龙虎境的法门,也没法儿和隋不休比。 想到这里,他用余光去看隋不休的脸。发现这位隋公子脸色阴沉,只望着篝火发呆。李伯辰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父亲是无量城主,他被庙堂遣来主持一方大阵的建设。结果老子兵败城破,儿子被妖军俘虏。哪怕他父亲是如今隋王的亲弟弟,这种事也担不起。依着如今王上的性情,非得叫隋无咎自裁谢罪不可。 而他身边这位王孙,回去之后处境大概也堪忧。 想到这儿,李伯辰瞥了一眼身边的短剑。 因为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在妖兽群中见到隋不休时,他想的是或者将他救走,或者将他杀了。那是在战场上养成的惯性思维见同袍自然要救。要是救不走就得杀,以免被妖兽得去重要的消息。 但如今一想,对于获救的隋不休而言,自己就不那么讨喜了。 如果是隋不休自己回到无量城去,自可献上头颅,再运作一番,就是这位王孙公子于城破之后杀入敌阵、擒拿敌酋。如此虽不算立一大功,但至少可以抵消相当的罪责。 可自己还活着哪怕自己的觉悟够高,晓得到时候隋不休怎么说,自己就该怎么附和,可隋不休能放心吗他绝不会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曾被妖兽俘获过 他要是隋不休的话,为了自己的前程命运计 得把自己解决在雪原上才好。 想到这里,李伯辰心头一颤,下手又重了几分。他得赶紧叫自己恢复过来从最坏的方面打算,要是这个隋不休真起了那种心思,他也绝不会等死的。 这时隋不休开口,低声道:“还没问,你叫什么” 李伯辰又抓了一把雪,搓自己的左腿,侧了侧身子,叫短剑正好处在自己身旁,伸手就够得着。 “我叫李伯辰。东府军的十将。” “哦。听说过你。”隋不休仍盯着篝火,说话时也像心不在焉,“东府军的下级军官里有五虎,你算一号。裴锦提到过。” 裴锦是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都统。几天前李伯辰亲眼看到他的将旗在战场上倾倒,该是已经死了。 隋不休提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没有立即答他,隋不休就看了他一眼:“你救了我,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只想要你别恩将仇报。李伯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仍想了想:“想回家。” 隋不休意外地看他,又笑了:“回家你是个十将,管十个人的,薪金该不多。这时候回了家,靠什么生活” “我看你有胆量,不如做我的亲卫。” 李伯辰微微摇头:“轮役四年,我已经六年了。我虽然是个十将,可服满役之后的薪金也有十万钱。我这些年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意识到隋不休想说的才不是什么薪金、前途。 他正在试探自己。 现在李伯辰坐在温暖的篝火旁,之前因体温过低而麻木的脑袋也渐活泛起来,这叫他记起不少细节 从出逃到现在,隋不休已经提了两次“你救了我”。这种王孙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感念人情了 两人在雪地中奔逃的时候,隋不休也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可他一个龙虎境,不至于冷成这样子吧自己这灵悟境都能强运真元,撑这么久的 隋不休伤势该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要重 该是在他与妖灵之间连接的那根肉管被扯断时遭受了重创两人当时应处于某种强力的术法作用之下,被自己打断,遭了反噬。否则真没法儿解释那个四阶的妖灵为何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自己用短剑把脑袋割下来了。 那么他其实是猜到了自己可能会怎样想,如今在示好么 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松快起来。他改了口:“我这些年也在想,人活着只要平安就好... 第六章 走不脱哦 隋不休应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一些,随口答:“妖兽么,分几个族类。这一个,是其中一支的王族。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和这妖魔在神念里斗法,相持好几天,所以才知道。” 李伯辰做出好奇的模样:“他们自己的王族被咱们杀了带走,就都不敢追了” “是不敢,也是不能。”隋不休慢慢掀开裹在身上的残旗,也像李伯辰之前一样拿雪慢慢揉着脚,“妖兽与罗刹人、须弥人都不同。这些东西倒像蜂群,你也知道,要有一级级的统领以神念意志感召才懂得配合行动,最重权威。” “这个妖灵是王族,三阶的妖兽也得听她的指令,不能有半点违逆。所以既然让咱们走了,也就不会再来追。”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那这个妖灵真的信你会在安全之后放了它”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隋不休犹豫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过誓,自然会放她走。但我会把这个脑袋留下来。” 隋不休守信,倒是好事。可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现在又知道他的一桩不想被旁人所知的秘密了阵前与敌酋媾和,纵虎归山。 真他妈的。他决定不说话了。 如此又过十几分钟,沉默的两人都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能在雪原上撑下去了。就熄灭火焰,继续上路。 踏雪走了一会儿,隋不休在风中低声道:“你役满,有十万钱的薪金” 李伯辰想了想,慢慢地说:“役期薪金有十万钱。这六年我还有一百零八个首级,又合十万零八千钱。” “二十万八千钱够你过多久” 李伯辰笑一下,觉得嘴唇差点裂开:“省着点用,够我过一辈子了。” 隋不休惊诧地看他一眼:“就二十万钱” “公子,在咱们隋国,一户三口的中人之家,一年只要五千钱就能活的。” 隋不休沉默起来。又走出十几步,伸手在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递给他:“这玉值五十万钱,你拿去。” 李伯辰微微一愣,还是伸手接过了。他停下脚步,隋不休也停下来。 “那么”李伯辰摩挲着这块白玉,“那么,隋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隋不休只道:“嗯。” 李伯辰笑笑,一拱手,转身走开。他没料到隋不休会送他这块玉这位王孙公子似乎有些不同并不坏。 但他刚走出三四步,忽觉头顶一阵风声猛扑过来。他立即矮了身子就地一滚,看也没看举剑便刺。可刺了个空一个白色人影从半空中掠过,落到隋不休的身边去了。 不等他张口喝问,就听隋不休惊呼一声:“百应” 这声一落,又有两道人影也从半空中落下,将他的去路阻住了。 李伯辰看清三个来者的面容打扮,心里先一松,又一沉。 隋不休身边那个叫做百应的,此时刚刚将双翼收拢在背后。这是个羽人,白发束冠,该有三十多岁了。李伯辰知道他是无量城主、彻北公隋无咎的亲卫之一。拦在他对面的同样是两个羽人,该是百应的部属。 他知道事情要麻烦了。 百应落地,先从怀里扯了条极薄的绒毯给隋不休披上,退后一步抱拳:“少主人,老奴来迟,你受苦了” 隋不休忙单手托住他,声音里饱含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父亲呢怎么样” “主公一切安好。”百应往李伯辰这边瞥了一眼,又说,“当天少主的一个亲卫未死,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你被妖兽带走了。彻北公想少主也许会设法自救,就撒了我们到雪原上寻找接应。刚才看到火光,就赶来了。” 李伯辰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不听他们说的任何事。他往一边走开一步:“隋公子,你已经安全了,那么我就” “慢着。”百应一挥手,两个羽人亲卫又将他拦住,“少主,这人怎么回事” 隋不休看了李伯辰一眼,略沉默一会儿,开口:“这人我从妖兽中寻机杀了出来,在半路上把他救了。叫他走吧。” 百应转脸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一双淡黄色的眸子如鹰眼一般。而后才转了脸看隋不休:“少主,你怀里这个” “一个妖灵的首级。”隋不休将薄毯拨开了,露了一下又掩住。 三个羽人都一愣,百应瞪圆了眼睛:“少主斩杀了个妖灵” 又面露喜色:“太好了少主建立这样的奇功,彻北公也能保全了” 隋不休勉强笑了笑:“侥幸而已。走吧。” 可那百应一边面带笑意,一边微微抽了抽鼻子,又看李伯辰:“少主,但我闻到这人身上也有妖灵的血腥气。” 他脸色微微一沉:“尊驾,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李伯辰在奔逃与松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叹口气,展出那枚白玉来。 倒并非不敢搏命,而是晓得不会有什么胜算。百应是隋无咎... 第七章 第一日的安寝 无量城号称北原第一雄关,扼住当涂山虎啸峡入口,城墙足有二十米高,经年有一万战兵驻守。但如今高墙残缺大半,用沙袋填住了。城门也早在几天前被毁坏,现在只以铁拒马拦着。 入城之后,在空中飞着的两个羽人才落下,按着腰间短匕走在李伯辰身后。 东方天际微亮,峡中两侧营帐内的军士都起了。火头军在营外路旁生火融雪煮水,另一些军卒开始重复前一天没有做完的事搬运、掩埋尸体。 七天前妖兽突入城中又撤出,一万人死四千余人,伤两千余人,许多尸体还被掩埋在残砖断瓦甚至妖兽残躯之下,又上了冻,很难清理。 李伯辰看到路上、路边乌黑的冰块、残雪,一时间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倒不知该苦涩还是该松快。 见到他们五个人经过,路旁的军士纷纷侧目。一个在锅里搅雪的火头军瞪起眼睛,愣了愣,叫道:“辰哥你没死” 李伯辰向他笑了笑:“命大。” 再走十几步,又有五六个人站起身同李伯辰打招呼,“辰哥”、“辰哥”地叫个不停,其中还有些明显年长的,也都是一样地称呼。倒是没什么人注意隋不休大概因为他现在形容狼狈又用薄毯掩了半边脸,没人能想到他是几天前在城头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 走在他身边的百应皱了皱眉:“你名气倒不小。” 李伯辰一笑,没说话。 沿着山下峡谷走了十分钟,同李伯辰打招呼的足有二三十人。等过了峡谷,眼前便是一片群山环绕之中的大盆地。平时这盆地里是无量城中屯兵、驻民之所,房屋很密集。如今房舍大部分都倒塌了,只有南边一片建在半山腰上的高大楼台还大致保存完好。 百应就又说:“你一个十将,怎么结识了这么多人” 隋不休也来看他,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李伯辰笑笑:“在无量城待了六年,就是一条狗,别人也熟了。” 百应阴沉地盯他一眼,李伯辰又笑:“当然是说我这样的卒子。隋公子和百将军在忙大事,也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打成一片。” 百应哼了一声。五人从盆地中的废墟穿过,又看到不少凝结的血块、尸体。七天前妖兽就是突入了这里,并劫走隋不休。最后在南边小山下停住,往上看便是高高盘踞的彻北公楼堡。 盔甲闪亮的亲兵守住向上的山道,而附近的积雪、尸体、废墟,早都清理干净了。百应停下,转脸看李伯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城走了一遭,许多人都瞧见你了。但你记着,那些人保不了你。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公子仁厚,说要你活命。如果你能管住自己的嘴,那就叫你活着风光回到故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百将军,这些你不说我也懂。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求别的赏赐,只求别亏了我六年的十万钱,还有一百零八个妖兽的脑袋。” 百应的脸色稍有缓和,微微点头:“明事理当然最好。是你的赏赐,就不会亏待你。但你现在得在我这里待些日子。” 李伯辰点头:“好。但一会我想吃些东西,最好有一碗热汤。” 百应淡笑:“可以。” 随后转身对隋不休说:“少主,去见主公吧,他一定等急了。” 隋不休点头,看了李伯辰一眼,转身踏上山路。 李伯辰被留下的两个羽人亲卫“护送”至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里。 独门独院,只有一间房,是以青石和夯土筑成的。虽然外观简陋,但胜在保暖、坚实。这种院子在山脚下延绵一排,有许多处已损毁了。这些都是从前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中层军官的居所。但现在还有命住回到这里的,大概只有十之二三了。 院子与远处的军民居所隔了一条上冻的河、两块大校场。要是李伯辰想逃,极容易被发现。 门被关上,似乎还落了锁。随后窗板也被上了,也落了锁。 太阳还没跃出山头,屋子里黑沉沉的。李伯辰在门边的灶台上摸到一盏油灯,用火镰点燃了。灶上没有锅,里间只有一铺铺着稻草的炕。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呵气成霜。 但这里至少比雪原上好很多。李伯辰熄了灯,慢慢爬到炕上,抓了些稻草盖在身上。他太累了,想要睡一会。 百应说只要他不乱说话,自可荣归故里。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他知道百应这个人他原本是羽人高隼部的王族成员。二十多年前高隼部在天子畿叛乱,王族成年的尽数被诛,年幼的则被发卖为奴。 彻北公隋无咎买下他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但经过数年调教,就成了隋无咎的忠犬,做事极心狠。隋不休或许会放自己走,但百应心没那么善。 更要命的是,他在隋无咎面前说话还很有分量。 可至少今天不会杀了自己。刚才一路走过来被不少人看到了,进这院子里的时候,也被许多军民远远瞧见了。真要动手,也得等上几天。 他就闭上眼,只呼吸了两次,沉沉... 第八章 李伯辰的晚餐 有汤。用椒、薯、冷菌调成的汤,以薯粉勾芡。还有四张饼、两块蒸熟的咸肉,再有一碟韭酱。 他先吸溜两口汤,胃里暖起来,又咬了一口饼。再将手里的饼掰成块,泡在汤里。又将咸肉撕了、加半碟韭酱,用两张饼夹起来。然后喝一口汤,吃一口饼,不多时额头就冒出了汗。 吃喝完之后把剩下的半碟韭酱倒在最后一张饼上,抱着食盒靠墙坐着慢慢咬。 没那么冷了,念头就又活泛起来。他开始想那个隋不休。 他救了人,照理该是大功,可惜救的是姓隋的。如今的隋王是上代隋王的七世孙,两百多岁了。据说是四阶的灵照境,该还能再活上一百年。 隋王只有一个亲兄弟,就是彻北公隋无咎。但隋无咎是五阶的洞玄境,能活到五百岁,如今也只有两百岁。 久居军旅,上层的事情总会多听一些。就晓得隋王很忌惮这个境界比他要高的弟弟。尽管隋无咎一再示好,但还是被发来了无量城,做个苦寒之地的彻北公。 据说这还不算完,隋王将彻北公盯得死,很想找到个什么由头,将他再驱逐得远一些或说将他驱逐到幽冥去。 隋无咎因此如履薄冰,做事异常谨慎小心。隋**政两分,地方诸侯只监督军事,无权指挥。到了无量城这里,隋无咎连督军的职责都懒得担,大权全丢给城中的都统。 可如今城破了,都统裴锦死了,隋王大概会非常欢喜地拿隋无咎问罪。能救他的,就只有隋不休了吧城虽破,但没丢。可以瞒报些死伤,做成坚守退敌的模样。隋不休手里又有妖兽王族的脑袋,功过一抵,这父子性命该无忧。 但不巧,自己知道隋不休其实是被俘了。到自己救他之前,还不晓得向妖兽吐了多少军情出来。王族被俘,在天子六国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种奇耻大辱依今上的性情,诛王亲也顺理成章。 而且,据说无量城的东府军中还有王都的人。他自己要是隋无咎,也会想要将隋不休被俘这件事瞒得死死的,一丁点儿的风险都不能冒。 眼下在山上的恢弘楼堡中,隋无咎该在和隋不休、百应商议如何将细节做得更好一些,叫人挑不出毛病。也许商议完了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了。隋不休似乎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孙公子,但只是隋无咎的第十六个儿子,自幼还在王都长大。即便为自己说几句话,也不抵什么用。 况且,给他送来的这一身并非十将的制衣。 他已经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现在该考虑如何自救。 到阳光不再从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时候,李伯辰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开锁的声音。他安坐在炕上不动,很快看到百应提着一盏白纸灯笼走到里间。他环视这间屋子,将灯笼搁在地上,抖了抖双翼上的积雪。 “百将军。”李伯辰向他点点头。 百应的脸色和气很多,甚至露出一丝微笑:“身体怎么样” “吃饱喝足,就没什么问题了。” “好。”百应叉手站着看他,“彻北公知道了你的事,对你很赞赏,就问了问。结果我才知道,你从前是前军的统领” 李伯辰点头:“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哦,三年前。”百应在屋中踱了两步,随意地说,“是因为令都统的事吧。” “嗯。” 他只应了一声,不多说。百应就看着他笑:“不用担心。彻北公有意提拔你,自然要派我问清楚。之前我多有得罪那是我的眼界小。但彻北公你知道,当下是用人之际,彻北公舍不得你这个英才。” 李伯辰愣了愣:“百将军,当真” “当真。”百应笑着说,“所以才遣我来听听你的事。” 李伯辰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的确是因为令都统。” “六年前我从军,令都统很看重我。我立了些战功,三年间从卒子做到十将、百将、统领。三年前开春的时候,令都统带我们几个将佐和亲兵去当涂山狩猎,结果百将廉策引了三头猛虎,都统去救他,却被他一剑割了喉。” “啊”百应叹了一声。 “后来查清,廉策是因为升迁问题对都统怀恨在心,被枭首示众。但我们当时的一干将佐也都被夺职,贬为兵卒了。之后裴锦都统来任,才又提我做了个十将。” 百应点头:“彻北公不问军事,但当时对这事也了解些内情。令都统是个帅才,当年却死于小人之手,可惜。你也是个将才,却被小人连累遭贬,也可惜。” 李伯辰笑了笑。 “当年那些人里,除了百将廉策,你还怀疑过其他人么”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其他人当时出游的几个人里,除我之外还有两个统领。一个是孙寿,一个是彭定方。百将一级的,有廉策、鲁公如、韦不群,余下的就是几个亲兵,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 “孙寿、彭定方、鲁公如都在两年前战死了,韦不群之前在我手底下。前几天,我也眼看着他死在阵上了。至于那几个亲兵,百将军该知道... 第九章 魂兮归来 他对百应所说的有关都统令毅的事,句句都是实情。他的确怀疑过廉策杀令毅是有人图谋指使,但当时的那些人,也的确都死去了。 百应问他这事,说是将要提拔重用是合理的。但也还有另一种解释都统令毅之死既然有疑点,就可以再查一查。要是查出他才是主谋当年的人都死了,谁来为他辩解 百应该就是来确认这一点的。 他低叹口气,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军旅。不是不适合那种上阵搏杀的军旅,而是不是适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那种。他之前在想百应会来杀他,但如今晓得他们是要将这件事做得合情合理,半分错处也找不到。 这几年面对的都是直来直往的妖兽,难免脑袋要变僵了。 在百应看来,自己仅是个一阶的十将,唯一优势是在无量城结识的人多些。但安上一个谋刺前任都统的罪名,结识的人也没法儿为他说话。自己的武力在他眼中也该是任人揉捏的级别,隋无咎的亲卫里,二阶甚至三阶的好手都不少。 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既然退役回乡的这条路彻底断绝了,他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于是李伯辰提了提气,大喝一声:“来人只有这点酒” 一时间没人应他。李伯辰就大步走到门边推开门站到院子里,又喝:“人呢” 过一小会儿,才有个羽人从大门外走进来。 是早上押他来院子的两个羽人其中之一,背生一对褐色的杂毛羽翼。看了李伯辰一眼,淡淡地说:“李将军在喊什么” “我要酒,再来两壶。要烈的” 年轻的羽人笑笑:“李将军,营中不得饮酒,给你一壶已经是大公的恩荣了。” 李伯辰也笑起来:“一壶酒,恩荣百将军没有对你说么,本将不日就有封赏任命,今天一壶喝得,三壶喝不得你做不了主,就去问百将军吧。” 羽人露出无奈之情。犹豫一会儿,说:“好吧。我去给李将军再找两壶酒。但请将军不要外出走动百将军吩咐过,也许晚间大公还会遣人召将军问话的。” 李伯辰虚虚一拱手:“有劳。” 而后大喇喇走回到屋里去,半掩着门,先给自己倒两杯酒连着喝了,又将饭菜取出来摆在炕上,边吃边喝。 等烧鸡吃了半只,羽人果真又找了两壶酒来。但食盒里的酒壶是掐金丝的银壶,又拿来的两壶却是寻常的陶壶。这种酒壶大多是军中下层军官在用,他该是去附近还有人住的院子里取的。也说明这羽人并没有真去问百应,百应临走的时候,该交代了他“便宜行事”的吧。 如此,李伯辰心中所担忧的事就被更加证实了一些。 但他只表现得像是个胸无城府的莽夫,将菜吃得干干净净,三壶酒也没剩一滴。食盒里送来的是好酒,入口绵长,但度数不高。之后取来的两壶则像生锈的刀子,一进喉咙就烧得火辣辣的疼,可很够劲。 李伯辰在军中不常饮酒,也不善饮。如今三壶酒一会儿的功夫就都下了肚,他也很快觉得自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什么杀机、处境,都被抛去脑后了。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也不觉得冷,而后一头歪倒在铺好的褥子上,也没盖被,沉沉睡着了。 约十分钟之后,李伯辰站了起来,看到躺在褥子上的自己。 如今他在梦中,眼前世界变得混沌古怪只有被他的目光注意到的地方才现出像模像样的实景来,而没有特别注意的,则是模模糊糊的虚像,仿佛隔着一层雾。 他在屋子里扫视一眼,发现两个阴灵。 大战刚刚过去几天,无量城里死了数千人。虽说幽冥地府会有阴差前来索引,但战场乃是血气旺盛之地,这种凶煞与血光一冲,就是阴差也得暂避锋芒,等煞气渐弱了才能做事。 因而在如今的无量城内,徘徊不去的阴灵足有数千。屋子里的这两个,该是刚好游荡过来的。一个前胸有碗大的伤口,一个面庞没了一半,都是昔日的同袍。如今化成了幽绿色的半透明轮廓,口中似在喃喃自语。 李伯辰集中精神听了听,一个念的是“杀杀杀杀杀”,一个念的是“阿玫阿玫”。大概前者死前仍想杀掉妖兽,后者死前记起了心爱的女子吧。 他在心中低叹口气,径直穿出墙去。此时天已黑了,但既是在梦中,他想看清什么就能看清什么。于是瞧见给他送酒那羽人拢了一对翅膀坐在院墙外,生了一堆火。 看似除他之外再无别的守卫。但李伯辰叫自己升高了一些,便瞧见在囚禁他的小院相邻的两座院中,各自埋伏了五六个人,都顶盔贯甲,披着棉被。又将视线往小院之后看,瞧见院后的山林中,也埋伏着弓弩手。 这是外紧内松的模样,在防着自己会跑吧。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看他们,更不会知道,现在就在他们的身边,正游荡着无数死相各异的阴灵。他们淡绿色的身子将李伯辰所见之处都映得发光,甚至有一些还在那些伏兵的身上穿来穿去。 但伏兵浑然不知,大概只会觉得身子偶尔发凉。 李伯辰... 第十章 一介莽夫 他所住的这一间小屋子,哪怕炕上地下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人,顶多也不过三十个。可阴灵只剩淡淡的轮廓,彼此可以穿透重叠,于是当它们将屋子挤满的时候,已经看不清阴灵原本的模样了,只剩下满屋亮得有些刺眼的绿光。 李伯辰这样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梦,即便身在梦中也觉得精神疲惫至极,于是重新爬到泛着绿光的炕上、慢慢坐到自己的肉身之上,重又“睡”下了。 他在梦中一睡,肉身便立即醒了。 此时睁眼,屋子里一如往常的黑漆漆一片。但他能感觉到屋中的温度比之前低了一些。人有时候遇到阴灵、被其穿过,会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凉。而现在不知有多少个阴灵正压在他身上,自然觉得更冷了。 不过这也正是他用来做殊死一搏的手段,无论百应还是隋无咎,都不可能想到他有这样的本领。 其实这本领是怎么来的,李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晓得当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睁眼的时候,就存在了。起初是发现自己在梦中可以自主、保有清明的神智,甚至能如神魂离体一般走远一些观察周围的情况。这个范围,约是数百步。而能如此做的条件,也得是醉酒。似乎只有醉酒时睡着了,脑子才能放空,也就能离开身体了。 而后因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还可以叫阴灵听话。 这种本事听来似乎神异,但其实没什么大用。境界较高些的修行人,通过术法、符咒,也能叫阴灵听命。但阴灵这种东西除了死相恐怖之外实在没什么可怕之处它就只是一团由些许记忆、本能、稍微浓郁些的元气所构成的“场”而已。即便修行人身死,除了某些人能以特殊手段保持灵智之外,余下的方面也不会与普通人的阴灵有什么区别。 但李伯辰推想,如果要自己死,来取自己性命的该是羽人百应。而这些看似无用的阴灵,正是对付他的办法之一。不过这并不保险,要是他的运气足够好,还该有别的人也会来帮他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谁。 北辰帝君。李伯辰默默地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灵神,也叫我这次再交个好运吧 这时候,彻北公隋无咎正在半山腰的楼堡中用晚饭。楼堡的石质地板之下都铺装了火龙,此时烧得旺,室内温暖如春。 他穿着居家道袍,蓄五缕长髯,相貌生得很英武。面前餐桌上有三菜一汤,汤是北原人常喝的冷菌椒汤,两个菜是以后堡暖房中产出的反季蔬菜炒制而成的。还有一盘菜是清蒸贻贝,但他没吃,倒是两盘素菜与汤快要见底了。 无量城中人传彻北公好海味,每餐必有鱼虾蟹贝之类。事情倒的确如此,可不同的是隋无咎每餐只将这些海味摆着看、闻,并不吃,倒是便宜了伺候的仆役。 隋无咎的胃口向来好,但陪坐着的隋不休却没什么心思吃。他换了衣服洗了澡,也用丹药调养过身体,此时已不复雪原之上的疲态。然而眉头没有舒展开,早搁了筷子,双手搭在腿上闷坐着。 隋无咎晾他坐了一会儿,才停箸用桌边的温湿帕子擦擦嘴,道:“怎么,还在想那个李伯辰” “是。”隋不休闷闷地说,“孩儿想说,或许可以留他性命,为我所用。” 隋无咎脸色如常,淡淡应了一声“哦”,又用帕子去擦手。 见父亲虽未作出表示但也没有发怒,隋不休就说:“父亲,他之前毕竟也听话,随我们回来了,可见这人也是可用的。” 这一回隋无咎微笑起来,看着隋不休:“不休,正是因为这人回来了,才不能为我所用。” 隋不休一愣:“为什么” 隋无咎摇摇头,低叹道:“你这孩子,容貌、资质,都像我年轻时候,偏性情不像我。” 屋内除他们父子二人外,还有一人,便是百应。原本一直侍立在桌旁稍后的位置,这时听隋无咎如此说,便开口:“大公,话也不是这样说。少主人自小在国都长大,如果性情不隐忍、柔软一些,怕大公如今也见不到少主了。” 一个侍卫头领这样插言、说这种话,算是极大的僭越。可隋无咎却不以为意,反倒点了点头:“倒也是如此。” 他顿了顿,将帕子搁在桌上:“百应,你来教教不休,为什么李伯辰此人不能留。” 百应抱拳:“是。” 而后看隋不休:“少主,您该知道,大公虽不问城中军事,但军中将领的情况,却是要知道的。这十年来,便是我为大公收集整合军中百将以上的将领信息。” 隋不休微微皱眉点头:“我知道。” 百应又道:“无量城中驻军一万人,设一个都统。都统之下,设三个统制。每位统制之下,又设六位统领。每位统领之下,再设五位百将。每位百将之下,设十个十将。” “如此加起来,连百将以上的军官,便有一百多人。人数多,我便先筛出来一些觉得要紧的,查清之后报给大公过目。三年前令毅任城中都统的时候,军中新来一批将领,也新提拔了一批将领。在这些人里,我只觉得有十二位是可用之才,便将那... 第十一章 死期将至 百应见了隋不休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于是说:“对。我昨晚见了李伯辰,再想到三年前我所查的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一个人。” “少主说过,当时李伯辰藏在妖兽腹中,而后突袭妖灵、斩掉头颅,才叫你们两个人脱险。少主想想看,那时候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李伯辰也就在妖兽腹中藏身几天了,这种隐忍,实在罕见。而之后出手救少主、斩妖灵,这种胆气和果决,也实属罕见了。” “再往后,在雪原上少主想叫他走。而这人猜出了少主所想的是什么,拿了玉佩也真要走。这样的心思魄力,是从前的莽夫李伯辰能有的么要是三年前我查的那个他,定会开开心心将少主护送回无量城,断不会往别的方面去想的。” “而我在原上将他拦下了。要是那个莽夫李伯辰,当时该想要孤注一掷、杀出一条生路才对。可这个李伯辰却什么都没做,真跟着我们回来了。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情势于他而言是绝境,只有从长计议,才能找到生路。” “更不要说我刚才在山下听其言、观其行了。他口中所说的是感激彻北公大恩,可心里该仍觉得我们必不会放过他。我撤了他门上的锁,将守卫散去暗中了。但刚才褐羽来报,这个李伯辰却又要了两壶酒,吃喝醉了。他必然是清楚我们是想要故意叫他走一旦他出了院子上了山,便可以将他当做畏罪潜逃杀了。” 百应轻出一口气:“少主想一想,此人明明心思细腻,有勇有谋,可称将才,为何三年前只表现得像是个莽夫我回来之后又查了他这三年的表现自令毅死后,这李伯辰就不复之前的勇猛了,倒是机敏、谨慎很多。” “但认识他的人却又都说,这三年的李伯辰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勇猛拼杀,手底下的士卒却是战死最少的。” “这意味着,这李伯辰在前三年里,是在故意藏拙,隐去了自己的锋芒,连我也瞒过了。而这三年里,更是故意不再叫自己出挑,只保住性命、隐忍等待什么。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但这种人知道了少主在雪原上的事心机又深沉至此,还能留么” 隋不休沉默一会儿,扯了扯衣领,只觉得口干舌燥。百应就走到他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水。 隋不休举杯将茶喝了,在心里叹一口气。 如果李伯辰真如百应所说这样,那的确是不能留了。虽然与这人只相处了几个小时,但他着实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昨夜他只觉得这个李伯辰性情磊落坦荡,不卑不亢,并未因自己是彻北公公子、庙堂出身的修士而像旁人一样战战兢兢、小意示好。 因此,他在雪原上时才不忍这人回到城中卷入一堆麻烦,想叫他走。后来被百应拦住了,他答应李伯辰要保他的命那也是真心的。 然而如今父亲与百应都对他生疑,即便李伯辰是因某些并不坏的苦衷才隐忍藏拙,自己也没什么话好为他辩解的了。所能做的,唯有来年为他多焚一炷香吧。 李伯辰,你不要怪我。实在是我无量城隋姓一族,容不得丁点儿的闪失了。 隋不休站起身:“父亲,百将军,我明白了。那么,百将军一会就要动手么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请留一个全尸吧。” 百应笑道:“少主仁厚,李伯辰应泉下有幸。但倒不急于一时,我打算天将亮再动手。” “为何” “我担心他身上还牵涉其他的势力,尤其是国都的那一位。如今看破了他,倒是个好机会。我调去守在宅子前后的那十几人,其实找的都是军中与他关系不算坏的士卒。” “如果李伯辰在城内还有同党,一定会趁机通过守卫的那些士卒向他们传出消息。如此,今夜那些人也就被我们牵出来了。” 隋不休微微点头。但又道:“如果今夜他没有向外传出消息,也没有人来与他接头呢” 百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餐室的门被敲响了。他向隋不休一拱手,先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褐羽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百应听了也叮嘱几句什么,便关上门又走回来。 “大公,少主。”他面色平静,“所料不差。有人与李伯辰接上了。这人身上果真有事。” 李伯辰白天睡了觉,到晚上并不觉得困。之前喝三壶酒叫自己睡了、在梦中做事,如今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觉得精神愈发旺盛。 但如今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冷,他就裹了被子躺着假寐,一边等待一边在心里推演今夜将会如何。 这三年来他一直对自己说夹着尾巴做事,千万不要冲动丢了命,而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唯有昨天晚上做了一回莽夫,结果落到现下的局面。 他总结了一番,觉得也不怪自己。三年来,无量城与魔国妖部军虽有来有往,可打得并不算激烈。他小心谨慎,每次都有惊无险,就觉得先在这儿磨练一番也不错。但前几天那场大战真叫他怕了成百上千人在他身边死去,真真命如草芥。他自己再谨慎小心,还是被咬烂了腿,差点儿也死在雪原上。 因此对自己说,得想法离开战场。随后看到隋不休... 第十二章 旧账 来了。李伯辰心想,隋王的人来了。 他马上翻身,伸手就去捉那人的喉咙。可来者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倒反手擒住他的手腕,又低喝:“我是友非敌,将军莫要自误” 李伯辰一愣,没来得及再出手。那人便也将他的手腕放下、退开一步道:“将军可知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李伯辰刚才那一愣倒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来者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是燕百横。驻无量城的一万东府军分前中后三军,燕百横是后军辎重部的百将,在自己做统领的时候,与他有过几次合作。 他以为隋王的眼线该是个小兵,但又一想也释然了。做军官远比做兵卒安全,而做后军的辎重官则更安全了。 他翻身爬起来沉声道:“燕百横你来做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将军,长话短说。你该以为隋无咎要升你的官吧但我猜最迟到早上,他就要派人来取你的命了。” 李伯辰抹去脸上的雪水:“燕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百横在黑暗中一笑:“但我知道隋不休从原上回到城里,不会是他们所说的斩杀了一个妖灵那么简单。李将军,隋不休是被俘了吧而你运气好,将他救了出来” 李伯辰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燕百横真是神通广大,自己与隋不休回到无量城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将事情猜得**不离十了也许隋王的眼线并不止他一个,彻北公身边也该被安插了人吧。 见他不说话,燕百横压低声音:“彻北公隋无咎与当今王上不睦才被发来无量城,平时小心谨慎生怕惹出什么非议城中人人都清楚。如果隋不休真的被俘丢了王族颜面,他们父子一破城一陷敌,眼前这荣华地位还能保得住么” “李将军想想看,这种事被你一个外人知道,还能留你的活口么叫你知道,现在就在隔壁、山后,都埋伏着刀弩手,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再有,想想今天他们对你的态度,难道没什么异常么” 李伯辰原本还在担心燕百横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可他竟然清楚院子周围的伏兵布置,看来是用了什么手段悄悄潜入的。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开口:“啊这怎么可能彻北公他” 说到这里便停住,转脸往窗外看。 他这模样叫燕百横略松了口气在自己的引导下这人该的确是想明白哪里不对劲了。他不欲给李伯辰多想的时间,趁热打铁:“看来你也明白过来了。你要是想活,就只有我能救你” 便见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燕将军,你是什么人我又凭什么信你” 上钩了。燕百横在心里想,这李伯辰果真是个莽夫。 他便沉声道:“我为王上做事,奉命在无量城监察隋无咎。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了,我立即带你走,去国都” 他果然是隋王的眼线。李伯辰原本想,如果城中有这一类人,必然会想搞清楚在隋不休失踪的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也许会向自己传递消息暗中来问,他就可以向他们求救。但没料到燕百横本领高强,能在一众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潜进来。 要是他真能把自己带走,倒也是一条路。李伯辰当然不想去王都做什么证人将自己再搅进更深的浑水里,可一旦脱离此地,甩掉燕百横倒的确会轻松许多。 他便惶惶开口:“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前些天大战的时候我只是奉命出城在饮马峡那一带等着,说是接应隋不休。之后听说隋不休被妖兽俘了但是之后又有几个妖兽护送隋不休到了饮马峡,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不是被俘当中还有一个妖灵,自己把自己的脑袋给割了,说什么头颅借你一用,事成之后” 他胡编到这里,做出自己也越说越心惊的模样,突然住了口。燕百横忙追问:“什么事什么事成” “你先带我走,等我安全了,我才都告诉你” 燕百横在心里暗骂一声。他原本是想从李伯辰口中问清楚事情缘由就自己脱身他猜测隋不休该是被俘的。只要证实了这件事,李伯辰其人就不重要了。他将消息如实上报,在这里等待嘉奖即可。 可没料到李伯辰所说的,叫他头皮一麻 听他话里的意思,隋不休是去与妖兽达成了什么协议么这怎么可能 但他觉得李伯辰不会用这种谎话来骗自己。几年前与这位前任统领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莽夫,没什么别的心思,满脑子都是“杀敌升迁”。如果能有现编谎话这种急智,除非这身皮囊底下换了个人。 他再想,觉得李伯辰所说的事情也不是全没有可能彻北公隋无咎本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但因天子支持今上才败落了。今上逼他逼得紧这人要是郁郁满怀狗急跳墙 要知道魔国那边也并非都是妖兽,统治阶层乃是罗刹人、须弥人,与人其实也没多大差异的 李伯辰所说若是实情,于隋国乃至天子六国都将是大祸。但于他自己,却是极大的机遇这件事如果在自己手中查清,事后论功行赏,哪怕功绩被层层盘剥下来,落到他这儿的也是这辈子难想的荣华... 第十三章 夜袭 一个人虽疑心一件事,却总会有些倾向,或者倾向于信,或者不信。 燕百横便倾向于前者,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听了李伯辰这句话,他先一愣,随即想到他所指的是什么了。 三年前的大事,不就是前任都统令毅遇刺么 当时随他出游的人当中的确有李伯辰而眼下他心中一跳,意识到眼下除去这个李伯辰之外,当年在场的所有人的确都死了 令毅死得蹊跷。当年查出的缘由是百将廉策因升迁、军功问题而心有怨恨,刺杀主将。隋王也曾密令无量城中人继续暗查此事,可终究没查出什么结果,只得暂且搁下。 但如今听李伯辰这话,这事果然和彻北公有关联的么的确有可能令毅都统是个不争之人,也意味着很难被笼络 “三年前是隋无咎指使你们刺杀都统” 李伯辰惶然道:“那就是我的投名状燕将军,你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求能安稳过完下半生” 他说了这话,看到燕百横眼中凶光一闪即逝。李伯辰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凶光,该是因为觉得是自己谋杀了令毅吧。眼下两人虽立场不同,但看到燕百横能因令毅而失态,便觉得他这人还不坏。他自己也很念令毅的情,如今用逝者来做文章,实在是迫不得已。 也因这一抹凶光,李伯辰决定脱身之后如果要使计逃脱,一定尽量不伤他。 “好,我带你走。”燕百横垂了一下眼,又看他,“当年都统待你不薄,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自为之吧” 他说了这话,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丢给李伯辰:“拿着。” 李伯辰一愣:“我们要杀出去” “不,走出去。”燕百横沉声道,“我记得你是一阶,灵悟境,勉强算是个修行人你先运气,把心神放松。” 他该是要使神通术法了,李伯辰想。从自己在军中开始修行起,到现在六年,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术法也只会一个“破军”,而这还是军中将佐都能学得到的。不知道燕百横的秘法会是什么。 今夜风很大,天顶浓云密布,因而只能勉强看清燕百横的面孔轮廓。但他说了这话之后,人忽然消失了。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做声,只觉自己身上也微微一麻,又能看到燕百横了。 “燕将军,这是” “现在我们彼此看得到,可别人看不到我们。”燕百横低声说,“一会我们就从正门走出去,你切记不可离开我三步之内。外面地上有雪,一定捡结了冰的地方走,千万不要留下脚印。” 竟然是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怪不得他可以混进来。 李伯辰沉声道:“好。” 百应素以自己一双如雪般的双翼为傲,因为这是羽部王族的象征。但今夜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戴了皮盔拢住银发、将双翼以墨粉涂黑,好在天空中更好地隐匿踪迹。 现在他身处十几米的空中,李伯辰所在的那个小院被尽收眼底。两侧院中、后山林中的普通兵卒都被撤走了,这些人本就不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已用不着了。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也浮在空中。粗粗一看,大概会觉得这人至少是个五阶洞玄境的修士,因为他竟然能御空。但细看却会发现此人身后也是有双翼的却是一对半透明的,以元气凝成的羽翼。而这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 其实也是个羽人,但被称作“无翼人”。并非生来无翼,而是在三四岁时被割了去。羽族命短,到四十岁时便大多死去了,而割了双翼的无翼人命更短,通常只能活到三十岁。 但付出如此代价换来的是能看破三阶之下幻术的神通、比人类还要密实的骨骼肌肉,以及一对以元气凝成的、不畏刀剑的双翼。 正是这个羽卫,看到燕百横走进了院子里。 百应此前已吩咐守在院门前的那个褐羽卫转到后山去以策万全,但他心里晓得今夜该是十拿九稳的。虽没料到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眼线之一是燕百横,可据他对此人的了解,知道该不难对付。 燕百横是二阶养气境,在这一方面,他该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实力。因为百应记得约在一年前,此人曾带三个十人队押运一批粮草往原上的黑水堡去。半路遭遇六只妖兽,三十一个人死了二十八个,燕百横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若是他修为更高,不会受那样的伤。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此人不可能拿命开玩笑。 而此人走进院中所用的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那位帝君主密谋之道,所传术法大多不擅杀伐。他身边的羽卫能看破幻术,这燕百横便不足为虑。 如今的无量城中,三阶龙虎境之上唯有大公一人。同为三阶的,也只有少主了。既然如此,他就得抓活的而后从这人口中撬出更多事,将城内隋王的眼线一网打尽。得益于前些天的战事,只说都战死了便可。 至于李伯辰百应微微皱眉。他倒觉得这个仅是一阶灵悟境的武夫比燕百横更令他不安。照说此人只擅长刀马功夫,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该掀不起大浪。可这人... 第十四章 伏击 与此同时,刚刚踏出房门的李伯辰忽觉身子微微一麻,心跳漏了半拍。他想都没想,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便见身前原本立足处轰隆一声被炸出一个深坑,泥土与雪沫四溅,糊了他满身满脸 抬头向天看,正瞧见十几米高处的百应掌中光芒又现他立刻低喝:“燕将军” 随后飞身退回了屋中去。燕百横的反应并不比他慢多少,在发现雪与土也溅了他一身、行迹无法掩藏之后,紧随他退回房中。便听门口又是轰隆三声响,门板都颤了颤,险些散架。 李伯辰这预感,已救了他不止一次了。过去在军中的六年,一旦在战场上被人盯上、将有杀身之祸,便会觉得身子微微一麻。他起初以为这是自己有什么毛病,见了凶狠的敌人便下意识地胆寒。可后来发现即便那敌人在身后、暗处,他看不到对方,也同样有此感应。他自是没想清楚这奇妙感应因何缘由,但既然能保命,就不再深究了。 燕百横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李伯辰心想。但他并不慌张,原本的计划里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无非就是搏命罢了,百应总不会比雪原上的妖兽更凶。 可忽觉颈上一凉,竟然是燕百横用短匕架在他脖子上:“你骗我” 李伯辰知道他在想什么百应该将自己射死的,可自己却因那种预感而逃了一命,在燕百横看来的确很像故意引他出去。 “如果我是引你出去刚才为什么还要退进来”李伯辰沉声道,“燕将军现在和我一样被困,如果想脱身,我倒有一个办法。你信我,我们就可活” 燕百横心中一凉,已意识到自己之前错看了这李伯辰。他现在的语气、神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哪里还有什么莽夫的模样 但事已至此只能随机应变,他咬牙道:“什么办法” 那必杀的六箭被李伯辰避过之后百应又放了三箭,一样未能建功。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倒觉得自己对李伯辰的忌惮是对的这人的确是个祸患。 “冲进去。”他对身边的羽卫喝道。 李伯辰与燕百横退回到屋中是明智的做法,如果他们出了院子跑到院外的平地上,手里又没有弓弩,便只能被自己在空中射杀了。回到屋子里,倒可以换得一时的安全。然而这也将他们自己囚住了。无翼人羽卫肌肉骨骼远比人要坚实,近战起来,一样占据优势。 那羽卫收敛光翼,俯冲而下,轰隆一声将门撞开。百应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一片,可在羽人眼中却与白天没太大差别。当先的羽卫,依着人的修行境界划分是个养气境,在身周浮出一层有淡淡羽纹的微白色光华。此乃羽族天生的羽盾,防护力与木盾相当。他在冲下时便抽出了腰间厚重的短刀,进门先一扫,发现无人那两人该是退回到里间去了。 他正要再冲入里间,却冷不防看到从墙壁当中伸出一双手,持两柄乌黑色的匕首,直取他的脖颈。 他本就打算转身前冲,此时立即斜着身子后退一步避开两柄短匕,挥刀就去斩那两条手臂。百应在他身后两步看到这情景,忙厉喝:“慢” 却已经晚了。羽卫这一刀倒是结结实实地斩中了,但那条手臂却没断,而是化成两张符纸落下。同时这外屋的灶台后身形一闪,燕百横伏着身子连出两刀,直奔羽卫的肚腹而去。 羽卫看得到燕百横,百应却看不到。外屋空间狭小,羽卫来不及后退,就变招以刀去格,却只挡住其中一柄匕首,另一柄从他手臂下穿过,直取心口。 他没料到燕百横的刀术如此变幻莫测,但也不打算再躲了。他身上这羽盾坚固,自己更贴身穿了皮甲且骨肉坚实,自忖即便被这一刀刺中也不至于伤及性命。便低喝一声硬捱这一记向前冲去,要以厚重的短刀将燕百横的身形压制住,好叫身后的百应出手。 但力气只提到一半、刚迈出半步,忽然觉得心口一凉,猛地一痛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燕百横的匕首已穿透他的羽盾、皮甲,直没胸口了。 羽卫便用最后的力气合身前扑,期望能将他压在身下,可到底扑了个空,侧倒在地。 羽卫的死只在两息之间,百应甚至都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羽卫斩出一刀又前冲两步,便倒地了。他心中大惊这养气境的羽卫身上的羽盾是能防寻常刀剑的。哪怕找上五六个李伯辰持刃围着他乱砍乱剁,一时半刻也很难将这羽盾破去,更不要说他还穿了一身皮甲的。 而燕百横同为养气境,身为人类身体也仅比寻常人更加强壮敏捷一些是怎么一个照面就破了羽盾将他杀了的 也直到这时百应才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自己仿佛身处冰窖一般。 这屋子里有古怪 他一旦生出这念头,又听到里间似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人破窗而出了。百应心头一凛,立即抽身飞退。羽卫冲进来时已将两扇门板撞开了,他身后并没有阻碍。但在他退后这念头生出的一刹那,一个人影已冲到门边一把捞起地上的一扇门板,砰的一声横顶在门框上、将他的退路封死了。 ... 第十五章 赠别 没等他想明白,门上的阻力忽然消失。随后屋子里一阵乱响,该是百应与燕百横交上了手。 自他们两个退入门中已过去一小会儿,刚才他破窗而出时又弄出了响动,因而忽然发现西边的屋顶有一双褐色羽翼一闪,竟是那之前被百应分派去后山以策万全的褐羽卫来看究竟发生什么情况了。 百应原本该是想要活捉燕百横。但不知道他在城中是否还有同伙,因此得小心行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这倒是李伯辰想要的只消解决他们,他就可以逃了。 此时看到那褐羽卫,便知道绝不能让这人示警报信。 他将心一横,把刀从门板上拔出来,趁那羽人还没飞到院中,借着檐下夜色的掩护直冲到墙边。再腿一发力借势上了墙,冲天而起,正迎上那羽人一刀斩过去 可怜这羽人刚只露了个头便觉察一片刀光雪亮。还未等他决定该是飞起还是退后,脖颈便中了刀,双翼扑腾两三下,一声不吭地摔在屋顶,又与瓦片一道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李伯辰一刀结果他,落下时正蹲在墙头。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往四下看,知道先前埋伏的那些军卒都已被撤走了。此刻距百应以光矢射他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绝不会再有人来。其实他大可以趁燕百横在与百应搏斗,一走了之,而他心中也的确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只犹豫一瞬间,他还是持刀又跳回到院中去。也许是因为提起令毅之死时燕百横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凶光吧。懂得念旧情的人都不会太坏,何况刚才燕百横是信了自己的办法的。 可刚落地,便瞧见一个人砰的一声倒在门口,上半身露了出来,银发散乱,正是百应。李伯辰将要扑上去补刀,却看到一柄匕首噗嗤一声插进百应的胸膛,又狠狠搅了搅。 但百应竟然没有当即死去,而是痉挛般地抬起手掌、往自己身体左右两侧各射了一道光矢。李伯辰听到燕百横短促地低呼一声,便在百应的右侧现了形。他看不清楚燕百横哪里受了伤,倒能看见门边的一片雪地上泼洒了好大的一片暗色液体。 百应便强撑着爬起,用手扶着胸前的匕首踉跄走了几步,仿佛感到很迷茫。燕百横跌坐在地靠着门框,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嗓子嘶哑得快不似人声:“杀了他” 这时候百应才转脸来看李伯辰,摇摇晃晃站着,一对羽翼拖在地上。似乎想要抬手,却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 李伯辰持刀快步走到他身前,低声道:“百将军,得罪了。” 猛一抬手,狠狠击在他胸口的匕首刀柄上。百应被他一掌击退五六步,坐倒在地。他瞪着眼睛看李伯辰,黑色眸子里全是惊诧之色,仿佛到这时候也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败在这两人手上。又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仰面倒下。 李伯辰便转身走到门边,蹲下来看燕百横:“燕兄,多亏” 却发现他圆瞪着眼睛,鲜血还在从指缝向外涌,但也已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里百味杂陈。今夜躺在这里的四人,其实彼此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全是各为其主罢了。从几天前妖兽的可怕攻势中幸存,却死于内斗。 他合上燕百横的眼,又起身走到百应身边将他的眼也合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听到一个人说:“你为什么叹气” 李伯辰心中大骇,一把从百应胸口拔出燕百横那柄乌黑的匕首,站起身往上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在屋顶负手而立。 是隋不休 他慌了一刻的神,又立即冷静下来。虽说他那种对于杀身之祸的预感时灵时不灵,但隋不休如果想要杀掉自己,刚才就动手了,该不会问这么一句话。 隋不休从屋顶跳下,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已是三阶龙虎境,对筋骨肌肉的掌控能力很强,轻身术更不在话下。 李伯辰便沉声道:“我叹大好男儿没战死沙场,倒死在自己人手上。” 隋不休看了百应一眼,又看李伯辰:“也是你设计叫他们斗起来的吧。” “我只是为了保命。”李伯辰说,“我的命不如隋公子值钱,但是自己的,就不想丢。” 隋不休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开口说:“这屋子里有很多阴灵,是你引来的”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跳,可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一点小手段。说出来也不稀奇。” 但心里倒着实一惊。照理说人是看不到阴灵的哪怕修为到了第七阶、生神的地步,也没法以肉眼看到阴灵,只有通过符咒或者术法才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与它们沟通或者驱使着做一些事。 这隋不休也许是使了什么术法,发现此地的异常。 隋不休竟笑了笑:“百应该就是死在你这小手段上。羽人的羽盾以元气构成,可几百个阴灵密密麻麻待在屋子里,从他们身上穿来穿去那羽盾能辟邪,但哪能辟得了这么多全用在阻退阴灵上了,防护力自然大大削弱。他们两个进了这屋子,在燕百横面前几乎就等同赤身裸体了。” “但你只是灵悟境,身上也该没什么符咒... 第十六章 网开一面 隋不休走入厅中时,隋无咎正在饮茶。见他走进来便将茶盏搁下:“怎么,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儿,你这副好心肠,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罢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礼:“父亲,百将军与两个羽卫,都被李伯辰与燕百横杀死了。” 隋无咎一愣:“嗯” “燕百横也身死当场,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没人看到今夜发生的事。” 隋无咎慢慢转了身子,正脸来看隋不休。微微皱眉思索一会儿,道:“你看着李伯辰逃了” “是。” 隋无咎点点头:“说说,为什么不拿下他” 他语气淡定从容,无半分火气。可这偌大房间里的符火灯却莫名一暗,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便被猛地拉长,倒像是一群恶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我到那院子里的时候,百将军已经死了。但我发现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挤满了阴灵,约有数百个。我问了他,他承认是他做的。” “父亲,此人是灵悟境,却能不用术法、符咒役使阴灵。而且他姓李。” 屋中灯光复明,墙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间褪去。隋无咎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呢” “百将军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时候我也看过。现在记起李伯辰虽是隋人,他母亲却不是。他母亲在他九岁时过世,据说生前是李国口音。” “坐。”隋无咎沉声道。他又皱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如今李国的那个临西君,并非天选”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轻松许多,对答就更加流畅:“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觉得比较小。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个灵主。” “父亲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灵活动得很频繁,某些秘灵的灵主也频频现世。之前百将军说李伯辰如今的性情与三年前迥异,猜测他可能是国都那位的眼线。可我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倒觉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个灵主,因而性情才变化了。倘若他是一个灵主,我想我们不该得罪他身后的那个太古秘灵。若他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个天选之人,价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张。”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是真的,倒是个惊天的秘密。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没有谈及太多,但他应该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聪明,该懂得相对于我们的秘密,他的这个秘密更危险一些。为他自己的性命着想,绝不会对我们不利。” “另外,我赠了他那枚白玉,他对我的印象该不坏。” 隋无咎抬手在桌上轻轻拍了拍,低叹一声:“好,吾儿,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却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凌晨四时,正赶上墙上的那口机鸣钟绷紧机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刚才他陪隋无咎处理残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后都是汗,便自己点了灯、脱掉外衫。 在国都生活的时候得小心谨慎、处处隐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欢支派仆役。这么多年过来这种谨慎隐忍已成习惯,倒觉得事事亲为也不错。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颈上的汗,又用凉茶水送服了三颗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边静心调息以化药力。但片刻之后,忽然低声道:“倒也不全是因为仁心,也有些更长远的考虑。你还不是很懂我们这边的事,十几年前”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说错了。” 又在桌边这样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明白,我会想个办法的。” 过了三四秒钟的功夫,他又微笑起来:“我也是爱你的,曼曼。” 李伯辰逃亡的经验其实算得上是很丰富的。以往与妖兽的作战并非次次取胜,被追得逃进山林求生的时候也不少。在那时他不是没生出过做逃兵的念头,但总被更加现实的原因约束。 譬如说逃亡之后可能的追缉、无处安身的窘境。他虽然记得无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样,但其实真正亲眼见过的,也只有无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却渐渐觉得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因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告别从前的生活但也摆脱了束缚及生死危机,实在是很畅快的事情。 与隋不休分别约两个小时之后,他登上了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山顶。站在高大肃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无量城此刻显得很小,楼堡看起来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个军礼。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个姿势了吧。今夜有命逃出来,他决定往后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绝不再牵涉旁的什么事了。 想法找个地方落脚,找份谋生的活计。他懂得多又有武艺,想必很快就能攒下钱来。到时候或租或买间房子,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吧。 刚在这世上醒来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我辈岂是逢蒿人”的... 第十七章 似梦非梦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开始做梦。先梦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数百个阴灵一路跟着自己跑来山下了,其中甚至还有百应与燕百横,且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在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绿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梦里觉得,这情景或许是真的。他从前役使阴灵而未将其喝退的时候,那些东西便通常都会跟着他七八天。而百应与燕百横算是因自己而死,缠上自己几天也很正常。不过这不打紧,之后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个梦则稍有些诡异。 他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穿大红皮袄的人从小屋外走进来,先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道:“这位真君,小神将遭大劫,请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说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来,倒是在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梦,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去门前的陷阱时,却现那陷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触动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网、握着匕走到门边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现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排小兽的脚印——从远处延伸到门口,似乎触动了那个机关,又延伸到床边转了转,与他踩下的脚印混在一处。 他在军中时偶尔与同伴进山狩猎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脚印该是属于一只小狐。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皱起眉—— 只有小狐进来的脚印,却没有走出去的。 再联想到刚才的梦,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见了什么山野精怪。横在雪原上的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但当涂以南还有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山脉,被称作四横山脉。 这片山区广阔,几乎占据隋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自然会有不少的山中灵神。那些灵神座下,也大多会有些山将之属,且多是有灵智的兽类。 也许自己梦中的那个红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其实很危险,这些山野精怪喜怒无常,听着是在求救,也许是想害人,最好的选择是别招惹它们。 于是他不再多想,只将屋中那张破网用匕割了,搓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缠在腰间走出木屋。因梦见那红衣人之事,这一回他昼夜不停。饿了捉几只鸟雀野兔来吃,渴了就嚼几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这四横山脉中的一个小镇,名叫北口。北口镇扼着一条入四横、进当涂的要道,平时无量城中的补给就是通过此镇中转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驻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来追杀自己,应该想不到自己会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钱,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国腹地,再难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伯辰远远看到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口镇了。从早上开始他便一边走一边用匕在树上削一些树枝,再用腰间的麻绳勒住背在背上,到这时候已经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从镇东边走入街道,没遇到什么阻拦。这时节北口镇里还有不少皮货商,这些人主要是为四横山中的雪狍而来。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黄褐色,到冬季却变得雪白且密实柔软,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区极受欢迎。 虽因前些天的战事影响镇里的皮货商跑了大半,但因为前几天也下了大雪,还有一些实在没法儿走,只好心惊胆战地留下来。到如今妖兽竟在攻破无量城之后退走了,这些人反倒因祸得福,既可以收购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压价。 于是镇上如今也算热闹,街道被车轱辘与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刚是傍晚,两旁的酒楼便已酒肉飘香,富商豪客把盏畅饮,间或还有琵琶、木笛声冲霄直上。 闻了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软。不仅是昼夜不停赶路的缘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缘故。不修行的寻常人一日两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个灵悟境,体内元气也在生生不息地游走,比寻常人饿得更快。这些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已快油尽灯枯,得想法儿好生祭一祭这五脏庙才是。 但怀里那块玉佩没法儿出手——北口镇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现钱。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铤。要是五百个银铤或是五十万个铜钱,他雇上几辆大车也未必拉得走。 于是他沿着路边走边往两侧打量。等走到一家名为“归林居”的酒楼门前时,现门前住马桩都被拴满了,就在门口多转了几圈。果然不久就有个伙计急慌慌地走出来,一看见就忙将他叫住:“哎,小哥,你这柴卖不卖?” 李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靠边站下:“卖的。” 伙计就从阶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湿柴啊……算了,你今天赶上了。你这担分量足,算你三十钱,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担柴约莫是二十钱,但他这担也的确是平常的两倍,三十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轻出一口气:“行。” “得,跟我来。” 伙计引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叫他将柴放在伙房院中,给他数了三十钱。又对他说:“要是一会还去拾柴,就还送过来,照旧三十钱收。” 李伯辰点点头。但他卖柴只是为解一时之困,哪会真靠干这个赚钱。他装作紧腰带的模样,等伙计走了才迈步。但没从后门出去,而是经伙房院子门进了酒楼大堂。 大堂里热闹非凡,酒香弥漫。坐在这儿的大多是楼上那些富商们带来的保镖、伙计。几十个人占了好几桌,笑闹声要把屋顶掀开。 李伯辰略一打量,顺手从酒柜上取了一个还没收的酒盏,又将脸边碎拢去脑后,大步走到一桌正热闹的酒席旁,挨着一个人挤了一边凳子坐。 那人正在据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离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取了酒壶给自己添酒,高举酒盏道:“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 桌边十几个人原本都吃喝吵闹在兴头上,倒是下意识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柜出了事,幸好贵号帮了忙。今天兄弟来敬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给面子!” 说罢他一仰头,连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没一个人认得他,可瞧他这做派又不晓得是厅里哪个商号的。见他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还去想别的。一时间纷纷叫好,也全干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边那人一把将他拉住,醉眼迷离道:“这就要走?是不给老兄面子!我记着你去年就欠我几杯!” 席上人轰然大喝,纷纷来拉他。李伯辰便就势坐下,笑着招呼几句又灌了几碗酒,埋头大吃。 第十八章 再生事端 他来得晚,等吃了八分饱时桌上十几个人已经醉倒了七八个。剩下那五六个也都脸泛红光口吐酒气,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将桌上几个酒壶中的残酒都沥到一个壶里,往怀中一揣就出了门。 并无人拦他——结账的是楼上的掌柜豪商,而不是底下这些伙计。 出了酒楼被街上北风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着那三十钱沿街找到一家脚店,豪掷二十钱,住了一个单人间。房中狭小,只能容纳一张床、一个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怀中酒壶取出来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楼里倒不全是为了蹭吃喝。听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镇眼下的情况了。如今留在镇中的商号还有十几个,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为今年收到的皮货是往年两三倍之多,二是因为前些天很多伙计帮工畏惧妖兽在无量城的攻势,先跑了。其实两者是一码事。 他听说有一支较小些的将会往清州去,算上掌柜伙计,眼下不过六七人。这支商队成了他的目标。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隋不休永远守信这上面。何况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贵公子为何态度缓和。 所以清州是比较好的选择。清州在隋国东部,与李国接壤。十几年前李国被天子国率四诸侯国伐灭,至今仍由五国共同治理。 这些年与魔国战事变得更加频繁,天子及四国征的兵役便越来越多。可李国旧地形势刚刚得以稳定,为免民变,五国官员便使了怀柔手段,倒是叫那里的人逃过了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细柳城去。细柳城也算繁华,好藏身、好谋生路。出细柳城再过二三十里便进入李国境内,如果隋无咎或隋不休事后反悔又派人来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国旧地。眼下那里鱼龙混杂,如一潭浑水一般,他一头扎进去便可保无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进那商队里。 想通这一节,就把壶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门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紧黑的被褥靠墙睡了。 未睡时劳碌,睡着了也不安歇。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辰在梦中醒来——他先前骗酒喝本就是为了这事。 结果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燕百横与百应两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虽说阴灵的形体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情。燕百横似有不甘,而百应看着有些愤怒。 两人间接直接都死于他手,跟着他缠着他是情理中事。除去这两个阴魂之外,屋子里也还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那些无量城中军士的阴灵。但几天过去,数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来个了,其他那些该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们,但一个一个这么干总是劳心劳神且李伯辰早习惯了这种事,便不再理会。 他穿墙而出,先在脚店中巡游一番,并未现异常。这时那百多个阴灵便也跟着他走,倒仿佛他带一支阴兵出行一般。 而后走到街上去。他睡着该是没多久,街上这时候还算热闹,酒楼里也都亮着灯,便先查附近那些阴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镇南边去。南边有一个驻兵所,守卫北口的百多军士就待在那里。 但驻兵所也无甚异常,看着并没有接到指示、要在镇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确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脚店中去,晚上好睡个安稳觉。 可刚走到脚店门口,忽然现街道一头亮起一团红光。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几天在梦中所见那[有趣小说 .youquxiaoshuo]个穿大红皮袄的人形便现身在他面前。 前几日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这时候略清晰了一些,仿佛在脸上罩了一层薄纱。此人看着竟是个女子,眉眼仿佛是淡墨在微湿的纸上氤开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礼,而后便道:“这位道兄,小神将遭大劫,请道兄救我,必有厚报!”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梦中害人的传闻在中6人尽皆知,他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会,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刚要走进脚店,忽然意识到这人形第一次时是诚惶诚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称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处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于是就在心里多琢磨了一会儿——修行人对修为境界极高的,的确可以僭称“真君”。这仅是客套话,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气运的真君们并不会因此见怪。 但这一次,却又称呼自己为“道兄”,显然比“真君”这种称呼低了好多个级别。 是因为……第一次在梦中见自己的时候,瞧见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阴灵,而如今只有百多个了么? 这红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细细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着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很诡异、身边缠着许多阴灵的? 上一次红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梦中消失,但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见李伯辰的脚步略顿了顿,这红衣人又道:“若道兄见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阴灵之事!” 听她说了这句话,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这东西……难道真是个山君之属!? 中6土地广阔山脉河流众多,据说幽冥中主宰气运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册封一些在世灵神掌控地上的山河运势,百姓常称它们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称山君,除去掌管一地运势之后,据说还兼着收拢游荡阴灵、以待幽冥阴差索引之职。这红衣人说了这句话,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从前从未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倒不晓得该如何回她。 倒是那红衣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叫李伯辰心生忌惮,又行礼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小神只想向道兄借这百余阴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财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为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树下三尺埋有一坛财宝,道兄可尽取之!” 第十九章 搭车 李伯辰站在脚店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显然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话——并未看破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该是瞧见自己带着一群阴灵走来走去,觉得该是个修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观色,该是很不好惹的。 它现在只向自己借身后这些“阴兵”,又以财物诱惑……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简短地答:“既然求我两次,便是有缘。你拿去吧。” 要是他还没睡着,此时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这种高人做派的对答是否恰当。但那红衣人立即再行一礼,语气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请道兄带座下阴兵再往南行五里,至无经山口助我!”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赶紧进了脚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过来。 到这时候,果然觉得自己心头狂跳如雷。从前在无量城中他就听人说起中6的种种奇闻异事,但大多都只当做传闻。虽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个修士,但在那种一城之地见得少体验得少,很难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听说过修行一途有一种禁忌——人死之后的阴灵虽没什么用,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阴灵打交道。因为阴灵该被幽冥阴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这些阴灵的主意无异于招惹幽冥中的灵神,一旦运气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总觉得世上阴灵这样多,人死之后很多时候阴灵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这生界停留几天,自己略动些手脚,该是无碍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运气不好,招惹到些什么了。 他头一次与这世上传说中的在世灵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平时耳闻眼见的生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确有许多诡异莫测的存在! 那东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无经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觉得自己可以肯定那东西该的确是个山神了。 翻过无量城所倚靠的莲花山之后,北起莲花山下雪原、南至风啸峡这片方圆几十里区域中的最高峰的确叫做无经山。 是因为自己离无经山越来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么? 他并不想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如果一个山神都要向过路的什么高人求助,谁知道那事有多诡异凶险?但要从北口镇出四横山脉,无经山的确是必经之路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想明天真经过那里的时候,自己绝不睡着。身后跟着的那些阴灵,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无经山一带,该也就缠不着自己了吧。 但在无量城时他曾对那些阴灵说那时候帮了他,日后一定好好祭拜。这一回这些城中军士的阴灵要真被那个山神收去了,也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说人死成阴灵已是仅有零碎记忆和本能的无知无觉状态,可李伯辰仍旧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觉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在这乱世当中却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到了生死关头只能循着一个“忍”字和一个“狠”字,最终也只能勉强独善其身而已。 或许已经熬了几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声吵醒时,现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后在店里花三钱要了一份腌笋泼肉面填饱肚子,便揣着匕出了门。 昨晚在酒席上听说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队住在镇东福缘号,李伯辰走到客栈院子门口时现那支商队的人似乎也刚起身。 四个穿翻面皮袄的年轻伙计正在套车,皮毛油亮的矮马在寒冷清晨从鼻孔里喷出白雾。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正在客栈店门前与店伙计说些什么,看样子像这商队的东家。还有个戴水晶眼镜的老头子将手笼在袖口,指挥那些伙计搬运皮货。 共有三辆大车,一辆厢车。可能因为收的皮货太多,厢车也被空出来运货了。 他在院门口打量一会儿,走到老头身边行了个礼:“这位老掌柜。” 老者转脸看他,也还一礼:“啊,您是?” “听说贵号要往清州去,想搭个伙。”李伯辰客客气气地说,“在下遇到点难事,盘缠尽失,但还有把力气。路上赶车卸货,都做得来,给点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会儿。今年他们收的货多,的确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并不甚太平,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冒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似寻常贩夫走卒那般痞气,心里的印象倒不错。他又想了想,转脸扬声道:“东家!” 不远处与伙计说话的矮个子转过脸。李伯辰看到这人的模样,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被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一顶熊毛帽的这位东家,看着竟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女人走过来,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扫,又看老者。老者便道:“这位小哥想搭个伙,还请东家拿主意吧。” 他说了这话便向女人行了一礼,转身慢慢走开了。也不知这老人是什么身份,对这位女东家的态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为意,将李伯辰打量一番,脸上浮现出笑意:“怎么,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无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尔远远见到彻北公隋无咎身边那些侍女之外,几乎没再见过女人。而听女人说话,此时也算是头一次。这女人的声音并不属于十分悦耳那种,甚至略有些喑哑。但李伯辰听了,却觉得很是顺耳妥帖。 真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脸边一缕黑:“听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时候其实在相州长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亲戚,在细柳城。” 第二十章 无经山口 “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又轻轻搓搓。她穿着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衬得这双手极白,“听李先生说话像读书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有兄弟在无量城当兵,前些年战死了。” “啊……来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里哪一部的?”女子说了这话,转脸往远处的群山中看了看。无量城中战死军卒的确会埋骨在四横山脉中,也的确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祭拜。 “前军,奔掠营。”说了这五个字,李伯辰有些后悔找上这个商队了。这东家虽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细很谨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细不会松口。而他所说的奔掠营,其实是他三年前做统领时带的那一营。 纵使没有亲历,那段记忆却实实在在印在心头,感同身受。前些天妖兽攻城时前军奔掠营出城于雪原阻敌为城中守军争取时间,差不多全部战死了。 李伯辰忽然觉得心中寂寂,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开。但那女人眼睛却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奔掠营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红姐吧。孙先生,带上他吧。” …… 李伯辰虽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并非不擅长。他上午在客栈院中帮忙装车上货,很快与四个伙计混熟,就知道这商队属于隋国清州璋城益盛合商号,商号如今的东家叫叶英红,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 四个伙计都血气方刚,但提起这位寡妇言语间却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镜的老者叫孙却,是商号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孙却对女东家的态度,伙计们却支支吾吾,不怎么说了。 李伯辰也仅是想问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烦,既然他们不肯开口,他也不追问。于是到中午时便出,四个伙计赶四辆车,老掌柜坐在前车上,他与女东家各骑一匹马。 出镇时遇到驻军检查,无惊无险。再在两侧皆高山的峡道中走一个上午,渐渐现道路愈宽阔,前方隐约现出一座顶上积着层云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从前轮值时也会带人来这一带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无经山。昨夜梦中的红衣人要他今天带阴兵在无经山口助她,说的就是那里了。 这时候,他倒有些犹豫。同商队一起走是为了吃饭,但到了无经山口时,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可能会被卷入一场麻烦中。益盛合商队的这六个人都不坏,如果把他们牵连进去,他心里会不痛快。 于是他带马走到叶英红身边,低声道:“红姐。” 女东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确是这个心思——想找个由头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们通过了无经山口,自己再赶上去。这样即便生意外,也不会牵连到这些人。但叶英红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想,就问了出来。 叶英红又笑笑,把马向一侧带了带,离车队稍远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过去。 “你是逃兵吧。”叶英红策马慢慢地走,转脸看他,“来商队里应该是为了出镇。现在出来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伯辰险些去摸自己怀中的短匕,但听了她这些话倒松了口气。无量城的确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来了,有些成功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总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彻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声道:“红姐为什么觉得我是逃兵?” 叶英红又笑,一指他的胸口:“虽然你把军阶标志都撕了,还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无量城的军卒棉服,还是和普通人穿的有点不同。我听先夫说,为了方便着甲,军棉服的臂、腰都会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会密实一些。他还没去无量城的时候,我帮他缝缝补补两三年,早记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从记忆中明白的事,和经历过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当然记得隋国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但到了细节处,总是不如原来那位记得清楚。 这时候继续抵赖实失男儿气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红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叶英红就沉默片刻,纵马小步前行一会儿。这位女东家的相貌属中人之姿,但现在穿着黑熊裘,倒衬得脸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马而行,平添几分英气,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觉得也算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了。 马踏过一条上了冻的浅溪,她才开口:“我男人,死前就在无量城前军的奔掠营。他是个百将,四年前战死的。你说你兄弟是奔掠营的人,那个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帮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他叫周栩,也许还做过你的长官。” 李伯辰握了握缰绳——世事竟然这样巧。他当然知道周栩……他曾经和周栩同做过奔掠营的百将,后来他又做了奔掠营的统领,那周栩就成了他的亲兵队百将。 周栩三十多岁,一直吹嘘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娇妻,该说的就是这个叶英红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统领没几个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战死了。那次是因为他带奔掠营到原上为修筑新堡的工匠人营护卫,结果遭遇数百妖兽。周栩为他挡了一爪,当场身分离。 虽说亲兵本就应该舍身护卫主将,但那时候李伯辰还不到十九岁,又第一次做统领、有亲兵,周栩为他而死,着实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战最终还是胜了,斩杀妖兽级数十,是那一年无量军的第一场胜仗。当时的都统令毅犒赏他们,李伯辰得了一万钱,但他将那些钱和自己平时攒的薪金全托人带给了周栩的家人。 叶英红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确该离开这个商队了。这女人的丈夫从前为救自己而死,眼下绝不能将她再拉入险境。 于是他勒马站住,跳了下来,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多谢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见他连马都不要了,叶英红一愣:“你就这样走?你有吃喝的么?” 李伯辰不要她的马,但的确想在她这里再带些吃喝。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寒,仿佛有一股冷风穿透他的身体,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那些跟着自己的阴灵正在穿过自己的身子。此处距无经山口不到一里地……是梦中那位山君在带自己那些“阴兵”走么? 他立即正色道:“红姐,你们快往前走,别在山口耽搁,别问为什么!” 他平时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俊朗年轻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六年,一旦认真起来,那铁血杀伐之气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英红因他这语气吃了一惊,座下的马也嘶溜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后独自支撑起一番事业,自然也有决断。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马飞驰到前方车队旁说了几句什么。片刻之后伙计们便扬鞭甩得啪啪作响,车队扬起雪尘加向前。 第二十一章 新坟 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第二十二章 少女 之所以觉得是新坟堆,是因为那土包上没有覆着雪,且坟前靠近路边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用木板和石块胡乱搭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 坟前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是个女孩,穿一身黑色皮裘,没戴帽子,头顶简单梳个髻,乌黑丝披散在背后。老的是个男人,也穿黑皮裘,胡子雪白,正在看坟前供桌上的东西。 叶英红看见这两个人时,女孩也看见了车队。就转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一路看他们驰过。离得近些的时候叶英红看清了这女孩的脸。该是十**岁的年纪,长得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两颊有红晕。照理说这种白里透红的相貌该叫人觉得亲切,可叶英红与她对视了一眼,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女孩的目光太冷了,冷到即便她向叶英红微微一笑、抿嘴点了点头,似乎也仍无半分暖意。 叶英红赶忙转了脸,但又行出一段路,忽然意识到那个小坟有点不对劲。 谁会把坟孤零零地建在路边?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想要转头再去看看那坟,却没敢,只能努力往前看,期望尽快离开这无经山附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看见前面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坟堆,坟堆前也站了两个人。 正在想怎么一连遇到两座坟,身边赶车的伙计就惊叫一声:“那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两个人?” 叶英红眯起眼睛一看,心扑腾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也的确还是刚才遇到的那座坟!她赶忙再往四周一看,现周围的景物,与她之前经过那座坟时一模一样! 车上的老掌柜也觉察异常,颤声道:“东家,这是……青天白日……遇着鬼打墙了!” 眼见着车队又要经过那两人身边,叶英红一把勒住缰绳,喝道:“停车、停车!” 前面那坟堆旁的少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有些不敢过去了——这是妖人在做法把自己这些人拦住了?他们和那个李松是一伙的吗?要劫道吗?! 车马原本跑得快。她喊了停,也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勒住,离那坟、那两人不过十来步。老掌柜与车队的伙计脸色煞白,都来看她。叶英红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小刀柄,咬了牙说:“两位朋友,刚才是不是见过你们?” 老人仍未回头,还在看那坟前的供桌。到这时候停了马,叶英红才看得仔细,也才觉察那老人也有问题。他并非仅是在单纯地看,而该是瞪。脸涨得红,双手微微颤抖,像无声地力。 这时那少女又微微一笑:“几位别急,有妖人在附近布置了阵法,才把你们圈进来了。我们正在破阵,阵破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去。”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声音似银铃一般清亮好听。但叶英红的心里又是一提——她这几年独力支撑门户见了不少人,可说话像这个少女一般直接的,一个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有意嘲弄,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妖人是旁人,还是就是他们自己呢? 她轻出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少女仍微笑道:“看你不是修行人,就很难解释了。但要是阵法破不了,几个钟头之后你们大概就要化成阴灵留在这山里、被妖人祭炼了。” 那些伙计与孙掌柜的脸色猛地一变,叶英红的心也又突突一跳。她自诩擅长识人,但现在听少女说了这两回话,却还愈弄不清楚她到底真是在为自己解释,还是在出言恐吓。 正要再问,忽然听到后方远处响一声闷雷般的嘶吼。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声处看,便见无经山的半山腰林木一阵晃动,少顷,又忽有一个怪兽在林间探了头! 即便隔得远,也能想象那脑袋有多大。叶英红的伙计登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马匹也嘶溜溜地直叫,一个劲儿地尥蹶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看见山上树木倾倒、土石飞溅……竟似是那怪兽直往这边来了! 这时少女不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身边那老人说:“爷爷,我看这些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 雪原一战,李伯辰觉得自己受了些内伤,之后又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但昨夜混了个醉饱,又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初。 因而他全力奔跑的时候,只觉自己快逾奔马,双腿充满无穷力量。这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好处,也该会有别的坏处。但他耳畔全是风啸声,来不及去想别的了。 因为他可以听到前方似乎隐有人的呼喊声传来。这路上没有别人再过去,该是叶英红的车队。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走,遇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加快度拐过一道小山梁,终于看到前面路上的情况。 约百十步之外,四辆车全翻了,雪白的冬狍皮散落一地。地上有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两个人躺在车边,生死不知。另外有三个人趴在路边,看着还能活动,该是活的,其中一个是那个姓孙的掌柜。 四个人……少了两个。 在呼喊的是还活着的那两个,而路边的山林中再无响动,也不知道叶英红和浑甲兽哪儿去了。 他奔至那三人身边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停下来便喝:“叶英红呢!?” 两个伙计原本在“红姐”、“红姐”地喊,看到他来了却立时收声,像是被吓着了。倒是孙掌柜一见他就挺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和那妖人是一伙的!原来你是探子!” 也不知道这老掌柜是哪儿的人,情急之下开始说家乡话,呜哩哇啦地一大串儿,听语气该是在骂人。李伯辰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对叶英红似有些成见,可如今看他却似乎是很关心那位女东家的。 可这时候哪还能管得了别的。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吓着了——他以前带的兵在与妖兽作战时,也会有这种情况,他知道怎么办最有效。 因而一把揪住这老头的衣领,啪啪给了两耳光,目露凶光再喝:“我来救她的!她人呢?!” 老掌柜愣了愣,立即收声。片刻之后抬手往山上一指,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被那怪物追进林子里去了!” 李伯辰立即丢下他,纵身入林。又听那老头在身后喊:“三个妖人!” 第二十三章 深林猛兽 三个妖人,是说除了驭使浑甲兽的黑袍人之外,还有两人么? 那个黑袍人竟然用妖兽做事,可见绝非善类。而他的功夫看起来又极高,李伯辰自忖不会是他的对手。要是再加上两个,大概是更没什么胜算的。 但在这种时候,他倒不会因此而畏惧。在雪原上时面对妖兽,何曾有什么胜算?可在战斗的时候只要随机应变,总会有法子。要是只以修为境界论输赢,仗也不用打了。 山脚下的树木生得比较稀疏,没有被妖兽撞倒,因而他在路上看不到妖兽的踪迹。但入林之后循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奔行一段,看到倒折的树木了。李伯辰沿这痕迹一路往山上追踪,再过一小会儿,听到前面一处岩壁下传来妖兽低沉的嘶吼声。 之前那浑甲兽怒吼,声音很洪亮,但此时倒像是虎豹在出恐吓声。李伯辰握紧匕,又从地上捡了一截被撞断的树枝,放慢步子绕到那座岩壁旁。 那岩壁前面有一小块平地,青黑色的浑甲兽就站在平地上。这畜生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不住地低吼着,四爪踏来踏去将折断的树木踩得粉碎,却并不离开。鳄鱼似的脑袋不住地往岩壁上拱,倒像是在找食。 李伯辰往它拱的那里一看,现岩壁上有几条石缝,较大的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浑甲兽力大,已经将那道石缝撞塌了一部分,可岩石到底比树木坚硬,它也再没法子了。 他心中一亮,便冒着惊动这畜生的风险叫了一声:“红姐?” 石缝里果然有人声传来:“……谁?” 是叶英红的声音。李伯辰本以为她的声音该惊恐仓皇,但如今听还有一丝镇定,说明她人该暂时无事。他松了口气,沉声道:“红姐,是我。我把这畜生引走,你找机会跑!” 但叶英红没再回应。也许还在忌惮他的身份。 倒是忽有另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样你可就活不成了。这东西叫浑甲兽,力气大又跑得快。现在是我和爷爷暂时把它制住了,才这么听话。可要是你把它惊动了,只怕一会儿就没命。”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抬起头,现岩壁顶上竟然站着一个穿黑皮裘的少女。 孙掌柜说妖人有三个,他一路寻来时就已经小心谨慎,留意那三人的踪迹,但一直没现。如今这少女就在顶上,他先前却一无所觉。 李伯辰意识到这少女绝非寻常人,搞不好,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个。 他便退开两步,沉声道:“是阁下在用这妖兽害人?” 少女在岩壁顶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他。若是壮年男子这样站,自会有些英雄气度。若是老者,则会显得沉稳。她一个漂亮少女如此做来,本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但合着她刚才说的话、如今脸上的神情,却叫李伯辰感到一股邪气。 “使唤这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他。”她边说边伸手往远处一指。 李伯辰向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现东边约数十步之外的林中有一块青岩,岩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本被林木掩住,他刚才退开两步,才能刚好从林木缝隙中看到。 那是个黑袍男子,正紧闭双目端坐着,双手在身前结印,似在运功。再细细一看,觉他身边的区域像是被笼在一阵小小的旋风中,雪粉飞扬,枝干乱舞。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丝毫声音传过来。 李伯辰皱了眉,又现在那块青石边的雪地上,还有一抹红色。不是血迹,倒像是……那只小狐! 他略一思量,觉得自己大致搞清楚一些状况了。 那小狐该是无经山山君的化身,现在看,像是被黑袍男子杀死了。但山君是灵神,也可以看做具有修为的阴灵。化身虽死,灵神未灭。此刻应该正在以阴灵的形态与那黑袍男子争斗吧?只怕一同争斗的,还有从自己这儿“借”去的百余阴兵。 而岩壁之上的少女说她和她爷爷将浑甲兽制住了……难道这两人和那黑袍人不是一伙儿的? 但李伯辰只想救叶英红而已。既然浑甲兽被这少女制住,便可以不用管了。至于这些人在无经山中图谋什么,他也不愿掺和进去。 因此他沉声道:“姑娘,既然你们仗义出手,不如把这畜生再调得远一些,我救了人,立即就走。”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可没那个本事。制住是叫它别动,可使唤不了它。” 李伯辰道:“那请帮个忙,叫我引走它。” 少女微笑着看他一会儿,才道:“朋友,劝你不要多事了。这妖兽,是那个妖人所设阵法的阵眼。我们把这个阵眼制住,是削弱了他的阵法。要是把妖兽惊动,阵法就又成了。要是把妖兽杀了,阵就没了。两种结果,都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这话说得绕,李伯辰一时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可他明白的是,对方并不将被困石缝中的叶英红的性命放在心上。 少女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面无表情。她居高临下,气度从容淡定,然而骨子里却有些轻蔑的意味。 李伯辰便冷笑:“要是我偏要杀它救人呢?” 少女勾了勾嘴角:“好。”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但那浑甲兽像是忽然挣脱某种束缚,一声怒吼,猛地转过头。它一见李伯辰,一对淡黄色的小眼睛立时瞪圆,口吐一阵腥臭气、猛扑过来! 李伯辰没想到岩壁上的少女说放就放,倒是与纵兽杀人无异了。可他再来不及想别的,只将手中那根树枝往妖兽嘴里一甩,暴喝:“畜生!来!” 妖兽的嘴大张,树枝正丢进它的巨口中。但一次开合,手腕粗的树枝便粉碎了。李伯辰丢出树枝时已双足力猛地闪到一株大树之后,手臂一攀便上去丈余。 可这树也只有一人合抱的粗细而已,浑甲兽一扑过来,树木立时被撞断了。它两只前爪一撑,便抬头去咬树上的人。这树的上半段,是往妖兽的身边倒。李伯辰之前虽然窜上去很高一段,可妖兽体型巨大,如今他在树上的位置也只与妖兽的头颅齐平。 他将心一横,在倾倒的树干上踩踏两下,纵身往妖兽的头上跳过去! 第二十四章 一击而胜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挥它的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第二十五章 魔音贯脑 叶英红之前在石缝里听了他们说话,已知道眼下是怎样的情势。听这少女忽然松口要他们走,不禁一愣,连接下来要问李伯辰的话也忘记说了。 李伯辰也愣了愣。但他之前觉得这少女身上有股邪气,如今听她这话,倒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在玩弄自己。不过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他都不想表现得胆怯。 便沉声道:“红姐,我们走。” 叶英红这时才忙跑过来,将李伯辰搀住。两个人转了身,李伯辰则紧握匕暗自戒备。其实他并不擅长用匕,最得意的还是刀术。叶英红手里有一把刀,如果…… 这时听到少女又说:“你该说个谢字。我本该留下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但没回头,而冷声道:“谢字没有,忠告倒是有。北边雪原上埋骨十几万,都是为杀妖兽而死的军人。你们但凡有些良知,一会就该把那个用妖兽行凶的妖人给留下。” 少女没再回他这话,李伯辰便握着掌中的短匕,要下山去。但背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忽道:“李将军这话说得有理,请将军留步。” 孙掌柜说“有三个妖人”,如今说话这个,该是那少女口中的爷爷吧。李伯辰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了身。 便看到一个老者从岩壁之后绕出来。这老者须皆白,但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笑,先向李伯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将军说得对,妖兽与妖人都不该留。我们之前暂用这妖兽,也是为了除恶的权宜之计。向将军打问一句,北原上眼下战事如何?将军经过此处是有公务在身么?” 李伯辰不动声色道:“是有公务,但不便告知。” 老者就笑笑:“我向来钦佩护国除魔的军人。既然今日有缘,还请将军收下这个。” 他说了话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牌。约一指长、两指宽,金灿灿。牌上似乎刻了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咒文。 李伯辰不知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刚要拒绝,老者却已一弹手指,将铜牌射了过来。李伯辰以为这人在试探自己的虚实,又见这东西度不快、力道不大,便立即抬手去接。 他也称得上眼疾手快,以食指、中指便夹住了。没想到铜牌的边缘很薄,力道也比他想得稍微大一些,在指缝中又深入稍许,割破了他的手。 老者又道:“这块铜牌可以辟邪转运。请将军带在身上,以保平安。” 李伯辰并不会因为他的那些话、这块牌子,便对他心生好感。因为即便他不清楚内情,也能猜得到这个老者和少女在这无经山上必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 便笑了笑:“多谢。” 刚转身欲走,耳畔就响起一个声音—— “多谢?可知道你就要死了!?” 这声音像风,低沉缥缈,一听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声,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他知道这该是某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因为他在无量城中时曾听人说起过。 普通人听见这声音、这句话,少不得要面露讶色。但李伯辰此前就在心中戒备,又早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因而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倒是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都喜欢这样拿腔拿调? ——燕百横来见他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声音立即道:“这可不是拿腔拿调。你接那块牌子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有血?血是不是糊在牌子上了?告诉你,那老东西是要用你做阵眼!” 这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很奇妙,这么几句,实则只是一转念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手便知道的确有他的血糊在那铜牌上——即便手没被割破,手掌上也有因自己之前受伤而流出来的血。 他也一转念:“阁下是谁?” “我是坐在石头上那个,穿黑袍的!你杀了我的妖兽,老东西就要把你炼成阵眼来对付我们。你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把铜牌插到你身边那女人身上去,自己快点儿跑,也许还能活!” 李伯辰觉得,眼下除了那山君尚不可知,余下的两方都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黑袍人对自己说的这些又煞有其事,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好在以神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瞬之间,岩壁下那老者此刻还笑咪咪地看着他,并未觉察什么异常。 李伯辰便在心里说:“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大概走不了?” “对!” “如今你是在帮我?” “当然!别啰嗦了!” “真想帮我,不如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呢?” 黑袍人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要是真人在他面前,当是个暴跳如雷的模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这叫谨慎。” 黑袍人更怒:“要不是我被困在这里我非得把你——”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做出欲走的模样:“阁下自求多福吧。” 那黑袍人忙在他脑袋里叫:“慢着!我说!你这倔驴!” “我来无经山是为了一件宝物,可那宝物又被此地山君看守着。要取宝便要先杀山君,我就在这附近筹备许久,布了阵,先将山君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边看到小坟堆?那许多的东西都是是我布置的——然后再请附近猎户杀了这山中可以被它驱使的猛兽,如此它就慢慢被我拘在这山上了……” 听了这些,李伯辰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该是那少女和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便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人和山君斗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便寻机制了住这人的阵眼——那头妖兽。 “正是如此!”黑袍人破口大骂,“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东西,实在歹毒!这山君原本被我阵法压制,只能现出化身。可他们制住我的阵眼,山君力量又变强,就舍了化身将我拖入神念里来斗了!” 然后自己为救叶英红,杀了妖兽。阵眼没了,阵法也就破了。这黑袍人大概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于是才求援。 “对对对!”黑袍人忙道,“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我死后那老东西会想要自己杀山君,怎么杀?自然是用我的阵法!我以那妖兽做阵眼是因为妖物体内灵力极活跃,你想想看如今这附近谁身上的灵力更活跃一些?自然是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灵悟境,也能拿来暂时用用!” 第二十六章 伪灵 “你手里那铜牌就是他的手段,你的血染上去,便与那铜牌性命相交了,那东西必然被他祭炼过,再等你的血和铜牌融合一会儿,只要他念头一动,你就要被他制住了!” 李伯辰想了想,在心里道:“阁下,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我跑掉,阵法不成山君变强,你是要完蛋的。我不跑呢,被那个老人炼成阵眼,逼你和山君继续斗个两败俱伤,你也是要完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屁话!当然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你斗那个妖兽,觉得你还有点儿本事。你要是一跑,那两个人必然去追你,你兴许还能和他们周旋一段时间。我就趁机赶紧同山君讲和,溜之大吉!要不然那两个人还在这里,他们又都想要取我性命,我还怎么溜?!我才不是救你,谁管你这倔驴的死活……咦!?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黑袍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李伯辰听他说这些先在心中一愣,而后意识到这些大概是这人的心里话。是因为与那个山君斗得辛苦,控制不住他自己的神念了么? 这念头将生出来,便听脑中又有人道:“道友,你可知你如今——”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了?” 黑袍人的声音没了,但那个山君的声音又挤了进来。 听他这样说,山君似乎也愣了愣,而后道:“道友原来早就智珠在握!刚才那个妖人是不是对道友巧言令色?道友千万不要上他的当。道友且听我说——而今我将他的神念暂且压制,只争得些许的空当。” “这山上的三人都想要图谋一件宝物,道友撞见他们的事,他们必不相容。一旦除掉我,便要除掉你——还请立即出手,诛杀那三人!” 这时听了这山君的话,李伯辰觉得黑袍人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该是可信的。原来这山上如今是这样诡异的局面,偏自己闯了进来。 可他眼下仅是个受了伤的灵悟境而已。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山君,你是看见我带了很多阴灵,所以觉得我该是高人吧。但老实说,我只是灵悟境,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阴灵为什么跟着我。别说杀他们三个,就是一个,都对付不了。” 那山君似乎又愣了愣:“道友在说笑?此刻你心中明明半分慌乱也无——” 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山君该知道,这世上的淡定从容,大概有一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那山君的声音停了片刻。当李伯辰以为它已经退出了自己的神念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听着是有十分的不舍之意的:“那……本君倒的确还有个法子。道友,你知道灵主么?” …… 站在岩壁前的老者注意到,五六步之外那个名为李伯辰的年轻人在向自己道谢之后,似乎略犹豫了一会儿,才转了身。但转身之后也并未立即迈开步子下山,而是捏着他的铜牌,又站了一会儿。 他便微微皱了眉。 这个年轻人,实在有些怪。他这辈子见过不少如李伯辰一般的勇武之辈,其中少数也的确有高尚品德,能如他一般做出奋不顾身救人报恩之事。 可那些人在知晓自己或许将面对强大敌手时,总会有些慌乱的。这个李伯辰的脑袋该是够清楚的,应该明白,自己与狐儿都极有可能将他留在这无经山上。 但竟然连丝毫畏惧、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要么这人就是不知道畏惧为何物,要么,就是有什么倚仗。 倚仗什么呢?他自称是无量城中的统领,但在问他城中战事如何的时候,却避而不答。多半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过,私自逃了吧。这样的人,又仅是个灵悟境……哪里来的胆气? 便在这时,看到李伯辰忽然将手一松——掌中那枚铜片掉落在地、没入雪中了。 老者愣了愣。又听李伯辰对身边的女子低声道:“你下山去。” 叶英红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李伯辰却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女人立即从陡坡上摔下,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挟着冰雪、碎石自坡上滚落了。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坡下的林中,再无声响,也不知是摔晕了,还是被吓坏了。 然后李伯辰转了身——伸手一撕,上半身本就被浑甲兽割得破破烂烂的棉服被他扯下,露出被血糊满的坚实胸膛来。 老者便皱眉:“李将军——” 只说了这三个字,忽然现他身上那些原本纵横交错的伤口,正在缓慢收敛。之前他就注意到李伯辰身上最严重的是腿上的那道口子,可如今再去看那里,现那条伤口竟也在缓缓愈合了! “将军?”李伯辰笑了起来。声音比之前说话时要嘶哑低沉一些,笑容里也有几分寒意,“从前的确有人称我为将军。那时候,这隋国还是一片尸山血海呢。” 老者慢慢挺直了身子。他意识到眼前这李伯辰的气势,与之前不同了。此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融合了奋勇与平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眼下这年轻人,忽有了三分萧杀之气,他那双黑得亮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不可一世的威严。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中跳出来。可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巧合,老者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 但这时李伯辰收敛笑意,长长吐出一口白雾,沉声道:“本君被囚禁于此一万年……又被逐出我主宰的那一界。现在,你们竟敢闯入本君的领地——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也仅比此前说话时更加低沉、嘶哑一些而已。但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山上起了风。林间的积雪被卷起来,被风挟着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无经山之上的一片天空也陡然聚起浓云,将日头掩住。 林中暗了下来,风势越来越大。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更有许多极淡的黑色雾气开始在雪地上流淌,慢慢往李伯辰立足之处汇聚。 某种彻骨的寒意开始侵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 老者终于忍不住退后两步,目光灼灼地瞪着李伯辰,沉声道:“你是灵主?!老夫临西李定,哪一位真君在此!?” 第二十七章 夺刀 做这件事之前,李定曾以六衍法推算过此事的结果,得到的启示是,中途必有波折,但也必会成事。 眼下不远处坐在青石上与此地山君苦苦相斗的那个黑袍人,必然也以秘法推算过。那人所修似乎是隋国所供奉的六渎帝君一脉术法,六渎帝君掌管天下运势财富,以那位尊神的秘法推演预测,通常而言,结果要更准确一些。 可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一位被幽冥册封的山君手中夺宝。如此类涉及杀戮、刑罚之事,倒是他所信奉的北辰帝君所传至生界的六衍法要更加准确一些。 然而眼下,他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辰似乎是一个灵主。 少女从崖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走到李定身边。她手中仍握着那根树枝,脸上并无李定一般的凝重之色:“爷爷,灵主是什么?” 李定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很想即刻口诵咒文。那铜牌上已沾了李伯辰的血,也融合了不短的时间。他此时起咒,若李伯辰眼下只是在故弄玄虚,就必然露出破绽。 但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还是被他打消了。 他往黑袍人那边看了一眼——倒是有另一种可能的…… 于是他一边审视李伯辰,在头脑中飞思索一边沉声道:“这些事,现在你本来不该知道。此类辛秘知晓得多了,便容易招惹邪灵。可既然看见了——” “狐儿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幽冥诸神、魔国诸魔之外,还有许多蛰伏于暗处的太古秘灵。这些太古秘灵,其中许多的修为境界未必弱于幽冥、魔国的神、魔。” “这一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与如今的神、魔争斗中败落的,没有得到大势气运。” 少女想了想:“爷爷,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去年偷看了你的书。” 李定瞪了瞪眼,可此时又不好作,只道:“近些年天下动荡,许多秘灵纷纷出世。但它们大多藏身于诸天万界之中,很难来到生界。便选那些偶然与之产生联系的,将自身气运、灵力附于其上。那些被附身的,便被称为灵主。” 他们说话的功夫,雪地上流淌的黑雾在李伯辰脚下汇聚得越来越浓,已现出颜色。又攀上他的身体,渐往他的右臂上汇聚。而李伯辰紧抿嘴唇,并不答他们的话。 眼下情形正如那山君所料。灵主一说虽然叫人吃惊,可老者在弄清虚实之前必然不敢妄动。李伯辰没指望能用这种法子唬住他,但只需要叫他心生忌惮、暂不诵念咒文便可。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开始沉,刺骨的凉意慢慢向他掌心之中汇聚。右臂上的黑雾慢慢向下,仿佛要从手上滴落。然而在这黑雾之中,一柄刀正在成形。 这时少女竟向前走了两步,认真地看李伯辰:“可是爷爷,你既然怀疑他是灵主,却不立即走,是不是因为灵主这类东西,未必很强?” 老者李定脸上的凝重犹疑之色在此时也已少了许多。他沉声道:“正是。秘灵于诸天万界之中分出气运灵力附身,诚然能叫灵主功力大增,行许多常人所不能之事,但终究是附于人身,总不可能越那人的极限的。” “所以我猜爷爷的打算是,宝物我们既然势在必得,连山君都要杀死,那么杀死一个灵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临西君有北辰帝君的气运加身,而爷爷是在为临西君夺宝。” 少女又向前迫近李伯辰一步,轻声道:“况且他一直站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动,倒像在等着什么。爷爷,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山君和他说了什么,叫他拖延我们的时间——” 李定便露出一丝冷笑:“狐儿,你猜得好。我们和那妖人在无经山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宝刀,本以为藏得深。可那宝刀既是一位强大秘灵的真灵所化,倒未必会是实体呢。” “我看,这年轻人如今倒把刀给送来了!” 此时李伯辰掌中的黑雾果已渐渐凝成一柄长刀。这刀裹在雾气里,暂看不分明,但他能感觉到它极重——自己在无量军中本以神力知名,可如今握着这刀只觉得沉重无比,怕有寻常长刀五六倍的重量。 且这刀上似有一种奇异力量,将他的精神都抓过去了——他在黑雾中握着刀,忽觉自己与天地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耳畔隐约传来会在噩梦中听到的呓语,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此时又听李定喝破山君与他说的事情,竟一晃神,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李定便立时喝道:“狐儿,拿下他,夺刀!” 他厉喝这一声之后,口诵咒文,指掐法诀。先前被李伯辰留在雪中那枚铜牌 便嗡的一声跳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转。 而少女握着细细树枝,忽将左手在树枝上一拂,便听轰的一声响,树枝前头立时生出一条火焰刀刃。她手持这火刀,原本乌溜溜的一对黑眼仁儿已变做赤红色,唇边也探出两对短尖牙来,挥刀便去斩李伯辰的右手。 李伯辰本因手中的刀而精神恍惚。但李定一做法,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明,像所有心事都放空了一般。他猜这或许是因为这刀的影响与李定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相互抵冲,反倒帮了他一忙。 饶是如此,在看到那少女出手时,仍忍不住低呼出声—— “罗刹!?” 这少女能幻化火焰刀,赤瞳尖牙,不是魔国罗刹还能是什么!?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他来不及再去细想许多,也不管掌中那柄刀化没化好,立时举起一格! 他自诩神力,又想这少女看着白白嫩嫩,必然以巧击擅长。因而格她这一下时便留了七分的力道,以应付她的变招。 可一旦火刀与他这裹在黑雾中的长刀相交,立时感到一股绝强的力量传来——那火刀竟然比钢刀还要硬,嘭的一声响,一连将他震退三四步,险些将掌中武器击飞! “看来你真不是灵主啊。”少女脸上连半分吃力的神色都没有,微笑着说了这句之后扬刀再扑过来,“放下刀饶你不死!” 第二十八章 罗刹 罗刹人是北方魔国的统治阶层,四个灵性种族之一。与羽人类似,自有先天灵能。李伯辰从前只听说罗刹可以幻化火焰刀,无坚不摧,交手却是第一次。 少女身形灵动但力道极大,李伯辰便不敢再托大。见她向自己面门劈来,心知这少女大概以为自己力量在她之下,想要逼自己举刀格挡,将这刀震飞。 但少女刚才那一记虽然强横,力量却实是不如他尽全力时的,倒是可以以此胜她。 他便使了八分的力道,双脚深深陷入雪中,举刀便迎上这一记! 两刀相交。此时李伯辰掌中这柄刀上笼罩的黑雾已被刚才那一击震散,露出雪亮的刀身来。一遇那火焰刀,更是被映得光华璀璨。 可他预想的极大力道却并未传来。格上少女的火焰刀,却仿佛斩中空气——刚才比钢铁还硬的火刀,竟然被他一斩两截却并未散去,而是在透过他的长刀之后又合为一处,继续向他的面门斩来! 李伯辰心中一凛,立即向右侧一仰身,好歹避开这致命一击。但火刀仍从他的左肩扫过,登时燎得他皮开肉绽,一阵剧痛。 他吃了第二个亏,脚下便不稳。这时又听老者李定道:“狐儿不要玩闹,快结果了他!” 他在无量军中与妖兽战斗时虽然凶险,双方却都是在搏命。可如今与这少女、老者打交道,倒是被连连轻视,仿佛杀死自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干脆往雪地上倒去,挥刀便斩少女的双足。那少女燎了他的左肩,已顺势将刀一压去砍他的手,可见李伯辰使了这一招便双足一点地跃去他身后点他的后心。 李伯辰正等着的便是这一记,腰一力双腿一转就去绞那少女持刀的手。借这腾空的力道以及刀势,再去斩她的腿! 少女身形仍在半空中,见了李伯辰这一招,便知道即便自己用火焰刀废去了他的双腿,自己的腿怕也是要保不住了。便当即伸手在身边的树木上一拍,身子飘向一旁。 哪知李伯辰将刀在地上一杵,身子如一张大弓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狠狠向下一拉。少女接连在空中闪避两次,本领已算十分高,可李伯辰这身法、刀术,并非什么名家传授的套路,而是在战场上以性命换来的。 北原上的妖兽皮糙肉厚的有之,轻灵迅捷的也有之。他能在那修罗场捱过六年,厮杀搏斗之事于他而言几乎已成了本能。这少女头一回对上他这种凶悍打法,兼先前又轻敌,一不留神便吃了大亏。 少女既是罗刹,李伯辰便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也无。他那手如铁钳一般,一把将少女摔在地上,合身就扑上去。 少女落地时已觉不妙,转了身便竖起她的火焰刀,想将他逼退。但哪里想得到李伯辰避都不避,正迎着火刀扑了上去! 刀插入他的左腹,他也重重砸在少女身上,将她两只胳膊一柄刀都制住了,而后抬起身子一把将刀横在她脖颈,手上一施力就要割她的脑袋。 这时候,二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要说句公允的话,这倒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虽不至于因对方是个漂亮女子便在这生死关头留手,但人毕竟不是妖兽,刀势仍稍稍缓了缓。 少女的力气也极大,立即将身子猛地一挺,把李伯辰掀去一侧。火焰刀仍插在他的腹中,这一动便搅得他身子猛地一缩,下落的刀也斜去一边,在少女的肩头带了一记。 两人在雪地上双双滚开,少女立即起身往后跳出四五步。李伯辰伤得虽重,可那火焰刀倒是帮他止了血,又因他在扑上时有意避过要害,一时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也拄刀站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那少女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惧之意。在这一刻李伯辰竟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怕是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因为在雪原上要是处处想着“要命”,也就早“没命”了。 他便沉声道:“想要取我的性命,怕没阁下想得那么容易。” 少女离他五六步远,手中的火焰刀重变成一根细树枝。李伯辰的左肩被她燎伤,她的左肩也被李伯辰所伤。皮裘被割裂,黑毛被血浸湿,竟微微腾起白雾。 听了李伯辰的话,将要开口,雪白脖颈上却忽然出现一条红线,下一刻便渗出血来。她忙用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往后退出几步。 李伯辰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手中的刀。眼下这刀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看似与寻常的长刀差异不大。但它的刀刃尤其明亮,如一面镜子一般。与少女拼杀了这几招,刀也在地上的土石中斩过,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像是刀刃、刀萼、刀柄都是浑然一体的。刀身雪亮,刀萼变成灰色,而刀柄则是乌沉沉。这东西,锋锐至此吗?李伯辰都不记得刚才刃口有没有碰到那少女的脖子了。 倒是此刻,不远处林中青石上那黑袍人终于出声音。但并非说话,而是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浇在雪地上。他的身子开始颤,周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甚至能隐隐看到些被雪粉裹住的人形。李伯辰猜那便是他借给山君的那些阴兵。 阵眼被自己杀了,而他有山君“借他一用”的宝刀在手,似乎能抵冲那老者的术法效果,因而山君便越来越强,快要得胜了吧。 少女退至老者李定身边,却又有鲜血从捂着脖子那只手的指缝里渗出来,触目惊心。李定显然没料到少女在李伯辰这儿吃了亏,脸色变得极难看。但只瞪了他一眼,目光在刀上一扫,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帮她洒在伤口上。 这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七枚金色铜钉打入地下,踏雪走了一遍北斗天罡步。再咬破舌尖往那阵中一喷,在山上林间呼号的阴风便立即减弱了大半,天顶的层云也淡了一些。似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与黑衣人合力又将山君的力量压制了。 但李伯辰仍感到一股暖流正慢慢从脚底汇入自己身体当中,便知道这是山君依之前所说的,以无经山的生机活力在为自己疗伤。他身上之前那些被浑甲兽割出的伤口是被这种力量治愈的,如今肩上、腹上的伤口,也因这力量在缓缓愈合。 第二十九章 挑拨 其实这时候,最好的选择该是离开此地。少女受了重伤,且看她之前的打法,不是能舍出性命的人,该不会来拼死阻拦自己。那老者一直未出手,或许并不擅长搏斗厮杀,而更精于阵法秘术。但凡是阵法秘术就必要许多时间以及条件才能施展,他一时间也不能奈何自己了。 可他感受着身上的暖流,倒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在厮杀时心狠手辣,可在别处却总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虽没有帮那山君帮到底的义务,但手中到底持着它的宝物,且它还在调用生机为自己疗伤,就眼下的情势看,也算半个战友吧。 抛下战友独自逃了这种事…… 便在此时李定开口,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这种英雄人物。” 可他眼神愤恨,也不知是心疼那少女还是怨恨李伯辰坏了他的好事。 又道:“既然拿了宝物,怎么还不走?” 刚才搏斗时全力施展,一时间不觉得手中的刀沉重。但这时候气血平息,单手持刀倒有些费力。李伯辰就将刀拄在地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东西。” 李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狐儿,我们走。” 少女愣了愣:“爷爷?” “那妖人撑不了太久了,我们面前又有位大英雄,留在这里也做不成事了。”李定慢慢迈开步子,看李伯辰,“我们要走,你要拦么?”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请自便。” 李定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入林中去。他之前从岩壁后绕出来只走了几步路,因而李伯辰未看出什么异常。但现在才现这老人的腿似有残疾,一旦走快了便一瘸一拐,怪不得一直不出手。 少女忙捂着脖颈跟上去,用另一只手搀住他,转脸看李伯辰:“我叫李丘狐,你是第一个能伤了我的。我们以后再比试。” 少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已变得平静,看不出什么恨意来。她之前虽然要纵兽伤人,但在自己斗赢浑甲兽之后也曾想网开一面,李伯辰对她倒没什么深刻的厌恶感,便淡淡一笑:“如果还有机会吧。” 倒是老人的气量似乎还不如这少女,心中仍气愤难平。听了他这话,转脸道:“机会?我看是没了。你以为那山君是在救你?你以为你手里那刀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那刀乃是一位强大的太古秘灵身死之前以真灵的一部分化成,修为不足的人拿在手中,很快就要被吸去神识,再多拿一会儿,连阴灵也保不住。那山君叫你拿刀和我们周旋,是用你的性命来做工具!” “你之所以能伤了狐儿,是因为你的这柄刀,还有那山君暗中助你。” “一会儿它将那妖人斗败脱困,你就没用了。没了它给你的生机,一刻钟之内你就要被刀吸成人干。”李定说到这里,又冷笑,“不过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想必不会在意以身饲虎。只是到了幽冥,再想值不值吧。” 从李伯辰入林到现在,三拨人各执一词,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修为既弱,便对哪一方的话都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李定了说这些之后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刀。 老人说他本不该是少女的对手,李伯辰对此并无异议。罗刹人除了会使火焰刀外,血肉筋肉也很强健。这刀这么沉,刚才他在少女的肩头拉的那一记也有五六分的力道,要是寻常人肩膀都该被切掉了,她却只是多了道口子而已。 如果使寻常武器,大概自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在她手上了。 但这东西真有李定说得那么邪么?李伯辰此刻握着它,除了沉重之外倒并未感受到什么异常。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老人见自己伤了李丘狐,立时露出愤恨的模样。倘若此人的养气功夫真的这样差,怕是做不得大事的。可之前少女说,他们是为“临西君”做事。 李伯辰听说过临西君。十六年前李国因“国主失道”被天子率四国伐灭,王族几乎都被屠戮。此后李国旧地的叛军便层出不穷,但大多难成气候。倒是十年前有一个自称李国王族后裔、因李国旧都在临西、而自号临西君的横空出世,很快便聚拢了大大小小的叛军,渐渐坐大了。 老者及少女为这人做事,且敢深入隋国境内跑到这儿来夺宝的话,必然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刚才他依着山君的吩咐故弄玄虚好叫李定不敢出手,还以为李定真被唬住了。可现在意识到老者与少女当时一唱一和地说话、不动手,实际上是看破了自己的手段、是在等山君将宝刀送到自己手上,他们好夺刀。 如此一想的话……他们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想骗自己把刀给丢下、甚至乖乖奉上吧。 他便不动声色道:“两位,多说无益。是生是死都是李某自己选的,与你们无关。” 他虽这样说,却不能不防备李定所说的可能性。长刀拄在地上,因刀身的重量而稍稍没入地面一些。他便微微松了手,想试着将刀放开好看看自己会不会感觉到什么异常。 但他的手指微微一张,忽然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竟放不开这刀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友,不必担心。你既助我,我岂会恩将仇报。” 这一回不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而是人声。李伯辰立即转脸往远处看,瞧见黑袍人已从青石上站起。之前他所在那里阴风大作,人影重重,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这黑袍人从石上跳下,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又喝道:“你们两个,想走到哪里去?” 李伯辰听过黑袍人的声音,但眼下这声音却似乎不是他的——是个女声……该是那山君的。 再看他的脸,只见七窍都渗了血,髻也散乱开来。走路时手脚都很僵,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而他的一对眼睛已失去神采,偶尔会猛地转一下,看着相当骇人。 李伯辰虽然不大懂阵法秘术,可见此情景也猜得出,这黑袍人该是已经败落,被那山君以什么法子附了身了。 第三十章 意气 林中原本就有风雪怒号,之上的天空则黯淡无光。老者李定之前虽然布了个阵叫层云散去一些,但还没能叫天顶放晴。 如今山君脱困,林中的风声便更大了。无经山顶的云重新聚拢起来,像是要压到山间。于是山林变得愈加阴沉,直如黑夜一般,连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李定与少女李丘狐便停住脚步。老者转了身拦在少女前面,沉声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山君既然脱困,我便不欲与你为敌。此番多有得罪,来日必以三牲来祭。” 那山君走到李伯辰身边五六步远处停住,怪笑起来:“我乃幽冥册封的一地灵神。你胆大包天来害我,如今却想走?以为本君留不得你么?” 又转脸来看李伯辰:“道友,这两人说本君要害你,实是挑拨离间。请道友再试一试,看你手里的刀到底放不放得下?” 李伯辰愣了愣,便试着又松了一次手。结果这回手指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手中的宝刀便直直地插在地上,如寻常刀剑一般。 山君笑起来:“请道友再走出五六步,看看身上有没有异常,便知道事情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了。” 它这笑,实际上是被附身那黑衣人在笑。黑衣人的相貌并不丑陋,但他原本七窍流血,眼睛又诡异地乱转,便叫这笑显得很骇人。 一见他这笑,李伯辰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忙转眼不看他。 他刚要依着山君所言真走出五六步去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常,却忽然愣了愣。似有一个念头从头脑里冒出来,却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 却见山君不等他行动,又对李定与李丘狐说:“你们想走?倒是尽可以试试——老头儿,你往北边走六步,小娃儿,你往西边走六步。要是能走得出去,我就放了你们。” 它这话,倒像是在羞辱消遣。可李定竟然冷冷一笑,沉声道:“好,一言为定!” 便真慢慢迈开步子,开始往北边走。而李丘狐也并未表示反对,转了身开始往西边走。 这两个人,真觉得那么干了这山君就会放过他们?李伯辰心中疑惑,便往山君那边看了一眼。却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迈开了步子。他心中一惊,便又觉身上一麻,就好像—— 好像前几天晚上,百应在空中要杀他时一般! 他心头一跳,头脑嗡的一声响,一下子觉得视线清明起来。原本他觉得这林中光线暗沉,除了山君、李定、李丘狐之外,余下的景物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在梦中的感觉么!? 当自己设法醉酒在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正是想要看的地方、人事才清晰,不想看的,便是一片模糊——眼下自己是在梦里!?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眼前忽然光明大放,模糊的景物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却正看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竖在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停住脚步,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三四步远了。先前与浑甲兽搏斗时那畜生撞断了许多林木,而他面前这尖锐树枝便是被它撞断而形成的。约有拇指粗、一尺长,生在树干上正对着自己的眼睛,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它就会从左眼戳进去、扎进脑袋里了。 他便知道此前觉得身上麻,该是那种对于致命危险的预感又回来了。他立即转了脸去看山君,现黑袍人的确站在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位置。可并非那种七窍流血、口眼歪斜的模样。而是闭了双眼,手中拿着一块石头,正面色平静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这黑袍人该是龙虎境,体格远比寻常人要好。但即便如此,也砸得自己脑门皮开肉绽,血流满脸。 再往李定与李丘狐那边看,现那两人也正微眯着眼睛各自走,李定面前是根如自己面前一般的树枝断茬,而李丘狐面前三四步远处则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尖石。 李定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山君果然不怀好意。李伯辰在梦中放开了刀,如今醒过来却现刀还在自己手中。他立即俯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分别射向那三人,同时厉喝:“醒醒!” 他在军中时弓术虽然不算精通,但飞石之术也不算差。三枚石子正击在三人的头上,他离得这么远,都听到咚咚咚三声响。可那三人竟然没有醒来,仍各做各的事。 眼见李定与李丘狐便要分别撞到树杈、尖石上,李伯辰只得拖着刀向少女跑过去。可他们之间总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奔至少女身边时,李丘狐已被脚下的树干绊倒,脑袋直往那块尖石上撞去了。 李伯辰忙一甩刀,将刀挡在石上。少女嘭的一声撞了他的刀身,眼睛一张,清醒过来。她脸上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之色,李伯辰忙喝:“救你爷爷!” 他之前与李丘狐搏斗时有山君供给无经山的生机之力,因而并不觉得疲惫,也无惧伤痛。但醒来之后现那种生机不再涌入自己体内,此时便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断了一样。疾奔十几步跑过来,实在是到了强弩之末,几乎连手中的刀都抬不起了。 便想要是少女此刻对自己出手,大概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幸好李丘狐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很快翻身爬起来往左右看了看。应是在顷刻间就意识到生了什么,立即纵身蹿至李定面前拉住他,探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清醒过来。他的反应比李丘狐还要快,眼睛刚睁开,立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喝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如今宝物不在我手上,我便无意争斗,你又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他说这些话时,李伯辰便拄着刀,在一根被撞断的树干上坐下了。倒并非故意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实在是身上疼痛不已,快要站不稳了。只是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该叹息还是该愤怒。 他之前没有走,是觉得既然持有山君的宝物,便该忠人之事。可没料到果真如李定所言,这山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逃出无量城是因为救人之后反惹了麻烦,如今的情况倒与那时相当。 接连遭遇这种事,只觉得心里快要凉透。又想自己之前与李定、李丘狐斗了半天,到如今却还得救了他们两个的命以自保,更觉得眼下的情势成了一团乱麻。又听李定提到宝物,心里的乱麻倒燃成了无名火。 便冷笑一声:“宝物在我手上。之前倒是想还给你,但现在么,除非我死了!” 第三十一章 逞凶 他话音一落,林间便有一股阴风汇聚,转了一圈之后吹向之前那黑袍人所坐的青石,于是青石旁躺倒的那只红色小狐就站了起来。 这小狐纵身一跃上了青石顶,口吐人言。只是动物原本就不能说人话,如今这小狐说话也是强挤着嗓子出的,听起来怪腔怪调、十分诡异:“还我!?你这灵主前些天现身在无经山,我原本真以为你是过路。可今日却跑上山,硬说什么要救一个女人——分明也是在图谋我的宝物!” 听了这山君称李伯辰为“灵主”,李定与少女同时一愣,眼中又惊又疑。 惊疑的倒不止他们两个,李伯辰亦然。他自然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灵主,这山君觉得自己是,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能够役使阴灵吧。不过到这时候他也懒得去自辩,索性又冷笑一声:“哦?那你说说,本灵主怎么图谋你的宝物了?” 那小狐龇牙咧嘴道:“先前我在你神识中求你帮我脱困,你却说自己只是个寻常人无能为力。我那时便知道你是在以我的性命要挟,要我交出宝物!” “我为自保只得将宝刀送到你手上,可你又在与他们两个争斗时故意示弱拖延时间!倒是本君还要一面和那个人斗,一面分神供你生机,以防你变了脸来害我!” 李伯辰便在心里愣了愣,想这山君如果说的都是心里话,倒也是个天大的误会——原来它把刀交给自己、又为自己提供生机疗伤的时候,是觉得它自己被胁迫了么? 但即便如此,自己真心帮它,它却一脱身就痛下杀手,真是岂有此理。哪怕他是个圣贤,心里也要有火气。就又冷笑:“好,你猜对了。所以刚才你在梦中想要取我性命的时候,我就先陪你玩玩。现在见你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倒觉得好笑极了。” 又看李定和李丘狐:“两位,我之前来这儿不是为了夺宝,为救人倒是真的。但这个山君既然不知好歹,这宝贝我也不想还它了。两位不如说说你们是为了什么想要这东西——要是我听了觉得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我要做的事,就把宝贝给你们,怎么样?” 他之前为救叶英红而上山,只想着尽快救人脱身,不要多事。因而说话行事谨慎小心,什么都不多问。但仍没能安然下山,倒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直到眼下这个局面。 到这时候心里愤懑到极点,赌一腔子的气,也就明白想要了结眼下这个局面,非得出奇计不可了。只是他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的时间,明白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傻瓜。要使奇计,极容易被人瞧出破绽、弄巧成拙,因而非得先知己知彼。 果然,他问李定这些话时,老者眼中虽然又惊又疑,却并未立即做声。李伯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表现与之前所说的话相差太大,李定大概还在猜这是否是自己和山君合谋使的另一招。 他就笑了笑:“李先生,我猜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灵主。其实这个问题好解决——” 他转脸看山君:“我问你,前几天你找我来借阴兵,我借你了没有?做了什么手脚没有?我好心帮你,你倒来害我,天底下有这个道理么?” 他这么一说,山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低沉地嘶吼一声。 一阵阴风便裹着雪沫,直奔李伯辰而来。他猜这该是山君从他那里借去的“阴兵”。那些阴灵在他手上几乎人畜无害,可之前看到山君用它们来斗那个黑袍人,雪地上是鬼影重重、阴风怒号的模样,也许已经被它炼成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此刻又直奔自己而来,该是山君叫它们向自己出手了。他试过很多次在梦中役使阴灵,但从没试过在清醒的时候那样做。因为他不懂得白日见阴灵的术法,即便自己试了,也看不到什么结果。 但眼下,几乎就已经算是“看”到了——向他卷来的一阵阴风中因雪沫而隐隐现出了人形,看着还有二三十个之多。 到这时候,李伯辰倒更加镇定。便握紧了刀,提气厉喝:“住!” 这口一开,风声立止。向他冲来的阴灵似乎立即停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不动了。风一停,雪沫也就散去,倒又看不见那些阴兵了。 李伯辰在心中大叫侥幸,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拄长刀坐着,面沉如水,觉得自己该是真有几分高人气度了。 山君见他喝止了阴灵,立即含含糊糊地叫起来。小狐虽然说话怪腔怪调,但李伯辰也能听得出它是在念咒文。一些字句听不分明,但能辨得出“幽冥敕令”、“山府正神”之类的话,似是又在做法,要叫那些阴灵听它的。 可不知它是学艺不精还是这山上原本阵法的影响,李伯辰身前的阴灵再无一动,连一丝风都不起了。 虽然小狐是野兽,可这时候看它,似乎也能从它的脸上瞧出气急败坏的神色。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这该算是自己在和山君“斗法”,且暂赢了。可他赢得稀里糊涂,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李定与李丘狐倒是实实在在地目睹了这一切。李伯辰用余光偷偷瞥李定,现他在自己与山君“斗法”的时候,似乎也念了几句咒文、掐了个指诀,又在双眼上一抹。 该是看阴灵的术法吧。如他所料。 李定使了这术法之后,脸色微微一变。再看李伯辰时,眼神的疑大半都去了,只剩下惊。李伯辰猜这该是他看到了那些阴灵的模样。 他对李定说自己是无量军的统领,而这些阴灵也的确是兵卒的模样。仅这模样,就能证明这些的确是自己“借”给山君的。李定该是个和燕百横一样的聪明人,见了这些阴兵,该就能确定自己真是个“灵主”了。 果然,李定只略一犹豫,便做出决定。 他立时沉声道:“山君,李将军说得有理。他本是来助你,你却恩将仇报,实在叫人不齿,依我看,宝物也的确用不着还你了。” 小狐立即嚎叫:“那么就一个都——” 可它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忽然住了口。因为老者忽然亮出之前从怀里摸出的那张符纸。 第三十二章 符宝 那符纸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李伯辰在无量城中时也见过有人用。但纸上写的不是咒文,而只有一枚鲜红的印。巴掌大小,上书四个字——“北辰之宝”。 李定展露出这印,沉声道:“山君可识得此印?老夫为临西君做事,而临西君掌北辰之宝,在生界代行北辰帝君权能。山君若要因失了宝物而上告幽冥,便直言是临西君欲得此宝吧!” 那小狐愣了愣,却又大怒。林间忽然阴风怒号,飞沙走石。可持着符纸的李定身周三十步之内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风、砂、雪,都侵不进来。李伯辰这时候才明白老者之前为什么不急着走,而和自己说了许多话。原来他还有这么一件护身的宝贝。 小狐见奈何不得李定,便又对李伯辰尖嚎:“这东西可护不住你!你既是灵主,便是引太古邪灵入生界了!待我上告幽冥,奈何不了他们,可幽冥灵神必天雷殛了你!” 这个,李伯辰倒是也知道的。除去幽冥、魔国的神、魔之外,那些隐藏于诸天万界中的太古秘灵,说好听一点,是“秘灵”,难听一点,便是“邪灵”。 因为其中绝大多数所行之事的确诡秘邪异,六国都将信奉那些太古秘灵,或说太古邪灵的教派斥为邪教。不过据说某些秘灵也极强,并不好惹。于是说是这样说,若那些秘灵的信众并不惹是生非,倒没人真个特意为难他们。 至于自己?又不是真灵主,随它怎么告。况且这三年来,他虽知道幽冥乃是先天灵神居所、掌管世间生死气运,可因自己的独特经历,到底很难如这世上其他人一般的笃信。从前那位信奉的是北辰帝君,他也就顺便信了。有时候也会向那位帝君祈祷几句,但和他从前遇事念叨几句“老天保佑”的意思差不多。 便冷笑道:“我怕你没这个本事,也怕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他这话一说,小狐、李定、李丘狐,似乎都愣了。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他们三个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如此狂妄吧?也许那个李定现在还在想,自己的身后是哪一个强大的秘灵了。 坐着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力气稍恢复了些,便暗中运气行了一个周天。虽然觉得经络通行不畅,但似乎伤势已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尤其他的两条腿,更是复原如初了,或许是妖兽血肉的功劳。 便拄刀站起身:“李先生,要不要现在下山?” 他知道山君如果想对付自己,法子可不会仅有阴兵一种。他讨巧可以化解阴兵的攻势,别的却无能为力,非得借李定的光不可。 李定的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一扫,想了想:“好,我们一同走。” 又对山君道:“那个妖人,我也要带走。” 他所指的是那个黑袍人。说来可怜,与山君言语交锋的这当口儿,黑袍人到底将自己的脑袋生生凿破,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了。李伯辰当初远远看到他的时候,这人身形飘逸潇洒,如今却成了最惨的一个。 李定说的这话该是通告而非询问。他向李丘狐使了眼色,少女便走过去,一只手抓住黑衣人的胳膊,将他拖了过来。 青石上的小狐看着似乎更加愤怒,但没再做声。李伯辰猜它或许是觉得自己这冒牌灵主与李定暂且结成了联盟,它一时间也无能为力了。 在无经山口初见这小狐的时候,觉得它大有虎踞龙盘之势,看起来神威莫测。但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又觉得这传说中的“山君”也不过如此,像寻常人一样会愤怒、会犯错、会束手无策。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加安定。便走出十几步,捡起地上的破衣裳单手给自己披了。上面的鲜血已经冻得硬邦邦,但好歹还能保暖,何况衣裳里还有仅剩的七文钱。 等他转过身时,现李定又看了自己手中的长刀一眼。 李伯辰忽然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山君将自己误认作灵主,是因为自己可以役使阴灵。李定眼下时不时地看自己手中的刀,该是因为他之前所说的“如果寻常人握这刀,很快就要被吸干”吧。可自己到现在也的确没什么有什么不妥。刚拿这刀的时候的确觉得意识模糊,但很快就恢复正常,那时候以为是李定所用的术法与这刀的影响抵冲了。 可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灵主,也的确有灵主该有的本领…… 那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灵主? …… 山上覆着冰雪,许多沟沟坎坎也被雪填满,因而下山倒比上山时难走。李定将“北辰之宝”的印符持在手中、李丘狐拖着那个黑衣人,李伯辰则距他们两个三四步远。 山君该是仍在怒,山上的风极大,枯枝烂叶簌簌作响。要是寻常人,只怕要吓得腿软,但李伯辰甚至和山君斗过法,此时心里倒是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了。 只是他握着李定想要的宝刀,又不得不借他的力离开这无经山,三人便一路都默然无语,气氛很是诡异。 等又越过一道小山坡,能远远看到山下的道路时,李丘狐忽然说:“你说你刚才是故意和我玩玩儿?” 李伯辰一愣,记起这是自己和山君赌气时说的话。他怕答了被李定看出什么破绽,便只笑了笑。 李丘狐却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扑到我身上?” 李伯辰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李丘狐是罗刹人,看起来却与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照理说罗刹人是生角的,她该是从小就将角锯了吧。罗刹人虽是魔国的统治阶层,可天子六国与魔国的战争长达数千年,这边也有不少罗刹人奴隶。李丘狐该就是那些奴隶的后代吧,在人类这边土生土长,被这里的生活习惯熏陶,也就像人了。 可她这样年纪的寻常女孩,大多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出这种话来的。也不知道是她性格如此,还是罗刹人都是这种脾气。 李伯辰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倒不介意扮成个高深莫测的灵主,却不想叫人觉得他是个轻佻好色之徒。 倒是李定沉声道:“狐儿,不要胡言乱语。” 可她这么一问,气氛倒不像之前那样诡异了。李定开了口,便又说下去:“李将军,你还在担心那山君?” 第三十三章 与虎谋皮 李伯辰的心微微一跳,意识到李定似乎看出自己眼下总是有些紧张。不过他倒不是担心山君,而是担心李定与李丘狐。 他想了想,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这无经山的山君,实在有些不堪一击。” 李定便笑了:“李将军是小看它了。此地山君该是个四阶灵照境的在世灵神,是中三阶的最下一阶了。我们这些人要是单打独斗来招惹它,怕是一个都回不去。” “只是因为这位的手段实在高明,才叫这位山君拿我们没办法了。”他边说边看看被李丘狐拖着的黑袍人。那人原本就受了重伤,如今身上又被地上的树枝、土石刮擦得遍体鳞伤,即便之前以妖兽作恶,此时看起来也很可怜。 李伯辰忍不住道:“难道这人比山君还高明?” 要真是那样,事情可有点麻烦。如今天子六国的修行境界共有七阶,灵悟、养气、龙虎为下三阶,灵照、洞玄、化虚为中三阶,而上阶只有一个,便是“生神”。不少人能较轻松地修至龙虎境,但想要迈入第四阶却很难。 因为一旦晋入灵照境,便从某种意义上掌握了利用“气运”的能力,本领便极为神异了。黑袍人要是个灵照境,一旦醒来…… 李定淡淡一笑:“非也。此人也不过将将是龙虎境罢了,要说是养气境的巅峰,也是可以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同李伯辰再说一些。但最终还是开口:“我们跟了这人将近一个月,他也就在无经山附近准备了一个月。先是撒钱,雇附近的猎户把山上的猛兽都除掉了,那山君就没了得力的助手。” “又在附近借迁坟的名义,雇人围着无经山建了许多的小坟,但里面埋的都是法器。而后再将这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山神庙都雇人泼洒了污物——李将军该知道一地山君相当倚仗当地人的香火愿力。可这些日子北边在打仗,又入了冬,也就没什么人勤着去打扫庙宇了。” “如此,此地山君的愿力也断了大半。而后这人才起阵。他起阵之前,连我也看不出这阵法有何作用、怎样布置。可他一旦做了法,无经山方圆百里之内全被封禁了,就只剩下这座山头能供山君活动。” “因而我们之前见到的那山君,实力已十不存一。”李定看了看李伯辰,“它说之前曾向李将军求援?” 李伯辰怕他又在试探自己,便只道:“嗯。” “这就正是了。它的愿力、部属都被这人慢慢剪除,自己却无知无觉。一旦现被困住了,就只能向附近的高人求救了。想来它也没料到一个龙虎境的修士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招惹它。” 李伯辰虽然也勉强算是个修行人,可对修行中事其实不是很了解。倒不是他没兴趣,而是在无量军中只有做到百将一级才能得到修法,且大多粗陋,只重实战。偏他这人似乎又资质极差,前后六年也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学会一个破军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明白了几分。便道:“这么说,是这人的阵法相当神奇?” 李定慢慢点头:“正是。这阵法之妙、威力之大,真是闻所未闻,怕只有庙堂之中才能有与之媲美的。可偏这个人,我从未听说过。于是要好好问一问。” 说了这些话,气氛似乎又缓和一些,但也再没话说了。 好在这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走到路边。赶巧儿,路上还停着叶英红商队翻了的四辆车。李伯辰往车后看一眼,瞧见一个人露出了半个脑袋。他以为是死去的伙计,但看那脑袋微微动了动,又缩下去。 该是其他人都回北口镇求援了吧,而这个伙计留在这儿看着车。也许看到他们三个走下来,觉得是妖人,忙躲起来了。李伯辰想找他问问叶英红如何,但眼下实在不是适合的时机。 李定也看到了他,并没在意。只道:“狐儿,把那辆车翻过来。” 他所指的是四辆当中的那辆厢车。翻在路边,里面的皮货大多倾洒出来了。李丘狐便走过去,略一用力将车扶起。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少女的力气该与自己相当了。 有车但没马。李定便伸手在袖中一摸,摸出两张符纸,不见使了什么手段,将符纸一抖,路上便凭空现出两匹神俊的黑马来。李伯辰险些低呼一声,但意识到这该是李定在向自己展示他的本领,便微微吸了一口气,只平静地看着。 李定又叫李丘狐去套马,少女乖乖去了。 两人便在站在车后。略沉默一阵子,李伯辰叫自己笑了笑:“李先生想要这把刀吧。” 刀是一定要给他的。李伯辰虽然知道这东西是宝物,但也清楚这东西牵涉甚广,自己绝对守不住。且他在山上意气大的时候曾许诺将刀给他们,要是反悔,只怕这老人和少女要动手。 倒是他自己越早摆脱这东西,就越安全一些。然而问题是,他到现在还放不开这把刀,又不好问。他眼下希望李定能说些什么话,他好叫李定自己说出取刀的法子。 李伯辰觉得李定这个人心狠手辣,可看他对少女倒是呵护有加。这种人哪怕是坏人,也没坏到骨子里,是可以周旋一番的。 但李定却微微一笑:“这毕竟是李将军舍身夺下的宝物,如何处理还要看将军的意思。” “倒是……”他略一沉吟,往四下里看了看,“此处人烟稀少,将军的衣裳也破烂了。将军之前说过,得我们说清楚为何要这宝物,才能定夺。不如我们同乘一段路,由我细细说一说,可好?” 李定须皆白,此刻面带微笑,说话也十分客气,看似个慈祥老翁。但不久之前还想拿李伯辰做阵眼,叫李丘狐杀人夺刀时更是半分犹豫也无,实是个难缠人物。 李伯辰猜这人叫自己上车该另有些别的打算。然而事到如今,他却没什么选择。 他略犹豫一会儿,李定便了转身,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铤。将这金铤放在路边倾倒大车的车辕上,说道:“这位小哥,借贵号的车一用,车资留在这里了。” 躲在不远处另一辆车后的伙计没什么动静,该不晓得是不是“妖人”诱他出来,因而不敢动。 但李伯辰倒是在心里暗叹一声,笑了笑:“好,李先生,我也正有许多事想要请教你。” 第三十四章 虎胆龙威玄冥教主 李丘狐在前面驾车,李伯辰与李定坐在车厢内。两人相对,他握着刀横置膝上,腰杆挺得很直。 那黑袍人则被放在车厢地板上,李伯辰本担心这人已经死了,但车行起来的时候,他倒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看着还是有气的。 李定便从怀中摸出一小罐朱砂,用手指蘸了,在黑袍人的脸上写咒文。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铜制小刀,虚虚在黑袍人的身周切了切,似是布置某种阵法。末了,祭出一张符。手指在符上一搓,一道明亮的火线便自下而上从符纸上滚过,符纸化成灰,落在黑袍人的身上。 他额头的伤口原本还时不时地渗血,李定做了这一切之后,伤口便不再有血渗出来,呻吟声也停止了。 李伯辰看得暗暗称奇——大多数修行人都只擅长一脉术法,可这李定却所学甚杂。 做了这些之后李定沉声道:“阁下该醒过来了吧。” 黑袍人便睁开眼,先看李定,再看李伯辰,长叹一声:“失策失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公真是好手段。” 他脸上虽然被血污糊满,语气却极镇定,听起来像是个大度沉稳之人。可李伯辰想这人之前在神识中与自己说话时候,分明一口一个老东西,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下这份镇定,该是装出来的。但他倒稍觉有趣,也不点破。 黑袍人说了这话,便双手一撑地想要坐起来。但只见身子微微一颤,上半身只起了半截便又倒下去,看着是使不上力气。这人倒没觉得尴尬,只是又笑:“李公这阵法倒是奇妙。” 李定面无表情地看他,说道:“阁下怎么称呼?” 黑袍人躺在地上左右一拱手:“在下应慨,字决然,乃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主。” 李定叫他躺在地上不能起身,该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叫这应慨自觉身处不利局面,削弱他的气势。可眼下听他说话倒是大有豪气,丝毫不以为意。 李伯辰不知道前砀山玄冥教,看李定的脸色该也不知道。倒是这人说得极郑重,听起来像是个神秘的隐世教派。 李定便道:“玄冥教主,老夫倒是没听说过。阁下,如今你落在我手中,我也不多问。只想知道你设伏无经山君的阵法师从何处,若是——” 没等他说完,应慨立即道:“诸天荡魔弥罗阵。” 李定微微一愣。 “诸天荡魔弥罗阵。”应慨又说,“也不是我向别人学来的,而是家传。李公可知道,数千年前如今的六姓还不是王族时,天下还有许多强大的世家?我豫州应姓便是其中一支。我这诸天荡魔弥罗阵,就是从先祖所传的秘籍中得来的。” 这人刚才开口时口气极大,李伯辰还以为是个难缠角色,李定得花些力气才能叫他交代一二。哪知道只问了一句便自揭老底,实在坦诚得惊人。 李定该也微微吃惊,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倒没急着追问“秘籍”,反而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是当得起这一句了。那么再问,为什么要来无经山夺魔器?阁下的玄冥教,又为何人效忠?” 李伯辰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中的刀。他们在山上时一直说“夺宝”,此时才知道这宝刀该被称作“魔器”。魔器是什么意思? 应慨豪情万千地笑了笑:“我玄冥教不为任何人效忠,我便是教主。至于夺魔器么,这东西原本也被记载在我家传的秘籍里。” 李定似乎觉得好笑:“阁下勉强算得上是龙虎境,如何做了一教之主的?难道教中只有阁下一人?” 应慨立即道:“正是。如何?” 李定与李伯辰对视一眼,才晓得感情此人是个光杆教主。这么一来没人听说过“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也算正常了。便是李定,此时也开始感到疑惑,微皱了眉:“可你却来夺魔器?为了什么?” “自然为了增进修为,光大我玄冥教。”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也觉得疑惑。要这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玩笑般自称个什么教主,倒也平常。可他看起来年近三十,在这世上实在不算年轻人了,不该不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哪怕得了宝物又如何守得住? 应慨见了两人神色,淡淡一笑:“两位既然也有胆量来夺宝、暗算我,也算是当世的英雄,难道不懂得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么?” 又看李定:“你不杀我,又问我这些,该是看中了我的秘籍吧。家中倒也有人劝我,既想要修为精进,不如将秘籍献给庙堂或者宗派,必能得到财货宝物甚至重用,也算是捷径。” “可为他人做事,纵然赏赐再多,也总是有限的。且长期受制于人,难免英雄气短,生出暮气来。倒不如为自己做事,自号一教之主。一旦壮大,所有的都是我的,又无旁人掣肘,如此才是正途。” 此人似乎十分健谈,说了这些又道:“你想要我的秘籍——秘籍就在我怀里,请公自取。但若想我为你效命,大可免了。倒是咱们别过之后,也算不打不相识。他日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驾车的李丘狐忽然道:“爷爷,这人真是胆小,但也怪有趣。” 应慨听了少女这话正色道:“大家都是英雄人物,李公也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算胆小?我应某人一生行事,何曾有过胆小二字?” 李伯辰忍不住心中笑起来。这人也的确算是有趣,口齿伶俐,言谈间格局很大,但也懂得断臂自保的道理。李丘狐说他胆小,自己倒不这么认为。真是个胆小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怕是连话都说不清。或者要求饶,或者脸色铁青不一言。倒是这人懂得临机应变,不能不说是个人物。 李定并不多说,慢慢俯身在应慨的怀中摸了摸,果然找到一本小册子。 他翻看一番,收入怀自己中,又看李伯辰:“李将军,你说说,这人该怎么处置?” 李伯辰不知李定为什么征询自己的意见。但也想了想,沉声道:“应教主,我问你,你以妖兽做阵眼,是否与魔国有来往?” 第三十五章 高义 应慨立时变色:“我应决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与魔国勾结?我祖上便有数十人死于罗刹魔人之手,我恨不能杀光天下——” 车前李丘狐哼了一声。他便道:“——魔国妖兽!” 又歇了口气:“那妖兽,是我偶然遇见的。便想妖物既然可恶,不如拿来做阵眼,也算它积德行善了!” 李伯辰想了想:“你在哪里遇到的妖兽?” “当涂山。当涂山飞虎涧——我当时也在那里布阵,那畜生该是偶然间越过了当涂山,误触了我的阵,就被我降服了。妖兽体内灵力比人和四灵族都要活跃,正是做阵眼的上上之选。” “哦,我降服那畜生的时候,它身上还有一只铁箭!” “什么样的铁箭?” 应慨皱眉想了想:“胳膊粗细,箭头杆子尾羽都是铁的,乌沉沉。尾羽上刻了‘无工冯十三作’这几个字。” 李伯辰便对李定点头:“他说的该是真的。” 无工冯十三作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东府军无量城工部匠人冯十三所铸铁箭。李伯辰之前是前军十将,结识了不少底层军卒,那叫冯十三的匠人是本月上旬来的无量城,当时是李伯辰率队从北口镇迎他们入的城。这种微不足道的匠人的名字,寻常人不会知道的。 而前些天妖兽攻城,的确有一个方向是往飞虎涧去的。飞虎涧中有一条窄峡也通往无量城,一个浑甲兽在那里走散,合情合理。 李定却道:“那么李将军想怎么处置他?” 他一问再问,仿佛很尊重李伯辰的意见。李伯辰不知道这人到底藏的什么心思,但看看地上睁着眼睛的应慨,心中却犹豫起来。他是从无量城逃出来的,知道行踪的人自然越少越好。然而在战场上杀妖兽,他毫不犹豫,那晚杀百应和羽人,也称得上心狠手辣,但做那些事或为责任,或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自保。 这应慨在山上时诚然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成了俘虏,又知道他并非有意与魔国勾结,实在有些下不了手。况且已经知道自己行踪的并非车上这三位,叶英红商队里的人也知道了。难道能将他们也灭口了么? 又犹豫一会儿,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便在心中低叹一声,道:“要说这人有错、错在来无经山夺宝的话,我们也都有错。可他使唤的妖兽毕竟冲到路上杀死了商队的人,这罪过是实实在在的。依我看,可以将他送去附近的督院。” 李定和应慨听了他这话,都微微一愣。 李伯辰立即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这倒好比三位黑道上的英雄人物在商议如何解决分赃不均的问题,其中一位却忽然说可以报官。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军中待得久了,似乎已对体制有了些本能的依赖性。只想着天子六国督院的职责是处理修行人、妖魔、教派诸事,却一下子忘记了他们夺宝这件事儿也是很见不得人的。 便笑笑:“我失言了。” 李定微微一抬手:“是李将军宅心仁厚。要是平常见有人为非作歹,送去督院自无不可,但此事特殊,还该咱们自行解决。” 他看看应慨,又想了想:“就将这人交给将军吧。我在他身上下的这咒,可叫他三天之内都使不出灵力神通来。我想李将军自会妥善处置。” 应慨听了这话,面露喜色。李伯辰想大概这人是觉得自己更好说话吧。他不清楚李定为什么把这人交给自己处置——从见到这老者到如今,似乎从未猜到过他的心思。他便庆幸自己早早就知道不要小看这天下人,如李定这般活了许久,见多了人的、心机该深沉得可怕。 于是他只道:“好。” 他说了这一句,车厢内三人一时无言。李定微眯着眼睛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却不是在看他,而似乎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李伯辰就有些着急。他实在很想尽早将刀拱手送出,好离开这辆车。但李定却一直没什么表示,难道是看穿了自己没法儿控制这东西的么?总这样耗下去,迟早要露馅。他便将心一横,正要开口说话,李定却先做声了。 “李将军,我为临西君做事。”他之前说话时面带微笑,此刻脸上却没了表情,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改主意,“你怎么看临西君?” 李伯辰只是听说过临西君其人,对别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不好多说,只淡淡道:“也是个英雄人物。” 李定微微点头:“十六年前,天子帝辛以莫须有的罪名讨伐我国,四国国君则助其为虐,屠戮我国王族。幸而临西君逃过一劫,如今重招旧部,意在复国。我来夺这宝物,也是为临西君,也是为天下苍生。” 他一扫应慨:“此前还以为此人驱使妖兽,必然与魔国有勾结,想决不能叫这等宝物落在这妖人的手上。在山上时情急之下想要以将军做阵眼,当时存的心思,实是想要舍一人、为苍生。” 李伯辰对他这番说辞实在不以为然,但还是颔道:“李先生高义。” 李定笑了笑:“将军能理解,那是最好的。那么现在……” 李伯辰大大地松了口气。可仍等了两息的功夫才道:“要是李先生早说这些,也就没有许多麻烦了。既然是临西君要这宝物,我自当奉上。” “哦?” “李先生不清楚,我也算李国人。在我出生之前,家母就是从李国迁至隋国的。”他们之前对话说的都是隋国话,但此时李伯辰却换了李国口音。 李定听了,微微一愣:“竟有如此渊源?” 李伯辰便一笑,抬起手将刀递至他面前:“所以这刀如果能助临西君成事,也算物尽其用了。李先生,请收下吧。” 李定脸上的神色微微放松。想要伸手去接,却笑了笑:“李将军是灵主,有气运护身,我却不是。” 边笑边从怀中摸出那张印着“北辰之宝”的符纸来。以双手托着,小心翼翼地接住刀刃:“唯有以此物护身才行。” 李伯辰还怕他这符纸没什么作用,但纸一旦触及刀身,他便忽然觉得某种无形的力量减弱许多。心中一喜,奋力张开手指,终于离了刀柄。 第三十六章 旁观者清 宝刀便落在李定手中的符纸上,他没料到这刀如此沉重,双手一坠,险些叫刀落在应慨的身上。忙施力托住,赞道:“李将军好神力!” 又极小心地将刀拄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块薄薄的黑布,慢慢将它缠上了。 待他做完这一切,李伯辰才说:“李先生,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定此时得了刀,就半分客气也无有了。李伯辰一开口,他便一笑:“狐儿,停车!” 厢车正停在路口转弯处,阳光射了进来。李伯辰觉得这阳光来得应景——终于离了这暗沉沉的车厢,不必有生死之忧了。 他尽量叫自己不慌不乱,躬身按着腰间的匕,慢慢钻出车厢、跳下去。又听身后噗通一声响,李定将应慨也毫不客气地丢下来了。而后只向李伯辰微微一拱手,缩回到车厢里。 他眼下的做派,简直称得上翻脸不认人。倒是李丘狐站在马旁微微一笑:“李伯辰,后会有期。” 李伯辰向她拱了拱手,在心里道:“最好是无期。” 车马辚辚远去,走的是直路。直到再看不清踪影,李伯辰才轻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无经山已经离得很远了,被另几座小山挡住,可仍能瞧见远方的天空中层云还未散去。 便听到地上的应慨说:“不用看了,已经出了那个山君的辖地了。李兄,扶我起来吧——你要什么只管说。” 周围是雪原以及覆着白雪的群山,看不见一个人。李伯辰看了看地上的应慨,走到路边掰了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丢到他身边:“应教主用这个吧。” 应慨本要皱眉,可听他喊自己“应教主”,又眉眼一宽:“哈,李兄太客气,叫我应兄就好了。” 李伯辰倒不是客气,喊他应教主也有些挪揄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应慨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因而不愿用“应兄”这种称呼。偏这人这时候说话又实在随和,他也不好冷着脸,又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便叹了口气:“好,应兄。我倒是的确想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外袍给我吧。”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又冻着血污,被人看见容易生事。应慨的外袍也有血迹,但是黑色的倒不显眼。 应慨撑着树枝吃力地站起来,满不在乎地将外袍解下丢给他:“你救了我的命,一件衣裳算什么。不过那个老东西的禁制的确厉害,你要是想问我什么,咱们最好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妈的,再过一会儿只怕我没被那个红毛畜生害死,先冻死了。” 眼下这位玄冥教主看起来放松许多,可见他站起来、走路时双腿仍在微微颤,该的确如李定所说暂无法使用灵力神通。李伯辰就想了想,说:“好,我们向前走。” 在车上时觉得这位健谈,如今变得更健谈了。刚拄拐走出四五步便又开口:“李兄实在是高明。在车上的时候看得我心惊肉跳,可那老东西一再吃瘪,硬是拿李兄没办法。真是解气解气——李兄不必急,交给他的那秘籍上的东西,全在我脑袋里。等找到避风处,我全说给你听!” 高明?吃瘪?李伯辰愣了愣,实在不知道应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知道身边这人眼下虽然看着百依百顺,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最好别细问他。便只道:“哦?你瞧得出来?” 应慨笑起来,从路边的树枝上抹了把积雪去搓自己脸上的血污,含含糊糊道:“那是自然了。你们两个没上车之前说话的时候,我早醒了,全听见了。” “那时候那老东西就等着你把刀给他,李兄却不给,该是为了我吧?” “那老东西还没从我身上捞着好处,就硬着头皮邀李兄上车,他哪料到你胆量过人,真上车和他同行了!哈哈哈……要是李兄不在车上,他可不会只要我那册子,一定得把我折磨一通,将我榨个干干净净!” “之后李兄又与他交锋两次,寸步不让,那老东西到那时候已经急了。偏李兄又在那时候送刀,叫他无可奈何……哈哈哈哈,真是痛快!” 李伯辰听他这些话,心里着实愣了好一阵,随后才明白过来。 竟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情么?难道直到自己下车之前,那个李定也在忌惮自己!? 之前两人在车后说话,李伯辰以为李定故意不急着拿刀,是为了叫自己不得不与他同行。可依应慨所说,他当时难道是觉得这应慨身上该有许多秘密、自己也想要分享那些秘密,因而故意不交刀,主动要与他同行的么? 怪不得李定从应慨怀里搜走那本秘籍之后就没再多问。如今想来,似乎是要和自己“平分”——他得了秘籍,应慨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则留给自己慢慢审。 他之后又说将应慨留给自己处置,是在示好吧?可自己答应了之后仍没交刀,在那李定看,该是觉得仍不满足的。 难怪……之后他开始说临西君的时候,变得面无表情。那时候心里该已经气极了吧。说那些事,也许是在隐晦地威胁自己……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招惹他们。可越是这样“贪得无厌”,倒越叫他心生忌惮,觉得自己有恃无恐了。 然后自己才将刀给交了。怪不得交刀之后这人立即叫李丘狐停车,如送一个灾星一般。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在车厢中,形势比他想得还要险恶。幸亏最后他狠了心主动去送刀,否则李定搞不好要出手的! 他心里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也有冷汗渗出来了。但又想到之前李定该也在暗自心惊,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李定深不可测、与他同车时如履薄冰,如今看来那李定何尝不是如此? 而身边这位应慨,下车之后便连连示好,该是也因为自己在车上的表现而产生了某种错觉吧。 应慨见他笑,便道:“李兄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李伯辰又笑两声,转脸看他:“我是在笑人心这件事,实在奇妙。” 第三十七章 讲法 他如今心里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又大致能摸清这应慨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能略微将他看透一点了。 应慨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忙道:“李兄不要多想,我倒不是故意揣摩你的心思。何况你身后还有雄兵……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胁迫。要是来硬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吐。可要是李兄这般真诚待人的,我倒乐于结交了。” 身后还有雄兵。李伯辰心头又一跳,什么意思? 但他此刻心中大定,念头也就活泛。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应兄也知道这个?” 应慨搓了脸,又小心翼翼去摸额上被自己砸裂处:“也不是我要故意冒犯,只是之前和那个红毛畜生在神识里斗,我不得不开了阴眼。李兄也清楚阴眼这东西一开,没有一两个时辰是散不掉的。” 又往李伯辰身旁一指:“那红毛畜生将李兄的阴兵又炼化了一番,如今又成你的了。只是李兄……阴兵神念伤人,能否将神通暂且收了?” 李伯辰意识到应慨所说的“雄兵”,该是指自己之前借给那位山君的阴灵了。那些阴灵平时跟着他看似人畜无害,可山君用它们和应慨斗,气势却十分骇人。他之前在山上将向自己冲来的那些喝住,难道它们现在还跟着自己的么? 应慨说阴眼一开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李定在山上似乎也做了法去看阴兵,那就是开阴眼吧。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坐在车厢里,那些阴兵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李定什么都没做,一直压抑心中怒气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谈呢。 在他看来,自己实在太狂妄张扬了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又笑,可忍住了,倒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修行一途中的许多常识实在缺乏认知。否则今天在无经山上也不至于步步惊心,全凭运气才能苟全性命。在无量城中时找不到什么人去问,可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应慨。此人虽然只是龙虎境,不算是天下顶尖的人物,但看李定对他的重视程度,似乎也算是家学渊源的。 倒不如吓吓他,从他这里学个一鳞半爪。哪怕自己往后还想要避世隐居,也总有些自保的手段。更何况山君、李定、应慨,都觉得自己是灵主……隋不休那夜放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 李伯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直接去问他这些常识,难免叫人起疑。便想了想,淡淡一笑:“应兄之前和它们斗了那么久,也伤了许多吧。我借这些阴兵给山君,原没想到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应兄打算怎么补偿我?” 应慨忙道:“我还记得许多秘法——” 李伯辰又一笑:“我倒不在乎那些。这样吧,不如应兄给我这些阴兵讲讲修行之道。那些修行人都该知晓的道理,他们还不清楚,但要我讲又实在麻烦。就用这个抵冲我的损失吧。” 他看到应慨脸上有一抹讶色一闪即逝。李伯辰想这人该是没料到自己对他的那些高深秘法不感兴趣,而提这种要求。这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资质,即便听了那些东西也记不住、修不了。 应慨这人爱多想,也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确不想为难他。 果然,应慨此前脸上带了些略显谦卑的笑,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不笑了。扶着拐走了三四步,忽然道:“之前以为李兄的仁义是手段,如今才知道是真性情。好,我就为李兄的雄兵**。” 又顿了顿:“只是……为阴灵**,我实在闻所未闻,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李兄想叫它们听什么?它们听得懂么?” 李伯辰想扮高人,奈何自己知道的也少,随便开口怕露出破绽。好在这些人以为他是灵主,便可以往那位该并不存在的太古秘灵身上推。因而说:“你问的这些,我倒也不清楚。只不过是那位要求的事,要像教娃娃入门一般去讲,我就一直拖到如今。” 应慨脸上又凝重几分,似乎因他这坦诚,更觉得高深莫测了。 他又走了几步,开口道:“那么我就班门弄斧了。” “诸位神兵神将,我先来讲幽冥吧。我那本秘籍当中,入门篇讲的就是幽冥诸灵神。” 那些阴兵是否在听李伯辰不清楚,可他自己倒是将耳朵竖起来了。 “在幽冥之中,最高灵神共有六位,是东华、南极、西垣、北辰、太素、六渎六位帝君。东华帝君主生机乾阳,西垣帝君主衰陨坤阴,南极帝君主消灾延寿,北辰帝君主刑罚杀戮,太素帝君主欢愉密谋,六渎帝君主财富运势。” “其实在这六位帝君中,前四位的地位稍高一些。因为这四位所掌握的乃是生、死、得、失四种气运。后两位所掌握的,就稍弱一些了。” 他说到这里,看李伯辰:“李兄,气运,要讲吗?” 李伯辰自然想听,便道:“有劳。” 应慨微微一愣,又问:“就这样讲?”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讲这几位帝君的“气运”,似乎是件挺严重的事,也许需要些什么仪式。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反正要讲的人是应慨,他便道:“应兄自己斟酌吧。” 应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但声音要略低沉一些:“天地间有气运,最主要的便是生死得失。这四者,影响了世间万物运转。那四位帝君掌握这四种气运,才成为天地间的至高者。四种气运又衍化出其他的气运,太素与六渎两位帝君掌握的便是这些当中的一部分。” 他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在幽冥中的这六位至高帝君之下,还有各元君。元君之下,还有各真君。元君与真君也掌握气运,但可以看做是代行六位至高帝君的权能。因而,幽冥诸灵神占据了天下气运六分。另外两分,则在魔国。” “魔国信奉三位魔君。分别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五帝魔君坏人善心、付人恶事,六素魔君挑拨欲心,引起兽行,清消魔君则叫人痴迷偏执,蠢笨愚钝。三魔君之下还有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魔王以下,还有魔灵。” “修行人在修行时可能走火入魔,便是因为这些魔部众。” “还有余下的两分气运,则掌握在诸天万界的太古秘灵手中。李兄,你是灵主,这一些,我就不好讲了。” 第三十八章 破绽 李伯辰听得正起劲,听他这么一说险些叹息一声。可应慨之前在车中说话时言谈无忌,讲到幽冥、魔部诸神魔时却神情郑重声音低沉,似乎此事实在是不该说的。 李伯辰从前并不很信这些,但应慨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又自称上古世家后裔,他所在乎的,该的确事出有因吧。便道:“好。” 应慨看起来大大地松了口气,神色便轻松一些,又道:“我再讲天地万物之道。这世间天圆地方,地有九星,居中的为天元。在天元当中灵气最稳定,便生出了人。天元之外的四个角星位,灵气最活跃,则生出了妖兽。余下的四个星位中灵气介于两者之间,便生出了羽、蛟、罗刹、须弥四灵族。” “大地如棋盘,我们所知的中6乃至许多未知的土地,都是很居中的。向外则是无边无际的汪洋。那汪洋最终流出去,在地的外围化成灵力、清气。清气上升则为天,灵力聚集则为幽冥。” 李伯辰听了这些微微一愣。这种说法他自然知道,但没料到应慨这种修行人也这样说。便在心里想,倘若这世上人人都不清楚大地其实是圆的,他以后倒是可以卖弄卖弄学问。 “可据说幽冥原本也是没有的。天地生万物之后,万物生息繁衍,许多浓重的生机就聚成了天地之间的运势。而万物死后,又化成阴灵。一些阴灵机缘巧合与运势融为一体,便成了最早的先天灵神。” 他压低声音:“六帝君、三魔君、太古秘灵,都因此而生。天子六国如今所修道法,魔国所修魔法,也是先天灵神参悟天机所传下的。” “先天灵神诞生之后,觉得世间阴灵遍地是衰败之相,便建了幽冥,又封了神位,于是阴灵得以有了转生之所在。至于魔国……那里的阴灵则被魔修炼化吞噬,实在是很残忍的。” “自此世间大定,幽冥当中的灵神,被称作先天灵神。这先天,便以幽冥的建立为界。世间生界,还有许多弱小的灵神。幽冥诸神便除去其中那些作恶的,将余下的封为各地的山神、河神、土地。这一些,被称作在世灵神,统属幽冥。” “到现在,还有强大的人修、妖修在行逆天之事,想要得到一地运势,再成灵神。如果成功了,便是后天灵神。在无经山上的那个,也是个后天灵神——得封只有百年而已。” 李伯辰听了这些,觉得心中稍稍骇然。他之前觉得修行人修习道法,虽说有登仙成神之说,但未必是真的。可现在听应慨说得头头是道自成系统……难道真有这回事的么? 不过这世上的“神”似乎有些不值钱……之前那个无经山的山君,也算是“神”了吧。可连应慨这种下三阶的修士都敢打它的主意。 应慨说到这时,走得气喘吁吁。李伯辰便道:“应兄可以歇一歇。” 应慨却低低地哼了一声:“接下来这些,倒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法儿说的。反正李兄知道我的底细,索性说个痛快。” “说到六帝君建了幽冥,三魔君建了魔国之后,便开始争夺人间气运了。世间芸芸众生,供奉一位灵神,便是一点愿力。愿力虽然微小,可天下人汇聚起来就很可观。” “六位帝君在幽冥,人间也要有人来管。可世间修士、地上灵神也多,叫他们来管人,怕是要搞得民不聊生。于是六位帝君便要选些人间强者来建国开疆。” “起初人国与魔国争斗,出现许多强大的世家,我应家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一位强大先祖在与罗刹人争斗时陨灭,家族才衰败了,无缘问鼎。最终胜出的,是高、隋、李、姜、鱼、尉这六家。要是我那位先祖运气好,也许现在这六家当中就有一个应了。” “选出的这六家,也分别供奉六位帝君。于是那六位至高灵神便将自身一点气运、权能交给这六家血脉,成了天子六国。六家代幽冥牧民,都出过天子,而如今的天子,李兄知道,是高姓。” 说到这儿,他诡秘一笑:“李兄也该知道,其实如今这天子、五位……啊,四位国君,也算是灵主吧。只不过他们身后的,是至高帝君。” 这话一出口,应慨自己也一愣,忙闭了嘴。仿佛是刚才说得兴起,犯了某种禁忌了。 李伯辰之前要他给阴兵讲,可如今应慨却两次都同他搭话,李伯辰便知道不能再叫他讲下去了。 不过他所说的这些也已经叫李伯辰对这世间灵神略有了些概念,甚至生出一些疑惑来。他之前并不关心李国被灭之事,觉得王国兴衰是很正常的。可如今却觉得有点感兴趣了。 隋国王族供奉六渎帝君,隋国人便也大多信奉那位灵神。可之前的他信奉的却是北辰——因为他的母亲是从李国迁来隋国的。 照这么说,李国既然供奉北辰,那位李国国君便该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既然他代北辰牧养一国之民,被灭了国,难道不会叫那位帝君震怒的么? 应慨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反常,大概是因为其中还有些别的习俗缘故吧。可这种事已经和阴兵没什么关系了,李伯辰便不敢问。他想自己到城镇落脚之后,可以去看看历史典籍——兴许历史上这六国都有过这种大劫呢。 便开口道:“好了应兄,暂时说到这儿吧[嘀嗒小说 .mt1988]。” 应慨似乎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也不想再开口。便道:“也好,李兄,我们歇歇再讲。” 这时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路。虽然都有修为在身,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只觉得寒冷彻骨。李伯辰往前看了看,现远处有一片覆着雪的缓坡。那坡上几乎全是矮树,只有坡下一株较为高大。 可其他的树虽在冬季落光了叶子,但枝干上细枝也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活的。倒是那株大树枝干光秃秃,该早就枯死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再往前一段路,看清那是一株老槐树。 那天晚上山君向他借了阴兵,对他说无经山十里之外有一处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老槐树下三尺有一坛财宝,叫他尽取之……说的是不是这里? 第三十九章 宝物 李伯辰在应慨那件黑袍里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七文钱还在,玉佩也在,可七文钱做不了什么,玉佩也难换钱,他现在实在是缺点儿应急的黄白之物。 那山君以为自己是灵主,所以那天晚上说的该不是诓他,那里该真有财宝。李伯辰瞥了应慨一眼,心里倒有了个主意。应慨刚才说到后面的时候是对着自己讲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前面既然有宝贝,倒可以借此事定一定他的神。 于是等两人走到那株老槐树下的时候,李伯辰停住脚步:“应兄,帮我向树下挖三尺。” 应慨愣了愣,看看那株老槐:“现在?” 三尺深对平时的他来说该算不了什么,但眼下他重伤在身又被下了禁制,且地面也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真干起来实在是很辛苦的。 见他走路都偶尔打颤的模样,李伯辰倒也有些不忍。可想起这人驭使的妖兽曾杀死叶英红商队的两个伙计,这笔人命债该是算在他头上的。且他也不知道应慨心里究竟是在怎样想,先前表现出来的一切又是不是在安自己的心而另有图谋,叫他累一累,也是为了自保。 便面无表情地点头:“是。请应兄开始吧。” 应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将手里的树杖往李伯辰面前一丢:“用这东西我没法挖。李兄既然要我自己解决,就帮个忙吧。我看见你腰间有刀,不如帮我削一削。” 他的语气也和之前不同了,没了先前的刻意讨好,也没了先前的恭敬。但李伯辰只不动声色地将树杖捡起来,摸出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匕,将树杖前头削成个铲状。 他边削边留意应慨的神色,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柄匕。不知是讶异于它的锋利,还是另有别的想法。 将树杖削好,又抛给他,道:“这样可以了吧。” 应慨将杖在手上掂一掂,又笑笑,叹口气,便赌气似地往地上狠狠一戳,开始挖。李伯辰看着他挖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应兄,用不着挖这么大。在树下就可以了。” 东西埋在老槐的“树下”,但树下却是一圈,的确未必能一次找到。但应慨现在却在挖一个方形,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挖了三步长,离树好远了。 应慨直起腰瞪着他:“那么李兄想要多大?” 李伯辰不知道他这怒气从哪来,但略一想,忽然明白了。心里想笑,可脸上不动声色:“是叫你挖一个坛子,围着树挖就可以了。” 应慨果然愣住了。而后脸上的怒意消退,露出惊喜之色:“李兄你……啊呀,好,我继续挖!” 李伯辰又在心里暗笑,却想倒也不怪他——忽然听自己说要在老槐树下挖一个三尺的坑……的确会以为这是自己叫他来挖葬坑的。不过这倒说明他的确没什么手段了吧……生死关头却放弃反抗,该是真的觉得他自己无能为力了。 该是因为刚才那一惊,应慨的力气看着又大了点,话就变多。边挖边道:“李兄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就说,你这样仁义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兄想叫我挖什么?坛子里有什么?” 李伯辰哪知道。只道:“是好东西。” 应慨或许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又道:“李兄那把小刀实在是宝物,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曜侯吧?” 听他这话李伯辰倒觉得这人是个宝物了——他怎么都知道一点? 便道:“应兄怎么看出来的?” 应慨嘿了一声:“不是我自夸,我既然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是一定的。除了被老东西拿走那本册子,我家中还有不少秘籍。你这曜侯就记在书里——名列当世十大短兵之三。说它刀刃刀柄细长,分雌雄两柄可以合二为一。我看李兄这柄刀萼右侧有片暗纹,该是雄的。” 李伯辰就笑笑:“兴许我手里这柄是仿的呢?” 应慨想了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只是仿品虽然也能做到锋利异常,但曜侯之所以名列天下短兵之三,是因为它能收阴灵。” 李伯辰原本就在想,之前应慨叫他将那些阴兵收了,会不会懂得什么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那该怎么从他口中骗出来。他自己或许可以入梦将它们喝退,但应慨说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能伤神识,他就略有些舍不得。要是能将这些阴兵带在身边做个护卫,也是很好的。毕竟眼下自己的麻烦事太多。 现在他提到了这柄刀或许有此妙用,李伯辰便愣了愣。 应慨瞥见他的神色,立即道:“难道李兄还不清楚?倒是巧了,无论李兄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只要试试能不能将它们收了,也就知道真假了。”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伯辰便想纵使自己真是灵主,也未必事事都精通。便道:“应兄知道以此刀收阴灵的法子?请指教一二。” 应慨脸上露出喜色:“指教不敢当。收阴灵这种事大同小异,它们是李兄的阴兵,该更容易。你可以试试这段咒文。” 说完他便站直了身子,用左手拇指按住尾指,将余下三指竖起,低诵了一遍咒文。 李伯辰听了,稍微松一口气。他在军中被传了修法,某些最基本的知识还是了解的。这个指决有很多意思,其中之一通俗地来说,便是“不当真”,即意此咒令无效,仅是演练罢了。 应慨所说的咒文也并不复杂,他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于是屏息凝神、暗运灵力,先在口中低诵北辰帝君的尊名,而后将咒文也念了一遍。他现在看不到阴灵,不晓得是否成了。但看到应慨一笑:“果然,李兄这柄曜侯是真的。” 又道:“要再召它们,把后一句的‘驻’换成‘疾’就好了。” 成功了么?李伯辰心中一喜,但还想找机会自己在梦中再确认一下。 这时候听到应慨手中的树杖“咚”的一声响,似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便低呼:“李兄,挖到了!” 又赶忙加了几把力,看到一个泥封的坛子。此时挖了将近三尺,底下的泥土已经松软了,应慨就把树杖搁在坑边,蹲下去小心地以手刨去坛子周围的泥土。 便看清这其实不算是坛子,而该是个双耳白瓷罐子。虽然表面裹着泥,但从露出来的部分看,罐耳和罐口亮闪闪,似乎是包了金箔的。 第四十章 灵药 罐子稍有些大,约莫半人高。应慨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把它弄出来、将表面的泥土抹去。李伯辰往坑边走了几步,看清它的全貌。是纯白的,罐口、双耳、罐底包了金箔。他在心里略一估算,这些金箔要是都剥下来,大概只能换一陌钱,因为太薄了。 应慨双臂颤地将罐子递上来,李伯辰双手接住。山君说罐子里是财货,他本以为里面该是金银,至少是铜钱。可这么一接却现并不是很沉,忍不住微微失望。 应慨撑着树杖,也吃力地爬上来。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泥,却不急着擦,而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子,手一施力,打在罐身上。 罐子啪的一声裂开,只留个底座躺在地上。果然没有金银,也没有铜钱,而像是一尊木雕。黑沉沉的,看似个胖娃娃的轮廓,并不很大,只有小臂高。 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皱了皱眉,身旁的应慨却忍不住低呼一声:“这是李兄种下的?!不对……这东西看着有百多年了……哈,李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件宝贝?这下子咱们两个全不愁了!”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日后安顿下来,无论出世还是隐世,都一定要多学些东西。眼前这娃娃形状的木雕该也是个宝贝,但自己又认不出,只能依着老办法来了。 便微微一笑:“应兄看,该怎么处置?” 应慨犹豫一会儿,但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宝物是李兄的,我……只要一点就好了。李兄,这东西脏手,我来处理吧?” 李伯辰点头:“好。” 应慨立即走上前去蹲下来。先抓起两把雪反反复复地洗干净手,又捡了一片薄些的石头洗干净。而后一手扶着那东西,一手在顶上轻轻一敲。 顶上被敲破了一块,木雕身子上也裂了纹。他放下石头,像剥鸡蛋一样将脆且硬的壳剥开,李伯辰看到其下露出来的倒很像是椰子外面的毛,可那东西被应慨一捏便有暗红色的汁水渗出来,又有点像山竹里面的果皮。 李伯辰离它两步远,可已经闻到一股异香,酸酸甜甜,仿佛某种果实。 应慨将这一层也剥净,里面的其实就剩不下多少了。这东西原本有小臂长,眼下只剩一个鸡蛋大小的果子,半透明,看着像荔枝肉。 应慨以那枚石片割了约指甲大小的,又在衣服上擦擦手,站起身将余下的递给李伯辰:“有了这个,你我身上的伤势就可痊愈了。” 李伯辰接过那东西,觉得香气越浓郁。他早上在脚店只吃了一碗面,之后苦斗许久,早就饥肠辘辘。应慨说这有这东西身上伤势便可痊愈,那山君所说的坛子里有助修行的,就指这个吧。 他食指大动,便将这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口腔里登时爆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叫人口水横流。他忍不住将余下的也都送入口中,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但仍旧唇齿留香,仿佛呼吸之中都有酸甜。这东西一旦落肚,立时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 之前在无经山上山君已叫他的伤口愈合了大半,但身体仍觉得酸痛难耐,该是哪里还有暗伤。如今这暖流一转,他竟连那些暗伤也觉察出来了,再一运气,灵力便同暖流一起流转,几息的功夫,只觉整个人焕新生,精神饱满得想要仰天长啸。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看应慨,现他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些,大概是将那指甲大小的一片吃了。此时才觉得有些后悔。这东西效果这样神奇,要是有什么法子留下来,也许往后可以做救命应急的伤药呢。 应慨向他拱手施了一礼:“李兄,我几次误会你的仁心,到现在真觉得无地自容。” 说了这话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两块金铤摊在掌心:“我从前也有颗平常心,可为家世修为所累,渐渐走了邪路。现在想起捉到的那妖兽杀死的两个无辜路人,再看到李兄,真是无地自容。请李兄收下这些,你曾和他们一路,要是有机会,带给他们的家人吧。”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愣,但还是伸手接了。一块金铤大概值一万钱,益盛合商号的伙计,不吃不喝每年所得大概两三千钱。虽说钱买不来命,但这人要是真心想到了这一层,也实在很难得。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应慨对他百般示好,叫他越来越下不了狠心。眼下他又觉得是自己将那种神奇的果实也分了一些给他、供他疗伤,于是对自己更加信任了吧。 一旦背上这种信任,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李伯辰站在雪地中握着那两块沉甸甸的金铤,看应慨又去将剥下来的果皮、白瓷罐的碎片重新填回到坑中去,又走过来,将用罐上金箔团成的绿豆大的小金珠递给自己。 他抬手捏住小珠,叹道:“应兄,你走吧。希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应慨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笑了笑:“李兄就不怕我又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李伯辰正色道:“如果你我从未相识,你为非作歹,自有官府、督院管你,我最多在遇到苦主的时候打抱不平。但如今应兄是从我手里走掉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也有我的一半责任。无论天涯海角,我必将你绳之以法。” 应慨愣了愣,才又笑了:“开个玩笑罢了。好吧李兄,我再陪你走一段路。” 李伯辰倒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些严重。细细一想,大概是由于身体和经历的缘故。他虽然一直有自知之明,但先从无量城逃出,又斗了山君、从李定手中走脱,且慑服了眼前这位修为远自己的人物,一时间心胸中倒也又生出豪气了。 且他刚刚吃的那果子的效用还未退去,甚至越来越强了,只觉精神愈加振奋,像是饮酒微醺一般。便也笑笑:“好吧。” 两人又走出几十步路,应慨一直没做声。倒是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额头开始突突地跳,越来越像将醉酒时的感觉了。他想这东西果然是宝贝,效力如此霸道,要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话竟脱口而出:“我说应兄,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应慨转脸来看他,面带笑意。李伯辰不知他因何笑,又想说些什么,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赠信 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但至少天还是亮着的。李伯辰刚想要起身,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该还是在睡着的。因为周围的景物模模糊糊,只有凝神去看的地方才变得清晰。 毫无疑问,自己眼下处于酒醉之后阴灵出窍的状态。 他便收敛心神,没叫自己离体而出。因为现在头脑已完全清醒,记起应慨曾说过,他的阴眼一旦开了,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自己眼下出窍,也许会被他看见。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该是中了应慨的什么阴招才昏睡过去了。可现在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路上,而在一片山林中。应慨如果要杀自己,大概早就动手了。他眼下唯一倚仗是曜侯当中的那些阴兵,然而他不知道那些阴兵如何伤人、又到底制不制得住应慨,最好还是先静观其变。 他既是阴灵,便不被肉体所限。眼前看不见人,左右也看不见人,便叫自己的阴灵脑袋翻个个儿,去看头顶。 看到应慨了。 他正坐在三步之外的一块石上,手持曜侯,在往手中的另一片石头上刻字。 他要做什么?用了什么手段叫自己昏过去的?他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自己徒有其表的? 应慨该是已经刻了一会儿。又站起身,一手持刀一手持石板,盯着李伯辰看了看。脸上神色倒是平静,并未有凶恶之相。 而后开口道:“李伯辰啊李伯辰,其实我倒是真该杀你灭口的。” 他这么一说,李伯辰倒安了心。 听他又叹了口气:“可谁叫我玄冥教主有恩必报呢。” 再一笑:“不过你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明明本事平平,可胆子怎么这么大。把李定糊弄过去了,差点儿连我也被你吓个半死。你要真是个灵主,往后成了气候、遇到我,可得记着我今日大恩。” 说完便走过来将石板放在李伯辰身旁,又掂了掂手中的曜侯,脸上露出一丝不舍之意。但到底也将它搁在石板上,转身走开了。 可刚走出两步,又猛地转了身。李伯辰一惊,刚要阴灵离体冒险去唤曜侯中的阴兵,却见应慨只抬了脚,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腿:“叫你吓我!” 随后大步蹿入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一小会儿,李伯辰才叫阴灵离体,谨慎地在林中穿行一番,确认四周的确无人了。 便走回到自己身上,重躺回身躯之中。一般来说,他这么一躺,肉身也就醒了。可这一次这法子不管用了,肉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李伯辰的心一沉,想到身旁的石板,忙去看。 见石板上刻了不少字,刻的是: “李兄,要是你没死,请细读。 “罐中那东西不是果实,而叫须弥胎。是将须弥人在树木中时的灵珠取出,以秘法炼成。须弥胎可起死人肉白骨,但不是李兄那个吃法。该是削一薄片,置舌下运气,慢慢炼化,一片可用一旬。 “李兄吃下的那些,若是寻常人,该会长眠不起。修为较弱的,也得大睡数年,与死无异。但李兄既能役使阴灵,当有手段梦中出窍,见信可按此法运行调息。” 读到这里,李伯辰心中一惊,但也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马脚了。 应慨以为罐里的须弥胎是自己找到的,可自己却不认识,直接吃了。现在回想,当时将那东西一整个塞入口中大嚼,似乎的确有些异常。也许问题出在那东西的香气上……一闻到香气,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 再一想……是不是那个山君设下的陷阱?如果自己真是个灵主,那须弥胎就当做贵重的酬劳了。若自己真是机缘巧合而被阴灵追随的普通人,必然受不了那异香的诱惑……这灵药就成了毒药。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便又去看应慨所留下的运行调息法。 这种调息法,比他之前所说的收阴兵的咒文要复杂得多。但应慨该是看出他修为境界很低,竟在一些地方做了注释。李伯辰看了,心中百味杂陈。这个应慨……也的确称得上是个异类了。 他又叹口气,重躺回肉身之中,依那法子运功调息。他向来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如今运行这法门也果然颇为吃力。但用了三四时的功夫,终于觉得灵体微微一沉,醒过来了。 他立即坐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真像宿醉之后醒来。身上还是极热,口干舌燥。他抓了把雪含着,现身下铺着应慨那件黑袍。 便又拿起那块石板重新细读一便,用曜侯将其上的字迹悉数毁去,用力打入地下。 看来以后还是少扮高人的好。知道的太少,时间一久,难免露出马脚。在车上与李定应对时自己全神贯注,尤其谨慎。可下了车被应慨一捧,又觉得这人胆小怯懦,也就放松警惕了。 又想起之前对应慨说的那些义正言辞的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以他这样的修为境界,真知道他作恶了,真有能力跑到天涯海角将他“绳之以法”么? 大概那时候,也是被这药力影响吧。 要是往后,真如应慨所说成了气候…… 想到这里,李伯辰愣了愣。在莲花峰上俯瞰夜色中的无量城时,他觉得自己安稳过完这辈子就好。可今天经历了这些事,竟生出了“往后如何”的念头了。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因为药力仍在影响自己的念头。 但有一件事,一定要尽快搞清楚。 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灵主。如果是,灵主们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自己身后的那个秘灵,又是谁? 他慢慢地收了刀,站起身将袍子穿好。在林中沉默地眺望了一会远处的原野,小心地走下山去。 这一次他没走大路,而又像刚逃出无量城一般,捡临近道路的荒野走。下了几场雪,又放了几次晴朗。等他满脸胡须时才终于走出四横山脉,经过第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 他用金珠换了六十钱,又花四十钱置办一身衣裳,购买些食水,而后搭车继续南下。叶英红知道他要去细柳城了,那里便不能去。他决定去璋城。倘若有人真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行踪,该不会想到自己跑到叶英红的璋城去了吧。 他决定在那里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 第四十二章 纠纷 李伯辰坐在张汤子食铺的窗边,叫了一碗黑米粥,两个肉馅包子,一碟煎燠肉。本以为南方的菜量要少些,结果煎燠肉端上来的时候竟摞了高高的一盘。 伙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把手巾往肩上一搭,笑道:“客人刚来璋城吧?” 李伯辰点点头:“小哥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确算是刚到。昨天进了城,今天才找到这里。 伙计又笑:“璋城里像您这么吃肉的不多了。” 又叹口气:“还不都是空明会闹的事——不瞒您说,这燠肉还是昨天剩下来的,也是因为冬天,才敢给您端上来。后厨师傅一天就煮两斤,还三天两头儿的剩。” 张汤子食铺的窗很大,到了这个时节又没下帘子,因而店里有些冷,眼下客人只有他一个。李伯辰见这伙计健谈,就笑道:“小哥怎么称呼?” 伙计坐在他旁边一张桌边:“客人叫我阿罗就好了。是要打听什么事?” “对。”李伯辰端起粥沿碗边吸溜一口,“斜对面那个益盛合,听说东家是个女人?” 阿罗眼睛亮起来:“哈哈,客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表亲,家里托人想叫他去柜上学本事,我就先来看看。” “这样啊。”阿罗想了想,压低声音,“客人,怕是你那位表亲的事不成了。” 李伯辰的心一跳:“这怎么说?” 阿罗往商号那边看一眼:“你看,门关着。他家前几个月去北边贩货,前几天才回来。听说路上遇见盗匪,伙计死了两个。东家也摔断了腿,正养着呢。唉,寡妇真不容易,一个女人风里来雨里去,估计得养上一冬,大概不会再要人了。”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在无经山上自己那么一推,把叶英红摔出个好歹来。又想问那两个死去的伙计家在哪里,但一时间不好开口,便犹豫一会儿。 哪知道阿罗很健谈,用手巾擦擦手,又道:“说起来那两个伙计,也是可惜。一个春天要成亲,一个家里刚要起房子,以前还常来我这儿……”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会儿,李伯辰便知道死去的那两位都住在璋城,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这时候挑帘儿又进来三个力夫,阿罗就告个罪去招呼他们了。李伯辰边从窗里看着斜对面的益盛合商号,边将桌上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又搁了十文钱,走出店去。 璋城比无量城要暖和许多,也要大上许多。但隋国在天子六国中毕竟偏北,因而璋城的街边也仍有薄薄的残雪,亦不见绿意。 李伯辰吃喝饱了,又穿着棉服,此时倒不觉得冷。他沿街一路先走去城南,找面食摊子打听了其中一个伙计的住处,将一块金铤隔着矮墙扔进院中,又同样打听到城东那个伙计的住处,将另一块金铤丢进去。 这么一来,身上只剩下六钱和一块玉佩。不过他已安心了。璋城邻着细柳城,离李国也近。一路走过来听到不少人操李国口音,该是因为那边战乱,迁到隋国了。 他名叫李伯辰,这名字在李国人当中挺常见。李国人大多供奉北辰帝君,给男孩起名喜欢用辰字。他名字中间这个“伯”是排行,璋城里重名的一定不少,还该会有些“仲辰”、“叔辰”、“季辰”之类的,因而即便自报本名,也没什么问题。 璋城街上行人多,他打算趁着现在肚中保暖,到沿河码头脚店去碰碰运气,先做力气活赚几天钱,再考虑如何安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行人渐稀了。街边是高墙大院,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居所。在这种地方可找不到活儿干,他就打算再拐出去。 但行至街口时余光一瞥,现另一条巷子里似有几个人在争执。他看一眼,看清是四个穿黑棉袍的的年轻男子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堵在墙边了。那老者穿着讲究,怕是个读书人。而四个黑袍年轻人腰间却都插着刀,李伯辰看了看,现是木刀。但即便如此,使力将人的骨头打断却是很容易的。 他便装作路过,咳了一声。 要是寻常人歹人,见此情景该退去了。但那四个人年轻却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便有三个又凑近那老者,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另一个抽出腰间木刀喝道:“不要多事,走你的!” 他倒的确不想多事,因为此时已经看清说话三人当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似乎稍微年长一些,与老者说话时偶尔会笑一笑,看起来并非是劫道的,看起来倒更像是帮派人与老者生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往往牵扯债务纠纷,他没法儿管,便打算离开。 但拔出木刀的年轻人似乎性格很急躁,见他没立即抬脚竟走过来,喝道:“看什么?没见过空明会的会士么!?” 李伯辰愣了愣,他之前在张汤子食铺的伙计口中也听过“空明会”这个名字。这么一愣的功夫,那年轻人更怒,竟然挥刀斩过来:“叫你走!” 这人的刀挥得并不快,看样子是想吓人的。李伯辰这些天的胡子长长,在脸上乱蓬蓬的一堆,看起来的确落魄。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人蛮横无理,心里生出几分火气。不闪不避,低哼一声抬手猛地一挥,只听啪的一声响,那人的木刀斩在他手上,竟断了。 年轻人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举刀愣在原地。李伯辰则放下手,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才使的这一记,勉强算是他自创的掌法——由他在战场上领悟出的刀法变化而来,他取名为“斫风掌”。空手是掌法,有刀在手便是刀法。 寻常人以掌击木刀,那刀又细长且握得并不稳,大概最多将刀打歪。可他之前吃了须弥胎,似又因妖兽血肉的作用,力量更胜往昔,竟将木刀生生劈断了。 他正想说“阁下不要欺人太甚”,那年轻人却已反应过来,一把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来刺他。 李伯辰便生出了真火——年少轻狂与持械杀人可是两码事。那人冲来时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股狠劲儿,他便侧踹一记,正中他的左腿大股。 年轻人立即被他踹得跌了回去,在地上滑出三四步远,小刀也脱了手。忍不住抱住腿惨叫一声,可一碰腿似乎更疼,赶紧放开手。又喊了两声,死死咬着牙,额角渗出冷汗。 第四十三章 福报 李伯辰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脚一定将他的腿骨踹断了。对方还有三个人,要是厮打起来动静大了,也许要惹上麻烦。不过这回是麻烦来找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便想可以立即将那三人也打昏过去,离开璋城再寻个落脚地。 他这么一想,脸色变冷,迈步往巷中走过去,随手拾起地上那截断了的木刀。 本想那三人一定也扑过来,可其中年纪稍长那位竟一抬手拦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同伴,往前走了两步,喝道:“曹岩,你是疯了吗?谁叫你动刀?!” 又向李伯辰拱手:“朋友,一场误会。我来只是来劝陶公入会的。” 李伯辰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明事理,愣了愣,停住脚步。 那人便喝:“扶他起来,走了!” 转脸又对墙边老者道:“陶公,今天我们之间的事,也是因为你未得大空明而不自在,希望陶公再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话另两个人已将断腿的年轻人背起。这人就又看了李伯辰一眼,扶着腰间木刀刀柄走开。 本做好了惹一场大麻烦的准备,结果倒是有头无尾,李伯辰一时间竟觉得略有些遗憾。但也算好事,他就转了身走回到巷口,听见后面的老者喊了他几句,但他不欲再生事端,装作没听到。走出那条街之后再拐几步,汇入人流之中。 他边走边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四个人。伙计阿罗说“空明会”的时候他听着就觉得耳熟,刚才又听那人说“大空明”、“不自在”,想起来了。 南下时途经几个城镇,也曾短暂逗留一两天打短工凑盘缠。便知道近些年六国似乎又出了个叫“空明会”的教派,势力日益增大。 天子六国主要供奉六位帝君,但也有许多人信奉幽冥中的某位元君、真君,还有的供各地山神、土地。另有些人,信奉某些太古秘灵。对这类信众,督院与官府一般不大追究,只在闹出事情之后找教的麻烦,因而此类教派一般相当低调。 可这空明会既不信幽冥诸灵神,也不信太古秘灵,而信“大空明”。他也略听人说了几句,似乎“大空明”不是什么灵神,而指一种精神境界,信仰大空明与信仰幽冥诸神乃至秘灵也都不冲突。 听起来的确是个自在的教派,却不知怎么的搞出强行拉人入教这种事。 他沿街又走一段,确定没什么带木刀的黑衣人跟着自己,便见到临街有一间铁铺子。心头一动,在门口停住往里面瞧了瞧。想倒是可以在这儿为怀中的曜侯做个刀鞘,要是钱够用,就再做个护萼,如此别人也认不出了。 但忽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这位义士,请留步!”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出是之前在巷子里那个老者的声音,便转了身。 果然是那位陶公追上来,停下便拱手道:“刚才多谢相助,我年老忘事,咱们从前可曾见过?” 李伯辰笑了笑:“素未谋面,路见不平罢了。” 说了这话便转身欲走,可老者又上前一步拦他:“义士家住何处?听你口音不像是璋城人。” 李伯辰想这人大概是见自己有点本领,又看着落魄,想招自己做个护卫吧。但他不愿意做那种伺候人的事,便道:“老先生,萍水相逢,不必多问了。”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那人又道:“义士是缺件趁手的兵器么?不如进这铺子里挑一件,我来付账,权作答谢吧。” 之前空明会的黑衣人称他陶公,听起来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样的年纪,又追在自己身后语气殷殷,李伯辰就只得再转了身。对方既然诚心报答,他也不客气了,便道:“老先生真要谢我,就赠我些财物吧。” 老者一愣。但又笑了:“义士果然豪爽,怎么,是没有落脚地么?” 李伯辰想了想:“是。我来投奔亲戚,但亲戚不在了。” 老者便正色道:“你我果真有缘。义士且听我说——我家有一子,娇生惯养性情顽劣,却想要习武。义士刚才那一招,我看着该是刀法吧?犬子正是想学刀,可偌大璋城竟遍寻不见名师。义士古道热肠,刀法高明,是否有意在寒舍做个西席?”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喜,想这倒是个好去处。但立即又意识到这事情似乎有点凑巧——先打抱不平解了这位陶公的一时之困,他家中就正巧有了个要学刀法的公子。 虽说世间巧合之事也不是没有,但他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正待一口回绝,忽然又生出个心思。要说有什么人以这种法子设伏自己,大概是那位彻北公或者李定吧。 但自己一路上乔装打扮,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知自己的行踪?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一犹豫,那老者便笑:“看来义士也有此打算。这样,不如先随我去寒舍看看,要是觉得满意才留下。若不满意,我奉上谢礼,绝不强求。”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该的确是自己多心了。隋无咎和李定若想要对自己不利,其实大可以安排人在刚才那条僻静的街道上出手,实在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力气的。 便拱手施礼:“好。老先生,我先随您去看一看,您也可以考教我的武艺。” 老者大喜,抓住他的手:“请,请,义士随我来!” 老者住得并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他家住城西榆钱街,一间宅子虽不大,但看着是前后三进的,附近似乎也都是富足人家,街面干净,也清净。 见这情景,李伯辰略有些满意。人少就是好事。 他又想自己虽然未得名师传授,可刀法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之前遇到的那罗刹少女李丘狐刀法也了得,可未必胜出自己多少,真要做个西席教师,也不算误人子弟。 只是老者说他那孩子顽劣……要是个纨绔子弟、心性歹毒,自己这些本事,是万万不能传授给他的。 他随老者进了门,绕过一面黑瓦白墙的照壁便看见前院,随后微微一愣。 因为瞧见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院旁一丛鹅黄腊梅花下的石桌旁,摆弄手里一柄小小的木刀。那女子穿着滚白毛边的夹袄,细眉细眼,红唇一点,正是青春年纪,看着温婉可人。 但李伯辰也因此停住脚,微微皱眉:“老先生,原来是位女公子么?我看不妥。” 第四十四章 考教 倒并非他对女子有什么偏见,原因其实在自己。 他眼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身体也很健壮,且在无量城中苦捱许久,常人会有的种种欲念,他都会有,且更加炽盛。 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夜深人静的某些时候,总有些旁的念头。眼前这女子娇美可人,他要真做了她的师傅传授刀术,每日相处,大概会叫自己心猿意马。 但凡牵扯到儿女情长之事,就总会分心。他仍身处险境,要是因此疏忽大意,实在不值。从前虽也想找个女人安稳过完一辈子,可那得是将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之后才想的,而不是在别人家里做教师的时候。 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倒又笑了:“义士误会了,这个是小女,不常在家中住,在术学做事。要教的,是犬子。” 随后对那女子说:“纯熙,尘儿呢?” 女子忙站起,搁下手里的小木刀:“刚才给他吃了点桂花糖,跑到后面玩去了,叫我给他修修刀。阿爹,这位是?” 老者愣了愣:“还没问义士高姓大名。” “在下李伯辰。”李伯辰笑了笑,向女子施了一礼。女子也抿嘴一笑向他回礼,而后道:“阿爹,我去喊他来。” 便持小刀,一手提着棉裙,碎步往后院跑去。 李伯辰一时间在心里稍感惭愧,自嘲地笑了笑——他见了女孩就想了一堆,但人家只扫了他一眼就不看了。不过自己现在模样邋遢,这种家庭的女孩没对自己露出厌恶之情,已算是有教养了。 老者在他身边笑:“李先生,我姓陶,名文保,忝为璋城猪行的理事。我这宅子,平常只有我和犬子,另有一杂工老仆,一厨佣,是很清净的。一会儿见了犬子,李先生可以先考教他。” 他这样说,倒仿佛自己已经答应了。但李伯辰的确又觉得满意了些。一城的猪行理事,算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大概和城中的官长也是说得上话的。既不是官身,也无忧公人叨扰,他的家里实在是藏身的好地方。 但这样的身份,空明会的人怎么对他用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说话间,一个小男孩忽然持刀从后院跑出来,带起一溜雪雾。看着是**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唇红齿白十分可爱。但脸上神情凶恶,模仿羌人骑马持刀的模样,一边舞着手里的刀,一边大叫:“哇呀呀呀,哪里来的匹夫,来本帅家中骗吃骗喝!” 陶文保忙喝:“尘儿,不得无礼!” 但他言语间却是关切多些,眉眼间也藏着笑意。看他这年纪该是老来得子,自然宝贝。 又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你看,实在顽劣不堪。” 李伯辰之前听这老者说话,只觉得是个性情开朗豁达的老人,如武人一般不拘小节。而他能看得出自己的掌法其实是刀法,也许从前也的确练过武。 不过现在听他说话,倒觉得也的确符合他璋城猪行理事的身份了——这小男孩说自己“骗吃骗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想得到的,多半是刚才跑进后院那个女孩教的。 也许这家里从前的确曾请过江湖骗子,那女孩看自己形容落拓,觉得自己也是那一类吧。陶文保不该听不出,却什么都不说,大概也想考教自己。 只是,一个小孩子能考教出什么来? 不过既然被人看轻,他就生出争强之意,只淡淡一笑:“不碍事的。” 这时那小男孩怒目圆睁跑过来,扬刀便劈。看他这一刀,李伯辰倒微微吃惊。他不过**岁的年纪,刀法竟然已经有模有样,至少比之前巷子里那个年轻人强多了。 但他也不躲,探出两指飞快一夹,正夹住他的刀刃。他本有神力,又吃了灵药,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因此一时间这木刀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任那孩子怎么使劲儿都拔不出。 李伯辰还想这小孩见状或许会耍赖,丢了刀来踢自己。没想到这孩子咬着牙再努力一番之后,竟然一松手,拍手大叫:“阿爹,这个师傅有本事!” 陶文保也笑了:“你这个顽劣的样子,只怕老师有本事也要被你气走。” 男孩一听,竟立即下拜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李伯辰吃了一惊,忙去扶他:“快起来!” 他在军中时候部属也拜他,但都有甲胄在身,从不下跪,如今倒是第一遭受了别人一个头。 男孩站起身,额上都是雪,眼睛瞪得圆溜溜:“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刀术?我要学你这个,夹刀!” 陶文保在一边伸手拭去他额上的雪,笑道:“老师总要安顿下来才好教你,怎么能这么急?去,洗把脸去,添件衣裳。” 男孩子不走,只看李伯辰:“师傅,那你教不教我?” 李伯辰看了陶文保一眼,笑了:“教。去吧。” 男孩这才一溜烟往后院跑,不小心跌了一跤,又立即蹿起来,像只小猴子一样。 待他跑远,陶文保才笑叹:“我年轻时候也舞刀弄枪,前几年教了他一些,但毕竟天资有限。李先生的刀法,比我高明多了。” 听他自承实情,李伯辰又安心一些。略想了想,决定先在这家待下。只是也知道不能久留——暂住一两个月,攒足了钱,就另寻住处。他不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像连累叶英红的商队一样连累这家人。 于是施了一礼,正色道:“陶公,实不相瞒。我从前行走江湖,也有结有旧怨,暂住几个月可以,但恐怕不能久留。” 陶文定笑笑:“我也不是生来富贵,早些年也曾在刀剑丛走过。见你第一眼,就猜该是如此了。但李先生性情正中,豁达豪爽,我想该是个英雄人物。李先生不嫌弃,就请在寒舍住下吧。” 李伯辰觉得这老者、那孩子的确对他的胃口,便抱拳道:“好。” 见到陶文保时是清早,等他安顿下来,便已是午时了。他的住处在前院西厢,屋子里的陈设虽不算豪贵,但也极讲究。西厢房前有一处花池,池中种植腊梅——便是之前陶家女儿陶纯熙身边的那一丛。虽说挡了些阳光,但胜在私密。 府中的杂工是个哑巴,约四十来岁,可鬓角已花白了。为他打来一桶热水,又送了两身换洗的衣裳。 李伯辰坐着歇了一会儿,就着那桶水先洗了头,又痛快擦了个澡,而后用曜侯将胡须都剃了。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就已生出短须,如今一剃,看起来倒像变了个人。 做完这些只觉神清气爽,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他长舒一口气,提着已凉了的水走出去打算倒掉。但开了门,正看见陶纯熙挎了个杏黄色的小布包正往大门外走。 女孩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一愣:“你是……” 随即掩口轻笑:“哦,是李先生,模样大变,小女子一时间没看出来。” 第四十五章 术学 这女孩倒不怕生,谈笑也大方。倒是李伯辰因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遭,此时觉得有些惭愧,便只强笑道:“陶小姐。” 说了这话,要提桶走到花丛后面去。但陶纯熙却轻快地走了几步,隔着花丛向他拱手施了一礼:“小女子给李先生赔个不是。之前舍弟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教的。” 见她这么坦荡,李伯辰倒觉得自己扭扭捏捏实在有失男儿风度。便放下桶,正色道:“陶小姐心思缜密,是应该的。” 陶纯熙一笑,眼神极灵动:“听阿爹说李先生今天从空明会会士的手里帮他解了围,真有胆量。阿爹请你来,除了教弟弟刀法,怕是也想要李先生保家护院。” 其实李伯辰心里已想到了这一层,还想问空明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好开口,便道:“这也是常理。” 陶纯熙便微微歪头看看他,仿佛略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但这时隐隐听到机鸣钟“咚咚”地响了起来,大概是从后院传来的。陶纯熙便道:“呀,要耽误午课了。李先生,回见!” 说完便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那机鸣钟敲完十二次,嗅着腊梅花香,忽然觉得身和心都沉静下来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体验过,此时已觉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 之后一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倒是又见了厨佣陈三姑。陈三姑是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很健谈,问他日常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又将府上的小姐、公子、老爷统统夸了一遍。末了又问李伯辰家住哪里,家中几口,可曾婚配。 倒是因为她,李伯辰将自己的来历身世编了个滴水不漏,也算有所得。 陈三姑问完欢欢喜喜地离去,说预备晚饭,李伯辰才有空自己想些事情。陈三姑问他,他也问陈三姑,便大致知道空明会是个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空明会这几年在六国、尤其隋国展得很快。似乎因会中高层攀附了隋国今上,又在地方多有渗透,因此日渐势大了。 陶文保是璋城猪行的理事,而猪行行长期抱病,他便算是猪行的主持者了,一座城的人每日消耗的数万斤猪肉,全靠他周转。空明会的会士几次三番叫他入会,是因这位理事成了会友,猪行那些难以打交道的屠夫商贩们便也都没什么理由拒绝了。 可陶公只供奉六渎帝君,对空明会并不感兴趣。似乎性格也与李伯辰类似,被那些人烦了几次,便对空明会从无所谓到了厌恶。偏如今璋城里的会与督院、府治官长都过从甚密,他也没法儿在官面上解决这件事。 李伯辰觉得陶文保此人虽然看起来豁达,但既然能做猪行理事,必然也很精明,大概早晚会反击的。他今天对自己青眼有加,该也是因为自己替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既然已清楚只是教派之争,想来那些人不会太出格,他就放了心。 到半晌午的时候,陶文保来同他议定了每月薪金,按六百钱算。这价钱实在不低,四个月就抵得上寻常会手艺的商号伙计一年的收入了。而后陶文保出了门。 李伯辰便也走出屋,对门房的哑巴老徐说出去买些日常的零碎小物件。而后沿路走出榆钱街,在相邻的另一条街上找到一家酒肆,沽了半角酒。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实在不地道,但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回到陶宅之后却正赶上那男孩午睡醒了,就缠了他一下午。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逗弄小孩子会觉得有趣,但如果长期相处,可能会略有些烦。 这个叫陶定尘的孩子却不大一样。虽然略有些淘气,但其实很懂事。陶文保说他“顽劣不堪”,该是自谦。 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又向李伯辰展示了自己的很多“宝贝”。李伯辰这些年从未体验过如此悠闲自在的时光,倒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下午相处过来,他意识到还有个新的麻烦。 无论他的斫风掌还是斫风刀,都是在军中几式简单刀术的基础上、以战阵淬炼而来的,招式极为霸道凌厉,一旦出手,非死即伤。这种刀法想要挥出人意料的威力,先得使刀之人无惧无畏才行。而后,还得有一身神力支持、兼谙熟搏杀之时的机变之术,如此方能有大用。 要是教给一个力量平平、心性平平、又可能会慌乱怯懦的人,怕威力还没有那些花架子刀法大。 依李伯辰看,陶定尘在刀法一途上的天资极高,与自己类似。但这样一个孩子,其上三点条件是一点都不可能具备的,教他自己的斫风刀法,可能真要误人子弟。 他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心里有些急。但又想天下刀法总是殊途同归,他这个月可以从基础教起,而自己可以去参考一些别的刀术,慢慢摸索出适合这孩子的法门来。 说到这一点,倒也容易。近几十年已不同以往了,因为如今有了个“术教”、有了“术学”。从前各家武学、修行法门都敝帚自珍,寻常人想要修习,非要付出极大代价不可。 但几十年前有一位自号“商君”的修行人横空出世,建立了术教。那位商君自身修为境界已达“生神”的地步,是生界凡人所能修至的最高层次了。但他并未谋划运势叫自己成为后天灵神,而想要另辟蹊径。 简单来说,他的理想是收集天下各派修行术法,再加以变化统合,以术学将其融为一体,挥更大的效用。不求长生之术,而求便民之利。 那位商君从前侍奉天子,做事便容易许多。几十年下来,术教遍布六国,几乎已成官学之一。据说除去六国王姓所拥有的帝君正法之外,余下流传于宗派、民间的术法,都已搜罗得差不多了。 术教中人的确以术学弄出了不少于国于民都极有用处的好东西。譬如陶宅的机鸣钟、民间的机走磨、无量城军中的机关床弩、披甲车等等。 大些的城中都有术学,术学中则有文馆,他要是想博览诸家刀法,倒是可以去那里查阅。虽说只有写在纸面上的招式而没有精通的教师指导并不能当真练成,但李伯辰想自己只需要参考便可,倒也足够了。 而他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是灵主这件事,大概也要借助术学这一途径。 第四十六章 秘灵 晚间时候,陶文保回来了。厨佣陈三姑在堂屋整治了一桌酒席,李伯辰与陶文保对饮了几杯。同这位猪行理事相处如沐春风,丝毫不觉拘束。他连连劝酒,李伯辰就多喝了些,不觉间醉意酣然,话也多些。 陶文保问他可曾修行,李伯辰想这种事又瞒不过人,便直说了。 陶文保就叹气:“尘儿也吵着想要修行,我倒是一直没拿出个章程来。李先生既是修行人,又怎么看呢?” 李伯辰心想我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哪有什么高论。但东家既然问了,也只得想了想,道:“陶公家世富贵,想叫定尘练刀,该是为了武德,也为了强身健体。但要说到强身健体,修行比武艺的效果更好些。陶公从前请人看过定尘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没有?” 陶文保道:“他五岁的时候,我请人看过。说资质尚可,能入门。但往后做到什么程度,全赖家势支持了。” 李伯辰便明白这该是说陶定尘的资质其实并不算很好。修行这种事既看天资,也看财耗。除去极少数天资卓绝之辈,余下的大多要靠各种天才地宝撑起来。别的不说,只说修行人体内元气流转,生机旺盛,食量就比寻常人大。要是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要修行就是痴人说梦了。 自己进境缓慢,也有这个原因。在军中虽然能吃饱,但相对于修行人的那种“吃好”,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陶公的家势自然不是问题,但还有一点。人一修行,体内便有灵力流传。一些邪灵怨鬼,最喜欢亲近灵力浓郁之人。要说得严重些,还可能招惹上一些危险的秘灵,这一点,也是修行的弊端。” 陶文保连连点头,为两人添了酒,自己先饮一杯:“正是。我就是考量到这一点——修为境界越高的,这种风险就越大。我听说还有些高人自己都在修行时招惹了魔王,结果走火入魔丢了性命。” “唉……我因此才拿不定主意。想尘儿富贵一生,安安稳稳,但又怕如今天下这个局势,承平繁华的日子怕不能长久。李先生知道么,据说前几天,万有城被魔国攻破了。” 李伯辰一惊,觉得酒意都醒了大半:“什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好在陶文保也醉意酣然,没有注意到他。他轻舒口气,干了面前的酒,但心中仍未平静下来。 万有城和无量城一样,也是一座军堡,两城都在雪原当涂山中,万有城距无量城约三百多里,扼守的是隋国、李国旧地之间的关口。他记得隋不休到无量城主持中州结界建设的时候,说万有城一带的结界都已经完工了,从此可以转守为攻。 但从那时候到如今连一个月都没有,万有城就被攻破了!?怎么破的?! 李伯辰忍不住又为两人倒了酒,自己连饮三杯。陶文保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对军事大概并不了解——他眼下只叹息,是因为不清楚万有城破意味着什么。 万有城被魔国占据,不但意味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中州结界不顶用了,更意味着魔国终于在当涂山防线中取得了一个据点。如果能站得住,以后就可以东西出击,甚至越过当涂山直取六国本土。 他们能站得住么?李伯辰细细一想,更觉心惊。眼下是隆冬,增兵本就不便。何况距万有城最近的无量城已经损兵折将,自保都勉强,遑论增援了。 要没有什么惊天的逆转,只怕无量城再次被夺,也是只是时间问题了。 陶文保见他脸上有惊诧之色,便叹道:“是啊,我也和李先生一样吃惊。前线战事不利,怕是未来几十年国内又得大征大索。到了那个光景……谁能保证我这家不会破了呢?那时候尘儿如果是个修行人,也许还能像李先生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谋生自保。”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苦笑:陶文保想得也太乐观了些。几十年以后?只怕最坏的结果是,两三年后最北边的隋国和李国旧地就要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场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便再饮几杯酒,吃些点心,散了席。 李伯辰在前院的水房中压了些冷水洗把脸,觉得略清醒一些。又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那半角酒,站在门前慢慢地喝。 天寒地冻,但夜空因此更加明澈。灿烂星汉横越天际,霞光熠熠。他呵出一口白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几天前还想解决了事情,过过安稳日子,可今晚听说万有城被攻破,他心中便又起波澜了。 魔国当真攻到隋、李的话,这天下还哪有什么安身之处?怕是要远渡重洋去那些传说中的古6才可以了。 要想在那样的乱世中生存,只能叫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些。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不为强者便只会愈加困顿,甚至死。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但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只能去适应。 灵主……灵主……他在心中暗暗念了几遍。自己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平平,唯一能变强的法子,大概就是“灵主”了——如果是真的的话。 他忍不住又在心中道:“如果真有哪位秘灵附于我身的话,请给我些明示吧。若能叫我在这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我也不介意奉上些什么。” 他如此念了三遍,再侧耳倾听。可夜色寂寥,只隐隐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所听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声音罢了。 再看眼前,也不过落了一两片腊梅花瓣,连风都未起一丝。 他便笑了笑,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概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像自己一样,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吧。可也许最终的结果是,终究都是寻常人吧。世上的确会有凡之辈,但不会是自己。 这役使阴灵的能力……或许仅是某种与自己来历有关的不为人所知的异能罢了。羽、蛟、罗刹、须弥,不也都是天生异能么? 许多人得在而立或者不惑之年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到底比他们明白得要早一些。 李伯辰便捏着酒壶走回到屋中。 但刚踏入一步,忽然怔住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附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秘灵”是什么了。 第四十七章 文馆 这一次,他足足花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叫自己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许因为心情激荡,在这个阶段总觉得自己能阴灵离体,试着站起身来。可一使劲儿,便又清醒过来。 总算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沉睡,意识终于空明,离体而出了。 随后便走到院中,先穿墙而过在宅邸附近游荡一圈,并未觉察什么异常。又穿回来,小心地走到后院去。 他没去过后院,不清楚陶文保这样的富商会不会请了符咒保家宅平安,因此走得极慢,随时打算应对各种状况。倒是没白小心——通往后院的小门门楣上,果然嵌了一枚铜镜。那铜镜藏在门檐下,平时得走到正下方,仰起脸才能看到。但此时这东西在黑暗中散放微弱白光,好似一盏灯。 李伯辰慢慢走过去,觉得身上微微一暖,心头生起一股燥意,但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是这辟邪铜镜不管用,还是自己情况特殊。 于是穿过门去,进入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加清幽,设有假山、池水,陶文保和陶定尘就住在这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到目前为止陶文保对自己相当不错,陶定尘也对自己执师徒之礼,可眼下他却深夜来探别人居所,实在是小人所为。 既心中有愧,便只在后院院中走了一圈,细细听一听。两人似乎都睡下了,屋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便再往后罩房去。 厨佣陈三姑住在后罩房,到这时候还没睡,同在的还有杂工老徐。也许是捡了席上吃剩的酒菜,给他们自己也整治了一桌。两人边喝残酒边细嚼慢咽,相对无言,但也颇为自得。 他静静地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始终未见他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只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哗啦”声,像有人在摆弄锁链。听声音来处,该是在宅子之外,或许是附近人家出来的。 李伯辰终于安了心,穿回前院、寻到自己的居所,往身上一躺,醒了过来。又强行抑制心中激荡之情,叫自己再睡着了。 他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全亮。便去水房洗漱过,在屋前的花丛后打了一趟拳,又行了几次气血。 再过一时,陈三姑送来早点,又去伺候陶文保父子。老徐拿了大扫帚在院中洒扫,李伯辰就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边吃边看。 又捱过一个时辰,陶文保与陶定尘终于出门了。男孩斜跨一个带流苏的青布小包,满脸不情愿。见到李伯辰站在屋门口便叫:“师傅,我散学回来和你学刀啊!”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昨天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了,该是陶定尘的文学休沐日,因而才在家里玩。陶文保将儿子送去文学读书,叫女儿在术学做事,大概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做官吧。 出身文学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州府各级的属官,虽说不能如国姓子弟一般做主官、也难升迁,但到底算是上等人了。只是他以后要将家业传给陶纯熙的么? 不过这些不干他的事。李伯辰便点头微笑:“好。” 陶文保揉揉儿子的脑袋,向李伯辰点了点头,便出门了。这时候,天才刚刚大亮。 再苦捱一个时辰,终于听后院的机鸣钟咚咚响了八下。他立即起身,同门房的老徐打个招呼,上了街。 沿途问过两个人,又在路边饼店花三钱买了四个巴掌大的黑面馍馍揣在怀里、走半时到了术学。 璋城的术学建得很像天子国西部某些蛮族的土楼堡,是正圆形,五层高,在中间围出一圈空地来。他站在街边时,便看到不少神色匆匆的青年男女进进出出,该有一部分是在术学做事,另一部分在术学读书的。 门口街边则摆了长长的小贩摊位,卖各式吃喝。李伯辰虽然吃过早点,但看见那些热气腾腾的糍糕、白肠、鸡皮、羊肚、春饼、焦锤仍觉口舌生津,想回去之后该对陈三姑说,每餐得给自己多弄点儿吃的。 他就摸了摸怀里的黑面馍馍,随那些年轻男女走进术学大门里去。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也算是年轻男女中的一员。但在北原待了那些年,已觉得和这些人有些格格不入了。好在术学如从前在军中听闻的那样,对一切“有识之士”开放,也没什么人来拦他。 进门之后看到楼堡所围出的一圈空地颇广,约有军中一个校场大。场中有几栋三层高的瓦舍,外墙粉成白色,看着干净整洁。 他只知道文馆在术学,可来了却现这璋城的术学怕是能容纳一两千人,想来文馆是不好找的。便在门边站下,看到一个神色不那么匆忙的女孩走过时,施礼道:“这位姑娘,劳驾。” 那女孩左右看看,停下来:“先生有什么事?” “想打问一下,这个文馆在哪里?” 女孩笑了,往场中一指:“喏,就在那儿。先生沿这条路走进去,先到左边的水房净手,然后就可以进去读书了。” 李伯辰忙道:“多谢。” 女孩掩嘴笑了,又看他一眼,翩然走开。 倒实在有点熟悉的感觉,李伯辰想。于是对这术学便也大有好感——在军中的时候有些兵卒开玩笑说术学中男女混杂,怕是天下第一等伤风败俗之地,如今看,实在是屁话。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文馆里。 这文馆该就是图书馆吧,他想。走进来现果然格局也差不多,只不过书籍不是竖着排,而是躺平了摞在架上的。也许他来得早,这时候馆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往门边一看,又愣了愣——搁了一张橱桌,一个女子坐在桌后,身边摞着书,看起来该是这里的管理或者杂工。 这熟悉的感觉实在奇妙,李伯辰忍不住大大松了口气。见那女子在往桌上的本子记些什么,便等她抬笔时道:“劳驾。这里的书该怎么读?” 那女子相貌平平,但天生笑模样。抬眼看看他:“自然是用脑来读——玩笑话——先生想读什么书?” 李伯辰想了想,压低声音:“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有吗?” 女子一愣。将他仔细端详一会儿,才慢慢说:“有倒是有。但先生可清楚读这种书的风险?” 李伯辰道:“这个我知道。” 女子便道:“先生可有术学的教职?或是本地的生员?” 李伯辰如实答:“都不是。” 女子便摇摇头:“那不行。” 见李伯辰皱了眉,便又看看他:“先生如果不是想了解得很深,那边倒是有一本《国史志》,那书里也提及一些秘灵和灵主,不如读一读那本吧。” 第四十八章 我坑我自己 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但早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涉及太古秘灵的书籍,有可能在阅读时候招致那些灵神的注意,从而引火上身。虽说这种概率极低,但文馆里不可能不做预防。 反正他对修行的常识所知甚少,也许那本《国史记》也能解答他不少的困惑和猜测。至于更深入一些的,往后再想办法吧。 便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找到了那本《国史记》,便在书橱旁的一张小桌边坐下,翻开细读。 读了一会儿,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一开始就犯错了。应慨所说的那些,这本书上都有,且更细。大概那时候问他这个,就叫他起了疑心。等自己吃了须弥果,就完全证实了他的疑心了。 那家伙……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 李伯辰暗叹一声,便快翻了几篇。这书大部分讲的是天子六国如何立国,又如何朝代更迭,算是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他在字里行间很费力才能偶尔找到一两句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叙述。 因不是用白话写成,他读起来略有些吃力,甚至一些字还不认得。因而到文馆里的机鸣钟敲了十二响的时候,才看了一半。他将书放下,略沉思一会儿,又合上了。往后的那些大多是王侯英雄的传记,且看起来演义成分居多,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不过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推测,也已明晰一些了。 他觉得有些饿,看看文馆里这时已经坐了些人,便将书放下走出门去。文馆外的花木丛中有几个小亭,现在花木虽然凋零了,但也算将亭子半掩着。他就走到一处亭中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馍,用手掰成块吃,边吃边想。 依《国史记》中所言,在历史上灵主不算罕见。 因为据说眼下人们已知的,曾在生界露过面、有过灵主的太古秘灵,便有近千之多。而它们的居所,便是通常所说的“诸天万界”。 六位至高帝君在建立幽冥之初时,很多强大的灵神也想要建立类似的地方,收拢阴灵。因为阴灵本质上是由灵力所构成的“场”,要是像魔国一般将阴灵尽数炼化了,所得灵力也是很多的。 但最终六位至高帝君及其下属的元君、真君、生界各地灵神将那些强大灵神都慑服或者击败了,它们便退去自己已建好的小世界隐藏起来,成为太古秘灵。它们的那些小世界,便统称“诸天万界”。 正神所居的幽冥也属诸天万界之一,但无疑是最强、最大的一个。 那些秘灵中较为强大的,和六位至高帝君一样,掌握了一些气运,并以气运炼出了真灵。只有有了真灵,才能真正地操控气运,而不是利用气运。一些较弱的,也想要获得气运、炼出真灵,更进一步。 但想要炼化气运,自身修为必须高强。世间修行七阶的最顶端,“生神”便是极度强大的那一种。据说除去没有化成阴灵、结合一地运势成为后天灵神之外,其本身的力量可能与幽冥的真君也相差无几了。 秘灵们想要变强,除去炼化天地灵力之外,还可吸收凡人愿力。因此某些偶然与生界的“有缘人”取得联系的秘灵,才会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寄身生人,使其成为灵主。叫他能够具备有限的神异之术,可收纳信众。 作为灵主,通常也都会具备役使阴灵的力量。那是因为诸天万界已不在生界之中,而与某种“混沌之力”融合了。至于“混沌之力”是什么,《国史记》中没有详述。 但正是这种混沌之力才能吸引阴灵,如同火光吸引飞蛾。 而一个人成为灵主,自己必有知觉。或者在梦中得到那位秘灵的启示,或者干脆能与之对话。 李伯辰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具备那种“混沌之力”。因为《国史记》中也提到,即便是生神,若无运势融合,也不可能不借助术法、符咒役使阴灵。 那么,自己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拥有从前那位的记忆,知道那一位便能役使阴灵了。可那一位也的确未从在梦中得到过任何疑似太古秘灵的的存在的启示。 其实……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伯辰想到这里,觉得双手微微颤——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秘灵。 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生界。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混沌之力、类似太古秘灵所居的“诸天万界”? 也许在从前那位出生时,便与自己的阴灵,不,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因而具有了“混沌之力”。 而在三年前,自己来到这里,彻底取代了他。 那时的记忆虽然是在三年前,可李伯辰现在想,已觉得很遥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三年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从前那些经历、记忆的认同感,叫他愈觉得此处才更加鲜活现实。 如果真是如此,他现在便是自己的灵主!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面馍,用力塞进嘴里。如果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世上是否还有类似自己的情况? 他一时间心情激荡,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等强行平复了情绪,清醒过来时,才现术学的生员似乎已经下了早课,文馆之前的这条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喧闹起来了。 往左右看看,那边的小亭里已经有了些年轻男女,在热切讨论些什么。便觉得不好再在这里待着占人家去处,于是站起身打算先去水房喝点水,再到文馆里问问是否还能找到什么书,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想。 走到水房门前时,现五六个男女正将门口堵住说话,便侧身挤进去。将木台上的竹筒用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接了半筒一口气都喝了。冰冷的水下肚,脑袋更清醒了些。 但觉得不解渴,打算再喝半筒。 却听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冷笑道:“依我看,死了是假的,逃了是真的!” 他心中一惊,竹筒差点掉落在水池里。紧紧握住之后转脸去看那说话的人,听见他又道:“咱们供了北边那么多披甲车,机关床弩,哪一样不是利器?哪一样不是匠人不眠不休赶造出来的?结果一个军堡,说丢就丢了。我听家父说,万有城、无量城,一年光是杀逃兵,就要杀上几千个!” 第四十九章 佛系青年 原来不是在说他,该是这些年轻人在讨论军情吧。没想到万有城失陷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李伯辰定了定神,却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握着竹筒站在龙头前。听他们说话,似乎满腔愤怒,也对万有、无量城的军人嗤之以鼻。 万有城他不清楚,但知道无量城的确每年都有逃兵,然而一年不过百多人而已。每年能追回来**十个,不过也不都是杀了,大部分被配去匠作坊做苦役,期满十年才能赎罪,绝没有每年杀上几千个那么夸张。 可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现在又身份特殊,就只好听着。他想走开,但又想听听这些人是否清楚什么最新的军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出一阵低呼,他便叹了口气,又道:“家父还说前一阵子无量城被攻破的时候,雪原上也是辎重弃了一地,这一次万有城是一样的局面。只怕披甲车、机关床弩这些利器都被魔国缴获了。此非兵不利,而战之罪。” 他这样点评,乍一听倒也头头是道。李伯辰忍不住转脸仔细打量他,见他大概和自己年纪仿佛,穿了一件绿绸的棉袍,领口雪白。这衣着装扮和陶纯熙一样,看起来便是富足之家,很高贵清雅。模样也不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了。 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过偏颇。李伯辰微微皱眉想,之前奔掠营出城迎敌的时候,的确带着披甲车。披甲车上面覆有厚重的铁甲,以术教研制出来的“术心”驱动,每车之内装有三部床弩。 妖兽离得还远的时候,便以床弩射击。等前排的浑甲兽要冲近了,便凑到一处阻敌。而士卒们藏身披甲车内,从车顶、车边开口处用三人合力使用的大枪刺击。 通常来说这样能顶得住两轮冲击,等妖兽军越过这道屏障之后,车内军卒便毁去术心,开始结阵与妖兽肉搏。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以往来攻城的数量都不算太多,最多也不过千余。人结了阵,又有修士助阵,倒也互有胜负。 只是攻破无量城那一次数量实在太多,谁都没料到,才落个城破惨败的下场。万有城陷落,不知是否也是遭到数万妖兽的冲击。 他所说的“辎重弃了一地”,就该是指那些用来阻敌的披甲车吧。可这是战场上应有的损耗,和官兵是否怯敌没有半点关系。 但那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听了都点头,一个瘦高的便皱眉问:“子昂,照你这么说,这战之罪该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便道:“无解。诸君想想看,那些军卒都是些什么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没了田地,也去从军想混口饭吃。这些乌合之众不思报效国恩、不思父母妻儿,上阵之后哪有心思打仗。见了妖兵就腿脚软,怎样的神兵利器交在他们手里,都要资敌。” 周围几人连连叹息点头,年轻人又道:“如今之道,只有征良家子弟从军才能力挽狂澜。你我这样的人,懂得家国大义,懂得守土效忠。即便刀斧加身也清楚当涂山以南便是父老之国,绝不会后退。只是朝堂上的人却想不到这一层,只叫那些乌合之众充数,误我六国天下!” 那瘦高的忍不住击掌赞叹:“说得真好!我也恨不能投笔从戎,叫魔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隋国男儿!”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脸,看着滴水的龙头愣了一会儿。死在北原上的那些人,真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他的最后一战,指挥的十人队无一后退,个个死得惨烈,奔掠营更是全军覆没。回到无量城中去,知道一万守军死四千余,伤两千余。死的比伤的,活的还要多,怕这几个激昂的年轻人也不懂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不知不觉竟将掌中的竹筒握碎了。但他手上都已是硬茧,尖锐的碎片也只留下几道白印而已。 他不想再听这几个人说下去,便将竹筒的碎片丢到水房一角盛放杂物的木桶中,侧着身子走出水房。 但听见另一个人又道:“隋兄,伯父也是可以上书大王的,你倒可以试试这一条路——一旦事成,也全了咱们报国之心。” 原来那个年轻人姓隋么?又说他的父亲可以上书国君,只怕是王姓子弟。虽说不是隋不休那种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但该也是隋国庞大宗室当中的一员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几个人看不起如自己一般的平民、底层人,说该由他们那样的“良家子弟”上阵才有战斗力……但怎么可能真叫他们上阵去? 隋国募兵募了几十年,他的许多战友都是家中独子,或者仅剩的一子,可见他们口中的“乌合之众”,都快要被征完了。 但这些人还能在术学这样的地方清闲度日,只怕是家里人早动用了关系,叫他们免了轮役了。真想要报国从军其实用不着去上什么书,自己收拾行装带了刀剑直往北去便可。 他刚又走了一步,却听那叫隋子昂的年轻人道:“这位兄台似有高见?” 是在叫自己么?李伯辰转脸看去,见他看的果然是自己。 便笑了笑:“没有。” 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听隋子昂又道:“术学之中人人畅所欲言,你要是对我们所说的不以为然,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人该是注意到了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的那一笑,觉得是嘲笑吧。但倒也的确是。不知是不是这隋子昂身边的年轻人平时都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叫他极少见到敢于“不屑”的人,因此才对自己生出兴趣。 只是这人说话虽然偏颇,但听起来似乎也是忠心爱国,李伯辰不想和这种少不经事的人计较,便停下来道:“阁下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不以为然。” 隋子昂却皱起眉:“有话就好好说,何必阴阳怪气?” 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三句话,却句句咄咄逼人。军中上官也有这种脾气不好的,李伯辰是可以忍的。但想到他之前对那些战死北原的同袍所的妄言,终于生出火气:“阁下见过妖兽么?” 第五十章 马五 那几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难道你见过?”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经随人去北原做生意,妖兽自然见过。诸位说北原官兵怯敌误国,自觉可以力挽狂澜,我倒好奇,有些人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杀妖兽?” 他说出这几句话,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无量城中动手的时候多过动嘴,也不喜欢和人争吵。但这几句话说出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某些东西却陡然一清,觉得畅快起来。 既然得罪人的话已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些。 便又道:“诸位既然没有上过战场,也没见过妖兽,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丢弃的披甲车是因为官兵胆怯?我听说术学在造披甲车的时候,有意在底盘加了许多铁块,为的就是妖兽冲近之后可以弃车阻敌,怎么在诸位嘴里倒成了丢弃辎重?”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便言辞犀利。一直听他说到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处,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车?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说过,造披甲车时除了用来阻敌防护,还可当做小堡垒。” “妖兽冲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车内向外刺击。要是死战被困,则可以在车内坚守数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术学造坊的主事,说造车时也在车中预留了可以储存食水的所在。结果怎样?据说无量、万有城一带丢弃在战场上的铁甲车中,几乎都不见尸,可见官兵毫无斗志,没人死战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这笑,倒多半是被气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见到了纸上谈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声道,“我问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术学造出来的水火计,有冰点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点之下三四度罢了。” “那样的温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车里坚守?一旦被困车中,短则被围两三日,长则六七日。车内空间不大,难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难道敢开窗么?诸位可知道有一种妖兽体型极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开窗,它们立即涌进去。不开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车的铁甲还能被它们融穿,一样要死。” “人困车中,与取死无异。这一点,怕是造披甲车的人也想不到。更何况妖兽当中还可能有十几丈高的僵傀,那东西力大无穷,掀翻披甲车不是难事,又怎么做堡垒?” 几个年轻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几丈?那岂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东西?阁下不要信口开河。” 话虽如此说,但听李伯辰似乎的确对北原战事很了解,这一问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李伯辰说了这许多,心中一口气已略微平复了。他知道和这些只知清谈的人辩论下去怕是无止无休,便一拱手:“往后你们自会知道的。告辞。” 之前隋子昂一直没开口,瘦高的见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气,便道:“隋兄,你倒也说句话。” 隋子昂笑了笑:“这位兄台说是做生意的,却似乎对披甲车很了解,难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觉得这些人只是书生意气,心地倒不算坏。可听了隋子昂这语气平静的一句,却意识到这人看着清雅高贵,但心思实在有些歹毒。 不过他也算说对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战死雪原的兵卒,又觉得那些话自己的确是该说的。人已死战尽忠了,凭什么还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种说法可以略作解释。便道:“我只是对术学机关之术有兴趣,了解得多些罢了。诸位真想报国,也可以找老军多问问,就不至于纸上谈兵了。” 隋子昂一笑:“当真?那我考教考教兄台,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聚拢了些人,将他们围住了。现在术学的人下了早课,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热闹,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见了人多,就也围拢过来,一时间也有二三十了。 听隋子昂说的话,似乎不叫自己服软就不肯了结此事。围观的人多,又大都同龄,叫他在此时道歉脱身实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气,也一笑:“好。请讲。” 周围的人低低地惊呼一声,也不知这隋子昂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为难你。你说你对披甲车感兴趣,我就问此车。” “披甲车以术心驱动,你可知道术心是如何运作的?” 李伯辰听他问这个,略松了口气。披甲车虽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无量城可以接触到这东西的人却不少。只是兵卒们大多出身不好,没几个识字的。纵使军官,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从底层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没什么学问。可他来历不同,原主也断文识字,因而向来对这车有兴趣,想得问得也多些。 便道:“是将层层阵法刻在一块厚铜板上,通过精巧配合,挥不同作用、又将其统合为一。披甲车所用术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冲便生清气,带动车内钢铁机括运转。”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这些,倒也难得。既然说我们纸上谈兵,又说披甲车有种种不足,倒不如说说在战阵之上该如何改进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隋子昂可能是术学的生员。说到什么术心阵法,自然不如他。可要问到如何改进,他却有很多想法。 然而刚要开口,心中又是一惊——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细又毒! 要是他真说出了“改进”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知道的?诚然可以托辞是“老军”所言,但这人之前说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论,则不免被他们耻笑,说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但李伯辰此时已对此人生出厌恶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认输。略一犹豫,意识到有用处的“改进”不好说,却可以说些与“改进”无关的。 第五十一章 建议 便也一笑:“修修补补的事情,纵使能叫披甲车更坚固,也还是改变不了它的劣势。我没有在车里待过,说了也不得要领。倒有一个想法,能叫此车脱胎换骨。” 他口气甚大,周围的年轻人见他穿棉布袍,又脸生,不知是何来路,一时间议论纷纷。隋子昂倒笑了笑:“哦?兄台以为你的巧思能胜过造坊的匠师?那请讲。” 李伯辰便道:“我听说披甲车用铁轮来行进,每车有五对轮。车身原本就重,加上铁轮更重。又为了防止妖兽、妖人从车底进攻,便在铁轮外面也包了铁甲,底盘极低。” “北原冻土虽然坚硬,可难免会有沟沟坎坎。遇到较深的,披甲车就难以通行了。且战场上的妖兽力大,也可能会踩出较深的坑洞,要通行更是难上加难。因而这车开到战场之后,先是做床弩的射台用,再就是做拒马用了。” “但我这想法,能叫铁甲车在遍布沟坎坑洞的战场上行进自如。” 周围的人或许不清楚披甲车在战场上效果到底如何,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一想便知道有道理。更有些好热闹的,又将过路的同学拉住一起来看,人便更多,差不多将文馆前的道路阻住了。 李伯辰意识到事情闹得有些大,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畏畏尾也不是他的性格,便索性讲个痛快。 他一撩棉袍前摆半蹲下,用手刮去墙边残雪之上的硬冰壳,又捡了一块石子,一片半埋土中的枯叶,沉声道:“好比将石子放在这雪上,一定会陷下。但如果将石子放在叶片上,就能被载着,搁在雪上。” “依我之见,可以钢铁造一种类似铁腰带的东西,绕在披甲车的五对轮上。这东西该造得很宽,披甲车铁轮转动时,也带动这铁带转动,便能将车及轮的重量平摊到地上。车辆行进,这铁带也行进,我叫它履带。” 他站起身拍拍手:“有了这东西,遇到沟沟坎坎便可通过,相当于披甲车底自带了铁板。” 他原本是因与隋子昂赌气才说这些,但说到现在却已入神了。这想法他在军中便有,然而没什么机会去提,提了,上官也不感兴趣。此时身处造披甲车的术学,却意识到是个好机会。 真能被用上的话,哪怕改变不了北方战局,至少也能叫我方取得些优势,少死些人。 “履带既然能承力,也就可以将披甲车的铁甲做得更厚、车身造得更大更重。如此不但在战阵上进退自如,也不怕被力大的妖兽掀翻了。倘若往后术心能更强一些,也许妖兽的体型和力量,在这披甲车面前便不成优势了。” 他说完之后,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才开始窃窃私语。李伯辰讲得通俗易通,这些人又大多是术学生员,岂会不知其中之妙。 隋子昂脸上本有笑意,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到此时嘴唇动了动,似想开口,可一时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一会儿,微微转脸,往一旁看了看。 李伯辰注意到他这动作,便也往那边扫了一眼。他与隋子昂的个子都算高,因而目光越过周围那些年轻人的头顶,瞥见五六步之外的文馆墙边,站了一个女子。 竟是陶纯熙。李伯辰这时候忽然明白隋子昂此前为什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了——他说话的时候看到陶纯熙站在那里了吧? 这人是爱慕陶纯熙,觉得自己驳了他的面子么? 陶纯熙见李伯辰看过来,原本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此时便点点头,笑了笑。 李伯辰转了脸,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猜隋子昂这几个人刚才站在水房门前高谈阔论,该是有意在陶纯熙面前卖弄男子气概。又想到自己说了这许多,结果竟是因这几个年轻人争风吃醋、如情公鸡一般炫耀羽毛而引起的,便觉心中一阵厌恶。 于是拱了拱手:“在下说完了。还有事,不多奉陪。” 隋子昂瞧见陶纯熙对李伯辰那一笑,脸上略有些潮红,便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商——” 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深吸口气,顿了顿,也板脸向李伯辰拱了拱手:“兄台所言,倒是别开生面。只是想得太简单,怕并不清楚真要造出来的话,其实……”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出个什么“其实”来。又见周围人看李伯辰的眼色已从最初的好奇变成如今的惊诧,便强牵嘴角道:“其实……倒的确不错。兄台,尊姓大名?” 李伯辰看得出此人眼下该是恨上了自己的。但虽恨,却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出风度来,只怕要恨上加恨。便一笑:“贱名不足挂齿。” 他说了这话便从人群中挤出去。听身边有几个人说“能不能和兄台再探讨一番”、“兄台在何处高就”之类的话,有的还想拦他。但他力气大,哪有人拦得住,很快便挤出去大步走了。 等出了术学大门瞧见还有几个人跟出来,看起来不像恶意,倒似乎真心求教。可他不想再出风头,紧走几步拐进一条巷子,助跑两下纵身跃过墙头,将他们都摆脱了。 他在城中绕了一会儿,险些迷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回榆钱街。 回到屋中时还只是刚过晌午,陶文保和陶定尘都没回来。陈三姑见了他,问他吃喝了没,要不要给他整治一些。但李伯辰满腹心事,竟罕见的没有胃口,便道:“谢谢三姑,我在外面吃过了。” 陈三姑便大大地松一口气:“这就好了。你是习武之人,最好得多吃肉补补身子,可这些天野味买的人多,今天后厨也没多少了。我后半晌还得出去找找——都是那个天杀的空明会。” 李伯辰本不想再说了。但见陈三姑说了这些还在他屋门前没有要走的意思,似是在等他继续聊下去,便只好说:“昨天在食铺吃饭,伙计也骂空明会。但说的倒是他们的燠肉卖不出了。” 陈三姑立即道:“对,都是一码事!” 她嘴巴不停,又说了一长串。李伯辰便知道似乎是空明会中人说璋城的猪遭了猪瘟,人吃了要得病。城中会众多,就传开了。因此猪价大跌,猪肉也没什么人吃了。但城中羊肉比猪肉要贵得多,吃得起的人少,人们便去买野味。 璋城靠着大山,名为璋山,山中鸟兽极多。平时有许多猎户打了鸟兽来城中卖,价钱很便宜,因而人们都买野味去了。偏陶文保虽是猪行理事却不喜猪肉而好野味,陈三姑就只得去和这些人抢了。 她牢骚一通,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去。李伯辰苦笑一声,想大概因为老徐是个哑巴,她从前没人说话,憋得狠了吧。 他忙关了门独坐屋中,终于开始想自己的事。 第五十二章 怀念 倘若自己真是灵主,便有坏也有好。 坏处是,在六国修行人眼中,灵主并非什么好身份,若是太过招摇,似乎还会被抓捕、处死。 好处则是,可以役使阴灵。他从前觉得使唤阴灵没用、做不成事。可那无经山的山君却能将阴灵炼成阴兵,应慨也说,他的阴兵能伤人神识。南下途中李伯辰阴灵出窍,以应慨传他的咒法将阴兵从曜侯里唤了出来,看过一番。 便现它们都已经模样大变了。阴灵保持着人死之前那一刻的状态,可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相貌已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掌中还幻化出兵器来。 但应慨传了他唤出、收回的手段,却没教他怎么叫这些阴兵伤人。李伯辰猜这世间必有一套法门是有关如何炼化、使唤阴兵的,他可以想法儿弄到。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看。隔着窗纸能看到横斜的腊梅枝叶,甚至能嗅到一丝清香,很有些岁月静好之感。 然而现在他已清楚,这种太平日子可能随时都会终结。他在无经山招惹了山君,不知道它会不会真的“上报幽冥”。但听它的言语,似乎那柄刀是它奉命镇守的,如今它失了刀,也有可能将此事瞒下,不给它自己招麻烦。 但山君那边无事的话,隋不休那边似乎也还没完。他在无量城中放了自己走,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灵主?他想要做什么?想叫自己来日为他所用?但上次救他就险些丢了命,是绝不可能再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的。 李伯辰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却也不是个受气包。要取他命的百应死了,如今成了自己的阴兵,要是哪天隋无咎也死了、隋不休又能向自己真心实意道歉的话,他才会将此事揭过。 但也不可能帮隋不休做事的。 至于李定……他自己都算是个反贼,也得了刀,哪有必要再来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将这些事逐一理顺,略松了口气。眼下的处境已比刚出无量城时好很多,可经过在无经山中的事,他晓得男儿在世不可无力自保。既然得了灵主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就没理由弃之不顾。 更何况…… 刚才在术学中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又激荡起来了。在雪原上时,他想的是尽快脱离那修罗场,好过些平淡日子。但如今离开无量城不到一月,夜里的时候心中却偶会空。 他之前不清楚为什么,经历今天一遭,他知道了。 其实是自己在怀念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吧。不是怀念死亡、牺牲,而是怀念战斗。倘若墙壁上有刀,不知会不会在夜里长鸣。 李伯辰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他向来觉得自己性情和顺,却总有些时候抑制不住心中冲动,做些意气使然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原主的性情影响,才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他便开门走出屋子,从对面东厢的杂物房中捡了一柄落灰的木刀,在院子运气舞了一会儿。一边挥舞一边看西边天际那道隐隐约约的青色山影——那是璋山。璋山上也该有山君,那里的山君会不会知道修炼阴兵的法子? 唉,还该再多了解些诸如山神、河神之类的在世灵神的事。但文馆最近去不得……得等些日子才好。 他又练了两趟刀,日头便微微西垂。老徐出门接了陶定尘回来,这孩子把挎包往花池前的石桌上一丢便捧着自己的小刀出来,要叫李伯辰教他本事。 李伯辰还没想好该教他何种刀法,便叫他双臂垂在身边站直了,只以手腕将小木刀一上一下地抡、练臂力和握力。兴许因为昨天在他面前以指夹刀露了一手,陶定尘对他钦佩,便练得极认真。 又过一会儿陶文保回来了,站在院中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同李伯辰交谈几句,便去往后院。李伯辰见他今天脸上带了些笑,不知是不是摊上了什么好事。不过他猜也有可能是这位猪行理事找到什么法子反击空明会了。 他又叫陶定尘练了跑、跳、马步,便消磨了一时的功夫。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文学待了一天,回来又被操练一时,便也累了,却不说。李伯辰便等他看起来精神恹恹的时候,才放了他走,也不知明天还会不会有一样的精气神。 他将木刀收了放回到东厢的杂物房中,又去水房洗了把脸,坐在花池边等着开晚饭。看着天边渐生彩霞,忽然觉得自己每月这六百钱实在拿得有点太轻松了,倒很希望空明会的人再上门找事,他也好出出力。 但只略坐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老徐开了门,陶纯熙走进来。 李伯辰愣了愣,她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来找自己的么? 却见她只微微点头一笑,便径直走到后院去。他便也在心中笑了笑——陶纯熙在术学做事,想来见过不少天资卓绝之辈。自己晌午时候的那番卖弄,她大概没有放在眼里吧,倒是白担心了一个下午。 但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又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拎了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像是衣物一类。她往李伯辰这边走过来,笑道:“李先生,真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李伯辰忙站起:“陶小姐,晌午的事情实在是我随口乱说。这件事,如果方便的话……” 陶纯熙眯眼笑起来:“我倒不觉得你那是乱说,术学的人也不觉得。李先生可知道么,晌午和你说话的那个隋子昂的父亲是璋城府的府治,他在术学向来被称作智算第一,可今天倒在你手中出了丑,大概还会想再找你较量较量。”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稍稍一暖。陶文保说陶纯熙不常住家中,也许是在别处有自己的小宅,或是在术学住吧。她今晚回来大概也只是以取些衣物为由,给自己提个醒吧。 便拱手道:“多谢陶小姐提醒。” 陶纯熙又笑:“也不只是为了提醒啊。李先生今天跑掉之后,人人都在问你是什么人。后来事情传到教习们耳中,教习们也重视起来了。说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当真依你说的法子改进了披甲车的话,恐怕战局就要逆转了。” “所以我想问问李先生,要不要我告诉教习们你是谁?” 第五十三章 赔礼 李伯辰并不觉得仅凭加增了履带的披甲车就能逆转战局,但陶纯熙问他的话倒叫他着实犹豫了一会儿。要是自己说的那些真被术学用了,也许会有一些赏赐。修行最耗财,他是清楚的。有了那些钱,或许他能用天才地宝将自己堆到养气境呢。 可术学与军方合作密切,他真暴露了自己的名字,只怕隋无咎很快也就知道了。他虽心痛,却也只得淡淡一笑:“陶小姐,我想我还是安安稳稳地教定尘刀术比较好。” 陶纯熙的眼睛亮了亮:“李先生真是个奇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是人人都有些难言之隐罢了。” “那……”陶纯熙挎着她的小包袱走了两步,转了身子,“要是往后我有些术学上的事要请教李先生,先生可以赐教么?” 她这动作神态,像是在撒娇。但看起来也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多了些女儿家的柔媚之态而并不唐突。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还是轻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要是我知道,自然是可以的。但只怕我是个门外汉,帮不得什么忙。” 陶纯熙笑了,一抬手:“那,李先生,我们击掌为誓吧。”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李伯辰在心里想。他自然对男女击掌为誓这种事没什么看法,可这六国之中虽因术学兴起的缘故男女之防并不很严重,却也总是有的。陶纯熙这做派要是落在某些老朽眼中,便是实打实的荒唐了。 不过女孩既然大胆,他也更不是迂腐之辈。便抬起手,与她轻轻一击。 陶纯熙便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先生,我告辞啦,回见。” 李伯辰只回了一句“回见”,就见她又如上次一般,提着裙角小步跑走了。 他便在院中愣了一会儿,看看与她击掌的那只手。掌心都是老茧,只那一击也感觉不到什么。但此时却觉得掌心微温,似乎还留了些淡香。 他自嘲地笑了笑,拍拍手,又在石凳上坐下。 天渐渐黑了,老徐在门前点了灯,也闻到若有若无的肉香。他的肚子开始叫,便忍不住想今晚陈三姑会弄些什么吃。这么一想,倒又在心里笑起来。觉得自己不愧是北原出身——来了陶府不过两天,身上又缠着麻烦,却已能如此镇定了。 但忽然听到拍门声。他心中一跳,想是不是空明会的人终于来找麻烦了。可听那拍门声三响而止,并不重,又不像。 老徐将侧门开了一条缝,似乎听外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将门都打开了。李伯辰侧脸看,现进来的该是一男一女,还提了个颇大的东西。但门廊下灯火昏暗,看不清脸。 老徐做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等,便小跑着往后院去。也许是陶文保的什么亲戚?陶文保倒也是有趣……像他这样的人家至少该有五六个仆佣,他却只有两个,门房还是个哑巴。 李伯辰便起身打算回屋避一避,但忽然听到低低的、粗粗的“喵呜”的一声。他愣了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忍不住再往门廊下一看,现声音是从一男一女提着的那东西里传出来的。 此时女人将那东西搁在地上,有半人高,四四方方,上面似乎蒙着布。李伯辰忽然意识到,那该是一只幼虎的声音。 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带人在莲花山一带巡逻,打死一只母虎,又现了两只虎仔。约莫三四个月大,就是这种叫声。要是再大些,就该只会低沉地咆哮了。 这时门廊下那男子似乎看见他,便往前走了两三步。李伯辰注意到那人拄着拐,好像腿瘸了。等那瘸子走到门廊边灯下的时候,李伯辰认出来了—— 是昨天在巷子里,被他踹断了腿的那个。 这年轻人对李伯辰怒目而视,似乎极不服气。那女人看见他这模样,忙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低声训斥:“你个杀才,看什么?还想惹祸!?” 女人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听口气,是他的母亲。 年轻人恨恨地垂下脸,李伯辰想了想,向那女人点点头,走到花丛后。 不多时陶文保从后院快步走出来,见了女人便远远道:“哎呀,郑二嫂,这是做什么?” 女人狠狠推了她儿子一把,那年轻人晃晃身子不动。她就一咬牙,踢在他膝弯,年轻人一下子跪下去,忍不住痛呼一声。 那女人也跪下:“陶公,我带这个小杀才给您赔罪来了!” 陶文保赶紧小跑到女人面前,口中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去搀那女人,女人却不动,抓住他的胳膊哭诉道:“陶公,我昨天才知道。他昨天被送回来,腿断了。我问他,也不说。叫我打了一顿,才知道这些日子都和空明会那些人混在一起,还敢拦您的大驾。我这孤儿寡母,全靠我把他拉扯大。我要挣口嚼的,也没什么心思管他,哪知道长成这样狼心狗肺……” 陶文保连连叹息:“这是哪里的话,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行里都知道的,快起来!” 女人仍不起,继续道:“陶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土埋了半截的吧。我全指望我那个肉铺活命,我那铺子要是开不下去了,我可怎么活。我今天带这个杀才给陶公赔罪,您再赏我们口饭吃吧!” 陶文保似乎很无奈,只好说:“好说,郑二嫂,这些都好说,请你先起身。” 女人便慢慢站起来。她儿子原本歪着身子跪着,此时也想起身。但郑二嫂一瞪眼,喝道:“跪着!给陶公磕头!” 年轻人身子一颤,咬牙瞪眼地犹豫一会儿,便重重磕下头去。李伯辰知道他断的是大腿骨,刚才斜着身子跪着倒还好些,但现在磕头,必然痛极了,却不吭声,倒也算是坚忍。 陶文保忙道:“罢了罢了,腿上还有伤。” 但年轻人仍是磕完了三个,才又歪着身子跪着、垂着脸。 女人便道:“陶公,今天没人来送猪,说城外也没了。陶公,您要是——” 陶文保叹了口气,苦笑:“原来二嫂是为了这个来的。不瞒你说,我今天也为这个事情奔走了一天——才知道早晨往城里送猪的,都被空明会的人拦了。今天不但你家铺子,城里所有的铺子,除了原本就有一两头活猪的,都没肉卖了。二嫂不要多心,这绝不是陶某为难你一家。” 第五十四章 病症 女人愣了愣:“那可怎么办?这要到什么时候?” 又转身骂她儿子:“你这个杀才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 再转脸看陶文保,似乎又想跪下去:“陶公,您本事通天,可快想想办法啊。” 陶文保忙将她扶住:“二嫂,这件事情也急不得。官长们和本城会都有交情,他们也不好出面。但空明会的人要为难我,却断了行里人的生路,这口气我又岂能咽得下?我这些天还会想办法,你暂且忍一忍,也叫行中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忍一忍……” 他说了话,又从袖中摸出三陌钱:“这里有三百钱,二嫂你先收下。孩子也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养病也需得钱,你且安心,我再想想办法。” 见他这样说,女人似乎也有些六神无主。推让几次,还是将钱收了,可年轻人看起来却仍旧愤恨,虽被女人扶起来了,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陶文保也不与他计较,再温言宽慰几句,将两人哄出门去。 但门口那虎仔倒是留下来了。女人说知道陶文保好野味,便从猎户手中高价买了,送来赔礼,陶文保就又多给了她两陌钱。 老薛将门关上之后,陶文保掀开布帘看了看。里面果然是只斑斓的虎仔,看起来精神旺盛,低低地吼叫。他想了想,叫老徐将虎仔连笼子送到后院去。 李伯辰在花丛后见了这一出,有些想笑。 那女人看起来倒是可怜,但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很贫困的模样,至少该是富足之家。带了她那个儿子来赔礼,也许是为了使苦肉计。见她虽然一直哭诉,说话却条理清楚又能狠得下心,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可似乎陶文保更不好惹——他下午回家的时候,情绪明明很好。李伯辰便想,这位陶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善可欺。想来也是将计就计——空明会的人找他麻烦,他索性把麻烦转给城里所有人。要是璋城中真的没猪肉卖的话,怕是人们要闹事。 世事大抵如此——一些人信了那肉吃了要生病的话,自己不去买是一回事。但要是这个选择的权利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对自己倒是礼遇有加,昨夜还一同饮酒。这人,也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想了一会儿,陈三姑送了吃的来,向李伯辰打听刚才的事,又提到后院那虎仔。说她打算叫她侄儿也上山打猎去,也许这些日子能多赚不少钱。李伯辰笑着劝她说那种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别猎物没得着,人先伤了,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夜里将睡时,李伯辰将自己的事情想了一遍,忍不住又想陶文保。他该还会有后招吧……会不会是想要装病,将猪行的事撂下一阵子,叫人们心中的怒气再酵一些? 等早上起来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成真了。 直到日上三竿,陶文保也没送陶定尘去文学。陈三姑送吃的来的时候李伯辰闲问了一嘴,她便说早上去叫门,陶公只说身子不爽利,叫她去送小少爷。她又去叫陶定尘的门,陶定尘也说懒得起。 李伯辰想大概是定尘因为瞧他爹都犯懒,自己也想偷闲,不知道会不会挨教训。他本想今天白天去璋山附近看看,但既然两人都在家,他就不好出门,便吃了饭,在院子里练了几趟拳、刀,又回到屋中打坐运气。 他入了定,再睁眼时已是正午了。便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等开午饭,在心中想自己如今竟成了米虫了。 可意外看到陶纯熙神色匆匆,正走往后院去,身后还跟了个背着药匣的郎中。 李伯辰愣了愣,陶文保和陶定尘,是真病了? 过了半时,陶纯熙将郎中送出来,两人站在门前又说了几句什么。等侧门关上,李伯辰走过去问:“陶小姐,陶公和定尘是病了么?” 陶纯熙微微皱眉,强笑了笑:“嗯。” 她向来笑眯眯的,如今却是这个神色。李伯辰便道:“是病得严重?” 陶纯熙轻轻叹了口气:“大夫说或许是受了风寒,但我看阿爹和定尘的模样又不像,我打算再请一个来看看。” 李伯辰便道:“要不要我陪着一起去?” 陶纯熙想了想:“李先生不熟城里的路,还是我去吧。李先生,今天家里要拜托你。” 李伯辰刚要应下,心中却一动:“陶小姐是说,这病来得蹊跷?” 陶纯熙咬了咬嘴唇:“这些日子空明会的人一直缠着阿爹,我今早知道昨天他们拦了往城里送的猪,今天阿爹就病了,我想,其中或许有关系的。” 李伯辰想到的便是这一层,但还有别的。他想了想:“陶小姐,你可知道郑二嫂?” “知道。昨晚她来过了吧?” “陶小姐顺路去郑二嫂家的肉铺看一眼。”李伯辰沉声道,“看看人还在不在,路上要小心,最好叫老徐跟你一起去。” 陶纯熙脸色一凛,只想了一下便道:“好。李先生,谢谢你。” 她转身欲走,但李伯辰忍不住道:“陶小姐,你这样信我?” 他来到陶宅三天,陶文保便出了事,其实自己也是有嫌疑的。可陶纯熙却对自己言听计从,叫李伯辰不得不感到意外。 陶纯熙笑了笑:“昨天听了李先生在术学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知道您是怎样的人。何况刚才阿爹对我说,有事可以拜托你。” 陶文保竟对自己信任至此?这倒是李伯辰没想到的。他心中一暖,便沉声道:“好。必不辱命。” 前天见她的时候,看她是个窈窕的娇美女子,还觉得该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的脾气性情。但此时看她处事时的气度,便觉实在很难得。陶文保这一双儿女,的确都是出色的人物。 等看她叫上老徐出了门之后,李伯辰便直入后院。陈三姑在忙着烧水伺候,叫李伯辰自己去后厨取些吃的。李伯辰应了几句,便在后院东厢墙边看到笼子里的虎崽。只是昨夜它还精神旺盛,如今却已恹恹,趴着不动了。 第五十五章 为虎作伥 他走过去在笼边蹲下,想了想,将手探进去摸。虎崽的身子缩了缩,出微弱的低吼,再没有别的动作。他就用手拨开这虎崽的眼皮,现白色的内眼睑已经缩不回去了,是将死的模样。 他站起身,走入陶文保的房中。陈三姑正用热水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李伯辰见陶文保脸色铁青,嘴唇也白,该不是故意装病。 他看见李伯辰走进来只斜了斜眼,有气无力地说:“李先生,见笑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陶先生,一早醒来就病得这么重?” 陶文保摆了摆手,似是无力说话。陈三姑便道:“早上隔着门听东家说话还有力气,这么一会功夫就成这样了。东家你别急,小姐又请大夫去了。” 李伯辰便走到床边,见陶文保身上盖了三层被子,床头床尾还放了六个炭炉,似乎极怕冷。他问:“三姑,陶先生是在热么?” 陈三姑擦完脸,给他掖好被角边洗帕子边道:“就这个说来怪。寻常的病怕冷,多半是热。可东家身上凉得很。” 又给陶文保擦了擦嘴角,端起水盆:“李先生你照看下,我去拿热汤来。” 她出了门,李伯辰便道:“陶先生,我看看。” 他将手背搭在陶文保的额上。眼下是冬季,他从外面走进来,手脚冰凉。但搭上陶文保的额头却觉得更凉,好似一块冰。 他想了想,低声道:“陶先生是觉得怎么个冷法儿?像有风在身子周围吹的么?” 陶文保微微掀开眼皮,想了想,虚弱地说:“李先生是觉得……我这病……有古怪?我是觉得身上凉,但不像风在周围吹,倒像在身子里吹……”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陶公也在怀疑空明会的人?” 陶文保道:“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但只怕也不敢要我的命。只是尘儿跟我受苦了。” 李伯辰点头:“那我去看看定尘。陶公且安心,要是下一位大夫来还是诊治不出,就请城里的法师吧。” 陶文保合了合眼:“……劳李先生费心了。” 李伯辰便去看陶定尘。这孩子的状况不如陶文保,已经昏睡过去了。他摸了摸,一样身上冰凉。同他只相处了三天,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深厚情感。但即便隋子昂口中那些三教九流之辈都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此事要真是空明会的手笔,那真是下作得可以。 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个念头,便去到后厨。陈三姑正好端着热汤走出去,他就下了后厨的地窖,找到一小坛酒藏在怀中,回到前院自己屋内。 他不清楚这世上是否有其他疾病会导致“身子凉”、“似有风吹”的状况,但他知道如果是被阴灵缠上了,当是如此。昨晚郑二嫂送来一只虎崽……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恶灵叫做伥鬼,便喜欢附在虎身上。如今那虎崽奄奄一息,也许是因为附体的恶灵离去了。 他一口气喝干一小坛的酒,躺到床上收敛心神,数息之后阴灵离体而出。 先在陶宅附近转了一圈,街上只有稀疏的行人车马,神色皆无异常。便穿墙回到宅中,直往后院去看。经过后院小门时候,他仰脸看了看门檐下那块辟邪铜镜,现原本的淡淡微芒没了。 他的心沉了沉——的确不是实病。 又直入陶文保房中,想倘若是传说中的伥鬼恶灵,或许可以试着喝退它。但进入房中向陶文保身上一看,却愣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一个阴灵都没有。 他化身阴灵,能看到生人身上的生机。没有大病的寻常人体表会有极淡的微芒,得细细去看才能注意到。可眼下陶文保身上的光芒要比寻常人更亮一些,仿佛生机尤其浓郁。 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病? 他穿墙去了陶定尘的房中,现这孩子是一样的状况。 他不死心,又将整座宅子查了一遍,仍未现什么异常。至于墙外,也没什么人,只能听到街上车马通过的声音,行人的低语,还有上次阴灵离体时听到的铁索声。声音叫李伯辰略感不安,可已从陈三姑口中知道,隔壁院落的人家是跑商的,也许是套车马的声音。他只能离体数百步,也没法儿去看。 他没什么办法,只好重回屋中,醒了过来。 身上酒气很浓,他怕被闻到引起误会,便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把脸、漱了口。又过一时,陶纯熙和老徐才引了一个大夫来。 她叫老徐带大夫去后院,自己则走到门边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郑二嫂家铺子关了门。我问了邻人,说她儿子昨天夜里喊腿痛,郑二嫂带他出城看病去了。” 李伯辰皱眉:“出城看病?” 陶纯熙叹了口气:“邻人讲,是她儿子说城外某地有位专门接骨的大夫,但我问知不知道那大夫在哪里,邻人说不知道——意料之中。” 的确是意料之中。看起来,也的确是昨夜送来的那只虎崽有问题。李伯辰想了想:“陶小姐,陶公的病,怕是因为术法作祟。” 陶纯熙愣了愣:“李先生……是你看出来的?” “我算半个修行人,略懂一点。”李伯辰道,“我看这位大夫也瞧不出什么。陶公在璋城该交游甚广,陶小姐可知道城里有没有哪位法师可以请来驱邪?” 陶纯熙想了想:“有。只是李先生,还有两件事。” “请讲。” “我刚才和徐伯伯出门的时候,竟然迷路了,绕了一圈才走出去。”陶纯熙眉头微蹙,慢慢地说,“我当时以为是自己心急,慌了神。可回来的时候,又绕了一圈。” 李伯辰心头一跳:“还有呢?” “遇见了隋子昂。我怕是空明会做的事,去郑二家肉店的时候顺便去了另几家店,叫他们知道阿爹病了,又病得蹊跷,在路上遇到了隋子昂,他问我阿爹可好些了。我当时以为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回来的路上想到,他今天本该在术学,平时也绝不会和猪行的人打交道,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想了想:“他也是空明会的人?” 陶纯熙微微摇头:“他不是,但听说他有个表兄是……阿爹说前几天就是他那个表兄拦了路。” 李伯辰心里又一跳:“他那表兄是个年轻人,个头大概到我耳边,有些黑,一字眉,对不对?” “对的,那人叫方耋。”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陶小姐,只怕隋子昂已经知道我住在你家、或至少同你阿爹关系不浅了。” 第五十六章 强援 方耋该是当日巷中将其他人喝退的那一位。他对自己的印象该颇深,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昨天隋子昂在术学受了自己的气之后,偶然间同方耋说了。方耋既然是空明会中人,又能拦陶文保的路,想必在城中也消息灵通,有可能自告奋勇地要帮隋子昂找一找自己。 一旦听到自己的相貌,便立时记起来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怎么会……” 李伯辰在心中一叹,道:“隋子昂,平时是爱慕陶小姐你的吧。” 陶纯熙脸一红,咬牙道:“那是他的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但昨天他觉得在我这里受辱,又见你对我笑了笑。如果此人气量狭小,又知道我在你家……”李伯辰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低叹一声,“他看我去术学读书,大概想不到我会是你家的教师,也许,想岔了。” 陶纯熙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口:“难道他就只为了这件事?这也太卑鄙龌龊了!” “依我看,这种可能性的确要大些。前天方耋说不要动刀,昨天空明会的人断了猪行的猪,说明他们该是想要步步紧逼陶公,暂不会用激烈手段。除非是……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索性也就做了。” “而那个人该有够高的地位、权势,或者有此家世背景。”李伯辰想了想,“但这只是我的推想,也未必是真,毕竟寻常人该不会如此歹毒。只是陶小姐要在心里做好准备,倘若我猜对了,你打算怎样应对。” 陶纯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情:“那……李伯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该是真觉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吧,竟叫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称呼,听起来比“李先生”要亲近许多。李伯辰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亲自找隋子昂去问。但这念头只略微一闪,便被他压下。 “该先去找法师,将陶公的病看好。如果真是隋子昂……陶小姐,我想听听陶公的意见比较好。他未必会想得罪这里的府治。” “那……”陶纯熙抿了抿嘴,似乎对他的答复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李先生,我先去请法师。” 李伯辰点头:“一路小心。” 等陶纯熙出了门,他才叹了口气。他倒是实在没什么高明的办法。他在璋城并无人脉,要说办法,大概只能是杀人。可隋子昂既然是国姓,也许就修习了隋国庙堂的术法,兼家有财富,境界不会比自己低。哪怕要杀他,也不大可能成功。 更何况,他虽能对妖兽痛下杀手,可对取人性命这件事却始终谨慎。传奇小说里那些动辄拔剑相向、血溅五步的人物,怕死得也是更快的。 如果璋城的某位法师能解决这件事,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但倒是还有一事……刚才听陶纯熙说起“迷路”时,他心中一跳,有个念头闪过去。然而之前刚饮了酒,眼下其实还是醉醺醺的。刚才和陶纯熙交谈,实在已是全神贯注才没叫她觉察异常,现在又想将刚才的念头想起,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他便转回到花丛之后去打拳行气。气血运行得快一些,酒就醒得快些。如果真是隋子昂怂恿空明会所为……他们没有对付自己,该说明还没对自己的身份起什么疑心吧? 这次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回来了。李伯辰看到她一个人从侧门走进来,刚想从花丛后走出问她可是没找到人,便见她又走到正门后,将正门打开了。 正门外站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面方口阔,身穿杏黄道袍,将一柄铜钱剑拂尘一般搁在手肘上。见门开,才向陶纯熙微微点头,龙行虎步地走进来,沉声道:“带我去见陶公吧。” 他一开[八一中文zwdu8.me]口,李伯辰便知此人不凡。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这人该是修六渎术法的修士,与燕百横一样。无量城中的三阶修士极少,只有隋不休一人而已。百应虽也是三阶,但他是羽人有天生神通,却也修不了术法。 他的心中便一痒,很想看看修六渎术法的修行人如何施展手段,如果他日不幸遇到了又得与之为敌,心里好有个准备。 便等那人与陶纯熙进了后院之后,也跟了过去。 他只站在后院小门边院中看,见那修士进了屋子,似乎与陶文保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先微微皱眉扫视一圈,目光落到那虎崽身上,沉声道:“是此物招来的祸患。” 陶纯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这样说,看了李伯辰一眼。 那修士又走到虎笼旁,探手进去拔了根虎须。虎崽毫无反应,大概已经死了。他便将虎须捻在指尖,手指轻动,在空中写了些咒文。李伯辰认出那是六渎帝君的尊名。 而后修士将虎须一抛,沉声道:“去!” 今天有微风,那虎须便被风吹着,飘飘荡荡地落下。但将要落地,却又被风卷起,再飘落向前。修士在原地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渐渐飘到陶定尘的屋子门口,又被一阵风卷着,飘去陶文保的门口。最后落在阶上,恰巧卡在石缝中,风吹不动了。 那修士轻轻地“咦”了一声,想了想,口中诵咒,并指在眼上一抹。 该是开了阴眼,和应慨、李定当时一样。李伯辰想。 随后他脸色凝重,再往屋中看。但扫了扫,似乎一无所获,脸色便阴沉一些,又往院中其他的地方看,仍没什么结果。这修士想了想,大步往李伯辰这边走。不知原本就脾气暴躁还是因心情使然,对李伯辰低喝:“走开!” 李伯辰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他让了路,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院去。 原来这人也看不出的么?该是和自己先前一样,觉得是恶灵附身了吧。陶纯熙跟在后面也走过来,低声道:“他该是因为心急,你不要往心里去,李先生。” 李伯辰笑了笑,与她并肩往前院走去,低声问:“这位是什么来历?” “是璋山三老洞的宗派修士,叫叶成畴,我叫他伯伯,常住在城里。”陶纯熙轻叹一声,“他和阿爹有些交情,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听说或许是空明会做的事,肯来的就只有他了。李先生,听说他是龙虎境了,该不会也……” 李伯辰想了想:“先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相劝 两人走到前院。看到叶成畴已在院中站定,祭出他那柄铜钱剑。剑是以新钱编成的,在阳光下灿灿亮,好似金铸的一般。 只见他双目圆睁,口中诵诀,身子微微颤,似是在使力。顷刻间,他的身影忽然变淡,又分出数十道幻影去。幻影的相貌与他本人无异,但个个顶盔贯甲、手持半人高的巨大金剑,怒目圆睁,如幽冥神将一般在院中飞快地游荡巡视。 其中一个直奔两人而来,还未来得及躲闪便透体而过。陶纯熙惊得“呀”了一声,一下子抓住李伯辰的胳膊。他也觉得身上一暖,似乎那金人裹着火焰。 等反应过来,陶纯熙才忙了放了手。李伯辰此时倒没有分神去想别的,而盯着叶成畴的脸,心中啧啧称奇。 无量城中也有十几个养气境的六渎修士,但因出身平民,又是军人,所修的便是适用于战阵的一两个寻常术法,看起来不如叶成畴使出的这一招这么神异华丽。 境界易修,术法难得。说的便是一个人其实有很多渠道弄到可以修行的基本吐纳法门,然而相应境界可以施展的术法,却极难得到真传。叶成畴这术法看起来颇为神妙……也许真能管用吧。 可又过了几分的功夫,在宅院中穿行的幻影忽然齐齐聚回到叶成畴的身上。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很难看。 陶纯熙忍不住低声道:“叶伯伯……” 叶成畴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这位璋城大会的手段,果然厉害。” 陶纯熙的脸色变得煞白:“叶伯伯,你也没有办法的么?” 叶成畴转了身,看看李伯辰,才道:“纯熙,你就是为了身边这人,招惹了隋府的那位公子吧。” 他说话时又瞥了一眼陶纯熙的手,似乎刚才已经瞧见她抓了李伯辰的胳膊。 陶纯熙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件事,愣了愣:“叶伯伯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个?” 叶成畴叹了一声:“你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这些事。事到如今,我明说吧。”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不愿入空明会?” 陶纯熙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极无力:“阿爹说他一旦入会,猪行众人也就都得被迫入会了。可一入空明会,就得捐出家财的十分之一,他为众人计,是绝不可低头的。” 叶成畴苦笑一下:“陶兄该没告诉你,猪行那位行就是因为既不想得罪行众,也不想得罪空明会众,才称病不出的。结果他接了这个责任,与空明会相争……却既得罪了会众,又得罪了行众。” 陶纯熙愣了愣:“可阿爹明明是为了他们……” 叶成畴摇摇头:“陶兄聪明一世,却高估了人心。我听说昨天空明会众拦了送来城里的猪,陶兄却无所作为,他该是想要将计就计,想叫会众因此闹事,给府治施压、叫他出面。” “他却不知道因他这些日子带行众对抗空明会而声望日隆,那位称病的猪行行就待不住了。昨天,那位行已同空明会的璋城大会见过面,将事情谈成了。” “至于那些会众,则渐渐觉得一日没猪来宰杀,就少一日的钱。他们不知道陶兄多久才能解决这件事,又因为这段日子连日的亏空,已对他有些怨言了。昨夜该是郑二铺子的人送来了那虎崽吧?那人,或许是自己有怨气,或许就是被那位行指使的。” 陶纯熙似乎没想到叶成畴对此中经过了解得比她还要清楚,失声道:“叶伯伯,那……那连你也没有办法……我该怎么办?我去找朱行么?” 叶成畴叹道:“找他没有用。我猜那位行是希望叫陶兄真个久病不起、不要再坏他与空明会的事的。况且他仅是区区一个行,怎么能指使得动空明会来设计布阵。所以我说,你不该在这时候招惹隋府那位公子。” 陶纯熙又愣了愣:“叶伯伯……这又是为什么?” “凭我和陶兄的交情,就再多说些。”叶成畴道,“你道空明会所得那会众十分之一的家财,大部分都交到哪里去了?” 陶纯熙略一想,脸色又白。 “你也想到了。在府治、督院那里。因此这些日子,才没有一位官长出面为陶兄说话。这些事,他也该清楚,我没料到他竟真的执拗如此,也不给他们面子。” “昨日你得罪了那位隋公子,便是他请空明会出面。因这个由头,府治装作不知,空明会则卖府治公子的面子,三方一拍即合。” 叶成畴又扫了李伯辰一眼:“真想救你阿爹,就去问那位府治公子吧。我如今已无能为力了。” 陶纯熙听到此处,不知是因恼怒还是羞愤,身子微颤起来,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 李伯辰便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此事他听了,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可陶纯熙眼中的惊慌与无助他看得清楚——听起来这位高人救助是假,借这由头劝她就范倒是真。要再不开口,也枉为七尺男儿了。 便道:“叶前辈,您口称陶兄,陶小姐也喊您一声伯伯,我却没想到您会说出这种话。叫叶小姐以女儿之身登门乞怜,怕是今后在这璋城里,她也出不了门了。” 叶成畴皱眉看他,沉声道:“你是什么身份?” 李伯辰拱手一礼:“定尘称我为老师。即便以我这样的身份也想问,叶前辈似乎洞悉此事过往,难不成他们商议的时候您也在场?” 叶成畴立时冷了脸,喝道:“放肆!” 但似乎觉得与李伯辰这样的小辈动真怒有失身份,便缓和语气,对陶纯熙冷冷道:“纯熙,你可知这些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日听说此事,立即见了那位大会,劝他不必将事情做绝。但他心意已定,我苦劝不能,便与他立下赌约——倘若我今日能破了他的术法,他便不再为难你阿爹。” “今日我来了,也施展了生平所学,可的确奈何不了那位大会。我既已尽人事,便不好再插手了。将其中利害说给你听,已算有违昨日之约了。” “你好生想一想,父母生养之恩,与儿女私情,哪个更重些?” 第五十八章 机会 陶纯熙浑身抖,忽然开口:“叶伯伯,我和李先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儿女私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去求隋子昂。我向来敬重叶伯伯,可您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与行市的牙人何异?!”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她说叶成畴与撮合买卖的牙人何异,已算是客气了吧,其实想说的大概是“龟公”。只不过她一个女儿家又身在局中,万万开不了这样的口。 这位修士看起来颇有高人风范,可只来试了试,便立即劝陶纯熙送自己去见隋子昂……只怕也是和空明会沆瀣一气的。但为了他自己“好义”的名声,不得不来这么一遭——要是破了法,便在璋城得一个术法无双、义薄云天的美名。要是没破,便像今天这样说些话,也算“仁至义尽”。 李伯辰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但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却没什么机会见。如今瞧见了,对他的厌恶竟甚于隋子昂了。 叶成畴的脸便浮出红潮,张了张嘴似想厉喝,却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忽将铜钱剑一收、袍袖一甩:“陶兄有女如此,当真冤孽!也罢,我也莫做恶人了!” 陶纯熙咬着牙道:“叶先生,恕不远送了。” 叶成畴低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陶纯熙站在原地,垂落两滴泪。但又抬手抹去,转眼看李伯辰:“李先生,谢谢你仗义直言。”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抽了下鼻子,又说:“我知道李先生该有许多秘密,不便现于人前。现在我家里遭难,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先生再留在这儿,恐怕也要招惹是非。我为您结了这几天的薪金,你走吧。” 她说了话,便转身往后院走去。 李伯辰站在原地愣了愣,在心中低叹口气。三天前刚进陶宅时还觉得此地清静,便于自己藏身。可似乎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惹上麻烦。 这一家人,只怕到今天才意识到早就被人算计、“众叛亲离”了。只是陶文保……曾说他自己早年也浪迹江湖,如今做到璋城的猪行理事,不会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吧。 他难道不清楚与在璋城势大的空明会角力,最终会惹上众怒的么? 在这种时候,陶纯熙却叫自己走。李伯辰苦笑一声——他是该走的。然而心里却似乎另有一个声音道,此时走了,往后还岂敢自称男儿? 倒像是那位原主残存于他心中的性情在忿忿问。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老兄……只怕我早晚要被你这英雄意气害死。” 便转了身,大步走出院门外。 其实在刚才看叶成畴施法时,他的酒便已醒了大半,头脑中那个曾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捉住了。他此刻出了门,便直往榆钱街的街口走。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还有一辆牛车,也看得到街口站了两个小贩,似乎在卖些热汤点之类。 他屏息凝神跟在牛车后面,盯着街口的两个小贩,走路时又运气提神,照理说该绝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但走出约十几步时,头脑略一恍惚,再清醒过来现自己竟拐到另一条路上了。他微微皱眉,仔细辨认,意识到这里是陶宅斜对面的一条路。但刚才自己明明是在走一条直线,何时拐进来的? 陶纯熙说她去请大夫时迷了路,该就是此种情况。 李伯辰心中稍定,便走出这条错路,回到陶宅墙边慢慢查看。 六国之中出身王族庙堂的修行人术法最为神妙,其次便是宗派出身的。叶成畴出身宗派,又能与璋城大会立下赌约,不会是寻常人物。 但他那样的人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说明施在陶宅的术法、或说阵法,该极为神异。叶成畴也说,问题出在昨夜送来宅中的那只虎崽身上。李伯辰对阵法了解得很少,但也清楚术法是需要咒文施展的,唯有阵法,才能做到谋定而后动。 那虎崽,或许是阵眼。 当天在无经山上,那浑甲兽也是阵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墙边看得更加仔细。正门处无所得,便转去另一边。只走了约十几步路,觉察异常。 在墙根处似乎有个小小的土包,仿佛是小孩子闲来玩耍,垒起的小坟堆。约有一个拳头大,前面还有些灰烬。 今天有风但不大,那一堆灰烬未被完全吹散,有稍许残留在冻裂的土缝中。李伯辰俯身用手指捻了捻,确认那是香灰。 他直起腰,又沿着墙根绕陶宅走了一圈,现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小坟”。 他心中寒,记起那位玄冥教主应慨在车中吐露的名字——诸天荡魔弥罗阵! 他施展那阵法,就是先在无经山附近起了些空坟,以香烛供之。又以浑甲兽做阵眼,压制无经山君的力量。 当然仅凭这两点,还不能说这阵便是那阵,但李伯辰忽然记起还有一件事——陈三姑曾说过几次,近些天来城中猪肉无人敢吃,那些寻常百姓便买野味解馋,因而璋城附近的猎户也就变多,皆大肆狩猎。 应慨之前也是以同样的手段剪除无经山君的羽翼的。 他还使人以污物泼在无经山附近的山神庙中,断绝山君的香火愿力。而空明会在璋城势大,依照他们做事的霸道手法来看,只怕也不会叫会众再去拜璋山的山君了。 他轻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似乎不仅牵扯到陶宅这个麻烦里了,还该是牵扯到一桩更大的麻烦里了。他确信空明会中也有人能使应慨那个诸天荡魔弥罗阵,而他们的目标,或许便是璋山山君。 而陶宅眼下摊上的事情,也许是那布局之人手中一环吧——璋山附近人口众多,不比无经山。像应慨一样直接雇人去狩猎,怕要泄露风声。可以为难陶文保为借口,便可将真实目的完美掩藏,叫那些逐利的猎户自为他们办事。终了既能拿下猪行略收小利,又可达成真正目标。 幕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但那人该不是应慨,因为这璋城中的一场布局,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 李伯辰心中凛然。在墙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抬头往远处的璋山方向看了看。他之前是因意气使然,才想试着帮陶文保解决宅子里的事。但此刻他的心却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走。 离开无量城之后,他见了数位高人。虽因侥幸每每逢凶化吉,却在心中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个注定要麻烦缠身的人,若无力自保或退敌,早晚要吃大亏,遑论过什么安稳日子。 他昨夜觉得,该从自己灵主的身份上做文章、弄到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今这个机会似乎来了。 第五十九章 阵眼 李伯辰回到前院,走到花丛旁的石凳上坐下,觉得自己的心微微颤,气血也奔涌起来,像在北原上直面妖兽的时候。 刀光剑影的是战场,奇计迭出之处,也是战场。他终于决定投身到这战阵当中,打一场硬仗。 空明会中布局的那一位该不会想到能有人看破他的手段。自己能觉察一二,也是因为在无经山亲历了类似的事情。 那人智谋过人,空明会实力强劲。但敌在明,他在暗,且暂不引人注意,或可以奇计制胜。 李伯辰从不觉得自己蠢笨,但亦不敢小看天下人。欲行此事,必须深思熟虑,保证哪怕失败也能安然脱身。第一步,便是得想好如何处理陶宅的事。 他刚刚在墙外将十六个坟堆全部踢散了。李定在车上曾说,他也是先这样破去应慨的阵法的。 倘若陶宅这阵是一个稍小的诸天荡魔弥罗阵,那么该有个灵力较为活跃的东西做阵眼。那虎崽已死了,显然不是。但空明会差人将它送来,必有用处。或许,真正的阵眼原本就在这虎崽身上。 李伯辰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不通阵法,但自觉能看到李定破阵之后便推演至此,也十分难得。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胀的脑袋,又想:灵力较为活跃的,且能附在虎崽身上的东西…… 有了。 他眼前一亮,心中已有定论。但仍未立即起身,再琢磨一会儿,才大步走到后院中去。 进到陶文保屋中时,看到陶纯熙正坐在陶文保床边,手中执有一柄小刀,脸上还带着泪痕。听得他的脚步声,低声道:“三姑,你也走吧。眼下……” 她边说边转脸,见到李伯辰时候愣住了。随即哑着嗓子道:“李先生,你……” 李伯辰笑了笑:“我来是为了教定尘刀法的。如今刀法还没教,怎么好走。” 陶纯熙眼睛一红,看着险些落泪。 他便收敛笑意沉声道:“陶小姐,我或许知道怎么救陶公和定尘。” “真的!?” “没有十分把握,但可以一试。陶小姐,为我准备一样东西——酒。” 陶纯熙的眼中焕出神采来。她愣了愣,起身向李伯辰郑重地行一礼:“李先生,谢谢你。” 李伯辰侧了侧身。倘若在一刻钟之前,他这一礼受得心安理得。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救人”这件事之外,还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小姐,请你自己去拿,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 陶纯熙的神色轻松许多,道:“好!” 便跑出门去。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抱着一大坛酒走进来。李伯辰走过去接了,顺便关上门。他抱着酒坛,低声道:“我要喝酒,一会会睡着。你就守在屋里……如果觉得有什么异常,也不要慌。” “……好。” 李伯辰便拍开封口,闻到浓郁酒气,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实在不大喜欢饮酒,但也实在没办法。该找个法子,叫自己用不着借酒醉也能阴灵离体才好,否则太不方便了。 可终究还得托起坛子,连干了四大口。胃里便开始像火烧,喘了三口气,一下子又觉得这酒没那么难喝了。李伯辰知道已到了时候,便再灌两口、小心将酒坛放下,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 又将手探入怀中把曜侯取出,合上眼睛调息几次,阴灵离体而出。 此时陶文保已昏睡不醒,气息断断续续很不稳定。然而他身上的微光却一点都没黯淡,并不像病人应有的样子。 李伯辰口诵咒文,低喝:“疾!” 一股阴风忽然自曜侯中冒出,绕着屋子吹了一圈,落在他身前化作两列、十四个人。 燕百横与百应分列两队最前端。两人皆披轻甲,一人手中持有双刀,一人掌中泛着微茫。之后是十二个兵卒,有刀盾手、弓弩手。 这些阴兵此刻面无表情,但都注视着李伯辰,纹丝不动。 李伯辰便走到陶文保床边,提气厉喝:“出来!” 话音一落,陶文保身上忽然有一道光亮微微一晃,看着竟是无数个模糊的人形。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能附人身、又有灵力活跃的,便是阴灵了。可一个阴灵灵气稀薄,没什么大用。他猜布阵者或许用了跟自己在无量城时所使的同一个法子——将许许多多的阴灵统而为一,灵力便极可观了。 陶文保说他体内似有阴风在吹,该就是因为那些阴灵的缘故。 他眼下喝了一声,附身陶文保的那些阴灵却只晃了晃,又缩回去了。李伯辰便猜想或许是阵法拘束的作用。他虽然毁去了一些布阵之物,但在无经山上是将浑甲兽杀了,阵才毁的。 如果要彻底破阵,看来得将这些阴灵尽数诛灭。 而他提前唤出自己的阴兵来,便作此用。他猜寻常人要用阴兵杀人,也该需要咒法。但自己从前既然就能号令阴灵,或许也能驱使阴兵。 便退开两步,沉声道:“诸人听令,将此人身上的阴灵杀了!” 果然成了。十四个阴兵听得他的号令,脸上立时生动起来。猛地转过脸盯住陶文保,身旁黑风大作,甚至叫屋子里一些细小的摆件都微微晃动。李伯辰分神看了陶纯熙一眼,却见她只紧咬嘴唇盯着躺在地上的自己,眼中并没有多少惊慌。 要是成功了,也算没辜负她的信任吧。他想。 但此时余光一闪,忽然看到有一个阴灵在陶文保的身上晃了晃,瞧着像是要离体了。再定睛一瞧,那眉眼模样不是陶文保,还能是谁!? 他心头一惊,忙喝:“住!” 那些原本正各持武器,将要扑上的阴兵便立时站住,又如泥胎木塑一般了。 陶文保的阴灵听了他的声音,也微微一愣,茫然无觉地慢慢躺回去。李伯辰皱起眉,意识到事情变得麻烦了。人未死时,神识与肉身紧密结合,不算是阴灵。只有在将死时,神识才会与肉身若即若离。 可眼下陶文保似乎病得太重,将要死了,于是就变成这副模样。此时叫阴兵去杀……只怕先杀的就是陶文保的神识! 第六十章 阴神 他便咬牙又喝了两次“出来”。 但这一回不但将附身的那些阴灵喝得晃了晃,也叫陶文保的神识又坐起来了,便忙道:“回去、回去!” 再看陶文保被他这么一折腾,呼吸更弱,似乎眼见就要归西。 ——幸好先试的是他。如果是陶定尘……怕如今已悔之晚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只怕这次真不成了。只是他看破了布阵那人的手段,却在最后一步失败了,实在很不甘心。 便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看陶纯熙。一咬牙,打算附体清醒过来,再试试别的法子。 但在此时,忽然又听到铁索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刚来陶宅的那一晚。他阴灵出窍遍游全宅,查探这家人是否有异常,在见陈三姑与老徐吃酒时,听见远处有此声响。 第二回是不久之前,他仍以阴灵探查陶文保的病情,在他床边时,又听到似乎隔壁的宅子里有这样的声音。 那两回,他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无量城中时这样的声响太常见了。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两次都是在阴灵离体时才听见的,回到躯壳中后,那声音便没了! 而这一回,铁索的声音已不在院外,而似乎就在门外。仿佛正有人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锁链,慢慢地走到门前了。 他去看陶纯熙。见她仍握着小刀,盯着自己,果真没什么反应。 是因这阵法的缘故么?阵中还有什么守护!? 门外是大亮天,李伯辰却心中一凛,立时低喝:“来!” 十四个阴兵便依着他的心意分列两旁,成了个雁翼阵,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看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慢慢变得暗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如薄雾一般蔓延开来。 李伯辰不知虚实,便死盯着那雾,全神戒备。也因此将那一片地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注意到门缝边有一只蚂蚁正沿着地砖缝,寻寻觅觅地走。 他心里一跳——璋城并不温暖,在这个时节,哪来的蚂蚁? 下一刻地面的黑雾忽然收敛,一下子聚到那只蚂蚁的身上。屋子里起了一阵凉风,一个黑影现了形。 这黑影,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但周身黑雾缭绕,分不清身体与雾气的界限,倒像裹在一个大袍子里。唯有“脑袋”分明,依稀能瞧见五官。但那五官也笼在黑雾中,只有些隐约的模样。 且它这五官,并非一成不变的。它身子虽不动,脑袋却一直在痉挛般地微微晃动。每晃一次,脸上就变个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欢喜,忽而哀怨,看着极为诡异。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又现这黑影身后拖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落在地上、穿过门板,伸到院中去了。那铁索之上,还捆了一个绿幽幽的阴灵。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阴差。 该是个勾魂的阴差。他在无量城听人说过,有不少人在将死时,或许便能听到锁链声,那就是阴差来拿人了。 竟然是真的!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阴差出身幽冥,也算半个幽冥灵神吧?可如今,自己这“灵主”正撞见它了。六国正教中人敌视灵主,倘若不小心被捉拿了,多半没有好下场,想来幽冥灵神对自己这种类似“太古秘灵”的灵主也是一样的态度吧? 他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正要沉声开口,却见那阴差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脑袋再一晃,换上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变了,身形陡然矮下去,只到常人腰间了。 两“人”这样怔怔地互视一会儿,那阴差忽然声。声音尖锐至极,听起来仿佛一柄钝刀在挫拉耳膜,言语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极像他在噩梦中时曾听到的呓语:“……小神……近几日见有……此地封锁……探查……不知原是……真君宽恕……” 李伯辰心中狂跳,倒是能推测出这阴差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说它近几日见有人在此布阵,将此地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了,因而在附近探查吧?自己前两次听到的锁链声,就是这个阴差在附近徘徊吧? 难道是因之前阵法完整,它进不了陶宅么?而刚才自己将阵法破去一些,它才来了? 可“真君宽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阴差平时究竟是何种模样。但只看它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在畏惧自己……李伯辰一时间有些懵。 无经山君初见他带了百余阴灵时也称他“真君”,难道这阴差见自己身边列了两排阴兵,也将自己视作“高人”么? 不对……山君称自己为真君,该是一种客气的称呼。但这受命幽冥的阴差眼下这副模样,也称自己为“真君”……难道它是当真觉得,自己是幽冥中的某位灵神!? 因何造成这种误会? 李伯辰既惊又喜,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倒是那阴差见他铁青着脸并不言语,脑袋又一晃,面目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转为怯怯,身子便又变矮些,只到人膝上了,道:“……宽恕……小神……离此地……” 它是要走?那就太好了。李伯辰立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个阴差因此地被幽冥隔绝了,便来查探……那么空明会人如果在璋山附也布置了“诸天荡魔弥罗阵”,岂不是更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此时已经还有些阴差,正在那璋山附近游荡了? 要真是如此……他倒可以此做些文章、做自己刚才在院中所想的那件事! 想到此处,李伯辰便觉得胆气稍壮了些。 他转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文保,心中更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这东西此刻既然怕我,何不干脆拿来用用? 他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在心中咬牙道,这种事,总不会比杀妖兽还要凶险。在北原上时搏杀起来,连死都不怕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住。” 阴差的脑袋又一晃,脸上的神色看起来竟已是泫然欲泣了。 第六十一章 反击 李伯辰在心中斟酌词句,想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像与应慨一同走时那样,被听出破绽。可他对幽冥中事一无所知,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将心一横,沉声道:“那人身上有许多恶灵,你勾去。” 阴差的脑袋晃了晃,脸上神情便如走马灯一边变幻,最后先换成愕然,又变得平静,尖声道:“……得令!” 李伯辰暗想,难道这东西的心思都是这样写在脸上的么?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却见阴差忽然又变得有一人高,将身后那条铁索一甩。铁索便在空中一舒一卷,打在陶文保的身上。屋中光芒一闪,附于他体内的阴灵一下子涌了出来,嘶声嚎叫,漫天飞舞,将房中映得青绿色一片,不知有多少个。 阴差头脑一晃,脸上现出凶恶之情。再将手里铁索一勾,只一瞬间房中的嚎声就消失了。一个阴灵被锁链缠住,另一些便被它吸了进去,最终如那个幽绿色的阴灵一般同样被捆上,但是青白色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不知是这阴差厉害,还是那铁索厉害。 阴差便收了手。铁索如蛇般一卷,往回缩。但它那尖端颇长,有一段正从队末的一个阴兵身旁掠过。李伯辰心想,可别把我这兵给勾去了。他如此想时,正往阴差那里看了一眼,却见它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变了! 此前“得令”之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这一刻脸上竟现出疑惑阴毒之色,看的正是他的那个阴兵。 李伯辰心中一惊,已知事情不妙。刚要起咒收了阴兵,却已晚了。铁索碰到那兵,那兵便身子一震、闪烁了一两下,竟也被锁住了! 他心中念头电转,便道怕阴差刚才这一下,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不是它口中的“真君”,而今将自己的阴兵拿住,只怕已看破自己当真不是了! 起初见这东西时,他心中惴惴。但到眼下情况似乎坏无可坏,他心中却什么都不怕了。便立即大喝:“杀它!!” 他不清楚自己这十个四兵是不是阴差的对手,却也要放手一搏。喝了这声时一纵身,探手便去抓阴差掌中的铁索。世间素有传说,说有人阳寿未尽,却被勾了魂,那阴差便要在幽冥受罚。自己眼下也不算死了,那东西一时间该也勾不去的吧? 他一下子就将锁链抓住了。所幸并非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一碰到这铁索,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外涌,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泥。 阴差似乎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脑袋一晃,脸上现出惊愕之情。但随即怒目而视,尖叫:“……邪灵尔敢!” 此时燕百横已杀至它面前。掌中一柄刀斩它的脖子,一柄刀斩它的小腹。另几个刀盾手各执兵器,也去斩它。百应与那几个持弓弩的,则左右连,只听屋中一片崩簧之声,那箭密集得像一阵暴雨,将阴差的身影都遮住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他的阴兵出手,却见室内虽然狭小,可他们彼此的刀、箭却能透体而过,并伤不到友军。阴差在刹那之间就连中刀剑,身形一阵闪烁,脸上神情更是变幻得看都看不清了。 李伯辰心中一喜——真能伤到它! 此时却觉得手中一股巨力传来,被他抓住的铁索哗啦啦一阵乱响,该是阴差恼怒之下想要用这铁索去束缚阴兵。他便道,果然是这铁索厉害! 可他如今已无力,眼见自己要与铁索一道被扬起,便将心一横,口诵咒文:“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此乃他唯一所知的北辰一脉术法“破军”的咒文。此咒一出,身上立时涌出热流,只觉视线变成淡红,心跳延绵成一片。无力感在刹那间被祛除,身上的筋骨血肉都变成铁铸一般。 他抓着那铁索,奋力向后一挣,竟将阴差都挣得往前两三步,脸上先疑惑,又露出惊惧怖畏之意来,尖叫道:“……真君宽……” 李伯辰之所以少用这破军咒,是因为此咒诵出,虽然力大无穷、不畏疼痛,亦能震慑敌胆,却有个稍后便会虚弱不堪的毛病。 那阴差虽又求饶,可一旦再反复,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李伯辰咬牙再一使力,哗啦啦一声响,竟将铁索夺了过来! 阴差的身子一下子变小,几乎被他的阴兵笼住。那些兵又砍又剁,阴差身上便从黑雾中生出许多手臂,奋力抵抗。它倒也很有本事,一旦击中阴兵,阴兵便立时散成一片黑雾。 它且战且走,口中尖叫不停,可李伯辰已听不清它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只知道一旦叫它跑了,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 他想到这阴差现形时,似乎是附在蚂蚁身上。便扬起掌中铁索,瞅准地上那只蚂蚁便抽。他乃阴灵,自然伤不到生灵。可铁索从蚂蚁身上、地上掠过,阴差却尖叫一声,一下子散成神色各异的一片,竟与先前从陶文保身上勾走的那些阴灵类似。 李伯辰不知道该怎么除去它,便又扬起铁索,一个个地抽过去。这铁索厉害,散出的身影被它一挨,便也散成一片黑雾化去。他的阴兵还剩下六个,他不喊收,他们便悍不畏死,各持刀剑弓弩满屋子追杀那些化身。 化身便不如阴差厉害。挨着阴兵的刀剑,只五六下,就毁了。 只三四息的功夫,屋中那阴差所化的身影便被斩尽杀绝、黑雾尽散,只剩下李伯辰手中铁索哗啦啦的抖动声。 他站在原地,虽是阴灵,却似乎也感到自己气喘如牛。一半是疲累,另一半是紧张。便在心里道,真把它打死了?就这样?! 他不放心,拖着铁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但再没看到什么身影。又走到屋外去,只见太明晃晃,一照在他手中那铁索上,铁索就哗啦啦收缩成一根细细的铁手链的模样。 他心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可又不知怎么的,心胸一片空明,想要仰天长啸三声。 在妖兽那里逃出来,在无量城逃出来了,在无经山逃出来了,而今又连阴差都杀了……那还怕什么!? 他清楚这豪气该是因为破军的效用未退而导致的。但连日来藏身逃命,心中实在抑郁不堪,如今陡然生出这豪情,当真是很受用。 第六十二章 金丹 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趁着自己有力气,直入陶定尘屋中,学那阴差的模样将铁锁一展、一勾,真将它身上的阴灵也都打出来了。 阴灵满屋逃散,李伯辰信手一甩,铁锁便如知他心意一般,将它们悉数困住、化为一个。待他又出屋、铁锁一见阳光就变小时,只见那些阴灵也变小,如同手链上亮闪闪的缀饰。 看来那阴差果真是实力平平,甚至不如无经山君。所倚仗的只是这个能通人心意的宝贝。 李伯辰长舒口气,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像要散了一般。他知道是破军咒的效果要褪去了,忙穿进屋中,躺回身上。 醒来时本做好了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除去觉得头晕目眩之外,身体竟没什么大碍。他头一次在梦中施展破军术法,不晓得这种状况是不是正常的。 再看屋中,竟一地狼藉。刚才与阴差争斗时屋内黑气弥漫,他的注意力又全在那东西身上,并不曾注意周围。可眼下,似乎凡稍小的东西都落到地上,有许多跌破了。 陶纯熙不知何时扑到床边护着陶文保,神情惊惧,脸色白。 待看到李伯辰睁了眼,才失声道:“李先生,刚才——” 李伯辰慢慢地起身,沉声说:“陶小姐,成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你是说……” “陶公是被恶灵附体。我和恶灵斗了一会儿,把它打散了。定尘那边也一样。但两人被夺了生机,和大病一场倒也差不多。现在最好去找大夫,不然可能要变成实病了。” 陶纯熙又一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李伯辰,谢谢你。” 李伯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了这话自己也一愣,又笑了。 “那我去请大夫来吧。”他见陶纯熙惊魂未定,便道,“陶小姐,你……你就待在这儿。如果有人来,你就只说陶公还病着。” 陶纯熙却抹了抹眼睛:“李先生,不必了。” 她又犹豫一会儿,低声道:“家里有药。现在既然已经驱了邪……我想用那药就可以。” 她说着站起身,将小刀放在一旁,走去屋子的东边。这里放了一面博古架,上面的摆件都已经毁了。李伯辰看着一地残渣,心想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 陶纯熙伸手在博古架旁按了按,便响起一阵格格的机括声。 他意识到,那架子后面该是陶文保建造的密室。据说但凡富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密室,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看,就转了身要先走出去。但陶纯熙轻声道:“李先生,不必。” 他心中一暖,可仍未转头,只背着她站着。 不多时,机括声又响起来,他才转过身。见陶纯熙捧了个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不过一拳大,打开之后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陶纯熙走去床边取了刀,想了想,将丹丸分成一大一小。 “是阿爹的问劫丹。”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未完全跌破的茶碗,从酒坛中舀了酒涮涮,又盛了两个半杯,“这种时候用了这个,他该不会怪我的。” 两半丹药被分别投入两个碗中,迅化开。陶纯熙端了一杯,道:“李先生,我喂阿爹吃这碗,那一碗,麻烦你去喂定尘。只要慢慢喝下去就好。” 李伯辰道:“好。” 便端了碗走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此间果然与他来处不同。在他从前那儿,小孩子是最被人宝贝的,可今天他和陶纯熙几乎都待在陶定尘房中。不过这里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乃是被世人所公认的,谁都不会觉得一个孩子的性命比其父的命更珍贵吧。 陶定尘仍昏睡着,呼吸声很弱。他怕这以珍贵丹丸所化的药溢出来,就喂得极慢。只是不知道给这样小的孩子喝这么烈的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碗药见底,陶定尘竟咳嗽了两声,眼皮掀了掀。虽未完全清醒,但似乎的确已好些了。这“问劫丹”,看效力竟然不弱于他吃的那枚须弥胎,也不知道陶文保从哪里弄来的。 看陶定尘的样子,李伯辰心里有些可怜。但他不能在这儿陪着——要是陶文保醒来了,他还有话要说。 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回到陶文保房中。 一进门,就听陶文保道:“李先生救命之恩,陶家无以为报。” 声音虽然仍虚弱,但已有了些生气。他果真醒了。李伯辰便反手关了门:“陶公言重。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陶文保被陶纯熙扶着靠坐到床头,叹了口气:“叶成畴就不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又道:“李先生……” “陶公……” 竟是两人同时开口。陶文保愣了愣,又笑了笑:“李先生请讲。” 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伯辰便道:“好。陶公,陶小姐,我的确有事要说。” 他走到桌边坐下,思量再三,才开口:“事到如今,既然我也牵扯进来了,就实在不好再瞒你们。我叫李伯辰,这个名字是真的。但我是从无量城来的。我得罪了一些人,才逃身至此。” “我的确不该在这里落脚。原本想的是,在这里了解一些事,赚些盘缠,就另换个藏身地。可现在出了这种事,陶公和陶小姐都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寻常人吧。我想,我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陶文保脸上没什么表情,陶纯熙倒是显得惊诧,但眼神也极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陶公和定尘脱险这件事,我想请两位暂不要叫别人知道,仍装病着。因为我要去找空明会做另一件事——如果此事做成了,陶公一家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陶文保叹息一声:“李先生,你将我看得轻了。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对我陶家有救命之恩,就没有要你离开的道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的气度相貌,我便猜你是个落难的英雄。我因此才有了些私心,想叫你来教定尘。” 李伯辰皱起眉:“陶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 “李先生是灵主。”陶文保目光炯炯,沉声道,“就是因此,才能救我。” 第六十三章 坦白 李伯辰一愣。 陶文保又道:“刚才我昏睡将死的时候,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看见李先生身边分列两排神兵神将,要将我身上的恶灵打散。可我那时候该是寿元将尽了,就从门外来了一个阴差,要勾我的魂。” 听得此处,陶纯熙忍不住“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太过奇幻诡异,忍不住看李伯辰。可见到他脸色凝重,便在脸上现出惊诧之情。 “但李先生为了救我,将那阴差杀死了。”陶文保的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救我已是大恩,却又舍身斩杀幽冥灵神……我……我……” 他说了这话,便挣扎着起身。 李伯辰知道他要做什么,忙站起来道:“陶公,不可!” 陶纯熙忙将陶文保按住。起初听到李伯辰竟斩杀阴差时,她眼中的惊诧立时转为惊恐,但只一瞬间,又焕出神采,走到床边,一拂棉裙便跪了下来:“李先生,我代家父来拜你!” 李伯辰没来得及扶,便生受了她三个头。 陶纯熙又站起身,咬着牙,转了脸看陶文保,欲言又止。 陶文保便也看她,胡须微颤,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见他不说话,陶纯熙红了眼圈:“阿爹!” 李伯辰愣了愣,但心中微微一跳。这两人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陶文保长叹一声:“也罢。我这一生,从未愧对旁人……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抬起头,看着李伯辰:“李先生,其实我请你来我家中,半是巧合,半是受人之托。我……为彻北公做事。” 李伯辰微微抬了抬手,但又放下了。曜侯坠在怀中,他可以快到两人都看不清的度将它握在手里。但到底叹了口气,退后两步,重坐回到桌边。 “陶先生,还有呢。” “李将军不要误会。”陶文保沉重地出了一口气,也改了称呼,“是隋不休公子在前些日子飞书来报。不是叫我做别的,而是说,李将军即将抵达璋城,怕是没有落脚地……叫我为李将军提供些便利,助你立足。” 李伯辰笑了笑,摇摇头。沉默一会儿,道:“那么前天在巷子里遇到你……” “只是巧合。”陶文保道,“当时的确是将军为我解围,我也的确意识到,将军是个豪迈慷慨之士。叫将军来家中教尘儿刀法,也的确自我心。” 李伯辰想了想:“今天,为什么不向隋不休求援呢?”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并非彻北公的家臣。要论起来,连部属都算不上。李将军,我的确是璋城猪行的理事,我曾对你说我年轻时行走江湖,就在那时受过彻北公的恩情。这些年一直无甚联系,但我将那恩情记在心上。” “前些日子接到隋公子的飞书,我才做个顺水人情,请李将军来到家中。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那飞书中绝无任何对将军不利的内容。我所要做的,只是在将军离开的时候,告知隋公子罢了。” 李伯辰沉默无语,但心中却觉得苦涩。怪不得这陶宅中只有两个仆佣,其中一个还是哑巴,怪不得陶文保这几天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又在昨天出事时那样信任。 怕是隋不休已同他们说了自己是怎样的性情。 他看了一眼陶纯熙,却见她怔怔地站着,只盯着自己。脸上泪痕还未全褪,看起来娇美可怜,叫人心动。 他便在心中苦笑一声。这女子这些天对自己的青眼,也是因此吧。他之前还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她眼中的确优秀,才叫她略生出好感。如今看……全是一厢情愿罢了。 但又在心中掌了自己一嘴——到这种时候,还想什么儿女情长?只怕这三天没觉察出一点异常,也是因为被这情字迷了心窍吧。 他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陶先生,多谢相告。” 又对陶纯熙一点头:“陶小姐。” 便放下手,大步走出门去。 陶纯熙叫道:“李伯辰!” 她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听起来将要落泪。李伯辰心中也忍不住一酸,道,还想对我用这种法子么?怕不管用了。 可他仍忍不住站了站,低声道:“陶先生这几天最好仍称病不出。如果过些日子空明会生变,当可无忧了。告辞。” 他一口气走出陶宅,见日头西斜,天变凉了,便长长地呵出一口白雾。又沿街慢行了一会儿,觉得心渐渐平静下来。 等走出了榆钱街,拐到大路上,才又叹口气,想陶文保大概也很无奈吧。这人到底将事情对自己说了,其实也不坏,只是夹在中间,事情难做。至于陶纯熙……也是她叫陶文保吐露实情。无论前几日如何,她对自己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想到隋不休。在雪原上时他的确想要放自己走,可后来遇到百应,似乎是不得不改了主意。可见这人该很畏惧那位彻北公。那么叫陶文保盯着自己,隋无咎也该知情。 可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为何不用毒辣手段?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灵主?然而天下灵主也不算罕见,隋无咎那种人,难道也会和隋不休一样怀有“妇人之仁”么? 他又想了想,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些人的念头,他怎么能猜得到。毕竟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是……既然隋家父子暂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打算,且看起来有随时笼络之意,那么该不会影响到他想做的事情。 眼下这璋城里,除了陶文保之外,该还有别人在为隋无咎盯着自己吧?倒也好。 想通这一节,他便搓了搓脸。心里略松快些,就又觉得饿了。午饭没吃,又喝了酒,肚腹中难受得厉害。 但身上只剩下五钱,因即将要做的事,也不好去打短工。他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想要不要买几个面馍对付一下子。 却听见道路的斜对面有一人笑道:“是李兄啊。怎么看起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伯辰循声看过去,见是隋子昂。 他站在一家名为“丛云轩”的店铺门前,手笼在袖子里,身边站了两个女子。一个穿了天青色的绸面棉袍,脸色极白,两腮略有些闪亮的小点。另一个衣着要单薄些,衬出细细的腰肢,但髻中探出两只尖尖的小角。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蛟人”了。就是两腮有亮片的那一个。 第六十四章 狐假虎威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第六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第六十六章 美玉 隋子昂与苏仝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枚白玉上。 苏仝友是先愣了愣,但隋子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他出身国姓,对这些富贵物件见识极广,因而一见便知这玉该极昂贵,不是这个武夫能有的。 而那枚白玉尾端,则雕有浪纹,浪中浮出一只蛟,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这是隋国有封爵的国姓才有的玉佩,美玉可以造假,这徽记也可以造假,但此时从李伯辰怀中拿出来,隋子昂便知这绝不是假的了。 可他仍不死心,慢慢探出手,运行体内灵力,在这玉上点了一下。一点微芒转瞬即逝,扩散到白玉内部去了。 他面如死灰,喃喃道:“……是真的。” 两人一时间无语,李伯辰却略移开目光,去看方耋。刚才那护卫被他吓走之后,方耋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到外面去了。眼下则找了个仆役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参与雅间之内的事情。 但李伯辰看得到那仆役的神色——他记得从前做统领时偶尔会与新兵说话,仆役与新兵那时的脸色是一样的。显然仆役不习惯与方耋交谈……方耋该只是为了叫自己看起来有事做吧。 前天此人在巷子里也表现得颇为克制,今天在从云轩门前,也未什么妄言,可见这人的性情是极谨慎小心的。但这个人却又帮隋子昂与空明会牵线,搞出陶宅的事来……李伯辰已对他的心性有了几分定论。 胆小谨慎的投机者。可用。 他便看苏仝友:“如何?现在我能不能见府治和大会?” 苏仝友心中仍存疑,但已信了七八分。他坐直身子,强笑道:“李将军,多有得罪。将军要是一到璋城便亮明身份,岂会如此麻烦。是下官失礼……但府治和大会日理万机,恐怕实在抽不开身。将军有什么要求,可否由我先代为转达。待府治一得空,立时召将军相见!” 李伯辰倒并非真要见府治。一地府治多由国姓子弟担任,身份高贵,说起来,也算王族。但六国王姓得天下多年,国姓也都开枝散叶,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 璋城的府治与今上要论起亲来,已是很远了。隋子昂虽被称为“公子”,但与隋不休那个“公子”相比,算是一钱不值了。 但府治毕竟是一地主官,也不是他这统领想见就能见的。苏仝友与李伯辰都懂这个道理,李伯辰便道:“要求?我为彻北公忠心办事,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我原本在陶家教那小子刀法,一月能有六百钱,如今被你们一搅,钱全没了,我怎么为大公办事?” 苏仝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将军稍安,很快便有赔礼奉上。” 李伯辰便笑了笑,语气也稍缓和些,又看隋子昂:“隋兄,我看你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譬如这衣裳——人人都爱漂亮衣裳。但人要没了,衣裳又有何用?” 隋子昂紧抿着嘴,隔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李将军说的是。我……叫人撤了阵。李将军还可安心住回陶家去。” 他此时已知李伯辰身份微妙,说话时便又成了在术学中的样子。 李伯辰低哼一声:“陶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只要别再叫人惹事就好。但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好再待在那里。陶小姐父亲病重,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隋子昂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道:“好。” 李伯辰就真笑了:“当然好。那么告辞,我还要找个住处去。” 苏仝友忙道:“请将军安心,我回到府衙就奏禀府君。这一点,将军先笑纳,也好找个体面的安身处。” 他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铤,搁在白玉旁边。 李伯辰将它们抓起收入怀中,向帘外一指方耋:“我要住在哪里,用不着告诉你们了吧?你们总能找得到。至于赔礼么,最好今日送到。就叫那人送。前天我遇见他的时候,见他腿脚麻利,最适合做这些事了。” 他说了这些话便站起身,谁也不看,大步走出去。 隋子昂与苏仝友没来得及起身,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再次面面相觑。半晌,隋子昂才砰的一拳砸在案上,低喝:“竖子欺人太甚!他算什么?彻北公的狗!?敢同我那样说话!” 苏仝友叹气:“公子,回禀府君吧。” 隋子昂又皱眉:“刚才他说术学里有李国逆党,你愣什么?是真的?” 苏仝友站起身:“公子,此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议吧。” …… …… “真的!?”璋城府府治隋以廉低呼一声,“彻北公的人?” “怕是真的。”苏仝友道,“公子曾在术学与他辩论,说此人的确深谙军事。他在席间又取出一枚海涛蛟佩,公子验过,也是真的。再有……” 苏仝友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了术学。” 隋以廉原本大惊而起,听得这话,却跌坐回去。愣了一会儿,连声道:“苏仝友啊苏仝友,我早说过,不可姑息!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 隋子昂瞪起眼睛:“父亲,术学真有李国逆党!?” 苏仝友便不做声,可在心中道,这时候又怪起我来。去年便偶然间现,术学中有人频繁往李国传递书信,悄悄截获一看,是送给那李国临西君的。那时候他对隋以廉建言,该将此事上报。 可这位国姓府君只想做太平人,说一旦报了,必然要当地严查。万一查不出什么,徒增埋怨。哪怕查出什么来,听说那临西君睚眦必报,为人狡诈奸猾,一旦施行报复手段又怎么办? 再有,璋城中李国人甚多,安知都是良民?一旦民变,如何收场? 反正李国逆党也只是在李国旧地行事,并不滋扰隋境。藏身璋城中,大概也只是为了筹措物资人手,何必招惹他们。 府君既然铁了心,他这府丞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府君深谋远虑”,如今倒落了埋怨。不过他知道隋以廉向来如此,就不怎么往心里去,开口道:“对这个人,府君倒不必太担忧。” 隋以廉刚了牢骚,此时听得此言立即道:“怎么说?”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 隋子昂冷哼一声:“因为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也对,哪有武夫不贪财的?” “在从云轩,他就开口要钱。该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要了钱又怕咱们不送赔礼,说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父亲知道么,那人今天从陶家出来,穿的不是我昨天看见的那身,而是一身新的。我猜是陶家准备的换洗衣裳,他竟然连这也舍不得。” “又跟我说了一通什么衣裳、什么人。言下之意便是指那陶纯熙,叫我不要和他抢。”隋子昂咬牙道,“我看得上她么?不过是觉得比较特别罢了。哦,还有,之前指着叫方耋去给他送赔礼,我猜也是因为方耋曾得罪过他,他要将他羞辱一番。这种人……贪财好色气量狭小,现在我想一想,用得着怕么?” 隋以廉缓了口气:“倒也是、倒也是。这就好、这就好。” 隋子昂将怨气宣泄一通,便觉得心里舒坦些,胆气也壮了,又道:“父亲,你又何必忌惮彻北公?他都被大王到北疆去了!” 隋以廉叹气:“你懂什么,不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的道理么?那彻北公虽然失势,可也是先王亲封的公爵呀。从前他党羽甚多,到现在,也有不少人追随他。” “我要得罪了他,他不与我计较倒好……一旦随手一指,自然有人来对我使绊子。我当初为什么不修行,为什么请旨来璋城做府治?还不是为了你们……想叫你们太平一世!哪知道李国又变了天,这璋城也不安稳了……唉,我这是何苦来,又招惹了谁?” 他想了想,又一惊:“啊呀!” 苏仝友与隋子昂忙道:“怎么了?” 隋以廉想了一阵子,脸上更现出苦色:“那人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你们要知道彻北公向来不问军事,可这统领却为他做事……他分明已有什么图谋了!” 说了这话,他道:“啊呀!前些日子是不是无量城失陷过,万有城也失陷了!?会不会是彻北公想引魔军入境,他好趁乱而起!?” 苏砼友与隋子昂都愣住:“这……彻北公他……不至于如此吧?” 隋以廉立即伸手取了笔:“兹事体大,不得不报了!” 隋子昂脸色一喜:“正是!父亲报上去,我先将那李伯辰拿下!” 可隋以廉刚伸手又取了纸,忽然眉头一皱,低声道:“不不……不可……” 隋子昂一愣,急得眼中要冒出火来:“父亲呀,怎么又不可了!?” 隋以廉将笔一掷,闭上眼长叹道:“我儿,你糊涂啊!仝友,你来和他说!” 苏仝友愣了愣,思索一番,才边看隋以廉脸色边道:“是因为……这个……哦,公子,璋城到无量城近些,还是到国都近些?” 隋子昂皱眉:“自然是无量城。只有到国都三分之一的路程。” “所以如果我们将李伯辰拿下,彻北公便会先知晓此事。如果他要有什么动作,未等我们的信送到国都,他的雷霆手段就来了!” 他说了这些话,顿了顿。隋以廉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开口,才睁眼叹道:“还有呢。万一彻北公真反了,算不算是我逼反的?怕他第一个要拿我祭旗!即便不……与今上争起来,无量城一万大军南下,岂不是魔国正好趁虚而入?若魔国也按兵不动,他们两个相争,我帮哪一方?我又不忍见同姓相残……都是麻烦,都是麻烦!” 隋子昂瞪着眼:“父亲你……唉!那父亲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仝友忙劝:“公子,府君……府君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 隋以廉想了想,叹道:“眼下不可再招惹他。他要什么,尽管都送去。一个军中统领,眼界不高,胃口也不会大,那些财物算不得什么。” “我这边,唉,我猜彻北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会急于起事。到今年岁末的时候,我去王都请旨……我请离璋城就是了。” “还有那个空明会!”他挺直身子看苏仝友,“我叫你入会是就是为了探听内情节制他们,你倒好,纵容会中人帮这逆子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苏仝友忙躬了身,一言不。隋子昂也没了怒火,低咳一声,背过脸去。 “叫空明会也别招惹他了,快些送他走!”他抬手指着苏仝友,“偌大一个璋城,被搞得乌烟瘴气!” 苏仝友道:“府君,那,要不要叫大会来见你?” 隋以廉皱眉:“当然要!竟然搞出这种事!” 苏仝友刚要道“领命”,却见隋以廉又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空明会那边,你去叮嘱吧。这些人……我听说他们竟然不许人去拜璋山山君?真是岂有此理。山君乃是正神,怎么拜不得?” “我隋国供奉的乃是六渎正统,那些人却偏要又信什么大空明,早晚要出事……我才不和那些人扯上干系!好了好了……你们都先去、先去,我得好生静一静……” 苏仝友和隋子昂向他行礼,忙退了出来。 出门走下台阶,隋子昂便道:“苏丞你看,我之前是怎么说的?父亲一定又是这样子,怕前怕后,不想多事!” 苏仝友道:“府君他……也是谨慎小心。公子要体谅。” “那就由着那个李伯辰了?” 苏仝友又走了几步,低声道:“府君谨慎,我们却不可不为他分忧。依我看,还是得确定那人的身份。我想,可以遣人携礼物去往无量城,求见彻北公或者彻北公公子,只说怠慢了彻北公使者,去赔罪。” 隋子昂眼睛一亮:“好。” 苏仝友道:“只是这礼,得重一些。此事不好叫府君知道,公子……” 隋子昂面露难色:“苏丞,你也知道,我在术学求学,一直没什么进项……” 苏仝友便笑笑:“好。我前些日子新得一对漫星石,这礼就由我来备。” 隋子昂转忧为喜:“多亏苏公了。” “应当的。”苏仝友又道,“如今先将那人稳住。我刚才差人盯着他了,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送他的赔礼,我看就依着他,叫方耋去。” 隋子昂叹道:“好,就委屈他吧。但这份礼就由府上出。” 苏仝友一笑:“就依公子的。” 第六十八章 赔礼 李伯辰在城东找了家小店住下。这店离城门很近,店前道路上都是被大车压出的车辙印,积了雪、又化成冰。该是供南来北往的行商歇脚的车店,因到了冬季,住客就很少,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从云轩混了一顿吃喝,又得了两个银铤,算下来他如今有两千零五钱,但没选上房,而选了个靠马棚、最便宜的。 李伯辰进了房关上门,只觉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经刚才那一遭,他的酒又醒了些,到眼下想起刚才那些胆大包天的行径,一半觉得略有些后怕,一半又觉得得意。 他便开始细细回想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都觉得应对得颇为得当。这种事,三年前他或许做不来,可在无量城待了三年,已算是今非昔比了。 因为城中兵卒来源极杂,有做农活的,有做匠人的,还有泼皮无赖、草莽英豪、落魄的富家子弟。与那些人相处,看得、听得久了,心中也就有了许多模样。 隋子昂轻视这些三教九流之徒,该想不到他今天也算是折在这些人的手段上吧。 他便略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歇息,听到身下沙沙的稻草声。 至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所说的那些话都不会被寻出破绽。因为据他估算,从璋城到无量城,即便人、马都上了符,不顾性命之忧,一来一回也得这个时间。无论哪个世界,军队中所用的通讯系统都该是效率最高的吧。无量军传递军情时,使的便是符马斥候,即便羽人也不能比它们更快。因为羽人虽能飞行,却不擅长力,叫他们去送信,还不如人、马。 那么……今夜且安歇一晚。李伯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本该再叫阴灵离体,探查周围情况。可他今天喝了太多酒,此时已觉得半个脑袋、带着一侧眼睛都一跳一跳的疼。再喝一通,怕是明天难起床了。 事已至此,思虑得也周详,算是尽了全力。如果这样子都能被人当天识破、杀上门来,那死就死了吧。 心中一生出这个念头,李伯辰便愣了愣。睁眼看看粗木的屋顶,坐起身。 自己还是在想着陶纯熙吧?真是没志气。可他也知道那女子是自己在这世上深交过的第一个女人……偏性情、相貌,又都是很出众的。 怪就怪有缘无分吧。他叹了口气,从刚才计谋得成的喜悦中沉静下来,倒稍觉有些失落。在莲花山最后一眼回望无量城时,打算讨个过得去的老婆安稳一辈子。可眼下的形势,已大大偏离那时的初心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想到这儿,又想起今天被自己斩杀的阴差。杀那阴差是因要救陶文保,陶纯熙当时也在屋子里。自己那时的悍勇,有没有一些是因为她?也不知那阴差死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之后见着隋子昂,也是没忍住心中怒气,今天就仓促将原本想要从长计议的事情给开了头……也是因为她叫自己失望了吧。 他又叹口气,给了胸口重重一拳,出“嗵”的一闷响,在心里喝道:够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样骂了自己几句,觉得心里舒坦些。便强定心神,打坐调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擅修行,但慢慢来也会积少成多。也许有朝一日晋入养气境,就用不着再喝酒出窍了呢? 他曾细想过为何只有在饮酒之后阴灵才能离体。得出的结论是,或许是因为醉酒之后神识也就模糊了,要照他原来那儿的说法,便是自我控制力减弱了,因而阴灵容易挣脱束缚。 但他依他所知,普通人一旦修至第五阶、洞玄境,便也可做到阴灵离体。且在之前的灵照境,便能不借助任何术法、工具,感知到阴灵的存在了。由此可见修行境界越高,阴灵便越容易摆脱肉身束缚。 他眼下这个“酒醉困境”,也许真的可以通过境界的提升来解决。 只是提升境界,除去功法,还需要资财。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真从璋山山君那儿得到了炼化阴兵的法子,又去哪里弄钱呢? 同隋不休、隋子昂这些人打交道,已快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以官身或为六姓效忠的身份谋财。可说到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这世间虽有神奇的术法,但在别处却是很不如意的。他所知的许多东西,都成了屠龙之术。 如此一想,更难入定。他索性睁了眼,看到窗外红彤彤一片,是黄昏了。 便在此时,听到有人敲门。 来了。心中杂念立时被抛去脑后,他从怀中将一块银铤、九陌钱,以及零散的铜钱摸出搁在自己身边,沉声道:“谁?” 门外人应:“李将军,是我。” 是方耋。李伯辰暗暗一笑,起身开了门。 正是方耋站在门外,怀中鼓鼓囊囊。李伯辰此时离他近,倒看得更仔细。在从云轩门前时,见他也和隋子昂一样穿着绸面的棉袍,看起来清雅富贵。但如今细瞧,便现这绸袍的下摆边角处略有些褪色,束腰处的暗纹也有些被勾毛了的痕迹,但以巧妙的手法又织平了。 这袍子,该是方耋为数不多的体面衣裳吧,或许平时一直很爱惜,也穿了很久,但仍不可避免地破损了。 他盯着方耋看了一会儿,侧身:“进来吧。” 方耋脸上没什么表情,施了一礼走进屋。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绸布小包裹。他看到李伯辰床铺上的那些钱,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将小包也放到那堆钱上,道:“……李将军,我送来了赔礼。” 李伯辰关了门,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拆开小包,忍不住一怔——是五块黄澄澄的金铤。眼下是黄昏,屋中没点灯,有些暗。但这五块金铤却好像叫屋子里也亮起来了。 他忍不住拿起一块摸了摸——这是他第二次亲手碰到这种一块就值一万钱的东西,他在无量城出生入死六年又战功卓著,也不过只能得二十多万罢了。 他本想做出贪财相,但眼下已用不着去“做”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啊呀,这赔礼倒不算轻。好,本将很满意。” 方耋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五块银铤,捧在掌心,躬身道:“李将军,那些是隋公子的赔礼。这一些是在下的。前天在下冲撞了将军……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伯辰在心中暗道,他手里那五千钱,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吧。 此人倒的确小心谨慎……的确如他在心中定性的那样。 他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接了,笑得更得意:“好,好。” 但又将笑意一敛,正经道:“方兄客气。那些小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又长舒一口气,瞥瞥床上那些金银:“来璋城能结识诸位,其实已算是幸事了。但更要谢彻北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当初我还是个兵卒,但为彻北公做了一件小事得了青眼,从此便算是,呵呵,青云直上了。” 第六十九章 横财 屋中更暗,但他看得到方耋听了这些话,眼神闪了闪。 李伯辰就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在做百将时的同袍,是个庶出。家道中落后,为了前途生计百般攀附同城一家富户的公子。那人曾在酒后说,虽动辄与那位公子出游玩耍、饮酒作乐,但自知是因想要出人头地才如此,心中其实酸涩得很。 但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结果,隋国征兵,他为一块金铤,替那公子去了无量城。 其实方耋和那人该很像吧。是一位国姓公子的表兄,却连件体面衣裳也要穿得小心翼翼。 因而他说了这些话,便沉默片刻。 他在心中默数,数到五时,果然听方耋道:“是李将军好运。也是彻北公英明。” 李伯辰笑了笑,站起身,在他后肩拍了三下:“也许你明日就也有我这好运了呢?” 两人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刚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也只算客套罢了。他忽然这样做,能感觉到方耋的身子猛地绷紧,脸上终于露出讶色。 李伯辰便又道:“我要歇着了。方兄请回吧。” 说了话便走去门边打开门。 方耋皱眉想了想,但还是说:“好,请将军安歇。” 又躬身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走到窗边,看着方耋走上店前大路,行了五六步,身子微微一顿,转脸向窗口看过来。李伯辰没有避开,仍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方耋移开视线,匆匆离去了。 这人挺聪明,刚才该是想明白自己的暗示了吧。只是不知道胆子够不够大。 …… …… 方耋走到府治衙门中时天已黑了,但隋子昂和苏仝友仍待在府丞值房中,一见他走进来便问:“如何?那人在做什么?” 方耋关了门,低声道:“子昂对他的评判是对的,那人果然贪财。” “我进门的时候见他床上摆了钱,该是在数钱的。” 隋子昂一愣,失声笑起来:“数钱?两个银铤也要数?” 方耋也笑笑:“我将那五万钱交给他之后,他立即拿了一块在手上摸,看着愣,好像从没碰到过,当时脸色就好看了。我又奉上五块银铤说这是我的赔礼,他竟然就和我称兄道弟,还要拍拍我肩头。” 这回苏仝友也微笑起来:“公子,这人倒是个真性情。方耋,他还说了什么?” 方耋想了想:“还说了一番感激彻北公提拔之恩之类的。说他以前只是个军卒,因为帮彻北公办了好事,才许他这个差事。我听了觉得怪,子昂,难道彻北公什么三教九流的都用么?” 隋子昂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但还是略放低声音道:“你不晓得么?那个彻北公所谓的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哼……说好听是礼贤下士,说难听不过是把人当物件来使,好用的时候就重用,不好用的时候就丢了。我听说他的一班亲卫竟然都是羽人——叫那些蛮族每天贴在身旁,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过也对……他现在失了势,除了三教九流还有何人可用?可笑。” 方耋道:“……哦。” 苏仝友又问:“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方耋这一次想了许久,笑笑:“苏丞,再没了。” 隋子昂便伸了个懒腰:“这就好了。我说方耋,你也送了五千钱?把你家老底都拿出来了吧?姨母这月可还能过?哈哈……这次多亏了你,你去后账房领上两百钱,解一时之困吧!” 方耋轻出口气,笑道:“子昂,不必了,我还能……” “哦,那好。那我去睡了,你们先说会儿话。”隋子昂便又打个哈欠,撩门帘开了门,走出去。 与苏仝友在室内静默一会儿,方耋又开口:“苏丞……” “嗯?” “我去他住的那个刘二哥车店的时候,看见咱们派去盯着他的那两位都在打哈欠,看着不是能办事的样子。要不然,我这些天亲自盯着他吧。我之前也得罪过他,你知道,我不比子昂,万一那人……” 苏仝友想了想:“也好。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方耋便施了一礼:“那我这就去。” “稍等。”苏仝友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铤递过去,“收着。” 方耋一愣,才道:“这怎么使得,这……” 苏仝友将银铤塞进他掌中,摆摆手:“去吧,去吧。” 方耋握着银铤,沉默一会儿才道:“多谢苏公。” …… …… 李伯辰抱着他的五万六千九百九五十钱睡了一个晚上,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晒了屁股。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听见身旁金银的哗啦声,觉得略安心。便将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望着屋顶放空一会儿,想,自己果然还活着。 昨天杀了阴差,昨晚无事生,难道那事儿就那么揭过了?还是说报应得过些日子才来? 这事儿该尽快找人问问。否则总有这个担忧坠在心头,当会影响他对形势的判断。还是在雪原上同妖兽作战省心,只要想对战之法就好,用不着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伸另一只手抓了几块银铤又松开,听着贵金属的碰撞声,想,这些钱,也得尽快花了。怎么花他已想好了——晋境。 他在灵悟境徘徊了将近四五年,除去因为资质差,还因为缺少天才地宝。可如今他身边就有横财一笔,又不能拿来购买田舍,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安心。 倒是可以去术学查一查,哪些宝贝能在灵悟境时化用,又可以在哪里购得。 想到此时他就起了身,扎紧腰带,将钱财都收入怀中,顿时感受到豪阔的沉重感。他去车店一楼洗漱了脸,立即点了一桌吃食。托空明会的福,这店中的猪肉似乎一样卖不出,分量给得极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通,也只用了二十钱。可那车店掌柜和伙计都看得眼睛直,大概从未见过能在这种地方吃这么多的。 他打着饱嗝出门去,沿街走了一会儿,慢慢觉察到有人在盯梢。该是隋府的人吧,可也是应有之意。要是没人盯着他,才说明事情不妙了。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力。 这一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力。 这一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一章 踪迹 他本想去扶,却想到自己怀中还揣着五块金铤、六块银铤和好几陌钱。真俯下身去,只怕那些东西要掉出来将人砸晕,就只好生受了,道:“红姐、孙掌柜,这是做什么!?” 孙定这才起身,扶叶英红慢慢坐到厅中木椅上。叶英红盯着他,道:“先夫阵亡后,听得他的死讯,各房亲戚都来争利。我左支右绌,最后家中无钱度日,是快要将他留下的这个铺子也典卖了。” “幸而李将军那时送了一万钱来,那些人又知道是无量军的统领对我家照顾,才退去了。前两年我又开了益盛合那商号,日子才渐渐过起来。” “李将军,当时要没有你的恩情,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早想当面谢你,可怎么进得了无量城?那天在无经山知道是你,又……” 原来这两人脸色凝重,是因为这事么?李伯辰在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这事,不算是他做的,而是当时的“他”做的。但如今两人的情感、记忆早交融在一处,分不了彼此了。 他便道:“周将军为我而死,一万钱的事……红姐不要谢我了。不然实在是折辱周将军的在天之灵了。” 叶英红擦了擦眼角,又道:“好,李统领,大恩不言谢。” 她转脸看了一眼孙却,两人似乎要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李伯辰便道:“红姐,孙掌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却便想了想,低声道:“李统领,东家说那天在无经山上,是你救了她,留下与两个妖人缠斗。后来留着看车的伙计也回到北口说,你当时被那两个妖人带上了车,其中一个还留了一块金铤。” 他说的该是李定和李丘狐吧。李伯辰想那两人其实和应慨不是一伙的,但妖兽冲击车队的时候,他们两个该也没有拦着,的确会被当做妖人。 但孙却要说什么? 便听他又道:“我们在北口待了些日子,才回了璋城。本以为被他们带走那车算是没了,可竟有伙计在城外路边现了。我便猜,或许是统领你落入那两个妖人之手,被他们带来璋城了。” “前些日子,路上没了的两个伙计的家里人,又去益盛合送谢礼,说我们赔了他们一万钱。我们想来想去,觉得事有蹊跷……我们的赔金其实还没有送出去,哪来的一万钱?” 李伯辰心道,那是应慨赔的。不过这话此时当然不好说。 孙却又皱眉道:“我们就起了疑心,想那车既然是在璋城外被现的,妖人会不会将统领也带来了璋城?难道是被统领劝说了、良心现,才留钱赔命么?” “后来再细想,妖兽冲下山时,那两人似乎并未指使妖兽伤人,会不会其中另有内情。我本不愿多事,但东家对我说明了你的身份,我才叫人去查,想也许你此时就在璋城落难,不知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 李伯辰心中一暖。无论叶英红还是孙却,都是寻常人。自己这种武夫参与到生死之事中,并不很怕。可他们不清楚事情缘由,却真敢去查,实在叫人动容。 只是……李定和李丘狐竟然也到了璋城?!是跟着自己,还是要取道去李国?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再往后呢?可查到了什么?” 孙却便道:“真查到了。当日那两人,一个叫李定,另一个叫李丘狐,两人就住在璋城!” “那叫李定的,在本地术学做事,那叫李丘狐的,似乎是他的孙女。” 李伯辰怔住:“李定?术学!?” 他心中念头电转,忽然想到昨天在从云轩的事情——当时他哄苏仝友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术学。当时苏仝友就愣了愣,似乎知道些内情。自己当时只道竟蒙对了……难道苏仝友早知道术学中有临西君的人么? 那他知不知道就是李定? 不妙……前天在术学出了一番风头,只怕李定已经知道自己在璋城中了。 见他脸色大变,叶英红也有些紧张,道:“李统领,你真不知道么?你是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么?那你要快些走……也许会被他们现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红姐,此事你们报给璋城督院了没?” 孙却道:“没有。我们怕报了督院,牵连到你。东家在北口曾经打听过你,过几天听说你早在无量城阵亡了……便猜你身上或许有什么麻烦,也就不好报了。” “那,孙掌柜知道李定住在哪里么?” 听他这么问,叶英红与孙却对视一眼,似乎因确定了他与那两个“妖人”的确没什么关系而略松一口气。孙却便道:“住城东,暖水巷尽头,一座褐门的宅子,院里有一株老柳树。” 李伯辰沉声道:“好。红姐,孙掌柜,我眼下的情况是这样:我南下,是为彻北公做些事。如果日后有人来问,你们只道我曾是周将军的上官,与你家是泛泛之交。今日来此,也只是偶遇、探望一下罢了。至于别的事,你们不要再打探……如今璋城里暗流涌动,你们不要牵扯进去。” 叶英红迟疑了一会儿:“这么说,李统领你现在无事了?” 李伯辰苦笑:“算是无事了。李定……你们不要再和他有瓜葛。” 孙却看了一眼叶英红,道:“东家,听统领的。” 李伯辰便一拱手:“我还有事,两位,我得先告辞。如果日后有机会,我们再相见,但千万不要来找我。” 他的话说得极郑重,两人都为之一凛,便只应下了。 李伯辰被孙却送出前院,临走时见叶英红眼中切切,似乎还有话要说,倒不如初见时那样英姿飒爽了。便在心里苦笑一声,我是个麻烦人,只愿真的别再关注我才好。 他走出铺子时,到底带上了那柄刀。伙计取来刀鞘,孙却叫他务必收下,说该用得着。李伯辰心中乱,便没心思再推让。然而这刀太重不便悬在腰间,便以皮带背在背上。 他在铺子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三口气,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程得改一改。 原本打算,今日有意去找些姓李的人问问城中情况,做给隋府看。但如今么……只怕得先会一会李定。 要换个角度想,知道李定也在璋城,倒叫他的计划省了不少的功夫。 第七十二章 冤家 李伯辰背了刀一路打听,找到暖水巷。他站在巷口,现此处的宅邸虽不如榆钱街那样高大,却都很清雅小巧,看着也是上流人所居的地方。 他没有立即抬脚走进去,而在心中将纷杂的念头又理了理。 如果李定这几日知道他在璋城,他却无事,该说明李定认为无经山一事已了,不必再有什么瓜葛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就更得去找他。 他之前已将要在璋城、璋山所行之事考虑得周全清楚,但现在多了个曾在无经山照面的李定,那计划就多了极大的疏漏。他必须同李定谈一谈,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照理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必要,此番应无大碍的。 如果交谈之后,意识到原本的计划可能无法施行……反正眼下已有了五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大不了知会陶宅一声,卷款跑路了便是。 他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入巷中。 数百步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宅邸的褐色木门前,抬手拍了拍门环。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可那门竟吱嘎一声响,被他拍开一条缝。他本就全神戒备,见这门忽然开了,下意识闪身一旁,将手一探握住了刀柄。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说话,便伸手将门再略推开一些,往里面看。 便见李宅的格局与陶宅不同,要小上许多。进门便是一片大院,其中有浅池、流水、假山、石井、小木桥。主屋也是古时风格,有好大一片檐廊。廊上有矮栏杆,栏杆之后置有一尊煮茶的小泥炉,一旁还有三个蒲团。 但泥炉中没有碳火,主屋的门窗也紧闭着,像主人并不在此地。 门既未上锁,看起来就不像临时有事外出。难道是……昨天自己胡说曾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府衙的人因此有了动作,将李定、李丘狐惊走了么? 如果真是如此,也不知他们两个有没有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李伯辰又意识到,李定与李丘狐两人所知道的也仅是自己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而已,真说出来了,两方又能对得上什么?反而更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忽然听到院中隐约传来“咚”的一声响。他愣了愣,实在分辨不出那声音是因为什么东西、怎么出来的。 他在门前略犹豫一会,将背上的刀抽了出来,迈步走进去。 行入院中四五步,再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倒觉得院子里没外面那么冷了。他想到这一节,微微一愣。因为璋城别处的街上都覆着残雪,可这院中的墙角、山下等处却是微微湿润的,仿佛是雪化了,又像有人用水浇过。 可浇墙角、山石做什么?他忍不住侧脸往门外看了看。但这一看,心中却一惊——门不见了,身后只剩一堵白墙! 他心中暗道“中计”,立时暗诵咒文将曜侯中的阴兵唤了出来,又沉声道:“并无恶意,只来查问几句话,朋友何必躲躲藏藏?” 他不知是李定、李丘狐在这院中设了阵还是府治衙门的人在守株待兔,因而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他便慢慢退去墙边,想试试能不能从墙头跳出去。 可双腿刚要力,却忽见墙外飞来一个黑影。他原本全神戒备,一见这黑影跃进来,想都不想举刀便劈。 但刀劈出去的一刹那却将那黑影看清楚了——是个人! 然而他出刀凌厉,再来不及收刀了。那人影正撞上他的刀刃,甚至脸上还有些惊恐之情,胸口一下子便被破开、被斩落于地。 李伯辰愣了愣,便没来得及去避从他胸口喷出的血,被淋了满脸。 正要呆,又见有两个人影从墙外飞来,他忙收刀向后跳了两步,那两人便跌在他身前,都摔得七晕八素,哼都哼不出。待其中一个勉强抬起脸,却见正是方耋! 这两个,加上之前被他误杀的那一个,正是府治衙门派来盯着他的,早上的时候他便认出来了。他心头一凛,抹了把脸低喝:“方耋,谁把你们——” “是我。”一个人影跳上墙头,声音含笑,“你带了这三个人跑来我家,果然是在追查我们的么?” 李伯辰便看到李丘狐。她站在墙头,身穿黑色劲装,手中持有一柄单刀,脸上还有些笑意。上次见她时她简单梳了个髻,如今却只将头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肌肤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如今被黑衣一衬,看起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和她说话,怕是要穿帮。李伯辰心中一沉,便道:“我来此是……” 可他话没说完,李丘狐纵身从墙头跃下,掌中钢刀一插,便将另一个人钉在地上,抬眼看他:“是做什么?” 她说话间拔出了刀,又要去杀方耋。 李伯辰立时喝道:“慢!” 李丘狐脸上浮出冷笑:“哦,这么看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正好,再较量较量!” 她话音一落,飞起一脚便将方耋踢晕。借这一脚的力道,身形如柳叶便飘起,向他挥刀便斩。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股阴火。在无经山见她时,她还曾想放过自己,只觉得她是真性情。但现在见她杀人连眼都不眨,好似屠鸡宰狗一般,这“真性情”未免太过极端。 要临西君的人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之辈,倒早被剿灭了才好! 他便一咬牙,举刀一格。 当的一声响,两刃相交,火星四溅。李丘狐笑着喝道:“好啊,你的力气还没变小,再试试!” 她借这一击之力退开一步,但随即举刀又斩。李伯辰掌中这柄刀虽然合用,可毕竟是新得的,还做不到得心应手。倒是李丘狐的单刀挥舞起来比他更轻便迅捷,第二刀斩到的时候,他只得将刀一立,竖着格了一记,便又觉一股大力传来,竟叫他退后了半步。 这一瞬间,余光瞥见主屋的门开了,李定背着手走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暗器 李伯辰知道如今不比在无经山时,没有山君调用的生机之力为自己疗伤。便在心中暗道绝不可硬拼,只能取巧才能得胜。 那李定就站在廊檐下,搞不好还会出手……得想个办法尽快将李丘狐制伏,才好说话。 他刚想到这里,李丘狐第三刀又到。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主意,将竖在地上的长刀一踢,要荡开她这一击。这一招,就只使了六分的力气。果然,这样的力量在李丘狐的刀势面前完全不占上风,没将她的刀荡开,倒被她压了下来。 李伯辰只觉掌心一热,他这三十斤的铁刀竟弹回自己胸前了。他便立即佯装败势、退后一步。李丘狐接连三击都占了上风,似乎愈得意,腿一力,竟然双手握了刀又斩过来。 此时李伯辰的脚已在地上踏稳了,双手也将铁刀横推在胸前。见她这一刀来,低喝一声,暴起力! 他此前在无经山上时接连逃亡许多天,体力并不在巅峰状态,之前又同浑甲兽死斗,已有些疲惫了。但如今早上刚吃了一顿饱的,体内又有须弥胎的药力、妖兽的血肉,这一力,已是将十分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他双手将铁刀猛地一推,正迎上李丘狐的单刀。 只听得仓啷啷一声响,单刀竟被他一击磕飞!李丘狐似乎没料到他的力气竟然比在无经山上时还大上许多,双臂也被荡开,身前空门大露。 李伯辰便将刀狠狠一劈,斜着去划她胸口。但他毕竟还想与李定交谈,此时便稍往上偏了偏,好叫李丘狐能避开——她一旦弯腰去避,他就立即踢她的小腿,刀势向下一收便可擒住。 可李丘狐竟不躲,直迎着他的刀势而来。李伯辰心头一惊,下一刻李丘狐便欺近他身前,一拳轰他持刀的手腕,一拳轰他的前胸。 李伯辰没料到她胆子这样大,打法也一样的悍勇,不知是不是学了自己在无经山的招式。便觉得胸口嗵的一声响,竟被她轰退了一步,一阵气闷。好在手臂及时避开,只被拳锋擦了手腕,但也觉得火辣辣的疼。 李丘狐使了这两击,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抽身往李定那边飞退而去。 李伯辰心道不妙,正看见眼前金光一闪——原来是胸口藏着的一块金铤被李丘狐轰出来了。他想都没想,左手抓了这块金铤,力便射向李丘狐。 李丘狐该没料到李伯辰竟还有暗器,避无可避。便“啊”的低呼一声,正被金铤砸中左肩。她那左肩在无经山就被李伯辰伤了,或许尚未复原,脸上立时露出痛苦之色,脚步一个踉跄。 李伯辰便猛一挥刀,正用刀背击中她的小腿、将她绊倒了。 又纵身向前,大刀咚的一声刺入她脖颈旁的土中,竟成了个铡刀样,只消手腕一使力,这女罗刹便得身异处了。 两人斗到此时,只不过七八招而已。李定见此情景才来得及惊呼:“李将军刀下留人!” 李伯辰本就没想杀她,只将铁刀稍稍一压,抵住李丘狐喉头,喘了口气沉声道:“那李先生又为何布阵害我?” 李丘狐被他击倒、挟制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平静,躺在地上仰脸看李伯辰:“卑鄙。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 李伯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抛出的那块金铤。在战场上杀敌时没什么卑不卑鄙,可他刚才与李丘狐单打独斗,李定也未出手。自己使了暗器,的确也算是“卑鄙”吧。 便道:“情非得……” 他那“已”字未出口,自己先愣了愣。是因为李丘狐的“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那句话——此刻才意识到,这女子一直在用一柄寻常的铁刀与自己斗,而没用她那火焰刀,也不曾现出罗刹的模样。 她要真用了火焰刀,那东西既有钢铁之硬,又可像幻影一般分分合合,自己的确未必能赢得这么轻松。 难道她真未打算要杀自己的么? 他这么一想,手中的刀就松了松。李丘狐一把拍开他的铁刀,从地上站起,又顺手将那块金铤也捞在手中:“你这人原来开不得玩笑的。那这个就赔我。” 她转了身走回到李定身边坐到廊檐下,一手握着金铤,一手慢慢揉自己肩头,又将鞋袜脱了,毫不避讳地查看被李伯辰刀背击中处。 李伯辰此时才现她双手虎口竟都被自己震裂了,半截白玉般的小腿上,也有一道乌痕。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进退无措,只得咬牙道:“不是害我,为什么骗我杀人?” 李丘狐笑了笑:“呵,无量城的将军,也怕杀人的么?” 李伯辰皱了眉:“我只取人性命只因迫不得已,从不滥杀。况且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你怕他们找到你们的藏身处,打晕捆了就好,何必要他们的命?况且李先生术法神奇,难道没法子叫他们忘了今天这事?” 李丘狐愣了愣,又看他一眼,一笑:“妇人之仁。” 一直以来倒不是只有她才这么说自己。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再懒得和她争辩了。两人性情不同,是辩不明什么道理的。 此时李定终于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性情,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大将之风。狐儿,你当李将军没有对你手下留情么?” 他抬手一指:“他的阴兵就在院中,之前可没用这手段来欺负你。” 李伯辰心头一动,才想到自己之前唤了阴兵出来。李定该是又开了阴眼,见到了吧。只是说来惭愧,即便两人打斗时他想起了那些阴兵,却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对生人使唤的。 倒是这李定,此时看起来和蔼可亲,全没了无经山时的模样。李伯辰知道此人心机深沉,不晓得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便听李定又道:“不过也不是狐儿要哄你杀人。她想要了结这三人,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我听说将军昨天与璋城府治的公子谈了话,该是说起了我们吧。” 他真是消息灵通!李伯辰想了想,道:“既然李先生知道了,我就不再隐瞒。我昨天只是说追查临西君部属,并未提到两位。” 李定笑叹一声:“可将军这一句话,却坏了我们的大事了。” 第七十四章 心决 李伯辰忍不住腹诽道,在无经山见你们,就说我坏了你们的大事,现在又是这一句,也不知道是你们倒霉还是我倒霉。 李定走下廊檐,在石山旁的石凳上坐下,道:“李将军坐下说话吧。我想我知道将军的来意。” 李伯辰转脸看了一眼被踢晕的方耋,想了想,道:“多谢。我还是站在这里说吧。” 李定就又笑笑:“无经山一别的时候,倒知道也许会再见,可没料到这样快,我们果真有缘。李将军,我和狐儿待在璋城,是因为术学。术学中有制造术心的法子,又有许多机关之秘。因为我所学甚杂,因此混了进去,想为临西君取得那些东西。” 他这些话真是开诚布公,不似他的性格。李伯辰心生警惕,道:“那想来李先生知道我前天在术学的事情了。” 李定笑道:“自然知道。只是没料到李将军还对机关术颇有心得。我也知道,本城那位叶夫人前些日子在打探我们的行踪。” 他叹了口气:“原本我在府治衙门安插了眼线,知道那位府治、府丞,都清楚有‘临西君的部属’混在术学中,可他们怕惹麻烦,便眼不见为净。因而我才得以徐徐从事。如果李将军没来璋城,也许我会功成身退。” “但将军昨天对府治公子说,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他们便觉得既然彻北公的人知晓此事了,再不查,自己才会惹祸上身,因而昨夜使人搜了术学学馆。我提前得到消息,退回到这里。” “但既然有了这样的事情,此处暴露也就是一两日而已了。今天李将军该是被那位叶夫人告知,我在璋城吧?于是找上门,将府治衙门安排盯着你的人也带来了。我们如果想再拖延一两日,这三个人就是不能留的。” 李伯辰暗暗吃惊,心道只怕自己这一几天的行踪全落在李定眼中了,这人真是神通广大。只是如此一想,便清楚自己来时的推测是对了——李定原本没想再同自己有什么牵连。 只是他对自己说这些……难道是想拉自己入伙不成? 他想到此处,却见李定忽然站起身,对他正色一礼,道:“无论李将军有意无意,我要为临西君做的事情,很可能要功亏一篑。而今能助我成事的,唯有将军而已。” 李伯辰心中一警,想这人上次对自己如此恭敬,还是要拿自己做阵眼的时候,只怕如今也憋不出什么好屁来。不过他仍沉声道:“李先生这话怎么说?” 李定肃然道:“我原本打算在术学做教习,慢慢拿到那些东西。如今既然时间紧迫,就只能用强了。只是我要在术学做事,就必须有人另做一件大事,吸引空明会、督院、府治衙门的主意力。而眼下,我知道将军为彻北公做事是假,为璋山山君而来是真,就请将军以此助我。” 李伯辰在心中低叹一声,想李定果真猜到了。不过他刚才就已有此预感——李定也知道诸天荡魔弥罗阵,他心细如,也该觉察到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了。他既然阴差阳错觉得自己是灵主,又现自己有意接近府治衙门、空明会,自然也就该猜得到自己想做什么。 只是这种事事被人料中的感觉真叫人不痛快,李定说了这些,也许还有些胁迫之意在内。李伯辰又叹了口气,心道早知道这两人在璋城,自己就不去打山君的主意,而拿了怀里这五……四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走了便是。 但事到如今,怕自己真要走的话,这李定也有法子设计叫自己来为他们拖延时间,还不如当真将此事做成吧。只是,如今就不能白做了。 既然彼此各怀鬼胎,李伯辰便觉得不用再客气。于是叹了口气:“李先生猜对了。只是我虽然也有此打算,但这几天见了些人,知道他们的实力,心里实在有些忐忑。” 李定想了想:“将军是指……” “我虽是灵主,能使阴兵,但境界不高。”李伯辰道,“指使这些阴兵的时候,总不得力。” 李定略沉吟一会儿,道:“斗胆问一句,将军那位秘灵的尊名是?” 这事李伯辰倒早就想过。之所以不少人不喜灵主,就是因为大多灵主身后的秘灵都邪异残酷,很难与之打交道。寻常人都怕恶人,而觉得善人好欺,李伯辰就当真为“自己那个秘灵”准备了一个名号。 他肃然道:“那位灵尊曾告知我,若有人问,在生界便可称其为怖畏真君。” 李定似乎略吃了一惊,与李丘狐对视一眼。而后道:“难怪……听这位灵尊的名号,倒与北辰帝君所主气运类似,但手段该要更加残酷无情些。可李将军宅心仁厚,也许与那位灵尊并不很相合。” 李伯辰心道,李定所说的“难怪”该是指难怪自己这样“弱”吧。和聪明人说话倒只有这一点好,有些事用不着额外解释,聪明人便自己“想通”了。 李定又思量一会儿,像是做出什么决定。转脸看李丘狐:“狐儿,去屋中将我书柜上那一本取来。” 李丘狐愣了愣:“那本?” “对。” 她便看了李伯辰一眼,起身走进屋中去。之前她脱了鞋袜,李伯辰不好多看。如今听他们提到似乎很神秘的“那一本”,便忍不住又扫了李丘狐一眼。这时候又看见她小腿上被自己击出来的那道乌痕已肿得老高,不晓得骨裂了没有。 这几年来,他倒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足——李丘狐的腿细长匀称,赤足也晶莹圆润,看起来很像舞者的腿脚。又想自己刚才与她过招时毫不留情,甚至还使了暗器,而她直到如今却也没多说什么、亦未恼怒,倒叫自己显得有些小肚鸡肠了。 这女子虽满身邪气,但到底也算是光明磊落。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与她犯冲,两次相见都以干戈大动收场,也许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却见李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李伯辰脸上微红,忙道:“李先生,‘那一本’,是指什么?” 李定笑笑:“是一本名为北辰心决明要的书。” 第七十五章 症结 李伯辰一愣。纵使一直告诫自己在李定面前要不动声色,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北辰心决明要!?” 李定笑道:“李将军所修心法,该是无量军中的心法吧。将军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本身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惊人,只是因为心决不得法,所以才难有进展?” “狐儿是罗刹人,本就力大。又已是养气境的圆满,更淬炼了筋骨。可我看将军虽是人、是灵悟境,一身神力却比她还要强。这种力量,几乎已是人修在龙虎境才能达到的了。” “将军既与我一样信奉北辰帝君,倒可以试试这本心决。” 他说话间,李丘狐已从屋中走出来,手里拿了一本蓝封的小册子。又道:“接着。” 便将那册子抛给李伯辰,自己仍坐回到廊下,边看他边揉自己的肩头。 这时李伯辰可没什么心思再去想是不是真委屈了她之类的事,忙伸手接了。入手一看,果真是李定所说的那本书。 他倒吸一口凉气——李定竟真送这东西给自己!? 他知道,这世上的境界修行法其实是分等级的。 最为高深精妙的那些,是每一位帝君亲传下的修法。此类修法,都掌握在各国王姓手中。每一国的国都都有供奉六位帝君的“六帝庙”,每州的州治所在,则有“六帝宫”,各府,有“六帝观”。有幸进入观、宫、庙中的修行人,才能习得这些法门。这些人,大多是各国国姓子弟、极少数天资卓绝的普通人,通常说自己乃“庙堂出身”。 至高帝君亲传的法门虽精妙,威力也强大,可越精妙的功法对修行人资质的要求也就越高。若将这种东西传给一个普通人、叫他以此来修,怕连气感都不会有。 于是便有由此修法“改良”而来的,不那么精妙的。这一些,通常掌握在宗派、显贵官宦手中,譬如那叶成畴。这些人,常自诩“宗派出身”。 再有些人资质还差些,便有更粗浅些的修法。李伯辰在军中所修的便是这一类,够简单、够直接,稍有些资质的,便可以炼出气感。至于江湖上流传的其他修法版本,也都与此大同小异。 因而境界修法这东西,其实不难得到。 可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的资质在第三类人当中怕也是属于较差的,因而修行军中法门已艰难无比。如今李定给自己的这本《北辰心决明要》,便是北辰一脉最精深、最珍贵的庙堂修法。这东西……他真能[新笔趣阁 .xxbiquge.vip]用得上么? 倒是不意外李定能弄到这本书——他为临西君做事,而那位临西君是李国王姓最后一人,自然修的是此法。看起来,这李定也颇受重用。 李定看到他的神情,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便笑笑:“李将军倒是可以先试试看。即便不成,你也记下,就作谢礼。” 纵使李伯辰心中仍存疑虑,但这秘籍宝典在手,若还是百般提防、站在此处不动,就是宵小之态了。他便沉声道:“好。” 持着书卷,抬脚走到李定对面坐下。又将册子小心平放在石桌上,翻开来细细观瞧。 这一看,才晓得这东西有多么高深。譬如他原本所修的功法只要求打通体内几条大的经络关窍,可这法门却还要求将许许多多的细小支脉也一并通了,每一条支脉,又另有单独的淬炼法子。他原本运气一周天只要一呼一吸的功夫,照这东西来练,只怕连一条细小经络都走不完。 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心道隋不休竟然能用这种东西修到龙虎境……那还是人吗? 他虽修行资质差,记忆力却好。又翻看一会儿,便将这仅有二十多页的小册子看完了。册中修法只写到第三阶、龙虎境,但对他来说,却已是太多了。 他搁了书,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低叹一声:“李先生说我或许资质极高,只是因为修法不对才路难以再进。可我看了这心决,倒更觉得自己实在是块顽石了。” 李定便道:“李将军言之过早。这东西读起来艰深,但如果当真资质好,运行起来便如鱼得水。实不相瞒,我修行此法之前,与将军心中所想的是一样的。” 李伯辰愣了愣:“你也……” 李定笑道:“怎么,将军见我境界并不甚高明,难以置信么?唉,此事说来话长了。” “我原本是只想专修北辰心决、术法。可后来得遇明主、为临西君做事,便不得不再修了些旁系术法。将军知道,寻常人供奉某位帝君、后又改信,不是什么大事。” “可对我们这些修行人而言,一旦修了某一脉的术法、略有小成,再转投其他的话,若运气不好,便可能引得幽冥某位灵神不愉,或许要降下灾祸。正是因此,我在修行一途才难再进。只不过,如今我旁门左道也懂得多些,做事反倒便利了。在这世间行事,许多时候智谋比神力要好用些。” “将军若信我,可先依此法运行灵力。我为将军诊脉护法,瞧瞧症结在哪里。” 李伯辰自然不能完全信他的。可想李定已知道自己境界为何,又给了自己这北辰心决,可见至少眼下,绝不会对自己不利。 昨夜他还想得找些法子叫自己晋入养气境,此番来找李定,原也还有些事要问他的,叫他瞧一瞧自己的资质,也没什么大事。便道:“好,有劳李先生。” 他便只将左臂探过去,右手则将大刀搁在身边,又把心决翻回到第一页。静了心神,依着那心决中所言,运行经络。 他行气时,李定掐了他的脉,便只觉一股柔和力道亦慢慢探入体内,与他的灵气一同行走。 约过了一刻钟,李伯辰睁开眼,低叹口气。李定也将手回收,沉吟一番道:“将军也不必太忧心。修行这种事……若不能修至洞玄、化虚、生神这样的境界,仍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与魔国征战,还要看为将者的机变之能,将军在这方面,当属人中之龙的。” 李伯辰苦笑一声:“多谢李先生安慰。只是李先生,依你看,我这资质还有可能修至养气境的么?” 李定失笑:“自然可以的。” 第七十六章 豪胆 李伯辰这才觉得心中略宽慰了些。刚才他运行真气时,心中的确存了一丝幻想,想也许真如李定所言,自己的资质其实是好的。 但只冲第一条旁支经络时,便觉得艰难无比。经络中似有许多阻碍,仿佛在用木钻钻岩石,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连一丝进展都没有。 又听李丘狐笑起来:“你资质这样差,要是我往后修到了龙虎境、灵照境,岂不是单手就能胜你了?” 李定便低喝:“狐儿,又胡言乱语!” 李丘狐这时候笑起来,仿佛心中隐隐的怨气全没了。李伯辰知道她向来想什么说什么,倒不至于因这种事与她一般见识,只又叹口气:“我早有自知之明,因此才想在璋山找出路。” 李定点头:“一地山君被幽冥册封,代行帝君气运,的确与灵主类似。若能得到山君炼化阴兵的法子,当有大用。只是李将军心中可有计划了?” 听他问到这一节,李伯辰心中一凛,道:“还不甚了了。这些天,还要再与空明会诸人多接触。李先生有何高见?” 李定想了想:“别的,我不甚清楚。但知道空明会璋城大会乃是个灵照境,已非下三阶了。灵照境的修士,要论肉身力量,与龙虎境差别不大,但已能觉察到气运所在了。” “如果李将军对上他,便万事都要小心。璋城大会修的是六渎一脉的术法,主运、主财。且我还知道他身怀灵照境庙堂术法,名为灵台轮回术。这种术法,专破阴灵。” 李伯辰在心中苦笑,想李定还真是高看了自己。自己想要打璋山山君的主意,可不会像他们在无经山时那样坐山观虎斗——他其实只想趁乱捞些好处便可,绝不会硬碰硬。 不过他自然清楚不能叫李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计划,便道:“多谢提醒。到时我自然随机应变。” 李定一笑:“那么另有个咒诀,请将军记下。” 不待李伯辰言语,他便将拇指与尾指掐了,沉声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李伯辰心中一凛,觉得这咒诀该是北辰一脉的某种术法。李定又将持此咒时该如何运行灵力都细细说了,才道:“李将军,此咒为‘天诛’,乃北辰一脉养气境时的庙堂术法。刚才我探得将军经络之中虽然灵力阻滞,却已隐隐有晋入养气境之相了。若在行事之前成功,有了这咒,在璋山上便又多些自保之力。” 李定先送心决,又赠术法,要谁来看,态度都真挚得无可挑剔。但李伯辰知道此人在车中时,曾误以为自己性情贪婪、不知进退。今日相见却对自己大加赞赏,仿佛从无芥蒂。 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吧。那么他如此示好……是因为他们即将在术学所做的事当真要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吧。 北辰心决、天诛术法,任一样由一个寻常人拿去换了钱财、权势,都该足以叫那人富足过完一辈子。李伯辰原本想既然他叫自己助他成事,便干脆索要些好处。到眼下,得到的好处竟已远远出他所预料的了。 他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道:“多谢李先生。只是,还有一事相询。” 李定愣了愣,又淡笑:“请讲。” 李伯辰见他这笑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意识到在车中时也见他这样笑过——那时他是觉得自己不知进退,心中生怨了。难道此刻听自己开口,便觉得又要向他索取,因而才不愉了么? 不过如今见他这样笑,李伯辰倒觉得略松了口气。李定虽然足智多谋,但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真性情”吧。到如今这岁数,竟难免也会被自己瞧出他心中情绪来。 他便在心中暗笑了笑,却沉声道:“我昨日杀了一个阴差。不知道李先生可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李定怔了怔,片刻之后竟下意识地又问一句:“阴差!?李将军是说……” “我杀了个阴差。”李伯辰重复一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李丘狐。却见这少女也愣了,正在盯着自己。他此前因阴差一事心中忐忑,此时问出来,的确是为了解惑,也是为了再给李定一个“惊喜”,不要叫他觉得已将自己看透了。倒未料到这两人反应如此激烈。 李定长出口气,想了又想才道:“李将军真是……豪胆盖世。只是,因何杀的?” 李伯辰想了想:“此事不便说,只是与那位灵尊有关。” “这……这……”李定皱起眉,沉吟一番才道,“老夫实在极少听说这种事。但非要我说的话……这世间的阴差其实是很有多的。都受命幽冥,巡游世间索拿阴灵再赴幽冥缴命……其中一些,或许会折损在生界。” 他又想了一会儿:“若李将军昨日将事情做得干净,或许……或许无甚大碍。” 他说到此处,声音放低了些,倒与之前应慨谈论幽冥灵神时有些像:“阴差在幽冥之中,虽也算是正神……可若在生界遇到了魔国魔神、或如将军这样的秘灵灵主……” 他虽说得迟疑,但李伯辰大致明白了。阴差有许多,或许如同无量城的军卒一般吧?一个两个失踪了、逃了,倘若不牵涉到极要紧的事、查也无从查起,便只得放下。 自己昨日做得该算“干净”吧?他早已将那时候的情形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么疏漏。 他到底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见他这坦荡模样,李定忍不住摇了摇头:“李将军真是……气度惊人。” 该是说自己如今这安心的模样吧。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任何人如自己一般,来这世上先在雪原待了三年,又缠了一堆麻烦在身上,都会不得不如此刻一样“气度惊人”吧。要不然,早被一堆心事压垮了。 他便站起身:“李先生过奖。我今日来此是因为知道二位也在璋城,因而心里有些疑虑。到现在,我已没什么误会了。” 他看了一眼院墙边的方耋:“这三个人,被我误杀了一个,我也实在不好再指责李姑娘些什么。但剩下的这一个,涉及到我所图之事,我要将他带走。” 李定也起身:“好。就依将军。” 李伯辰便道:“那么……我先告辞。” 他刚要转身,却又忍不住张了张嘴。可看了李丘狐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李定愣了愣,随即笑道:“我明白将军的心事。我们在术学所行之事,只为那些机密事宜。与将军一样,若非迫不得已,绝不滥杀。” 李伯辰拱手一礼:“谢李先生成全。” 便将刀握在手中,走到墙边单手提起方耋。或许李定施了什么咒诀,白墙一阵晃动,又现出门来。李伯辰略侧了身子,走出门去。 待见他走远了,李定又将阵法合上,转身对屋中道:“君上,此人便是李伯辰。” 第七十七章 天命 过得片刻,才有一男子从主屋中走出。 这人只穿着棉布袍,身形修长。旁人看了,第一个想起的大概便是修竹。但他眉眼间颇有英气,唇边常含笑意,倒将修竹的孤峭之意掩去了,叫人觉得可亲近。 年约三十许,皮肤略有些暗,看起来饱经风霜。但这肤色,倒又将他的笑容所带来的过于柔和之意掩去了,也叫人觉得可靠。 他走到廊檐下,先看了一眼坐着的李丘狐,柔声道:“伤得重不重?” 李丘狐微微摇头:“没什么事。” 他便沿木阶走下,低叹口气道:“这李伯辰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却在屋内窥视他——我李生仪倒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李定稍稍一怔:“光明磊落?” 又道:“君上身份尊贵,自然不可以身犯险的。” 李生仪便一笑:“阿伯之前对我说,这人胃口很大,不知收敛。但我今天看,大概是因为他当时的确不清楚生了什么。” 李定想了想:“这怎么说?” 李生仪便走到石桌边坐下:“阿伯说在车上的时候,他引了阴兵出来以作要挟。但今天他来院子里,同样招了阴兵。只是刚才阿伯提到他的阴兵时,他目光才闪了闪,竟像是忘记了。” “刚才走了,也忘记将阴兵收回去了,就带着它们走出门。在如今的情势下,又被府治衙门的人盯着,但阴兵过街招摇怕是不智。我想,此人或许刚做了灵主、收了兵将,一时间还不习惯该如何调遣。” 李定略想了想,才道:“确是如此……要不是君上这么一说,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李生仪便摆摆手:“我旁观者清罢了。刚才探他的灵力运转如何?” 李定道:“他经脉内灵力积郁,资质实在很差。刚才他试着运转北辰心决,也并不得法。君上,此人还能用么?” 李生仪思量片刻,叹道:“资质好的人有许多,灵主,我也见过一两个。但这人身为灵主却胸怀坦荡、性情中正,实在难得。” “我们虽要复国,却也有守土除魔之责。前些日子万有城丢了,近些天无量城、弥勒城又岌岌可危,想来魔国攻入我李国境内也是这几月的事。你说你探得他在无量城领兵时,前三年有万夫不当之勇,后三年做了灵主,又能独善其身,可见这人实在是个将才。要我说,可用。” 李定皱了皱眉,目光从李生仪腰间悬着的一柄长刀上扫过,道:“但无经山上得的这柄刀……君上不是说可能被他做了什么手脚么?在我们手里,就成了寻常的顽铁了。” 李生仪笑笑:“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亲见他,才作此想。但今天见了他,倒觉得他未必知情,或许是因为他灵主的身份作祟。不过日后他真投奔了我们,再叫他试试解了便可。如果他的确无法,这刀送他又如何。宝刀总该配英雄的么。” 李丘狐忽然道:“阿仪,他今天总盯着我的脚看,这样也叫英雄?” 李生仪又失笑:“英雄爱宝刀是应当的,钦慕美人也是应当的。何况我瞧他并不是有意无礼,而是在看你的伤。” 李丘狐哼了一声:“在无经山的时候,还扑到我身上。不过阿仪你说他是英雄,那就该是吧。” 李定沉吟片刻,道:“如果君上的确有意招纳此人,那么要不要帮他一帮?他要在璋山所行之事怕十非凶险,万一……” 李生仪道:“英雄自有天命,就叫他先自己试试刀吧。” 李定便道:“好。” 但他仍忍不住转脸向墙外看了看。已看不到李伯辰了,他心中的疑惑却未消。临西君此番来隋地,似乎真只是为了那人……可他自己却看不出那人究竟有何出众之处。 我怕是真老了吧。他便在心中叹道。 …… …… 待走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巷中时,李伯辰才将方耋放在一株老树旁。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意识到的确还未醒。 便将他身子提起靠在树上,打算为他推一推气血、运行灵力助他醒来。但刚试了试,便现方耋未曾修行,是个普通人。李伯辰又一想便也了然——连体面衣裳都不多的人,自然没什么资财去走这条路了。这位国姓公子的表哥,也真是穷酸得可以。 就只得施力按了按他几处穴道,又在他脸上拍了拍。片刻,方耋低低地呻吟一声,茫然地睁开眼睛。 李伯辰站起身道:“你们胆子倒不小。昨天我说过要追查李国逆党,你们还敢跟着我来,到最后就只救下你一个,还坏了我的事。”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只走出三步去,果然听方耋道:“将军……李将军留步!” 李伯辰转身皱眉:“还有什么事?” 方耋扶着老树站起身,目光闪烁:“将军你……为何要救我?” 李伯辰道:“为何?这问的什么屁话?为何不救?” 方耋愣了愣,才道:“但我们三个,是来监视将军你的……先前陶宅的事情,也有我一份。” 李伯辰一笑:“你当我不知道?早看着你们了。不过么,你们也是奉命行事。陶宅的事纵使叫我不痛快,你也罪不至死——彻北公早有教诲。要和你算账,也得等公事办完之后再算。” “彻北公……”方耋喃喃两声,似乎若有所思。又沉默一会儿,等见到李伯辰又要转身走开时,才低声道:“将军你昨夜在我肩头拍了三下……那是说……” 李伯辰便道:“哦?我怎么不记得了。这事你没跟隋子昂和苏仝友说么?他们是怎么说的?” 方耋一咬牙:“我没说。” 李伯辰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今天的事情,你回去倒是可以如实禀明。至于昨夜的事么,怎样想是你的事,我又怎么知道?”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走开。走到巷口时侧脸一看,方耋仍站在那树下未动,似乎在心中思量些什么。他便道,此事成了。 走出巷子时,才是正午,但李伯辰知道今天该办的事都已办妥了。他抬眼往西边看了看,可隔着街上的行人、连片的飞檐斗拱,并不能看到榆钱街。 陶文保、定尘和她该无事了吧。李伯辰略一犹豫,但还是回了城东的车店。 第七十八章 天人之喜 上午和李丘狐恶斗一气,这时候又觉得饿。车店厅中仍没什么人,李伯辰就点了笋焙鹌子、虾腊、煎燠肉,十个白面大馍馍。大概见他今天出手豪阔,又是店中为数不多的客人,掌柜便切了一盘獐腿送他,说是早上新得的野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番,饱食之后对掌柜说要回去补个觉,如果无事不要打搅。 他回到屋中坐在床上,仔细思量一会觉得今天下午该还是安全的,便开始想李定的话。 他从前虽觉得自己资质差,但心中总存一丝希望,想或许没“那么”差。可今日运行了李定给他的北辰心决,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块顽石。如果不是在无量城中好吃好喝六年而是个普通人,大概连灵悟境也到不了吧。 听李定的言语,似乎自己今生只能修到养气境……不过他这人向来容易知足,又觉养气境倒也不错。兴许往后遇着什么机缘,还能再进呢? 只是有一件事,他觉得李定可能料差了。 资质不好、经脉不通,常表现为灵力积郁之相。李伯辰也知道此时自己的经脉中,的确有许多未能被经络关窍吸收的灵力拥塞,可那不是他经络的问题,而是须弥胎。至少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运行体内灵力还是极为顺畅的。 李定该没料到自己竟然把那东西一整个都吃了,叫经络看起来成了如今这般吧。 听李定的口气,似乎自己的确已将灵悟境炼得圆融了,只差最后一步。今天下午,他就想试试能不能冲关。不是用军中的心决来冲,而用那北辰心决。 北辰心决这种庙堂修法,所成境界能容纳更多的灵力,对肉身改造也更为彻底。倘若他得在养气境停滞不前,倒宁愿是北辰心决的养气境,而非那种粗浅心法的养气境。 李伯辰打算再试一次。 他便脱了鞋和外袍,又关了窗,在床上五心朝天地盘坐了。 舌尖抵上颚,双眼微闭,进入鼻息状态。他小腹收起,便将气息引入,脑中观想体内经络关窍。这口气自喉头、胸口、下丹田行至会阴时,没叫它再往上走,而去冲白衡脉。 他原本所修的功法,并未涉及这条脉络,而在李定院中时,走的也是这一条。他如今行气,便与在院中时无异。脉络中积郁了许多须弥胎带来的灵力,叫他的气息如何也通不过。 但他打算一整个下午都来做这事,便不急不躁,令那口气息在脉络中反复琢磨,一点一点地开辟。至觉得心浮气躁时,才引气息沿脊梁一路上向、经过头顶的百会穴,小腹一放,呼出了。 他如此运行了十来次,渐觉窗外的人行马啸声变小,意识慢慢变得空明。又过十几息,便已入定。 一入定便不知时日,仿若烂柯樵夫。唯有一口真气于经络中游走琢磨,好似一柄坚韧的小钻。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息,忽觉腹中一轻,终于将白衡脉打通了。其中积郁的灵力,便如被疏通了的河道中的积水,一下子汇入正经之中。 李伯辰不由得心中一喜。这一喜倒破了定,便忽然闻到空气中饭食的香气、听见街上的车马声。他慢出三口气才微微睁开眼,现室内一片红光,窗外残阳似血……他通这一条小小的白衡脉,竟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 若是旁人,大抵要心灰意冷。但他在北原上磨炼出了坚韧的性子,却道这一条脉络难通,到底也通了。以此办法持之以恒,早晚会有炼成的那一天。北辰心决诚然难以修行,可在这灵悟境,似乎并非不能用这种笨办法来修。 距三更时还早,他就再闭了眼,继续疏通体内脉络。 这一回他心中大定,入定便更快。于那无相无我的境界中吐纳调息,依北辰心决所引冲关通络。白衡脉既成,他就又去攻焦阳脉,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焦阳脉也通了。但他早有预料,心中便无波澜,没有破定,而本能地又引气息去冲俞坎脉。 他在这既混沌又空明的状态中盘坐,渐觉通体舒泰、精神焕。那些细小旁支一通,别的经络似乎就变得更容易被攻破,修行运气本就有凡人难以想象之乐,而他渐渐沉浸在这平和的乐趣中,难以自拔。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下丹田处的经络都被打通,愈体验到北辰心决的精妙之处。到此时,他心头才微微动了动,暗道如今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三更时还有事要做,今日得暂停了才是。 然而即将因这念头而破定、叫神识恢复清明之际,忽然听到天顶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 他微微一怔,便抬眼向上看去。却见屋顶不知何时没了,现出深沉的夜空。下一刻,夜空之中忽然光明大放,只见一辆羽车自天际驰来。 那羽车洁白,周遭还有点点光斑散落,宛如天降花羽。车上立着一位黄袍女子,那女子的相貌竟与陶纯熙、李丘狐都有些像,只是容貌更加美丽,若神女一般。 她那黄袍,却不是衣裳,而是许多轻薄罗带缠绕在身上,飘然飞舞。这就叫这女子的冰肌玉骨在罗带之下若隐若现,看起来香艳非常。 李伯辰盯着这神女,一时间竟愣住,也忘记自己刚才打算做什么了。 羽车驰至他身旁停住,神女便轻抬赤足走下,朱唇轻启道:“李将军,神功大成,便生天人之喜,我特来贺你。” 李伯辰怔了许久,才呓语道:“天人……之喜?” 神女更行至他身前,身上香气扑鼻,裸露的肌肤白得耀眼,又道:“将军有满腹心事,却不知向谁说,胸怀家国,更投报无门。如今神功已成,何不了却尘缘、斩断是非,随我入空明之乡呢。” 她凑得更近,白玉般的面庞便更加清晰。李伯辰盯着她,又听她的温言软语,一时间有些痴了。 神女又探出一只手,道:“随我走吧。” 李伯辰愣了一愣,慢慢抬起手,忽觉她说得也有道理。他诸事缠身,在这世间也过得辛苦,倒不如真像在莲花山时所想的那样,与这位神女同去。 但就在两人双手要相交时,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一麻,一阵刺骨凉意从脊椎上蹿起。只因这一惊,他猛醒过神,却见眼前这神女忽然变了模样—— 她竟是一副骷髅! 第七十九章 魔劫 这骷髅就在他面前,白得耀眼。身上也的确有黄衣,却不是用轻罗缠绕而成,而是由许多炽热的黄气缭绕,嗤嗤作响! 他心中大骇,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跃起往后一退,便现自己竟跃至棚顶了。他心中一凛,忙往下看,瞧见自己的肉身还盘坐在床上,脸上无悲无喜,似乎仍在入定。 这是什么状况!? 他立时喝道:“阁下何人?装神弄鬼!” 那黄气缭绕的骷髅便张了张嘴。它并未出声音,李伯辰却觉有一阵尖锐至极的嗡鸣声轰入脑中—— “吾乃黄天魔王,横天担刃!” “呸!”李伯辰听得这名号,便知无论眼前这是个什么东西,都必然要对自己不利。他不是遇事便慌、坐以待毙之人。虽不晓得此物究竟有何本领,却立时大喝:“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又喝:“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咒文一落,身上便立时充满无穷力量——这是因那破军咒。 而后,忽听窗外狂风怒号,又见一片浓云飞掩来,将圆月遮住了。那骷髅见他醒了,飞身就来抓他。 可天空中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只见一道雷霆照亮夜空,一下子轰在这骷髅身上。骷髅中了这一记,登时呆立原地,一身白骨都哗哗作响,仿佛要散了架。 李伯辰便从房顶飞扑而下,捏起碗口大的拳头,劈头盖脸地就去砸它! 原本觉得这东西的骨头该极坚硬,可一拳砸中,竟像轰进一阵雾气中一般,一下子就散了。他又挥了三拳,这骷髅便化作一阵黄雾散去了。 他愣了愣,往骷髅立处一看,却瞧见了陶纯熙。 她穿着初见时那件棉袍,萎顿在地,神色痛苦不堪,抬头道:“李伯辰,你快跟我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又一阵恍惚。可如今他有破军咒文术法加持,下一刻心头又空明起来,暗道这必是刚才那骷髅所化。头脑一热、眼前一红,心中什么怜惜都没了,一拳轰中陶纯熙的脑袋,她这身形便也散了。 李伯辰又环视四周,喝道:“究竟是——” “——什么人。” 他猛地醒了过来,听到自己的声音。 ……是梦!? 又忙向四周看了看,只见窗外明月高悬、隐隐听到几声犬吠,并无方才所见景象。不……不是梦。他心中一凛,是魔劫! 一想到此事,立时运气内视。这一探查,他愣住了——体内经络尽通,原本积郁的灵力全被化开了……他竟冲了关,已晋入北辰心决的养气境了! 他这样在床上愣了许久,才觉得头脑略活泛些。 早听说过“魔劫”这传说中的东西。 据说在很久以前,幽冥未分、灵神未封的时候,修行人每至冲关晋境之时,便会遇到魔劫。那是因为三位魔君及其座下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作祟,倘若修行人因其入魔,它们便将其修为化为己有。 但后来六国中的修行人信奉了至高帝君,又与魔国两分天下,才得幽冥庇护,修行时无有魔劫之忧。可倘若有人沾染魔气,或为魔国信仰所惑,那魔劫便会趁虚而入了。 自己刚才梦中所见那神女、骷髅,自称黄天魔王横天担刃,便该是自己的魔劫吧? 难道是这腿么?李伯辰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他与隋不休体内都有妖兽血肉,该是因此,才“沾染魔气”了吧。 刚才那一遭,他觉得自己只用了破军、天诛两术便破去了。可此时一想却觉得后怕——若非那不知自何处来的警兆神通叫他身上一凉,只怕当时真跟那幻象走了,也不知现在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还该有自己在灵悟境便可阴神出游这神通的功劳。如果是寻常修士在那种情况下,怕连保持神智清明都不可能,怕在有机会施术之前便被勾走了。 李伯辰深吸三口气才定了心神,心道不知隋不休往后如果往灵照境突破,会不会也遭此劫难。据说修行人境界愈高,魔劫愈强,只怕他渡劫的时候,要远比自己这灵悟境的魔相更难缠了。 倒是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要留在养……他想到这一节,才又记起自己已冲关成功了。 这也是咄咄怪事——依下午的进展,到如今最多再通三条支脉罢了。可如今自己竟已是养气境,岂不是说短短几时的功夫……他就通了数百条旁支经络!? 李伯辰忍不住起身下床,又试了试力气、体内灵力。自己的确已是养气境的修士……那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又到底算如何的? 他还记得北辰心决明要中养气境的灵力运转法,到底忍不住又试着行了一边气血。他心中无比忐忑,紧张得头脑胀。虽说因此在运行养气境的心法时总有差错、磕磕绊绊,但已经意识到无论行至何处关窍都有若通途,毫无半分阻滞之感。 他便长出一口气、瞪圆眼睛,将拳头狠狠击在自己掌心,心中大喝:难道我当真是天下难有的资质!?之前真只是因为军中心法太粗浅,才配不上我这良才美玉的么!? 他此刻情绪激荡,虽知道该收敛一些,却也难以自持。此时这喜悦,与在北原上死里逃生时不相上下。他在狭小的屋中来回走了几遭,才又记起一事。便努力平复心潮、躺在床上。 再吐息几次,令意识空明。又在即将入定、神识微明之际,心头一动——阴灵当即离体而出! 李伯辰便在屋中盘旋几圈,飞遁出去。此时周遭似梦非梦,但所见景物到底比从前更清晰些。他在车店附近谨慎地绕了一圈,瞧见零星几个阴灵。又往更远处走,在车店斜对过看到两个人靠墙根枯坐着,时不时往车店方向看一眼,便知该是府治衙门新派的盯梢。 如今终于用不着再饮酒才能行此事,李伯辰便只觉心中快乐。再游荡一会儿,更现自己离体的距离已不止数百步,甚至到了近千步,才终于彻底明白为何纵有招惹邪灵怨鬼的隐忧,却也还有不少人走上修行这条路。 除去地位、权势、武力之外,这种冲关晋境的快感,也绝非寻常人所能想象的吧。 他在黑暗的街上独立一会儿,才仰头看月。 明月快至中天,将要到三更了。便又穿过街巷,巡视通往车店的三条路。过得片刻,见一人穿了黑布袍、微微呵着白气、避开监视自己的那两人,从另一条路边翻进车店后院。 李伯辰便叹:好事成双,方耋果然来了! 第八十章 富贵 他游荡过去,跟在方耋身后。 这时节车店中没什么人,马棚里便也没马。方耋跳进后院,没有当即往门口走,而是停留一会儿,绕进了马棚。 李伯辰不知他要做什么,便也跟进去。 只见他在棚下的阴影中微微仰着脸,看二层自己下榻那间房的窗口,脸上神色变化,似乎内心极为犹豫。 过得片刻,他轻叹口气低了头,后退两步,跪下了。 又在口中喃喃道:“六渎帝君……六渎帝君在上,信男方耋有一事求您。” “帝君主运势财富,可方耋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帝君能保佑我此番一切顺利,能交好运、大财。我那母亲不被帝君眷顾,重病缠身,无人理会,全依靠我。求帝君赐我一场富贵,能叫我母亲安心终老……哪怕此番是夺了方耋往后的运、财、命,也绝无怨言。” 李伯辰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愣住了。刚才还因晋境而心中狂喜,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 便见方耋起了身,轻轻地喝了两声,抬脚便翻上一层的雨檐,往他那屋子的窗口攀去。 李伯辰没空再多想,只得飞身而上穿过木墙躺入自己躯壳当中,醒来了。 他刚起身下了床,便听到窗外“咚咚咚”的三声轻响,便略隔一会儿,道:“进来吧。” 窗户立即被翻开,方耋跳了进来。 李伯辰此时看他,只见他脸上平静,似乎很镇定。可刚刚听他说了之前的那些话,清楚他心中该是风起云涌的。这人……唉。 见李伯辰不语,方耋便道:“将军,我如约来了。” 李伯辰只得开口道:“如约?什么约?” “将军昨晚对我说,也许‘明日’我就有好运,又在我背后拍了三下。我猜,将军指的就是今夜、三更时分。” 他想到了这一层,果然是聪明的。李伯辰却不提这话,而说道:“你跟着隋子昂做事,在璋城也是威风气派的,如今为什么要找我来?” 方耋看着他,说道:“彻北公知人善用,将军也于行伍,我便想,若能跟着将军为彻北公做事,当可得富贵。” 李伯辰一笑:“你要富贵又有什么用?” 方耋道:“若没用,为何人人都要去求?” 他此时说话,没了之前的谨慎小心。或许是因为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缘由吧。李伯辰刚才听到他在马棚对六渎帝君的祈愿,可现在追问两次,方耋却都未提刚才所求之事,该说明他那时的确是真心吧。 大半真心的话,都是难[笔趣阁 .bequge.vip]说出口的。 李伯辰便在心中一叹,之前对他的那些负面观感已消了七七八八。于是又笑道:“好,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亦有勇气。那么我问你,空明会是否将在璋山行逆天之举?”, 方耋一愣,脸上现出惊疑之色。李伯辰便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想要查问的只是府治衙门、李国逆党之事,却没料到问的是空明会吧。 但过得片刻,方耋开口道:“是。” “好。”李伯辰微微点头,“叫你知道,空明会亦与李国逆党有牵连,在璋山所行之事,多半也是为了李国逆党做的。你想要富贵,机会就在眼前——把你知道的,都对我说了。” 方耋又犹豫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的都可以说。但将军,要是日后你功成身退,我却成了弃子,怕是连今日的安稳也没了。请将军……” 他说话时,李伯辰便从床头取了自己的外袍。待他说到此处,便将手一抛,道:“令慈抱恙,我猜寻常医药难治,该是需要些天才地宝方能延寿。这些你就拿去吧。” 他抛出的乃是五块金铤。方耋话说了一半,忽见眼前金光一闪,下意识地便去接。可一块金铤已是孩童拿着都吃力的了,何况五块?接到手中没托住,一下子砸了脚。 他啊呀一声,却立即咬了牙。看着地上那金铤,又抬眼看李伯辰:“将军你……你怎么知道……” 李伯辰笑了笑:“你当城中只有我一人为彻北公办事么?你的底细,我早查清了。那天在巷中见你颇知进退,就觉得你可用。但此时这机会你抓不住,怕一会儿就没了。” 方耋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片刻,深吸三口气、才慢慢道:“是。将军,空明会璋城大会,在三月之前就已在璋山附近布置安排。他们想要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 “我听说他们已在璋山主峰附近布了阵法,又驱使许多猎户狩猎那一带的猛兽,并以开林场为名,将附近十里之内的山民都迁走了。” 李伯辰心道,果然与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杀山君这种事该不比杀阴差吧?难道他们不怕幽冥灵神震怒、降下灾祸的么? 他便道:“你是说空明会的璋城大会,要做地上灵神?” “这些,我就实在不清楚了。”方耋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上略有些失望之色,想了想又道,“但璋山三老洞的修士叶成畴,近些年与大会过从甚密。据我所知,两人常长谈至夜半。” “我倒是听叶成畴说过,大会深得清州空行者赏识,甚至隋国那位洞明尊,也知道他的名字。叶成畴说,兴许再过几年,大会便会为成为空行者。只是我听说大会是个善于韬光养晦之人,为什么对叶成畴说这些?” 李伯辰皱眉:“空行者、洞明尊?” 方耋道:“大会掌一城之会事,而空行者、洞明尊,则掌一州、一国之会事。至于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则常伴天子左右。” 李伯辰细想一会儿,见方耋不再开口,便道:“你的意思是,那位大会,想要叶成畴先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如此便是叶成畴行了逆天之举。” “而后那位大会再以除恶之名,将叶成畴除去,他就算有功劳。之后或许再通过些什么手段,成就真正的在世灵神?” “那么他对叶成畴提起自己深得赏识,或将升迁,就是为了安叶成畴的心吧。” 无题 方耋怔了一会儿,才道:“李将军真是……智谋过人。” 李伯辰觉得他这话该是真心实意的。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今得了这么多的线索,能一时间理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耋刚才有话不说却只是暗示,或许是想要瞧瞧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用。 这人到底还是那种心性。李伯辰之前见他两次,对他观感都不佳。可之前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到底晓得此人心中还有些善念,便不与他计较了。 他又想了想:“何时行事?” 方耋道:“前天我问过,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李伯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杀山君夺气运这种事,非得做得极谨慎小心不可。但前两天那位大会竟为了隋子昂在陶宅用了那阵,可见他们该是很快要动手,因而不虞阵法的秘密可能外泄了。 话说到这时,李伯辰想知道的都已清楚了。 他看了看方耋,心中有些犹豫。之前是想要利用自己“为彻北公办事”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到空明会中探听消息。今天见李定以前,则想寻访一些附近的李姓猎户侧面打听,顺便叫府治衙门盯梢的人觉得自己的确在追查“李国逆党”。 之后见了方耋,意识到此人确实可用。那时又只道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且曾做过为虎作伥之事,即便往后牵连了他,也算叫他尝尝教训。 但今夜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又想到他家中人,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李伯辰自己有父母亲人在另一处,原主的记忆中,亦有一位和善慈祥的母亲的记忆,如今这记忆,也成了他的了。 倘若自己真搅黄了空明会要做的事,而日后方耋又被查出了,只怕全家都有性命之忧。李伯辰想,也许在李丘狐看,自己又是在妇人之仁。但他倒觉得是因为他们那些人都太过冷酷无情,才叫自己这种寻常人成了异类吧。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又伸手从外袍中摸出那枚白玉,递给方耋:“你是聪明人,也知时务,我对你很满意。带着这块玉和五块金铤,近些天出城,到无量城去见隋公子。就说你曾为我做事,我许了你五十万钱。” “但无量城苦寒,你的母亲,还是安置在南方别处为妙。” 方耋微微睁大眼睛,眼圈红,李伯辰不知他这是作伪还是真心实意。但他觉得该是真心的吧……五万和五十万,无论哪一笔都不是小数目。他原本打算用那钱助自己修行的。 便见方耋忽然跪倒在地,道:“李将军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大恩倒谈不上,真去了无量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富贵。只不过带了这枚玉去,隋不休似乎又有意向自己示好,自己许的那些钱该会到手吧。 方耋大可用那钱叫他母亲安心终老,至于他自己,要是另有际遇或惹上灾祸,就是他的造化了。 他便向窗外看了看,道:“时候不早,方兄请回吧。” 方耋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将金铤和白玉都收好,翻窗跳了出去。 他走后,李伯辰又阴神离体巡查一番,确认并无异常,才返回身子睡着了。 或许是因刚刚遭了魔劫,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打他来到这世上便常做噩梦,又记不清,今夜亦如此。从前噩梦中总有呓语,如今这呓语更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已入养气境了。 他醒来时候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行了几趟气血才好些。心道或许这是因自己是个灵主才带来的异常,也不知道往后如果境界再高些,能不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了会儿呆,穿衣洗漱,在楼下大吃一通。 而后便背了刀往府治衙门去。方耋给的消息足够多,今天他得进入实地考察的阶段了。 走到正门时,街上行人还很稀少。门口的差兵打着哈欠,不停跺着脚。李伯辰报了自己的身份,差兵忙进去通传。过得片刻,苏仝友急匆匆地迎出来,抱拳道:“啊呀,李将军,来得这样早,可是有公务?” 李伯辰笑了笑:“为大公办事,不勤勉怎么行。” 他边随苏仝友往府中走边道:“我昨日探查李国逆党,结果真撞进了贼巢,杀了两个,伤了三个,也算没有辜负彻北公厚望。只是你的人也折损了两个吧?” 苏仝友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个盯梢,忙赔笑:“也是为了护卫将军周全。李将军是彻北公部属,要是在璋城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好交代。只是昨天那两人实在不顶用,看来没给将军帮上什么忙。” 李伯辰就笑道:“护卫我周全?难得你们有这孝心。好,既然想帮忙,今天我正有所求。苏丞,请立即点齐衙中兵将,随我往城外去。” 苏仝友一怔,在照壁前停住脚步:“……将军是要借兵?” 瞧他这神情,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他们该派了人往无量城去证实自己的身份了吧。或许觉得倘若自己不是真的,做事该遮遮掩掩。可现在自己竟向他们要兵,这种“光明正大”的做派,难免叫苏仝友吃惊。 便正色道:“昨天的几个逆党,有些正往城外去了。他们走得仓促,该没带马。眼下又天寒地冻,必然会藏身附近山中寻机潜逃。今天不去搜,就要贻误军机了。” 苏仝友略一想,道:“好。将军至偏厅稍待,衙中倒有一队刀盾手,我去通禀府君,点他们来。” 李伯辰抱了胳膊:“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他这做派,的确像是个急吼吼的将军。苏仝友便施礼告罪,匆匆绕过照壁往堂中去。 李伯辰站在照壁前,心道带他们的兵去探查璋山,这些人该就不会往别处去想了吧。他从前在无量城统兵与妖兽作战时不常用计谋,而多是硬碰硬、或相互伏击。可这些天横了心行险,倒觉得脑袋越来越清楚了。 正想到此处,见一个人打着哈欠从侧院走出来。定睛一瞧,正是隋子昂。 李伯辰一笑,喝道:“隋子昂!” 第八十二章 整队 他已是养气境,中气十足。如今这么一喝,竟叫隋子昂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恼火地皱眉转脸往这边看,瞧见是李伯辰,愣了愣,转身就想往回走。 但李伯辰已大步走过去,笑道:“隋公子,前些天在术学听见你的高论,说我们这些三教九流担不得大任,得你这样的良家子去从军才好。本将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隋公子既然报国无门,今天就跟我走一遭如何?” 隋子昂只得停了脚,道:“噢,是李将军啊。这个,小弟见识浅薄,将军不要计较。我今日术学中还有事,就不贪功了。” 李伯辰上前一步拦住他:“隋公子,这可不是邀约,而是军令。” 隋子昂的脸色变了变,李伯辰心中倒有些疑惑——此人该不会这么畏惧自己吧?但念头一转,又明白了。他一定是昨天听说了那两个盯梢的死讯,终于意识到追捕“李国逆党”这种事是真刀真枪、要死人的。 如他一般的富贵公子在想战场的情形时,心头浮现的或许是残阳如血、将旗烈烈,他高踞山岗指挥千军万马直冲而上,谈笑间便破敌的情景吧。要真叫他见着了屎尿横流、肢体不全的尸,怕与那些脚软呕吐的新兵没什么两样。 但李伯辰至今仍恼他在术学对战死同袍所那些妄言,便又道:“哦,隋公子是怕了么?啧,大公那位公子便不如你这样胆小——在北原的时候,还曾与我并肩杀敌。” 隋子昂立即转了脸:“怕?我可不怕,只是今天的确有要事。可李将军既然说了这种话,我就舍命陪你走一遭。但说好——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军令。你是无量军的统领,干我什么事。” 李伯辰笑笑:“好。” 隋子昂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话已出口,也只得留在这儿了。 两人便相去三步远,站着等了一会。过得片刻,听见兵甲器械的撞击声,苏仝友引了一队刀盾兵走过来。这一队是十人,李伯辰心道也正合自己这个十将。 那些兵也都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手持滕盾,腰悬单刀,穿着皮甲。这装备算是精良,可精气神无法与无量城的兵比。看着了李伯辰,眼神反倒不如苏仝友恭敬。他便想该是因为这些兵都是来服役吃粮的吧,与自己这位彻北公的将军地位相去甚远,反倒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苏仝友站下,道:“李将军,这些可够用?” 李伯辰扫了他们一眼,道:“有给我的甲么?” 苏仝友一愣,忙转头吩咐:“去,再取一副甲来,跟管库说,要那副铁甲!” 一个兵满脸不情愿地跑走,过得一刻钟才扛着一副铁甲小步跑回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将军,就这了。” 隋子昂脸上有些笑意,看起来很满意这些府兵的态度。李伯辰却也不以为忤,先将自己背后的大刀解了搁在地上,又脱了外袍只剩里衬,才冷冷道:“战袄呢?” 那兵愣了愣。苏仝友便又喝:“怎么办的事?去取来!” 便又有一个兵跑回去了。 这时这些人该是清楚李伯辰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都木着脸不说话。李伯辰便俯身抽了铁刀,沉声道:“不管你们是哪里的兵,既然跟着本将做事,就要令行禁止。我不啰嗦,只说两点。都做好了,皆大欢喜。” “一,不听号令者,杀。二,自乱军心者,杀。”他说了这两句话,忽然喝道,“整队!” 大概这些兵还未见过像他一样严厉的长官,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挨挨蹭蹭地站了,但看着也歪歪斜斜。 李伯辰便提着刀走到照壁边的石鼓旁,道:“要在无量城瞧见你们这模样,本将就把你们都斩了。但今日是第一回,就叫这石鼓来代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挥刀一斩。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那石鼓竟被他从中斩成两半,切口极平滑。 这些人便都愣了,目瞪口呆。隋子昂脸上也露出讶色,不住往他手中那柄刀上瞧,也许在思量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力气。苏仝友惊了片刻才强笑:“……将军好神力。” 李伯辰不理他,又喝:“整队!” 这一回,九个刀盾兵忙规规矩矩站好,绷着脸,瞧着倒顺眼多了。 此刻那取战袄的也回来了,瞧见地上的石鼓,又瞧见同伴的神色,忙碎步跑来躬身一递:“……将军,战袄送到了。” 李伯辰便板着脸,脱去里衬。衣服解开的时候,蒸出一股白雾。只见他前胸、后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许多是叠在一处,看着分外狰狞。 托着战袄那兵倒吸一口凉气,苏仝友也与隋子昂惊诧地对视一眼,一言不。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道经自己刚才那番做派,再瞧见这伤,他们该绝不会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他便穿上战袄,又走过去穿了铁甲,由一个兵帮他系好了。 随后将大刀背上、揣了银铤和铜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极安心。得了这铁甲,往后也可以用——他可没打算还。 再将这些人扫视一回,道:“苏丞也要同去么?” 苏仝友忙道:“璋山地势复杂,将军恐怕不熟,府君命我协助将军。” 李伯辰一笑:“好。开拔!” 十三个人十三匹马,出了璋城北门之后便上了大道。大道两旁是连片的田地,此刻天时尚早,覆着稻草的田上略有些残雪,再往远处,则飘荡一层白雾。白雾之上一道青色山影延绵,那便是璋山了。 李伯辰带马慢行,苏仝友跟在他身侧,隋子昂则落后一些,哈欠连天地皱着眉。 他看看两旁的田地,便道:“苏先生,这两边的稻子怎么不收?” 苏仝友笑道:“听将军的口音,祖上是李国人吧?李国更北,没这些——这些是冬麦,以稻草保暖的。” 李伯辰想了想,一皱眉:“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得很,兴许逆党会在这上面走,留不下什么踪迹。” 他又往远处看了看:“此处到李国,有几条路可以走?” 苏仝友道:“大路只有一条,但沿途设关卡,形迹可疑的怕绕不过。小路么,有几条可以取道璋山往细柳城去,在那里越境。” 李伯辰点点头,心道自己事成之后,就可以走小路。 第八十三章 庙祝 他又与苏仝友闲谈一会儿,将关防哨卡、通行道路都摸清了,才装作偶然记起,道:“对了,我这些天听人说璋山有三宝,是棉草、金茸、乌头参,可是真的?” 苏仝友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前两样,不算什么宝。那棉草是一种极细的草,山民在秋季的时候上山将草割了,晒干,到冬天用来填棉衣。金茸则是一种菇类,很鲜美。但有人吃多了会致病,近些年也没什么人稀罕了。” “至于乌头参,倒的确算是宝贝。养气境的修士可以用它补充元气、强身健体的。” 李伯辰闻言大喜,咧嘴笑道:“好,本将正是养气境。走,快马加鞭,去山里找找那乌……”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嗯,乌头参既能补气,想来那些逆党也会进山——本将昨日将他们重伤,他们不敢去医馆,定会这么干。” 他说了便一夹马肚,快跑起来。 苏仝友这就被他落远了一些、落到隋子昂身旁。两人都跟着李伯辰纵了马,隋子昂皱起眉:“这个丘八到底想干什么?” 苏仝友叹口气:“怕是又想要钱了。” 隋子昂一愣:“怎么说?” 苏仝友毕竟不是修行人,年纪也不小,被马颠簸得有些难受。便缓了几口气,看看前方的李伯辰才道:“方耋说昨天他去了暖水巷,公子可知道他进的是哪一家的门?” 隋子昂道:“方耋昨天只跟你说了?嘿,真有他的。” 苏仝友道:“公子昨天那时在术学,我想这事急,就先问了他。说起那户人,公子是认得的——术学的教习李定家。” 隋子昂一愣,险些将马勒住:“李定!?术学里的逆党就是他?!” 又道:“那岂不是说他那个孙女李丘狐也是逆党了?” 苏仝友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是。方耋说,那李丘狐出手十分了得,一连杀了两个。这李伯辰吓得落荒而逃,蹿至巷口才敢停住脚,好在那女子也没追。” 隋子昂啧啧称奇:“帝君在上——我早听说那李丘狐是个不好惹的美人儿,没想到真个这么凶悍。我原想要是陶纯熙不从,我就……” 苏仝友低咳一声。隋子昂便讪讪笑笑:“哦,说正事。那这个丘八……” 他说到此处一愣:“苏丞,我明白了。他刚才自夸说昨天杀了几个又伤了几个,如今是来追查逆党的……原来是想要乌头参?可乌头参哪能说找就找得到——他又想要钱!”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伯辰:“那东西,百年的一根就要上万钱,他也不怕撑死!说什么也不理他!” 苏仝友叹道:“公子以为他为何要带上你?看这人满身伤疤,大概的确是员猛将。但来了璋城地界,眼见这花花世界,就起了敛财享乐的心思了吧……这样的武人倒不少见。他皮糙肉厚,在山里钻来钻去兴许还觉得是乐事,但咱们两个跟着他折腾一天,早晚要累得受不住。到那时候,只怕真要送钱了事喽。” 隋子昂沉默一会儿,才道:“苏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此人自觉拿住我们的把柄,索要无度,谁知道还要在璋城待多久?依我看,不如过些天……” 苏仝友忙道:“嘘。公子,此事回府再议。” 隋子昂恨恨地哼了一声:“好。” 李伯辰原本倒没这意思,提起璋山三宝,也只为给自己去璋山找个更容易被苏仝友、隋子昂接受的理由。但听苏仝友说了乌头参的事,就真起了些兴趣。 从璋城到璋山有将近二十里路,他纵马疾驰起初的确是为了快去山上查探情况。但跑了一段,又见太阳慢慢升高、雾霭散去、碧空如洗,便愈觉得身心畅快了。 离了无量城之后藏头露尾,少有如此张扬的日子。他心中欢喜,就又夹了夹马腹,听得耳畔风啸声越来越响。 这么一路跑下来,他不觉得有什么,倒将身后的十二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快要从马上掉下来了。 等看到璋山越来越近,也觉察座下这匹马渐渐乏力、喘息声重了,他才回过神放缓度。又在马脖上拍了拍,安抚一下它。 前方近山,道路变窄,两旁也没了田地,都是些落了叶的高低树木。 又行片刻,忽然听到路旁草木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李伯辰便驻马喝道:“什么人!?” 原本是作势探查“逆党”,可没想到这一喝真喊出个人来——一个穿厚厚麻衣的男子从草木中钻出,见他的铁甲、大马,立时现出惊慌之色。似是想跑,又没胆,到底跪在路旁。 李伯辰起初觉得这人是附近山民或者猎户。但瞧他脸色稍白净一些,手里也没什么弓、镰、锄之类的,又觉得不对。 此时后面的十几个人赶上来,见了这人,十个刀盾兵便纷纷下马,也喝:“什么人!?” 这些兵在府治衙门时精神恹恹,如今瞧见这人却来了精神。男子被他们这一吓,忙将头埋下道:“回……回将军,小人是、是山上庙祝……” 李伯辰既然作势,就只得再盘问几句,便道:“庙祝不待在庙里,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人忙道:“回[笔趣岛 .biqudao.vip]将军……庙里待不下去了,城了来里人将我赶下山,又说过两天要封山,小人只得去城里讨生活……不想冲撞了将军大驾……” 苏仝友与隋子昂原本驻马在他身侧并不言语。眼下听了这庙祝的话,立时交换眼神。他们这举动也被李伯辰看在眼中,便在心中道,坏了。怎么这时跑出个庙祝! 他们驻马处已算是在璋山范围之内,此人自称庙祝,无疑便是璋山山君庙的庙祝了。 又说被人赶下山、要封山——这些无疑是空明会人所为。他们即将动手,因而在清理山中的人吧。这些消息的确是李伯辰想知道的,可不想在身边这两人的眼前听到。 隋子昂志大才疏,苏仝友却精明。他们两个知道自己听了这些,万一起了什么心思,可就麻烦了。 第八十四章 参 他便转脸看苏仝友:“封山?苏先生,这时候封什么山?” 苏仝友皱起眉看那人:“胡言乱语。我乃璋城府丞,何曾下过封山令?我问你,有没有看到行迹可疑、似是逆党的人进山?” 那庙祝一听说“逆党”,看起来更慌,连声道:“没有……没有……” 李伯辰便出了口气,心想苏仝友这话问得妙——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扯上关系。他问那人可有见过“逆党”,提起这词儿,就算他真见了什么行迹可疑的也不敢说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到底要省心些。 他便笑了笑:“苏先生不要吓他,我看他也的确是个良民。” 又对那庙祝道:“本将问你,这山上哪里有乌头参?” 他说了这话,余光瞥见身旁两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庙祝愣了愣:“……乌头参?将军,小人实在不知。” 李伯辰便皱眉:“乌头参是璋山一宝,你这做庙祝的天天混迹山里,怎么会不知道?” 庙祝听此时听李伯辰问了几句话,已将他看仔细了。便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又有璋城府丞这样的大人物作陪,心道这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又听他话中似有怨意,忙道:“回将军……此时山中哪里有参小人不知,可小人那庙里倒的确有一两支小参,两三年的,寻常人煮了水倒也能……”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立时眉开眼笑:“哦?我就说,怎么能没有?亏你今天没敢私藏,否则非要军法从事!走,带我去你那庙里瞧瞧。” 说了这话再瞥苏仝友和隋子昂,见他们两个看着虽仍不愿自己去庙中,可到底比之前松了口气。便一带马、也不理他们,直往山上去。 璋山山君庙不止一个。庙祝的这个在山脚处的一座缓坡上,是青砖建成的小院,外面绕着木篱。行至门口时正看到两个穿黑袍的站在那里要离开,见了这一行人便一愣。 不待李伯辰开口,苏仝友立时道:“我乃璋城府丞,此地有军机要务,你们离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忙走了,显然是认得苏仝友的。 李伯辰便下了马走入院中,瞧见供奉山君的正堂门开着,能看到屋内供桌上的山君泥塑。泥塑之前香烛都没了,似乎许久无人祭拜。他就抬脚走进去瞧了瞧,见堂内曾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都已泛黄,许多处剥落了。 但墙壁上还留有不少诗句,或许是从前空明会势力未大时,来山上游玩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 苏仝友和隋子昂跟进来,见他瞧那些诗句,隋子昂便道:“李将军也会作诗的么?不如留下一两句。” 李伯辰哼了一声:“没兴趣。” 正准备抬脚走出门,却在门边的墙上又看见两句: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这两句诗狗屁不通,连平仄都不对,实在不算好句。但落款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叶成畴。 该是前天到陶家去的那个叶成畴吧。陶纯熙说他是璋山三老洞的修士,来这儿也不稀奇。 他便移开目光走到院中,此时那庙祝跑进正堂旁的耳房中去,捧了两支尾指粗细的参出来,讨好道:“将军,这就是小人的参。” 乌头参参如其名,芦头是乌黑色的。但庙祝这两支皱皱巴巴,连参须都没了,看起来倒像两截风干了的脏手指,叫人生厌。李伯辰皱了眉:“这东西也叫参?罢了,本将不稀罕你这个——你去生火烧些水,再向那些兵要点干粮煮一锅汤,给我去去寒气!” 隋不休还好些,但苏仝友是个寻常人,骑马奔行这一路早累了。听得李伯辰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道:“这东西的确难入将军的眼,依我看咱们晌午回了城里,可以去——” 李伯辰一皱眉:“晌午?什么晌午?逆党还未查,下午还要去山里转呢。苏丞,你这样办事可不行。” 说了便走到耳房中去,坐到庙祝的床铺上歇着。苏仝友和隋子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便在院中站着,看那庙祝跑进院西的厨棚里忙活起来。十个兵也下了马、将马匹栓了,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去厨棚中问庙祝要吃的。 过了约两刻钟,庙祝才整治好汤水,用几个缺沿的碗盛了,先端给李伯辰。府治衙门的兵出门带的是粗面饼,此时用水煮成汤就成了面疙瘩,味道实在不算好。但李伯辰一口气吃了两碗,那些兵见有热的喝也高兴。 只有苏仝友和隋子昂自矜身份,不肯进这破屋,也不肯吃喝,找了一条石块坐着,在风里瑟瑟抖。 李伯辰心道已将这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做正事。 便坐在床上对门外的府兵道:“吃喝完了好好歇歇,再过两刻钟,随本将进山追查逆党。苏丞,隋公子,到时你们也一起去。” 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只过几息的功夫就打起鼾来。 隋子昂与苏仝友面面相觑。苏仝友便叹口气:“公子,你看,今天时日怕还长着呢。” 隋子昂咬牙道:“高低我也是养气境,就陪他耗着看。咱们去正堂避避风。” 李伯辰将他们这话都听了,又在他们身边穿了穿,确信这两人并无窥视阴灵的本领,便安心离去。 他此时阴灵出窍,再看这璋山便与此前不同。之前山上枯黄一片,分外萧瑟。但眼下看,却在山头模模糊糊瞧见有云雾蒸腾,多了几分缥缈之意。 此地是璋山主峰,山君所在。那云雾便是山君带来的异像吧?不过他没急着往山头去,而先下山巡游。璋山主峰占地颇广,要是人在山中走,行路艰难,怕一整天都看不完。但阴神不怕树枝勾绊,穿行无阻,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在一处山沟里现一座新坟。 这坟前无碑,却有新上的香烛供着,该是空明会中人所设无疑。他证实了这事,便在心中道也不知这璋山的山君性情如何。要是和无经山君差不多,怕没那么容易从它口中得出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不得不坐视它被空明会逼上绝路,然后再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要先探个究竟。 第八十五章 山君 他打定主意,便沿山而上。璋山主峰坡度较缓,李伯辰快行至山顶时,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蔓延,恍若仙境。 只是他清楚山君之属大多是人或动物死去之后的阴灵偶然与一地运势结合才成就的地上灵神,性情都不能以常理度之。现在此地看起来像仙境,实际上却是修罗场也未可知。 他收敛心神再往上走,却见越走雾气便越浓。等眼前只能看到三四步之内的景物时他停了脚步,沉声道:“璋山山君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这话说了,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应。他就又问了两次,仍无人答他。便顿了顿,换了语气,学应慨在无经山时道:“山君难道不知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么?却能这样安稳。” 这一回,终于听见一个女声。声音缥缈,语很慢,叫人觉得说话之人该是慵懒的模样。只是这话,却叫李伯辰吃了一惊:“我知道你。你在北边夺了无经山君的宝物,如今又来夺我的么?” 说话间,地上的白雾便忽然向上蒸腾。李伯辰本是在往山顶看,此时才忽然现自己身前三四步远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来。 距离这样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容貌美丽,额上一点朱红,有雾气缭绕在身上化作衣裙。而眼下萦绕他身边的白雾,也是从那些雾气中蒸腾出来的。要这是个人的话,他几乎已经算是踩在她的衣裳里了。 他来此之前已在心中做了许多准备,好应对种种突的状况,但从未想到自己听见的会是这一句。他心中一凛,道难道这璋山山君与那无经山君还是个什么朋友不成? 山君也会有朋友的么?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许多。会交朋友的山君,性情也总会更似人吧。倒是可以…… 他想到这里将要开口,眼前那山君的身形却忽然散成了一片雾。 李伯辰心中一凛,道:“山君误会。我在无经山非但没有夺宝,反而算是救了那位山君一命。我此来也是……” “来这儿夺宝也没什么关系。我这山上,宝物不多。要说最宝贝的,就是我了。”这回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似乎说话人紧贴着他的脊梁,只要转了身就要面对面。下一刻,李伯辰忽然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他的侧脸——他咬牙往旁边一瞥,正看见一只狐吻从肩上探出! 狐狸的体型并不大,但他肩上这狐吻却极大,看着竟与虎头类似。似乎是只白狐,黑色鼻头就有拳头大小。那毛也并不柔软,而如钢刷一般。它说话时便吐出一股湿热的腥风,更用血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朵。 他登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恶寒,却没动。他曾听过狼人立而用前爪搭着人的后肩、只待那人一转头就咬断咽喉的传闻,倒不知道这山君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这念头一生出来,却又见巨狐的两只白色前爪也从他两臂旁探出……竟是个将他抱住了的模样。 倘若还是刚才那个美丽女子的形象,此刻也能称得上旖旎。但李伯辰已经瞥见了狐吻、狐爪,知道自己眼下是被一只老虎大小的狐抱住了,心中除了寒意,是再也没有丁点儿别的感觉了。 之前与无经山君打交道时,虽也是在世灵神,但说话做事都很像人。可眼下这璋山君说话行事却妖异非常,真叫他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了。 然而他此番就是为冒险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便定了定神又道:“山君说的是。但要来夺你这宝贝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山君没有现近来拜你的人已越来越少了么?” 见李伯辰并不很怕,他身后的狐影忽然散去,面前的白雾重新聚成一团,又现出那美丽相貌。不过这时是斜躺在地上,露了半个肩头出来,作出慵懒淫靡的神态:“我理会那些凡夫俗子做什么呢?本君成道,也不是由他们拜来的。” 倒是实情。灵神是阴灵与运势结合而来,虽说运势大多是因生灵聚集繁衍而形成的,可的确不算是“拜出来”的。 李伯辰便道:“那么山君也没有现,近来山中可供你驱策的灵物越来越少了么?” 璋山君就眯眼一笑:“入了冬,凡人进山狩猎的缘故罢了。我虽主宰一地山川,可又不能不叫人生产狩猎,能怎么办呢?”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山君是脑子不清醒,还是当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无经山君在应慨动手之前的几天就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异、入梦向自己求援,而这璋山君直到眼下还一无所觉的么? 他便只得皱了眉,直奔主题:“如果山君仍不觉有异,那么可以探查这座山峰四周。此时该有许多新坟正以香烛供之,是……” 璋山君轻叹口气,微笑起来:“你是要说,有人要夺取本君运势的么?” 她竟已知道了!?李伯辰又一怔,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或许要落空,却又听这山君道:“那就叫他们来夺好了。等他们如那无经山君一样,成了新神,再过上几百年的功夫,便晓得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 又转眼看李伯辰:“你这人,该是个灵主吧。照理说本君见了灵主,该索拿去幽冥才对,不过也懒得去做……你好心来告诉我这事,又想要什么?” 李伯辰原想的是,他来拜会山君,山君或许不信他的话。可能是威严的模样,可能是残忍狠戾的,但他叫那山君认清自己已在套中,便必然可有周旋的余地,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但眼前这位竟早有准备的么? 依照他从前的性格,此时该当即告辞离去。但他连日来逐渐窥得修行之秘,又晓得这世上有种种神奇术法过往,知道若要日后自身安稳,现下就必要多了解掌握一些,才不会又闹出与应慨相处时的乌龙来。 眼前这山君虽说性情怪异,但听她说话却似乎比无经山君更好打交道,便忍不住探起究竟,道:“在下的要求暂且放下……但山君既然知道被人设伏,为何无动于衷?” 山君笑眯眯地看他一会儿,却道:“你可知我是何时成了这地上灵神的?” 第八十六章 挑拨 她说了这话,身形又变。身子全化作雾气,只剩下一颗头颅悬在雾上。李伯辰知道这话该不是在问自己,便默不作声。 头颅便道:“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我初成灵神的时候,心中十分欢喜。想从此便与天地同寿,用不着担心会死。我是神灵,世间不会再有更崇高的了。” “我又可掌管一地山川,是其中主宰。人们来拜我求我,诉说心事,我也觉得新奇有趣。可慢慢的,我晓得做山君其实不是件好事。” “因为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了。璋山虽大,可一千四百年,早看厌了。既为山君,也不能再修行,就无事可做。原先这山里还有许多人,但后来建了璋城,人们都去了城里,山中就更寂寞。李伯辰,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会不会也觉得寂寞?”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会。” 这些话叫他想起无量城。此前的三年一直待在无量城中,除去吃喝、巡逻、作战,就再也无事好做。城墙上的每一块砖他都要熟悉了,许多时候心里闷得慌,倒觉得妖兽来时在雪原上搏命反倒痛快点。 他一时间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也不觉得这璋山君怪异了,便又道:“山君为何不常去璋城瞧一瞧?那里比山里热闹。” 他这话音一落,之前还语气慵懒的山君忽然道:“去璋城?怎么去!?” 她这两句话忽然变得声色俱厉,周遭雾气也忽然黯淡,竟成了乌云。只听林稍一阵沙沙作响,许多挂在树上未落的枯叶便落下,如雨一般。 李伯辰心中一凛,正要暗道不妙,却见黑雾忽然如水般流动汇聚,最终变成了锁链! 此时再看那山君,竟然是被锁链困住了的! 先前她周身缭绕的云雾成了衣裳,遮住她的身体,而此时她身上缠绕的便不是云气,而是乌黑的铁索了。那铁索有手指粗细,在她身上层层叠叠,缠得只露出一张脸。又往四面八方蔓延,一些深入这片山头的土地之中,更多的则探向远方,延伸出不知多远。 她走动的时候,那些铁索便如水一般流动,哗哗作响。虽说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却始终无法摆脱。李伯辰终于明白她所说的“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意思了——就是这些铁索将她锁在璋山之中了吧。原来做地上灵神要付出这种代价的么? 此时她脸上神情凶恶,又道:“如此过上几千年,你还觉得快活么!?” 说了这句话,身上的铁索又陡然化作刚才的雾气,她也再变得慵懒和善起来:“所以啊,倘若有人要夺我这山君之位,我倒觉得是件好事。那人替了我,我便可游荡世间。要是将我杀死了,我也早活够了。” 她……是本就要求死?李伯辰心中既惊诧又失望,才明白自己想要从此事中捞好处的想法大概是一厢情愿了。又想倘若空明会那些人知道这山君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了吧。 但他想到此处,心中却忽然一动,记起山君庙中墙上所提的那两句诗——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他刚见这两句,只觉得写得矫揉造作。但现在见到璋山君的模样,才意识到叶成畴的这两句,就是写她的吧? 玉岭春生白云烟,可解作“玉体横陈白云烟”吧。雾拢丹朱尺眉间,更好理解——写的就是她额上的一点朱红。 如今想这两句诗,简直是淫词艳曲。叶成畴竟敢在庙中题这两句,不怕触怒这山君么?还是说……李伯辰瞧见她此时又恢复那种慵懒魅惑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山君可知道璋山三老洞?” 山君瞥他一眼,微笑起来:“怎么,你和那里的人有仇?灵主,若你想对他们不利,今日可就得留在这山上了。” 李伯辰便知自己该是猜得捌玖不离十,但仍道:“这话怎么说?” 山君眯起眼道:“你这人倒是好奇。这就叫你知道,那洞中有个修士,是我的情郎。与你有仇的是他么?” 怪不得。叶成畴果然见过这山君。只是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可听了情郎二字仍忍不住一愣——那叶成畴看起来面方口阔,约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模样也是一本正经,实在与这两个字联系不上。 再看这山君……虽说似乎是妖修化身,性情也怪异,但打露面到现在并未对自己起什么坏心。要依着人的道德标准而言,似乎有些“放荡”,但李伯辰又记起她现身在自己身后时,化的是兽身。 也许即便这山君,心中也有些男女之防吧。 他叹了口气:“我与他不算有仇,但有一件事——在璋山设阵的是城中空明会诸人。而将要杀你的,该是叶成畴。” 山君愣了愣,随后似乎笑得更开心。但下一刻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的嘴角的确是在翘起来,但也在慢慢咧开,直至耳后。那双眼睛变大,渐渐红赤——她的面孔化作了半人半狐的模样,分外诡异。 林间起了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冷得刺骨。但这风却只贴着地面游走,稍高些的树枝反而一动不动,仿佛那里的空气凝固了。 “你这灵主,若是来挑拨陷害的,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李伯辰沉声道:“这种事,山君一查便知,我何必用它来挑拨。而且我还猜,叶成畴也只是一枚棋子。他夺取你的气运之后,空明会中人也许会将他杀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成为地上灵神——山君可对此有什么头绪?” 狐脸山君口吐人言,但此时声音飘忽刺耳,倒与阴差有些像:“谁叫你来说这事的?” 李伯辰道:“我自己。起初是因一些私心——我是灵主,想要得到山君炼化阴兵的法子。偶然知道空明会中人或许对你不利,才想以此交换。” 他叹了口气:“可刚才和你说话,又觉得山君的性情或许也能称得上烂漫。如果是别人要做此事,我现在该已经下山、不管闲事了。但知道是叶成畴……我就不愿看到这种薄情寡义的事。” 第八十七章 凶讯 那山君沉默一会儿,狐脸慢慢褪去,重变成人脸模样。 “早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倒的确问过我如何做山君。”她被云雾笼着,像是在缓步行走,又像是在慢慢地飘,“前年也问了我这事,我也教过他。哦,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忽然转脸看李伯辰:“无经山君说你喜欢做坐山观虎斗的事,今次是不是也是一样?” 李伯辰笑了笑:“无经山是误会。那位山君心思太重,误以为我在胁迫它。至于这次,我刚才已说过,是想得到炼化阴兵的法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现在不必了。你原本就清楚有人设伏,如今看又是个妾有情郎无意的故事。我以此要挟获利,就太下作了。山君保重,告辞。” 他说了话便转身,心底却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行险却是如此结果,实在有些遗憾。他倒也说不清在此时再要炼化阴兵的法子究竟哪里不对,可既然心中觉得不舒服,那就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既是阴灵,倒不用真如人一般“走”。念头一动,便飘行出十几步之外,山君也未拦他。再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行至山下、穿墙进屋。此时也只过了一刻多钟而已,院子里那些兵还在闲谈,而他的身子躺在庙祝的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便附身上去,重新“睡”着。他这阴灵一睡,肉身便会醒来,转换时神智有一瞬间的模糊,有些像人极困时的情况。 但这一回这感觉刚生出,便模模糊糊看到自棚顶探出一张白色的脸,一直落到他面前。他一惊,看得清楚了——是璋山君。 “你果真无所求。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灵主。”这面孔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好处。叶成畴要杀我时,你来山上,帮我将事做成,我传你炼化阴兵的法子。” 李伯辰平躺着向四周看了看,确认这是梦。无经山君可以入人梦中,璋山君也可以,他倒也对这法门动了心。可炼化阴兵之法“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便道:“山君也知道我是灵主,身份敏感。要叫我抛头露面与空明会对抗,怕我做不到。” 面孔笑了笑,不知怎的,李伯辰觉得这笑有些哀婉:“我是璋山之主,当然有办法保你万全,你来就是了。” 李伯辰在心里略衡量一阵子,一咬牙:“好。山君请讲。” …… …… 再醒来时,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山君要他做的事细想也不难,只是没料到这种地上灵神竟有如此的心思。从前听人谈起山君、河伯时,大多只觉得神异莫测,可如今倒觉得,也都还是“人”吧,只不过性情格外古怪了些。 见他睡醒过来,苏仝友很高兴,该是因为在庙中无事可做又冷,反而觉得不如进山走一走好吧。李伯辰用庙祝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就吆喝那些府兵备马要进山。要此番前来要做的事已做成了,打算下午只去做做样子、再打几只野味便班师。 但一行人准备妥当,将要出时,山道上忽然驰来一匹快马。那马上也坐了个府兵,到门前便勒马跳下,快步跑到苏仝友面前道:“苏丞、公子,府君令二位回府,有要事相商。” 苏仝友愣了愣,看一眼李伯辰,道:“府君可说过是什么事?眼下李将军还有军机要务。” 那府兵该是因为心中焦急,因而把李伯辰给忘了。此时也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犹豫。李伯辰瞧见他这模样,心中一凛,道不会是自己扮作彻北公的人这件事被揭破了吧?但转念一想真是如此的话,怕来的就不只是这个传令的了。 便哼了一声:“你们尽管说去。本将可懒得掺和你们的地方政务。” 苏仝友向他施了一礼,招手叫那府兵凑近,道:“你说。” 府兵便在他耳畔说了,隋子昂也凑过去听。 听了一句,脸上神色先一滞,立即转眼看李伯辰,却又浮现出喜色来。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他哈哈笑了两声,似又觉得这笑不妥,忙收敛了,道:“李将军可知道是什么消息?” 李伯辰沉声道:“若同我有关系,也不介意听听。” 隋子昂便背了手挺起胸:“无量城又破,彻北公要去国都请罪了。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终于忍不住又笑,道:“李将军慢慢在山里查逆党吧,我们先回了。” 说了这话他便跳上马,飞纵而去。苏仝友也叫府兵垫着脚上了马,脸上倒波澜不惊,只道:“将军也该早日南下与彻北公汇合了吧。告辞。” 这两人一走,那十个府兵竟也都跟着走了。李伯辰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这愣,倒不是担心自身安危——府兵来报说彻北公是去“请罪”,可见暂时无事,那他们至多冷落自己,而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愣的是,无量城又失陷了。 得知万有城失陷的时候是几天前,这意味着它实际上是在无量城被攻破之后的三四天就落入魔国手中了。从那天到现在也只过了三四天……这是说自己逃离无量城三四天之后,它便又陷落了么? 怎么会这样快!?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因为隋不休被妖兽俘获,吐露了大量机密才导致了这个结果?不……不会。那妖灵是被他带回去了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隋不休被妖灵所惑,之后出卖了机密? 他又想,也觉得不可能。妖兽军即便得到了消息,还得准备、调动。数万大军要做出反应,至少也得一个月。 他忍不住转脸往北边看,知道极远的地方,当涂山脉中,已经豁了一条大口。魔国得了万有、无量两城,终于在天子六国的北方门户站稳了脚跟,经过休整,很快就可以向东西出击,图谋弥勒城与大空城了。 与陶文保喝酒时,他觉得再过几个月隋国就要大乱,没想到这事比他想得还要快! 第八十八章 报信 如果自己是统兵的将领,现在就该立即在弥勒、大空两城外围修筑堡垒工事。实在来不及,请庙堂的高人直接将山炸塌一段也好。至于隋国境内……从当涂山之后的四横山脉到中部的靖州、梧州一带,有将近一半的国土都无险可守。如今接连折损战兵,兵力已经不足,千万不可与妖兽在那片土地上打消耗战,而该立即迁民、将那两州清空,隔着中部的五门江与妖兽军对峙,务必将它们牵制在隋国北境等待援兵,而后…… 但他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心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无量城中就只是个十将而已,如今更连“兵”都算不上了,想了这些给谁听呢? 之前纵马奔驰,感觉到久违的快意,此时却觉胸闷得慌,只想长啸一声。他知道这些事本不该是自己操心的,想了也无用。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老农——在一块田地上耕耘了三年,虽然之后迫不得已将那田卖出了,但忽然知道有人叫那田撂荒了,心中怎能痛快。 可看隋子昂刚才那眉开眼笑的模样,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心情吧。他从未在北原上直面妖兽,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么凶残可怕。隋子昂或许觉得六国国祚延续千年,北原战事失利也不过是一时之危罢了,总会有其他人处理好。 像他这样的隋国公子都这样想,更南那些不与魔国接壤的……那些君王、那个天子,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李伯辰在马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黯然。但到底对自己说,我在璋城做的这些事,正是为了日后有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往后……是终老于山川,还是叱咤风云,就全看天命吧。大厦将倾、沧海横流之时,正是英雄出世之日,但愿我也能成为一个英雄吧。 他又叹了口气,一夹马腹,向璋城行去。 入城之后他并未掩藏自己的行踪,而穿了铁甲,大大方方地在车店堂内吃了一餐饭。车店掌柜该没料到他是个军官,神色有些慌,多送了他些吃的,李伯辰便笑纳。 而后他上了楼,卸下甲衣,想自己再等个两三天该也不要紧。璋山之事就要成了,不可功亏一篑。至于彻北公隋无咎……他这次该清楚自己死定了吧。无量城一破,他随残兵出逃,手里什么资本都没了。 隋子昂说他南下请罪,李伯辰却觉得他该会带隋不休逃到南边的鱼国去。要是胆子再大些,会直接去天子国寻求庇护吧。听说那位天子喜欢玩弄权谋制衡之术,想来也会乐意有彻北公在手,节制隋王。 要是如此,自己这个“彻北公的统领”也就还有些凭峙,此地府治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方耋的希望要落空了。 他站在窗边向外看,心道那人惯会投机,不知道得知无量城的消息会做何反应。 他心中有诸多事情要考虑,自身处境又极微妙,这一下午的时间便过得很快。其间阴神出游过,现盯着他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也许府治打算等接到“清查彻北公余孽”的命令时便将自己绑了,但这世上传递消息的度很慢,哪怕就在此刻那隋王已颁下旨意,璋城也得等一个多月之后才能得令。到那时,自己早溜了。 日落之后,他又下楼吃了餐饭。再等上两个时辰,待听到城中隐约传来十一声响时,窗外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伯辰走过去开了窗,外面露出方耋的脸。他稍稍一愣,随即跳进来,道:“将军知道彻北公的事了吧。” 此时的语气不像昨夜那么恭敬了,神色也平静许多。李伯辰走到床边坐下:“白天才知道。” 方耋站在窗边向外看了看,见李伯辰不再言语,压低声音道:“那将军有何打算?” 李伯辰一笑:“你慌了么?大公只是去国都请罪,到底请不请得下来还未可知,你还是暂且安心为妙。” 方耋皱眉道:“但你之前叫我去无量城,说可以得到富贵。我如今怎么办?我不是你……见势不妙你大可以一走了之,我却有个老母。我去不了无量城,要是在璋城……又被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我还怎么安心?” 李伯辰冷笑一声,反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此时听了方耋说的这些话,他已在心中暗道此人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倘有好处,就攀附逢迎。如今见许给他的好处没了,立时态度大变。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方耋看起来将要同自己翻脸,便立即动手将他擒下。若在那之后仍态度强硬,怕不得不取他性命了。 可叫他意外的是,听了他这语气不善的一句反问,方耋却怔了怔道:“你果真也没收到什么彻北公的密令?” 又叹息一声,也在床边坐下:“李将军啊李将军……唉,你可真叫我走投无路了。” 李伯辰刚要开口,方耋却又站起身,沉声道:“既然是这样,我就要带阿母先离开璋城了。也有一句话奉劝你——最好今夜就走。” 李伯辰没想到方耋会说出这种话。他今夜就是来劝自己离去的么?只是不知这是出于好意,还是为了自保。他便一笑:“你可以走,我却走不得。我为大公做事,纵使情势危急,也要死而后已。” 方耋愣了愣,在屋内走了两步,犹豫片刻才道:“将军,别怪我没提醒你——苏仝友和隋不休已经打算对你动手。他们的计划是,明日带你一起上璋山,到时夺取了山君运势,就将你也杀了。等再把叶成畴处理掉,只将你的事情往他身上一推便可。你今夜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这话叫李伯辰更加意外。意外的不是府治衙门的人要对他不利,而是从方耋口中说出来。 “你今夜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 方耋叹了口气:“我本不想来告诉你。但昨天偶然叫阿母知道了我和你的事,她今天又听我说了隋子昂的打算,就以死相逼,叫我报信。李将军,昨夜无论你是在示恩还是出于本心,今夜我都算还了你的情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有这样的母亲,也是你修来的福分。” 方耋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一撑窗沿打算跳出去,李伯辰开口道:“无量城的富贵,你的确得不到了。但我这里还有另一条路,想不想走走看?” 第八十九章 不见 方耋一愣,收回了手:“另一条路?将军指什么?” 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道方耋如今这模样,该是仍对自己这个彻北公的亲信抱有些希望的——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得到点儿什么。不过此人可以冒死来报信,他如今便觉得方耋的这种心思也属人之常情。 于是沉声道:“方兄可以将眼界再放宽些。魔军已经夺取了万有、无量两城,想来隋国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到那时天下大乱,想要得到富贵可比现下容易。方兄就没想过,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么?” 方耋苦笑一声:“你说的是这个?我真没想过。但即便想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世道是你这种人的天下,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机会。” 李伯辰道:“我之所以能被彻北公看中,是因为我的武力。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有。方兄,想过做一个修行人么?” 方耋愣了愣:“修行人?” 又道:“曾经想过。但看了隋子昂修行时的那些事,就断了这心思。” 李伯辰便道:“顾虑是什么?钱财么?我给了你五万钱,那枚玉佩也值五十万。如果你急于脱手,大概十万钱也是有的。有了这些,你修至养气境该不成问题。” “至于功法——你眼下供奉的是六渎帝君,但既然没有修行,改信北辰也来得及。我这里有北辰心决,还有破军、天诛两种术法。如果你想走这条路,我都传你[新笔趣阁 .biqu1e.vip]。” 方耋吃了一惊:“北辰心决?你是指……” “对。北辰一脉的庙堂修法。”李伯辰道,“除非你相信你自己真是那种资质奇差无比的人,否则总能入门。北辰心决如果你修不了,想要的人多的是,又是一笔横财。” 方耋的眼睛亮了亮,沉默良久,才道:“将军是又想叫我做什么事么?” “明日我随叶成畴上山。你今夜将你母亲送去城外安顿好,明日去璋山附近,一见山上起风,立即将外围设下的那些阵破掉一两个。”李伯辰沉声道,“此事并不难,只需要决心和勇气罢了。方兄,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如今遇到我,就是机缘,只看你能不能把握。” 方耋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许久才道:“李将军……怕不全是为彻北公做事的吧?” 此人的确聪明。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聪明人都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方耋的心事该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便也不说别的,直接开口,低诵北辰心决灵悟境的咒文。方耋忙竖起耳朵,仔细静听。李伯辰只诵念一半,便道:“这是一半,并不完整。方兄以为如何?” 方耋琢磨一会儿:“我小时候试过府兵百将修的法门。依我看,将军这修法更加精妙,似乎的确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明日将事情办成,我把养气境的心决一起告诉你。” 方耋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李伯辰:“将军,无论你明日要做什么,我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里去——我不甘屈居人下。好,明天我上山,如果你真成功了,希望可以信守诺言。我方耋一生从未信过什么人,如今,只信了你这机缘。” 李伯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只道:“富贵有命,成事在人。方兄,共勉吧。” 方耋脸色凝重地向他拱手一礼,翻窗跳了出去。 李伯辰便立即闪身门旁,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脚步声。听了一阵在心中叹道:今天晚上还真是多事之秋。 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穿了一身黑绒斗篷,抬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一愣,又看到李伯辰,忍不住道:“你……” 李伯辰轻叹口气,道:“陶小姐,这么晚,你不该出来。” 陶纯熙褪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伯辰,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说话声音很轻,嗓子略有些哑。站在廊中灯光昏暗、又裹在黑斗篷里,整个人更显得柔弱憔悴。李伯辰听她问了这一句,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喉头哽了哽。 但他轻出一口气,道:“我还好。”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李伯辰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门前沉默一阵子,陶纯熙忽然掉下两滴泪,道:“李伯辰,你带我走吧。” 他都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凶险,但无论到了何时,心中总有一丝清明。然而听了这几个字,却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眼中只剩下她那两滴泪。 过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不……是陶文保叫她来做什么的么?可她现在的模样…… 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要不要说,却见陶纯熙抬手擦了擦眼,低声道:“对不起,李将军,我信口胡说的。” 李伯辰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更觉得心中成了一团乱麻。她刚才那句话是当真的么?要是自己答应了,她真会跟自己走么? 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慢了……她以为我不愿的么?他张了张嘴,只道:“陶小姐……” “阿爹叫我来告诉你,他得了隋公子的传讯。”陶纯熙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大王派遣了使者赐彻北公毒酒,彻北公打算转而北上,退回到四横山去。隋公子说,过些日子此事传开,凡与彻北公有关系的,都要被牵连。阿爹叫你尽快离开璋城……就去李国吧。” 李伯辰心中一沉,但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隋不休难道真是为了自己着想么?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公子在如此情势下,还要冒险提醒? 他想了想:“陶小姐,那你们……” “我和阿爹也要走了。”陶纯熙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李将军,后会无期。” 她说了这话,便慢慢走开,十几步之后走到转角,下了楼梯。 李伯辰能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却觉得这声音是敲在自己心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陶小姐,你刚才那话是当真的么? 可到底长出口气,倚在门框上。 当真又如何呢?他心道,我难道真能带她走么?又去哪里呢? 第九十章 上路 他关了门,坐回到床上,觉得胸口闷。先没想隋不休的事,却仍在想陶纯熙。他一会想才短短三天她真会喜欢自己到了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远走高飞的地步么?一会又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伤了她的心。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知道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对自己生出了爱慕之情,只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心道眼下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陶小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吧。 可即便如此,心中仍静不下来。他熄了灯躺在床上,竟头一次失眠了。他知道眼下这状况其实算有点危险的。自己刚刚晋入养气境,根基不稳,身体里还有妖兽血肉,搞不好便会再入魔劫。 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打坐静心,索性睁开眼睛看棚顶,心道:北辰帝君,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吧。 说了这句,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在北原上时他不是很喜欢对某位灵神祈祷,因为觉得这样是将希望寄托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身上,是穷途末路时才会做的事。但后来渐渐知道这世上的灵神是真的存在的,也渐渐养成与其他人一样的习惯。 这三年多他屡次死里逃生,不知会不会是那位帝君在庇佑自己。只是,魔国将要南下,世间要生灵涂炭了,幽冥之中的灵神们,怎么无动于衷呢。 如此,他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觉睡醒之后天还未亮,但他已没有困意。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儿,记起晚上做的梦。梦里又听见自己说“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看着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心道,难道我真有这样怕?又意识到从前经历的种种危险,多是在与妖兽打交道,而今却是与人。 如此看,人是比妖兽可怕多了。 他起床穿衣,在外袍内系上铁甲、背了刀,走到楼下堂中叫了些吃的。 但吃了一半,门忽然被推开,三个人挟着凉意走进来。李伯辰抬眼一看,是隋子昂、方耋,还有叶成畴。 他心知事情来了,便放下碗筷,道:“……诸位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与昨日不同,大有示弱之意。但隋子昂却笑笑,走到桌旁道:“李将军,昨夜我与家父想了一夜,觉得将军不适宜再待在璋城了。” 李伯辰愣了愣,忙道:“啊……隋公子说得对,我正有此意。吃了这顿饭,我就动身与彻北公汇合。这些天承蒙隋公子关照,末将……” 隋不休信手从桌上筷笼中抽出一支在手里转了转,笑眯眯地看他,似乎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又将筷子抛到桌上,道:“将军想怎么出城?如今是非常时期,怕多有不便。我是这样想:将军随我们去璋山,在那里有小道直通细柳城。如此李将军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边也少了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扫了三人一眼,略做犹豫。叶成畴没看他,背手站着,很有高人气度,方耋则微微眯了眯眼。李伯辰便道:“……好。正好彻北公昨夜传书,说叫我低调行事。” 隋子昂笑起来:“将军回了彻北公身边,还请多为我们美言几句。时候不早,咱们快动身吧。” 出门看到门前停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身上驮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鼓鼓囊囊。见他看了一眼,隋子昂便道:“山路难行,这里面是给将军的吃喝,还有些奉仪。” 李伯辰忙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隋公子有心了。” 隋子昂一笑:“应当的。” 他今早说话,都颇有章法,神色也谦逊平和,倒变成在术学见他第一面时的模样了。因而李伯辰知道方耋昨夜所说的事情要成真了——隋子昂必然觉得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才能如此从容淡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隋无咎和隋不休一双父子虽也称得上狠辣,但比起隋子昂来,隋不休可老成持重得多了。 四人出城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走的也是昨天清早走过的路。只是昨日隋子昂精神恹恹,如今却神采飞扬,也健谈。待走了一段路,他便开口道:“李将军,说实话,前几天我们之间的过节,到昨夜我才想通。” 李伯辰愣了愣,道:“隋公子指什么?” “我起初觉得你这人好色贪财,粗俗不堪。可昨夜想到你身上那些伤疤,又觉得正因有你这样的人在北原抵抗妖兽,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隋子昂叹道,“唉,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魔军突破当涂山了,才意识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了将军。” 李伯辰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道:“隋公子谬赞。末将也是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隋子昂摆摆手:“将军知道我也有报国之意,但只是没有门路。我如今是养气境,也算有些力气——哦,对了,将军战功卓著,又是什么境界?” 哦,原来是为了问这个。叶成畴也策马在两人身旁,一直目视前方。但隋子昂问这一句的时候,李伯辰现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就笑道:“我和隋公子一样,也是养气境。但隋公子修行的是六渎一脉的庙堂之法吧?我修行的则是军中的粗浅法门。虽说是同一境界,但要论根基、论灵力,绝不如公子。” 隋子昂大笑:“将军过谦了。你能在战场杀敌积功至一营统领,手段绝非我可比的。我么,会三四手术法,平日争强斗狠倒是有用,但在战场上,怕是没什么用的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人如今对自己起了杀心,说话却好听很多、也实在,真是讽刺。他便忙道:“说来惭愧,末将只懂得一个破军之术。这术法在战场上的确没法用——倘若用了,也就是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平日里要胜那些妖兽,还是得倚仗术学的兵甲之力。听说隋公子智算无双,可比我一个小小的军官有用多了。” 隋子昂哈哈笑道:“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不敢当,不敢当!来,李将军,这位是璋山三老洞的叶成畴法师,仙府就在山中。一会儿我们先去他那里歇歇,再送将军上路。” 叶成畴听了这话才瞥他一眼,微微点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道此上路该是彼上路吧。不过今天倒真说不好谁先走。 第九十一章 蛟人 入山之后沿山道西行一段路,前方便出现一个缓坡。这时道路崎岖,山路上也坑坑洼洼,四人便下了马,将四匹马拴在路边,方耋牵着驮了布袋的那一匹跟在后面。 转过一道岩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小小的峡谷。峡谷上有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流而下,蒸腾出许多雾气,汇入峡谷中的深潭里。那潭水表面也有一层水雾,像云一般。最奇的是,这谷中不像外面一样枯黄一片,地上竟隐有绿意。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里竟然有此洞天福地。 便听隋子昂说:“据说璋城地下有一道暖水流过,源头就是这山谷。李将军前几天去的暖水巷就因此得名的。” 李伯辰哦了一声,才记起他那天见到李宅的墙根、假山岩石之下都微微湿润,大概是就是因为其下有暖水,所以那里的积雪才化了吧。他想了想,觉得或许那山上的瀑布是从一处温泉里涌出来的,因而如此。 正要开口,脚下却被一块石头一绊,打了个踉跄。 隋子昂就又笑:“将军小心脚下。” 李伯辰正待回话,忽然见到走在前面的叶成畴的衣袖正在微微颤动。 叶成畴在前,他与隋子昂在中间,方耋牵马走在后面。叶成畴的手笼在袖子里,此时又没有风,无疑是他的手在动。李伯辰也是个修行人,因而一看那袖子颤动的模样,便知道该是叶成畴在掐手诀。 修士使用术法之前,可以念口诀,若不方便出声,也能用手诀。 他心中一凛,道他们该是要出手了吧。 他昨日与山君有约,因而此刻也未妄动,只沉心静气,感受脚底传来的感觉。果不其然,再走几步路,便觉得一股暖流顺脚心传至四肢百骸——这感觉熟悉,在无经山上那山君以生机之力为他疗伤时,也是如此的。 他心中一定,知道璋山君没有失信。因而只提了气,装作没看到叶成畴在做什么。 但再走两三步,却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在北原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此时一连两次腿脚不利索,已十分反常。却见隋子昂忽然在他身边停了脚步,沉声道:“李伯辰,我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问你。” “你放着一个好好的无量军统领不做,却要跑来璋城与李国逆党串通一气,究竟是为什么呢?” 李伯辰心头一惊,暗道难道自己与李定的事被他觉察了么?但随即意识到这该是隋子昂要杀死自己的借口。也因这一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原地停留好一会了。 刚才便在站在路口,只觉隋子昂在自己身旁,叶成畴在自己身前。但此时醒过神来,现两人已离自己三四步远,他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绊了自己两次的石头,正是同一块。 这就是叶成畴的术法么?的确比妖兽更难对付一些。 李伯辰便停下脚步沉声道:“隋公子,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要做什么?” 隋子昂冷笑:“借李将军头颅一用。” 虽说早知道他们要将自己骗进璋山杀了,可如今听到这话从隋子昂口中说出来,李伯辰仍叹了口气,心道北边魔军将要攻入隋国腹地,这边却仍在与人勾心斗角,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但他仍做出惊讶的模样,怒目而视:“你敢擅杀军中将领,是不想活了么!?” 隋子昂哈哈一笑:“我自然不敢。但李将军是因与李国逆党勾结打算夺取璋山君气运而死,赖不到我头上来的。你昨天进山,不就是为那些逆党探查情况的么?” 这时叶成畴皱了皱眉,开口道:“公子,你有气要出的话,留待以后吧。眼下先做正事。” 而后他低诵了几句咒文。李伯辰眼前一花,忽然觉得路旁的几颗树木都晃动起来,飞快并做一处,竟成了个囚笼模样、将他困在其中。 诡异之处在于,他一边觉得那些树木动了、连成树墙将自己挡住了,一边又清楚地知道其实那些树木都在原地,如此观感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然而当他真要走出去的时候,却怎么走都要撞上一棵树——尽管相邻的两颗树木之间,足有六七步的空地。 隋子昂便笑了笑:“好,叶法师。我只是笑这人实在有些蠢。进山的时候就已经入套,这功夫才反应过来。李伯辰,你修行有什么用呢?”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北原做事靠蛮力,但是在大隋,在这里,要靠脑袋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转眼看叶成畴:“叶法师,难道你也要为虎作伥的么?我乃彻北公——” 他这话没说完,叶成畴便瞥他一眼,道:“闭嘴。” 随手一挥,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李伯辰便听得四周嗡嗡作响,竟像是自己所说的话都在这片小小的囚笼中回荡,再传不出去了。 隋不休笑着看看他,扬手招呼:“好了方兄,把她带过来,做正事了!” 方耋听了招呼,就把驮着布袋的马牵过去。经过李伯辰身边时微微皱眉,似乎担心他如今是否无计可施了。李伯辰知道要是此人觉得自己并未料到如今的情势、真陷入绝境的话,很有可能会明哲保身,便对他微微笑了笑。 方耋一愣,脸色重变得平静。 他将马牵到那水潭边,将布袋搬下来,又把扎着口的绳子解了,李伯辰看清那里面不是食水,竟是个昏迷的女人,还有些面熟。 等隋子昂帮他将那女人拖出来时,李伯辰想起来了。那天在从云轩门外见隋子昂揽了一个蛟人、一个罗刹人。这女子,就是当天那个蛟人吧。 他们是要用这蛟人来做阵眼的么!? 蛟人女子被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衣裳,隋子昂便取出一柄小刀,将她的衣裳系带都挑了,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又啧啧几声。叶成畴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眼下还着实很冷,女子雪白的胴体一暴露出来,胳膊肘、膝盖处立时泛起一片微光,定睛细瞧,是生出了一片细细的小鳞。 她不知是中了法术还是吃了药,这样折腾还未醒。隋子昂便将她抱起,噗通一声丢到那水潭里了。 第九十二章 反水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自己说些什么也无用,便只能瞧着。 那潭水并不深,又很清,因此蛟女被丢进去之后,还能看到她的模样。隋子昂该是想叫她现真身吧。诸天荡魔弥罗阵需要以灵力活跃的东西做阵眼,璋城找不到妖兽,便用灵族来做。 四灵族当中,又属蛟人灵力最强。而就蛟人而论,真身则比人形要更强些。 叶成畴此时便往地上丢了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辞。约过了一刻钟,那蛟女在水中的身形似乎变长了些,也开始动。 但看起来像一个被牢牢捆住的人,只身子一弹一弹,手脚却并在体侧。 李伯辰听说蛟人要化出真身,通常得在水中浸泡至少一个时辰,如今该是叶成畴施展术法叫这个过程变快了吧。 又过一小会儿,蛟女身上冒出血来。血与潭水混在一处,便看不清她的身形了。可潭中被搅出的水花越来越多,也开始传出似人非人的痛苦嘶吼,听起来像有人在吹海螺。 叶成畴仍在做法,隋子昂便退开走到李伯辰身处的“牢笼”旁,叹了口气:“唉,这女子我其实很喜欢,但为了今天的大事,不得不如此。” 又看李伯辰:“可李将军不要怕,事了之后,我还是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李伯辰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只盯着那水潭。又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血水中忽然鳞光一闪,竟露出个类似蛇尾的东西,尾巴尖端还生着鳍。随后潭中一片波动,忽有一个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头颅一现,又没入水中。 要这是一条蛇,该极大,至少有五六米长、大腿粗细。李伯辰知道这就该是那蛟女的真身了。 叶成畴便立时将手一抬,喝道:“收!” 潭中忽然扑腾了一阵子,一条灰黑色的小蛟猛地蹿起,像被人用鱼钩钓起来了,抻得很直。在半空中略一停留,好像随时都会腾云驾雾而去。但到底又一歪,直挺挺地砸进水里不动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蛟人现真身,隋子昂似乎也没见过。瞧了刚才那一瞬,脸色白,半晌才道:“怪不得在床上时总觉着她像条鱼一样……” 叶成畴制住这阵眼,便沉声道:“隋公子,要开始了。” 隋子昂忙又后退了些,对方耋喝:“方耋,把马牵走,快!” 方耋便拉了马走过来,低声道:“子昂,我怕马一会受惊,我再带远些吧。” 隋子昂此时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即将要开始的事情上,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快点。” 方耋看了李伯辰一眼,跳上马夹了一下马腹,纵入林中。 再看叶成畴,此时在潭边站稳了,脸色极凝重。略犹豫一会儿之后,自袖中取出一缕白色毛夹在指间,口中低语:“阿朱,阿朱,我来见你了!” 他的模样看着一本正经,神色也凛然。李伯辰本以为他会厉喝些什么,谁道此时的语气听着却极为深情忐忑,像个初见恋人的少年一般。 他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叶成畴如此低唤了三次,便见瀑布飞流而下的崖上忽然聚拢一团云雾,化作一只额上一点丹朱的白狐,璋山君现了身。 她先在崖上立了一会儿,口吐人言:“阿畴,这两个是什么人?” 叶成畴道:“一个是要害你的人,一个是这人要害的人。” 李伯辰与隋子昂都一愣,未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山君便自崖上轻巧跃下,站在一块青石上,声音同昨天一样慵懒:“哦?你带他们来做什么?又是哪个要害我?” 叶成畴低声道:“阿朱,要害你的不止一个人,而是璋城中的空明会。你知道空明会的么?” 隋子昂终于意识到他口中“要害你的人”是指自己,忙喝道:“叶成畴你说什么!?” 他原本就站在李伯辰的囚笼旁,听了他这话,叶成畴连看都没看,单手一摆。地上的树影忽然变化,竟将隋子昂也圈了进来,与李伯辰同在一处了。 隋子昂大惊,立时靠在一旁顾不得看叶成畴,只死盯着他,道:“李将军,如果你是聪明人,就……” 李伯辰冷冷一笑:“隋公子安心,此时我可不会动你,便宜了那人。” 他虽镇定,心中却道叶成畴或许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蠢……他是早知道璋城大会的图谋了么? 隋子昂听了他这话,脸上虽仍旧惊疑不定,却暂时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军人,这种状况该也见过吧。敌我之分本就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眼下要暂放下过往,一致对敌。” 又抬眼看叶成畴咬牙切齿道:“姓叶的竟敢做这事,我非剥了他的皮!” 隋子昂在这种时候倒也算镇定。可李伯辰早得了璋山君的叮嘱,比他更镇定。便又冷笑一声:“隋公子有办法脱困么?要是没有,还是省省力气看着吧。” 隋子昂似乎终于觉察出些异常,便瞪着他:“李伯辰,你……不对,来了山上你就不慌不忙,你是有什么办法的么?” 李伯辰不再答他,只一抬手将背上的大刀抽出来,拄在地上。隋子昂忙往后一跳,见他再没动作,才把腰间的小刀也拔出来握着。 这时听叶成畴继续说道:“这几个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一直把我留在城里,监视我的人很多,所以我才没法子上山告诉你这件事。今天他们要动手了,我才能来这里。” “空明会的人想要杀死你、夺取你的气运做山君。但阿朱你告诉过我,如果有人真这样做了,早晚要被幽冥索拿。空明会的人该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先哄骗我。” “他们对我说,由他们设阵,由我来夺气运。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我的事,觉得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叶成畴冷笑一声,“但一来错看了我的为人,二来错看我的头脑。” “他们说自有法子令我在夺取气运之后得到幽冥册封,但阿朱你从未对我说过这种事,我便清楚不会有。于是我想,他们是打算在我杀死你之后再将我杀死——除去了擅成灵神的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即山君之位了。” 第九十三章 痴情 李伯辰皱了眉,他本以为叶成畴打算花言巧语一番,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情真意切,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难道自己真看错他了?可他在陶宅当中的做派又如何解释? 便见山君在青石上伏下,道:“哦?这些人还真是胆大。阿畴,那你带这两人上山做什么?” 叶成畴笑了笑,迈步走上青石,在白狐旁边坐下,抬眼看李伯辰与隋子昂道:“阿朱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叫隋子昂,是璋城府治的独子。” “这三个月里,我装作未识破他们的计谋,百般迎合,又讨好这隋子昂以骗得信任。那个穿褐袍的呢,则是个无量城的将军,得罪了那个府治公子。” “那府治公子想要将他除去,又怕惹麻烦,于是今天带他来上了山。打算将他杀死之后,说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于是我将两个人一起带上来了。” 白狐侧脸看了看李伯辰,道:“那你真要杀死他么?” 叶成畴一笑:“不。我是要留他做个见证。至于那个隋子昂,我则会用他来要挟璋城府治,叫他索拿空明会中人。” 隋子昂大叫:“你做梦!叶成畴,你敢做这种事,天下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可他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去。山君便道:“倒也可以……可是,阿畴你怎么办?” 叶成畴便转了身,看着白狐沉默一会儿,道:“阿朱,如空明会中人所想,你让出此地气运,山君叫我来做吧。往后他们还要找麻烦,找的也是我。” 隋子昂愣住:“他说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原来他疯了!” 一个修行人叫一地山君交出气运,由他来做山君,的确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但李伯辰只笑笑:“隋公子,你又怎么知道山君不会听他的话呢?” 到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略猜得出这叶成畴打算做什么了。 隋子昂一愣,转脸看李伯辰:“你也疯了么!?” 可这话刚说了,却听山君道:“……你要代我受这苦?” 隋子昂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叶成畴便叹了一声,抬手握住白狐的一只前爪。握了一会儿,又笑笑:“阿朱,你觉得苦,我却未必。你被困在此处千年才厌烦了,但要是我做了山君,只怕还觉得快活呢。” 说了这些又叹口气:“你早想游历世间大好山川,我也早就不忍看你如今这样子。下面的潭中有个蛟女,你若离了此地的气运,就附到那蛟女身上吧。今后要是想我,也可以来看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白狐站了起来,转过身正对叶成畴,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慵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让出气运,你即了山君神位……这样做,幽冥虽不来拿你,你却还得受八十一道雷刑的考验?” 叶成畴也站起身,背了手:“阿朱,你小看我了。我叶成畴这一世,只在意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修行——想要有朝一日与天地同寿,餐霞饮露。第二件,便是你。” “我十六岁在璋山遇到你,自此两件事并做一件事——修得长生,与你同游天地。可我如今五十岁,已知道此生难晋入灵照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如今做这事若是不成,我会死。可又有什么呢?与你的寿元相比,今日死与几十年后死,没什么区别的。我想要试一试……若成功了,你既得自在,我也证长生,从此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隋子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还有这种事!?” 白狐便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阿畴。可我也不想叫你受那雷劫。” 又过片刻,她的身形忽然散成一团雾气。那雾气在叶成畴身旁萦绕不去,却隐约能见得一个女子的轮廓。 叶成畴似乎吃了一惊,道:“阿朱,你做什么?” 又像记起了什么:“阿朱,不可!不要!” 他伸手便去抓那雾气,可只是将雾搅散,什么都抓不住,只好又叫:“你若是通告幽冥要让出神位一身的修为也就没了!我是要与你天长地久,而不是又一个几十年!” 隋子昂见了这情景,便更愣:“……在搞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璋山君是要叫叶成畴觉得,她在通禀幽冥,要让出神位。如此一来就是她受罚。叶成畴做了山君要受的八十一道雷刑,就由她代领了。” “……啊?都疯了吗?!”隋子昂半天说不出话,又猛地转脸,“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伯辰转脸看他:“如果我说昨天我来璋山,就是与这位山君会面,隋公子信不信?刚才你倒是歪打正着了。” 隋子昂脸色剧变。李伯辰便握紧了刀,暗道他怕是要动手。可下一刻隋子昂却只又退开一步,紧盯着他什么都不说了。李伯辰就只在心中笑笑——此人到底是个色厉内荏之辈。 这时山上忽然起了风,吹得叶成畴身畔的雾气层层散去。待完全被吹散时,才听到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阿畴,我已经通禀幽冥了。气运在此……你不要耽搁。” 叶成畴看起来悔恨交集,但只道:“阿朱,你快附了蛟人的身……雷刑不是即刻就来,我们再想办法!” 风中便又传来声音:“……好。” 下一刻,潭中那蛟身忽然一弹、翻了几翻,活动起来。 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那蛟:“阿朱,你可是附上去了么?” 蛟在潭中巡游几番,忽然跃出,周身腾起蒙蒙的水雾,待落地时,又成了个不着片缕的女子。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道:“好了。” 也是在此时,李伯辰觉得眼前略略一花,随后一切恢复如初。 他便深吸一口气,知道困住自己的阵法已解了。 璋山君说过叶成畴该会以此阵困人——因为这阵是她传他的——叶成畴果真用了此阵。也说过叶成畴或许会坦言一切,叫她将神位让他,如今也做了。 她实在了解此人……只是,接下来要生的事,会不会也如他们所料? 李伯辰叹口气,握紧了刀。 第九十四章 无题 此时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附身蛟人的山君看,山君则披着湿衣裳坐在潭边道:“阿畴,你快保住阴神出窍……快去即位。” 她看起来像是遭受重创,在冷风里瑟瑟抖。那蛟女原本就容貌美丽,此番更显得楚楚可怜。但叶成畴却只站着,隔了半晌才道:“阿朱……” 他之前失态地大喊大叫时,李伯辰听不出什么来。但这时候低声说了这两个字,他却能听得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的确是动了情的模样。 他该也没料到山君真会如此痛快就将气运让了出来吧。不知怎的,李伯辰倒希望叶成畴之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然而下一刻,叶成畴到底长叹一声道:“唉,阿朱。” 随后他忽然在地上跺了三次脚,飞快地结了个手印,口中低诵几句咒文道:“起!”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冻住了,李伯辰觉得胸口一闷,复又散去。他知道,这该是叶成畴祭起了先前就布置好的诸天荡魔弥罗阵。 原本坐在潭边的山君身子忽然一颤,直挺挺地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四肢似乎都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仿佛被线提起来的木偶。 叶成畴脸色阴沉,手中不停变换,脚下渐渐生出淡淡的金色雾气。随后他身子一震,又喝一声,六个金色人影便分了出来,顶盔贯甲手持武器,站在璋山君身旁,将她围了起来。 山君该是被阵法制住,无法开口。叶成畴又变换手印,那六个金色虚影便各举刀枪,动作皆与叶成畴一般,结印施法。 他一口气做了这些,才道:“阿朱,是我负你。可如果你见了大空明,大概也会和我一样。” 他或许是在炼化璋山君,站在青石上不动,身上渐渐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蛟人的身子被定住,眼睛却在眨个不停,似乎有话要说,过一会儿,又掉下两滴泪。叶成畴想避开她的目光,可忍不住又去看。见她落泪了,到底又长叹一声,手指动了动,道:“阿朱,想骂我,就骂吧!” 他施了术法,璋山君似乎能说话了。但她又落下两滴泪,掉在地上便成了亮晶晶的小珠子,滚到落叶中去了。可说话时语气倒甚是平静,仿佛身体与精神是分离的:“阿畴,你想要做什么?” 叶成畴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平静,黯然道:“我用了早就在这山上设下的阵,要将你的阴灵炼去。” “……这又是为什么?” “大空明要气运。阿朱,如果你见过大空明,也会明白我的心意。”叶成畴仰天叹了一声,“可你是山君,我不能引你入空明会。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大空明中相见。”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之前听方耋说大空明,觉得只是一种精神境界,如今听叶成畴说话,又似乎没那么简单。而且……难道此事是叶成畴早与璋城大会商议好了的么?他难道一直没有被利用,从头到尾都清楚其中缘由? 这时他看到璋山君看了自己一眼,又对叶成畴道:“那么那两个人呢?” 叶成畴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一会我将你炼散,要用这两人的阴灵暂时补上那空位。但这样的阴灵既得略有些神智,也不能不好控制……你曾对我说过,养气境的修行人可以拿来这样用。璋城里能找到的养气境,就是这两人了。” “阿朱……”他又咬牙思量一会儿,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不要再问了。我此刻心如刀绞,你一定比我还要伤心痛苦。要怪,只怪我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吧!” 先前隋子昂被囚住,听叶成畴说要拿他做人质,似乎还没有很慌。此刻听他说竟要拿自己的阴灵来用,立时浑身抖:“李伯辰,你不是和那个山君见过面的么!?眼下你们没料到么?有办法快使出来,要死啦!” 他叫的声音颇大,而此时困住两人的阵法已破,叶成畴就听见了。 他愣了愣,咦了一声,往这边看过来。但刚转了脸,又咦一声,神色变了。李伯辰知道他这第二声是因为什么——方耋离开已经将近两刻钟,眼下该是将山下的阵法破去一些了。 叶成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先前说那些话时脸色决绝,此刻听了隋子昂的话,先一愣,随后那些悲痛愧疚全没了,而大笑了三声:“哈哈哈!好!阿朱呀阿朱……知道有人先向你通风报信,我这心里倒是好受得多了。这么说,我刚才如果真的舍了这皮囊,此时就已经变成游魂野鬼了么?” 依山君原本所言,该叫叶成畴觉得她故意让出了气运,而后便会自杀以抛弃肉身,叫阴灵附于气运之上成为新的山君。他一旦这样做了,等现璋山君作伪时便已没有退路,算是自误了卿卿性命,悔之晚矣。 但看他之前的做派,原来并未打算自己占据气运,而要献给什么大空明。即便如此,阵法一破,山君当可自己拿下他的。 可眼下那璋山君竟然仍被叶成畴的五道金身幻象制住,一动不动。听了叶成畴的话,倒平静地笑了笑:“不。要是你真舍了皮囊,眼下就已成山君了。那人告诉我,是空明会中人叫你来夺气运,可无论是谁叫你做什么,既然你做了,就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我从来都会给你。至于之后你会不会被空明会中人杀死,我就不在乎了。阿畴,你懂我的心了吗?” 叶成畴一愣,脸色神色剧变,一时间看着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璋山君这话是真是假,又像是被这话里蕴藏的情意着实震撼了。 李伯辰也是一愣,但随即在心中大骂:他妈的!这璋山君竟然真将气运让出来了么!? 要是在平时听说这种事,他会赞这山君是个痴情女子。可在此时知道了,便清楚如今这璋山君是真的被叶成畴制住了,怕帮不了自己什么忙。 他先前觉得璋山君比无经山君性情更好些,但如今才意识到这些做了数千几百年灵神的玩意儿,脑袋里的想法早就与寻常人不同了吧。她拿性命赌真爱不要紧,却把自己也给绕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第九十五章 劫风 此时叶成畴便咬了牙:“好,阿朱,我懂你的心了。” 又顿了顿:“你待我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等大事了却,我也去大空明找你。” 而后转脸看李伯辰,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枉做小人了。在陶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能来通风报信,又是从哪儿知道这阵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他第一句话说得也没错。下回要是再遇着这种事,但凡与什么灵神山君河伯扯上关系的,自己绝对要绕着走。这些东西不是人,性情太古怪了。 他没答叶成畴的话,倒是对隋子昂低声道:“隋公子,该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了吧。叶成畴不要你我活,璋山君也反复无常,我们只能自救了。” 隋子昂上山之后接连遭遇变故,此时看着要哭出来了:“……自救?怎么自救?他是龙虎境,我——” 李伯辰冷笑一声:“龙虎境有什么大不了,上月我刚杀了一个。” 叶成畴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从北边回来的人说,上月有人在无经山夺了一柄刀,是个当兵的。昨夜问那个女人当时可在山下瞧见了什么,她偏什么都不说……这么说,就是你在无经山夺了刀?是你手里这柄刀?” 李伯辰皱起眉:“哪个女人?” 叶成畴笑道:“前些天,你不是去一个刀兵铺找过她么?” 是叶英红。李伯辰心里一凉。他不想连累他们,可他们到底没逃过去。但他眼下没功夫再去追究叶成畴因何捉了叶英红、又因何知道了无经山的那柄刀,只觉得一股怒意从心中涌起——这些人做事,也太没有底线! 他刚要开口,便听叶成畴又道:“好,那么暂不杀你。你身上的事,我还得好好问一问。隋子昂,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擒下他,我放你走。”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似乎变成了无经山时的应慨。应慨在无经山设伏,却被自己搅了局,叫当日的三方混战一团。现在叶成畴倒成了那时的自己,打算浑水摸鱼了。但隋子昂该没有那么蠢吧—— 他刚转了脸要开口,却见隋子昂面上神色变幻,忽然大叫一声:“啊啊啊!!” 这位公子该从未经历如此局面,此时终于吓破胆。可畏惧到了极点,却也孤注一掷,想要抓个什么救命的稻草了。 只不过抓错了。 他这么大叫一声之后嘴巴没有合上,反倒越张越大,看起来是下巴将要脱臼的模样。又见他肚腹忽然一鼓,呜的一声响,从口中喷出一口气来。 李伯辰登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自己好像身处风口。那风力道极大,竟将他吹得身子一晃,接连退后了三步远。他心中一惊,知道隋子昂这是使了神通术法。又觉得这风像是吹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吹得他头昏脑涨、骨缝酸痛、肌肉松弛。 便听叶成畴冷笑一声:“好,隋公子这三灾劫风的确炼出了火候。正该如此,这人不过是个军汉,心法也粗浅,怕他什么?” 叶成畴此时做的事,李伯辰在无经山就已经做过。因而晓得眼下绝不能叫自己被这两人夹击、或叫叶成畴坐山观虎斗,必要先打了隋子昂才行。好在隋子昂已被吓破胆,如今这勇气来得快,去得也更快。 他便强撑力气提起刀,要从这风中跃出去。但一力才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被这风吹散了一半,手里的刀都变得沉重。刚斜着跃出两步远,隋子昂便略一转头,那风又将他笼住。 他一边口喷劫风一边立起双掌结了法印,风中便立即现出透明的轮廓。有的像刀剑,有的像枪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便扎在李伯辰身上。这看着虽是幻影,可击在身上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在不如真正的刀枪剑戟一样锋利,只穿透外袍、扎在了他的铁甲上,不曾深入太多。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胸口一闷,又被击出了四五步。便听叶成畴又笑:“妙。竟在劫风里炼了有形劲!” 叶成畴此时不出手,该是仍在集中精力炼化山君阴灵。而隋子昂见李伯辰近不得他的身,神色已大大镇定,脸上现出孤注一掷的阴毒之情。李伯辰知道一时间难以挥自己的力气,非得以神通对神通不可。 他便低喝一声,一把将钢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子,心中暗诵“天诛”咒诀。施展神通,随意心动便可,但此刻那劫风吹得他头晕脑胀,体内灵力也运转不畅,又挨了几记才终于成文。 而此刻隋子昂又结了手印,风中嗡的一声突现密密麻麻的剑阵。李伯辰知道要是再挨了这一些,就是身上的铁甲也挡不住,便将心一横,厉喝:“疾!” 话音一落,空中忽然白光一闪,啪的一声响,一道细蛇般的电光便击在隋子昂的头顶。空气里登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臭味儿,隋子昂像是愣了愣,口中的风一下子停了,那些剑影便也散了。 是中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拔起大刀便飞扑过去斩他的脑袋。隋子昂挨了他这一记,像是被打蒙了。等李伯辰扑到面前才忽然将身子一矮,滚在地上,叫他斩了个空。 李伯辰心道他或许是要来一招懒驴打滚、攻自己的下路。现在他左脚在前,右脚即将踏上,隋子昂该来攻他这右腿的,便将刀一斜,右腿虚晃一记踢了过去。要是隋子昂来攻此处,他这一刀就能削掉他的手。 但没料到这一腿、这一刀又落空了。不是因为隋子昂倒地之后变招精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没动。他这一刀从隋子昂头顶掠过,咚的一声斩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上,那树上一晃,嘎吱一声倒了地,激起一大片烟尘。 再看隋子昂,头上一片焦黄,髻都散开了,脸上也黑,像抹了锅底灰。他半趴在地,瑟瑟抖,见李伯辰一刀将树木斩断,才忽然瞪圆了眼睛道:“别……别……李伯辰,我是隋国公子,别……” 第九十六章 飞扑 李伯辰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刚才那一记天诛术法果然将他刚刚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打散了。其实隋子昂的实力不弱,能使的术法也未必只有刚才那“三灾劫风”一种,如果与自己缠斗起来,胜负还真未可知。 只是有胆或无胆,就是龙虎与虫鼠的区别了。 他虽有杀心,可知道叶英红该在他们手中,留他的命还有用。便扬起一刀,以刀背劈在他大腿上。隋子昂哇的一声惨叫,疼昏过去。 那边叶成畴一阵冷哼:“废物。” 但李伯辰已借这一刀之力又向他扑了过去。刚才受了隋子昂那一记术法铁甲被穿透,此时虽不觉得疼,却感到胸胸腹间一片温热黏糊,便意识到前胸该是多出了许多创口。 他知道这些小伤虽不致命,但一直失血早晚会成大问题。叶成畴远非隋子昂可比,对付他更得战决。此人心高气傲瞧不起自己,倒是可以以此为饵。 叶成畴见了他这气势便低喝:“来得好!” 手中一动,身上又分出三道金光幻象直迎上来。李伯辰在陶宅领教过这种术法,那时候被透体而过,只觉得一阵温热。但此刻那三道幻象光芒更加浓郁,已近乎实质而非光影了。 他与隋子昂修的都是六渎一脉术法,这东西或许也同刚才劫风的刀剑幻象一样,能实实在在地伤人。李伯辰不敢大意,见那三个持戟的金人成个品字阵向自己直刺而来,便先取左边那一个。 他口中再默诵天诛咒文,空中光芒一闪,啪的一声击在正中那一个的身上。那幻影立时像被揉皱了,聚成一团金光,爆了来开。趁这当口他身子一转,避过探来的两柄大戟,挥刀便斩持戟那幻象的手。 可刀锋像斩中空气,从中划过去了。幻象只微微一颤,重新合拢。倒是手中的大戟往右一挥正击在他的肋下,叫他斜着退出了两步。这东西看着与李丘狐的火焰刀类似,虚实都随心意,防不胜防。 他已探得这东西的虚实,知道无法同它纠缠,便在心中再诵咒文,横奔五步,又招一道电光,将左边这个也击散了。 叶成畴见他这两招便咦了一声:“天诛?你果然有点来历。我瞧瞧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手指再动,竟又有两个幻象从他身上射出,再扑过来。 李伯辰便又跳开两步到了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树下,喝道:“山君,再不帮我,你真要被炼化了!” 但那山君在潭边只扫了他一眼,低叹道:“你要杀死了他,许诺给你的就给你。可他要杀死了你,也只算是你的命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一定,晓得山君虽不会帮自己,但也不至于帮叶成畴。便避开再刺过来的三戟垫了两步,纵身上了树。他右手提刀,左手猛地插入树干中。树木虽硬,可他养气境的真灵灌注全身,一下子便插得木屑飞溅,戳进去了。脚下再一借力,登时往上蹿了一丈去。树下那金人虽然无惧生死,可这时候瞧见这变化似乎有些迟钝,三柄大戟都戳进树干里,了一会儿怔。 他一口气蹿上三丈去,此处树枝繁茂,可毕竟不是春夏、叶子都落了,因而也藏不住身形。叶成畴见了,又冷笑一声:“今天你走是走不了了。” 说了这话他忽然一张嘴,喝道:“风来!” 只听呜的一声响,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吹得地上飞沙走石,连他寄身的这颗大树都猛烈摇晃,仿佛是地动了。这术法该正是隋子昂所使的“三灾劫风”,可被叶成畴使出来,威力不知大了几倍! 李伯辰被这风一扫,身上登时一阵酸软,手里的钢刀也险些脱手。他便奋力一挥将刀向叶成畴掷出,但树上摇晃,这刀失了准头,待射到青石上时已偏了许多。叶成畴一脚便将它踢开,叫它倒插在石上了。 他手里没了刀,身上倒略轻快些,再过两息的功夫便已攀上了树顶。此处摇晃得更厉害,地上的叶成畴也成了个小人儿,李伯辰头晕眼花,双手抱着树枝,听叶成畴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更大:“你还能飞了不成!?” 这时候树顶正朝青石的方向摇过去,李伯辰便喝道:“正是!” 大树的顶端已晃得像一张大弓,李伯辰放了手,整个人便被这大弓弹飞。他与叶成畴相去几十步远,如今在空中双臂一张,向他猛扑而去!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敢这么干,面上一凛,抬手连使了几个咒诀,又张口一喷,狂风中立时多了无数柄刀枪,迎面向他射来。李伯辰此时避无可避,只能将双臂护在脸上,运起北辰真气硬捱这一波。 便听得一阵暴雨打梨花般的噼啪声,这些刀枪虽没将他扎个透心儿亮,却也叫他皮开肉绽,在空中泼洒下一片血雨来! 他的去势一滞,到底没能扑到青石上,只落到他面前三四步远处。此时叶成畴已将树下的三个金人招了回来,李伯辰一落地、打了两个滚刚要站起,便有三柄大戟沉沉叉在他颈间,向下一压。他的腿就势一软,半跪在地上了。 他现在的模样倒称得上狼狈。外袍全破了,露出铁甲。但甲片也残破不堪,几乎被鲜血染红。只有脸上还是好端端的,可气喘如牛,呵出的白雾快连成了云。 叶成畴此时才脸色稍定,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沉声道:“你这人倒是有一副豪胆,这种险招也想得出来。” 李伯辰接连喘息几声才匀了气,道:“别说废话,要杀要剐就来吧!” 叶成畴冷冷一笑:“我早说过,暂不杀你。先问你,是什么来历?不要再告诉我你为隋无咎做事——你使的天诛是李国北辰一脉的庙堂术法,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也冷笑一声:“我也想问你,拿隋子昂的阴灵来用?这事璋城大会知道么?” 叶成畴笑了笑:“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李伯辰呸了两口嘴里的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回答该是说空明会的人并不知情。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但也算是有答案了。他便忽然一皱眉头,猛地抓住自己胸口,道:“你……卑鄙……” 第九十七章 舍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成畴一愣。随后李伯辰的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叶成畴忙手指一动,让三个金人往后撤了些,好不叫大戟的锋刃割掉他的脑袋。 而后皱眉道:“你说什么?” 但此时李伯辰双目紧闭,阴灵离体而出。立即默诵咒诀,便有六个阴兵从曜侯中化出,杀气腾腾地列在他身旁。叶成畴此时没有开阴眼看不到,他那三个金人却似乎瞧见了,可也没什么反应,只将眼睛斜了,瞪着阴兵。 叶成畴似乎也觉察他那金人的异常,眉头一皱、略一想,抬手便往眼上去抹。 可就在此时李伯辰已喝道:“杀!” 阴兵得令,立时直奔那三个金人而去。李伯辰顾不得看它们究竟能打成什么样子,阴灵往身上一躺,立时睁开了眼。而此刻,叶成畴的手指正抹在眼上,将自己的视线遮了一下子。那三个金人也忽然在原地打起转来,手中大戟乱舞,似乎与阴兵斗起来了。 李伯辰暴起,趁再无人阻拦他,三步蹿上青石一把拔了大刀,扬手便斩! 他先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之前李定评价他的力气时说他天生神力,抵得上寻常人一境的修为。他如今是养气境,觉得力气比灵悟境时大了许多,这样的境界加上天生的力量,该与龙虎境的叶成畴力量相当吧。 叶成畴精通术法,但对搏杀之术不可能比自己更擅长,只要欺近了他,必有转机! 他这一刀兜头斩下时,叶成畴才刚刚将手从眼上挪开。一时间脸上神情大骇,口中呼喝一声,身周立时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这刀当的一声斩在金光上,只觉震得虎口烫、手臂麻。可那护体的金光却也一下子化作流光,被斩散了。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力气,脸上终于现出一刹那的惊慌,当即飞身退了两步,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 李伯辰哪会容他再退,也紧随两步上去,大刀一横便去铡他的腰。叶成畴此时才将软剑一抖,竟来格他的这一刀。他那柄软剑不过两指宽,薄得像一张纸,在这大刀面前显得柔弱不堪。 可刀剑相交,只听噌的一声响,李伯辰的刀竟像是豆腐做的,被他这软剑给从中斩断了! 断了的上半截飞了出去,但他手里握着的那一截仍从叶成畴腰间掠过,在他腰上拉了一道口子。叶成畴疼得面目扭曲,右手一抖,那软剑便霍霍作响往李伯辰喉头刺来。 他知道这东西厉害,也知道一旦叫叶成畴拉开距离,只怕今天就要交代。便将心一横,低喝一声,招来一道天诛雷法轰在叶成畴的头顶。可叶成畴的修为比隋子昂高得多,李伯辰此时放的是第四道雷,真元也已然不足,便只见电光一闪、叶成畴头顶一焦,却并未受伤。 可纵使如此,那电光也叫他的攻势顿了一顿,李伯辰瞧准这当口儿,一把探出左手就要捏那软剑的剑脊。叶成畴也没料到他敢这么干,似乎在想要不要变招。可搏杀之时最忌讳的便是犹豫不决,虽然仅是电光火石之间,可李伯辰竟然真将剑脊背捏住了! 又将手臂一转、一弯,把他这软剑给缠在了臂上,又一挣,厉喝:“来吧!” 叶成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扑了过来。李伯辰又将脚一绊,噗通一声将他摔倒、压在他身上,抬手就去剁他的脑袋。 叶成畴圆瞪双眼,脸上一个劲儿地颤。李伯辰知道这是此人怕到了极点的表现,可他似乎还有些理智,再喝了一声,身上又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的半截断刀剁在他脑袋上,那金光便嗡鸣着乱颤,却始终不散去。 之前他一刀斩下来时使上了腰、腿的力气。如今他压着叶成畴,只有一手能力,血也流得多,力量到底不如那时候了。可即便如此,眼见这半截大刀就在自己脸上狠剁个不停,叶成畴也骇得面无人色,连声音听起来都像隋子昂刚才的尖叫了:“阿朱救我!!” 他如此尖叫的时候,山君山旁那炼化她的金人便散了。可山君仍在潭边站着,叹了口气道:“阿畴,我说过了。你要山君之位,我就给了你。至于你消不消受得了,就不是我的事了。” 李伯辰又往他脸上斩了两刀,却觉得手里一滑,半截大刀险些脱手,挥舞起来也有些吃力了。便明白自己失血太多,已快没力气了。叶成畴尖叫时吓得手脚软,握着的软剑便松开了,李伯辰就把左手腾了出来。 他虽然是将剑缠在手臂上,可到底被划了许多道口子,整条胳膊只有肩膀以下一小段处稍微有感觉,再往下,已全失去知觉了。 他明白如此下去自己非得被叶成畴耗死不可。叶成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是龙虎境,肉身已淬炼至下三阶的极限,要论力气并不输于李伯辰。见他再斩不散自己的护体金光,便将牙一咬、死盯着李伯辰,要将他掀翻。 可李伯辰压住他时已将他的双腿都绞了起来,他一时间也不能得逞,便道:“我看你还能再撑多久!看看你的手!” 他这小计谋是想叫人分心,但李伯辰仍往自己的左臂瞥了一眼。却瞧见前臂多了三道极长的、深可见骨的大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该是被那软剑切的。这伤势要搁在凡人身上,早死了,可他这养气境该也的确撑不了太久。 叶成畴便又道:“别做无谓挣扎,你降了我,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还能留得一命!” 李伯辰冷笑一声,一口血啐在他脸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降!” 说了这话,他忽然将手中的半截大刀丢了。叶成畴先一愣,又一喜,正要再说话,却见他往怀中一摸,摸出柄黢黑的短匕来! 李伯辰丢刀的时候,叶成畴便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等他握住了匕,才忙去抓他的手,李伯辰早料到他会犯这错,便将手一提,叶成畴正抓在了刀刃上。 要论锋利,这柄曜侯并不输于叶成畴的软剑,他一入手,四根手指便被齐根切断,疼得惨叫了一声。李伯辰便晓得他这护身的金光在这短匕面前全无用处了,猛地向下一压,一下子刺进叶成畴的前胸一寸深。 第九十八章 气运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叶成畴倒是比隋子昂要强一些,仍用手抵着那短匕,嘶声道:“李伯辰……你我本无……” 但李伯辰只盯着他的眼睛,身子再一顿,短匕又刺进去一寸! 叶成畴的口中一下子冒出血沫,虽双手仍在力,却已变得如孩童的力气一般了。他的眼睛开始乱转,嘴唇微颤口中喃喃个不停,似是仍在求饶。 李伯辰便再猛地往下一压,阻力一下子消失了,刀刃全没入了他的胸口。 林间一下子安静下来,风声歇止。先前被吹上天的砂石、枯叶、树枝都簌簌落下。 李伯辰觉得身上没了力气,但仍拔出短匕,在叶成畴的额头补了两下。而后靠着他的尸身坐起,往树旁看了一眼,见隋子昂仍昏在地上。又往潭边一扫,瞧见附身蛟人的山君直愣愣的盯着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用曜侯割了叶成畴身上的衣服,开始裹自己的手臂。他失血很多,此时已觉得视线模糊,周遭景物都忽远忽近,他知道此时绝不能睡过去,便叫自己想些事情。 想这叶成畴看着高冷孤傲,到了要死的时候却也会求饶的,不知最后几句话说了什么。又想自己竟然在一天之内先击晕一个养气境的庙堂修士,又杀掉一个龙虎境的宗派修士,这种事传出来,只怕谁也不会信……不对! 他猛地坐直了,瞪起眼睛。叶成畴临死之前口中喃喃低语,真要是在求饶,为什么不说出声?他又想到刚才山君看的那个方向,头脑一麻—— 他不是在求饶他是在作法!! 山君气运!! 他立时身子一倒,阴灵出窍! 猜对了。一个与叶成畴一模一样的阴灵,正在飘飘荡荡往远处去。寻常人的阴灵会保持死前的模样,浑浑噩噩。可叶成畴这阴灵却与生前无异,该是因为死前作法,保住了阴灵神智吧! 这东西与山君气运一融合,就真成了山君了! 叶成畴的阴灵一转脸,也瞧见了他,面上大惊失色:“你……灵主!?” 身子一晃便遁出几十步远,直往这峡谷东边那道瀑布上去。李伯辰心知不妙,立即也跟了上去。他从前独自阴灵离体,自觉行走如风,是极快的。可这时候追叶成畴的阴灵,却现他的度比自己还要快,不知是否与修为境界有关系。 之前璋山君说让出了“气运”,他一直不清楚“气运”是个什么模样。但此时是阴灵,便模模糊糊看得清了。 就在那道飞瀑上头,有一团隐隐约约的东西,仿佛雾气。又探出许多的“触手”,往四面八方延展,不知汇到何处去。这东西,的确很像是雾气。远远地看雾气时,能看到“一团雾”的模样,但真要走近了,却什么都瞧不见。 这气运也是如此,真用眼去“看”时,什么都没有。可不看时,却就知道它在那里。 叶成畴就奔着那东西去,李伯辰的度没他快,等他已登上了崖顶时,他才走到崖边。叶成畴似乎意识到李伯辰绝无可能再阻他这一遭了,便转了脸冷笑一声:“李伯辰,幽冥再见吧!” 他此刻又变成从前那副气定神闲的高人模样,但眼中到底寒光闪烁,心中该是恨极了。 但他不说这幽冥还则罢了,一说这两个字,李伯辰心中一跳,立时将手一甩! 便见腕上一条细细的小铁链迎风暴涨,化为一根青蒙蒙的铁索。那铁索一现,立时顺他的心意哗啦啦地直冲崖顶,将叶成畴捆了个结结实实! 叶成畴大骇,身上光芒闪烁,也不知施了几种术法,却就是拿这铁索无可奈何。此时他终于嘶声道:“阿朱,你真忍心看我——” 李伯辰唯恐夜长梦多,用力一拉便将铁索收了回来。他在陶宅以此锁收阴灵时,阴灵会蜷在铁索上,化成个亮晶晶的小珠子模样。可或许叶成畴有修为在身,被拉回来仍未变小,只是身形闪烁不定。 见他仍在挣扎,李伯辰便扬起另一端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抽了十几下,才见叶成畴身子一缩,面上呆滞,也成个索上的小珠子了。只是他这珠子却与别的不同,仍能瞧见里面是有个极小的人的。 他便又叫这锁链化成细细的手链,转脸看璋山君:“山君,他的阴灵被我收了。你想要么?” 璋山君此时终于慢慢在潭边坐下,低声道:“我说过,是生是死,都是他的命数。” 李伯辰心中稍定,却忍不住抬眼望崖上看。 那里有气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心中着实好奇。又听这山君的语气似乎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便想了想,飞身跃了上去。 他也不知这“气运”的边界在哪里,但试着向前走一段,忽然心中一凛,仿佛触摸到什么了。下一刻头脑中忽然嗡的一声炸响,被一股声音的浪潮充斥了。这些声音很像他做噩梦时会听到的呓语,但那些呓语他听不清在说什么,这些却听得分明。 寻常人听一两个、甚至两三个人说话,做些努力大概都能分辨得出内容,可要是再多了,可能就没法全部理解了。但这些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来,却是每一个都能听得清。 有的是“山君保佑我家阿舒再生个儿子吧”,有的是“山君,叫俺猎着一只白鹿吧”。这些都是善意的祈愿。但还有些听起来恶意扭曲,譬如“叫他明天死在山里”之类。 只过了一瞬间——李伯辰却觉得像是过了一刻钟——他赶忙后退几步,那声音才终于从脑海中消失。 阴灵用不着喘息,他却本能地胸膛起伏。那些声音太吵了,包含的情感太多、太纷杂了。他只触摸了一瞬间就觉得脑袋要炸开……那璋山君,难道时时刻刻都在听这些的么? 怪不得这些山君都性情诡异,就算原本是个好人,也得疯的吧。他受了这样的折磨,心里对璋山君的怨愤之意倒是减轻了许多——她之前还能那样说话做事,也实在难得吧。 第九十九章 俘虏 山君坐在潭水边看他如此,便道:“你的修为还低,至少得到了龙虎境的巅峰,才受得了。但你胆子这样大,真要试试,说不定也捱得住。李伯辰,我不做山君了,如果你想做,就做吧。” 李伯辰摇了摇头,道:“不。天下很大,我还要去看看。” 他的确不想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哪怕能有再多的神通。 见山君不再言语,他便跳下山崖,重躺回自己身上。其实他阴灵出窍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原本要裹伤口的那块布还没有被完全浸湿,可已越感到头晕目眩,像随时都要归西了。 他咬了牙,强撑着将手臂扎好,靠着叶成畴的尸身喘息了一会,才记起刚才自己召出的那六个阴兵,都不见了。 该是被叶成畴的金人都杀掉了吧。他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戚戚——无论那些阴兵生前是何种身份,这一个月来都帮了自己大忙。在无量城他召唤这些同袍的阴灵时曾说来年要祭它们,如今倒是祭也祭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运行真气。眼睛微眯时瞥了山君一眼,见她往崖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她现在披着湿漉漉的衣服抱着腿坐,看起来倒仿佛是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行了四趟真气,头脑清醒了。但李伯辰晓得这仅是权宜之计——行气可以吸取天地灵力,但流了那么多的血,灵力是补不回来的,非得要些食水、补药才行。璋山君此时看着人畜无害,但昨天在山上瞧着也是这副模样,他不敢保证她一会儿会不会再有反复。 便开口道:“山君,你我之前有约。” 璋山君想了想,道:“对。” 叶成畴未死时,她看着很平静。如今叶成畴死了,她还是平静。只是这平静里全是丧气,仿佛她这人不是人,而真是一团雾了。 李伯辰沉声道:“那么——” 隔了一会儿,璋山君才道:“往西去,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窟。那里面有璋山的秘宝。你想要的,都在那里。” 她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只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块地。李伯辰想细问那山究竟什么模样,洞窟里又有什么。可看她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即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再开口了。 叶成畴一死,她的魂似乎也死了——尽管她该没有这东西。 李伯辰觉得自己对她的怨愤又少了些,心里也有些酸。她有种种不是,可竟然如此痴情。他觉得因叶成畴这种人如此实在不值,但也没法说什么。便拾起地上的那柄软剑道:“好。我们就此别过。” 山君没有说话,他就撕了身上残破的铁甲丢了,又从叶成畴的腰间解下一圈腰带。这腰带是黑色的,外面裹着一层绒布,软剑就是从这里面抽出来的。腰带实际上是铁质,算是软剑的剑鞘,李伯辰自己围在腰间,又试着将剑插进去、将平且薄的剑柄往上一扣,就看不出是件武器了。 他其实还想再在尸身上找找,瞧瞧能不能摸到些钱财。但璋山君就在不远处,便没好意思这么干。 然后站起身走到隋子昂身旁,艰难地俯身下去用力拍拍他的脸。过一会儿,隋子昂的眼皮微微一颤,但没睁开。李伯辰知道他还在装昏,不过正合他意——这家伙此时醒了,自己还真难办。 于是他猛挥一拳击在他的头上,隋子昂身子一颤,又真昏过去了。 他便拽着隋子昂的衣领,一步地一步走出山谷。前行一段路,看到来时拴在那里的马。当时一共有四匹,现在只剩一匹,余下的三匹该是因为刚才山中狂风大作被惊走了。 此时李伯辰已经浑身无力,连站立都觉得困难。他思量再三,还是一咬牙在心里说了声音抱歉,用曜侯将这马杀了。等不及生火,喝了些血,又吃了些生肉。 血肉一落肚,立即便觉身上涌起一阵暖流,灵气运转也顺畅了。又有一阵微微的酥痒感自双腿生出,很快传遍全身。这类似在妖兽腹中重塑双腿时的感觉,他心中便一宽。刚才还有些担心受了这样重的伤,会不会真死了。但养气境的体魄与妖兽的血肉似乎保住了他的命。 他在马身边坐了一会儿,卸下一条马腿,用缰绳绑了背在身上。又拽着隋子昂慢慢攀上旁边一道小山坡,靠坐在一块大石之后。 在这个位置,正能看到通往山谷的小道。如果方耋要回来找自己,一定会从这儿经过。 他如此等了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上略恢复了些力气,但酸痛也更甚了。身上那些被叶成畴的风剑割出的伤口都结了痂,刺痒无比,该是在愈合。左臂仍是没什么知觉,还在渗着血。 李伯辰有些担心,但又想去他娘的,这条手臂要真废了,大不了弄把玄铁重剑去。 再过片刻,他听到脚步声。随后看到方耋手里握着短刀,小小心心地沿路慢慢走回来。他眯眼盯着方耋瞧了一会儿,见他脸上是全神戒备之色,便觉不会有什么异常。就扬声道:“方兄。” 方耋立即转了脸,循声往山坡上看。李伯辰又道:“上来,我在石头后面。” 方耋这才看见他在树丛里的脸,略一犹豫,持刀走了上来,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住,皱起眉低声道:“李将军,你这伤……叶成畴还在附近么?” 李伯辰笑了笑:“对。但已经死了。” 方耋愣了一会儿,才道:“真……你把他杀死了!?” 又看隋子昂:“你把他也……” “还活着。我要用他换人的。” 方耋皱起眉:“换什么人?” “我还有个朋友在他们手上。”李伯辰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该不止叶英红。叶英红与自己在璋城只见过一次面都被抓了,要是陶文保他们昨夜没来得及走,只怕此时也被抓了。 方耋想了想,慢慢地将刀插回腰间鞘中,走近了些道:“李将军,这些话我不该讲,但也要说。今天我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竟然能杀了叶成畴。我知道你这人有一副豪胆,也讲义气。但……” 他顿了顿,叹道:“但璋城你不该再回去了。一旦他们知道叶成畴死了,你的朋友就成了饵,你再回去必死无疑……眼下可不是义薄云天的时候。我要是你,就赶紧去细柳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 第一百章 洞窟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第一百零一章 情冢 到日落时,李伯辰才攀上一道岩壁。上头是个平台,他先将隋子昂丢上去,摔得他“啊”了一声,随后自己也跃上来。 这是找到的第三座山,他觉得这回找对了。有关前两座的传闻都是说山里有狐仙精怪之类,有关这一座的,则说有灵神隐居,樵夫猎户到了这山附近总会迷路,得转上好半天才能走出去。 且他站在台上看,能瞧见崖壁上有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像用斧子劈出来的。这石缝前有树木掩映,要是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入口绝难现。再看那树,也不像野生的,而像被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种下的。 他没急着走进去,而劈了一根树杈,又从隋子昂身上撕了一块衣服、将一些细枝包裹在树杈一头。再钻木取火,在入口附近将这简易的火把点燃。 此时只在天边才有一抹余辉,山间已变得黑暗,隐约有兽嚎传来。隋子昂被他提着走了大半天,手脚早麻了,听了那声音忙道:“李将军,别把我丢在这儿啊。” 李伯辰也又累又饿,不想同他废话。便将他和马腿都拖到入口处,用衣裳把他的嘴塞住了,道:“隋子昂,你在这里等我。有机会也可以试着跑,但要是跑了又被我抓了,你就死定了。” 而后持着火把,往里面走进去。 在外面看这石缝并不宽,但走了十几步之后,路就不那么逼仄了。两侧虽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但比较光滑。这种光洁程度看起来不像天成的,而是被人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终于找对了地方。 等再走出几十步,外面隋子昂“呜呜”的叫声已听不见了,他借着火光,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刻字。他忙停下略瞧了瞧,现刻的是六渎一脉心决的咒文。但在他看来这咒文虽然比他在军中所修的要高深些,却不及李定赠给他的北辰心决。 这该是六渎一脉的宗派术法吧,看那些印痕,也不知是在多久之前刻的。他便用火把照着这些咒文继续走,再过六七步转了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扑面而来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黑暗。他的火把所出的光只能照亮片一小片空间,不晓得这里究竟有多大。他便将火把交给左手,拔出曜侯来。 此间地上积了一层厚灰,但地面极平整,无疑是被人开辟出来的石室。他选了一侧的墙壁贴着走,果然在石墙上看到了凿出来的灯龛。龛内有一盏油灯,也落了灰。 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突见前方露出一张鬼脸。这脸仿佛骷髅,披头散,肤色褐黄,李伯辰惊得一跳,挥刀便在身前格了一记,又连退两步。 可等他站稳了,却不见有人攻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他心中一动,又慢慢将火把凑上前去,现那果然是一具干尸。 是一具盘腿打坐的干尸,还穿着衣服。但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衣服都枯朽了。再看它的身形,似乎生前是个男人。李伯辰又见他怀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便将火把移下去,现是一枚钗。 是枚金钗,虽也覆着灰,但仍露出些许亮色。除了这钗之外,似乎还有些戒指、耳环之类的女子饰物。干尸怀中也积着灰,这些东西埋在灰里,瞧不出有多少。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则靠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剑。干尸身上落了灰,这剑上却没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人是这石窟的洞主么?但怎么带了这些饰? 他心中生疑,但见这干尸背后靠着的是石墙,便慢慢又将火把往侧面探。这一探,瞧见两三步之外竟还有一具干尸。看着也是个男子、也在打坐。往他怀中瞧,还是些女子的饰物。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个石雕的小狐。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便沿着这面石壁继续走、一直走到头。 这石室大概长宽各三十步,他三十步走过去,见到的靠墙打坐的干尸便有九具了,怀中也都放了些小玩意儿,看着多是女子喜欢的。而他们身后的墙上,也都搁着各自的兵器,刀、剑居多,唯一一个不是兵器的,则是一副铠甲。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该不是此地的洞主。 而该是璋山君曾经喜爱过的人吧。此处,就是个情冢。 因为在第八具干尸的怀中有一块金牌,虽覆着灰,牌上阴刻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显然是一句定情诗。 且这些干尸虽然看着恐怖,但在临死之前,脸上的神情该是极平和安详的。若是被人杀死、又搬运至此,绝不该如此。 而他们怀中那些女子的饰物……该是他们从前赠予璋山君的吧? 一想到这里,李伯辰便觉身上一阵恶寒。可念头一转,忽然心头又有点酸——璋山君自称得道一千四百多年了。 倘若她在一千四百多年中,只与叶成畴加上这九具干尸有情,那实在不能算得上是滥情。他看这些人的衣裳,便知并非同一时代,而是相隔上百年。这些人死后,山君将他们的遗物、尸身都保存在这石室中,也算是一种祭奠吧。 虽说看起来诡异瘆人……可山君之属,也毕竟非人。 如此一来,李伯辰也不觉得这石室阴森恐怖了。便退后一些向这九具干尸施了一礼道:“诸位前辈,打搅了,请恕罪。” 他又持着火把将这室内都照亮了一圈,看到石壁上还刻了许多的咒文。先前在通道中有六渎一脉的心决,室内又有太素、南极一脉的,只是境界都不算高,只到龙虎境而已。 再找了找,找到一篇“阴符帝皇经”——这就该是山君许他的炼化阴兵的法门了。知道山君没有食言,李伯辰心中大定。便没急着去记这咒文,而持着火把又走出去。 隋子昂倒是没跑,仍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李伯辰将他提起,走进石道中十几步搁下。又在洞口劈了些树枝,也拢在石道里,就着火把燃了一堆篝火。 而后将马肉切了,以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才将隋子昂口中塞着的衣裳拽出来:“看来你得陪我在这多待几天了。” 第一百零二章 木书 听了这话,隋子昂顾不得抱怨,忙道:“啊?为什么?李将军,你还有朋友在空明会那里,要是他们知道你杀了叶成畴,你又迟迟不去,难免叫他们以为你跑了——一恼羞成怒,你朋友性命不保啊!”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李伯辰也知道方耋白天时说的话有道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回璋城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虽然不怕行险,可心里总得有些把握。无经山与璋山这两遭虽然凶险万分,但毕竟还有斡旋的余地。可如今再回璋城去,就一点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明白得先自救,才能救人的。便笑了笑:“其实倒还有个办法——我送隋公子的一只手回去,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隋子昂闻言一惊,忙道:“不不不,李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事的,用不着这种办法!” 他说了这话,见李伯辰只是看着他微嘲地笑,才松了口气:“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个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将军,咱们在术学见着的时候……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候得罪了你,但也知道你这人绝非常人了。唉……这世道,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李伯辰便道:“只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你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贵公子,却没料到你的手段也很毒。”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隋子昂身边,伸手去解绑了他的手的绳子。隋子昂脸上一喜,忙道:“都过去了……过去是我有眼无——啊!!!” 他忽然出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了起来。 李伯辰便在他后心捣了一拳,叫他这叫声戛然而止。又将他的右手丢在一边,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止血。而后摸出曜侯,在篝火上烤。 隋子昂的惨叫变成低低的呜咽,脸上糊满涕泪,以头抢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倒吸凉气盯着李伯辰:“你——你真敢!!李伯辰,不取你的人头,我,我,我——” 李伯辰也转脸看他,沉声道:“怎么,你真觉得就因为你姓隋,我就不敢碰你?” “陶宅的事,是你叫人布阵。要不是我出手,如今陶文保父子的命都没了。刚才在那谷里,那蛟人的一条命也没了。我来璋城不到半月,你就要取三个人的命,从前还不知做了多少恶——要真叫你这种人平安回去了,我才成了恶人。断了这只手,也算赎了你的一点罪。” 隋子昂疼得浑身颤,正要再开口,李伯辰已将曜侯贴在了他右腕的创口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疼昏过去。李伯辰便为他解了穴道,撕了衣裳把伤口裹紧了。 而后他坐回到篝火旁,盯着地上隋子昂的那只断手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虽然说了刚才那些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隋子昂纵然是个恶人,但切掉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的手,在他这里已近邪道了。然而终究是没办法的事……要救人,总得有点牺牲。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他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又道,但愿自己的心最终不会变得那样险恶吧。 他又盯着篝火了一会呆,起身走到洞外用短匕劈了一块木头,将它削成个木牌。略想了一会儿,以刀在木牌上刻字: 已查明空明会中人与李国逆党串通,勾结魔国。万有、无量两城陷落,皆因此二者泄露军防所致。叶成畴在璋山欲劫持隋子昂为质,要挟府君为魔国效力。隋公子奋力反抗,自断一掌,后为我所救。 料府君此刻已被会众监视,或有大祸。陶文保一家、叶英红等人,皆为彻北公部属,现已被囚。彻北公密令本将救援,以为人证去往国都。 府君乃国姓,世受王恩。若要保全一家性命,切不可从逆而行、触怒灵神。若能助本将成事,贵公子当可璧归。 他刻完了,吹了吹,又默念一遍,觉得没什么错处。这些话该很难说服璋城府治来帮自己的忙,却能像一根楔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没人会乐意自己治下有空明会这样的势力,但各个州府主官都没什么怨言,是因为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伴驾天子吧。 璋城府治读了这些,即便不信,也会暂时保住他们的命。 他将这木板放下,又打算再刻一份给璋城督院的。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一二百年前督院倒还有用——主官是各国出身庙堂的王姓子弟,院中也有些修行人,总管各地神异之事。像叶成畴、隋子昂、空明会这种以神通残害良民的,是他们该管的。一地山君河伯暴虐、残害世间的,也该由他们上报国君。 可这些年督院中人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听说院中主官也多如隋子昂之流,夸夸其谈可以,真要做事,全是软蛋怂包。前些日子城里生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会想到“此事可以上报督院”,可见一斑。 于是他将刀放下,取了一块已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这肉没放过血,也没什么佐料,吃起来很腥。可他饿了一天,倒不觉得难入口。他将在火上烤着的吃了一半,只觉得三分饱,就又切了些烤着。 两刻钟之后小半条马腿入肚,觉得肚子和身上都暖了起来,便拍醒隋子昂,捏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此时这位国姓公子终于表现出气节,只闻了闻,便瞪着眼睛死盯着李伯辰,不肯张嘴、不说话。 李伯辰就自己吃了,在身上擦擦手,走出洞外又劈些柴、捡了几块大石垒成个灶,将剩下的大半条马腿切碎放在里面熏。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洞外树下往山中看。天已完全黑了,暮色四合。在这里可以瞧见很远处璋城的一角,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堆余烬。他心道,李定,你们最好快些做事。我已经照你说的帮了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刚这样想了,便又看到远处的林间出现些点点的火光,仿佛萤火虫。 他心头一跳,知道该是璋城的人进山来找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雷刑 他所在这座山峰不算很高,可他站在半山腰,也是居高临下的。因而看到那些火光之后又转脸往更远处瞧,渐渐现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一条线在慢慢移动,略估算一下,有近百人之多。 那该是通往璋山的道路,看那些火光移动的度,是在策马疾驰吧。 那么应该不是空明会的人,而是府治衙门的人。空明会势力虽大,却多是些寻常百姓,而能动用这么多马匹的,该是城里的府军了——至少是以府军为主。 李伯辰暗道一声好,转身走回洞中。他先将隋子昂的嘴巴塞了,又把他往里面拖了一些。熏马肉的石灶中篝火劈啪作响,又是在石道内,哪怕有人在这座山下喊,他也听不见。 又将他外袍仅剩的一部分撕下来,将断手和木牌包了。而后试试活动自己的左臂,觉得一阵剧痛。他心头一宽,晓得这胳膊废不掉了,便走出洞外,纵身跃下石台。 在半山腰时看着离得并不远,但真在晚上穿行林间走到火光附近,却足足花了三时的功夫。他在一道山梁上停下脚步,听见林间回荡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那些群人喊的是“隋公子”。 这时候搜山的人已经分得很开了,多是两人结伴,每组之间相隔近百步远。夜里难走,该也怕在这季节引起山火,因而搜寻的进度很慢,连半个璋山主峰还未找完。依着这么个找法儿,想找到自己的藏身地是绝无可能的。 李伯辰站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找到了最外围的一组。那两人穿的果然是府兵的软甲,腰间带着刀。一人执火把,一人将手放在嘴边有气无力地嘶声道:“隋公子——” 也不怪他们不用心做事。冬夜在山里喊了三时,即便是两人轮换,嗓子也哑了。这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双双坐下来歇息。李伯辰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凑近到十几步远处,听到那两人交谈。 矮个的说:“找个屁,指不定去哪逍遥快活了。他一个公子,谁敢动他?我听说还是修行人,野兽也伤不了他啊。” 高个的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掰开分了,边吃边道:“行了,歇歇再走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东西说:“咱们这还算是轻快活儿。我叔伯侄儿在北边当兵,这些天都没信儿,可能人都没了。” 矮个的把半个饼拿在手里,叹了口气,隔半晌才道:“唉,是啊。” 两人就默默地把东西吃了,又解下水囊喝两口水,唉声叹气地起了身。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山里生了什么,李伯辰便安了心。等他们两个走到这道山梁下时,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两人前面,藏身在一颗老树后。矮个的执火把先行,刚探出头来,李伯辰便一踢脚,一块石子打在他脚踝上。那人啊呀一声、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李伯辰一把抓住他的火把,又在他脑后来了一下。 这人就连看也没看到他,昏倒在地了。 后边那人这时不知道生了什么,快走一步刚要说话,李伯辰便一指停在他喉头:“别出声。” 他身上穿着血衣,髻也散乱,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脸真如鬼魅一般。高个的愣了一愣,脸上浮现出惊恐之情,下意识地就要叫。李伯辰便将停在他喉头的手指往前一送,这人哏儿一声,将话咽回去了。 但仍未镇定下来,倒退两步,捂着喉咙跌坐在地瞪着眼睛。 李伯辰也蹲下凑近他:“别怕,不找你麻烦,只托你送样东西。” 高个儿又愣了一会儿,才晓得连连点头,啊啊两声。 李伯辰便从怀里将布包取出,掂了掂道:“我是无量军统领,叫李伯辰。这东西,要叫你送给璋城府治隋以廉,可听明白了?” 这时那人终于能勉强声,连连点头:“明、明白了。” “重复一遍。” “你是……李……李……” “李伯辰。” “对……你是李伯辰,这个,这个包袱,送给隋以廉。” 李伯辰点头,将包袱递给他,这人忙伸手接了。入手之后似乎觉得凉,看了一眼,便见到手上的血迹,身子又是一颤。 李伯辰道:“老兄,你现在接了一个大麻烦。不瞒你,里面是隋子昂的一只手。” 这人的脸立刻变得煞白,险些将布包给丢下。 李伯辰又道:“我不是绑匪,也不是恶人,但隋公子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一会儿等他醒了,告诉他是跌晕的,接着继续在山里找人。等你们回去了,再找机会交给隋以廉。” “记着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做得好,你就不会有事。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你怕惹麻烦干脆把这东西丢了、叫人别人看了,麻烦就真找上你了。” 这人此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虽然是冬夜,额上却有汗水渗出来。李伯辰见他这模样,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先断了隋子昂的手,又将这个兵拉进来,两件事他做得都不如意。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做恶人。好在如果这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府治衙门的人该也不会为难他,也许还会给些赏钱封口吧。 他又将火把递给这人,站起身。正要飞身退回到黑暗中,却忽见天空一亮,光明大放!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是那位璋城大会使用了什么大神通,叫这天变得如同白昼了。但下一刻往天上一看,却瞧见一道闪烁不停的闪电! 大凡闪电,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停留的时间长些,也会弯曲蔓延、变幻形状。可现在璋山之中出现的这一条,却是直直的——从天顶不知多高处冲下来,仿佛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李伯辰抬眼看它时它也还未消失,反倒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冲击波沿着这光柱不停地向下轰。他随即意识到,璋山君所说的“八十一道雷刑”来了。 这闪电无声,可李伯辰心中却轰隆作响。他上午的时候使了天诛术法,但以那种术法招来的电光,与眼前这道雷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怕是百道、千道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万一。 这……就是幽冥之中灵神的力量么? 第一百零四章 阴兵 那高个的府兵也被惊呆了,手中火把险些掉落在地。趁这当口儿,李伯辰一咬牙,飞快退远了。 等他翻过山梁,那道贯彻天地的雷柱才消失,但璋山上方仍在亮,连空气都变成了淡红色。须臾之后,璋山主峰上缓慢腾起一阵巨大烟尘,像个罩子一样将山峰笼住,随后往四面八方散来。再过五六息的功夫,林间狂风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树木被烈风吹得几乎倾倒,地上经年累积的落叶、砂石全被轰散,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猛扑过来。 李伯辰忙矮了身子躲在树后,可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已被刮出了无数道小口子。 又过十几息的功夫,这狂风才慢慢地散了。 他站起身看向主峰的方向,知道璋山君该已魂飞魄散了。便默立良久,渐渐觉得眼睛有些热,胸口也哽得难受。 不知这算不算是她得偿所愿……那雷柱自始至终都轰在一个地方,想来雷刑来的时候,她也一动未动吧。 他慢慢走回去之后,搜山的人都已离开了,只是主峰上空仍有淡淡的红云弥漫,血雾一般。他就在洞口的台上坐了一会儿,待那红云也散去,才走回洞中。 踏入洞中两三步,便听见噗通一声响。他又走了几步,见隋子昂摔倒在地,身上颤。他身边散落着绳子,中衣也焦黑一片,看来是一点一点蹭到了熏肉的石灶旁,慢慢将绳子磨断了。 隋子昂见他走进来,竟然还未慌,而瞪眼看他,嘴抿得很紧,身子也绷着。但李伯辰只将他提起来,又把绳子打好结重新把他绑了,丢在一旁。隋子昂便又瘫软一团,喘得厉害。李伯辰摸了摸他的额头,现一片滚烫。 不过修了六渎一脉庙堂心决的养气境修士的确了得,断了一腿一手,一天没吃没喝,竟然还撑到现在。他如今该是在生病,叫这世上的医者看,大多会说邪气入体,但李伯辰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感染。 这种病他治不了,只能靠隋子昂自己挺过去。他就从灶里撕了一块马肉送到隋子昂嘴边,但他咬着牙不张口。李伯辰此时没什么心情同他废话,手里一用力,将他嘴巴捏开、把一整块马肉塞进去,又把他的嘴捂上了。 隋子昂只能嚼了几下,囫囵吞了。李伯辰就蹲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隋子昂,之前你落到我手里是因为胆子小。现在胆子虽然大起来了,可大的不是时候。哪怕你挣开、跑了,在这山里能熬多久呢?怕是要变成世上第一个被活活冻死的养气境。” “我给你一个好办法——六渎修法不是最擅长操纵运势么?你倒不如在这方面多想想。” 他又拍拍隋子昂的脸,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在北原上时曾经见过隋不休展示类似的本领,他猜该是六渎修士低级术法的一种。隋不休起了个咒,于是两人很“幸运”地找到一辆空粮车、一面大旗、一具尸体,才没被活活冻死。那种幸运,该是术法所致。 隋子昂该也懂得这种手段吧?要是真用了,倒能给他自己帮个倒忙。 他走进内室摸黑找到灯龛里的那盏空油灯,端出来往里面加了点熏马肉炼出来的马油,又搓了个灯芯点着了。 而后他端着这灯,开始看墙壁上的“阴符帝皇经”。 通篇大概有三百多字,相比北辰心决来说算是多且长。但好处在于没那么晦涩难懂,以他在修行方面的素养也大多看得明白。偶尔有些理解不了的倒也不碍事——他算是个灵主,参照自身的感觉,慢慢也就琢磨出来了。 只是都看明白之后才意识到这阴符帝皇经与墙上其他的心法一样,都仅是一部分,此经的这部分主要讲如何炼化、驭使阴兵,不过对他现在来说也已够用了。 因而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凭着本能行事,其实浪费了不少的“资源”。炼化阴兵最好的“原材料”,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修为的修士,且生前境界越高越好。人死之后修为皆散,即便通过神异术法像叶成畴一样保得神智不失,修为也是保不住的。即使到了生神的地步,也一样。 但这一类阴灵炼成阴兵之后提升极快,短时间之内便可成为可观的战力。不足之处在于,所炼成的阴兵的本领,也大多是生前所修的那一脉,炼不出新的神通。他要是将叶成畴炼成了阴兵,若提升到了龙虎境,大概还是能够使用他生前的术法的。但若以后又到了灵照境、洞玄境,所能用的术法也还是生前掌握的那么几样。 第二种是从未修行过的凡人。以凡人阴灵炼成的阴兵可塑性很强,能够掌握什么神通,也视灵主的选择而定。阴兵既不信奉帝君、魔君,就也没什么限制,六脉术法乃至魔国魔法都能用,但要提升境界颇为艰难,所耗甚大。 只是,炼化阴兵的主料是阴灵,辅料还是阴灵。阴灵与阴兵都无法修行,要提升他们的境界,便得将阴灵打散成灵力,“喂”给他们。 可这种做法依着天子六国的修行人来看,便是魔道了。六国中人历数的魔国几大罪状之一,便是说魔人死后阴灵不入轮回,而统统被打散化为灵力,为魔修所用。 怪不得但凡提起灵主,人人都没什么好印象。山君河伯之属虽然也会炼化阴兵,但大多是取自那些十恶不赦之人的阴灵、或从幽冥之中汲取灵气。可他想要自己炼化阴兵的话,便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不过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虽然在某些事上喜欢犹豫不决,却也称得上不拘小节。故旧亲朋的阴灵不能炼、寻常百姓的阴灵不好炼、但也可以效仿山君、河伯,取那些恶人的阴灵来炼。这世道动荡,许多东西都稀缺,但恶人是绝不会缺的。 只不过将一个阴兵炼至灵悟境要十个阴灵,至养气境就要百个,到龙虎境,则要上千。依这么个炼法儿,到生神的地步怕得要千万之巨了。但他这么一想,又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想得太远了。 今夜,还是先把叶成畴的阴灵给料理了吧。 第一百零五章 工具人 他走出去先看了一眼隋子昂,而后回到室内,屏息凝神,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石室中虽也黑暗,却一览无余。李伯辰将手一甩,腕上的细链便化为铁索,其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珠子,也都化为阴灵的模样。 那天杀死阴差的时候,这铁索上就有一个阴灵。后来将陶文保、陶定尘体内的恶灵索出,也都被缚在这索上了。原本那个阴灵是泛着幽绿光芒的形体,而之后索出的两个恶灵,则不知是由几百还是几千个阴灵炼成的,已泛着白光了。 他看到这三个,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天管“闲事”救了陶文保父子,如今也没有这么多的原料来炼阴兵……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他向来告诉自己该对人宽容一些,说不定日后就会有福报。若做事恶毒刻薄斤斤计较,虽可逞一时之快,却说不好在什么时候便会有旧账被翻出来。 他离开无量城时只懂得些粗浅心法,如今却有了北辰心决、天诛术法、炼化阴兵之法,细细一想,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得来的。他倒也说不好今后这些闲事会不会又带来大麻烦,可就眼下看,倒觉得自己一直不曾做错什么。 希望过两天一切顺利,能叫自己有命再多管几桩闲事吧。 又去看叶成畴。那三个都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叶成畴的阴灵倒眼神灵动,看起来颇为机灵。昨天他用铁索将叶成畴打得成了个珠子,也不知眼下如何。便试着问了一声:“叶成畴,还能听着我说话么?” 哪知叶成畴立即道:“听到能怎样,听不到又能怎样?顶多叫我魂飞魄散就是了。” 难道他慢慢恢复过来了么?这倒算是好事。李伯辰便道:“叶成畴,就在刚才,璋山君受了八十一道雷刑。” 叶成畴原本眉头紧皱,满脸阴毒之情,听了这句话,倒是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李伯辰又道:“看到那边的九个人了么?” “这里是璋山君的藏宝洞,那九个,都是她从前喜欢过的。她和他们大概都有好结果,于是将他们的遗蜕藏在这里。” “一千四百多年,只有这九个人。你要是不做负心人,也许将来也会在这儿吧……我倒为璋山君不值。” 叶成畴往那边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厌恶之情。隔了一会儿,冷哼道:“你懂什么。” 但说了这话,还是将那九人又看了一遍,道:“我与阿朱之间的感情,你这种俗人哪里能体会。哼……我昨天要取她的命,她就给了。要是哪天她要取我的命,我也会给。你当情爱就得朝朝暮暮腻个不停么?她知我,我知她,无论做了什么心中都不会有怨恨,这才是喜欢。” 李伯辰心想这人该是因为知道身处绝境,因而如今才逞口舌之利出气吧。不然依着他的印象,这人似乎是寡言少语的,更不至于同自己谈什么“情爱”。 他就冷冷一笑:“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 哪知叶成畴立即又道:“不敢苟同?难道你还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哦,你倒是对陶家的女孩有意。你以为那是喜欢?哼……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见到漂亮女子,因一些下流的冲动便觉得喜欢了,又说服自己那是缘分,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手。这种所谓喜欢,与禽兽何异?你也配不敢苟同?”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倒叫李伯辰愣住了。想要再冷笑一声反驳,却忽然觉得叶成畴说的也算有道理。 自己对陶纯熙的喜欢,算什么呢?要是如今细细一想……大抵是因为在无量城那个苦寒之地待得太久了吧。那么几年当中连女人的声音都没怎么听过,一旦跑来外面的世界,即便见着个寻常的年轻女子,也会觉得有兴趣吧……这种事,要追根究底,倒的确是因为叶成畴口中“下流的冲动”。 陶纯熙远非“寻常的年轻女子”可比,又对自己青眼有加,他自然会像渴极了的人见到一汪水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扑上去。 但这时要是再想,既未完全了解她的性情,又未完全了解她的过往,这种喜欢,大概的确要被叶成畴嗤之以鼻吧。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单薄了。 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倒也对。” 说了这话便后悔,料叶成畴必然再要恶声恶气一番。哪只叶成畴却道:“当然对。不过你这人心胸豁达,哪怕我不说,时间一久自然也就明白了。” 李伯辰一愣,心道这人是在夸奖自己的么?这可不像他的性情会说的话。 他便抬眼看叶成畴,可此时叶成畴也不再言语了,只仍旧皱着眉。李伯辰心头忽然一跳,难道…… 立即又开口道:“你出身三老洞,是说洞里有三个人么?” 叶成畴也当即开口:“愚者之见。难道三军大帅就只统领前中后三军么?三老洞中只有我一人——原本也是个大派,只是旁落罢了。否则我何至于入了空明会?因为洞中的修法只到龙虎境了!” 李伯辰的脸上现出喜色来。但仍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叶成畴哼了一声:“你这人,要是命够硬够长,日后必成一方霸主。但你闲事管得多,只怕生死之劫就更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未可知。”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叶成畴这阴灵的状态的猜测该是对的。他眼下的确有神智,能与人沟通交流,却绝非生前、甚至被自己束缚之前的样子。更像是保留了之前的情感、记忆,但只是一个模子了。 一旦问他话,他便有问必答,类似心神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因为保留了之前的行为模式,看着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长出一口气。这人修行的时间该比应慨还要长,必然所知甚多。如今落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成了个可随时查问的工具人?他之前还打算将叶成畴炼成阴兵,但这时候,舍不得了。 第一百零六章 徐城 于是他定了定神,决定暂不修炼那阴符帝皇经,而问道:“说说那个璋城大会。” 叶成畴冷笑一声:“怎么,你真想回去救人?告诉你,你能胜了我,却胜不了他,回去了,必死无疑。” 虽知道他此时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成畴,但听他说话却仍像个真人站在面前。他已死了,李伯辰便觉得与他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于是也不在意他的口气,叹道:“我知道璋城大会是灵照境,据说还懂得灵台轮回术,专破阴灵。不过我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生死之事,谁都不能十拿九稳。” 叶成畴竟嗤笑一声:“灵照境?哈哈……笑话,空明会中各州的那些空行者,也不都是灵照境,许多不过是龙虎境的修为罢了。至于那个徐城,连我这龙虎境都不是,倒与你相当,是个养气境!说到那个灵台轮回术,也不过是障眼法儿——不过么,此刻我不跟你说。等你回了璋城对上他,惨死当场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徐城就是璋城大会的名字吧。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李定骗自己?当天在宅子里,是李定亲口说璋城大会是灵照境的修为,修六渎术法,懂灵台轮回术,因而才传了自己天诛之术的。但又一转念,觉得他在这事上骗自己,对他们来说也有弊无利的。 便立即追问:“什么障眼法?叶成畴,跟我细细说说徐城的修为、术法。” 叶成畴愣了愣,脸上露出怒意:“呸!我巴不得你死在他手里,凭什么跟你说这些?” 但又想了想,冷笑:“我折在你手上,是因为不清楚你还是个灵主。但你要是用这种法子对付徐城,可就是自寻死路了——因为他也是个灵主!你所用的手段,他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你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说了这些,自己一愣,眉头皱起了起来,似乎十分后悔。但又像是中了什么咒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也就因为他是个灵主,眼下才只是养气境的修为。你也是灵主,该清楚灵主最好不要修世上的六脉术法吧?” 这一点李伯辰倒的确不清楚,李定也没跟自己说。他便立即道:“为什么?” 叶成畴笑道:“哼,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的么?六脉术法是从哪里来的?是六位帝君传下的。一个修行人,修为境界越高,与帝君的联系就越紧密。要是信仰虔诚、得了帝君青眼,也许还会在梦中得到传法。” “可你是灵主,信奉的就是你那位太古秘灵了。你修六脉术法,一旦境界高了、被帝君关注了,却现你供奉的是一个邪神——你说说会有什么下场?” 李伯辰一愣。他一直觉得自己供奉的那个“邪神”、“太古秘灵”便是自己,于是在这方面倒没有想太多。如今听叶成畴说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渐渐清楚该怎么问他话才能骗他多讲一些,便一笑:“哦,原来那位大会也只不过是养气境,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叶成畴又冷笑起来:“愚蠢。一个灵主,正是境界越低才越可怕!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分了些气运附到人身上,难道不想它在生界的这位传人越强越好么?就必然会给他许多好处!” “要是那些自身实力有限的秘灵,给的好处也有限,它那些传人便只好在生界想办法,许多还得冒着天殛的风险,继续修炼六脉术法。可如果那秘灵实力强大,自有一套修行功法或神异术法,就直接传给它的传人了!” “我猜徐城就是这一类——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是养气境了。这种天纵之才,如果一直修下去,也许已经要晋入灵照境了。但他在养气境一停就是三年,你想想看是为什么?自然是去修那位秘灵传下的功法了!” “那些太古秘灵所传功法,或许很难叫人在生界提升境界,可术法之神奇诡异却是难以想象的。这天下所谓博学者,也不过是对六脉术法多有研究,何曾探究过那些太古秘灵的种种邪门手段?这就是防不胜防了。” 李伯辰愣了半天。在他的印象中,璋城大会该是个与叶成畴类似的男子,至少也是个年纪仿佛的女子,可从未想到过会只有十七岁。但转念又一想,叫叶成畴上山骗取山君气运这种事,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是稳妥的做法。倘若那位叫徐城的大会真的只有十七岁,倒也合情合理了。这个年纪的人,行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只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便修至养气境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羡慕嫉妒。和这人一比,自己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他知道修行这种事要看资质,也得看财货。自己前几天才刚刚晋入养气境,其实倒也不算慢的。便道:“那么他那个灵台轮回术,就是秘灵传下的术法么?” 叶成畴道:“这我怎么知道?但我猜是的。真正的六渎一脉的灵台轮回术,我也只在二十多年前见人用过。人修到了灵照境,就能慢慢觉察气运所在了,这灵台轮回术以灵照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便可以拘拿阴灵,甚至灵主的阴兵。” “至于徐城那术法,只是看着类似罢了。轮回术是将以气运作引将阴物接引到幽冥里去,我猜他则是借助秘灵之力将阴灵接引到秘灵那一界去。” 李伯辰心中一跳:“你是说,是有法子将这一界的东西,弄到秘灵所在那一界去的?比如我也可以将什么东西送去我那位秘灵那一界的!?” 叶成畴道:“我怎么知道?临死之际你自己去问他吧!” 李伯辰不以为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心里倒是松快了些。本以为璋城大会真是个灵照境,他心里其实很没底。可如今知道也是灵主、且不过养气境,就没那么担忧了。毕竟他有这个叶成畴,可以知彼,但对方却未必能知己。 便沉声道:“好。现在给我说说,如果你是我,又要去对付他,会怎么干。” 第一百零七章 半夜的时候天空聚起浓云,下了大雨。起初是豆大的雨滴,随后变成霰,又变成雪。一夜之间天寒地冻,冷风在洞口啸得像有人在哭。 等天微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出石室,看到隋子昂凑在石灶旁,已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忙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活着。之前他诓了叶成畴一夜,哄他说了几种对付璋城大会徐城的法子,又依计炼化阴兵,不知不觉间竟把石道里这位给忘了。 要是真冻死了,可是麻烦事。 他就去洞外劈了些柴,就着灶中余烬将火又燃起来,叫隋子昂烤了一会。再摸摸他的额头,已不烫了。养气境淬炼出来的身体的确与凡人不同,这能要了寻常人命的伤势,竟就这样被生生扛过去了。 他吃了些雪、熏马肉,又洗了把脸,将隋子昂拍醒。不知是不是昨夜经历了生死之劫的缘故,隋子昂脸上虽仍怨毒愤恨、也一言不,却对食物来者不拒。就着雪足足吃了一斤,才打个嗝儿,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杀我的,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一阵子,开口道:“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对。” 隋子昂冷冷一笑:“什么意外?” “比如你忽然良心现幡然悔悟,以后再不做什么坏事。但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隋子昂又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今日的他相比前几天像完全换了个人,李伯辰倒也能理解。一个人养尊处优时色厉内荏,但如果经历了生死,又没有完全被打垮,的确会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李伯辰,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闲事惹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你是说,为什么我现在不丢了你离开璋山,而非要救人、又取你的命?” 他向洞外看了一眼,见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就坐到灶旁,道:“你知道在我手上,死过多少人么?” 隋子昂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怕?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怕的了。你真是个血手人屠,又怎样?” 李伯辰摇了摇头:“到今天为止,我一共只取过七个人的命。有三个是在无量城的时候。有两人想要做逃兵,半夜跑到莲花山上被他们的带队十将现了,那两人就杀了他。把他们捉回来之后,我亲自斩了他们的脑袋。这是依军法从事。” “另一个也是在无量城,是在北原上。我手下一个兵被妖兽开膛破肚,可一时间还死不了,他求我给他个痛快,我就做了。” “还有一个是在李宅,我中了计,误杀他。” “再有三个,其中两个是要杀我的,我自保。另一个是叶成畴,我也是为了自保。” “我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滥杀。”李伯辰看着隋子昂说,“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你昨天把一个蛟人带到璋山上,取了她的命,又想取我的命,现在却觉得我要你的命是多管闲事——为什么?就因为你姓隋?在从云轩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你看别人像地上的虫豸,也许在别人眼里,你也是。” 隋子昂愣了半晌,冷笑一下,动了动嘴,但没说出什么。又隔一会儿才道:“可笑。” 李伯辰点点头,为他松了绳子叫他略活动身体,而后又将他反绑起来、令他没法像昨夜一样挪动,就走出洞外跳下石台。 雪下得越来越大,却无风,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璋山君身死才引的异像。又往璋山主峰那边看,现山峰已经消失了。 他今天出来是打算埋伏在进山的道路旁,看府治衙门的人会不会回信。但盯着已消失的主峰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往那边走过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是想看看那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雷刑的威力如何,也是打算凭吊一下璋山君吧。 走到主峰附近时才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要更惨烈些。山头没了,附近的树木则成片向外倒伏,地上像被扫过,平整光滑。地面与倒下的树上都覆着雪,他拨开积雪一看,现树木都已变成黑炭。 原本的山峰处,如今则成了片大湖,虽说今天比寻常要冷很多,还飘着雪,但湖面上水雾蒸腾,把沿岸的积雪都蒸化了。湖水无去处,就往山外流,竟分出了许多条高高低低的矮瀑。 若干年后此地也会变成璋城里的一处奇景吧,只是生过的事该不会有人记得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得倒不如离得远的时候分明了。大湖中的水雾愈近愈浓,渐渐的十几步远处就看不清了,脚下则全是湿润的泥土,几乎把靴子都裹满了。在这种地方如果遇伏会很麻烦,他就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但刚刚转了身,忽然听到水声。 他立即靠着一株炭木蹲下,往声处看去。 他现在离湖边近二十步,因为主峰被轰成个谷地,所以他是略有些居高临下的。听那声音,该就在二十多步以外,但隔着雾气看不清。他疑心是府治衙门派来的人,就拔出曜侯伏低身子,慢慢往湖边走。 走了三四步又听到水声,不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倒像有人在击水,声音颇大,不似鱼类。此时再看,终于瞧见水雾中有个朦胧的人形,像是在洗澡。李伯辰愣了愣,心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洗澡?难道是送信的人么? 刚想到此处,水里那人忽然跃起跳到了岸上。李伯辰心中一跳,正要举刀,却一下子把那人的模样看清了—— 是李丘狐。 她是罗刹人,原本衣衫就穿得单薄。今天也是穿了劲装,可被水浸湿了,身上曲线毕露。他愣了愣,心中先道原来是她在这里洗澡的么?就想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心中又一跳——谁洗澡会穿着衣服?她又到这儿来干嘛? 李丘狐见了他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可倒比他先镇定下来,只一晃神便笑了:“哦,阿兄还说你是个英雄人物,可也会做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么?” 第一百零巴掌 受药 李伯辰脸上一热,随即意识到这是玩笑话。这妖女竟会开玩笑,似乎心情大好。他心中一亮,便道:“你们在璋城的事做成了?” 李丘狐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又旁若无人地歪了脑袋边拧头边看他:“托你的福,做成了。昨晚璋山忽然有雷光,城里的人又都来这儿找隋子昂了,我们就做成了。哦,你放心,我可一个人都没伤。” 李伯辰松了口气,但仍不知李丘狐出现在这儿是做什么。难道是来找自己的?看看自己在璋山有没有出事?也不像。正犹疑之间,忽然看见她身后的水中鳞光一闪,竟像是昨天那女鲛人化成的蛟身模样。随后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大片气泡,便有亮晶晶的一段猛地探了出来。 那显然是铁器的反光,李丘狐却似乎一无所觉,李伯辰心中一凛,立时喝道:“小心!” 飞身便扑上去。他原想要是有什么刺客之类潜伏在水中,既然兵器先冒头,就必然是动了孤注一掷的一击。他看那方向是正对着李丘狐的,暗道或许是璋城来的追兵。 但喝了这么一声,持刀冲了出去,李丘狐却仍无什么反应。李伯辰觉得不对劲,然而水中的人已蹿出来了——竟是个头顶戴着三叉铁冠、人身蛟尾的蛟人,而刚才他以为的兵器,正是蛟人头顶的铁叉。 那蛟人见他冲来也吃了一惊,他手中有柄三股钢叉,身子一挺,立时来刺李伯辰的心口。李伯辰没和蛟人厮杀过,鱼却自然是见过的。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全身力,寻常人都未必拿得住,这蛟人身后那么长的蛟尾一卷,力气也必然极大,他又没有趁手的武器,晓得硬拼不是办法,便立即往旁边一闪。 哪只水中又蹿起第二个蛟人,同样持一柄钢叉,又来刺他的左肩。他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咬牙一伸手去抓那钢叉的其中的一股。他眼疾手快倒是握住了,但蛟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他的左臂又是昨天才受了伤,只将来势止了一止便觉手臂一热,一下子没了力气。 好在此时也已借了力,索性将钢叉一带、一退,那三股叉一下子刺进湖边的泥地里,几乎没进了半根。 此时才听李丘狐道:“海青海红,他是自己人。” 两个蛟人齐齐“咦”了一声,立时停住。李伯辰也站下了,只觉得左臂颤得厉害。李丘狐却仍笑道:“哈,你力气大,看来海青海红的力气比你还要大。”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不说话的。 那两个蛟人头上都戴着铁冠,赤裸上半身,模样长得很像,类似人的双胞胎。听李丘狐说了这话,先前冒出来那个才道:“大小姐,他就是李公说的那个李伯辰?” 另一个又道:“李公说他神力,我看还不如我嘛。我险些把他扎了个对穿。” 李丘狐仍笑,正要开口,湖中却又冒出一个人,道:“狐儿,海青海红,别闹了。” 李伯辰一看,竟然是李定。他穿着鲨鱼皮的水靠,头上也被包裹着,只露了一张脸,看起来颇为滑稽。两个蛟人扶住他,李定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走上岸,对李伯辰一拱手:“李将军,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李伯辰愣了愣,又往湖中看了看才道:“……李先生?你们在湖里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去陶宅的时候,先听到院中“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隋子昂昨天又说这山上之所以有暖水瀑布,是因为山下有条暖流,直通到城里。 难道李宅的那口井就连着地下的暖水么?那天就是蛟人在井里?他觉得难以置信,就忍不住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从那口井里潜进地下的暖水……在这儿出来的么!?” 李定也一愣,随即笑了:“李将军不愧是智勇双全,正是。但要人从暖水里一路游出来,将近一个时辰,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有了海青海红就快得多了。那地下暖水的水道里也有空穴,闭气十几分,再喘几口气,就行了。” 原来他们早安排好了退路……怪不得当天在宅子里并不急于离开璋城。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道自己是有点自作多情——仅是巧遇罢了。李定这一行人,并不是专门来看自己如何的。 这时李定看了一眼他的左臂,皱了皱眉:“你的手。” 李伯辰低头一看,见鲜血正汇成一条线,从指尖流到地上。他之前还以为是手上沾了钢叉上的湖水,便忙伸手点了左肩上的穴位。 李丘狐也啊了一声:“原来你受伤了啊。好吧,是我的错,不该逗你。”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小瓶:“来吧。” 她要给自己上药疗伤?倒真是不拘小节。但李伯辰只笑了笑:“不必了。” 自己与李定这些人倒能谈得上些交情,不过仅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一路人。疗伤这种事……他觉得不大合适。 但李定一笑:“你这伤该是因为昨天的事吧,我看伤势颇重,要处理不好难免留下后患。这是我自调的秘药,有奇效——昨夜事成是借你的光,就不要客气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伯辰便想了想,只道:“好。” 他左臂本是用叶成畴的衣服料子裹着的,被血渗透又干了之后就变成一层硬壳。但刚才伤口崩裂,倒是又浸软了。他用曜侯将绷带慢慢挑开、层层撕掉,便瞧见四道狰狞的伤口。 昨天的时候还深可见骨,今天竟愈合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看起来仍叫人头皮麻,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人一见这伤也都变了脸色。刚才被他接了一叉那蛟人立在水中叫道:“我的个乖乖,你伤成这样怎么还不死?” 又道:“啊,你刚才就是用这条胳膊接我的那一叉的……好吧,我力气的确不如你。真没想到人里面还有你这么大力气的。” 李定皱眉道:“海红!” 又看着李伯辰的手臂:“这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刚生了逆鳞,口无遮拦,李将军不要见怪。” 蛟人通常能活两百岁,约三十岁的时候才生逆鳞、成年。依着这世上人的年纪来看,不过是十六岁,难怪说话是这个口气。不过李伯辰倒觉得海红这脾气挺对自己的胃口,便笑笑:“不碍事的。” 李丘狐此时倒不说话,剔掉瓶口蜡封拔了塞子,用手指抹了一点青绿色的膏药,点在伤口一处。他这每一道伤口都有一指来宽,像蛇一般,怕是将那一整瓶用完都糊不满一道伤。 可这么一点点在伤口上,李伯辰立即觉得一阵清凉,手臂上的痛楚也退去了。随后又像是被绷带裹紧了,只觉得伤口自己在收缩。他一看,才意识到并非错觉——伤口竟真在慢慢拢起来。 李丘狐又将其他三道也点了,才重将瓶子塞上,道:“过一会儿再点一次。是你把璋山君杀了的么?” 她此时不笑了,说话语气也颇为平静。只是目光总在伤口上瞥来瞥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伯辰就将昨天的事情捡能说的都说了一遍。 昨日之事称得上惊心动魄,不过他觉得没必要在这几人面前卖弄,就只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即便如此,两个蛟人仍听得啧啧称奇,李定与李丘狐似乎也有些愣。 见他们这模样,李伯辰不免在心里有些自得——李定也没料到自己真能杀了叶成畴吧。今天对自己这样客气,大概也是因此。 等他说完,李定才轻出口气道:“李将军真是了得……这璋山君也真是个痴情女子,只叹遇人不淑。不过,将军往后有什么打算?该也要离开隋国了吧,可有去处?” 上一个这么问他的人是陶文保。李伯辰不想再多惹点麻烦事,便道:“暂时走不了,我还要回璋城。” 李定一愣:“回璋城?” 这时李丘狐又拨开塞子为他点药,李伯辰便道:“叶英红和陶家人在空明会手上,我得救他们出来。” 他说了这话,李定与李丘狐对视一眼,似乎比听了昨天山上生的事还要惊诧。李伯辰知道李定大抵要说些“李将军豪胆”、“但此去与取死无异”之类的话,就又说:“李先生不必劝我了。这些人都是被我牵连才有性命之忧,我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李定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唉,看来我做了件错事。” 李伯辰道:“李先生是指?” “那天在无经山上,不该令将军与我之间有龃龉。”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有些意外。他该是说因为无经山那件事,使得彼此之间有了芥蒂,再无法坦诚信任、也很难做朋友或同伴了吧。如果是因为看重自己才这样说,的确是很高的评价。不过这话也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了……打上次见面开始,李定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极好,似有拉拢招揽之意。照理说他们跟着临西君做事,身旁该人才济济,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人才对。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跟李定搅在一起,就只笑了笑。 李丘狐为他上了第二遍药,将药瓶收起。李定又想了想,道:“将军稍等。” 而后转身走了十几步,消失在雾气中。李伯辰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倒是李丘狐盯着他看,道:“这么说你的情人不是叶英红,是陶纯熙?” 其实经昨夜叶成畴的那些话,李伯辰对他与陶纯熙的情感倒看开了,就笑了笑:“不是。” 李丘狐不说话了,皱了眉又去拧她的头。两个蛟人也立在水中看他,海红便道:“我说,你就真不怕死?连李公都不敢在城里待了!” 要是李定问他这话,他就只笑笑。但他对海红的印象不坏,眼下又刚受了别人的药,不好甩手便走、又不知道李定去做什么、何时回来,李伯辰就想了想,道:“其实和出海有些像。” 蛟人愣了愣:“出海?” “对。出海。没见过海的人第一次出海,心里一定很怕,觉得大风大浪,会死。但过了几次、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虽然还知道有危险,却没那么怕了。生死这种事也差不多,经历得多了,虽然不至于不怕死,但也不会怕死。” 海红想了想,皱起眉。一直没说话的海青却拿钢叉在水里顿了顿:“哦,我懂了。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懂——不怕死是一码事,可听你刚才说,你和那些人的交情也不算深,要真为他们丢了命,人又没救出来,值吗?” 李伯辰笑了笑:“这个和著书有些像。” 海青道:“什么书?” “就是写一本书。有人写一本书,希望把每一节、每一章都写得不留遗憾。要是因为什么事情将某一节草草带过了,回头再想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人这一生差不多也是如此,有些事做或不做,会叫人心里留遗憾有愧疚,往后再一想,就总觉得这一生不尽如人意。”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每件事都做得无愧于心——自然也不至于平白自寻死路——但哪怕在做事的时候真死了,再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觉得无可挑剔,虽然短,却很圆满。不然的话……草木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人和草木有什么区别呢。” 海青想了想:“前面我没听懂,后面倒是懂了。我小时候用蚌珠穿项链,用的是黑珠子。可是那东西难找,我找到一颗就穿一颗,不喜欢用别的颜色的珠子夹在里面。结果到现在也只穿了九颗——找不到好的,我就宁愿等着。海红倒是杂七杂八地穿了好多串儿,可还是羡慕我这串。” 李伯辰笑道:“对的,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海青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有意思,搞得我也想跟你去救人了。可是李公一定不许。” 李丘狐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李定穿过雾气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刀。 第一百零九章 赠刀 那把刀是连鞘的,刀柄是乌沉沉的,刀萼是灰色。鞘做得朴素简洁,看起来是乌铁木的,除了褐色绳结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李伯辰一眼就认出这该是无经山上的那柄刀。那刀太诡异古怪,他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的。 李定带这刀过来做什么?难道…… 他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李定便走到他面前站下,道:“李将军,收下这把刀吧。” 李伯辰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刀……” “无经山上那一柄。”李定叹了口气,道,“将军或许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但这世道,如我一般的庸人都很难做到将军这样的光明磊落。我当初想着为临西君夺这刀,只好用了手段。” “但回禀君上之后,临西君却对我说,天命有常,有德者居之,神兵亦然。这刀既是将军拿到的,如今我就原物奉上。”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真要将这宝物送给自己?这刀,要说是自己夺的也可以,要说是李定夺的也可以。毕竟当时情况复杂,能从山君手里将刀弄出来,并非单单某一方的功劳。难道真是他口中那位临西君的意思么?要是真的……那临西君倒是个君子了。 见他略有些犹豫,李定就笑了笑:“这刀的刀鞘并非凡物,是以术法炼化的。刀在鞘中时,鞘封禁了刀的魔性,与寻常兵器无异,用不着担心什么。只有拔出来之后,锋芒才显露无疑,将军不必担心。” 他该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异常了吧。是在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一旦拿了刀,就放不下来。两刻钟之前李伯辰对李定一行人仍旧心存忌惮,可如今受了药,又被赠刀,心中实在不得不对他们生出些好感来。 但他仍想了想,沉声道:“临西君、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无功不受禄,这刀既然是宝物……” 李定一抬手,道:“对我们而言,将军有大功。若非将军在璋山行事,我们未必能得到术学中的东西。那些机密,对临西君而言实在是顶顶要紧的。李将军,你是英雄人物,不必推辞了。请接刀。”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便将刀抛了过来。李伯辰只得接住,觉得手中一沉。 他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刀无论分量、形制,都极为趁手,得了它确实是如虎添翼。只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好,那么我就收下了。但李先生,如果我有命离开璋城,还是……” 这一次李定仍未叫他将话说完,微微一笑道:“我晓得。英雄人物总不甘屈居人下,李将军是说未必会为临西君做事吧。我也本无此意,一切随缘罢了。不过等到风云际会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见的。” 李伯辰点点头,一拱手道:“好,多谢。” 李定还了一礼:“告辞。狐儿,海青海红,走吧。” 海青海红看起来颇不情愿,似乎真想要随李伯辰一同去救人,但不好说什么。倒是李丘狐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李伯辰,你要回去送死的话,可得记得不要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然就真死定了。” 话虽不好听,但关切之意是真的。李伯辰就笑了笑:“多谢。” 李定一行人离去之后,李伯辰站在雾气中略一犹豫,抬手握住刀柄。触手冰凉,有些涩,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拔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刀身离鞘的一刹那,耳畔忽然响起极轻微的啸响,不像风啸,倒像由无数人声呼喊出来的。随后一阵莫名的心悸感传遍全身,注意力忽然变得极度集中,好似眼中除了这柄刀,对别的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这种感觉在无经山时也曾有过,他便立即收敛心神、运行真气,于是念头变得清明起来,只觉这刀沉沉的坠手,似有一阵又一阵力量的波涛传遍全身。 这感觉,又像是一个身强体健人在屋子里憋闷得久了,忽然来到广阔天地。于是全身热血涌动,恨不能畅快地奔驰一番。 他便忍不住运气猛一挥刀! 这一刀挥出,全身立即舒畅到了极点,仿佛精、气、神,全都斩出去了!他竟一时间兴起,也顾不得地上的烂泥,即兴舞起了刀。他自创的斫风刀法虽然也是大开大合之道,但毕竟收由心,总不至于完完全全地舍守为攻。但舞起这刀的时候,却觉得什么技巧、变招都懒得要了,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是这刀[笔趣阁 .boquge.xyz]斩不开的。 不知不觉间,竟不是他在舞这刀了,而是这刀在带着他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刀锵的一声斩上了什么,李伯辰才心神一震,忽然“醒”了过来。此时竟觉得浑身酸痛无比,挥刀右臂都在微微颤。 他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忙停住脚步,还刀入鞘。再一看周围,大吃一惊。 挥出第一记的时候,这湖边的光线还略有些暗,那时候朝阳尚未完全升起。但此刻湖边的雾气全都散了,太阳也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他竟舞了将近几时的功夫么!? 而周遭的一大片土地沟壑纵横,像被人犁出来的。土地中原本埋了许多石头,此刻也都崩碎了,刚才那一声响,是他这刀又斩上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将它从中劈开了! 他心中凛然,暗道这不愧是一柄魔刀……自己已千万分的小心了,还是被迷了心性!不过这刀的威力也强得可怕,有它在手,搞不好连低矮些的城墙都斩得开了! 在无经山时他能驾驭这刀,是因为有山君相助。今次全凭自己的力量,虽也险些迷失了,不过的确比之前刚拿到这刀的时候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境界提升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擅用此物。 他便将刀系在软剑的铁带上,一边运行灵气恢复体力,一边攀上旁边的一座较高的山峰,往四下里看。 第一百一十章 决绝 竟然看到了人——不少人正沿着进山的道路往山中走,路上还有不少牛、驴、人拉着的车。甚至不远处的林间也已有些人了,倘若他再舞得久些,搞不好就被人撞见了。 是又有人进山来找隋子昂了?但再眯眼一看,却觉得不像。又观瞧一会儿,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了。 都是些璋城里的寻常百姓,进山来运炭的。平常人家无论煮饭取暖,都要用炭,平日里是向城里的炭行买的。也许是昨夜那些府兵后来瞧见山中树木都被雷风化为焦炭,回去说了,因而一传十十传百,都跑来山中运炭了。这么多的树木化成的炭,又不要钱,要是他,他也这么干。 他又看了一会儿,心中一跳,有了个主意,立时飞奔下山。 回到洞中时,隋子昂躺在地上睡过去了。李伯辰便走进内室点燃灯盏,将九具遗蜕照亮。 而后双膝跪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直起身道:“无论各位前辈生前是善是恶,既然在洞中相见,就是有缘。我将要去救人,但缺少兵甲,只能借诸位的宝物一用。要是今后有命回来,必择一风水宝地,将诸位安葬。要是回不来,到了幽冥之中,再向各位赔罪。” 便站起身走到第九具面前,又拱了拱手。这位身后的墙壁上靠着一副铠甲,是乌沉沉的,不知是何材质。他生前应该颇为高大,李伯辰目测这铠甲正合身,便整个儿端了过来。 可一入手却现这铠甲极轻,竟仿佛皮甲。但弹了弹,又有金铁之声,果真是宝物。他就擦去表面的浮灰,慢慢地给自己穿上。待穿戴整齐之后,各个关节活动自如,没什么声响,只像是穿了厚棉衣一般。 其实这副甲的样式也与当下的颇有不同,上身之后极为妥帖,在他的印象中更类似来处的西式甲。虽说不好孰优孰劣,但外面罩了衣服,确是极适合隐藏的。 又在腰间围了软剑,收拢另外的兵器。魔刀连鞘背在了背上,与另外三柄长刀交叉。还有两柄剑,也一起背了。再取了另一位身上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无袖大氅罩在外面,打眼一看,会只觉得他的脖子有些短,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 武装之后,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心中倒也安稳下来。 便大步走入石道中将隋子昂拍醒,道:“隋子昂,该上路了。” 隋子昂睁了眼,看见他的装扮一愣,但很快平静下来,只应了一声,抬抬手。 李伯辰便将绑着他的绳子解开,走出洞外劈了一根粗树枝丢给他,道:“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 说了这句话,看了地上的树枝,自己倒愣了愣——如今的情景很像是当日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后是打算放了应慨的,但隋子昂大概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隋子昂便抓过那树拐,咬牙站起身。该是因为被绑得久,手脚都麻了,起身就摔倒。不过竟也没吭声,缓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冷声道:“好了,走吧。” 他如今的表现,倒真有几分男儿气概了。李伯辰便道:“走在我前面。” 隋子昂也不反对,走出石道,先在台上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太阳,喘息几口气,而后走到台边慢慢地攀下去。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打算在什么时候孤注一掷地反击,但李伯辰并不担心。无论体力、手段、兵甲,自己都远胜于他,他真要所有动作,一只手就制得住。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下到山腰。等走到一处崖边时,隋子昂停下脚步,道:“我要拉屎。” 李伯辰愣了愣。但想到隋子昂昨天足足吃了一斤的肉,又被自己绑了两天,的确该办这事了。他知道自己会取他的命,就不用再在别处为难他,于是往崖边一指:“好。去那边,我看着你。” 隋子昂皱了皱眉,但该清楚如今自己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撑着树拐慢慢走到崖边一颗大树旁,身子靠上去,用左手解自己的裤带。 此处无路可逃,李伯辰就站在他身前六步远处盯着。 用了一会才将裤带解开。隋子昂略一犹豫,但还是慢慢地褪下裤子。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李伯辰就仍盯着。 但裤子褪到胯部时,隋子昂忽然直视他,脸上猛地闪过一丝冷笑:“我死了,也要他们陪葬!” 话音一落、身子往后一翻,直直地坠入崖下! 李伯辰是先愣了愣,才大步追过去,但只来得及看到隋子昂的身子坠下,消失在崖底的树丛中,过得片刻听到一声闷响。 隔一会儿他才出了口气,想转身追去崖下看,但又停住了。 此处直上直下,足有二三十丈、近百米高。从这儿掉下去,哪怕底下有树木托着,也必死无疑了。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个国姓公子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出如此决心来。 不知怎的,他心中又生出的念头不是担心该如何换人,而是想,要隋子昂到了战场上、经历了几遭生死大劫……也许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兵吧。 他便叹口气,苦笑一声:“好。也难得你死得像个男人了。” 而后拾起地上的树杖,用力插在这崖边,慢慢走下山去。事情有变……不过计划倒用不着做太多的调整。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本也没打算真将他亮出去,只是要作应急之用罢了。 他在山间又走了一会儿,想好没了隋子昂该如何做,就找准方向,往进山的路上去。 他原本是打算在山中弄一辆炭车,把隋子昂藏在车里,运进城去。但如今隋子昂已死,倒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潜伏在路边的林间观察了一会儿,见路上的人、车越来越多,慢慢的也有府兵骑马沿路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了,便趁一辆大车经过路旁时快步走出,跟在大车边。 路上乱做一团,一时间似乎比城内的大道还要热闹些,就无人注意他。李伯辰便踩着被压化了的雪,遥望璋城的方向,心道:我李伯辰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泫雅定律 隋以廉一夜未睡,到朝阳初升的时候觉得像喝醉了酒,走路做事身体都在飘。不过不像醉酒时一样痛快,倒觉得心咚咚地跳,胸口也闷得难受,只得一声一声地叹气才能舒服一点。 又喝了一盏凉茶,忽将茶盏往地上一掼,喝道:“苏仝友!苏仝友!还没回来么!?” 门外的男仆刚应了一声,门帘便被撩开。苏仝友一边擦着汗,一边抖着肩上的雪踏进来,连声道:“来了来了,府君息怒。” 隋以廉立时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下去了,出动了府军在路上维持秩序。又点了人去城外,看昨夜有没有住在璋山附近的人家受灾、死伤了多少。”苏仝友拂了雪,又跺跺脚,“炭行的行也来过,我叫他喊了人去山里运炭——” 隋以廉在桌上一扫,一把将茶壶茶盏都扫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道:“我没问这些!我问子昂!” 不过苏仝友倒不很怕他怒,只道:“府君息怒,正说到这事——我叫炭行的行安排人去山里运炭,但把人都换成府兵,这样混在百姓当中,可以慢慢地搜山,李伯辰要还在山里,一定看不出来。” “要搜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苏仝友叹了口气:“这个不好说——府君莫急,我倒觉得公子的性命必无大碍。就算有事,那李伯辰也一定会保着他,除非他不想要人了。” “大碍!什么是大碍!?手都送来一只了!!”隋以廉喝了这几句,忽然转了脸往门外看,又喝,“退远点!” 门外立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 而后他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徐城了吗?他说什么了?” 苏仝友也放低声音道:“我对他说陶家人涉及彻北公的事,州里行文叫我们拿人,因而要一并提来府狱,他也没多事,只叫我把人带回来了。又问了那个叶英红,他也一并给了。现在这些人就押在后院。” “再没说别的?” “府君吩咐过,我一句都没多说。” 隋以廉便往椅上一靠,合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仝友,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什么?子昂现在到底好不好?”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大为缓和,但鼻音却重了,竟是想要落泪的模样。 苏仝友也陪着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昨夜送来的大木牌就摆在一边的桌上,他就又看了一遍,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但总是想不通。” “公子和叶成畴带李伯辰进山,这事徐城也知道。但现在李伯辰又说是徐城的人勾结李国逆党、魔国……我就想,空明会在六国中呼风唤雨,他们那个至上主还伴驾天子,真和魔国勾结,得到的好处难道比现在还多么?” “可昨夜,璋山出了事,咱们抽调府兵去山里找人,那些李国逆党就真的劫了术学,这事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又说那个李伯辰吧……”苏仝友皱起眉,“要说他被带去璋山,可竟然未死反倒将叶成畴杀了——他是行伍出身,叶成畴是个寻常修士,想一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他要是因此打算泄些怨气、或者以公子为质索要钱财,又为什么要扯上逆党、魔国的事?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么?” “难道真像木书上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为彻北公要这些人,而不是钱?我实在想不明白,但觉得府君考虑得的确很周全——眼下,不好将木书这件事对徐城说。府君,我想,无论李伯辰是为彻北公做事,还是为了索要钱财,若要办成,都得拿公子来换,那么他必然不会残害公子的性命的。” 听了他后一句话,隋以廉掉下两滴泪,道:“子昂何时受过这样的罪?” 苏仝友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隋以廉又道:“仝友,陪我坐坐吧。” 苏仝友叹道:“好。” 两人便在屋中坐了一个上午,期间苏仝友处理了些公务,到晌午时候叫人送了吃食来屋子里。但隋以廉食不甘味,苏仝友也就只吃了几口点心。 又熬到下午,见隋以廉眼睛都红了,苏仝友便道:“府君,睡一会儿吧,有我支应着。要有什么消息,我再叫你起来。” 隋以廉摆了摆手,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仝友,我想了又想,此事还该对徐城说。不能等了……哪怕空明会中人真的与逆党、魔国勾结,他们一时间也不敢怎样,倒是可以叫他们也想办法找人……先把子昂找到要紧!” 苏仝友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办。” 他说了话便起身,但刚走到门口要撩门帘,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男仆冲进来,正与他撞个满怀。不等苏仝友开口呵斥,男仆便道:“找着了,找着了,公子找着了!!” 隋以廉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厉喝:“在哪!?” “门口……这会该送进来了!!” 隋以廉一下子冲到门口将两人撞开,蹿了出去。 隋子昂被送到院中时,躺在一架驴车上。赶车的被院中的府军、男仆挤到一边,惶恐得像是要哭了。隋以廉跑掉了一只鞋,扑到车边一看,见隋子昂的脸都被血糊满了,衣裳破烂不堪,双目紧闭。 刚要嚎啕大哭,苏仝友赶来将他拦住,道:“府君,先送去屋里!” 隋以廉这才一边涕泪横流一边道:“快!快!” 一行人便将隋子昂抬起,一溜小跑、七手八脚地往屋子里送。从前院往屋中走,得有几十步的路,隋以廉就也小跑地跟着,须都颤得厉害。 眼看离屋门口还有十几步路,隋子昂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嘴巴动了动。众人更不敢停,隋以廉就哭道:“子昂,我儿,我儿!” 却忽见隋子昂的胸口猛地一阵起伏,眼睛一下子瞪起来,道:“李伯辰……杀!陶纯……叶……杀……” 说了这么几句话,脑袋一歪,仍瞪着眼,又晕过去了。 苏仝友本也在一边陪着跑,听了这么几个字,立时皱起眉、停住脚,转身问身边一个府军:“赶车的人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泄愤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黑瘦,约四十上下。一身的袄子也都被刮破了,露出里面的干棉草。值房里没生火,很冷,但他站着却额头冒汗,手脚也颤,倒不知是热是冷。 苏仝友坐在大椅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忙道:“小人隋四两。” 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后面的问题,又战战兢兢道:“就……就是璋城人。” “在璋城做什么?” “小人给马家做长工……就是我东家,是马有培……是术学的官儿……” 苏仝友点头,又道:“做长工的,怎么跑去山里了?” 隋四两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苏仝友道:“站着说话,又不是堂上。” 隋四两这才站稳,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道:“小人……小人……以前还是个猎户,知道封山了,进山也不敢打猎,就是听说昨晚山里叫雷震死了不少野物……想去捡点儿……” 苏仝友点点头:“你又是怎么认得隋公子的?” “本来不认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在南门大街上卖些野味儿……隋公子在我那儿拿了两根鹿鞭……” 苏仝友便看坐在门口的佐官,道:“去查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佐官是个年轻人,一听这话立时道:“苏公,是真的。正月十五那天是咱们几个陪公子出去的,我还记得这人——公子当时叫他记在账上,正月末的时候他还来后门讨过钱,也是我办的。” 又想了想:“也有马有培这个人。在术学做事,我记得是勾连课的课长。” 苏仝友点头,便一指墙边的长条凳对隋四两道:“坐着说话。” 隋四两弓腰塌背走过去坐了,苏仝友道:“隋四两,你救回公子有功,一会一定重赏你。但现在好好想想当时的情景,对我细细地说。说得好,还有赏。” 似乎是见苏仝友这官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威严可怕,且也不想要治自己的罪,隋四两就放松许多。在长凳上坐了片刻,搓搓手,道:“好、好,叫小人再想想……刚才可是吓得快没魂儿了……” “小人是在没有山那边找着公子的——” 苏仝友一皱眉:“什么山?” “没有山——就是没有这个山,是个山名儿。” “哦。你讲。” “平常咱们都不往那边去,因为一到那边就转不出去,远远能看见那山在那,可就是走不到,就叫没有山。我今天进了山,就想捡炭的人多,有什么野味肯定也都捡走了,就往深里走——走着走着,听见嗵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就想可能是傻狍子摔下来了吧……就走过去看,结果就看见隋公子了。” 苏仝友叹了口气:“落下来的是他?” “那不是。我走过去看了才知道落下来的是块石头,当时隋公子还挂在树上呢,挺高,离地三四丈。但是还醒着呢,看着我就比划,我看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叫我别出声。” 苏仝友一抬手,提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道:“继续讲。” “然后他就摔下来了……赶巧儿树底下有个水坑,坑上有雪。先掉在雪上,又叫冰面垫了一下,落在水里了。要不,我觉着,这人就没了。我就赶紧去给他给弄上来,背在路边找了辆车……就送回来了。” “现在叫你找回去,还能找到见他的地方么?” 隋四两皱眉想了会儿,道:“可能……还能吧。” 苏仝友立即对佐官道:“带他去支一铤金,给他换身衣服。再带上四队人,换便装……找到地方之后,回来报信。” 佐官脸色一凛,道:“要是见了人呢?” 苏仝友想了想:“该见不着。先去吧。” 佐官得令带千恩万谢的隋四两离去,苏仝友就又在值房中稍坐一会儿,也走出门。 到内室院外时现更乱了。仆役们进进出出,来回端热水、送衣服被褥,还有的引着医官往里面走。室内哭声一片,也不知是谁在哭。倒是隋以廉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只用手抹着脸。 苏仝友大步走过去,隋以廉看见他,刚要张口,苏仝友便道:“府君,我去审了那个车夫。” 隋以廉愣了愣,道:“对……要审他!审出什么了!?” “那人在山下找着了公子,我已叫人去搜山了。但我估计,李伯辰该已不在那儿了。府君,到屋里说吧。这时候你要是着凉病了,府里可就没有主心骨了——子昂怎么样了?” 隋以廉又抹了把脸:“没醒。手、脚,都……”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苏仝友忙将他扶住、抚着背,搀进偏厅坐下。 待隋以廉坐稳了,苏仝友道:“子昂该是自己从李伯辰手里逃出来的。那人见他的时候,他挂在树上、又落进水潭里,才保了一条命。我猜公子该是用了祷祝术给自己转了运。” 顿了顿又道:“他刚才说那几个字,依府君看,是不是要说,杀李伯辰、杀陶纯熙、叶英红?” 隋以廉用手抓着脑袋,手指摆了摆。苏仝友就又道:“要这么看的话,李伯辰该的确不想要钱,而要人。公子如果想要泄愤,叫我们取陶家人性命能理解,但何必又说叶呢?那种时候他偏又提了这人,可见心里极恨——陶家人、叶英红,对李伯辰该是极要紧的。” “细想一下,李伯辰要是喜欢陶家女孩、看重她,说得通。但叶英红——我已差人查过——两人之前没什么交往,只是在无经山认识的。可他也看重叶英红……君上,我想……闹不好他木书里说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的确都是彻北公的人。要不然,他没任何理由非要捞他们走。” 隔了一会儿,隋以廉嘶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要这是真的,还得君上拿主意。”苏仝友叹了口气,“子昂已经回来了。虽说……虽说……唉,但彻北公那边,府君你知道,当今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要是有一天彻北公他……” 隋以廉放下手,道:“你说,咱们还得把人交给李伯辰?” 但不等苏仝友回话,隋以廉拍桌吼道:“隋无咎姓隋,难道本府就不姓隋么!?杀!光明正大地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牢狱 廊道里的人影由长变短,苏仝友走到牢门前停下,往里面看。牢里有四个人——陶家三口、叶英红。这间牢房算颇为干净整洁的,但地上的干草仍有一股霉味儿。坐桶虽也换了新的,可隔壁几间牢房的臭气却隔不住。 但房中四人看起来是随遇而安。陶文保抱着陶定尘,低低地说些什么,陶纯熙与叶英红坐在一处,也在低低地说些什么,仿佛是小户人家有客人串门,正在拉家常。 苏仝友就低叹口气,道:“开门。” 一边的狱卒将门锁开了,牢房里的四人也停止说话,都往这边看过来。 苏仝友低头迈步走进去,道:“拿进来吧。” 立即有两个府兵走入。一人搬了一张小桌,一人提着食盒。没人说话,他们就将桌子摆在房中,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酒菜、摆上了。 有醋鲞、鲊脯、虾腊、糟蹄筋、梅花鸭、姜豉碎菜,另有一壶酒。都是冷食,也都是家常吃的。 苏仝友又摆摆手,两个府兵就退出门外。他又道:“退远些吧。” 一个府兵迟疑道:“这个……” 苏仝友笑了笑,看陶文保:“我知道陶公的为人。不至于。” 府兵与狱卒便远远退开,苏仝友轻出一口气,低声道:“文保,隋子昂找着了。” 陶文保将陶定尘交给陶纯熙,站起身看看这桌吃食:“看来找着的是尸?” “活着。但断了一手一脚。”苏仝友皱眉想了想,“我听说昨夜你们要走、被捉的时候,说自己为彻北公做事。我起初还不信,但现在信了——你对李伯辰知道多少?” 陶文保一愣,又笑笑:“这么说,他还活着?” “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有这桌席。昨天他绑了隋子昂,叫人送来一封木书,上面提到你们,说要用隋子昂来换你们。但今天子昂自己逃了,被人送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只说过一句话——杀你们。” 苏仝友叹气:“要没有那封木书,我还可以从中运作一番,保你们离开璋城。可现在……文保你知道隋以廉那人。隋子昂伤成这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刚才对我说,明天正午将你们四个送上法场,当街斩,好引李伯辰出来。” “他这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清楚。这一回是当真的……要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桌就是你们最后一餐了。” 陶文保慢慢坐了回去,道:“仝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前些日子只是猪行的事,我都没办法。” 苏仝友苦笑:“我知道你因为那事怪我。但当时不知道你的身份,谁敢管闲事。况且不是什么要身家性命的事……那些天我知道你东奔西走却帮不了忙,就对府君说过,要你真服了软,得扶你做行好补偿你。” 陶文保摆了摆手:“算了,过去了。” “好,过去了。”苏仝友道,“但眼下还有个法子——就是给我交个底,到底对李伯辰知道多少。要是我能从他身上想出办法,在明天之前将他抓了,隋以廉的怒气就能消掉大半。府君你也见过,还一起吃过一次酒……我再从中斡旋,你们就保住了。” 陶文保点了点头,叹气:“是啊。可惜,我也不清楚。纯熙与他相处得多些,问问纯熙吧。” 陶纯熙将陶定尘抱在腿上坐着,笑了笑:“苏伯伯,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那人光明磊落,做不出两面讨好的事。定尘,你说是不是?” 但陶定尘只对苏仝友怒目而视。他大病未愈,不过做出这副模样,倒也有点儿气势了。 苏仝友笑了笑,点点头,又看叶英红。叶英红将眉一挑,道:“好一家人!可惜没早点结识你们。” 苏仝友便叹了口气:“好。文保,吃些喝些吧。现在是后半晌……离明天中午还有十来个时辰。这十来个时辰,怕你要熬刑。一旦熬不住要说了,就叫人喊我……唉。” 他说了这话便低头转身出了牢房。又看看陶文保,再叹口气,慢慢离去。 牢房内静了一会儿,陶文保道:“纯熙,定尘……”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笑道:“阿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不怪你、不怪李伯辰、也不怪彻北公。只是有人作恶,被我们摊上罢了。” 陶定尘道:“师傅会来救我们。”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却报在你们这对好孩子身上。” 又伸手怕拍陶定尘的肩:“定尘,你师傅是个英雄人物……还有大事要做。到了明天那一刻,你要记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怨他。” 又道:“一会儿……” 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抹了把脸:“一会儿要是受刑,觉得疼,就叫出来。” 陶纯熙愣了愣:“阿爹,他们……会对定尘动刑?” “要是从你我口中榨不出……”陶文保咬了咬牙,“我们倒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我们……” 他说到这儿,到底忍不住背过脸去。 叶英红笑了笑:“陶先生,用不着担心这事。我在空明会那边已经受过一道刑了,要是他们真想知道李伯辰的事,就不会拷打。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用了个叫什么搜神术的迷了我,叫我说。” “到那时候,就真跟中了迷药一样,他们问什么你就想说什么。但记着,要是有事不想说,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说了,张开嘴。只见舌尖都是血痕,染得牙齿都成了淡红色,“小妹说得对。这不是别人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是有人作恶摊上了。明天真死了,我成了阴灵也要缠着那隋家父子。” “只是,陶先生你有一件事可能要想岔了。”叶英红咬牙道,“我猜明天李伯辰会来。但我不求他真能救了咱们,只求他最后能跑得掉……总有一天会为咱们报仇。” 陶纯熙愣了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只道:“红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英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之法 苏仝友走进门,见隋以廉正坐在桌后,提笔行文。他两眼原本就熬得通红,之前又掉过泪,看着就更是红得吓人。 他便低声道:“公子怎么样了?” 隋以廉停了笔,道:“未必醒得过来。” 此时的语气与昨夜、刚才又不同,极平静。这语气苏仝友只在二十多年前时听过,那时候是隋以廉的妻故去了。 他不敢多言,便道:“刚才去狱里问了。陶家人和叶英红口风很紧,一句话都不多说。不过这样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如果仅是萍水相逢,不会做到这地步。这么看,明日处斩他们,李伯辰倒是有可能会来。” “府君,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觉得,该叫空明会的人知道这事。如果明天李伯辰真来了,且有帮手,府中这些人大概很难拦得住他。我下午的时候倒是去请了两位法师,照理说,他们的修为在李伯辰之上,该拿得下他。但真到了生死之际……他们为情面办事,李伯辰则要拼命,谁输谁赢还真是说不好的。” “我还去了督院……但三位国姓主事年前就回国都了,眼下还没回来。院中只剩下阿猫阿狗五六只,我看了看,没一个能用的。” 隋以廉沉默一阵子,道:“不必。我正在给驻军行文。最迟明日寅时,就有二十神威铁骑到城里。我必要叫他有来无回。” 苏仝友吃了一惊:“二十骑?调得出?府君啊,你……你向驻军调兵,哪怕成了,往后也要有大麻烦。” 隋以廉沉声道:“麻烦?什么麻烦?比我儿生死不知还要麻烦么?捉了那人……这官我也辞了,还能怎样?” 他罕见地勃然作色,苏仝友立即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隋以廉将笔一掷,怔怔地靠着椅背坐了一会儿,语气稍缓:“仝友,我也晓得,空明会里,那个大会很有手段。但你也说过,他似乎是想要李伯辰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些人……那些修行人,做些神异古怪之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叫他们知道了,李伯辰被捉了,能落到我手里么?我要的不止是他死……我要他慢慢地死!我才不管空明会的人想要做什么!” 苏仝友想了想:“好,府君,我明白了。” 隋以廉便又取了一支笔,但忽然响起敲门声。苏仝友道:“进。” 一个男仆撩开门帘,脸上有喜色:“府君、苏丞,那位大会求见——说听说了公子的事,有法子将公子治好!” 隋以廉与苏仝友都愣了愣。隔一会儿,苏仝友刚要开口,隋以廉却道:“他是这么说的?” “是!老爷,叫不叫进?”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请!” 男仆立即跑了出去。 隔了没多久,屋中两人便听人远远道:“府君,苏丞,你们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人生气!” 声音由远及近,门帘一下子被撩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是徐城。叶成畴说他不过十七岁,倒看不出。虽然身形略有些单薄,可个子倒不矮。空明会中人穿黑衣,他倒穿了身白袍。相貌极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纵情快意的模样。 苏仝友向他拱了拱手,隋以廉则坐着未动,只微微皱了皱眉,又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徐城并不见外、也不拘礼,转身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一撩下摆、翘起腿:“我听说子昂兄被人害得好惨,手脚都没了,府君怎么不找我来帮忙?见外不成?”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道:“大会——” 但话未说完,徐城又笑:“知道你要说什么,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子昂兄这样惨,府君又是个慈父,必然想要报仇。嗯……要是有人伤了我的人,府君猜我会怎么干?先捉了,再凌迟九百刀,给他喂药保他不死,然后浸在金汁里……倘若有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他走,我是绝对不许的。” 说了这话一挑眉:“府君担心的是不是这个?所以才将这事瞒着我,怕我先把他抢走了。” 隋以廉皱起眉:“大会既然知道了,此行为何?” “救子昂兄啊。”徐城忽然又叹了口气,“我来璋城两年,统共和府君只见过两面。府君不知道我的为人,只觉得我和别的州府那些老东西是一路货色吧。可我这人是最心软的,舐犊之情我岂会不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府君如果捉到李伯辰,我绝不做恶人,任由府君处置。倘若府君哪一天出够了气、想要取他的命了,再将他交给我。我可以不要他的人,但想要他的阴灵。且在那之前,他的兵甲也得归我。” 隋以廉看了苏仝友一眼,略一犹豫,道:“好。” 徐城又笑:“您还想问什么?” 隋以廉愣了愣:“还有什么?” 徐城就站起身:“哦,好,那么告辞了。” 隋以廉忙站起来:“慢!你刚才说,是来救小儿——” 徐城转过脸大笑:“哈哈哈,我当府君把这回事儿忘了——忘记问我怎么救他了呢。”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强笑道:“是。大会有什么妙计?” “也不算是妙计。能不能成,还得看子昂兄的造化。我听说府上请了两位法师,又请了全城的医官。既然这些蠢货都束手无策,可见子昂的伤势不是药石能有效的。” “我这法子呢,是因为一件宝物,叫做太岁——府君别急,不是咱们这里的太岁,而是魔国太岁。魔国太岁,也算是一种妖兽,不过生在地下,寻常人难见。我这妙计,就是把子昂兄的皮剥了,整个人丢到魔国太岁里,我再施法。” “多则三四个时辰,少则一两个时辰,必能在太岁中生出手脚,恢复如初。而后呢,再将子昂兄给割出来,静待一会儿,也就生出了新皮。如此焕然新生,岂不妙哉?” 隋以廉与苏仝友齐齐变了脸色。愣了一会儿,隋以廉喝道:“徐城!我因你是璋城的会,才容你——” 但徐城忽然一抬手,便有一团东西啪的一声自他袖中飞出,正落在隋以廉面前的桌上。隋以廉被吓了一跳,身子一仰,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拳头大小、皱皱巴巴的一团,仿佛被揉皱了的纸。但是红褐色,其上还瞧得见细细的血管脉络、微微搏动。这东西一离开徐城的袖口,室内立即充满浓重的血腥气。苏仝友没忍住,一下子干呕起来。隋以廉更被冲得几乎窒息、捂着口鼻喝道:“这是什么!?” 徐城不笑了,道:“魔国太岁。剥了子昂兄的皮,还是叫他死,府君任选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预备 后半晌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食肆中进山运炭归来的人说或许是因为璋山君做了什么错事、引得幽冥震怒,因而才降了天雷、使天象有变。 不过如此,身披蓑衣坐在靠墙一角的李伯辰便并不引人注目。同样打扮的人不少,且都是来喝一碗温酒就走的,这令他看起来也像是铺子里的一个寻常人了。 他在这儿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吃了不少东西。起初店里的伙计还对他多看了几眼,后来客人变多,就不在意了。璋城是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江湖豪客也多,他如今虽然看着魁梧高大,但伙计的见识也是很广的。 听了不少闲话,渐渐知道了些事。 譬如隋子昂竟没死。但李伯辰只是稍感意外,并不十分惊诧。在北原时隋不休就展示过借助六渎帝君气运的祷祝术,因此自己和他才没被冻死。隋子昂修的同样是庙堂术法,该也是因此才侥幸活了一命。 不过听说如今生死不知,看来摔得很惨。 另一个消息是,陶家人与叶英红都被羁押在府狱,说要明日处斩。李伯辰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看起来他的那封木书起了作用——隋以廉将人从空明会那边提回来了。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他从未去过空明会的地盘,对那里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其中有什么样的高人、什么样的手段。 倒是府治衙门相对而言更熟悉一些,变数也不会太多。无量城自成一府,其实也有衙门。六国之中官署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他曾在无量城中那权作摆设的衙门中进进出出,地形是很熟的。 他如今能阴神离体,其实可以先以此法去衙门中将事情探个明明白白。之前也的确这样试了,然而现自己进不去。官署在修建时必然考虑过类似的情况,因而布下了某种阵法禁制,他的阴灵一靠近墙边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回来,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 但李伯辰知道这是很合理的事。一地府治所在如果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反而要叫他心生忌惮了。 倒是连这食肆中的人都知道陶家人与叶英红要被处斩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刚才请一个力夫喝了一碗酒,从他口中知道璋城府要处斩犯人,大多在秋后。虽用不着报国都去批,却也得上报州里。 如今这样急,且罪名还是“勾结李国逆党”,无疑另有用意。 是想要叫自己劫法场吧。又或者,隋以廉见隋子昂被自己折磨得那么惨,情急之下打算杀人泄愤——明日能引自己去最好不过,自己跑掉了,也能以此叫自己追悔莫及。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隋以廉的话,绝不会出这种昏招——当暗中埋伏重兵,而后将四人押去州里,叫自己觉得有机可乘,然后再去救人。 劫法场……劫法场。这事儿从演义小说里听来,的确叫人热血沸腾,可李伯辰知道要真这么干了,自己必然有去无回。他倒是不怕死,不过这样死也太蠢了。 得想别的办法。 他又叫了一碗麦饭,将桌上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都倒进饭里,大口吃了,而后结了账,走出食肆。 如今得再连累一个人才行。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城中许多人进山运炭,街上倒比平常热闹。他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来到叶英红经营的那家刀兵铺子斜对过。铺子上了门板,但铺前只覆了一层薄雪,说明上午下雪之后有人扫过。 他一拢大氅靠坐在墙边,闭上眼。过得片刻又站起身,穿过街道、避开路旁两人的视线,从后巷翻墙跳进院中。 这里是后院,没什么人。但能听到前院有马在打响鼻,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径直推开门走进去。进了正厅,又撩开左面一间房的门帘。 屋子里的人正坐在桌前提笔写些什么,李伯辰便道:“孙先生。” 孙却的手一哆嗦,笔在纸上拖了一条墨痕。而后转过身看见李伯辰,愣了愣,急急地低声道:“李将军,你听我说——” 李伯辰一摆手,在一边坐下,道:“我知道。孙先生正在给衢州的周家人写信,叫他们想办法。只是在街上听人说是你告了红姐向逆党售卖货物,我不大明白,所以来问问。” 孙却站起身,忍不住桌上看了看。但似乎又想到李伯辰是修行人,知道他这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奇怪的,便道:“是……是我告的。但是东家叫我这么干的。” 李伯辰点点头:“请详细说说。” “将军那天走了之后,说过会有人登门来问,果然就来了。我们依着将军吩咐的说了,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之后就现我们被人盯住了……不是府治衙门的人,倒是空明会的人。” 孙却边说边仔细地看李伯辰,李伯辰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就只静听。孙却又道:“又没过多久,空明会的人就上门绑人了。东家知道这事该与将军有关,怕不是小事,也知道空明会势大,此去大概会有大麻烦,就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叫我当场说了那天的事、将她告了。” “东家这么做,就是想给我留一个自由身,好在外面为她活动安排。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今天这个结果。李将军,你听说了吗,东家明天要上刑场了!” 原来是叶英红安排的。他在食肆中听说了这事——只不过人们传的是,孙却不忠不义,竟将主母给告了,又说什么他隐忍了数年,终于出了一口气。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叶英红这安排倒没什么错。他们不像自己一堆麻烦缠身,而是规规矩矩的商人。在无经山见了妖兽、“妖人”,在璋城又意识到他们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这些在自己眼中都不值得皱眉的“小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或许要灭门的大祸吧。 她行此险招、不叫孙却一并被牵连,倒也正合她的性情。 李伯辰便道:“你告了她,空明会的人就信了你么?为什么?” 孙却叹了口气:“这事我真是羞于启齿……但将军也不算外人了,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夜 他又叹口气,才道:“东家是周将军的续弦的……我呢,就是跟周将军的原配来的周家。周将军与那一位过了四五年,与她和离了,之后才娶了东家过门。” “前些年,我只道是东家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周将军变了心,因而对她很有些怨言。可再过几年,知道东家实在是好人,又知道当年周将军与那一位和离,是因为她与家仆偷情。再往后周将军故去,东家却未改嫁,将家里的事情都担起来……唉,我这人脸皮薄,心里愧疚,却也从来不说。” “到去年,知道那位跳井自尽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可也知道怨不得东家。只是老糊涂了,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倒多半是在气自己。没脸待下去,又想着我要是走了,东家可就更难了——” 李伯辰打断他:“原来如此。” 孙却却说得落了泪,道:“李将军——” 李伯辰叹了口气:“孙先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正打算去做——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孙却愣了愣:“将军你是有什么门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讲,钱财、跑腿,什么都不在话下!” 李伯辰笑了笑:“钱财倒不用。只是我今晚要去劫狱,得你再去府衙走一趟。” 孙却目瞪口呆,隔了一会儿才道:“劫……狱?” 李伯辰点头:“对。所以你得再去把我也告了。” …… …… 城里的自鸣钟敲了四次,街上已无人,风雪未停。天空中仍旧浓云笼罩、不见月光。街道上便也是暗沉沉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伯辰裹着黑色大氅在夜色中潜伏至府狱墙外,靠着西北角站着,侧耳静听。 府狱也在府衙的西北角,但与官员家眷所居的后院隔着府库、杂院,算是比较远的。在这样的夜里,除非有人扯着脖子大喊,不然任何声响都会被风雪声掩住。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道:“山君、帝君,多谢。” 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腰——六柄刀剑被分别插在腰部两侧,方便拔取。又按了按袖甲——里面塞了十几枚铜钱。 他心中安定,便运行真气,叫自己慢慢进入即将入定时的状态。 三息之后,耳畔的风雪声一下子大了起来,甚至能听见雪片撞在大氅上的声音。但也渐渐听到了人声——自墙内。 依着他的判断,倘若要在院内设防,必有一处是在墙角。岗哨安排在那里可以监视三个方向,又不虞从背后被偷袭,看来璋城府狱也是这样安排的。 他又屏息凝神,于是人声变得更清晰。先有一个人打了哈欠,道:“……我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有钱怎么了?不就是穿好点、吃好点么?穿得好他晚上不脱么?吃得好,他不拉么?” 另一个人笑起来。 那人又道:“咱们这里面不就关着四个有钱人吗?那又怎么样,钱财多,事儿也多。这东西,还得看守不守得住——叶寡妇家大业大吧,怎么进来的?叫他们掌柜的告进来的。这还不算,你猜今天天擦黑的时候怎么着?” 另一人似乎很困了,但强撑睡意道:“嗯?” “我听说那时候他又来府里了。说后半晌他去叫他家伙计去山里拉炭,结果瞧见和叶寡妇通奸那个姓李的了——” “哪个?” “啧,就是把咱家公子差点弄死那个——说在山里瞧见他,身边跟了好几个人,好家伙,看样子是打算明天劫法场。你说,摊上这事儿,有钱有什么用?倒不如咱们这样平平安安。” 另一人道:“哎?胆子这么大?我白天没当值——然后呢?” 那人道:“然后……我听说府里好像从五龙堡调人了,好像调的神威骑啊。咱们老爷这是明天设了套儿,等着那位呢。这么看,那位也在找人,想要硬碰硬。啧,要我说,做官麻烦事儿也多……那个姓李的好像是无量城的大官儿吧?好像是给彻北公办事。结果怎么样,彻北公一倒,他那个大官也做不成了。唉。” 另一人便道:“唉,是啊。” 随后两人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奉北辰的缘故,但凡遇到生死之事,他的运气向来不错。这回一听,竟就听到自己想要的了——孙却果然依言将自己“告”了。 但他不放心,又转去府狱的东北角听。此处也有人守着,可似乎都睡着了,鼾声如雷。便再转去西南角,听那里的人闲聊两刻,佐证了先前两人的说法。 事有可为。虽然他知道空明会那位名叫徐城的大会必然有所动作,但也已不能祈求事情万全了。此时是凌晨四时二刻,人困马乏,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至于别的情况,只能随机应变。 他便忽一力,贴着墙头翻了过去。待他跃在半空中,便瞧见建在墙边的哨亭木顶。此时夜色深沉,木顶缝隙中有细细的光亮透出来,便晓得这木顶不会太厚。因而一运真力,嗵的一声响,直接从木顶上撞了进去。 风雪一下子灌进哨亭,木梁、木板的碎片更如雨下。亭中两个府兵只道是风太大将顶吹破了,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李伯辰飞起两脚踢得昏了过去。亭中还燃着炭盆,他落地时一把扶住,只听亭外风雪怒号,再没别的声响。 便从腰间取出备好的绳索,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撕了他们的衣裳,一直塞到喉咙里。他踢的那两脚力道颇大,这两人怕是几个时辰也醒不过来。但如他们所言,只是当兵吃饭、求个平平安安,眼下也仅是职责所在,李伯辰不想滥杀无辜。 他走出亭外,略做观察,又往另一角的哨亭去。哨亭的木板门上开了口,两个府兵该是怕风,都在亭中坐着。李伯辰一把将门推开,不待那两人声,两掌击晕,又捆好、塞住了。 如此不过十几分的功夫,四处岗哨都被他料理干净。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戒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箓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箓。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床弩 因为一个念头跳出来——楼上那个府兵说认得自己,还跟自己进过山。 严格来说,府军与驻守国内的“镇军”、戍卫边关的“边军”都不同,他们不算是正规军,而算是各级主官的“私兵”。主官到了一任,便用私人钱财募集兵丁,负责一地治安、狱事。 璋城府的府兵,有看家护院的——譬如他之前带上山的那十个刀盾兵、有负责在街头巡视治安的、还有此地的狱卒。于他们而言,当兵吃饭的确是一种职业,与猎户、匠人、肉贩并无本质不同。 因而这些人的“职业性”便是很强的。看家护院的不懂如何巡视府狱、巡视治安的也不大明白该如何在内宅中规矩进出。 但那个刀盾兵怎么跑来了府狱?刚才绑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倒没仔细看,可记得他阴灵出窍、巡视二层兵甲库的时候,却没看到有弓弩——住了人的那间里也没有。难道二层那些并非原本驻扎狱中的弓弩手、而是从别处调来的? 那原本那些弓弩手呢? 就因为这个念头,他的脚下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忽然看到地道尽头的黑暗中亮起一串火星,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因这声响,李伯辰愣了一瞬间。不过不是因为不晓得那是什么,而是因为太熟悉了——是北原上用来对付妖兽的床弩射时的声音! 纵使他临战时的反应远非寻常人可比,此时也完全避不开了。就在脑海中闪出“床弩”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股巨力从前胸传来,自己的身子向后飞去了。 说来也怪,此刻他竟然还能分辨得出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一扇石门落下来了。 随后又觉得后背也一震,一下子停住。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抬起手,握住了射过来的那支铁箭——足有小臂粗细,长若一杆大枪。 随后才觉得整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的关节好像锈死了,几乎全不听使唤,双臂便也紧紧地锁着那铁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靠着背后的石门坐在地上的,稍待片刻,才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 又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原来我是这样死的么? 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身体慢慢有了感觉——胸口的剧痛也不是一点或一块,而是一片。其实更痛的是锁骨以下、胯骨以上那两片。他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口,现铁箭竟未穿透他的胸甲,甚至只是在这甲上击出了浅浅的一片凹痕。 原来这铁箭是没装箭头的——床弩的箭头有几种,有的专门破甲,有的长且宽,一射出去能横扫一大片,这类箭头只在上阵之时才根据战场情势装上。 这床弩也许是从术学弄来的,但专门淬炼过的箭头是稀罕物,他们也没弄到吧! 他心中一喜又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外面守卫那样松懈,弓弩兵也不知去向——其实就是埋伏在地牢里,等着自己的吧。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心道,劫狱这种事,不原本就是要提着脑袋的么? 便慢慢地将头垂下,双手仍握着那铁箭、叫它末端抵在地上,不动了。 随后听到一阵机括声。今夜的风很大,他的髻被吹散了些垂在脸前,这地道内又光线昏暗,他便微微眯着眼看。 看到十来个弓弩手手持机关连弩,从两侧开着门的牢房中慢慢走出。便心中暗道侥幸——倘若不是刚才记起了哪里不对、脚步缓了一缓而没有再走进去,这样近的距离,搞不好现在脑袋上已经插满弩箭了。 又听得地道尽头有人开口道:“死了么?不至于吧?不是说妖兽中了好几箭还活蹦乱跳么?” 是隋子昂的声音?! 李伯辰差一点就没忍住抬头去看。是他的没错了……且听起来中气十足,似乎身体状况极好。怎么回事? 又听另一个年老些的道:“那毕竟是妖兽……” 隋子昂冷哼一声:“这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随后便有脚步声。似是边走边恨恨说道:“叫你皮糙肉厚,又能怎样?最要紧的是脑子!” 约走了五六步,忽然停下。而后是“啪”的一声响:“谁叫你把他射死的!?就这么便宜他了!?” 另一人低声道:“是、是,小人……” 听声音该是刚才射铁箭的弓弩手。但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噗通”声。 李伯辰一愣——隋子昂将那人杀了? 隋子昂虽不算是个好人,但终究也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坏人。因心中怒意不得泄而打骂那弓弩手是正常的,但竟将人杀了,却是李伯辰没料到的。他忽然意识到,隋子昂的声音听起来也略有些异样。 有些癫狂的味道。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也很是混乱邪异……难道是被人用什么邪法救了么? 心中起了这念头,他又去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自己围住的那些弓弩手。他们端着开了机括的连弩,并未上前探查自己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李伯辰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上面的时候做得极干净迅、下来之后虽被铁箭射中,却是又吐了一口血才“死”的,那些弩兵因而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一旦没死透、他们上来查看了,会将性命也搭上吧。 可此时,这些弓弩手听得隋子昂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变得更紧张了。甚至有人从额上冒出冷汗,眼睛斜着往后瞟,是想要回头却不敢的模样。 隋子昂从前有这样吓人的么? 过得片刻,便听隋子昂厉喝:“闪开!” 身前的弓弩手立即让开一条路,李伯辰看到了隋子昂的脚——鞋面上覆着铁片,看来也是披了甲。他又用力将眼向上翻了翻,终于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 之前的隋子昂,虽说也高大,但算是身材修长的那一种。可眼前这一个,虽说披着重甲,却仍看得出是虎背熊腰、那胳膊足有那些弓弩手的大腿一样粗! 且他之前被自己斩掉了一只手……如今那手竟也长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起 不等他再多想,隋子昂便走上前来,俯身去抓铁箭有铁羽的那一端,似是想将他挑起来。口中恨声道:“便宜了你……便宜了你……但是他们可没这么便宜……” 而他身后,则站了一个身披玄色道袍的法师。看着六七十岁,手持一柄桃木的小剑,正侧脸在问一个弩兵什么话。 埋伏在地道中的该就是这些人了——正是此时! 李伯辰的手原本就握着铁箭,看到隋子昂的手要碰到铁羽时,忽然暴喝一声,猛地将箭往前一推! 这铁箭十分沉重,即便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并不能像寻常的长枪一样挥舞。但他早有准备,这一击便势大力沉,正从隋子昂的掌心划过去、几乎将他的手掌切开,又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他的右膝上。 隋子昂那甲是府兵的重甲,甲裙不长,没有护住膝盖。因而铁箭尾端正撞到他的膝盖骨,便听咔的一声响,竟将他的腿撞得倒弯了过去! 隋子昂隔了一会儿才出一声痛呼,似乎没料到李伯辰竟未死,还这样生龙活虎。若是一天之前,他这一声痛呼之后就该跌倒在地,瑟瑟抖了。可如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又将双眼一瞪、一把抓住旁边牢门的木栏、站稳了。 有几个弩手反应倒快,一见李伯辰丢了铁箭、抓了一旁的长刀站起身,立即扣动扳机。但李伯辰往旁边一闪,便只有三支弩箭射中他的胸口。他那宝甲连小臂粗细的铁箭都挡得住,何况这些细弩箭? 便听得当当几声响,全被弹飞。有一支竟还倒飞在一个人脸上,叫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下,又挡得他身后的几个手忙脚乱,竟将弩掉在地上了。 地道并不宽,只容纳五六人并行罢了。隋子昂虽仍站着,腿却废了一条,正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腿。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中更惊——他不但不怎么怕疼了,就连胆子都大了。 但他晓得该最先料理的是隋子昂身后那老法师——此刻他脸色铁青,口中正念念有词,指尖也绽出微光,显然是要施展术法。 他便将刀一挥,猛地向墙边的那群弓弩手冲去。此时生死相搏,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而他手中这刀虽不如那柄魔刀,却也是山君洞中前辈高人随身的宝物,他冲至那些弩手面前、刀光一闪,眼前立时血光四溅。 当先的两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机关弩去格,却连人带弩被一起斩成了两段。后面的两个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短匕,但李伯辰已又斜斩一记,这两人的脑袋也飞了。再往后的两个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爬去一边的空牢房里。 而此时法师脸色一凛,似乎正要念出最后一个咒文。李伯辰便舌绽春雷,暴喝:“呔!” 地道并不宽,他这一声又运了真气,就真如炸响一声雷一般!那法师被惊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坐倒在地,脸上又猛地泛起一阵潮红,显然行岔了气。 他见李伯辰杀人杀得手滑,便知道弩手绝对挡他不住。而此时隋子昂则正将腿掰直了,却不急着出手,而是桀桀冷笑道:“好、好、好,李伯辰……你还活着!” 那法师便立即飞身向后一跃,双脚在墙上一点,便如猿猴挂树一般直往后退去,眨眼之间,便飘出了两三丈。 李伯辰不认得他,也不晓得他究竟真是为虎作伥,还是情非得已才来此。可他平时称得上优柔寡断,在搏杀时心却是狠的,便猛一扬手,三枚铜钱镖飞射而出。但那法师身形极灵活,手脚一晃,竟在半空中避开了。 可铜钱镖脱手之时,李伯辰又掷出了长刀。法师那一闪,正迎上他这刀。便听咚的一声响,刀正穿透他的脑袋、将他钉在墙上了。 他立即伸手在腰间一摸,又拔出一柄长剑,心知如今的隋子昂十分诡异,必须先制伏才好,挺剑便刺。此时隋子昂转了身,竟不闪不避,直迎着他这剑来了。李伯辰心中一跳,道他是想要空手入白刃的么?怕是找死! 隋子昂果然伸了手来抓他这剑。两人之间极近,还没等他摸到剑刃,长剑便插在他胸口。他胸口是鱼鳞甲,寻常的刀剑怕是难破开这甲,但此剑并非凡物,李伯辰的力气也大得不可思议,只觉稍稍一滞、竟透甲而入! 可即便如此,隋子昂也没退,反倒将双臂一叉,把他的剑给缠住了,身子又猛地一转——只听一声脆响,剑竟断了! 又停都不停、胸口插着那断剑,一拳劈了过来。李伯辰忙弃掉剑柄去挡,但一与他手臂相交,便觉得仿佛是一柄重锤抡了过来,又是当的一声响,两人竟都被这一击之力弹开了。 他只觉得手臂麻热,见隋子昂也退了两步才站稳,便忍不住心道:别人挨我打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再看隋子昂,见他双腿活动自如,之前几乎被自己割开的手掌也复原如初了。他胸口插着短剑,该是刺进了肺里,可除了眉头紧皱之外,竟像没有受伤一样!他站稳了,抬手便将断剑拔了出来丢在地上,冷笑道:“李伯辰,你不是力气大么?我如今比你如何!?” 听他现在说话,好似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那半截剑刃从他胸口拔出来,上面的血迹也很少,仿佛都被身体吸进去了。李伯辰自忖要是自己受了这样的伤,虽未必会死,但一时间也必定很难过。可对如今的隋子昂来说,却好似完全没有影响……一天的功夫,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是他在隋子昂身后出剑,但刚才那一错,两人已换了位置,又变成他背靠石门、隋子昂站在对面了。 战场之上若要取胜,知己知彼是最好的,但他现在却对隋子昂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如今力气大得惊人,已不亚于自己了。 这时候隋子昂说了那两句话,又俯身一把将铁箭抱了起来,转脸厉喝:“都不许动!” 第一百二十章 人彘 这一声该是对缩在空牢房中躲起来的那些弓弩兵讲的。那铁箭的长度类似马枪,却要粗得多,隋子昂看起来是打算炫耀力气,将它当做兵器来用。李伯辰见此情景,又想到他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便心头一跳,开口道:“力气倒是大了点,不过只怕还是个怂包软蛋。你真想和我较力,就堂堂正正来战一场——先把人放了!” 隋子昂大笑起来,震得地道内嗡嗡作响:“人就在里面,还都活着。不过想救他们,先过我这一关。不怕告诉你,此刻外面也已是天罗地网,都在等着你来!” 他又脸色一凛,道:“在术学的时候你不是得意猖狂得很么?今天试试,你这丘八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果然性情大变了,竟将外面的布置也说了出来,看着倒仿佛“光明磊落”。可李伯辰知道“光明磊落”不是这么用的——开战之前“光明磊落”、心存仁厚,可以避免轻启战端,然而真搏杀起来了,就该无所不用其极,这隋子昂倒是反过来了。 只是他又提了术学的事,难道是一直对那事耿耿于怀的么?李伯辰心中略有了些猜测,便又道:“可惜我的力气都是自己打熬出来的。至于你的么,怕是借了别人的力。” 他忽然喝道:“你以为空明会的人会有那么好心?!” 隋子昂一愣,李伯辰便道自己猜中了。璋城之中能用什么邪门法术叫他恢复如初的,就是那些人了吧。但隋子昂又笑:“是又如何?不是好心又能怎样?不怕告诉你,我是受了剥皮断骨之痛、得了妖魔血肉才有了今日!我已经是半人半魔,还有什么好怕?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李伯辰今夜被埋伏了,都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可听了“妖魔血肉”这四个字,心中却着实一惊,随即道,怪不得! 眼前这隋子昂的体质,不正与自己极其类似的么!但看起来他体内的妖兽血肉要比自己的多得多,也是因此才性情大变了吧。不过变的该不仅仅是性情,还有脑袋——自己挨了一记铁箭未死,全仗身上这宝甲。但到现在为止,隋子昂连看都没看这甲一眼……是无暇顾及,还是脑袋也迟钝了? 那些妖兽可都不怎么聪明。 既已经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李伯辰便不再同他废话,心道管他上面如何,先将隋子昂制伏、把人救了再说! 便立即沉声道:“你听我说——” 这四字话音还未落,他反手便又抽出一柄短剑,猛扑过去。隋子昂还在支楞着耳朵听他有何高论,却没料到他动起手来。可看着竟也未慌,反倒将眼一瞪、喝道:“来得好!” 他双手一抡,便用那铁箭去击李伯辰的腰。但那铁箭足有上百斤,他力气虽大,却也不能挥舞得如意。李伯辰一跳便叫铁箭落了空,反倒咚的一声轰在一侧墙上,震得箭杆嗡嗡作响。 不待他变招,李伯辰又跳上箭杆,将它踩得压在地上。又疾行两步,伸手便去刺隋子昂的脑袋。但隋子昂却仍不慌,又叫了一声“来得好”、将嘴一张,一下子将剑尖咬住了。 他这打法简直不要命,李伯辰也未料到这一节。若再用力一送,隋子昂必定身死当场。可他还要以他作质,只得再往外拔。但那隋子昂的牙咬得极紧,李伯辰向外拔时竟觉得有些吃力。待他吐气声、又在隋子昂胸口猛踢了一脚,这剑才脱了出来。 但一同脱出的还有隋子昂的牙——六七颗牙,都崩碎了。李伯辰人在半空中,隋子昂便又将那铁箭舞起,还要来砸他。可在这样狭窄的室内、且两人仅相去两三步,他手中这笨重的长兵倒成了累赘。李伯辰身子一闪,手中短剑贴着箭杆便削上去,隋子昂的手指立时断了三根。 手指一断,那挥着的铁箭又横砸在墙上。隋子昂出一声痛呼,但竟又叫道:“来得好!” 李伯辰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可如果他是隋子昂,此时必要弃了箭杆猛冲上来,将自己撞在墙上、肉搏厮杀。他暗料隋子昂或许真要这样变招,便立即往后一撤,只等他撞上来,便将他另一只手筋也挑了。 哪想到隋子昂竟仍抓着那箭杆,还要来砸他。他双手用这东西时,挥舞便颇为吃力,如今只剩一手,刚将箭杆抬起一半身子便失掉平衡,倒自己往后倒了一步。 李伯辰没想到他现在会这样蠢,却也不多想,踏了两步跟上去,剑随杆上,又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也削了四根。铁箭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李伯辰又使了一记扫堂腿,隋子昂本就踉跄,这下噗通一声仰面倒地。 不待他起身,李伯辰一把将短剑插在他肩头,把他钉在地上了。 隋子昂虽又痛呼,可战意未退,双腿在地上一阵乱蹬,要将身子生生拔起。李伯辰又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锵锵两刀,将他的双腿齐着膝盖,全剁了! 隋子昂这时没了腿上使力,一边大叫一边又抬手要去拔剑。李伯辰看得清楚——先被他削断手指的左手,断口处竟然有蛆虫一样的肉芽蠕动,似乎很快就要生出新的手指了。他心中一阵恶寒,却也不留情,再一扬刀,将他的左右两臂也剁了! 此时隋子昂被钉在地上,几乎成了个人彘。依他从前的性情,此时已经开始哭喊求饶了。若照他跳崖之前的模样看,此时则该怒目圆睁,静待受死。但他偏偏还喘着粗气,口中喝道:“李伯辰,有胆再战么!?” 李伯辰如今已明白,眼前这隋子昂的脑袋的确出了什么问题。他持刀站在他身旁,边瞧他四肢断口处一簇簇的肉芽蠕动,边回想他刚才的打法、说的话—— 竟都很像自己。避无可避时,空口入白刃的确是险招,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他自己也使得出。隋子昂连喝“来得好”,倒也有些自己在战阵上时的模样。 只不过这要是真的学的自己,却只学了形而未学到神——勇猛刚强是一回事,蠢笨不知变通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这隋子昂,倒仿佛着了魔、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要在力气上胜过自己、要在气势上压倒自己。看他这模样,隋以廉是怎么放心叫他在这底下埋伏的? 还是说另有其人在做这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工具 他边想边观瞧了这么一会儿,却见隋子昂伤口处的血流得很少,骨肉则仍在慢慢生长。但长出的肉芽只蠕动了一片刻,便慢慢不动了,变成粉红色的、扭曲的一团。 他心道妖兽的生命力顽强,但食量也大。血肉复生这种事总不会凭空来的,非得要些什么补充才行。隋子昂四肢全被自己斩断了,眼下该也无能为力了吧。 便沉声道:“隋子昂,你说是空明会的璋城大会,用妖兽血肉治好了你?” 隋子昂瞪起眼睛盯着他,恨声道:“是又怎么样?李伯辰,刚才我没使术法,才叫你有机可乘,你要是个大丈夫,咱们就重新再来过——我要输了,叫你把人带走!” 他说的倒的确是实情,以他这样的体质、力量,如果脑袋没问题,又以术法相争,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其实自己刚才就一直暗运真气,只待隋子昂一使术法,便立即应对。 只可惜自己有宝甲护体,隋子昂又头脑不清,倒是胜得分外容易,简直和新兵练手没什么区别。不过此时不再厮杀,隋子昂说话却又慢慢正常起来,不知他的蠢病是不是只在气血翻涌时才作。 只是,空明会的璋城大会,徐城,怎么会懂得以妖兽血肉活人的办法?至少自己在无量城中时,从未听说有人用这种法子、甚至从未听说谁知道。 他又是哪来的妖兽血肉? 李伯辰心中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仅是因为今夜之事或许是那位大会在背后做手脚。 他便不再与隋子昂废话,拔出短剑插回腰间,又从地上尸的身上撕了衣裳去塞隋子昂的嘴。但隋子昂此刻颇有骨气,新生出来的牙齿紧紧咬着,绝不张口。李伯辰便用刀柄将牙重新击碎,硬塞进去了。 而后提着他胸甲的后颈将他拎起,转脸看缩在牢房中那些人,沉声道:“人关在哪儿?” 他刚才与隋子昂交手虽只是很短的功夫,但两者都神力惊人,几乎将这一片的墙壁都轰垮了。那些弓弩手又见他将隋子昂斩成了个人彘,已惊骇得说不出话了,只晓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李伯辰心中生出一阵厌恶。这些人倒也占了个兵字,但与无量城中的那些相比,简直太不堪。便抬脚一踢,地上半截断刃立时嗡嗡飞了过去,锵的一声插在一人面前。 那人骇得连头也忘了磕,身子往后一缩,一下子坐倒在地。李伯辰又道:“说话,保命!” 那人又怔了半晌才道:“将军饶命,人不在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凛:“那在哪里!?” “在府衙!傍晚就提过去了——我们只是混口饭吃,将军饶命!” 他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倒也想这些人只是“混口饭吃”,但此刻知道这个消息又了听了这话,心中又涌起厌恶之情——人人都要吃饭,但就可以心安理得为虎作伥的么? 可也知道这些人选择的余地有限,而自己今夜杀的人已够多了,便道:“知道什么都细细地说。” 又一提隋子昂:“不然叫你们和他一样!” 弩手一哆嗦,忙道:“我说,我说……将军明鉴……今晚咱们本也没想到将军会来的——” “我们也不知道空明会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公子傍晚的时候就醒了,可是性情大变,一醒来就杀人,还说要找将军报仇。老爷怕放他出门出事,就只好哄他说将军晚间会来劫狱,叫他在这儿等着……这里的布置,都是他自己安排的,咱们几个也只好在这儿守着……” 李伯辰愣了愣:“那么上面?他说上面有伏兵?”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也是老爷对他说,会在上面布下天罗地网,叫他在这里等着,同将军过招好好出气……” 隋子昂被李伯辰提在手中,听了这话呜呜乱叫,身子直晃。李伯辰看看他,又看看弩兵,皱眉道:“隋以廉又因为什么觉得我今夜一定不会来?只因为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不不,还有的……那个大会也说自己的人在山外瞧见你了,正盯着你,又说可能是术法出了什么岔子,他今夜要想办法,叫老爷顺着公子的心意、将他骗来这儿等着……” 隋子昂又乱叫起来,李伯辰则轻出一口气,想了一会儿。 徐城自然是不可能在山外看见自己的,他在说谎。但为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某种“试验”——试这隋子昂么?瞧瞧他接受了妖兽血肉之后,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觉得自己今夜一定会来?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觉得一切都想通了。 在璋山上时他就觉得用叶成畴去骗山君交出气运这件事太过行险、变数也太多。万一失败了,岂不是功亏一篑?那时候还对徐城很不以为然,心想此人虽说是个天纵之才,但到底年少轻狂,那种主意也太过行险了。 但如今意识到,徐城或许当时已将之后生的情况考虑进去了——他也是因此,才提前抓了陶家人、叶英红的吧。因为叶成畴要是真失败了,自己必然会来救他们。 而自己要救他们,就必然与隋家父子起冲突,甚至杀死他们。在外人看来,从头到尾都是因为隋子昂争风吃醋、强夺民女所引起的。 这就是那位大会想要的结果吧。他们在璋城虽然势大,但似乎隋以廉并不买他们账。隋以廉是国姓的主官,即便徐城也拿他无可奈何。要是能有一个什么人将这位主官除去……又不牵连到空明会,可就是妙极了。 看来自己就是这个人。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那弩手:“是那位大会,叫隋以廉将人提过去的?现在囚在后宅里?” 弩手道:“对、对!” 果然。要是自己真能斗得赢隋子昂,他就以此引自己去找隋以廉吧。要是斗不赢呢?李伯辰想了想——那么,隋子昂或许就会“疯”、弑父吧? 又或者,那徐城亲自出手,再将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推了之! 他与徐城素未谋面,但此时心中却生出真怒,起了杀意。那人想做他自己的事,却将这一干人都牵连了进来。陶家人、叶英红、自己,都算是极无辜的,可在他眼中,就只是工具一般的东西吧。 即便是无量城中之事,也没有这般叫人恼火。 他早知道许多有权势者并不把人当人看,但真落到自己身上,就只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烧了起来。 今日,人仍是要救的,也非得会会这个徐城不可! 他便一把提起隋子昂,先走到地牢深处,确认的确无人,而后走回来问:“这石门怎么开?” 弩手忙往石门旁的墙上一指:“在那里。” 李伯辰走过去,看到石墙上有个半圆形的拉手,他先前还以为这是灯架,便抬起刀将那拉手给斩断了。几个弓弩手瞧见了,齐齐出一声低呼,但也不敢说什么。 李伯辰便将隋子昂丢在地上,又蹲下去伸手在石门下摸了摸。底端与地面并非天衣无缝,有些凹凸不平之处还能插得进一只手。他便伸手进去抓住了,嘿了一声,猛一力。 只听某处咯楞楞一阵响,这门竟被他生生抬起来了。他一脚将隋子昂踹了出去,又往上抬了一些,自己也钻了出去。那几个弩手意识到了什么,似乎也想要往外冲,但李伯辰将手一放,石门又嗵的一声落下了。 又将隋子昂提起,大步走出地道。来到一层时,风雪声又大了起来,先前被他打晕、打死的,还在原处。看起来那些弩手说的是真的,上面的确没有埋伏。 他便走出府狱,往南边的小门去。府狱有两道门,西边的是正门,南边的则通往府治衙门所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隋子昂虽被他提着,但半截腿还是拖在地上的。伤口处新生的肉芽似乎很娇嫩,便在雪地中被拖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但李伯辰知道今夜这整座宅子怕都在徐城的监视当中,便也懒得再掩藏行迹了。走到南边小门前时,正要抬脚将门踹开,门却被人打开了。 李伯辰刚要举刀,却见是个披着蓑衣、戴了斗笠的女子提着食盒快步踏进来。那女子视线不好,一下子撞在他胸口,忙往后退了两步叫道:“哎你——” 但随即瞧见他手中明晃晃的刀,又瞧见他身后的隋子昂,立时不说话了。站在原地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李伯辰便将食盒踢翻,见里面的确都是些吃食。眼下该是五时了,虽然天仍旧是黑的,但不少人该已早起了。这女子是衙门的女佣吧,大概是来给隋子昂送早点的。 也意味着,隋以廉那边尚不清楚自己杀进来了。他便俯身看了看,捡了几个滚在雪上的肉丸、酥点之类的塞进嘴里吃了。这时候隋子昂瞧见那些吃的,便也死命地挣,口中呜呜有声。 他该不至于是馋了……是因为想要吃些东西补充身体,好断肢再生吧。看他此时模样,不知是不是又失了心智。 李伯辰便将他一提、站起身来踏过门去。过了门再穿过一条小道,便走进府衙的后院。这边多是库房、杂房,走了六七步,看见人。 几个披着蓑衣的府兵在换岗,另有两个小吏打扮的站在一间库房门口抖身上的雪,哈欠连天,该是刚来当值。此处两边的门口都亮着灯,隋子昂身上的鳞甲随他走路哗啦作响,那些人便都看过来,脸上一愣。 随后两个府兵才忙将腰刀抽出,喝道:“什么人!?” 李伯辰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些人才看清了,一时间脸上惊骇莫名,隔半晌才有个小吏一下子缩进门内大叫:“来人!来人!有贼……公子……公子!” 李伯辰只笑了笑,拖着隋子昂从他们当中走过去。他的刀虽亮,可刀上有血痕,被灯火映得分明。那些人大概从未想到会有人公然杀入府中、且将他家公子手脚全斩断了,皆为他气势所夺,都只站着,没一个敢上前。就连之前喊人那小吏,声音都慢慢小了。 但到底还是惊动了些人。等李伯辰又穿过一道门,便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看到此处的院中颇为开阔,且有些覆着雪的花木、山石,还有一座小木亭,便猜这里该是快到衙门的内宅了,或许是个花园。 于是拖着隋子昂走到那亭中,将他往地上一丢,自己坐下。 过得片刻,见西侧月门中冲来进来一队府兵,手持火把。进了院中便喝:“在哪?谁在喊!?” 但之前那些人哪敢跟着他来?这队兵便乱哄哄地在院中冲了一气,又想要分头往四处去找。李伯辰便沉声道:“在这里。” 但那些人仍是又隔了一会儿才找准他的方位,慢慢凑到亭前六七步远处,拿火把一照,将他看清了。等又瞅着地上的隋子昂,一个持弩的才大惊失色,叫道:“好个贼人!” 说了这话抬弩便射。李伯辰瞧得出此人是因为惊慌失措才下意识地扣了扳机,也不躲。只在他抬弩的刹那猛一抬手,竟真将弩箭牢牢抓住了。 又往地上一丢,沉声道:“叫隋以廉来见我。就说李伯辰在此,隋子昂也在此!”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质 报信的府兵去了一刻多钟,余下的则在二十多步外刀剑出鞘,将亭子围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拨人,加起来约有四十之多。李伯辰暗想,这该是把衙门里一时能凑齐的兵都召来了。 但这些人于他而言,就真如草芥一般。以他如今的兵、甲,真动起手来,一刻钟便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 从这里到内宅,统共也就百十来步吧,隋以廉此时还未来,大概是在与神威铁骑联络——他在墙外听时,墙角那岗哨说了这事。 神威铁骑,倒是有些麻烦。神威骑是镇军当中的精锐,听说选拔时需皆为灵悟境,且天生好力气。人与马皆披重甲,甲上蚀刻咒文,能抵得住不少术法。但李伯辰从前只听说,却没真见过。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庭院虽大,人马要冲锋却不够用,如此神威骑的威力就小了一半。倘若他们下马步战——他虽不是狂妄之人,却也不觉得会是自己的对手。 围着他的那些府兵有的认得他,有的不认得。但与周围同伴接头接耳一番,也就知道了,随后在脸上露出惧意。而隋子昂则依着腰力,给他自己转了个身,该是不想叫这些府兵看到他的狼狈模样。 李伯辰在亭中静坐,听得耳畔风雪呼啸,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倘若今夜自己能离开这儿,往后在隋国会被通缉悬赏吧。在无量城时,他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名扬天下,可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正在此时,听到了铁甲碰撞声。随后看到一个披了大氅的男子快步从月门走进来,身后则跟了二十个持枪的甲士。 看脸上的神色,李伯辰猜那人就是隋以廉。果然,府兵为他分开一条路,又被甲士挤开。隋以廉停住,喝道:“李伯辰!” 李伯辰冷笑道:“正是。” 隋以廉咬牙瞪眼:“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又笑了笑:“隋以廉,这种时候不必说废话,我要什么你自然清楚。陶家人、叶英红,带来了么?” 隋以廉又喝:“子昂呢!” 该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吧。李伯辰便站起身,将隋子昂提了起来:“在此。” 隋以廉一见隋子昂的模样,先愣了愣,随后踉跄退了一步,声音颤:“你……你……你竟敢——” 他话音未落,李伯辰便从腰间拔了短剑,一下子刺入隋子昂后心。那剑尖从前胸冒出雪亮的一截,隋以廉一见,立时就想往上扑,口中凄厉呼喝:“我儿!!” 隋子昂身子直晃,像离了水的鱼。隋以廉身旁一个盔上有红缨的百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拦下了。李伯辰扫了那百将一眼,将短剑拔出、把隋子昂丢在地上,又看隋以廉:“令公子受了邪法,已经是半人半魔了。这样的伤势,还要不了他的命,可要是我多来几次,就说不好了。隋以廉,十数之内,把四个人带给我。不然过一个数,我就插一剑——一!” 隋以廉涕泪横流,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只道:“带上来!带上来!” 府兵忙又分开一条道,四个人被五花大绑,押上近前。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连忙细看——四人都未穿囚衣,可衣衫也都破烂了。他看得分明,不像是磨破擦破的,而像是被鞭打破的。 四人脸上都有血痕,叶英红站得极挺拔,气势与初见时没什么分别,甚至向他点点头、笑了笑。陶文保站在雪地中,头散乱,脸上也略有些喜色。陶纯熙站在他身旁,紧抿着嘴唇并不说话,但眼中微光闪烁,该是想要落泪。陶定尘毕竟还是个孩子,纵使人小胆大,此时却也忍不住畏惧了。但瞧见李伯辰,立时叫:“师傅!” 李伯辰听他声音有些哭腔,忍不住心头一酸,又觉得惭愧。当初受了这孩子的拜师礼,但相处的时间很短,在他这里倒没养出什么深切的情意来,前些天想得更多的,却是他姐姐。但如今看,这孩子对自己倒是情深意重。 可李伯辰怕的是就是旁人看出“情深意重”这回事,便道:“定尘,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 陶定尘一抿嘴,吭哧两声,便也不开口了。 隋以廉此时道:“把子昂交回来……人就给你!” 李伯辰笑了笑:“先把人给我,我再交人,这里几十个人围着我,你怕什么?” 隋以廉该是心疼隋子昂,已顾不得什么了,立时道:“好——把人给他!” 一旁的府兵便要动手松绑。但隋以廉身边那个神威骑百将忽道:“慢。” 隋以廉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那百将便道:“府君,来时将军吩咐我说,此行是为隋无咎逆党一事。既然是这事,便不可因私废公。如果这四人的确都是逆党,你此时将人交了,我如何交代?” 隋以廉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百将会说这种话。但他刚要开口,那百将又看李伯辰,道:“你是李伯辰?我听说你为彻北公做事,从前是在无量城从军的么?” 这二十个神威骑兵全身重甲,脸上也下了护面,看不见是什么模样。李伯辰也未料到此人这时候出来多事,但仍暗叫自己不要急躁,道:“正是。” 那百将想了想:“我听说无量军中有五虎将。”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但还是一笑:“对。我曾忝列其一。” 百将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随后抬手将护面掀起,道:“末将裴松,见过李将军。” 此人竟生得颇为清秀,真没法与他身上的重甲联系在一起。他自报姓名,但李伯辰并不认得他,一时间倒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听他说话、看他神情,却很淡定从容,似乎没什么敌意。 裴松便又道:“无量城都统裴锦,是我的堂兄。” 李伯辰愣了愣,再细细端详,倒的确现他与裴锦的模样略有些像。 裴松又将护面放下,道:“家兄曾提起过将军,说将军是个将才,且性情刚正。但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将军的事,却觉得与家兄所说的并非同一人——李将军,这四人真是彻北公逆党么?” 李伯辰心头一跳。他说的“旁人”,该是指隋以廉吧。他便想了想,道:“不是。这四个人都是寻常百姓,如今这件事的起因,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好色之徒强夺不成,就打算栽赃灭门罢了。至于我,是不是隋无咎一党,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 隋以廉大怒:“胡说!” 但裴松想了想,道:“好,我信将军的话。但这四人或许是寻常百姓,可李将军你却未否认为彻北公办事——前些日子营中刚有传讯,说彻北公已拥兵谋逆。职责所在,末将就不能叫将军走了。” 隋以廉刚怒完,此时听了裴松这话更怒:“你!你闭嘴!!” 隋以廉该是怕自己听了裴松这话,又以隋子昂做要挟、甚至反悔吧。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但他此时不但不想反悔,反而觉得心里略松了口气、又有了个想法。 便道:“裴将军想留下我?怕是要大费周章。但无量城的时候,裴锦统领对我多有照顾,你既然是他的兄弟,我也不愿和你刀兵相见。裴将军,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留下来。” 裴松道:“请讲。” “请分出五人,护送这四人离开璋城、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他说了这句话,立时听到两声“不要”。一声是叶英红出的,一声是陶纯熙出的。随后陶文保才道:“李将军,你不必为我们——” 李伯辰笑了笑:“红姐、纯熙、陶先生,定尘,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们如果真为我着想,就不要再多说。” 又看裴松:“如何?” 裴松沉默片刻,才道:“将军这样信我?” 素昧平生,李伯辰倒当真不是完全信他。但听他说话、看他做事,却觉得这人似乎很中正平和。且如今这局势,想带四人平安离开怕是很难的——因为他之前才知道,一切都是大会徐城设的局。 如果自己是徐城,会叫这里的人一个都走不掉。但叫神威铁骑护送他们离去,徐城却未必有办法、也未必敢想办法。 他便道:“我宁愿信一次。” 裴松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了。” 但又低喝:“左五卫听令!将这四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三日之后,回来缴令!” 便有五人齐齐低喝:“得令!” 这一声颇有气势,与周围的府兵完全不同。就是在无量城中,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李伯辰又觉得略微心安些,听裴松又道:“将军请放心。我这一班兄弟都曾以帝君尊名歃血为盟,将军信我,也就可以信他们。” 李伯辰点了点头,去看陶纯熙。陶纯熙也在看他。她咬着嘴唇,眼泛泪光,却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听了自己说的那些,不想分自己的神。 李伯辰叹了口气。之前在石洞中听了叶成畴那些话,他心里对陶纯熙的情感倒淡了许多。可想到今次一别,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再见了,仍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无论如何,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叫自己动了些真心的女子。 隋以廉倒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似乎也怕李伯辰再变卦,忙道:“快、快!放人、放人!” 四人很快被松绑,那五个甲士便每人抓了一条胳膊,立时将他们拉走。倒是陶文保最终喊道:“恩公,保重!” 李伯辰便向他拱了拱手。 待他们消失在月门之后,隋以廉又急:“李伯辰,交人!” 李伯辰重新坐下,沉声道:“用不着急。再等两刻钟。” 隋以廉还要开口,李伯辰便将短剑一掷,夺的一声插在隋子昂脸旁。隋以廉立即闭嘴。 一时间人声皆无,只有风雪呼啸。但过了一会儿,又渐渐能听到街上隐约的人行马嘶声。雪仍在落,亭外的人头顶、肩头,都覆了一层。那些府兵渐渐觉得寒冷难耐,开始搓手跺脚,但十五个神威甲兵却如雕塑一般不动。隋以廉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中的隋子昂,嘴唇颤了又颤。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府君是在想,他是不是痛了、冷了、饿了吧。”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抹脸,看了李伯辰一眼,脸色一沉,并不答他。 李伯辰就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孩子,却有些朋友、战友。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在我身边死了,心里也难受得很。物伤其类,也是人之常情。” 又沉默一会儿,道:“差不多已经两刻钟了吧。” 裴松开口:“差不多。” 李伯辰便站起身,抓着隋子昂的胸甲将他提了起来,又扯去塞着他的嘴巴的布团。 隋子昂立时呸了几下,厉声道:“李伯——” 但“辰”字还未出口,李伯辰便一挥短剑,斩掉了他的头颅。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职责 脑袋滚落在地,脖颈处的血流得并不多。一些肉芽探了出来蠕动一番,但很快变成死灰色。 李伯辰一松手,身子便也落地。隋子昂的头颅还未死,见着了身子,挤眉弄眼地想要凑过去,可到底没办法。 约十几息之后,他大张着嘴、合了眼。 隋以廉捂住心口,张了张嘴,也昏死过去。几个府兵忙将他扶住,可也只是扶着、连一声都不敢出。 裴松掀起面甲,看看隋子昂的尸,又看李伯辰,道:“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道:“抱歉。但此人必须要死。” 裴松想了想,低叹口气:“如果你先前说的是真的,此人的确该死。但如今我却很难办。” 又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隋以廉:“将军还要杀他么?” 李伯辰摇摇头:“叫他活着更好。” 裴松点头,将面甲合上,道:“退。” 他身后那十五个甲士立即分开、将一干府兵远远驱走,自己也退出十几步远。 裴松便一提长枪,摆了一个伏虎式,道:“职责所在。将军出手吧。” 但李伯辰将短剑插回腰间:“裴将军没现隋子昂有什么异常之处么?” 裴松摆着枪势不动,道:“你说过他是半人半魔,我想其中也涉及不法之事。可将你却杀了他——我的此时的职责就是带你走。但请放心,我会把你带回营里,将此事查清。” 他说到此时,语气再缓和了些:“将军知道我大隋可以官当。你在无量城有功,一旦查清隋子昂有罪,你杀人之事,以功绩和钱财就可以了结。若将军没什么钱财,我可以帮忙。”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裴松这人似乎有些古板,但真有君子之风。他想要是自己身上没有无量城那桩事、也不知道徐城的图谋,也许就真的跟他走了。 但眼下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答应了,徐城也不会放自己离开吧。裴松这人不坏,可惜来到了璋城。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有件事你不清楚——现在生的事情,很可能是空明会璋城大会徐城设的局,他想要我杀死隋子昂和隋以廉。隋子昂这半人半魔之体,就是他的杰作。而且我猜,徐城眼下就在附近。” 裴松似乎愣了愣,隔了一会儿道:“如果真是如此,将军更该跟我回营,要是事情查明了,可能连官当的事都省了。” 他说了这话,低喝:“前、后五卫,布阵!” 他手底下的神威骑真称得上是令行禁止,听了他的号令,有十个人立即将散到院墙处,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插,又摸出一张符箓附在枪上。 只见那黑色的枪杆上忽然亮起咒文,煞是漂亮,随后枪与枪之间的地面忽然生出蒙蒙的光亮,连在一处。该是成了个什么阵,将整个院子笼起来了。 裴松又道:“有此阵在,外面无论是什么人都冲不进来。将军如果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现在就可以放心了。请放下兵器,随我走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把自己的性命再交在别人手上了。裴将军,得罪!” 他说了这话便拔出长刀,猛地向前踏出两步。裴松这人实在不错,李伯辰不想杀他。但裴松身披符文重甲,要是想着留手,可能真要被他捉了。因而踏出这两步之后便将灵力灌注全身,想务必要在数招之内胜了他,否则他还有十五个兵,会很麻烦。 在这种地方,长刀对长枪并不占优势。因而他虚晃一招,想等裴松先攻来,他好抓着机会以力破巧。但没料到裴松走的似乎也是刚猛的路子、且看着并不想取自己的性命,竟然横枪来扫。 他该对他自己的本领颇为自信,这样的一招,也是手下留情吧。李伯辰领了他这情,手上却丝毫不让,抬手便去抓他的枪杆。 寻常人这么干,一手非得被废了不可。但只听啪的一声,李伯辰竟真将枪杆握住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掌心一阵滚烫,几乎要被那枪杆带过去。他索性转了个身,真随着枪势贴上,横刀便去削裴松的手。 他想的是倘若裴松往后抽枪、又现抽不出,必得将枪弃了。那时他没有兵器之利,自己就真不必杀他了。可没料到握着枪杆的那只手并未感受到力量,裴松反倒一手握枪、反手从腰间抽出短刀,也顺着枪杆格了上来。 刹那间两刀相交,只听铮然一声脆响,裴松的短刀便被他这宝刀削断了。裴松似乎也没料到这一节,忙将手臂一转,以臂甲去格。李伯辰却不等刀斩杀上他的臂甲,将手一转,刀尖向前,贴着他的臂甲扎向他脖颈处的甲缝。 裴松的反应倒也很快,把头一歪,以头盔下沿将刀锋给夹住了。但脖颈的力量实在无法同手臂的相比,李伯辰知道只要他再一用力压上,这一刀必然刺进裴松的脖颈。 于是两人便如此停住、都不再动了。两招之内便见胜负,倒很像是从前与新兵操练时的情况。生死搏杀之时,本也很难有你来我往、难解难分的情形,生死大多是在一线之间的。 可李伯辰清楚之所以胜得这般容易,是因为裴松没料到自己的本领、也是因为他出枪时就留了手。要如此将裴松杀了,他实在于心不忍,便低声道:“裴将军,我实在不愿多造杀孽,请带上你的人走吧。” 裴松却道:“李将军真是好本领,我没料到。” 他的语气并不紧张,看着并不怕。李伯辰心道这人真觉得自己不敢杀他?刚想用力叫他吃些苦头,便听裴松压低声音道:“你说徐城可能就在这里,是当真的?” 李伯辰一愣,便听裴松又道:“他们布下的阵法并非要护住这院子里,而是探查院外是否有灵体的。李将军,你助我捉住徐城,你的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他真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李伯辰实在没料到这一节,忍不住问:“你这样信我?为什么?总不只是因为裴都统吧?” 裴松似乎在面甲之后笑了笑,道:“将军往后自然会知道的。” 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刚想再开口,却忽见裴松另一侧的颈甲爆起一阵火花,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下一刻又看到裴松的脖颈忽然被刺开、一股血喷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阵 裴松在面甲后出“格”的一声,踉跄两步退开、抬手去捂自己的脖子。但他着甲,手是砰也碰不到的,便见鲜血又顺着甲缝往外涌,如小溪一般。 李伯辰心中大惊,忽然记起了燕百横——在那小院中的时候他也展示过隐匿行踪的本领,有人以同样手段偷袭了裴松! 这念头一起,他忙往旁边看,就见到半空中有两滴鲜血凭空滴落在雪地上。 徐城!此人是灵主,也许还修了燕百横那种太素术法!他就在院中,而不是院外! 便在此时,李伯辰又听见风雪中传来一声轻笑。他不再犹疑,立即将手中的长枪往声处猛地一扫,又抬刀去斩。可这两记都没碰到徐城,全斩在了风里。 此刻不远处那五个甲士其中之一才低呼:“将军!” 忙冲上前来扶住裴松,又一把掀开他的面甲、将他头盔取下。裴松此刻口鼻溢血,瞪着眼睛抬手往李伯辰处指。李伯辰看得清楚,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该是在说徐城。 可那五个甲兵并不清楚生了什么,扶住他那个从胸甲内抓出一团布、按在裴松的脖颈处,喝道:“拿下他!!” 另外四个甲士立即持枪冲来,就连墙边的十个甲士也猛扑过来。 李伯辰心头雪亮,知道这是徐城故意为之。余下的十五个甲士都觉得是自己杀了裴松,非得不死不休不可。那人竟然一直隐匿身形,就藏在院中!如此狡诈胆大,叫李伯辰身上先一阵寒,又一阵热—— 今天非把他了结了不可! 他定睛向裴松那边一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吐血,似乎就快不行了。而徐城也未再出手,似乎打算看一场好戏。于是他一咬牙,也冲了过去。 先前四个甲士长枪已至,配合默契无间。两人用枪来叉他的双腿,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攻来。这些神威骑都是精兵,功夫也许不如裴松,但不至于差太多。李伯辰虽不敢托大,也知道必要战决,因而将心一横,立时收住脚,底下那两杆就将他的双腿叉住了。 两个使枪的甲士立即又将长枪一拖,要用枪刃废掉他的双腿。但他腿上也覆着甲,只听刺耳的两声响,枪口处亮起一阵火星,腿甲上却连划痕都没留下。 此刻左右两杆长枪也攻到,李伯辰猛一挥刀,刀背正击在右边一杆的枪头下方。他此刻再无保留,使了全力,便见那大枪被他这一刀荡开,弯得像一杆大弓、颤得嗡嗡作响。持枪那甲士哪想得到他有如此神力,情不自禁地痛呼一声,枪一下子脱了手,飞出去好远。 他又如刚才一般去抓左边攻来长枪,但那甲士忽然将手一抖,枪尖便立即化作一团光亮,李伯辰一下子抓着了枪刃。那甲士便也立即一抽,想要断了他的手掌,可他那宝甲乃是铁手套,甲士这一抽,也是抽出了一溜的火星。倒是李伯辰再一转腕,竟与他较上了力,叫他一时间攻不进、抽不出。 又将双腿一曲,把腿边的两杆都夹到膝弯里去了。再低喝一声、猛一力,三杆枪便被他搅得旋了起来,三个持枪的甲士也被他拉扯得东摇西晃。 此时这四人才晓得李伯辰的力气已如龙虎一般,立即弃了枪去拔腰间短刀,而远处十人也攻了过来,雪亮的枪刃穿透风雪,转瞬即至。 这四人已很难缠,要叫那十人再将他拦住,怕一时半刻就脱不了身了。他立即将地上的三杆大枪抱起拢作一束,猛地往前挥过去。 身前那四人正挨了这一记,就连胸甲都被轰瘪,击飞一旁。随后而至的五杆枪也迎上这一击,有两杆立时被击飞,另有三杆啪的折断。 他手里这三杆枪也断了两杆,但借这一击之力,已经向前冲出了三步,离裴松只有两步之遥了。扶着裴松那甲士见这么多人都阻不住他,立即将裴松往后拖,李伯辰便将手中那杆长枪掷出,正钉在他身后拦住去路。 随后猛地往前一扑,直往那人身上撞去。此时另外五杆枪也攻到,皆刺在他背后,可反倒帮了他的忙,顶得他再往前一扑,正撞上了那甲士。 此刻甲士已拔刀在手,松开了裴松。不知此人使枪如何,但使刀倒是极高明,李伯辰撞上他的一刹那,立时觉得胸口咚咚咚三声响,竟是他在这电光火石间连刺了三刀! 但他有宝甲护体,甲士的刀倒断了。砰的一声闷响,被李伯辰撞开了五六步。李伯辰也失去平衡,但一落地便一把抓住裴松的颈甲将他拉在自己身前,喝道:“别动!” 余下的甲士投鼠忌器,立时停住脚步,但用长枪指向他,口中纷纷厉喝:“放开!” 这些人的确是精兵。见识了自己刚才那般猛烈的攻势,如今却连一点胆怯畏惧之情都没有。他们的甲也当真不错——之前被他轰飞那四人竟也都爬了起来,虽说看着像是被震得不轻,但至少还没死。 李伯辰便又将裴松的脖颈捂住,道:“裴将军,还能说话么?!” 经这么一折腾,裴松看着更是不行了。一被他扶着坐起来,立时连咳几声,吐出不少血沫。但如此,似乎也略好了些,他艰难地抬起手,往前指了指,又含混不清道:“徐——徐——” 李伯辰立即道:“是不是徐城杀的你,他就在院中!?” 裴松隔了一会儿,点点头,随后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十几个甲兵立即痛呼出声,但李伯辰将他放下、站起身道:“听清了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徐城杀了他!他懂太素术法,现在就在院中!要报仇,把他抓出来!” 甲兵们一愣,隔了一会儿,之前被李伯辰撞飞的那个开口道:“将军脖子上的的确不是刀伤,是剑伤!” 听了他这话,甲士们立即转了身。 但院中忽然响起两声拍手声,又听一个人含笑道:“好啊,李伯辰,你可真是有勇有谋,有趣。”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戏 李伯辰立即往声处看,觉得是在一丛花木之后。他又往地上看,想要找到徐城的足迹。但院中几十个人来来回回,又厮杀两遭,中间早就没有平整的雪地了。此时风雪也还未停,天也没放亮,想要看风雪中是否有人形,也是极难的。 其实院中的人不少,那几十个府兵护着隋以廉,都缩在院边。这些人先前或许还觉得不关自己的事、自有神威骑料理,可如今见裴松竟被杀了、且说此事是大会徐城所为,一时间哗然,更有五六个站在后面的,偷偷丢了兵器,想要从月门溜走、或者翻墙出去。 但有两人刚攀上墙头,便忽然不声不响地掉了下来。有三人想从月门走,也身子一软,倒地不起。看起来像有人在用术法杀人,可李伯辰却见到他们倒下之前身上溅起的一篷血花——是徐城用什么东西将他们射杀了。 这下子府兵更是慌作一团,真如乌合之众。李伯辰看得火起,厉喝一声:“吵什么!?不想活么!?” 又喝:“都给我站好,兵器拿起来!几十个人——就是几十只鸡,他一时半刻也杀不完!” 那些府兵见了他杀隋子昂的模样,又见他独斗十几个神威骑的模样,不管有什么心思,早服了。如今听他说话,似乎还有指使之意,下一子觉得找到主心骨,倒是好了些。 李伯辰又对那十几个甲士道:“诸位,裴将军不在了,你们谁主事?” 先前被他撞开那甲士捡起长枪走过来,道:“我是神威骑十将,山正倾。” 李伯辰便道:“好,山将军,请将余下十五人分作五组,将这些府兵统帅起来,不要叫他们自乱阵脚。” 他说了这话,便听徐城又道:“哦,李伯辰,想要这些人为你挡箭的么?” 但李伯辰只当没听到他的话,又高声对那些府兵道:“徐城是空明会大会,但今夜杀了神威骑百将,被你们目睹了。他如果不想亡命天涯,必然灭你们的口。生死都在你们自己手中,并非为我作战!” 他刚说了这话,忽然听到一阵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可他刚才虽作出并不在意徐城说什么的模样,心中却是全神戒备的。一听到这声音立时挥刀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一枚石子在刀身上击的粉碎。 那石子竟是直奔山正倾而去的。 山正倾也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多谢将军。” 而后转脸喝道:“整队!李将军说得对——这种只会偷袭暗算的卑鄙之徒,怕他什么!?” 这人胆子倒也颇大,随后命人整队的时候也极为干净利落,只**息的功夫,便叫那些府兵靠墙成阵,以藤盾护在前面。 可李伯辰知道以徐城刚才的手段,滕盾怕是挡不住的。其实徐城说的也对,他的确是想要这些人来“挡箭”。但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想找出徐城的方位。李伯辰不知该如何破去徐城隐匿行踪的术法,但知道这种下三境的法门,威力都不会太大,必然不能持久。 在寻常人眼中,术法是很神奇的,可李伯辰也知道灵照境以下,术法想要挥威力其实得看时机。譬如他与叶成畴搏杀时,虽也各展神通,但到底是用以辅助,还得靠被天地灵气淬炼出来的肉身相争。 要到了数万大军对阵的战场上,怕得是化虚、生神境界的修士才能做到无所畏惧,哪怕是灵照、洞玄境的,也得暂避锋芒了。 此时山正倾又道:“将军,接下来如何?请下令!” 他说了这话,隋以廉倒是悠悠转醒。他原本被府兵护着,此时府兵成了阵,他便被放在墙边的雪地上。生死关头,似乎也没什么人理会这位国姓府尊了。 他一醒过来,还未看周围的情势,立时开始痛哭,哭了两声又叫:“裴松!裴松!杀了他没有!!不然我治你的罪!裴松!” 府兵被分成五队,三个甲士有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弹压。离他近那甲士听着他提了裴松的名字,忽然冷哼一声抽出腰间短刀。李伯辰还没来得及作声,这人便将刀一扬,一下子劈在隋以廉头上,骂道:“你也配提将军的名字!” 刀身嵌进去三分之二,隋以廉死得不能再死。他身前那些府兵一阵大哗,这人便厉喝:“闭嘴!不然连你们也砍了!” 山正倾见着这一幕,喝道:“徐唱,你做什么!” 那甲士便道:“我自己回营领罪去!” 在这种时候将隋以廉砍了,实在不大好。但李伯辰听得出这叫徐唱的甲士说话时已经有些哽咽,想大概是因为裴松将死,隋以廉又出言不逊,他悲痛之下起了杀心吧……倒也算是很有血性的。 李伯辰太熟悉这种同袍在身边战死的感觉,便叹了口气:“情有可原。” 山正倾愣了愣,而后道:“叫李将军见笑了。” 又对徐唱道:“把刀收好!” 徐唱喝道:“是!” 便将踩着隋以廉的脑袋,将短刀拔回插入刀鞘,又持起长枪。 此时徐城倒是不再说话,诸人整了队全神戒备,只听得风雪呼啸声、兵甲碰撞声,还有墙外的人行马嘶。 又待片刻,山正倾道:“李将军……那人是不是跑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不。他还在这院子里。” 因为他知道徐城此人行事狂妄乖张,刚才所做的那些事,像是以别人的性命戏耍逗趣一般。他所策划的走到这一步,可谓都是按着他的心意来的,岂会在大戏开场时走了? 还是因为,仍听得到墙外的人、车声。 刚才战斗时闹出来的动静颇大,倘有人在墙外走,该听得到。可自始至终墙外都没什么异样,仿佛人们听而不闻。这意味着,徐城是用什么阵法将此处与外面隔绝了。 他说了这话,果真又听到徐城的声音:“哦,你倒是懂我。李伯辰,问你一件事儿,要是答得好,以后可以跟着我——隋子昂在地道里是个什么模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现形 “以后可以跟着我”——李伯辰听了这句话,便确定叶成畴所说一切都是真的了。徐城的确也是个灵主,“跟着我”,是想叫自己的阴灵跟着他吧。 徐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一会儿在墙边,一会儿在亭中,一会儿就在身前十几步远处。李伯辰想摸清楚他行动的规律,便沉声道:“蠢模样。力气倒是大了,但头脑不灵光。你这作品可不怎么高明。” 他想激怒徐城,但徐城却笑道:“哦,我也想到了。” “可惜呀……看来还是不得法。听说魔国人能摄人心智,却又叫人行动如常,看不出半点儿破绽,就是被摄去心智的本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猜是因为隋子昂本来就只有些小聪明,心智又不坚定。倒是李将军你智勇双全,也许拿来用正合适。” 李伯辰沉声道:“李某人就在此处,想要,就不要藏着了。” 徐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行踪仍旧飘忽不定。但李伯辰已渐渐现,他虽然每一句话的位置都不同,可距离却差不多,大概都是七八步。倘若徐城一边说话一边迅变幻身形,那么他的度真叫人心惊。 徐城似乎又笑了笑:“眼下你兵多将广,难道要我和你打群架?不过嘛,我也有兵——” 他说的该是他的阴兵吧,他迟迟不出手,也该是在布置阴兵。但叶成畴说过,要论身为灵主的本领,自己不会是徐城的对手。徐城眼下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份,这是最大倚仗,不到最后的决胜时刻,绝不能显露。 他便持刀向前走了几步,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徐城,我来和你单打独斗。有胆就出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左顾右盼的模样,看起来近乎无措,似乎想要找到徐城的位置。他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因为觉得徐城可能会凑到自己身边。那人年纪很轻,行事狂妄,似乎玩性也重。见了自己这个样子,搞不好会在左近挑逗。 果然,过得片刻,听见徐城说:“逞匹夫之勇可不好。” 李伯辰眼珠一转,听得声处在距自己约十六步远处,东北方。 又听到他说:“倒不如咱们两军相争,看看谁才算是个名将?” 声音更近,在西北方八步远处! 这样的距离,已经能够看清些了。李伯辰将长刀交在左手,轻轻抖了抖右手。 听徐城又道:“我数三——” 正前方四步远处,风雪打了个旋儿、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将右手猛地一甩,暴喝:“着!” 六枚铜钱破空而出,只听得噗噗两声响,有两枚不见了!一同听到的还有徐城的一声痛呼,随后风雪中忽然现出一个人形——小腹、左边大腿上,染了两朵血花! 虽说只有四步远,但李伯辰知道他度奇快无比,铜钱一脱手,立即抽出腰间短剑也掷了过去。但那徐城虽因受伤而破了法,身子却未顿,见着短剑射来,抬手便是一挥,只见一道闪电似的光芒掠过,那短剑竟然砰的一声成了碎片! 随后他身子一晃,又飘出了七八步远。李伯辰看得分明,他的确是用“飘”的,仿佛徐城此人是个白衣的布偶,被人提线吊着,行动时腿脚并不力,而随风舞。那风在打旋,他的身子便也打个旋。 他所使的兵器,则是一柄细剑。那细剑是真当得起一个“细”字,约只有小指宽,跟纸片一样薄,却并不软,真如闪电一般。 短剑爆起的碎片未落,李伯辰便将大氅一挥,持刀猛扑上去。但徐城又随风遁出七八步远,叫他斩了个空,口中厉喝:“敢伤我,你该死!!”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但这一声却极其刺耳,震得李伯辰心绪不宁,便知必是某种术法。可听了这话他倒是心中微喜——厮杀之时最忌心浮气躁,徐城要是真的恼了,可也就真的妙了! 徐城喝了这么一声,又叫:“杀!杀光!看你救谁!!” 便听风雪呜的一声响,院中凭空现出十几个转瞬即逝的轮廓,可不是扑向李伯辰,而是扑向那些甲士、府兵。 下一刻,当即有五六个府兵身子一震,忽然惨叫起来,丢了手中兵刃在地上打滚,还有的以头抢地,力道极大,咚咚作响。 当先的几个神威骑倒是没事,但重甲上忽然泛起一阵微光,蚀刻的咒文闪烁不定。山正倾喝道:“是阴灵!结阵!” 但他说话这点功夫,那五六个府兵竟已气绝身亡。有的是在地上活活把自己撞死的,有的,则缩成了一团,简直成了个人肉球。随后又有几个府兵惨叫起来,跪倒在地。这些府兵原本就属乌合之众,如今更是吓破了胆子,立即做鸟兽散。 甲士见已不可约束,便五人成队,不知运起什么阵法。 李伯辰一刀斩了个空,又向徐城扑去,心中已运起了天诛术法。待徐城飘行时顿了一顿,立时道:“天诛!” 一道电芒啪的一声击下来,但徐城一挥细剑,竟把那雷给引开了,厉喝:“你能奈我何!” 李伯辰看得愈心惊——他竟能引开转瞬即逝的电光,这还是人吗!? 徐城喝了这么一声,左手一扬,便有几枚石子嗖嗖飞了出去。他这投石术的力道不逊于李伯辰,两个府兵跑在一处,当即被双双爆了脑袋,那石子去势未减,随后竟又贯穿了两人。 还有两枚击在两个甲兵的身上,虽有重甲阻隔,可也是嘭的一声巨响,便见那重甲竟被洞穿,两人当即气绝身亡。 徐城身子又飘起,怒喝:“救啊!” 李伯辰咬紧了牙,他知道徐城此刻算是恼羞成怒,“杀着玩”给自己看。但更知道自己要真去为他们挡那暗器,非得被生生耗死。此刻这院中就是战场,那些甲士、府兵就是不得已的消耗,他绝不可因他们错失战机——所谓慈不掌兵! 但徐城的轻身之术极为高明,自己虽有神力,追不上他却也无用。 李伯辰停住脚,深吸一口气、弃了手中长刀,握住魔刀的刀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刀芒 入手冰凉,但很快温热起来。他将刀拔出了鞘,耳畔立即听到轻微的啸响,院中那些府兵的惨叫声似乎在一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他知道是魔刀的力量又开始控制自己的神智,但有了在湖畔时的经验,他便在心中默诵两遍北辰帝君的尊名,又运气凝神,叫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啸响变得小了些,惨呼声、风雪声又回来了。 还有徐城的声音:“站着不动可不行——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 但李伯辰只握着刀,盯住徐城的身形。 刚才斩出的两刀都落了空,其实不是自己技艺不精,而是太慢。他自问倘若在平地上全力施为、疾奔跑起来,也能像徐城一般转瞬之间就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可快则快矣,想要保持这样的度、又能像徐城一般转圜自如,就是难以想象的事了。 徐城像是一片在风中的雪花,无论前进、后退、闪躲,都毫无顿挫,没半分预兆。 想要胜他,必要既准且狠,务求一击建功。 见他仍不说话、也不动,徐城便道:“咦?是真怕了么?” 他本是在院中信步游荡,射猎一般用石子杀人,说了这句话,身子忽然折了回来,抬剑便来刺他的左胸。他那细剑如电光一般射来,李伯辰却只握紧刀柄,仍未动。 因为徐城不是隋子昂,暗中观察多时,该十分清楚自己这一身宝甲几乎坚不可摧。他的剑术与身法又极高明、且人在半空中,真要取自己的命,该居高临下来刺自己的脑袋才对。 直奔胸甲而来,便意味着乃是试探而已。李伯辰不敢贸然出手,便只在看到剑光时将身子微微一错,好避开要害部位。 但随即现他仍是低估了徐城的度——他的身子刚一力,便听得胸口心脏部位“叮叮叮”一片声响,徐城手腕一颤,竟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随后那剑光忽然收回,徐城的身子随风一晃,眨眼之间便退出三四步远。李伯辰此时才刚侧了身,随即抬刀用力劈了一下,自然是劈到了风里。 徐城大笑:“慢!太慢!” 此时李伯辰才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胸甲竟被刺破了! 是黄豆大小的一个洞,周遭一点裂痕都没有。徐城使剑的本领已经高明到了极点,所有的力道都凝聚到了剑尖,加上他那剑似乎也是件宝物,竟一口气戳穿了! 李伯辰虽心痛这件宝甲,可心中却又沉静了些。徐城先使虚招,又一击即退,倒说明他并非看起来那样自信满满,该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有几分本领。 那么刚才那落空的一斩,该是斩对了。 果然,徐城一击得逞、见他又全然无法跟得上自己的度,立时又攻了过来。这一回他在风中凌空而下,取的正是脑袋! 便在这千钧一之际,李伯辰感受着身体当中被魔刀调集起来的澎湃力量,猛地挥刀! 周遭的风雪嗡的一声卷了起来,徐城袭来那剑如电光,李伯辰这一刀上,竟也生出了破空的刀芒!那刀芒暴涨,直往上方刺去,几乎拉成一柄长枪。 他忽然感受到极轻微的阻力,又觉那力道忽然一空,便心知定是斩中了! 下一刻,便听半空中一阵嗡鸣,徐城的细剑竟脱手而出,倒飞着插进墙中去了! 到此时李伯辰才能反应过来、看到自己斩出的那一刀——半空中刀剑相交处,风雪全被荡空,看起来像是个透明的大气泡。魔刀之上的刀芒渐渐敛去,但周遭仍有低低的啸响,仿佛这刀有了生命、觉得遇到了对手,在长吟求战! 他也觉得浑身一阵酸痛,仿佛将力量全部挥出去了。在无经山与李丘狐相争时,她的脖颈就曾被无形的刀气所伤,可他没料到自己今天这一斩,竟迫出了有形的刀芒!这魔刀虽难以驾驭,可实在是惊喜无穷。 再看徐城,已退出十几步远,左胸处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从肩膀一直拉到腰间。他穿着白衣,这血痕看着就更加触目惊心。与他交手几次,李伯辰的甲只破了个小洞,他却受了三处伤。 李伯辰不由得大为快意,道:“徐城,这一击滋味如何?” 他本以为依着徐城的性情,受了这样的伤该勃然大怒。可徐城竟一言不,只稍稍一愣,似乎想了些什么,又身子一转,立即向那细剑扑去。 细剑插在墙上,只剩一个剑柄,距李伯辰也只有十几步而已。他没料到徐城这样在意那剑,立即一扬手,将左边腕甲中还剩的四五枚铜钱全打了出去。但此时他没来得及捏在手里击,因而那铜钱的准头实在很差,力道也软绵绵。可好在算是洒了一大片出去,加上徐城之前又吃过这铜钱的亏,竟然闪身去躲。 或许因为他刚才受的伤也很重,如今身形明显不如以前轻便迅捷了,竟被其中一枚铜钱击中左脚脚踝。 徐城的反应很快,一觉察脚踝处中招,立即将身子向下一沉,似乎打算用右脚去撑。 倘若李伯辰这铜钱真的势大力沉,他这么做倒也没错,可偏偏只是轻飘飘地撞上了,就算是小孩子也只是觉得稍稍一痛罢了。这倒叫他身子一个踉跄,在地上闪了一下,待现脚上并未受伤时,李伯辰早已猛扑上来。 他虽恢复了些力气,但双臂仍旧酸痛。然而他使这魔刀时,并非完全他驾驭这刀,倒更像是两者在共同作战。这刀又像是个极严厉的教师,纵使他疲惫,却能再从他体内压榨出无穷的潜力。 因而他这一扑、一挥刀,立时觉得不但双臂酸痛,就连身子也忽然软,可他整个人却被那刀势带着,不由自主地一往无前。便见那刀锋处忽然又乍现一道透明的光影,周遭的风雪轰的一声被这刀芒催开,就连地上的积雪,都像浪涛似的往两侧飞溅——这一击的声势,竟比刚才还要浩大! 徐城脸上终于露出骇然之色,也顾不得再像之前那样潇洒自如地随风而舞,竟就地来了个驴打滚,一下子滚到了旁边的花木丛中。 也亏他避得快,只见他刚才立足处的一大片地面砰的一声巨响,登时被刀芒斩出无数条裂痕,一直蔓延到墙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毒计 但还不待他起身,又听那边的甲士忽然齐齐喝道:“镇!” 李伯辰便见他们将余下的几杆枪齐齐往地上一插,立时出微芒。随即见到徐城头顶忽现一口金光幻影的大钟。那大钟嗡嗡作响,当的一声将徐城连着身边的一片花木给扣了进去。 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这些甲士刚才结了阵却不出手,也是在寻找机会。到底不愧是精兵。 此时徐城站起身,衣裳全被花木刮破了,髻也歪斜,看着极狼狈。可竟一翻身又往细剑处去冲,但咚的一声撞上那大钟,一下子又弹了回来。 他冲不出来!李伯辰心中大定,又往院中看。院中府兵原有四五十个,可经徐城的阴兵祸害一遭、又被他以石子击死一些,如今就只剩下七八个了,倒真能用尸横遍野来形容。 但那七八个此时缩在墙边,看起来并未被阴兵袭击,只瑟瑟抖。李伯辰便道,该是这甲兵使的那阵法将徐城与阴兵的联系也破了吧。 就这样将他制住了么?原本以为必有一场恶战呢! 可再看大钟当中的徐城,虽强作镇定地站着,但目光仍忍不住往墙上那柄细剑上瞥。李伯辰心头一跳,生出个念头。便道:“山将军,你还在么?” 甲士中的一个掀开面甲:“我在。” 又转脸看看院中,道:“这人真是狠毒!” 的确,与徐城交手其实不过几分的时间罢了,却死了几十人。其实如果不是他狂妄自大,而在更广阔的空间中闪转腾挪,怕是余下这些也要被他活活耗死。 李伯辰道:“请将军维持此阵。” 而后拖着刀,往细剑那里走过去。此时他身上实在已经无力了,但好在刚才那两击时一直静守心神,到现在也没被这魔刀完全掌控。 徐城忽然在钟内大叫:“李伯辰!你可知道我是灵主!?你知道灵主是什么么!?你与我为敌,秘灵不会放过你!”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猜对了。因为现在就在徐城身旁不远处有一柄剑。 那剑该是一个府兵的,也是柄长剑。刚才徐城的细剑被他击飞,就立即又去抢那细剑。如果只是为了抢一件兵器——他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柄长剑,何必舍近求远? 且剑一脱手,他身形立即没了之前的灵动,可见奥秘都在那剑上! 他便不理徐城的话,一把将细剑从墙上拔出,道:“你的一身本领,有大半都是——” 刚说了这几个字,忽然觉得握着细剑的左手一凉! 随后耳畔的风雪声一下子大了起来,那已不再是风啸,而是尖叫了!仿佛高天之上正有能够席卷一切的飓风在俯冲而下,眼中的一切都开始疯狂旋转。稍远处的徐城、更远处的甲士们,身形都变得扭曲,也随风声化为一道又一道的斑斓色彩。 他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想要放开手,但剑柄就像是长在了他手上一样,怎么都放不掉。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了——极有可能与他手中这柄魔刀一样,乃是哪个太古秘灵的真灵炼化的!! 下一刻他又想明白一件事——徐城是故意的。他故意叫自己来拿这柄剑! 他想要开口示警,但现嘴张不开了。因为有刺骨寒意自左手的剑柄中蛮横冲入体内,一下子叫他半个身子都麻了。那寒意倒不是特别冷,可特别痛。像许多小刀一般刮着他的关窍经络,一下子令他失掉了行动能力。 眼睛倒还能看,耳朵也还能听。便模模糊糊地看到形象扭曲的徐城忽然抬手在那大钟的幻象上一弹,钟便一下子化作光斑散去了——他刚才也是故意示弱! 又隐隐约约听他笑道:“勇则勇矣,可太没见识。你手里那刀是死的,我这剑可是活的!” 随后那些甲士呼喊起来,身形晃动。但这回徐城没再来取这剑,而是真将地上那柄长剑拾起了,冲入人群。李伯辰没听到兵器、铠甲的撞击声,但能隐约瞧见甲士一个个倒下,显然都被徐城杀了。 他心中痛极,半是因为那些甲士给他的印象都很好,半是因为自己竟中了他的计。此人虽也借了这细剑的力,可自身本领该也是极强的。那些神威骑在广阔战场上策马冲锋不是徐城一个人能抵挡的,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可他扪心自问,自觉已经足够谨慎了。之所以伸手握了这剑,实在是因为无经山的那一遭——那时候拿了魔刀,除了放不下之外,并无什么不可解决的麻烦。徐城说这魔刀是“死”的,剑是“活”的,是说这剑是以他那位秘灵的一部分真灵所化的么? 现在是那秘灵的气息将自己制住了么? 见最后一个甲士倒下、徐城提着剑往这边走过来,李伯辰便在心中道,诸君,倘若我今日能活命,必然杀了这徐城,以他的血来祭你们! 又道,北辰帝君!倘若我没有错信了你,此处正是杀伐刑戮之地,请助我一臂之力吧!! 他如此默念了两遍,可耳畔中还是风雪呼啸,心里也只有自己的声音。眼见那徐城越走越近,他的神识也越来越模糊。徐城似乎说了几句什么,可他完全听不清了。 他心中一阵绝望,想,此刻到底还是来了。 但下一刻,掌中魔刀忽然嗡嗡作响,而后右臂一烫,一股勃然浩大的力量自魔刀的刀柄攻入体内! 自剑柄传来的凉意麻痹了他半个身子,而魔刀上的力量则轰然冲入另外半个身子。刹那之间,便如冰与火在他经络关窍内相撞,几乎将整个身体从中间撕开! 李伯辰痛得想要仰天长啸,可只能双目圆张、浑身颤,连嘴唇都不能动了。两股力量将他的身体作了战场,而他眼前的情景也变了——原本是漫天的风雪尖啸,但下一刻又变成一片雷鸣电闪的火狱,如此两种情景在他脑海中轮番交替,走马灯一般。 他更觉得天旋地转,感觉身体都被剜空,痛苦得要失掉理智。但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真灵 再过两息的功夫,李伯辰才意识到那并非“安静”——周遭还有风雪声,只是因为相比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太过微不足道,才像是悄然无声了。 而此时徐城也才刚走到他身边两步远处站下,并未急着取回那柄剑,而说道:“能握着这柄剑撑这么久,真难得。”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平和了许多,没了之前的狂妄乖张。而李伯辰此时已感觉不到体内的那两种力量了,不知它们是何时退去的。但他仍握着剑、刀,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是否是魔刀上的真灵帮自己击退了剑柄上的力量,只是,徐城不是说它“死”了么?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徐城。 徐城见他眼睛转了转了,似乎颇为惊异,道:“哦?原来比我想的还要强些。这样也好,剑神该会很满意。” 他说了这话,便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李伯辰以为他要射杀自己,刚要动手,却见徐城将石子在手里抛了抛,又接住、再抛了抛。 他愣了愣——徐城这是在玩么? 下一刻才记起,此人只有十七岁,其实还算是个少年的。但他之前表现得那样狡诈毒辣,真没法儿将他与那样的年龄联系起来。到如今……觉得所有人都死了,自己也被这柄剑制住,才显露了些这个年纪应有的本性吧。 徐城抛了两抛,将手一扬,把石子打入一个府兵的尸体当中,才像是索然无味般地叹了口气:“唉。你还能听着我说话吧?今天看着你,倒想起从前的我了。” “你在无经山上拿到这把刀的时候,该觉得很高兴吧——觉得自己可以做灵主,从此与众不同了。说实话,我刚得到这柄剑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你该是空欢喜一场了吧。告诉你吧,这把刀是用纯元帝君的真灵炼化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闭嘴。像是觉得这样说话有失他的身份。又看了李伯辰一眼,冷声道:“哼,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一会儿剑神得了你刀上的真灵,我就把你炼成个铁兵。” “得了刀上的真灵”……是说这柄剑,原本是要将魔刀上的力量吸走炼化掉的么?但竟然败了? 李伯辰知道自己刚才被制住、那些甲士惨死,都实在是因为对此类事情所知太少。但寻常人又哪能事事洞明?这一些,就连叶成畴都没提过。他心中虽恨不得将徐城碎尸万段,但也知道如今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便嘶声道:“纯元帝君……是谁?” 听得他竟还开口了,徐城似乎吓了一跳,皱起眉:“你能说话!?” 李伯辰不知该怎样作答才能天衣无缝,但心道被看穿又有什么,大不了再战就是了。便道:“只是……风雪声大了些……能奈我何……” 说到此处,狠心将舌尖咬破,喷出一口血。 徐城似乎安了心,冷笑一声:“那就是正在炼化刀里的真灵了。本来你用不着受这罪,该由叶成畴来。可惜你命太好……该是说不好吧。” “至于纯元帝君?”徐城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想了些什么,才道,“你一定是没听说过的。那是在如今的六帝君之前的一个灵神,不过被杀死了。它的真灵,也被拆分炼化,成了一副甲、一柄刀。” 李伯辰听了“一副甲”,下意识地转眼去看自己的甲。徐城噗嗤一声笑出来:“蠢货,你这一身,也配?” 他又哼了一声:“但那个纯元帝君连真灵都被炼了,自然也就是彻彻底底地死了——所以你这刀也是死的。至于我这剑……也是我主风雪剑神以真灵的一部分所化。但我主高踞诸天、与天地同寿,这神剑与我便等同她在生界分身,自然是活的了。” 其实李伯辰还想问,但再问,就该叫徐城生疑了。至少现在他搞清楚了这柄魔刀的来历——是一个叫纯元帝君的太古灵神真灵的一部分所化。徐城说它“死”了,可刚才正是借了这柄刀的力量,自己才能清醒过来……那么它其实还活着? 但暂不去想这些。他心道,徐城,该叫你血债血偿了。他轻轻地抬了一下左手的尾指,觉得毫无阻滞便离开了剑柄,知道此刻这剑已构不成威胁了。便忽然将手向下一顿,一下子将细剑钉到了地上。 他此时的力气虽不是全盛状态,可也恢复了五六成,那细剑又极其锋利,因而这一下子,叫它足有大半个剑刃都没入地下了。 徐城见他忽然动了手,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在这一瞬间的功夫,该还没搞清楚李伯辰为何能动。但下一刻李伯辰忽然抬手一撩,魔刀便斜向上往徐城的左腿斩去。出这一刀时,又在地上一踏,叫那细剑整个儿没入地下了。 两人本就相去不到两步,徐城又卸了防备,纵使他反应再迅敏捷,也躲不开这一击——正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刀! 他立即飞身后退,一下子就纵出了四五步。可这一回,他没法儿再像之前那样如一片雪花般在风中飞舞了——一落地,身子一歪,便摔倒了。此时才看到他的左腿还立在原地、断口平滑无比。徐城愣了愣,忽的出一声惨叫,这时他的左腿根、那截腿的断口处才涌出血来! 李伯辰飞身上前,一脚将他的断腿踢了过去。徐城惨叫那一声之后立即在地上摸了柄断刀,见他那腿飞了过来,抬手便想要劈开。可似乎又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腿,竟顿了一顿,结果正被一条腿砸在胸口,手中的刀都脱了。 他这样的反应,实在大失水准。可李伯辰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觉得自己年少有为,乃天之骄子,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忽然断了一条腿!就是他自己摊上这种事,也非得愣神不可。 不过他不想犯徐城刚才的错,早已大踏步冲到他身前,挥刀便去斩他的脖子。 徐城惊骇得面无人色,腰腹一卷,如一尾鱼一般往旁边避开。可身法度已大不如前,右脚没有逃过,又被李伯辰斩了下来。 他登时痛得涕泪横流,口中大叫:“剑神!剑神救我!!” 又叫:“来人!来人!” 第一百三十章 尊者 倘若他此时还能像之前那样镇定沉稳、步步为营,以他的剑术修为,是可以再抵挡一段时间的。但这时却只用双手撑着身子,拖着残躯在雪地上边呼喊边往后蹭,看起来一点儿主意都没了。 这时候,看起来倒的确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李伯辰提着刀逼上前去,心道这人仅以资质论,的确称得上人中翘楚,如果像自己一样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几年,也不至于如此。可惜即便上天给他机会,自己不会给他机会了。 但他心中仍旧警惕——叶成畴所说的几种手段,徐城都还未使出来。有了之前的教训,他也不能完全确定此刻的徐城不是在示弱叫人掉以轻心。 可下一刻,他便了松了口气。 因为院中的积雪忽然沸腾起来,耳畔响起低沉的嘶吼声。先前倒在院中的那些尸,忽然被风雪笼着站立起来。积雪汇到他们身上裹了严严实实的一层,仿佛铠甲。 是阴尸——徐城喊的“人”到了。 叶成畴曾说徐城可以阴兵附于尸之上,变成不畏痛楚、不死不休的战士。要是这世上寻常人瞧见这情景,准得心中大骇,乱了方寸。可对李伯辰而言,一来有了准备,二来此类事物他来处便有许多——纵然并非真实的——于是心中连半分波澜都没有。 距他最近的两个甲兵被冰雪裹着,猛扑过来。李伯辰一挥刀,两人的头颅立即被割掉。但尸体没有倒下,反而继续晃着手往前扑,他心中微诧,却也不慌,一脚踢开一个,一拳轰走一个。但身后又有七八个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大氅,野兽一般往他身上攀。 徐城见他被缠住,立即大叫:“再来!再来!” 周遭那些阴尸一听他这话,口中呜呜做声,奔跑得更加迅疾,身子在半空中跃起,兜头扑了下来。 这些东西即便全力施展,也难伤他分毫,徐城该是在做困兽之斗了。但几十个势大力沉的阴尸真将他埋住了,怕杀出来也得十几息的功夫。李伯辰便将身子一闪,也如徐城一般喝道:“来人!” 腰间的曜侯微微一颤,李伯辰立时觉得周遭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他这境界还开不了阴眼,但知道此刻,他在山君洞窟中炼化的三十阴兵该已猛扑而出、要与这些阴尸身上的阴兵战作一团了! 刹那之间,几乎已将他围作一团的几十具尸哗啦啦地倒了一片。又见到风雪之中一个又一个旋儿飘忽不定,地上的雪粉也窸窸窣窣的扬个不停。徐城原本用双臂撑着身子,正四下里找兵器,见了这情景一愣,失声道:“你——?!” 李伯辰迈过尸堆,道:“不错,我也是个灵主!” 徐城听了他这话,嘴唇立即颤了起来。但李伯辰看得分明,那不是颤,而是在以极快的度诵念咒文。他立即大步踏上前去,一刀削去他的左臂,道:“你敢!” 徐城一下子躺倒在地,可这一回没惨呼,似是痛得麻木了。李伯辰没斩下他的头颅,倒不是以虐杀取乐,而沉声道:“我知道你会一种术法,类似灵台轮回术。但你要敢用,我立即杀你。” 徐城喘着粗气,道:“你不杀我?” 李伯辰看着他:“我问你,院子里死掉的这些人,这些阴灵,你都收去了么?” 徐城愣了愣,不知想些什么,开口道:“你……你要阴灵?好,我还有许多,都给你!还有这些阴兵……你这些阴兵太弱了……我有更好的炼化的法子,我也可以给你!” 但李伯辰想要的不是炼化阴兵,而是那些甲士的阴灵。战死院中的十五个人都是猛士,他实在不愿看到这些阴灵被徐城以那种秘法送去那个所谓“风雪剑神”所在的那一界。 魔国人会将阴灵打散化为灵气,那些太古秘灵也许也会做同样的事,他不想看到这些人落得如此下场。 便握了握刀柄,道:“这么说,你还没收了他们,他们还在这院子里?” 徐城点了点头,刚要开口,眼睛又瞥向他手中的刀,似乎意识到李伯辰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便忽然探出右手抓过旁边的断刀,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 李伯辰一愣,没料到这人此时竟有了死志。但下一刻听徐城怒吼:“剑神!这人也是灵主!我死于他手,难道不辱没你的尊名么!!” 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睁,立时气绝身亡。 但同样都是灵主,这种小伎俩李伯辰可太熟悉了。他立时将魔刀插在地上、自己也半跪于地,阴灵离体! 果然,徐城的阴灵正慌慌张张地往院外遁走,而院中也的确密密麻麻地遍布那些军士的阴灵。他炼出的阴兵还在与徐城的阴兵斗,李伯辰只看了一眼,便晓得徐城所炼阴兵的确更胜一筹——它们远比自己的阴兵灵活,几乎与真人无异,甚至懂得彼此配合。 刚才他放出了三十个阴兵,如今便只剩下十来个了。 只以阴兵相争,他的确不是徐城的对手。但徐城此时已失去斗志,只想一心逃命。李伯辰便将手腕一甩,一条铁索立时哗啦啦地暴涨,直往徐城的阴灵卷去。 但铁索将要碰到徐城的身子时,他身上忽然乍现一道微芒,变成了个亮白的人形。李伯辰只道这徐城还懂得什么别的奇异术法,心中刚刚一凛,却见院中忽然风雪顿止,高天之上层云尽散,露出一轮眼眸似的血月! 那血月极大,几乎占据了半边天幕,沉沉地压下来。目力所及之处,都被一片红光笼罩,只有徐城的白色阴灵还灼灼放光,保持着逃命时的姿势,不动了。 少顷,月上忽然现出一个模糊人形。那是个黑色的剪影,看不清是男是女,似乎高踞一尊宝座之上。 李伯辰愣住了,随即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搏动起来,身上也一阵一阵的麻。他原本就没有太多力气,此时更觉得浑身瘫软。但下一刻又意识到,如今自己是阴灵,怎么会有这些感觉? 他微微一惊,才现阴灵不知何时被迫回体内了。再抬眼看四周,才现什么血月、红芒都不见了,周遭一片影影绰绰……是在梦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雷 他心中惊疑不定,心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什么?是那血月之上的人影将自己拉入梦中了么?那么刚才所见,到底是真的,还是梦中幻象? 他想要立即醒来,便试着如往常一般在梦里睡去。但这一回无论怎么屏息凝神却都醒不过来,又试着阴灵离体,也离不出! 此时忽然听到声音。并非一个声音,而是许多,极难形容。仿佛是这院中的木亭在震、墙壁在震、残破的刀剑兵甲都一起在震,又将这些声音汇合到一处所组成的。 虽说音色、高低都各不相同,但如此倒有了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他听了这声音,忽然觉得该是某种语言——因为他能够听得懂其中一两个模糊的音节,分辨得出其中的含义。 他愣了愣,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种方言。 诡异的是,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竟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声音说的似乎是:“既然能将你的灵主拉出我这一界,看来也是位炼出了真灵的真君。既是真君,为何炼化了我在生界的分身?难道忘记了秘约么!?” 李伯辰心中狂跳,立即意识到刚才所见的一切该都是真的! 自己看到那血月、那月中高踞宝座之上的身影时,就身处这声音所说的“我这一界”吧!? 叶成畴说徐城有种术法可以将生界的阴灵引去他身后秘灵的那一界,那么刚才那一瞬间,自己是被那个“风雪剑神”拉去了诸天当中的某一界么! 眼下……就是那个秘灵在说话么!? 李伯辰心中骇然,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当日应慨提到诸天秘灵时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碰触了什么忌讳,可如今自己竟听着了它说话! 但下一刻他又意识到,刚才这秘灵说“能将你的灵主拉出我这一界”——是说是有什么东西又将自己拉回来了么?因而眼前的景象才消散? 可李伯辰晓得并非这么回事。乃是他自己心头一惊,阴灵才退回了体内的。他知道自己就是自己的灵主,那位秘灵眼下该是想要同自己这个灵主身后的那个“秘灵”交流,然而在他这里,两者同为一体,怎么答?! 他心头一跳,忍不住在心中说,炼化了你那柄剑上真灵的,是魔刀里的纯元帝君! 而想要说的下一句话是,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但刚想了头一句,便听天地之间又震荡起来,那声音再响起。还是如此前一般的古怪诡异,可李伯辰竟又听懂了。 这次说的是:“道君与我都很清楚,纯元已死!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为何说出这种荒唐言语?” “道君既不肯露面,就不要怪我也断了你生界的退路!” 李伯辰不知道“生界的退路”是什么意思,但十分清楚那风雪剑神该是动怒了——不是对自己动怒,而是对自己身后的那位“秘灵”。可要命的是,在他这里两者没什么区别! 他原本打算要杀徐城时,从未想过徐城身后那个秘灵的事情——因为觉得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已是脱世俗的强大存在,又高踞诸天,总不会为一个区区凡人就出头吧。李国被灭、国君身死,那北辰帝君不也毫无反应的么?可没料到眼下竟真就撞见了这种事……怪不得应慨当初那样小心谨慎。 要是因这世间的人或事陷入险境,无论对手如何强大,他总要想些办法。但如今面对的是一个太古秘灵,纵使他想要挥刀,却也无处可挥。他便将心一横,记起曾用来糊弄李定的那个名字,立时在心中道:“我乃怖畏真君!” 岂知那秘灵一听,竟更加怒不可遏,道:“欺人太甚!那就借你这灵主肉身一用,去道君一界领教一番!” 未等他想明白这秘灵是否是因觉察了这名字乃自己信口胡说而恼怒,便忽觉头顶一凉,一股寒意自上而下,瞬间传遍全身。这感觉与之前手握剑柄时极像,但那时只觉得体内剧痛、动弹不得,可如今却又觉得,仿佛天都塌了下来、猛地压在自己身上! 无论在北原与妖兽血战时,还是离开无量城之后经历种种凶险时,他虽然也会惊骇疑惑,却从未觉得畏惧。即便刀斧加身,他头脑中亦有一线清明,晓得这条命或许要丢,但只一死而已,无甚可惧。 然而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生或死,而是因为他的阴灵似乎在一瞬间就要被这种力量永远地驱离自己的身体、被放逐至不可名状的幽暗之地! 难道人将死时,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但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闷雷。这雷声如鼓槌一般重重击在他心头,叫他的身子猛地一颤,随即觉得大地也都似乎颤了颤。占据了他身体的寒意在一瞬之间褪去,他的阴灵也被这声音牵引着,一下子拉了回来。 李伯辰尚不清楚这又是为什么,便听那声音道:“恕罪,恕罪,我本无心冒犯,不知此乃真君尊名!” 一瞬间之前,它说话时还满是愤怒,可到了此时却全是惶恐之意了。李伯辰全然不晓得那一声雷是哪里来的,更不晓得这风雪剑神是因何做此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他疑心是这秘灵在使诈,但随即想到,如此强大的存在何需对他这样的凡人用这样的伎俩? 他还想那秘灵或许会再说些什么,可头脑一阵恍惚,周遭景物立时变得清晰起来。再一看,竟已回到了见到血月之前的情景——他掌中那道铁索往徐城的身上一卷,只听轻微一声响,立时将他的阴灵给擒住了。 而此时徐城才又叫道:“剑神!救我——” 李伯辰盯着被锁链拿住、不停挣扎呼喊的徐城,着实愣了一会儿——那太古秘灵、风雪剑神来时气势汹汹,如今就真的匆匆离去了么? 简直像是逃了! 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行不更名 但如今实在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他将铁索一勾,把徐城拉了回来,沉声道:“别叫了,它不会来了。” 徐城立时又叫:“剑神!此人如此大胆亵渎!” 李伯辰叹了口气:“血月,对不对?” 徐城一下子愣住。李伯辰便冷冷一笑:“刚才已经领教过了。但你的那位风雪剑神,已被我那位真君——” 他想要说“吓退了”,可话到了嘴边略一犹豫,只道:“劝退了。” 从前他还对应慨的小心不以为然,总觉得那些灵神、秘灵距自己极为遥远,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与之打交道。但刚才真见了,才晓得有多么的诡异神秘。虽说的确算是被“吓退”,可此时他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山君之属的性情都与寻常人迥异,何况那些东西呢。 徐城愣了这么一愣,忽然开口:“隋子昂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手脚都断了。但是我救了他——你和他过过招,该知道他的力气不亚于你。李伯辰,你天生神力,要是再得了我这法子更是如虎添翼,这些我可以给你!” 又道:“每一位秘灵的真传都不同,你那位真君或许强大,但我这里也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叫你取长补短!” 他说这些,睁大眼睛哀声道:“你我都是灵主,照理说不该在世上相残,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也是因为想要将这柄刀上的真灵献给剑神。李伯辰,在这世上多条朋友多条路,上面说的那些我都可以送你致歉——只要你这遭放过我,往后我必有厚报!” 他如今这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个寻常的少年,仿是因一念之差踏上邪路,正苦苦哀求再有一次机会。 李伯辰沉默片刻,抬眼看他:“徐城,看看这院子里吧。” “哪怕我答应了你,这些无辜性命会答应么?还有,你是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这个我也知道,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有这些东西。” 徐城一惊,正要开口,李伯辰却忽然扬起锁链,狠狠往他身上抽过去。当初叶成畴以秘法保留了神智,制伏他稍费了些力气。如今这徐城是灵主,比制伏叶成畴要稍难一些。但即便如此,几十记之后他的哭叫与哀嚎声也渐渐淡去,最终身体忽然缩作一团,悬在铁索上了。 李伯辰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此时他也浑身酸痛,但觉得心里倒是更无力。满地尸,似乎都是因自己而死……他信奉北辰帝君,而那位帝君似乎也一直在庇佑他,叫他每每逢凶化吉,自死地逃生。 只是,这些杀戮,就是那位帝君想要的么? 但片刻之后他又苦笑一下,心道自己这是又作妇人之叹了。在寻常人眼中,离开无量城之后的种种事由的确是因为自己惹麻烦、管闲事,但他扪心自问,倒觉得倘若这些闲事不管,才枉生天地之间了。 至少到现在,他觉得倘若有错,错的也是某些人、这世道,而非自己心中的那些东西。 他便拖着铁索,又去看院中那些阴灵。徐城被他收服,他那些阴兵刹那间消失无踪,余下的便只有那些甲士、府兵、隋以廉和隋子昂了。这些人既非灵主,死前也没有像叶成畴一样以秘法护身,如今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李伯辰便低声道:“裴将军、兄弟们,本该叫你们去幽冥、入轮回。但我既然是灵主,或许以后还有些法子挽救……如今就暂且委屈你们吧。” 他说了话又将铁索一扬,院中阴灵立时被他勾了。随后他重回体内、召回阴兵,又走到刚才将细剑钉入地下的地方,把那剑拔了出来。但一看才现,如今这剑上竟已锈迹斑斑,好像在土中埋了数年了。再用手轻轻一弹剑刃,立时化作碎片落下。 该是因为那位风雪剑神的真灵已不在这剑上了吧。他便把剑柄弃了、将魔刀插回鞘中。 风雪的势头略小了些,天上的浓云也有渐渐散去的迹象,他估计如今该已快到六时,很快街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徐城一死,他在院中布置的禁制说不定也破了,该很快就会有人现此处。 于是将地上看得着的几枚铜钱都捡了,纵身跃至墙头往外看。街上的确有行人车马,但很稀疏,他便将大氅一笼,跳了出去。沿着街边走了一段路,绕到府衙的正门,他看了一眼,正要转进小巷中,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其实还有麻烦事。 自己无牵无挂,即便杀了国姓府治,也可以一走了之,但璋城中如陶家人、叶家人一般被牵连的,怕是没他这么潇洒。隋以廉好歹也算是王室子弟,此事必然震动朝野,到那时候追查起来,怕他们即便是暂且逃了,余生也不得安宁了。 他想了想,低叹口气,挺胸走到府衙正门前的阶上。 守门的府兵该是被调去了院中,也死在那里了,但门口倒有一面登闻鼓,被大雪覆着。他找到鼓槌,抬手在鼓上狠狠敲了一记,上面的雪就都被震了下来。 他这样的力气敲鼓,声音极大,传得极远。街上行人听着鼓声,纷纷转脸看来。 李伯辰便高声喝道:“诸位乡邻听好!璋城府治隋以廉父子徇私枉法、残害无辜平民,今天已经被我杀了!这府衙里还有几十条的人命,皆是我所为!” 顿了顿,又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李伯辰!无量军李伯辰!” 街上那些人都愣了愣,有些人听了他的话在怔,有些倒反应过来,脸上惊疑不定,似乎不晓得他是不是了疯,来府衙正门撒泼。 但李伯辰盯住一个牵马的年轻人,喝道:“说!我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此时才看到他身上真的有血迹,还是着甲的。登时觉得腿脚有些软,但李伯辰那目光像两柄刀子,迫得他动也不敢动,倒是下意识道:“李……伯辰?” 李伯辰一笑:“好,记清楚!” 而后丢了鼓槌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铤,道:“够不够买你这马?” 那年轻人哪敢接他的钱,就连话都说不出。李伯辰便将银铤往他怀中一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快哉风 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但街上还是半明半暗。李伯辰策马离了府衙那条街,又跑了一段,远远看见城门。 门口还燃着火把,六个兵靠在门洞内,见他纵马而来,几人忙把靠在墙上的长枪拿起拦在路中,喝道:“什么人!?在城里纵马?!给我下——” 但此时李伯辰已至门前,呼喊那兵一看见他的模样,忙住了口。李伯辰勒马冲到他身前站下,那兵才道:“啊,是……李将军!” 李伯辰心道这人该是前几天看见自己与隋子昂、苏仝友他们出城,因而才记下了。这些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隋以廉该不敢声张,这些人还都不晓得生了什么吧。 如此倒好,也省得再叫他们伤残。 他就笑了笑:“我问你,先前有没有看到一队神威骑带着几个人出城?” 那兵看了看周遭的同伴,略有些犹豫,又忍不住住李伯辰身上看了几眼——他的甲、衣上都有血迹。可或许见他此刻镇定从容,便还是答道:“有……五时多些的时候,叫开门出城了,好像带的是陶家人,还有个女的。” 他说了这话,往府衙的方向看了看,又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伯辰便一夹马腹,叫马小步往前走,盯着他道:“闹出些人命罢了。” 拦路的另几个兵将路让开,待出了城门洞,李伯辰转脸道:“听好了,是我自己闯出城的!” 说完再一夹马腹,又奔行起来。 待耳畔的风再次呼呼作响,他转脸往身后看了看——璋城笼在幽微的晨光中,城墙延绵到黑暗里。过不了多时,就会大乱了吧,但他此时却一点忐忑畏惧之情都没有,反而觉得畅快无比,好似终于得脱樊笼。 第一次往璋山中去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可远不如如今这样强烈。马儿在覆雪的大道上疾奔,两边的雪地映着晨曦,白得亮。往前看,一线红芒在远山之后愈炽盛,朝阳喷薄欲出。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声动旷野,心道,痛快!真是痛快!! 要说起来,在璋城惹出的祸比在无量城时还要大些。可他离开无量时只觉战战兢兢,全然不晓得往后到底该怎么办。眼下虽说也不知往后到何处落脚、又再要做些什么,可与那时相比,已有更加高强的修为在身,自保无虞。且该杀的人都杀了,该救的人都救了,再回头去看,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留在那城内! 何其快哉! 虽一夜未睡,但他倒是越跑越精神。等红日终于从群山之中跃出、天上的风雪也散去之后,已奔行出数里地了。他便叫马缓了缓,长出一口气,去看路面。 路面有马蹄印,虽被雪填去了一些,但仍看得到浅坑。既然只有蹄印而没有车辙印、且离城这样远,就该是那些神威骑留下的。 他们在府衙中时都穿着重甲,马也该是全副武装的。既是执行裴松的军令,该都没有卸甲,度不会太快。他们离去之后又过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自己便离了府衙,想来该是快赶上了。 于是又一夹马腹,沿着印记向前。再过一刻钟,那些蹄印中就没有雪粉了,他心知越来越近,便快马加鞭。 这条路是通往细柳城的,前方再过七八里,会有路卡。而此时道路两边也不再是田地,而是山野了。在前方约百步远,道路探入一片林中,林间隐约有一角飞檐,看起来该是个山神庙。 李伯辰略舒了一口气,心道那些神威骑披甲奔行自不在话下,但四个寻常人在风雪夜赶了数里路,一定捱不住,或许就会在那庙里歇,自己去了,搞不好正赶上了。 但当他策马入林一段路,却现马蹄印不见了。倒不是凭空消失,而似是被人以树枝扫去。他心中一凛,想会不会是被空明会的人劫走了。但来时的路上没有看到别的蹄印,空明会的人总不可能用跑的。 他心中既生警惕,就跳下马,牵马缓行。一来是他不大擅长马战,二来如果林中有人以弓弩设伏,这马还能挡上一挡。走出十几步,看到林间的一座小庙。该是荒废了些日子,木匾上的漆金题文已剥蚀,但还能瞧得出是“璋山山君庙”。 庙门是关上的,门口雪地上则有开合留下的痕迹。他刚准备拴了马拔刀慢慢过去,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是有雪粉被风扬起。 他便站下,握住刀柄,沉声道:“朋友,出来吧。” 但无人应声。他便飞快转了个身,将周围扫视一圈。但附近的树上光秃秃,藏不住人,雪地上也是洁白一片,并无什么痕迹。 他就又道:“有五个神威骑,四个寻常人。要是人还活着,就请现身——无论什么来路,咱们都可以谈谈。” 忽听一个声音道:“要是死了呢?” 这声音不男不女,听起来十分古怪。李伯辰便沉声道:“那么阁下的死期也就近了。” 那声音又道:“这样担心他们?还是担心你的纯熙?” 李伯辰一愣,但下一刻心里又一松,叹了口气:“……李姑娘,不要开这种玩笑。” 路旁一株大树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真是李丘狐。她今日披了件大红的斗篷,滚着毛茸茸的白边。这斗篷该是件宝物,因为李伯辰一开始能看到的只有露出斗篷的脸和手,别处则像是不存在一般,待她轻轻从树上跃下,这斗篷才慢慢显了色。 李丘狐笑了笑:“怎么样,李伯辰,又见面了。” 李伯辰微微皱了皱眉。李丘狐这个模样,该说明人没事。只是没想到在这儿又会碰见她,其实倒不是厌烦她,而是她一出现,李定必然就在附近。倒也不是厌烦李定,而是因为经历昨夜的厮杀,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许藏着许多秘密。 前几次碰见是巧合,如今又碰见了,很有可能是他们在特意等着自己。 他们想要做什么? 李伯辰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要招揽自己……但看中了自己什么?能够从璋城杀出来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招揽 他便往神山庙门口看了看,道:“李姑娘,他们在庙里面?” 这时候庙门被推开,李定走出来,笑道:“昨天与将军分开之后,我卜了一卦,知道必然得胜,如今成真了。” 他一拱手:“将军真是神勇。” 李伯辰很怕他下一句便说“将军今后有何打算”,立即开口道:“李先生谬赞。” 又一伸手,要去解腰间的魔刀。他着实很喜欢这刀,可毕竟是人家的。虽说昨天送了自己,但看当时的情况大有“且助你一臂之力”的意思,眼下既然又碰见了,总不好一句话都不提。 李定一摆手:“将军误会了,我不是为这刀而来。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的道理。” 说了又将身子让开:“人都在这里。” 李伯辰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几步往庙里面看。庙中香烛供桌之类的早没了,只有青砖地。地上躺了九个人——五个神威骑着甲躺在东边,陶家人、叶英红躺在西边。中间生了一堆火,该并不冷。 看样子这些人都无事。李伯辰道:“李先生,为什么把他们拦下来?” 李定的手抄在袖子里,微微一笑:“是想到这些人往后该没有什么好去处。只叫他们走了,今后怕是有性命之忧,于是就拦了下来。我见昨夜这四位都受了惊,且风雪又大,怕捱出什么病,就用香叫他们先睡了。” 又道:“也是猜将军料理了璋城的事情之后,会想再见他们一面。” 李定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只是李伯辰清楚他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善心,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李定就又一笑:“裴将军现在如何了?”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知道裴松?但下一刻明白在院中裴松为何对自己表现得那样亲近了——他是李定的人么?是李定叫他来帮自己? 他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后怕——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只是李定的手伸得太长了。这种事,如果提前同自己说了,当然不会有什么芥蒂。可他暗中行事,难免叫人起了警惕之心。 他低叹口气:“裴将军已经不在了。” 李定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吃惊,只是笑容从脸上褪去,想了想,道:“可见昨夜凶险。李将军能否说说?” 李伯辰略一犹豫,还是将昨夜有关裴松的那些说了。无论如何他对裴松印象极好,叫李定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也是应该的。 李定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裴将军性情中正,与李将军很像。但其实也不算是临西君部属,只是同情我们正在做的事、也同情李将军的遭遇罢了。如此去了……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刚要开口,却听李定果然说道:“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李伯辰笑了笑:“倒是没想好,但想先静一静。也许之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些安稳日子吧。” 他这话倒是言不由衷——离开无量城时的确有如此念头,可这些天接连得到奇遇,雄心壮志倒是又生出来了。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自己是很确定的:不想再做伺候人的事、不想再被约束。 李定点点头:“静一静是应该的。至于安稳日子……李将军,倘若天下承平无事,经世之才寄情山水、渔樵江渚,也是一件美谈。但如今天下动荡,英雄正该拔剑而起,将军这样的人如果真的隐世不出,就太可惜了。” 这些话听起来真叫人舒坦,但李伯辰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确算是有些本领才干,但远未到“英雄”这个地步。譬如在军中时私下里将大小官佐都称作将军,如果因为别人一口一个“英雄”,就真觉得自己是英雄人物,怕早晚得吃大亏。 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李定不该看不出自己对他的忌惮,却仍旧如此吹捧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这个疑问在璋城李宅时就有了,到如今越来越想不明白。他索性直接开口:“李先生,为什么这样看重我,非要我为临西君做事?我从前在边军最高也只做到统领,和我一样官职的,隋国怕就有成百上千。要说修为,更排不上号的……只因为我是灵主么?” 李定笑起来:“好,我早就等将军问这一句。” “我说实话吧。有统兵之才的,临西君麾下不缺。修为境界高的,也不缺。要说性情中正、胆大心细,也是有的。但这三者皆备、且懂得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却没有了。” “你从前是军中人,该知道如今的形势。妖兽军已突入隋境,也许很快就会侵入李境。从前李国还在时,也有边军在北边驻防,但人数很少,李将军知道是为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是因为李国北边的当涂山。当涂山横贯隋、李北方,是一道天然屏障。在隋国境内的那一段,有几条南下的道路,因而筑了万有、无量、弥勒三城镇守。可在李国境内的那一段却是一道天然的巨大长城——临着北原那一边的山峰异常险峻,延绵成片,坡度极为陡峭,且山下还有一条怒蛟河,水势滔滔。如此一来,除非妖军全插上了翅膀,否则不可能越过这道天险。 李定又道:“且那时候,魔国部署在我国北边的还不是妖兽军,而是罗刹军。但近些年须弥、罗刹两族人越来越少、兵力不够用,就也将妖兽军布置在那边了。而我国经十几年前的大变,人才凋零。如今想要找到熟悉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人,实在很难。” “多则一两年,短则数月,妖兽军可能也会突入我境。到那时候,临西君既然自号李国正统,必然要担负起守土之责。”李定看着李伯辰,“李将军,因此才很需要你。往小了说,是不忍你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往大了说,则是为百姓苍生。” 李伯辰听了这些,忍不住低叹口气。 李定便道:“将军因何叹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轻骑 李伯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天下苍生。很多人都喜欢将这四个字挂在嘴上。” 他说了这话,自己愣了愣,道:“哦,李先生,我倒是不是在说你,只是一时间有感而。” 李定微微摇头:“我懂将军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道:“但在我看来,成大事者心中必然要有天下。如果不以天下为己任,而处处计较私利,这样的人,谁敢追随呢。” “我倒不是在指摘临西君,只是……”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李先生有没有觉得万有、无量、弥勒三城破得蹊跷?” 李定一挑眉:“哦?将军是怎么想的?” “我离开无量城之前,彻北公公子在那里主持中州结界的建设。那时候,万有城的结界该已经建成了。无量城破,是因为妖兽突袭且数量极大,但这么一来,万有城的压力就该小许多,而那里又有结界,是如何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就被攻破了的?” 他说了这些,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有一件事李先生可能不清楚。无量城破之后,我在北原上救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那时候他被妖兽俘虏了。” “我原本觉得这件事问题不是很大,可昨夜与徐城交手的时候,他说魔国人有一种秘法,可以夺人心智,而受控的那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连自己都无法觉察。而在北原上……隋不休是被一个妖兽王族俘虏的。” 李定吃了一惊:“李将军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变了脸色,皱起眉,思量片刻道:“将军是说,是彻北公公子……” “不,我之前这样想过,但时间对不上。从隋不休被俘到万有城破,时间不到一个月。如果是隋不休被妖兽迷了心智、泄露军机,那么妖兽军想要调动、谋划,一个月的功夫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它们虽然不像人需要许多辎重补给,但要拿下万有城……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妖兽,至少也得两到三个月才能组织起攻势。” “其实我现在一想,连无量城都破得蹊跷——第一次被攻破的时候,妖兽是从四面来攻,其中有两条山中秘道就是连许多无量城中的军士都不清楚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定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那么将军心里可有想法了?” 李伯辰道:“以前没有,昨夜有一些。昨夜,空明会的璋城大会徐城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我就想,他从哪里来的妖兽血肉,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可能是孤例——此人就是走了邪道。但也有可能……” 李定道:“将军在怀疑空明会中人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苦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因为怎么想,也找不到空明会投向魔国的理由。但我知道的是,能泄露叫万有城被攻破的军机的人或者组织,必定位高权重,影响极大。所以,李先生,我觉得你们现在该做的不是找我这样的人帮忙练兵,而是先弄清楚这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句心里话,我现在真怕和人打交道了。泄露军机的人,或许也天天把天下苍生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但做事却是另一回事。” “临西君或许是个明主,但你们那里还有许多人,也就会有许多纠葛。我实在不想再牵扯进去——至少现在不想。” 李定点点头:“我懂得。唉,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是实在可惜。但将军今天既然对我说了这些,可见心中未必没有天下。倘若有一天想要投奔一方……我这里,必定虚席以待。” 听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心里松了口气,又略觉得有些失落。但仍道:“多谢先生体谅。” 又向门内看了看那些神威骑:“他们离开的时候裴将军还是好好的,但现在人不在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再看另外四人:“他们往后应该也难在隋国容身了。” 李定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会将事情说清楚。至于陶公……我在璋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如果他愿意,可以与我一同到临西君那里去。” 见李伯辰要开口,李定一摆手:“也不都是因为将军的情分,而是君上如今的确求贤若渴,我们也急缺人才。我这里另有一炷香,可以将他们唤醒——” 李伯辰忙道:“不必!” 又想了想,道:“只把孩子唤醒吧。” 李定一愣,只说:“也好。” 李伯辰看着他走进屋中,从袖中取出一支短香点燃、又在陶定尘的口鼻间熏了熏,那孩子便轻轻咳了两声,眼皮开始颤动。 他又看了看陶文保、陶纯熙、叶英红,在心里低叹口气。要是他们三个醒了,该会又将自己感激一番,想到那种情景,他实在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是因为不晓得如何面对[八一中文zw-du.me]陶纯熙——自己如今已看得开了,但如果她落泪,未免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他今后一段日子总是要浪迹天涯的,倒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 又过得片刻,陶定尘睁开眼。李伯辰忙走进去,低声道:“定尘。” 陶定尘迷糊了一会儿,就马上转脸去看身边的父亲与姐姐。瞧见他这反应,李伯辰在心中赞叹一声——这孩子实非常人。 他便又道:“放心,他们没事,只是睡着了。定尘,跟我出来。” 这时陶定尘脸上才露出喜色,翻身爬起,道:“师傅,你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我知道他们打不过你!” 李定在一旁赞了一声:“真是了得。” 李伯辰知道他赞的是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近日忽逢大变,没被吓坏就不错了。可陶定尘却连一丝胆怯之情都没有,反倒神采奕奕,实属难得。不过他问的却是“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纵使见着父亲、姐姐受了委屈,一个**岁的孩子喜气洋洋地问了这么一句,杀心也有些重了。 他就摸摸陶定尘的头,道:“善恶有报,坏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后起身走到门外的雪地上,见陶定尘也跟了出来,便道:“定尘,你我师徒一场,我倒一直没教你什么。师傅和你往后就要分开了,临走之前,我把我的刀法传给你吧。” 陶定尘听他说“要分开了”先是一愣,但听他说要传刀法,又立即抿起嘴。 李伯辰拔出腰间的长刀,又解开大氅挂在树上,道:“你先看一遍,好好记下。一会儿我再给你写一份刀谱。” 陶定尘正色道:“是!” 他就将自创的“斫风刀法”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番。其实他清楚放眼天下的话,自己这刀法算不得高明。且要使得好,非得有神力不可。陶定尘修行的资质既然差,往后大概是很难将这刀法的威力全部挥出来了。然而如他所言,毕竟师徒一场,总要传些什么的。 等他演练完,便问:“定尘,记住了多少?” 陶定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师傅,都记住了。” 李伯辰笑笑:“好样的。” 又走到一株树旁,挥刀斩下一片树皮,取出曜侯将那些招式又在树皮上刻了一遍。陶定尘站在雪地中看着他刻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师傅,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伯辰看着他:“师傅要到处走走看看。也许等你挥铁刀再不觉得吃力的时候,我们就又见面了。” 又道:“定尘——” 但说了这两个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刚才陶定尘那句是不是都杀光了,他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陶定尘这样的性情,倘若调教得当,将来一定是个好男儿。但如果缺乏约束,闹不好会走上邪路。 可这些都只是他在心里自己想的,也晓得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就预言一个人未来如何,实在很不公平也有些愚蠢。然而他第一次做一个小孩子的师傅,心中着实有些惶恐。要说些道理的话,也不知道陶定尘听不听得懂、也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最终只好说:“以后你长大了,有了武艺在身,和人动手之前一定要先多想想。想,该不该出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再严重一点,还得想,出了手,要不要取人性命?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是有人说你这样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也不要在意。因为只有事前把这些想清楚了,真去做的时候,才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他说了这些,忍不住看了李丘狐一眼。她一直没说话,只拢着斗篷靠树站着。李伯辰很怕她忽然嗤笑一声,但她并没有,倒是也听得认真,看起来若有所思。 李定则叹了口气,道:“将军放心。要是陶公肯跟我回去,我就多照看照看这孩子。” 李伯辰心道,我怕的就是你。他差点又看了李丘狐一眼——这姑娘其实本性也很好,但如今心狠手辣,怕就是李定照看的结果。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陶定尘点头应了,李伯辰就将手里的刀与树皮一起递给他,道:“把这刀也带上。” 陶定尘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此时看着泫然欲泣,但只瘪了瘪嘴,问:“师傅,你什么时候走?” 李伯辰将树上的大氅取了,慢慢系上,道:“现在就要走了。定尘,照顾好你阿爹和姐姐。” 又对李定和李丘狐一拱手:“二位,就此别过。” 李定也对他正色施了一礼,李丘狐轻叹一口气:“李伯辰,你可别又到处惹麻烦,把命搭上了。” 李伯辰便走到树下,翻身上马,笑道:“生死有命,但求无愧!” 言罢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坟 离开璋城已近一月,天气开始转暖了。虽然早上仍有料峭的春风,可低伏在路旁的苍白色杂草间已经能看到渐浓的新绿。李伯辰叫马在乡间土路上慢慢走着,自己伸手从一旁的山楂树上折了一枝。 刚芽,叶子也绿得怯生生的。他择下那些嫩叶,放进嘴里慢慢嚼,初入口略有一丝甘甜,但随即变得有些苦涩。他笑了笑,记得小时候倒觉得很好吃。 六七岁的时候,他跟着村里的孩子一起在这片山野间钻来钻去,吃早春山楂树的嫩叶,吃刚生出来的野葱,也吃酸酸的酸姜,到了夏天还有乌溜溜的龙葵、红彤彤的覆盆子,以及爬遍了樱桃树的毛毛虫——但这个他是不吃的,烤熟了也不吃。 他又想起母亲为此打过他一回——那次是因为吃了一种菌子,回到家之后只晓得傻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但随后也愣了愣。 ——倒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李伯辰低叹口气,现离原来那位与他的母亲共同生活过九年的小村越近,头脑中的记忆就越真实。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虽然也记得一切事,但总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知道那位经历之前经历了什么、心里如何想,但只像是在看一场场的戏。 可这些天时不时就觉得那些都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感同身受了。他想,也许是因为离故居近了吧——那位或许残存于身体当中的某些意识,因某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将自己影响得更深了些。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惭愧。记得这位在辗转到无量军之前,每年都会回乡祭拜他的母亲。可如今已六年没法儿回来,大概坟上都覆满杂草了。其实自己此来,最初也不是为了扫墓祭奠,而是为了追查身世。 在无量城时他觉得那位天生神力,也就只是“天生神力”,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但经历了与徐城一战,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风雪剑神想要借自己的身体到自己那位真君那一界去“瞧一瞧”,却又被惊得仓皇退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那位“真君”就是自己,但如今看,事情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难道真有一个强大秘灵附在原来那位的身上么? 这一月来他试过各种法子,想要同可能存在的那位秘灵取得联系,但一无所获。于是意识到,得从头开始挖、得先将自己的事情搞清楚,往后才不至于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这时马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溪水潺潺,岸边只残了一小片薄脆的春冰。李伯辰记得这条溪——沿溪而下,就会走到村里,往上,则会去往被当地人称作“五龙背”的小山,他母亲的坟就在半山腰。 他想了想,一拉缰绳,往上走。 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牵马走上山坡,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一片还挂着枯叶但又生出新芽的矮树丛,远远看到那座坟。 本以为坟上该覆满荒草,可如今一看却只覆着土,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理过。他愣了愣,想或许是村里人在上坟的时候顺手做了这事,毕竟他母亲生前时与邻里的关系还算融洽。 便将马拴在树上,从马驮着的包裹中取了一小坛酒、一些香烛,抱着走到坟前。 他将这些东西放下,先看了看墓碑。上面刻着:慈母常庭葳之墓。 这感觉很怪异,既熟悉又陌生。他低叹口气,取出火折子将香、烛点上插进土里,又在墓前掘了个浅坑,开始慢慢地烧纸钱。 烧了一会儿,李伯辰低声道:“常夫人,可能往后就不能再来看你了。过些日子我要到李国去,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想了想,又道:“我也算是你半个儿子了……泉下有知的话,这些香烛纸钱就受用了吧。唉……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也有母亲,但在这里没有,要是往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 说到这儿觉得鼻子酸,就抹了把眼睛。已经很久没有“想家”了,可如今被香火一熏,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将余下的纸钱都烧了,就一撩下摆,跪下来磕了九个头,又站起身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将酒水慢慢洒在坟前。 记忆里常庭葳喜欢喝酒,对于这世上的女人来说,实在是个奇怪的嗜好。但她是独自一人从李国逃到隋国的,心里必有许多酸楚难言之事,借酒浇愁也不奇怪。 倒完了酒,李伯辰就拿着酒坛在坟边坐下,开始想这些天已想了无数遍的事——常庭葳是因为什么要逃到隋国来? 他倒是对她的身份做了些推测。 常庭葳生得极为美丽。作为孩子,母亲的相貌如何该是很难评价的。无论美或丑的印象,都会在长年累月的相处当中被慢慢冲淡,最终只剩下一个相当主观的模糊评价。 但站在李伯辰如今的角度,却能像旁观者一般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她的美丽略胜陶纯熙,与李丘狐相当。 且双手洁白细腻,不懂得如何做农活。在这村中生活的九年没做过什么营生,用的全是积蓄。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段记忆是,七岁那年过年时,李伯辰吵着想吃她提过的狮子糖。本也只是随便吵吵,谁料那天她竟落泪了。李伯辰吓了一跳,可下午的时候她就找了车,带他到了镇里去。结果镇上没有狮子糖卖,就又找了车,去了府城里。 他记得那一年他们在府城里住了九天,遍尝美食。那时候的李伯辰对此事只觉得新奇愉悦,但如今的李伯辰回想,又现许多细节。 吃东西的时候,她也嘴馋得像个孩子。虽说那时候已经抱病,兴致却很高。住则在府城中一家豪阔的客栈,一晚就要一陌钱,那九天的时间,大概花掉三块银铤——足够这村里的三口之家过上一年。 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并不满意,还对客栈多有抱怨。等重回到家中时,则怅然许久,往后的一整年,还在念叨着那就天的事。有时候又忍不住说些“娘从前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由这些细节看,她应该出身极好,在李国的时候也许是富豪、官宦家的女子。那么逃来隋国,会不会因为家中突遭变故,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倘若如此,那么该是遭了灭门之灾,不然仅是家道中落的话,大可投奔李国的亲朋故旧,何必来到生活习惯与故国截然不同的地方呢?且还是隐居在山村里,而非城镇。 可李伯辰搜寻记忆,又现些说不通的地方。常庭葳曾偶然提起过南下路上的一件事,说在李国边境的一个城镇,曾吃到过一种名为“树叶糕”的东西。红豆作馅,糯米做皮,外面裹着紫苏蒸制出来,据说是那里的特产。又说吃那东西的时候,喝的是一种名为“蓼酿”的酒。 倘若是因被灭门,被仇人一路追杀才来了隋国,怎么有闲心喝酒呢? 也不是因为李国被灭这件事——她来到隋国的时间,是天子兴兵伐李的前三年。 那么是因为他的父亲、她的丈夫么? 虽说六国之中李国的男女风气最为开明,可富豪官宦家的小姐因私情而被逐出家门也是可能生的事。但是打那位记事起直到九岁,常庭葳从未提过他的父亲——怀念恋旧之类的话没有,抱怨也一句都没有,仿佛那人并不存在。 如此,李伯辰倒是能够肯定该不是私奔或被逐出家门那么简单,身世之谜的关键点,该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不过他怎么想,也理不清楚其中的逻辑。常庭葳所做的选择、之后做的这些事,都太反常诡异了。 其实这些事情他这些日子已经翻来覆去地思量了好多遍,晓得仅根据头脑中的记忆,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他必须得挖出些新的东西。 于是放下酒坛,站起了身,打算到村中再去打听打听。但刚走了两步,忽然站住,想了想,走到坟堆旁伸手在土里拨了拨。 土很松软,里面有草茎。是将附近的草铲了,又将地上的土连草一起覆上去了一层么? 不该这么干。真要打理这坟墓的话,该将草拔了。这么干的话,只怕来开春草生得更多。他心中忽然一跳,想了想,低声道:“常夫人,恕罪。” 而后挽起袖子,将手臂用力往里面一插,大概没入半截臂膀。他随即现坟堆里面的土也很松软,他在土中抓了抓,又抽出来——半截臂膀深的土里,还有些草茎。 且没有腐烂,甚至其中一些还是有点儿干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坟墓被掘开过,还就是在最近。 他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又将被带出来的土用手培了上去,再喘息几次、勉强叫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是盗墓。常庭葳逝去之前的半年,钱就用光了。她来隋国时候钱财的确不少,可并不懂得省着用,加上之后得了重病,最终入土的时候,还是村中的一些人凑的钱。况且如果是村中人要盗墓,早就盗了,要是外来的人,也断然没有盗这一座不起眼的土坟堆的道理。 该是有人也在追查自己的身世。 他想到两者——隋国官方和空明会。来时的路上在一些府城、较大的镇子看到了自己的通缉告示,上面附有画像。大概有五六分像,可要对上号,是很难的。然而官方该不会做这种事——不是说做不出来,而是不大可能有深究自己身世的必要。这对抓住自己没什么帮助。 倒更可能是空明会中人。徐城身为璋城大会,且是灵主,这一层身份更高层该是清楚的。而自己杀死了一个灵主……该会叫人觉得疑惑不解。那些人该不仅仅想要抓住自己,更想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干掉徐城。 如果真是这些人的话……李伯辰不知道隋律对掘人坟墓者是何刑罚,但在他这儿,该是死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常夫人,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而后他转身解了马,慢慢走下山去。 还是要到村里问一问。如果是空明会中人所为,他们该也会去问。他倒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这种小地方,该不会有通缉告示之类的东西的。也并不很担心那里有埋伏……如果有,就最好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远远看到一株老槐树。树上像是笼着一层绿烟,该是满树新绿。李伯辰记得那位七年前回乡祭拜的时候,这树是快要死了,没料到如今枯木逢春。 这该是件叫人喜悦的事,可他如今心中愤懑,倒是高兴不起来。那老槐树之后该有一道低矮的石墙,过了石墙就是村里,他夹了夹马腹,叫马儿跑快了些。 过得片刻到了树下,隐约听到吹打声。他愣了愣,是村里有人去世了么? 然而再细听,分辨出似乎不是一家,而至少有三家。他心头一凛,生出不好的预感——这世道老人在过冬时死了,是很常见的事。哪怕一个冬天过去有三家都在办丧事,也算不得稀奇。 问题是,太巧了。常庭葳的坟墓前几天被掘了,村里前几天也同时有三家死了人? 他下了马,牵马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站下。 原本打算去村里问一问,是为了确保没什么疏漏。可如今生这种事,还是不要在白天抛头露面。并非担心自己,而担心倘若掘墓者还留有眼线,会给这小村带来更大祸患。 他就转了身,牵马走下道路,再行一段,转到两株大梨树下将马系好,自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杀心已起,如今倒慢慢沉静下来。北辰帝君似乎的确不打算叫自己过什么平静日子,也好。这一个月来他倒是又取了六个人的性命,两个是劫道奸淫的匪徒,四个是打家劫舍、不放过老幼的山贼。 算不得是替天行道,可这世上若已无朗朗乾坤,以杀止杀也并非不可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地师 过了一会儿,吹打声渐近,路上走过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但几乎没有什么哭声。李伯辰便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对了——或者没什么人哭,或者哭得尤其悲痛惨烈,这两种情况都不同寻常。 倘若是老人熬不过冬天逝去,家属心中该早有准备。他在这村里生活了九年,晓得这些人过得极苦,这样的老人去了,不少人觉得会心中如释重负,倒是平和得很。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家属心中也感到恐惧不安。此地的风俗是过了七天下葬,不知道阴灵有没有被勾走。李伯辰屏气凝神,灵体出窍,趋近了些去看。 还没有。三家出殡,当先的一口薄棺旁正跟着一个阴灵。阴灵大多保持死前的模样,李伯辰看他时,现七窍流血,果真是被害死的。 又去看了另外两位,死状一模一样。其实这三个人他都认得——一个老者,他从前叫他徐爷爷。另外两个,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男子,他叫他徐叔叔,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叫她郑大娘。两个姓徐的,乃是父子俩。 他记得常庭葳搬来落户的时候,是买下村东的一处宅院。那宅院原属村里一个富户,但独子在府城做了通判,一家人就搬去了。那宅院离村中其他房屋有些远,最近的就只有两户人家——徐家父子,那个“徐叔叔”是个光棍,还有郑大娘,她是个寡妇。 这两家人对常庭葳多有帮衬,她那时候使钱如流水一般,三家的关系就很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些。李伯辰想,该的确是有人来问了这三人什么事,然后灭了口。 他回到身体里醒过来,目送这支队伍远去,然后牵了马,穿过这片梨树林走到一处坡下。坡下生着茂盛草木,有一条浅溪。溪上横卧了一株老柳树,仿佛一座小桥。他从前最喜欢夏天到这里来玩。 他将马系在柳树上,找了一个草窝躺下,阴灵再次离体。 很难从生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但此地该有山君、地师,他要去问他们。 离开璋城之后,他就把徐城给审了,但没审出什么结果。原以为徐城以妖兽血肉治愈隋子昂会牵扯出极多秘密,可到头来却知道,使用妖兽血肉这种事儿已不算稀奇了——至少在六国的高层当中。 据说某些贵人都已或多或少用了妖兽的血肉来为自己益寿延年,且成了专门的学问。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好在还从他那里得了些别的东西。 譬如眼下他阴灵离体,开始观望风水地气。依徐城所言,灵主既然得了秘灵的气运,也就能觉察人间的山川运势了。而寻常的修士想要做到这一步,得到了灵照境才行,且只能觉察成了气候的,而无法洞悉细微处。 但灵主既然在生界代行秘灵的权能,也就被秘灵的气运加身,做这些事的时候,和山君、地师、水伯之属也差不多。难怪他在璋山上能看到璋山君让出来的山君气运。 他运起从徐城那儿审来的心诀,如在璋山一样,叫自己的心神散开去“看”。过得片刻,看到了如一缕缕雾气一般从各处蔓延出来的“气”。 最大的那一股从村里来,该是由村中人生息繁衍而产生的。另有些丝丝缕缕的,则从田间、溪水、草木中来。似乎更远处也还有些稍强的,他猜那是从更远些的村镇汇过来的。 这些气运最终没有汇到山上,而聚在西北方一处小小的土丘上。如此看,管辖此地的在世灵神不是山君,而是地师。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因为依徐城所言,山君、水伯、地师三种在世灵神当中,地师是最好打交道的。譬如山君气运大部分来自山中的禽兽、草木,这就叫他们性情偏执诡异,不大像人。 但此处多为平原,山也算不得山、顶多算是丘陵,所藏生灵就不是很多,倒是大部分的气运都来自人。如此,地师的性情也更像人多些,倘若受封之前真是个人,而非妖修,那就更像了。 他心中一动,立即往前飘行而去,并未唤出阴兵。他之前将徐城给炼了,如今麾下又有阴兵二十,将徐城炼成了个龙虎境,余下的十九个就只是灵悟境。他此去并非寻衅,带上他们虽然气势很足,但未免叫此处地师心生警惕。灵主本就不是什么很受待见的角色,还不如单刀赴会。 那土丘在两大片田野之间,前面绕了一条小路,旁边则有一片桃林。并不高,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也能轻松跑上去。可偏偏离土丘越来越近,它就变得越来越高,等快到路上的时候,看起来竟已成一座雄伟的山峰了。 原本土丘前什么都没有,但也渐渐有两排黑影慢慢变大,等李伯辰站到路上,现那竟是两排骑士——每排有六人,皆披重甲,骑着大马,手中持戈,怒目而视。 只不过这十二位骑士看着不是生人相貌。脸上皮肉枯朽,鼻子只剩两个洞。眼珠也是浑浊的惨白色,没了眼皮,看起来分外恐怖。 但李伯辰见得多了死人,这种阵势倒吓不到他。便沉声道:“地师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听他说了话,十二个骑士身子一晃,兵甲一阵哗哗地响,眼睛也开始乱转。却仍在原地未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李伯辰头一次和地师打交道,不晓得是不是正该这样子,就又道:“地师可知道,附近的村里死了人么?不是老死病死,而是被人杀害。不是被寻常的盗匪歹徒杀害,而该是被修行人杀害——地师既守护一方,辖下出了这种事,却要充耳不闻么?” 但说了这些,仍无人应他。 倘若在平时,李伯辰也就退去了。但今日他有些事非要问出来不可,且心中原本就有被强行压下的怒意,因而便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说“再不答话,休怪李某人无礼”。 不过即便他想要“无礼”,却也不晓得该如何无礼。眼前这雄伟的山峰看起来虽像是洞府,却分明只是个幻象。 可这时终于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沿路走,六百多步,有一处大墓,里面全是宝物!” 第一百三十巴掌 骸骨 李伯辰一愣,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又是这一套”? 当初无经山君也对他说某处有宝物,骗他去取那个须弥胎。但那一回是山君有求于自己,这一回算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说道:“地师误会了。我只想问些事,并没有要什么宝物。” 说了这话,心中一动——前面那十二骑看起来是想动却不能动的模样,而刚才地师说的那几句话,似乎又有示弱之意,听起来是想快些打自己走。难道他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也是一地的灵神,纵有些难事,也不该叫自己知道吧。 他便又道:“地师难道……遇着了什么麻烦?” 面前那十二骑又摇晃了一阵子,隔半晌,才又听到那老者的声音,其中满是哀求之意:“诸位神仙打架,可就放过小老儿吧!我只是区区这一县的小小灵神,所辖不过方圆三十里……受封之前更只是个凡人,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从不敢非分逾越,更不敢对诸天秘灵有丝毫不敬……李灵君,快快离去吧!” 李伯辰又是一愣,若非眼下是阴灵,差点就要拔刀、疑心眼前是个陷阱——这地师怕自己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心中倒是生出个念头,忍不住道:“你……知道我?知道我在璋山的事?” 那地师立即惊道:“小神这里绝无什么宝物——宝物都在六百多步之外的大墓里!那墓主人是七千多年前晟朝天子的郎中令,多的是金银!” 看来他果然知道。李伯辰皱了皱眉,心想难道这地师觉得自己是个专门夺宝的灵主么?以为是自己将璋山君害了?不过他此时倒是对另一件事也起了兴趣——在璋山时,璋山君也知道了自己在无经山做的事。 难不成这些山君、地师、水伯之属,另有什么传递消息的渠道? 不过无论何如,害人夺宝这名声他是绝不想背的,便道:“我绝非为宝物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前些日子是否有人掘过山上的墓?村里那三个人,是否也是被害死的?地师可知道那些人的样子?” 他问了这几句,地师又不说话了。 李伯辰心里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他知道的事越多,谜团却也就越多,偏这时候遇着这位说话含混不清的,也就愈加不耐烦。既然这地师先示弱,他也不再客气,便道:“那璋山君一事,当时就是——” 果真,听了这话,那地师才道:“唉……唉……灵君,何苦为难我!好吧,灵君要真不是为宝物来的……能否先助我脱困?”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要是我办得到的话。” 地师便道:“那请灵君……到我墓里……将那铜钉拔了吧!”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才意识到这土丘远看的时候的确像是一座大墓——难道这地师生前也是位王侯将相么? 听地师又道:“灵君……我这墓,就在你现在立身处,再向前走二十步便是!” 李伯辰道:“好。稍等。” 说了这句话他的阴灵飞远去,重回到肉身之中。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过,土路上落了一层铜钱纸。他想了想,从马背上取下魔刀插在腰间。马还驮了两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的甲。他略犹豫一会儿,没有穿。 此时他心里略有些凉意——看起来追查他身世的人,本领极为高明。徐城那种狂妄的人都不想亲自去找璋山君的麻烦而叫叶成畴代劳,可这些人看起来不然。 地师说他被困住了,李伯辰猜就是那些人所为。虽说这些在世灵神有强有弱、而此处地师统辖方圆三十里,的确算得上是个“小神”,但毕竟也受封幽冥,算是正神的。他们的胆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 该是在行事之前已料到自己也会回来走一趟,因而用了什么手段不想被此地灵神瞧见。如此说来,能从地师那里得到的信息一定很有限。 地师之前说“诸位神仙”打架——自己的手段该算不上“神仙”,也许指的是自己的的那位秘灵吧。 因而他心中的两个疑惑是:那些人如果料到自己会回来,为什么不在此地埋伏?这些山君地师水伯,又是以何种渠道互通消息的? 他起身跳上坡,又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走回到土丘前,找到刚才站着的地方。再从这个地方往前走了二十步,将将到坡下。地师所说的入口该就在此处。 他一时间有些犯难。因为这土丘之下如果真是一座王侯将相的大墓,想要进入墓中必然极为困难,至少土层都要挖好久。地师叫自己拔铜钉,那铜钉该是那些人钉在墓穴中某处以施展什么术法的吧。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难不成此地是个陷阱?但他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现自己身前的这块土地有些异常——虽说也覆着惨白色的荒草,但草间却没有绿意。他就俯身用手拨了拨,现这片草早被人拔了,如今只是掩在上面罢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就该是入口了。他掖了下摆,蹲下去先用手扒底下那层松软的土,觉得或许能现一道石门或者机关。但刚将表面的一层浮土扒开,便瞧见一块小小的石板。 他心头一跳,又往旁边挖,最后竟然挖出一口小石棺。略一犹豫,抠着石缝试了试,一下就松动了,该是之前被人打开过。 便将身子往一旁侧过去,把石板掀开了。 所幸其中并无什么机关,而只是一具骸骨。看大小,是个孩子的,骨骼乌沉沉,如铁一般,头骨眉心处正有一枚铜钉钉着。再看石棺内还有十二个小小的石雕,是披甲的武士骑着马的模样。 他略松了口气,想原来那地师所说的墓,就是指这口石棺。石棺里这十二个小石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些武士吧,这小孩子的骸骨,该是地师曾经的肉身。他说自己本是寻常人,死后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受封,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么刚才以老者的声音说话,是唬人的么?倒有点意思。 该就是枯骨额上的这枚铜钉,将他给制住了。这手段真是神异。 李伯辰便伸了手,去拔这铜钉。钉下的时候应该力道极大,他稍微使了些力气,这铜钉才松动。但就在钉子脱出半截的时候,他停住了。 因为忽然现自颅骨中露出来的那一段有些磨损的痕迹、且有铜锈。 其实这铜钉上本也有铜锈,几乎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新露出来的这一截,或许是因为被颅骨破碎的边缘摩擦的缘故,有些部分被划出了许多的划痕。 然而,倘若是被颅骨新划出来的,该会露出其下的金色才对。但如今这划痕上竟也有绿色锈迹,意味着这钉子或许已在这颅骨中来回拔插过很久了……久到划痕已磨得足够深而不会再被划伤,也生了铜锈! 这意味着,并不是前几天新钉上去的!李伯辰因心中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才停了手。而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虽说铜比铁软得多,然而毕竟也是金属。这颅骨是个什么材质,破碎的边缘能将铜钉也划得这么深? 这真是人骨么!? 就在这一刻、当铜钉被拔出一半时,原本躺在石棺中的这具骸骨忽然一弹,那四肢如铁鞭一般啪的一声响,便反曲过来抱他的身子。 好在李伯辰原本就有了一刹那的防备,一见它动了立时将铜钉又往下狠狠一压,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便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这骸骨竟蜷成了一团,打每一处关节都探出了乌油油的骨刺来,要是真被抱住,只怕全刺入身体当中了! 李伯辰大惊,一把握住魔刀的刀柄,往后跳出两步远。 再看那骸骨,蜷成一团、抱了个空,又慢慢地放松下来,重变成个人骨的模样。然而李伯辰刚才看得分明,它的臂骨、腿骨、肋骨,原来并非一整块,而是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段的! 果真是个陷阱! 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这具骸骨是什么东西了。 该是“鬼兽”——据说这种妖兽浑身有数千段骨骼,千变万化,更能化成个人模样。他从前只听老兵说过而没见过,可如今看,棺里这个真可能就是以那东西的骸骨炼成的邪物! 便在此时,那石棺中的骸骨忽然又弹动起来——脑袋被钉着,但四肢和身子的骨骼都化为骨鞭,将石棺刮得嗤啦作响,似是想要将自己给拔出来。而那眼窝之中,又绕一团蒙蒙的黑气,倒像眼珠儿一般斜着盯着李伯辰,下颌骨都敲得叩叩作响,仿作人言。 李伯辰看得心惊,索性抽出魔刀,一刀将这骸骨给斩了个粉碎,又将石棺中那十二个石雕也一并斩了。 但身周随即起了一阵阴风,风中有刚才那老者的声音桀桀怪笑:“你助我成了一地灵神,想叫本君如何报答你!?不如送你去幽冥证道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闻 此时地上飞沙走石,土丘旁的一片桃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如鬼怪一般。原本低伏的荒草则齐齐立了起来,也像成了什么精怪,不住地往他的腿上缠。 再往远处看,只见田野间忽然起了雾,数十步之外就视物不清。那阴风在他身边旋了一阵子,陡然分开,落在稍远处成了数十股小旋风,搅得草叶簌簌作响。 要刚出无量城时见了这情景,他说不定还会慌乱一番。但如今李伯辰只退了两步,冷笑道:“好。我正愁找不到你们这些人!” 便厉喝:“来!” 只觉腰间的曜侯微微一震,周遭的风势陡然平息,五步之内地上的荒草也一下子倒了下去。他虽未阴灵离体,也晓得如今正有二十个阴兵将自己护住了。 这一月来他既从徐城口中得到了许多东西,又勤加苦练自璋山君洞窟中习得的“阴符帝皇经”,自觉身为灵主的修为已大大精进。闲暇时候,则仍在修行李定送他的北辰心决,自身灵力境界也水涨船高。虽说距晋入龙虎境还早,但与在璋城中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是这些日子并无像样的对手,新得这些手段,也都无从挥。他并非好战之人,但未免也会有些想要“试刀”的念头。眼前这情景,倒正对了他的胃口。 一唤出这些阴兵,便将魔刀在地上一插,拄着刀盘膝坐在地上,阴神出窍。 立即瞧见自己周围竟已满是鬼蜮。之前所见的一片蒙蒙雾气中,全是幽绿色的阴灵。少数衣着是近些年的,绝大多数乃是更古时的打扮,想来是附近土地中经年埋葬的,全被唤出来了。 不过人既死,阴灵就该被勾去幽冥。如今却有这么多,显然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再看身前约三四十步远处,那土丘的上方,则有一个如孩童一般矮小的“老翁”站立。但只是打眼看着像人,要细看,却现脸上生了四只眼,布满利齿的大嘴直咧到耳根。双腿则是反曲的,双臂一直垂到地上。 桀桀怪笑的正是此人。如今他四只眼有两只圆瞪,两只眯着,倒仿佛在笑。见了李伯辰阴神出窍便道:“好哇,还真是个灵主。嘿……我被他们炼成鬼童十几年,倒是因你脱困了。不过他们是人,你也是人,这债谁来还都一样!” 李伯辰见了他这个模样、说的这些话,心知自己想对了。他虽然没见过真正的鬼兽,但眼前和东西无疑是他生前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妖兽。 这时徐城正在他身前,周遭有黑雾缭绕不定。那些黑雾如同锁链,将余下十九个着重甲的阴兵都连在一处,成了个圆阵,而李伯辰就坐在阵中央。 徐城被炼成了龙虎境的阴兵,原本懂得术法也都还在。此时这阵专门抵御阴灵攻击,可以护住他的神识。周遭虽然鬼影重重、张牙舞爪地想要冲上来,但稍一近前,徐城便并起二指,那些重甲兵便也将长枪竖起,立即将来者迫退。 李伯辰心中大定,道:“他们?是叫你在这儿暗算我的人么?” 又听他口中对“他们”多有怨恨之意,便道:“是他们把你钉在石棺里的么?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之前他在坡下观望地气的时候,见到气运的确向这土丘上汇聚,才认为此处该有一个地师。但刚才险些遭了石棺中骸骨的暗算,又觉得此地是个陷阱,也许是有人聚拢了地气,引自己来这儿的。 可如今再看,这怪物的确可以驭使阴灵,而身上也的确有气运汇聚,似乎真是个地上灵神了。他说是自己助他成事,该是指将骸骨斩碎了吧。骸骨一碎,原本镇着他的铜钉自然不再起作用。但纵然如此,先前也该有人暗中布置——他口中的“他们”竟然可以在此地聚集阴灵,又使这怪物成为地上灵神……如此神通广大,什么来路? 那地师却又大笑:“何必多此一问?先送你去了幽冥,再送他们也去幽冥,到那时再问吧!” 他说了这话,忽然将长长的手臂往上一举,如水草一般的颤动起来。这一下,那些原本在远处徘徊的阴灵也都面露凶光,潮水一般往这阵上扑来。 要对付它们,寻常的招式武器实在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要用破邪的术法,或者要以阴灵对阴灵。而阴灵之间相争,凭借的多半是灵力多寡。他这些阴兵有徐城结阵统领,又被自己淬炼过,自然不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比的。 那些阴灵一旦扑过来,阴兵便将长枪一挺,立时刺入它们的身子,再用力一搅,便将它们搅成一团雾气散去。二十个阴兵自然不能守得滴水不漏,但阴灵即便扑上,哪怕又抓又咬,也伤不到他们分毫。 李伯辰晓得土丘上那一位不会只有这些本领,可心中倒并不慌乱,反而有些自得。他从前统领十人是个十将,如今身边又有这些阴兵环绕,倒是找回点儿从前的感觉了。不过从前带人的时候,即便辛苦操练也未必做得到令行禁止,现在这些阴兵倒是对他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他便可好整以暇地瞧瞧这位地师到底还有什么手段。无经山君虽也向他出过手,但当时已是强弩之末,且被阵法制住,并未展露真正实力。而眼前这一个是新成的地上灵神,且所辖之地极小,李伯辰自忖倒是可以同他周旋一番。往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也好知己知彼。 因而沉声道:“你既然恨那些人,何必顺着他们的心意做事?成了地上灵神已然不易,不要自毁道行。” 那地师忽然大笑:“地上灵神?!这有什么稀罕?我鬼族九圣纵横天下时,才叫真正的灵神!你们这些东西,那时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不但要做灵神,还要做真神!”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如今对自己不大清楚的神异之事都尤其感兴趣,因而总要多留心一点。倘若是别的什么人说了这些话,他也不会太在意。但他既然在无量城与妖兽打了六年交道,渐渐也晓得那些妖兽其实很有些故事——据说其中几支的历史比人还要久,甚至听说过它们才是这世上真正主宰的传闻。 不过真要问,这怪物也必定不会说,便冷冷一笑:“是在北原上纵横的么?死在我手上的倒是不少!” 第一百四十章 破邪 他说这话本想叫这怪物怒,好再将他引以为傲那些事再说一通。不料地师听了这些竟忽然将手臂一停,脸上露出讶色来。原本四只眼睛有两只是眯着的,到现在都变成圆瞪的了,口中道:“李伯辰……李伯辰……哦,原来就是你在北原上杀了奴部的真罗公主?妙哉!真是要瞧瞧你的手段!” 李伯辰心中一惊,意识到他所指的该是那个妖兽的王族——他怎么知道的?但未等他再说话,地师的身形忽然变得极长,一下子蹿起十几米高,此时一看,正是在北原上所遇见的统帅群妖的三阶妖兽的模样。 不过那三阶妖兽的面目是一团黑雾,如今他脸上却有两对眼。身子微微一震,便有低沉号角一般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立时叫李伯辰觉得气血翻涌,一阵头晕恶心,就连身前那二十个无知无觉的阴兵身上都开始闪烁不定,一个不留神,竟放了三个阴灵冲进阵内。 那阴灵一入阵,立即往李伯辰身上扑来。其实他早在心中准备了天诛咒文,防的就是这一遭。但即将喝出时心里一动、硬生生收住了,任由阴灵扑在他身上。 一共三个,一挨着他便化为一团绿光散去。他随即感到眼前微微一黑,仿佛有重锤在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记。徐城曾说过此种以阴灵伤人神识的手段,原来就是这个感觉。 倘若阵法被破了、又多来些,自己的确会吃不消。他便不再迟疑,喝道:“天诛!” 一道细线立即在那地师头顶转瞬即逝,啪的一声响。可怪物晃了晃,倒未被重创,只道:“就这点——” 话音未落,又是三道细雷击在他头顶。这下子该叫他极为难受,十几米高的身子一下子缩了一半,甚至依稀能瞧见体内亮起一片的光点。 李伯辰不知那光点是什么东西,但见天诛术法有了效果,立时打算再运两次咒文。可下一刻眼睛一扫,忽然瞧见地上先前被他击碎的那些乌沉沉的骸骨——原本成了许多的碎片四溅,如今那些碎片竟也微微颤了颤,微微腾起一缕青烟。 这骸骨是他的真身,或许与他如今的状态大有关联! 李伯辰不再迟疑,道:“徐城,阵!” 只见徐城身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芒,结了个手印。那白芒立即传遍另外十九个阴兵的身子,一下子往外散了出去。但在他们身上是白芒,一离体就变成了红光,将百步之内一切事物都镀上一层血色。 这招式是叶成畴提过的类似灵台轮回术的术法,那夜徐城的阴灵逃命时,也曾使了出来,因而李伯辰才见到那位血月之上的风雪剑神。但如今他被炼成了无知无觉的阴兵,也就不再是灵主,没法儿与那位秘灵沟通了。可这秘法倒还有效——可将阵中阴灵定住。 刹那之间,百步之内的阴灵全成了石雕一般,就连刚才只说了三个字的地师的身子也一颤,身上数百个光点劈啪作响,是挣也挣不脱的模样。 但他知道这地师既然口气极大,就不会只有这点本领,这阵也许只能将他困上一困罢了。立即又将手腕一抖,道:“叶成畴!” 腕上一个小珠子青光一闪,其中现出叶成畴的身形。这人生前喜欢做出智珠在握的模样,如今成了个工具人,倒是真的处变不惊了。开口道:“哦?叫我做什么?是又惹了麻烦吧?我早说,你这人——” 李伯辰顾不得听他啰嗦,立即道:“眼前地上这些骨头渣是那个地师的真身。两者是否有什么联系?我该怎么办?” 叶成畴蜷在珠子里冷冷一笑:“联系自然是有了。这类东西,大多是阴灵被封在骸骨之中,炼成个法宝来用。那真身被毁了,阴灵与它性命相关,自然也就毁了!” 李伯辰喝道:“该怎么毁?我已经把它打碎了!” 他说到这里时,那地师忽然又缩回原样,怪叫道:“好!有点儿手段!不过再试试我的!” 他此刻虽被徐城的阵法制住,四只眼睛倒是灵动。眼中忽现青光,立时刺破红芒,在外围那些阴灵的身上扫了一圈。阴灵登时躁动起来,不再往这阵内冲,而嘶嚎着往一处聚去。须臾之间,地上凭空攒起来个小山般大小的怪物——这怪物身上的绿光亮得刺眼,全身上下都是起起伏伏的人脸,竟是由那些阴灵融合而成的。 这东西给李伯辰的印象太深刻——在北原上,他所见到的由人、妖兽的尸身所聚成的僵傀就是这副模样! 四周的土地又沸腾起来,荒草被翻卷入地下,泥土当中则泛起一片黄黄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全是骸骨!有人的,也有飞鸟走兽的,似乎曾死在这片土地上、被深埋地下的,都被唤出来了。 那些东西也咯咯作响,被泥土卷着凑在一处,不管什么人、兽的,又拼成一具小山般的骷髅巨兽,四脚四手,直冲而来。 叶成畴见了这一幕,倒还是不慌,仍冷笑道:“打碎算什么毁?毁这种东西,该是破去其上的灵气!以辟邪之物破去灵气!” 又道:“嘿嘿……倒有一物你原本该是拿得出来,不过现如今一定是拿不出了——” 那两个怪物来势汹汹,眨眼之间就冲入了徐城所布的阵内。阵内那些原本定住的阴灵一沾了它们的身,立即也被吸进去。那鬼物身上青芒更盛,双手一分,便来抓他的阴兵。 李伯辰晓得这鬼物是来对付自己的阴兵、阴神的,而那骸骨聚成的怪物,则是来对付自己的肉身的,便喝:“是什么,说!” 叶成畴大笑:“童子尿可破邪!哈哈哈……要是早些年,也许你还——” 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回去。先前受了三个阴灵的一击,虽说神识震荡,却也不是捱不住。且此时那阴兵挺枪便刺,枪尖光芒大盛,一时间也叫鬼物近身不能。 他知道当下更要紧的该是自己的肉身,便往回一坐,附到身上,抬手便去摸自己的腰带。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时他看不到地师、鬼物,却能看到由骸骨融成的怪物。那东西既然是地师所施展的神通化成的,便似乎也受了阴兵的牵制,只见四腿之间阴风阵阵,像锁链一般将它缠得磕磕绊绊,仿佛一具关节锈蚀了的机关兽。 他晓得这是徐城驱使的那些阴兵又变了个阵,又见这东西距自己尚有数十步远、且一时半刻似乎并不能摆脱阴兵的纠缠,便将心一横,打算“破邪”。 ——与这怪物统共只说了几句话,可偏偏他每一句都叫自己心惊,李伯辰实在很想将其活捉,好好问个明白。 但就在此时,忽然听着蒙蒙雾气中隐约传来人声,他虽不能全听清楚,可也能分辨得出“土地爷”、“显灵”之类的话语,便心头一跳,暗道糟了——地师先在平地聚笼那些雾气生出异像,又造了数十步之外那个骸骨僵傀出来,必会引人注意。 要在平时,此处离村庄还远,人们断然注意不到这些异象,偏今日有三家人出殡,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甚至还会有临近村镇的亲友,这么多人,只要有几个胆子大的生出好奇心,余下的也就被勾过来了。 那骸骨僵傀也听着了这声音,身子忽然顿了顿。李伯辰暗道一声不好,但又想地师眼下要对付的是自己,未必会理那些人。然而下一刻,那怪物真转了身,体内的骸骨卡啦啦一阵响,大步往声音来处扑去。 李伯辰犹豫了一瞬间,扫了一眼五六步之外那散了一地的残骸。 叶成畴不会骗自己,“辟邪”之法该是有效。但这种法子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他实在没把握。那地师毕竟自称已成在世灵神,倘若此法仅能将其削弱、之后还得一番恶斗,那过来的这些人是必死无疑了。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常庭葳在这村里住了九年,从未受过欺辱,如今村中青壮,也大多是“自己”的幼年玩伴。今日之事全由自己引,与这些人何干! 他一把抽出魔刀、运起真元,大步向那僵傀奔去,口中大喝:“这里有妖魔,不是土地神,快点走! 又喝:“护住我!” 此时他面前只有大片翻卷了的土地、雾气,看着十分空旷。但知道实际上周遭满是鬼哭狼嚎的阴灵,正在往自己身上扑。刚奔出三步,便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身上凉得疼,脚踏在地上,仿佛是踏在棉花上。不由得心道,受封的灵神果真手段了得,那些阴灵照理说该极难伤得到生人,可在这地师手里,竟成了如此厉害的东西! 好在再奔出两步,身上忽然一轻,周围便有一阵阴风缭绕,甚至将那雾气都驱退了些。他[笔趣岛 .biqudao.vip]知道这是他的阴兵跟上来、将自己护住了。但这一阵阴风随着他疾奔而飘忽不定、忽小忽大,他便也知道该是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在与那看不见的阴灵僵傀斗。 那骸骨怪物虽然体型庞大、四条腿足有人一般高,但奔行并不很快。李伯辰只用了三息的功夫便追上它,低喝一声,扬刀去斩它的一只后腿。这一月来他已对如何驭使这刀更有心得,不至于像与徐城作战时那样,使出几刀便近乎脱力。 因而这一刀斩出,刀刃虽只斩进一半去,可迫出的刀芒却将整条腿都截开了。那怪物身子一歪,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可身子刚沾了地,身上骸骨便哗啦啦一阵响,又生出一条新腿,仍旧往前窜去。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样一刀一刀去斩它,怕难有效果,索性再往前一窜、合身将那后腿抱住,又喝:“要命的就快点走!” 他抱着这腿,像抱了一个人,而地上的泥土又松软,纵使力气再大,也极难找到可以立足的施力点,竟被带着往前拖行了一段。 偏此时那些往这边来的人似乎仍旧无知无觉,倒是叫嚷声越来越多。他心里愈焦躁,便趁这怪物迈步时猛然向前一冲,将它的身子又绊得往一侧倒去,此时他从另一侧冲出,魔刀高举,锵的一声斩在它的头上。那硕大头颅当即被斩碎,骨屑飞溅。他这一击是自上而下,力气要大上很多,怪物的身子也被他轰在地上,只见脖颈处的骸骨一阵哗啦啦地响,却一时半刻没将新的脑袋再拱出来。 李伯辰便又喝道:“这里的是——” 但这四个字刚出口,忽然意识到那些人的声音还和刚才听见的一般大——之前似乎距此处百多步,如今他将怪物拦了两次,又奔行出数十步远,那些人却好像一直并未走近。 ——难道他们还是倒着走的不成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伯辰忽然意识到异常之处——那地师刚从石棺中脱困,便口出狂言,似乎极其自信,可李伯辰之前看他展示出的手段,大概也仅是龙虎、灵照的境界罢了。 之前那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却被应恺以阵法困住。而自己如今虽不晓得应恺的那些秘法,但有了魔刀、阴兵、北辰心诀,实力已与在无经山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再见着那山君、应恺,该也有一争之力。 这地师既然清楚自己从前的事,又是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那么自己现在所听到的那些人声,该是地师弄出来的幻象了!他在引自己走……也许之前的狂妄,也都是为了叫自己退走! 它怕我的!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当即转脸去看远处那土丘下被斩碎的骸骨。果然,那些碎骨如今正窸窸窣窣地在往一处凑,眼看就要聚成个人形! 李伯辰并不清楚它如此做有何用意,但晓得对手想要做成的事情,绝不要它得逞就是了。立即在那骸骨怪物身上一踏,便要飞身跃回去。但此时那怪物又一阵乱响,忽然散了形状,许许多多的骸骨轰的一声旋起,一下子裹住了他的脚,又将他的刀给缠住了。 李伯辰心知自己猜中了。一时间既拔不出刀,便伸手在腰间一摸抓住刀鞘,用力往地师的尸骸处掷了过去。 那刀鞘也颇为沉重,正插在骸骨胸口立住,于是那些东西一下子不动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毕亥 骸骨既被制住,周遭的阴风也忽然消散。他身下那怪物轰然一响散落满地,雾气中的人声也消失了。再过两息的功夫,雾气慢慢变淡,阳光重回原野。 李伯辰虽想到那骸骨要紧,却没料到自己只用刀鞘就破了法,一时间竟略有些茫然,又想,会不会又是一计? 便提着刀慢慢走过去,停在骸骨前两步远处,沉声道:“那就送你上路吧!” 说了这话,一刀劈下。在即将斩到的时候收了手,刀锋贴着那头颅停下。骸骨仍旧没什么反应,李伯辰便盘坐地上,阴灵出窍。 他的二十个阴兵还在,看着都未受什么损伤。瞧刚才那两个怪物的气势,他本以为这一次又会折损个七七八八……地师果真是虚张声势。 他往土丘上看,只见那地师胸口有一团蒙蒙的电光,似乎正是个刀鞘的形状。它还保持着高举着双臂的姿势,但已如雕塑一般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阁下不是自称已成地上灵神么?怎么这么不经打?” 那地师四只眼睛倒还能动,溜溜地转了几圈,出声音:“成王败寇……随你怎么处置吧!早活腻了!” 李伯辰听了这话倒稍有些意外。要这地师刚才一番计谋都是为了将自己惊走,那么求生欲该是极强的,不然不会行此险招。但如今却又是一副将生死看淡的做派,似乎有些说不通。便道:“是生是死眼下说还早,我问你,山上的坟、村里死了的几个人,是你做的么?” 地师冷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放过我不成?” 李伯辰也冷冷一笑:“你要是一心求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但要是——” 地师忽然怒道:“呸!我倒宁愿死!” 他如此不识趣,李伯辰心里就又生出几分怒意。正要动手再给他点苦头尝尝,却忽见他的四只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刚才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李伯辰还以为是这邪物的习惯,可此时看,却见他其实是一个劲儿地在往土丘下使眼色。他心中一动,顺着地师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示意的可能是那枚铜钉——原本骸骨被他打散,铜钉就落在地上。后来地师重新聚拢身体,那铜钉又跑到他额上去了。 他立即往四周看了看,只见田间一片空旷,并未有什么可疑的人物。便心头一动,叫二十个阴兵更向外些,将自己与地师一同圈在阵内,走到骸骨之前,抬手指了指那枚钉子。 地师的眼睛立即瞪圆,并不说话。 李伯辰心里有了计较,意识到地师该是在叫自己将铜钉拔出。 他刚才将铜钉拔了一半,这地师就脱困了,此时又示意自己这样做,李伯辰心中有些犹豫。但就眼下的情势来看,似乎并未有什么计谋,而是的确有所求。 他并非那种畏畏尾的人,又想了想,附回肉身走到近前,抬手真将铜钉给拔了。骸骨出卡啦的轻微一阵响,略往外散了散。 李伯辰再次出窍往土丘上看,稍稍吃了一惊。 先前见那地师是个人形的怪物,此时却真成了人的模样。看着是个身形极矮小的老者,穿黑袍,须皆白,竟叫人觉得颇为和蔼可亲,只是胸口仍有那刀鞘形的电芒。 不等他说话,地师立即道:“那两件事都不是我做的!” 他刚才果真是受制于这铜钉,而不敢说话的么?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在畏惧自己,或者是有求于自己才说了刚才那句话,但并不清楚到底畏惧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便道:“你要我拔了那枚钉子,是因为把你困在石棺里的人能听着我们说话么?” 地师忙道:“是——” 李伯辰立即又道:“那么你眼下该是有求于我了。阁下可以说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地师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没有追问别的。 隔了半晌,才道:“你……真是人?”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想笑——这该是自己问他的才对。在无量城的六年虽然一直在与妖兽打交道,而没见过魔国的罗刹、须弥人,听却是听说过的。那些魔人看起来与李丘狐一样,也有人形,可性情极端古怪,寻常人是很难同他们交流的。 倒是这地师本是鬼兽,如今与他打了一番交道,看起来却像“人”了。 他便道:“我不是人,那人该是什么样子?” 地师沉默片刻道:“好,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既然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杀掉真罗公主?” 李伯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她是妖族,劫持了我方的将领,我自然要杀她救人了。” 地师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伯辰不耐烦同他打哑谜,便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到底什么意思?” 地师又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是说,奴部的真罗公主也许并非劫持了你们的那位将领,而只是想带他去魔国看一看,再做一个使者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做个使者?做什么使者?” 地师沉默片刻,道:“也许是要做停战、和谈的使者……他们不想再这样自相残杀了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被气笑的:“自相残杀?妖兽是妖兽,人是人,哪来的什么自相?况且这么多年是你们魔国一直步步紧逼,战场上从来不留活口,哪来的什么自相残杀?” 地师道:“难道你们会在北原上留妖兽的活口么?会留罗刹、须弥人的活口么?” 李伯辰立即想说“这是自然,如今六国之内就有不少罗刹人的奴隶”。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想起那些奴隶是怎么来的了——在战场上俘获了罗刹人之后,男性自然是全杀了的。女性的话……大多数也要杀。但某些有了身孕的,会被留下来,诞下小罗刹,大人不留,婴孩却可以留——贩卖去国内做奴隶。 这么看,实在也不能算是留活口。 而自己杀他口中那个真罗公主的时候,也的确从未将她当“人”,只视作人形的畜生罢了。 倘若是从前的“自己”,必然不会再听这地师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可他既从另一界来,心里的许多念头、见识,总有些不同。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在妖兽、魔国人眼中,自己这些人该也算是极残暴的。 不过这种事在所难免。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六国与魔国战争这么多年,早忘了当初是为了各自供奉的灵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了,数千年的血仇——谁还在乎别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看来你的确有话要说,那就都说给我听听——你叫什么?有名字么?” 地师道:“我叫毕亥,从前是我族的司祭。你真要听我说么?那先将符宝从我身上取下来吧,不然再过一会儿,我怕要魂飞魄散了!” 李伯辰听了符宝两个字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该是那个刀鞘。 原来如此! 在无经山下时他要将魔刀送给李定,李定没敢伸手去接,而是取了北辰符宝来接。六国的高、李、隋、姜、鱼、尉六姓王族都是六位帝君的血裔,每一位国君手中都有所供奉的那位帝君赐下的宝印。 李定手中那符宝,就该是那位临西君手中的宝印印下的,据说可以代行帝君气运、甚至册封地上灵神。 他们该是将一张符宝封在了鞘内,因而自己还刀入鞘之后,手才可以离开刀柄——是因为帝君气运镇压了魔刀上的真灵吧。 这毕亥的骸骨,该也是被这符宝镇住了! 但李伯辰并未妄动,而一甩手腕,将叶成畴唤了出来,道:“叶先生,如果我把这个有符宝的刀鞘从他身上取出来,往后该怎么再制住他?” 叶成畴往地师那处看了看,皱起眉:“制住?玩笑话!你又不是手持宝印的六帝气运加身之人,拿什么制住他?能制得住他,你也就能再封一个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毕亥之前说他已是受封的灵神,难不成…… 毕亥听了这话忙道:“不、不,真人误会……我眼下并非正神……唉,你听我说——我从前被捉来炼成这鬼童,就是那铜钉做法器将我镇住。有那东西,炼了我的人也与我性命相交,之前我同你说什么,他也就能知道什么。” 李伯辰道:“那人是谁?” 毕亥道:“叫叶卢,是个隋国六帝宫的法师,可封我的不是他,而是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人,那人也只是用一张六渎符宝来封我,但那人也不知道这样做不做的成,只是试一试罢了!” 又道:“如今看,那人自然是没做成的。我刚才使唤的那些阴灵,全是他们先以符宝唤出来的,并非我以地师正位驱使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怕你伤了我的真身?因为我并非真正的受封灵神,我那真身没了,我的阴灵也就散了!” “所以你即便拿开那符宝,只要我的真身还在你手上……我的性命也就在你手中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此时有个孩子来,也能杀了你么?” 毕亥道:“不能。但,你有那柄刀。” 李伯辰点了点头,思量了一会儿。 这个毕亥,眼下该的确不是地师。说起山君、地师、水伯,其中一些并没有寻常人想象的那样诡异强大——他们当中的许多,最初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阴灵,在天地之间游荡,偶然撞上了一地生机凝成的气运、与其融为一体,成了地上灵神罢了。 这一些,是最初的一批先天灵神。据说如今的六位帝君、三位魔君,都是这样来的。而后他们体悟天道掌握气运创立修法,才有了后天灵神——修行人修至灵照境的巅峰,便可借助大量的资源与气运融合,成为灵神。但幽冥建立之后,这些灵神就必须要受封了。 可尽管如此,一地灵神可以调动大片土地、山川、河流的生机运势,真动起手来,也相当难缠。 但这毕亥之前展露出的种种手段,实在是叫如今的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他说封他那人只是想试一试……的确该是没有成功。 他便道:“这么说,来过这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叶卢,另一个呢?封你那人呢?” 毕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石棺里,只能听,却不能说,只晓得那人是个男子,并不年轻了——真人,先取了你的符宝吧!” 叶成畴冷笑:“李伯辰,这种花言巧语你要真信了,可就——” 但李伯辰一挥手,将他收了回去,对毕亥道:“如果坟和人,都不是你做的,我倒的确没什么理由害你。你虽然是魔国鬼族,但被炼进这石棺,也算是受害者。” 他说这些,又想了想:“你还在魔国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毕亥忙道:“绝没有!我那时候还在……” 李伯辰便退后两步附回肉身,一手持刀逼住他的颅骨,一手将刀鞘拔了起来。 骸骨被刀鞘带得微微一动,出轻微一阵响。过得片刻,数百段骨骼迅聚为一体,变成他第一眼见时那孩童的骸骨模样。随后骨缝中忽有暗红色的肉丝探出,眨眼之间便蔓延出无数条,将骸骨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再过两息的功夫,竟已生出了血肉皮肤,真变成个浑身赤裸、肤色黑黄的双眼孩童了。 他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并不在意就逼在脸前的刀刃。随后慢慢爬起,坐在地上,又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流出血泪,道:“要你们人,都是你这样的人,要魔国那些人,也是你这样的人……这大千世界真交给你们又何妨!” 他此时说话,气势与刚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又不同,倒有些之前虚张声势时的气概了。不过那时是假的,此时说的这些话,听着的确是些豪气万千、睥睨天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族 李伯辰猜这是终于没有禁制约束的缘故,但仍握着刀,沉声道:“毕亥,我解脱了你,你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可毕亥已与刚才不同,并未立即答他,却道:“刚才你那阴兵叫你不要信我,为什么信我?” 要是旁人问这话,李伯辰就懒得答。可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魔国妖兽,由他这在自己印象中向来凶狠残暴的人问了这话,却叫他心生许多感慨。 他握着刀,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全信你。但在这世上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我觉得刚才你可信,就不想再猜了。要是信错了,大不了再斗一场。” 毕亥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异类,与我遇着的那些都不同……倒是像我们鬼族。” 李伯辰愣了愣——这妖兽说自己是人中异类,却更像他们“鬼族”?这话实在好笑,不过他笑不出。 在无量城中时、来璋城的一路上,的确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意思。李定也曾说,自己有些英雄气概、宅心仁厚之类。不过他倒实在觉得,并非自己异类,而是别人是异类,且这天下的异类太多了。 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人称作“妇人之仁”的,不都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么? 便道:“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你见得少,或者没见到罢了。” 毕亥一笑,站起了身。他这一站,身子便也长高,等到站直了,已经成了个中年人的模样。肤色褐黄,披头散,脸上也生出胡须。身子又颤了颤,竟自血肉中生出一层肉膜,那肉膜慢慢合拢,成了件衣裳。要不用手去摸只看,断然瞧不出与寻常衣物有何不同。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李伯辰的刀锋,李伯辰就想了想,还刀入鞘。 毕亥长出口气,道:“我见得并不少。十九年前我来到山这边,独行数千里,见过的人数以千百计,许多人看起来像你,但心是不同的,与山那边的大多数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心,才被擒,炼在那石棺里十几年。不过,因祸得福,也知道了许多你们的事。” 李伯辰越听他这话就越好奇。他知道很多时候好奇心不是好事,可似乎自己天性如此,怎么改不了,忍不住道:“你说你是鬼族,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点也不像妖兽。” 毕亥笑了笑:“可以同你说,但你一定不信。” 李伯辰道:“我自有判断。” 毕亥便道:“好。我现在告诉你,世界初开之时,原本是一片空明元气。之后有洪荒宇宙中的混沌之气涌入,才分了清浊天地,又有了最初的生灵。那些生灵,就是我们鬼族。你想想看,在你们这里,鬼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愣了愣。因为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来处。在那边,鬼这字大概就是说此界的阴灵,但在这边,鬼这个字虽慢慢也有了阴灵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指“先祖”。 要这么说……毕亥说他们鬼族是天地初分时最初的生灵,倒正对上了。不过他知道这也可能是文字游戏,便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毕亥点点头,又道:“之后才有了妖兽。那些妖兽,也算是因为我们鬼族而来——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天地之间的禽兽诞出了它们,以供驱策。” “再往后,混沌之气又涌入天地,鬼族当中也才慢慢变化出两种人。要说这两种人,就要先说我的族人。” “我们的先祖既然是天地化生的,便也效法天地,随心所欲。用你们的话来说,渴了就饮水,累了就睡去,开心就大笑,悲伤就大哭,性情纯良,仿若婴孩。” “但之后诞生的两种人,其中一支共有四类,就是如今的蛟羽须罗。这一支,继承了我们随心所欲的天性,却缺少了心中的理性克制,因而化形之后更像禽兽之属。另一支,则是你们人,继承了我们的理性克制,却少了纯良的天性……不过如今看也是因此,才能繁衍兴盛。” 李伯辰听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眉,道:“须弥人和罗刹人,随心所欲的天性?我倒听说在魔国,罗刹人、须弥人,都是强者为尊。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强者为尊,却知道爱护老幼、扶助弱者——或许有许多人做不到,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该这么做。” “可我听说在魔国……”他顿了顿,又道,“至少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个罗刹人看中另一个罗刹人的东西,就去索要。那人不给,就被杀了。杀人者不但没有被惩罚,反倒被认为勇敢强大。” “另一件,一个孩子被生出来,也无人照看,任其自生自灭。要是夭折了,就被充作口粮——你说你们鬼族天性纯良,这也是得自你们的天性么?” 毕亥笑了笑:“难道不是么?见着好的东西,你不想得到么?一个人强壮有力,不觉得是强者么?婴孩拖累自身,难道不觉得厌烦么?这些都是天性。只不过,你们有了些理性克制,而那四族,这些很少。” 李伯辰要开口,毕亥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四族也并非毫无理性,在山这边的羽族、蛟族,看着也与你们人无异,这不过是后天的教化罢了。而在山那边,他们从心里不喜欢这些教化,就做得少,因而在你们看来,越凶残。而如今这些状况,实在都因为最初的一点差异所致。” “至于我,生在魔国,见过了那些事,又听到族中的远古传说,总觉得山这边的人,该是更像我们的。可我到了山这边,遇着了不少人,才知道你们也并非最初的模样。” “在你们这里,总会提到古时的君子如何——那所谓的古时君子,大抵就是指最初的那些人,如你一般的那些人。生而理性克制,懂得取舍怜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的理性,也渐渐抵不过天性了吧。” “其实……所谓禽兽天性,都由洪荒宇宙当中的混沌之气而来。而种种理性美德,则由这方世界的空明元气而来。如今这世道,混沌愈盛,在所难免了。”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半是因为他所说这些与自己从前知晓的全无关系,半是因为,此人明明是个魔国人,且并非罗刹、须弥,而是妖兽之属,但说起话来却与六国人无异,甚至能称得上是个饱学之士。 这样的人物在那边该还有许多,因为他是自称“鬼族”的,而自己从前也听说过“鬼兽”,可是……怎么从没人提起过他们是这个模样? 他想到这里,毕亥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即便我身为鬼族司祭,是天生的阴阳均衡之体,被叶卢炼入石棺之后,也迷失了本性。” “十几年来,我这阴灵被他操纵,取了不少无辜性命。刚才见着你,心里更是生出了畏惧。叶卢将我安置这里时曾说,倘若我将你杀死、或者困住,就可得自由。我为这事答应了他,可见着你之后想的却是,尽快将你惊走,叫你找他去,而我便可先做个不受束缚的灵神,慢慢寻找脱身的计策。” “只是没料到你是古之君子,竟叫我脱困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那个叶卢既然能捉你、用了十几年,我想不是寻常之辈吧。难道他事先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么?” 毕亥道:“该是有的。但他与我性命相交十几年,我也渐渐得了些灵力,身上的禁制也渐弱了。他该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脱困,必然要反噬他。倒不如将我留在这里,如果我败了、死了,他就没了一个后患。如果我胜了……依他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我不会去找他报复。因为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亥说到此处,略一犹豫,道:“我来山这边,本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找一位魔国的公主。” 这件事对毕亥来说似乎是件绝大的秘密,可竟说出来了。不过李伯辰眼下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刚要开口,毕亥却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真罗公主的事,还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北原上的事的。” “这些,与我要做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你刚才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 “但我鬼族人并不愿见到世间是如此模样,因而暗中与魔国王族联络,已渐渐成了些气候。罗刹、须弥、妖兽王族当中,也有些人想要停止这些杀伐。于是二十多年前,魔国罗刹部的罗旬天去了北原,想要寻找和议的机会。” “但此事败露,罗旬天被罗刹人暗算,死在了北原上,天母那时怀有身孕,诞下一女之后被处死,那女婴,就被贩到山这边来了。” “我刚才问你为何要杀真罗公主,是想你既然是这样的君子,如果在北原上见到了真罗公主、又听她告诉你她劫了你们的人去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怎么会将她杀了呢?”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惊诧。在北原上遇到的那四排眼睛的女妖,真是如同毕亥所说……是妖兽王族中主和的那一派么? 她生擒隋不休,原来不是为了得到中州结界的秘密、也不是要什么修法,而是想要叫他了解她们那些人的心思……叫他传信的么!?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渐渐意识到,当时那女妖似乎的确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只有隋不休说了一句“曼曼,杀了他”——难道是因为隋不休当时被她暂时迷了心智,失了本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么? 他沉声道:“那个女……真罗公主,当时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大概也没有机会说吧。” 毕亥叹了口气:“当时她该是与那个人心神相连吧——你们对妖兽毕竟成见已深,她只能与他心神相连、暂且迷了他,才好平安带他走的。她施展了那样的术法,如果又事出突然,的确来不及说什么。” 李伯辰沉默了一阵子,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毕亥却又道:“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与你也有关系。” “你身上该是有妖兽血肉的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毕亥看起来无所不知,知道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意外了。便道:“有。” 毕亥道:“那就是了。你身上有妖兽血肉,又在修行,想必已在晋境的时候见过一位魔王的化身了。你当时,是如何做的?” 李伯辰略一犹豫。有关个人修行这种事是极私密的,最好不要叫外人得知。但他虽不知毕亥之前所说那些是真是假,可已慢慢觉得此人纵使不是大善,却也并非大恶。他出无量城之后遇着许多贵人,得了许多的指点,如今看,似乎这毕亥也要算上一个了。 因而还是说道:“静守心神,将那幻象驱退了。” 毕亥叹道:“是。你是人修,自然要这样做。但要是个魔国修士……在晋境时遇到魔王幻象,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倘若你当时随着那幻象去了,便会进入那位魔王的魔境。” “魔境,也算是那位魔王所居的一界。凡是被魔王接引者,都可以阴灵之身在魔境当中沟通交流、互通有无。你那天在北原上杀了真罗公主,此事便是被一个妖兽魔修带去了魔境的。而在山这边,既有许多罗刹人奴隶,其中也就有些在暗中修行的,这消息就传了过来,又落在我的耳中。” 毕亥说了这些,沉声道:“你救了我,我该有报答,于是如今想传你一些东西。李伯辰,你是哪位秘灵的灵主?” 刚才听他说了“魔境”,李伯辰就想到了李丘狐。但又想毕亥说见到魔王幻象乃是机缘,那就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的,李丘狐之前该不清楚自己的事吧。这事刚想了一半,又听他问秘灵、说要传自己一些东西,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秘灵 先前与他斗时,他所说的那些话,与此时所说的这些,像是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前者乖张狂妄,仿佛一个老魔,而如今诚恳和蔼,仿佛一位有道长者。虽然毕亥解释说先前是由于阴灵被困才迷失了本心,可李伯辰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何况说到秘灵……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秘灵是谁,总不好再用“怖畏真君”来搪塞。上次这样做的时候,那风雪剑神一眼识破,如今这毕亥见多识广,搞不好也会知道自己在说谎的。 便听毕亥道:“要是不愿说,也无妨。我想要传你的这法子,就是可以窥见那位秘灵真身的秘法。” “你们做灵主的,除非有召,不然无法进入秘灵的那一界。我也知道有少数秘灵并不愿显露真身,因而即便灵主都对它的来历不很清楚。” “如此一来,倘若那秘灵邪恶残暴,不免要影响灵主的心性。我实在不愿见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传你一法。” 李伯辰听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觉得哪里怪了。 这毕亥说话,实在太叫人舒服,几乎是自己心中有什么疑问,他就恰好解答了自己的疑问。有些人懂得察言观色,虽说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略沉默一会儿,刚要开口,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刚才毕亥说“你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听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此时记起这些的确是自己的话……可并未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想过! 他心中大骇,难道这毕亥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么他此刻与之前说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也是因为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投其所好的伪装么!? 他立即抬手握住了刀柄、退后一步,喝道:“毕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本以为被自己如此喝破,此人该有所动作,因而李伯辰全身紧绷,已做好了拔刀斩下的准备。 可毕亥竟只稍稍一愣,又笑了笑:“知道。你的心思尤其好猜——你这人心里坦荡磊落,伪装很少,是我见过的最好猜的了。” 他这话倒叫李伯辰愣了愣——仿佛在他看来,读心这回事与打个招呼并没什么两样。 毕亥又道:“你不必如此的,读你的心思这回事,也不是我有意为之,譬如你现在和我说话,能看得见我的模样——难道是你故意去看的么?” 李伯辰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控制不住自己?” “乃是天性、本能。”毕亥道,“我说鬼乃人之祖,你之前该不是很信吧。现在知道我的这个本事,倒是可以想一想,有没有别人也能做到类似的事?至少我知道,太素一脉术法修行到灵照境,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们需要借助咒文、特定的时机,而我用不着那些。” “你刚才见我是一个样子,如今我又是一个样子,该觉得我的性情也变了。如此再想,其实太素术法也能做得到这一点——改变人的容貌、隐匿行踪。” “其实六脉修法,乃至魔国修法,很多都只是借助气运之力,将我族原有的本能、天性强化一些罢了。我之前提到过鬼族九圣,你该是从未听闻。但要是说六帝君、三魔君,你就熟悉了吧?他们便是从前的九圣。” 竟有此事?!李伯辰又吃了一惊。但随即心中一凛,沉声道:“你现在还在读我的心思?” 毕亥微微一闭眼,又睁开,道:“现在不会了。说起我这本领,也不是鬼族中人人都是这个程度。我是司祭,自然比别人要强些。之前被炼在棺中十几年,这些手段都使不出了。今日脱困,一时间竟忘记了收敛心神……不过也是因为,你对我有防备,我自然对你也有防备,索性看看你的心。” “既然你现在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只好比你同我说话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李伯辰思量片刻,道:“怕不仅仅是读心这么简单吧,你的模样一变,性情也变。刚才化身地师那个你,和现在这个你,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毕亥大笑:“之所以有此一问,还是因你生而为人的局限。人的性情虽然也会变,但变得慢,也与经历有关。鬼族的性情么,随心所欲,这就是我说的天性。与你为敌时是敌人的模样,眼下和你说话,又是顺着你想要的模样。但无论怎么变,我仍是我。” 这人真是诡异……不愧是个鬼族。李伯辰暗自心惊,心中的戒备不少反多。到此时他也弄不清楚毕亥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是实话,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讲的了,也知道自己实在无法证实毕亥到底是不是还在窥测自己的心思。 他一瞬间有些后悔救此人脱困,但又想,之前作出决定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确可怜,也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那时候的那个决定,也说不上不对。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婆婆妈妈的了。 因而又退了一步,道:“叶卢是什么模样?” 毕亥愣了愣,还是说:“那个人,五十上下,身形魁梧,至于容貌……” 他俯身伸出手,在地上画了个人像。虽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 李伯辰细细看了,将他记在心中,又道:“你已经脱困,接下来往哪里去?还要找那个罗刹的公主么?” 毕亥道:“是。你不必担心,魔国人,六国人,在我这里都实在没什么分别,我不会在山这边作恶。” 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色一凛,笑道:“并非我读你的心,而是猜你会有这样的担忧。” 李伯辰点点头:“好吧。毕亥……好自为之。” 他说了这话握着刀又退出三步,转身欲走。 毕亥一愣,忙道:“你不要我那法子了么?” 李伯辰笑了笑:“如今我已经没法完全信你,更不敢修你那个法子了。” 毕亥叹了口气:“你倒不必如此。如今已是乱世,你乃人中之龙,早晚要有一番作为的。早些知道你那秘灵的秘密,就早对你有好处。你既是这样的人,难道不想拯救苍生、荡清乱象么?” 李伯辰心中一动,但又叹了口气。要说有没有想过,自然是有的。哪一个七尺男儿没有过经天纬地的志向?就是之前在璋城,自己也生出过类似的念头,何况他近些日子与隋不休、李定,乃至毕亥这些人接触,所听闻的的确都是些军国大事。 但他也晓得接近权力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这个道理,同样的,此类消息听得多了,也会叫人觉得自己可以投身其中大有作为、执天下之牛耳。 然而自己眼下实在势单力薄。隋不休与隋无咎虽然失势,却已在四横山中自立。至于李定口中的临西君,更有北辰气运加身之人的名分,说起来也算是天下正朔之一。而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所统辖的不过二十个阴兵罢了,要说经天纬地,实在惹人笑。 他便道:“古话说,欲明德天下者,先治国;欲治国者,先齐家;欲齐家者,先修身——哪怕我有那个心思,也得先将自己的事情弄明白。” 毕亥道:“得了我的法子,正可以帮你将自己的事弄明白。” 李伯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定的人?” 毕亥微微一皱眉:“不认得。怎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把那个法子教给我吧。” 毕亥似乎猜不出他为什么松了口,眨了眨眼。李伯辰便道:“毕亥,不要读我的心。我不愿意滥杀,但也不是不会杀。” 毕亥只得点点头,开口道:“那么你听好——”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忽然愣了愣,也看李伯辰。细细地端详一会儿,低叹口气,转身走到土丘旁,俯身在刚才放石棺的地方又挖了挖,不多时,从土中取了一枚金牌出来。 他手中还沾着泥,便往前一递,道:“都在这里了。” 李伯辰伸手接过,毕亥又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其实早就觉察了一点,可只觉得是我运气好。但今天在这里遇着了你,才觉得用运气这种事实在解释不通。” “这么说,要是我将你杀了,就会在石棺下面挖到这金牌?” 毕亥道:“是。” 李伯辰皱眉道:“叶卢害你,你却还为他做事?” 毕亥一笑:“也不算是为他做事,而是我自己想要做的。这世道,唯有像你一样的人多些,慢慢的才能宇内澄清。既然你自己心中都有些想法了,我听说了你的事,自然也要往那里去想、也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怕是误会一场。” 毕亥道:“叶卢已经追查到李国去了吧。究竟是不是误会,你也可以求证他。但我实在希望是你。” 李伯辰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这件事……” 毕亥笑起来:“倘若是真的,没人会说的——至少暂时不会有人说。” 李伯辰握了握刀柄,慢慢放下手,道:“毕先生,你走吧。” 毕亥微微点头,忽将双手一张,身上噼啪一阵响,竟化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一跃飞上天空。 李伯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化作黑点消失在天际,才觉得双腿一阵酸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心中暗道——是真的么!?有可能是真的么!? 原来那位,天生神力,他从前只道这世上连修法、妖兽都有,这种异事该也不算难以接受。但那位还能在梦中阴灵离体……李伯辰便觉得他、自己是灵主。 但既是灵主,那位秘灵为何从不现身? 隋不休那晚放过自己,本以为也因他觉得自己是灵主。可遇着徐城之后意识到,资质比自己好的灵主在这世上该也不算罕见,那位王孙公子也算是天纵之才,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 倘若以自己救过他的性命来解释……李定呢? 当日在璋城,他对自己处处示好,甚至赠送了北辰心决明要,还探查自己体内气机,说要瞧瞧资质如何。他现在想……当时也许又是一个凶险万分的局面。 那心决该不是赠给自己的,而是想要看看自己修行北辰一脉的庙堂心决,是否能事半功陪、突飞猛进吧! 好在自己之前得了须弥胎,那时药力未化,淤塞经脉之中,才叫他觉得自己资质很差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不是想要试别的……是想要试…… 自己身上那位秘灵,是不是北辰! 北辰帝君! 他想到此处,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有这种可能么?有的。 常庭葳从李国来,自己既然姓李,父亲也该姓李的。一个李姓的灵主、且身世成谜、身后那位秘灵甚至可将风雪剑神惊退! 他记得自己曾在璋城文馆的那本国史记中读到,只有那些极其强大的秘灵,才能将气运炼化成自身真灵,而那风雪剑神就有真灵的。 在陶家,那阴差一开始也当自己幽冥当中的真君! 之所以刚才一下子将这些都串联了起来,实在是因为毕亥所说的话。他对自己示好的模样,几乎与李定一模一样,李伯辰没法儿不去好好想一想,为何自己处处都能遇着“贵人”? 若非这世上实在是古道热肠之辈太多,便只能是,自己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值得他们图谋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但李伯辰此时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热。他分不出心思去想李定既然怀疑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么那位临西君是怎么回事,想的却是,那个叶卢原本该是没想要在这里取自己的性命吧。 他在此处设伏,似乎是想要叫自己找到手中这枚金牌,得到毕亥所说的可以窥见秘灵真容的法子。 那叶卢也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么? 他想要利用自己?但又说不通……要是为了这个,他在此处的手段该更加温和,不该将自己惹怒的。 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份 李伯辰回到坡下找到自己的马牵上,踩着一地的纸钱慢慢往村里走。从前有烦心事或者哪里思虑不定的时候,他就喜欢练练刀、散散步。可走了百十来步,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倒并非焦虑,也不是喜悦,而像是揣了一团被笼起来的火。隋不休、李定、毕亥、乃至还没见过面的那个叶卢都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是不是说,自己真有可能是北辰在这世间的血脉? 难道说常庭葳之所以逃到隋国来,就是因为怀了李国王族的血脉么? 那她为何要逃? 这一点,他倒是有个推测。在无量城时就听说过,六国王室对子嗣的约束极严厉。这是因为帝君气运传承的特殊性。 倘若如今的隋王薨了,那么六渎帝君的气运便会离开他的身子,传到隋姓王族旁人身上。这个“旁人”,若是隋王在还活着的时候以秘法向帝君祷祝过,便会是他所选定的那个继承人。若是隋王去得突然,未将这事同那位帝君分说,那么帝君气运便在王族血脉中随机选择一人、附上去。 这种情况自然少之又少,据说自有六国以来,从未出现过。 可即便如此,这种事也不得不防。因而各姓王族在繁衍子嗣时,都极为小心谨慎。择男择女,必得是人中翘楚才行,更严禁非婚生子。 因为倘若如李国一般……倘若如自己这种情况一般,王族几乎都被诛灭,却遗留了那么两个人,帝君气运便会附在其中一人身上。 如果自己没有流落民间,而像那位临西君一样是名正言顺的李姓王族,如今便可以继承正朔复国了。 可要是自己身上真的有北辰气运,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做起事来就太麻烦了。 哪怕没遇着像李国这样的大难,而仅是李国国君忽然薨了,气运也跑到自己身上,一来自己这个继位者流落民间难寻,二来,即便找到了,自己从小什么都没学过,又怎么做人君、怎么治国? 常庭葳……会不会是因为偶然的机会与某位李国王孙有了私情,后来事,又自知无法名正言顺地嫁入王室,才跑到隋国来了? 要真是如此,知道此时的当事人必定极少,真要追杀她的人也会极少,甚至在现一时间找不到之后,会担心大动干戈可能导致事情败露,干脆不找了!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那些年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李伯辰想到这里,脚底踩着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子,心里也一下子醒过了神。 他愣了愣,心道自己想的这些,是真觉得自己必然是北辰传人了么? 又在心里问,自己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么?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北辰帝君气运加身之人……这身份实在太高贵,高贵到他之前连丁点儿的心思都没生出过。这身份上的负担也太沉重,沉重到可怕的地步了。 要李定侍奉的那位临西君也是货真价实的李国王姓,却没有被气运加身,那这么多年,他一定是隐瞒了这件事吧。 如果叫临西君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样? 李伯辰没见过临西君,可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坏。因为李定之前说要为临西君夺那柄魔刀,之后却又送给了自己。那天早上,他还转述了临西君的话,说宝刀有德者居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将魔刀赠出的这种气度…… 李伯辰只想一想,都觉得有几分心折。 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会不会拱手将他数年建立起来的基业让给自己?遵从天命? 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法子的——取了自己的命,气运自然就跑到他身上去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心中一寒——李定交给自己北辰心决明要那天,临西君会不会就在屋子里? 不……那天早上!李定是先走到湖边的雾气中去,然后才取了刀回来的!那时候临西君就在几十步之外么!? 他顿时觉得背后渗出一阵冷汗。他在大多时候都会把人往好处去想,但也觉得,自己那两次怕是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 可转念再一想,如果临西君是隋子昂那样的人,既然对自己起了疑心,大概就不会再三试探了,而会直接将自己杀了省心。可他没那样做,是不是意味着,的确是个敦厚的君子? 要他真是那样的君子,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天下人知晓,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一瞬间垮塌了吧。而自己……真的想为那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承担什么责任么?哪怕想,又真的能承担得起来么? 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也知道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从前想要出人头地,却不得不在无量城苦捱三年。前些日子认了命,想过得安稳些,如今却又遇上这样的事。 北辰帝君……我要真是你选中的人,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他如此叹了三声,就再次走到了村口。停下站了一会儿,慢慢将这些思绪都压下去,暗道,不管往后怎么样,自己先要做的就是把事情弄清楚——毕亥给了自己那个法子,如今看起来,不用也得用了! 定了这个心思,便抬脚向村中走去。 进入村中土道,看到零星几个人,都是些老翁老妪,年轻人该是都去山上坟地帮忙了。这样的村子除了货郎,平时来不了几个生人。那些老人见了他都直勾勾地盯着,但瞧见他的大马、马背上的刀,就忙将目光移开,躲进屋中去了。 李伯辰离开璋城之后就知道各地或许会有自己的海捕文书,也该有画像的悬赏告示,因而没有刮胡子。如今他的胡须略微浓密,乍一看的确是个虬髯大汉,怪不得他们认不出自己。 他便牵马沿路又走了一段,来到村东,在马上的包袱里摸了摸,取出两块银铤,分别丢进那两家的院中。他们丧命,也是因为常庭葳、因为自己。两千钱算不得什么,也买不来安心,只聊表心意罢了。 李伯辰在心中道,无论我那身份是不是真的,人命却是真的。此事由我而起,必要由我了结。 而后远远看了看常庭葳曾居住的那宅院,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转了身,向村外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拜山 他离村时已经快到晌午,疾驰一段路之后,日头就升至中天。 他想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试一试毕亥给他的那法子,便边策马边往路旁看。起初出村时是一片广阔原野,他想这里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自然不好。 经过了那片原野又瞧见一片树林,又想这里离村镇要近些,或许会有行人惊扰,也不好。等再过了一片林木茂密的小山,又想如果自己用了那法子出了岔子、一时间失去知觉,被山中虎狼叼去了岂不是死得太委屈,还是不好。 如此一路走、一路选,等走出了几十里路,座下那匹大白马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才忽然勒马停下。 他意识到其实不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而是自己想将这件事一推再推。 自己在怕倘若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处。也怕倘若不是,经了这么一遭空欢喜,会失望空虚得喘不过气来。 他就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去他娘的。” 不是又怎样?之前已经不是这么多年了,往后也一样要吃要喝,要安身立命。是又怎样?路边又不会忽然跳出一堆李国人来将自己玄袍加身,更不会忽然冒出一群五**卒来捉自己这个“李国逆党”。 自己要真心想做什么李国国主,哪怕不是,也非得争一争。要不想,李定、临西君他们八抬大轿来请,也不去! 他想到此处,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头一看,见路边正是一片荒草地,那草将近一人高。索性跳下马,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牵马走入荒草丛中,待远远地看不见道路了,才哄着大白马卧下,自己又踩出一片草窝子。而后唤出阴兵护在身周,盘膝坐下,取出那块金牌。 金牌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都很小。之前李伯辰从毕亥手中将它接过的时候没有细看,如今一瞧,却现那些字自己都不认识。笔画很奇怪,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图画,有的类似飞鸟,有的类似猿猴,还有些像是小人。他对这世上的文字没什么研究,可依着来处的经验,意识到这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象形文字。 他皱了眉,心道这可怎么办? 但下一刻,忽然感到金牌微微一热,又觉得那些字都变得亲切起来,仿是头脑中有些隐藏的记忆慢慢地醒了……不知怎的,那些字的意思都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了。 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静守心神,慢慢地看下去。待通篇都读完,已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了。再缓了一口气,更觉得这上面说的法门像是早就刻在自己的骨头里、已成本能了。 他又将这金牌好生端详一番,只见除了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好,将这牌子照得闪闪亮,他便将牌子翻过来,打算再瞧瞧背面。但这么一侧的功夫,金牌背面映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衣摆上了。 立即瞧见那不仅是一片光,其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咒文。他忙调整角度,又往自己的衣摆上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这牌子——该是和透光镜一样,在背面看起来极光滑的表面,暗刻了符咒、好叫看不懂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吧。 李伯辰便将牌子搁在膝头,又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些细细回想一遍。 这法子似乎并不复杂。是在说,倘若一个人身为灵主,就必有秘灵的气运加身。这气运仿佛一条线,将诸天之中的秘灵与灵主联系了起来。但秘灵好比深居大宅中的贵人,灵主好比宅门外待召的仆从,若那位秘灵不愿见他,自然没办法的。 可这法子,就好比一块敲门砖,可叫灵主敲一敲秘灵那一界的门,甚至扒在门缝儿里往里面瞧一瞧。 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好,就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随后微合双眼,运行真气。人未死时,阴灵藏于肉身,亦称神魂。若秘灵以气运加之,那气运便也藏于神魂之中,使得神魂受了秘灵的混沌之力,可以摆脱肉身束缚,离体而出。 这法子,便是教他如何内视神魂,找到那根“线”。 他依这法门运行灵力三个周天,渐觉心思澄静忘我,周遭的风声鸟鸣慢慢退去,又觉得肌肉骨骼当中的点点灵性正被灵气一点点地洗涮出来,慢慢汇聚一线。他的心随即变得缥缈高远,好似身体也在腾云驾雾,往湛湛青天升去。 须臾,忽觉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神魂猛然被那根线钓起,往一处拖去。本该觉得惊慌,可一来早有准备,二来那感觉竟没来由的熟悉亲切,便放松心神,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在神识看到一片微黄色的光芒,又似乎有各种模糊不清的景物、人像、窃窃私语浮光掠影般的闪过。 他还想着细细瞧瞧、听听那些都是什么,却心神又一震,一下子破了定。 李伯辰睁开眼,现自己已不在那片草窝之中了。 在他面前的,乃是两座无比高大雄浑的山峰。 那两座山极度陡峭,仿佛两根锥子,山体没有任何草木生机,黝黑。歪斜着往一处凑去,看起来像一道顶天立地的大门,只留中间一条细缝。 可这两座山既然高大,那“细缝”便也只是相对山体而言。实际上颇为宽广,足能容纳数十人并行。 再看此处的天空,不见日月,也没有浓云,竟全是电光!乃是由无数条翻腾不休、若龙蛇一般的电芒绞缠在一处的,虽没有声响,可光芒闪耀不定,也映得那大门似的双山忽明忽暗,看着分外慑人。 李伯辰心头一凛,道,这里就是自己那位秘灵的一界么?是北辰么!? 再举目四顾,觉周也全都看不见土地,全是一片茫茫雾气做了地面。他抬脚跺了跺,却觉得极坚实,可俯身探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着,仿佛身处虚空之中。 他愣了愣——毕亥不是说这法子只是能“看上一眼”的么? 可自己眼下,是真来到了这一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界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此刻也不觉得奇怪、畏惧,反倒有些踊跃兴奋。 便想了想,略一提气,高声道:“在下灵主李伯辰!前来拜会!” 话音一落,竟听到回声。这片天地原本苍茫一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可那回声却如高天之上滚过的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浮气躁、双耳麻。 他忙收了声,不知是此地应有此种异像,还是此间那位主宰心生不悦,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心道,不管那位怎么想,既然自己能来到这儿,就该是经他允准了。他不说话,那我也懒得理,四处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又道,神也好,魔也罢,无论依毕亥所说,还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些历史,从前该都只是这世上的“人”,是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气运,才成为诸天万界中的灵神。既然同出一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怕? 便抬脚迈步,往一旁走去。 他原本正面对那两山之间的通路,也只相去几十步罢了。但往那里面看,只能瞧见一片摄魂的漆黑,显然其中另有洞天。他打算先探探周遭的环境、瞧瞧是否还有其他的异像再试试往那里面去,便绕着山脚走了好一会儿。 可诡异的是,无论他往一旁走了多久、走出多远,竟还是正对那两山之间的道路,仿佛自己从未挪过脚。而地上又全是蒙蒙雾气,也不晓得是脚底的问题,还是山的问题。 便想了想,解下腰间藏着软剑的铁腰带,试着插入地上。 一试,真立住了。李伯辰便一边盯着那腰带,一边大步斜着往后退,约退出十几步,再看那山,见还是原本的大小、原本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转身向一侧疾奔了近百步,再转身看——立在雾气中那铁腰带已成了一条小细线,可山的位置、大小仍没变,自己还是正对着山间通道的,倒是那腰带仿佛斜到另一侧了。 他便想,这该是意味着在此地只有一条路——往那通道中去。否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又走出多远,那山也还是会现在正对身前的几十步处的。 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去,拾起腰带重束在腰间,低声道:“是真君要我进去么?那么李某人唐突了!” 他怕那回声,这回放低了音量。可话音一落,回声又来,轰得他好一阵难受。李伯辰暗道,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便一提气,迈步向两山中走去。 这一回,山的位置和距离终于起了变化。行过三十步之后,他终于走到山脚下。在此处看,两山之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踏进去便要跌落至不可测的深渊。 他略一犹豫,还是咬了牙,迈出步子。 自己这灵主身份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解开谜团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然,他也不会真用了自毕亥那里得来的法子。 他这一步踏出去,本以为会立即没那片黑暗之中。可没想到眼前不但没有黑,反倒忽然光明大放,竟映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唯恐前方有什么凶险,一边抬起左手去挡眼,一边在腰间一摸,一下子将曜侯抽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将身上这些兵器也都带进来了——难不成眼下自己的肉身已不在那个草窝子里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忙敛住心神,眯眼从指缝中去看。这才现前方并无异常,而只是一座巨大的金台,那强烈的光线就从金台顶端而来。 他慢慢适应了那光,便将手放下,把曜侯重插回腰间。 金台与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桥,那桥很奇怪,共有三层,与两山是一样的乌黑色。而此间的地面也不再是茫茫雾气,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自缝隙中喷出火来。 那金台顶端的光则是小小的一团,但李伯辰又看了一会儿,渐渐现那光是向上喷薄的——白光升腾汇聚一线攻入天顶,最终散成漫天的翻滚电蛇。原来天上那些电光,就是由此而来的。 他来处虽也有种种此世不可比拟的宏伟景象,但同眼前的一比,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神异。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看身后的两座山,却已又距他数十步远了,只是两山之间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而正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转回身,心道倘若此间有主宰,就该是在那金台上。只是他在外面说话无人应,如今过了那道门,也还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是那位主宰不在家,还是压根不想和自己交流?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要是后者……李伯辰抬眼盯着那金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平时算是有容人之量的,可也不想受些没头没脑的闲气。若这位主宰当真孤傲至此,他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伏低做小。 在此界之外的时候还会担忧忐忑,可如今来都来了,又怕个什么劲? 便深吸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去。他想要到那金台上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迈步上桥,只觉与人间的桥梁没什么两样,踏在脚下既坚实又稳固。走了十几步,看到桥下似乎有干涸了水道,不知有多深,绕了金台一圈。只是这桥分三层,那两层都在地下,也不知怎么下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一百多步过了这桥,来到金台之下仰脸向上看——一条长长阶梯直通顶端,好似天梯一般。而这金台共分十层,往上层层变窄。他没有迟疑,又踏上台阶。 既然知道这里乃是诸天万界当中的一界,打进来开始就做好了会有种种神异现象的准备。可自从过了那山门,过桥、上金台却都像是在人间漫步一样,没丝毫异常之处。他沿着台阶直上了四层,距顶端那光越来越近,却仍无什么人拦他,连术法、禁制也未曾遭遇,这倒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等上到第九层、距顶上越来越近的时候,才终于感觉身旁两侧慢慢了起一阵微风,打个旋儿,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并无后话。 他便也未停脚步,又走了一气,踏上最后一级。 他站在金台上。这金台顶端其实也颇为宽广,甚至能容人策马驰骋一番。但其上空空荡荡,唯有正中立了一尊宝座。 这宝座颇为高大,亦是金色,其上并无什么纹饰,好像只是以厚重金板拼凑起来的。放光的就该是这尊宝座,只是在远处看它亮得耀眼,如今终于走到近前,却只觉它在散着一层蒙蒙的光。往上方看,柔光则与天顶的电光汇聚在一起,一时间倒真不好说是这宝座生光化成了雷电,还是雷电聚拢映亮这宝座了。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心中该做何想。 传说中的灵神、诸天万界神秘诡异,可如今自己真来了,却觉得相比传说而言,此间也实在太平常了。无人、无灵神,除去天顶的雷云,就连异像都算不得有。 不管是北辰,还是什么秘灵,都该神通广大。自己如今已走到了此处,他们竟还不拦么?他本以为来到这里终于能弄清楚自己这灵主的来历,可没料到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一阵失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什么考验,便忍不住喝道:“真君,还不现身么!?” 喝了这一声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此处的异常在哪里了——就在自己身上。 打来这儿起,自己似乎胆气尤其壮。无论是踏进那山门,还是过桥、登金台,乃至刚才喝出的那一句,都觉得仿佛在与寻常人打交道。可他回想在璋城府衙中见到那风雪剑神剪影时的心情——虽也算不上诚惶诚恐,但的确感到由衷的震撼。 他此来,原本是想此处或许是北辰帝君的一界——北辰帝君……已是这世上最崇高的存在之一了。但一到这里,却半点儿敬畏的心思都没了。 他细细体察自身,并不觉得自己中了什么术法,可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胆子大得实在可怕,这总算是异常之处吧! 想了这些,又意识到刚才叫的那一声竟并未引起回音。 他只觉自己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那宝座旁。宝座散着柔光,座上空无一人。李伯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要我坐上去呢? 这宝座该是此界的主宰的吧,该是如同天子的龙驾一般。要我坐了上去,该是大不敬的行为,此处若真有主宰,难道还不现身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自己先吓了一跳,晓得要在平时,绝不会做这事。可如今他的胆子大得匪夷所思,这念头便如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芽,怎么也遏制不住。 还不等他自己再想得明白些,鬼使神差的,却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宝座的靠背。 他心头一凛,刚要将手收回,却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响——无数个声音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仿似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炸开了。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麻,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睁开眼,觉自己还是在那尊宝座旁边。天顶仍有雷云,四周也仍旧寂静无声。 他便盯着那雷云愣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 ——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但目光落在宝座上,已经无法移开了。 刚才那一阵声音涌入,他当即昏死。但如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是勉强听明了了两句话的。 一句是:“北辰帝君,助我杀了这个贼人!” 另一句是:“帝君啊……你把他们父子都带走,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只是那无数句轰鸣话语中的两句,也并无什么关联,可李伯辰想起的是,在璋山上自己曾经触摸山君气运时的情况。 那时也如刚才一般,脑中有无数的声音涌入,都是人们向那位山君所出的祈祷。只不过刚才自己触摸宝座时,听到的不知比那时多了多少倍、竟叫他完全无法承受,立即昏死。 山君气运,便是山君神位。那……这宝座!? 真是北辰帝君的宝座么!? 自己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北辰帝君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曾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也总是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呓语,从来辨不分明! 他心中生出一阵寒意,又涌起一股暖流,终于能将目光从宝座上移开,往金台之下看去。 这一会儿,他的思维无比清明。先看到那桥,又看到那两山,继而想起自己起了咒法、传来此界时的情景。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片黄光……那是黄泉路么? 远处那山峰之间的通路……那是鬼门关么? 那桥,是奈何桥么!? 若都是,此界……难道是北辰所辖的幽冥地府么!? 李伯辰想起在“鬼门关”之外听到的自己的回声、想起梦中呓语、想起从未得到的回应,到底圆瞪双目、咬紧钢牙,心中生出一个叫他浑身颤的念头—— 我,即是北辰。 周遭忽然光明大盛,金台之下那原本干涸的水道,猛地泛起一阵红光,随即便涌出一片火海,将金台绕了起来。天顶雷云原本寂静无声,此时亦轰隆大作,引了一道道电蛇往苍茫大地击来,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巨树。 李伯辰目瞪口呆,心中记起在璋城府衙中时,徐城那柄细剑上的真灵要炼化自己时,的确在幻象中瞧见了火海、雷狱的景象——分明就是此间! 他瞧着眼前情景,只觉有人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即是北辰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影 他又在宝座旁呆立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到地上。脑袋里仿佛又像刚才一样,有无数个声音在来回吵闹,不过都是他自己的。那些声音千言万语,到底只汇成两句话——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我!? 后一个问题,似乎好解答。倘若自己真是李国王室后裔,且与临西君是如今这世上仅存的两个李国血脉,那么气运跑到自己身上来,实在不能算稀奇。 但如今看,自己并非“北辰气运加身之人”这样简单。 此间该是北辰所在一界,甚至干脆就是幽冥的一部分,但北辰却不在。自己触碰那宝座,竟能听得到人们对北辰的祈祷,且随后生地火、降天雷,仿佛这片空间认了主一样! 北辰的灵主,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最要紧的,是另一个问题。李国王室竟在十几年前被诛灭了。 他从前听人们的闲言碎语,说的都是李国国君对北辰不敬,因而被气运抛弃,那位帝君是想要另择一姓,代行自己的权能。可如今这说法已不攻自破,北辰气运还在李家的。 那么,他所能想到的最大胆的猜测便是,原本那位幽冥之中的北辰帝君,已死了。因此,另外五姓才得了他们所供奉的帝君指引,同伐李国的吧。 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信众愿力。 是不是因为,虽说幽冥中的那位帝君已死,可他分在凡间的气运仍?气运附了自己的身……仅存的北辰气运附了自己的身……因而自己就正是北辰了、成了一个新的“北辰帝君”!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一寒。如果这推测是真的,那自己的处境之凶险,已难用言语形容了。 无论那位北辰帝君因何而死,但杀死他的存在如果想要斩草除根,就必然得将世间仅存的两个李姓血脉诛灭,北辰才算是真正死了! 他越细想,越觉得身上寒意阵阵。可忽然又有几个念头从脑袋里跳出来——不对。许多地方说不通。 倘若以他凡人的思维来揣测那五位帝君、倘若他就是其中之一、倘若原本的北辰真已死了的话——他们既然叫五国诛灭了李国王族,就该是想要将北辰气运彻底斩断吧。 可如今临西君已经自号李国正统数年,哪怕五国因北原战事而无暇再次讨伐,但那五位帝君乃是至高的灵神,岂会没法子将临西君除去?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早已知晓临西君并非正朔,因而静待不动,等自己这个真正的传承者跳出来么? 但这也说不通。如果毕亥所说是真的,那么自己在北原上所做的事情,魔国那边都晓得了,那五位帝君难道不知情?他们要是知道了,就该能顺藤摸瓜,觉察自己的异常的。 为保险起见,将自己和临西君都料理掉,岂不是也能永绝后患么? 再有,李定、毕亥、乃至那叶卢的态度都极微妙。李定辅佐李家,如果疑心自己是北辰传人,为何不早早告知自己要小心?叶卢的心思李伯辰猜不透,可既然给了自己这法子想要叫自己弄清楚真正的身份,必然是想要利用自己——他不怕自己不等为他所用,就被干掉了么?为何也没有示警? 他越想越觉得头痛,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里将事情想明白的。 未知的信息太多,且他以人心揣度灵神,又安知那些灵神究竟还有没有人心? 他就慢慢站起身,又将这片天地看了一遍。 金台之下是流火的河,不知道传说中那些做尽恶事的阴灵是不是在那里受苦。河上的三层奈何桥被火焰炙烤,此时竟慢慢现出了颜色——上红、中黄、下黑。他曾经听人说起过,言幽冥之中的奈何桥分三层,生前善人走上层,留在幽冥做鬼差、官吏,善恶参半者走在中层,转世托生。大奸大恶者走下层,将受尽折磨以赎清生前罪孽。如今看,这桥竟与传说中分毫不差。 再向外、鬼门关之外,一望无际的茫茫原野上电光如参天巨木,看不到尽头。 李伯辰想,原本那位北辰还在这里的时候,此处该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证据,证明那位的确已死了,自己如今是此处的新主人?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来这里之前,他心中满是疑问,如今来了,似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心中疑问却更多了。 更叫他惊诧的是,眼下自己心里除了对未来处境的担忧,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想了想,觉得这是因为“北辰帝君”这个名号,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吧。虽然现在自己真有可能继承了这个名字,但自身实力实在太过低微,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是玩笑一般。 传说中的那位帝君掌刑罚杀戮,乃六帝君中战力第一,挞伐苍生、鞭笞天下,而现在的自己……哪里配得上如此尊名? 他心中又是一阵黯然,正要低叹口气,忽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往鬼门关处看去。 只见关外一缕金光一闪,忽然现出个蒙蒙的人形来! 他心头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北辰么!? 又道,若不是北辰,是杀他的人么!?如今觉察此处有异,来害自己了!? 他这念头一起,天空之中忽然一阵雷霆涌动,好似感应到了他的心思。他此时也才意识到,尽管那蒙蒙人形与自己该相距甚远,可他在这金台上看,却好似就在眼前一般。 要来者是个人,无论修为多么高强,他都不会慌。可如今他不晓得那东西是灵神还是别的什么秘灵,心中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只道,外面荒原上全是天雷,要将他劈中就好了! 岂知这念头一起,天顶上忽然轰隆一声炸响,一道雷霆当真一闪而下,正轰在那人影之上! 那人影刚现了形,一挨着这一记狂雷,立时被殛得烟消云散,再无踪影了。 一切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念头转得有多快,这意外便了结得有多快。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心中先是一阵忧虑——看来此处并非绝对隐秘的所在,竟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进得来! 又是一喜——刚才那雷竟是因自己的一念生而生的么!? 他立时屏息凝神,试着在心中喝道:“雷!” 天顶果真又凝起一道狂雷,轰隆一声劈在他心中所指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记之后,李伯辰便觉得头脑略有些晕眩,倒极类似在生界术法用得太多、灵力不济时的感觉。可尽管如此,他也意识到这片空间并非全然一片荒凉——似乎一些东西,是如今的自己可以驱使的。要往后……自己变得更强些,此间会不会再有改观? 因这念头在头脑中一冲,他心中倒又生出些豪情来。想到自己之前心中黯然的模样,暗道,何至于如此消磨自己的志气? 眼下无论是怎样的局势,其实论起来,都无非与前几年在雪原上一样罢了。那时自己身份低微,实力也不济,铺天盖地的妖兽于那时的自己,同漫天灵神于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差别? 都是一个不留神,就要送命的吧! 那时候熬得过来,如今暂得了这宝地,且看着其中还有诸多尚未被自己知晓的妙用,又怎么熬不过来? 哪怕最后真落得个身陨道消的结果——终究也并非庸碌之人,而是在这天下留了影、留了名了,有甚可惧?! 如此一想,心思一下子豁达起来,立时觉得头脑也为之一清。便心头又一动,暗道,不对。 自己刚来了这一界,那人影儿就跟了过来,且被那雷一击就散了,似乎并非什么厉害角色。这两件事绝非巧合……或许古怪出在那金牌上了! 那金牌背后既然可以刻印咒文叫自己弄懂那些古文,该也可以设置其他的术法吧。会不会是那叶卢先要送自己金牌、叫自己弄清身份的秘密,而后又有这术法在后、紧随探寻?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解,可心里连一丝慌乱都没有,反倒暗暗喝了一声彩——若是真的,可真是好本领,好手段,好个知人心者! 对方该是料定自己必然也急于弄清身上的秘密、料定自己必然会使那法门的吧。 如此便意识到,不能在这里多待。那叶卢以及毕亥口中的另外一人既然能试着用六渎之宝封地师、设计来探自己的虚实,必然本领极大,所知甚多。要是能将他们也像捉叶成畴、徐城那样捉了,想必能释去自己心中不少的疑团。 他深吸一口气,想,如今谁是猎者、谁是猎物,倒真不好说了。 又将这片天地环视一周,试着在心中道:“除我之外,无论是谁要进这鬼门关,都不许。” 说了这句话,似乎并无什么响应。他也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效果,但也没有验证的法子。便细想之前那金牌上的咒文,打算找出离去的办法。可念头一转,心道此界既然通晓自己的心思,那么…… 送我出去。 这念头刚在脑中掠过,忽然眼前又是一亮—— 竟真重新站在荒草地上了! 此时太阳还是高悬着的,似乎并未离开太久。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转脸看一旁的白马。它还卧着,嘴边露出一截草。李伯辰愣了愣——做法进入那一界之前,他就看到这马在嚼草。当时他瞥见露出来的那些当中有一片嫩嫩绿叶,该是草根处新的。 而今再看这马嘴边的草里,还是有那片绿叶……难道在那一界待了那么久,在这儿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么?要真是如此,简直是比任何神通都要奇妙了!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脚下,登时证实了心中想法——他之前是将地上的荒草踩倒一片,做成个草窝,而如今正看到那些被他踩倒的草茎慢慢地直起来……自己果真只离开了一瞬! 而且……并非阴灵离体,而是肉身去了!这岂不成了神鬼莫测的闪避功夫了么?要是在紧要关头,足以抵上一命了! 他心中暗道侥幸,想,叶卢和那人要将此法送给自己的时候,该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此奇遇。之前是敌暗我明,眼下自己倒也有了个撒手锏。只是有一件事必须要弄清楚——如果原本的北辰真的已死了,那两人知不知道此事? 若他们也并不十分了解,可真是北辰庇—— 他在心中叹到此处,忍不住愣了愣。 来这世上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许多多的习惯都已适应了。就连北辰庇佑这句话,也念得顺了口,抵得上他在来处会说的“老天保佑”了。 后来他又知道这世上真有灵神,念这句话的时候,偶尔也有些真心。可现在意识到,那位北辰似乎是已去了,终于略生出些感伤之情。 他从前有个本领,便是在遇着生死危机时,身上会一阵麻。如今想,该也是因那北辰气运的缘故——北辰既掌刑罚杀戮,有人要杀自己时,或许那人向北辰祈愿,或者自己因气运的缘故冥冥中有了预感,才会示警的吧。 这么一看,原本的那位北辰帝君,已不知实实在在地救了自己多少次了。否则,早与那些同袍一起埋骨北原了吧。 李伯辰便低叹口气,收敛心神,往天上拜了一拜,又往地上拜了一拜。再将马牵起,从背上包袱里摸了几把豆子喂它,牵着它上了路。 策马走了一段,再将这两天的事情细细思量一番,心里就慢慢有了计较。叶卢他们要查自己是不是李国血脉,他们的第一站是那村子,之后该是往李国去,或者,已在途中设下埋伏,等自己自投罗网。 要是后者,他就已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常庭葳从前几乎不谈李国的事,只除了一件——那树叶糕。她说在南下的途中曾吃过特产树叶糕,这东西,也曾在村中提过,是心心念念的模样。叶卢他们如果做事足够小心仔细,当可以问得出来,也必然会追查到那里。 他们该清楚自己也在查自己的身世,探查的路线应与他们的重合。倘若他们真打算利用自己这北辰灵主的身份做些什么,那里该会是第一次交锋的地方。 李伯辰觉得,之前经历过的事,或可看作是自己惹了麻烦。但这件事,则全是那两人带给自己的无妄之灾。 北辰主刑罚杀戮,自己如今倒真可好好代行一次权能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闻 常庭葳所居住的下洼村在隋国简州,距李国边境约有四十多里。其中临近边界的三十多里一带是石虎山,山中有三条道路可以通行。 李伯辰记得,她曾说越过边境后看到有枫叶极美,漫山遍野,如火一般。如今回想,该是指三条道路之中的枫华谷。那里的确是一处风景胜地,在简州一带很有名,于是决定沿那条道路往李国去。 他原本追查自己的身世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但如今知道叶卢那两人也在查自己,便晓得他们一定也会重走常庭葳走过的路。那人杀心很重,要是一路查到了常庭葳的亲族所在,搞不好会又会闹出许多人命。他在坟前说自己算是她的半个儿子,她的亲族也就算自己的半个亲族。无论他们二十多年前曾经有过何种不快,如今总不能见死不救。 但纵使心中如此想,却也晓得有时候越心急就越要办错事。他如今新得了难以想象的神通,必要先好好探寻熟悉才行。 因此他策马走在道路上时,先点了双腿上的穴道,叫血脉暂时不畅、肌肉紧绷牢牢夹住马腹,又俯身向前,趴在马背上、双手搭在两侧,而后阴灵出窍却不离体。 如此一来虽说看着不雅,却既能赶路环顾四周,又可做自己要做的事,可谓一举两得。 他将手腕一晃,召出了叶成畴,道:“叶先生,跟着我走。” 叶成畴一落地便冷笑:“你当我是何人?你的仆从么?!” 可话虽如此说,双腿却不听他使唤,迈得飞快,随侍马侧。 叶成畴未经他炼化,还是死前的模样。如今想想起与他死斗时的情景,仿佛是很久以前了。之前李伯辰喊他“叶成畴”,可近些日子却慢慢喊他“叶先生”了。 从前是因为两人有仇怨,他也不喜叶成畴的为人。但一个月相处下来,常唤他出来问些事情,渐渐就将之前的仇怨放下了。也晓得如今这阴灵与他生前全是两人,竟渐渐生出些亲近感。 又忍不住想到徐城——这人更讨厌。可被自己炼成阴兵之后,也一心一意为自己做事,悍不畏死。忍不住在心里叹道,都说人死如灯灭,果真是人一死,恩怨就两清了么? 再想到如今似乎属于自己的那一界——那里要真是幽冥,是不是还可以叫人转世、托生,甚至册封些冥官?要以后自己真做得到这一点,会将叶成畴和徐城作为自己的臂膀来用么? 一想到这一节,便觉得心中不舒服。心道这两人生前做了坏事被自己杀了,死后却因祸得福?岂不是太不公道! 但近些日子,他们也的确算是将功补过,若以后将其打散了,或真叫他们下一世托生成个牲畜,似乎也有些太无情。 他就皱了眉,想不知原本那位北辰如何处理此类事。又想,这也可能是因我历练不足的缘故吧。罢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便道:“叶先生,我要说北辰死了,你信么?” 叶成畴听了这话,忽然眨起眼来,眉头也颤个不停,好像抽了风。 李伯辰愣了愣,心想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这是怎么了?但想了想,心中一动,又道:“叶先生,我可能就是北辰。” 叶成畴立时恢复正常,笑了笑:“嘿嘿,李伯辰,敢说这种话打趣,你是厌世了么?” 李伯辰心中了然,但仍道:“还有,这世界是圆的,咱们是住在一个大球上。” 这一回叶成畴立即又眨眼、皱眉。 李伯辰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论自己说得多离奇,倘若还在叶成畴能接受、想象的范围之内,他便可如常人一般做出反应。可要是自己说了些他想都没想过、觉得连一丁点儿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他就不知作何反应了。 这么说,叶成畴并不觉得北辰已死,他所相信的该是现在流传在生界的说法——李国王室触怒北辰,打算另择一姓传下气运了。 李伯辰觉得有些高兴。一路上他已问清了叶成畴那门派的来历——三老洞是一个在三百多年前由一位出身平民的祖师所建的门派。那位祖师自号无老真人。 无老真人原本在隋国州府的六帝宫学习术法,后来因一些事被废去修为,逐出门墙,可好歹捡回一条命。但他笃信六渎,即便穷困潦倒,仍旧虔心供奉。终有一天感动上苍,被六渎帝君座下的济元真君梦中传法,重得了心决、术法。 此事被隋国六帝庙知晓,就将他罪责一笔勾销,令他开宗立派。打那之后,璋山三老洞在璋城一带兴盛许久,两百多年前极盛时曾有弟子二百多人,修为最高者到了洞玄境。 之后虽慢慢衰落,可也算隋境知名大派,到叶成畴时虽凋零得只剩他一人,但毕竟根基深厚,也不算是旁门左道。 既然叶成畴都不信北辰已死,那如果真有人知道这消息,该也是极少的一部分吧。 李伯辰就又问:“叶先生,传说中幽冥地府共分六部,你觉得是真是假?” 叶成畴道:“这不是真的,你觉得什么是真的?” 他向来不会好好说话,李伯辰早习惯了。不过问这事,本也没想要什么像样的回答,只是要佐证心中想法。 他在无量城中听了不少的民间传闻,譬如黄泉路、鬼门关、奈何桥之类,都与他来处无异。虽知道世上有灵神,但原本觉得这些传说也仅是传说,在人们口中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讹传讹,可信性该是极低的。 但之前去了北辰一界,竟亲眼见到了那些东西,都与传说中无异。他才意识到,既然这世上有此种传闻、且真有灵神,就该是的确有人见过、随后才广为人知的。如此,通过传闻便可一窥秘境究竟了。 那么,他在这世间所听到的另一个传闻便是,幽冥共分六部,每部有十殿。 每一位帝君各领一部、各自掌管阴灵之事。人死后,生前供奉哪位帝君,便被接引至哪一部,倘若有人谁也不信,便会在死后被打散为阴灵,化为灵力重归天地间。 因为这最后一点,从前李伯辰才觉得这些东西大概也是以讹传讹。因为他来处虽也有类似传闻,却多是另外一些蛮夷之地的教派才会有的严苛准则,向来为人所诟病。又觉得这世间的六位帝君既然主宰天地,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可如今他自己真去了那一界,也才意识到这或许是真的。那处原本死寂荒凉,是在自己触碰了宝座之后,才略“活”了起来。要那里就是整个幽冥,岂不是这许多年来生界的阴灵都无去处了么?必然是有别处也在负责阴灵的转生之事,世间才不至于鬼哭狼嚎。 其实他也不想从传说当中来推断这些,可实在是无人可问。倒像是一个山野村夫忽然得了天子之位,且说不懂如何治理天下、调兵遣将,就是连该穿什么、坐哪里也一概不知。 李伯辰又这样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再与叶成畴问答几句,才将他收了,坐起身来。 他心想,叶成畴知道的也并不多,当今天下最了解这些事的,该是五国的国君,不过他又没法儿将他们绑过来细细地问。各国的庙堂法师,也许也懂得多些,那五国的庙堂自己自然不敢去,可李国已分崩离析多年,也许从前的人才流落民间。要是自己在那边细细找寻,该会有些意外之喜吧。 第一百五十章 偷听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他就一夹马背,叫它走得快了些。 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寻常人,便只想买房置地娶妻生子;等离开璋城的时候,晓得自己天资出众,且身为强大灵主,心里就生出豪情,想日后当有一番作为;等到了眼下知道身怀如此秘密,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新得了一柄锋利小刀的孩童,再也坐不住学堂,而总想跃跃欲试地割些什么。 北辰帝君这身份若真是一柄利刃、就只能宰天下吧。他想到此处,忽然觉得略有些心惊。 许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胸怀大志是好事,但也容易叫人失去本心,做些蠢事。璋城的隋子昂身为一地王孙公子,也算是“身怀利刃”,可昏了头脑不知约束,最终身死。 自己眼下的确仿佛是个孩童——手中持有一柄千钧利刃,一旦用不好,先伤的反是自身。 他忙在马上深吸几口气,心道,无论打算干什么、要做什么决定,现在都不是好时机,至少今天不是。最好过了今夜,叫心中这股豪气激情平复下来,再细细思量才是。 想到此处,他由不得笑了笑——谁说优柔寡断不好的?至少我不会做一个莽夫,也有自知之明。普天之下能做到我这种程度的,怕是没几人了吧! 走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他在一个荒废的渡口落脚。渡口岸边有座半倾的棚屋,他拴了马,又找了两根朽木将那屋顶撑了撑,拢起一堆火把带的几张饼烤来吃了。 这里距枫华谷已经很近,约莫两里地之外就是谷口哨站。但要是傍晚的时候过那哨站,兵卒对自己这种策马独行的江湖客必定警惕,或许会惹出麻烦。倒不如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再从那里过,更容易蒙混过关。 其实以他的身手,从山中翻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么一来,就得弃马了。这匹大白马是他在璋城府衙门前强买来的,同行一个月,渐觉极通人性,慢慢有了些感情,实在不舍得将它弃了。 况且要是没了马,自己就得背着装了铠甲的大包裹,虽然不累,但太引人注意了。 他想到包裹这事,又愣了愣——自己下午去往北辰一界时,是肉身都在那儿了,身上的衣服、兵器也都带了去。这么说……的确可以将生界的东西带去那里? 可能带多少、带哪些? 他心中登时痒起来,打算好好试一试。便从河边取了水将火熄灭,又在周围绕了一圈确认无人、再将阴兵唤出护在左近。 这一回他学了个乖,从火堆中捡起一截上有余烬的碳枝插在地上记时,又四下里看了看,现地上有一口斗笠大小的露底破锅。就将那锅拾起,在棚中站定,运起咒法。 运行三个周天,渐渐入定之后,上次的感觉就来了。待眼前忽现黄光,李伯辰忙张开眼,去看地上的炭枝——暗红色的火线只往下了一点点,该是只过了五六息的功夫。 虽说不长,但已知道没法儿在搏杀时以这法子取巧了。否则这段时间,足够自己的脑袋被割下来好几次了。 于是再次做法,直往黄泉路中去。 再睁开眼时,现自己果真又进入那一界。但是上回来时是在鬼门关外,如今却站在金台上、宝座旁,正是上次离开的地方。 又往手中一瞧,沾着泥的破锅果真被带进来了。李伯辰心头一喜,将锅搁在地上,打算再出去找个稍大些的东西试试看。虽然对此界全然不知,但也晓得万事万物总有因果规律,自己的境界并不高,哪怕真是个“北辰帝君”,该也做不到随心所欲,在此间停留、做事,一定会有种种限制的。 可正打算再低喝一声退出去,忽然瞧见鬼门关之外多了几个人影。 他心头一惊,差点儿就要大喝一声招来雷霆先将那些人影给劈了。但话到了嘴边,又现那些人影是幽绿色的——他在台上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幽绿色的人影有的七窍流血,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倒是肢体完整,只是骨瘦如柴,像重病死的。 ——这些是阴灵! 他忙住了嘴,下意识地往前两步,再去看那些阴灵。 它们与在生界时是一个模样,都浑浑噩噩,口中喃喃低语,在原地徘徊。 ……怎么进来的?李伯辰浑然摸不着头脑,颇有现自己家中忽然蹿进几个陌生人时的惊诧感。还未等他多想,地上的蒙蒙白雾中忽然一阵翻滚,又现出两个人形来。 这下那两个人形仿佛两团蒙蒙的黑雾,手中拖着锁链。李伯辰一瞧便认出来,此乃阴差! 那两个阴差掌中锁链上都缚了一串阴灵,拉着它们走到鬼门关前,将铁索一收,那些阴灵便浑浑噩噩地往关内走来。可到了门前仿佛撞上什么无形的阻碍,又并不能入内。便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子,游荡到别处去了。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是被阴差勾来的……自己上次进来,果真是将这一界的禁制解除了吧? 现在那两个阴差在为我这一界做事?勾阴灵过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月之前,自己舍命相搏才险杀了一个阴差,可如今这些东西竟为自己做事了。 又暗道侥幸——幸好自己上次是从金台这里离开。要不然这回同两个阴差撞见了,怕是要惹大麻烦! 只见那两个阴差将阴灵放开,虽见了它们入不得鬼门关,却也不以为意。倒是在原地打了个旋儿,两者同时换上一副笑脸。一个向另一个作了个揖,尖声尖气道:“九三君,神君重开帝府,你竟是第一个到来的,真是恭喜恭喜。” 被唤作九三君的阴差面上喜笑颜开,也作了个揖,道:“百十二君也是好运,同喜同喜!” 李伯辰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只如就在耳畔一般。他晓得外面这两位该是听不见自己的动静,可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 听那百十二又道:“神君只开了门禁,却没有开时禁,也不知作何打算。” 九三笑道:“我们哪里揣摩得了老爷的心思。不过没开时禁倒算是好事,不然那些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都来觐见了,关内老爷们哪能把咱们瞧得上?” 百十二面上一晃,换了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如此说,该是神君已选定了新传人吧?只是不知是哪一家。唉,这十几年来,咱们在生界如浮萍一般,总算又有了根。” 九三也换上一样的神情,道:“正是。如浮萍,又不讨好。这些年生界那些灵神们对神君的供奉不断,咱们却只能干看着。如今虽抢了个先机,可不知道关内的老爷们瞧不瞧得见……我也没什么妄想,要能进去瞧瞧、做个小吏也是好的。你可听说了——” 他脸上又一晃,换了个惊惧的模样:“上月,十九一个化身浪荡到隋境去,结果被人打散了!” 百十二亦换上惊惧之色:“怎么没听说?据说似乎是个得了一界真君传承的灵主……也不知是哪一部的真君那样大胆,竟敢干涉生界事!” 两人说到此处,忽然齐齐收声。九三换上个平静模样道:“好吧,多说也无益。咱们还是要勤勉些——等神君开关见了阴灵兴盛,也许赐下福缘呢。” 百二十忙道:“正是,正是。先走一步!” 说罢,两人又齐齐转身。李伯辰看得分明——一旦各自别过脸去,面上立时又都换成鄙夷的神色。黑气腾腾的身子一晃,分别散入白雾中不见了。 他站在金台上,忙将两个阴差刚才说的话细细回想一遭。 ——在陶宅打散的那个阴灵,原来是为自己做事的么?! 两人称他“十九的一个化身”,是说这些阴差都可以分出许多化身行事吧?这么一想,他心里倒稍微好受些。 又说是“得了一界真君传承的灵主”,还提到“哪一部”,这么说那个十九是觉得,当时的自己不是秘灵的灵主,而是另外五位帝君座下某位真君的灵主?听他门的意思,似乎幽冥之中的元君、真君干涉生界之事,很了不得、犯忌讳。 这些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阴灵似乎也不认为原本的北辰已死! 听他们的口气,该是说这北辰帝府已关闭了十几年,乃是因为北辰帝君去选在生界的新传人了。李伯辰心中一阵喜悦——要是连这些为幽冥做事的阴差都不知道此中内情,生界的人该更不会知道了吧? 至少,除去五位国君之外,不会有人知晓的吧。 这两个阴差竟然当着自己的面闲聊,可见在生界也会在彼此之间互通消息,岂不是说……其他五部的阴差,也不晓得生了什么? 要这么想,那五位帝君座下的阴差都不清楚这事……五位国君该也不知道的吧! 李伯辰将这些念头在脑中颠来倒去地琢磨了一遍,深吸一口气,心中生出个极大胆的念头——其实……要是说,北辰已死这事,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人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他只觉一阵喜悦,又道,自己刚才还在苦恼还去问些什么人,如今看,经常跑到这里来偷听那些阴差闲谈,也能得到许多的消息。甚至还可以在这关内直接去问他们——在这里一说话,外面便雷霆滚滚极有气势,也不怕看出哪里不对劲儿。 只不过,究竟该问些什么、怎么问,却大有讲究,万不能像问应慨时那样闹出乌龙。 他又在金台上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另外的阴差。听刚才那两位说的话,似乎也才得到消息,乃是误打误撞跑进来的,还在争功。过些日子,该会多些吧。 他这一次来这帝府,原本心中还有些紧张。但经历了这事倒觉得有趣起来——自己在暗别人在明,这感觉真是极好不过。看那些阴差对话,又有些将百废待兴的家园慢慢建设起来的成就感,倒像是一场游戏。 不过也晓得这场游戏事关生死,是大意不得的。 他便又道,送我出去。 眼前一花,又回到棚中。他转脸去看插在地上的那截炭枝,现火线仍未褪去——在那帝府中果真只是一瞬。 但这么一来,要是往后自己在那里躲避生界的灾祸,岂非灾祸永远不会过去?两个阴差提到“时禁”……那意味着,往后该有什么法子能操控那里的时光流逝吧。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要弄清楚的实在太多了。 天边尚有一抹斜阳余辉,他就又试着带些东西往那一界去。先试了一块半人高的大青石——他将其搬起,顺顺当当运了过去。又试河畔一株两人合抱的树,但这回出了些岔子。那树去倒是去了,但一现在金台上,枝干当即枯朽,失掉生气。 他便挽起裤脚在河边捉了肥鱼,也试着将其带过去。那鱼一到了金台上,立时也变得**恶臭。 这该意味着,生界的活物是去不了那里的。 李伯辰如此穿梭四次,渐渐觉得头脑晕,心跳得厉害,体内灵力也开始运行不畅,极像服用了须弥胎之后的感觉。但他对此种情形早有预料,心知该是“瓶颈”到了——以自己区区养气境的修为,频繁出入那一界,果真会有限制的。 便重新燃起篝火,在棚子里歇了一会儿。 天边残阳终于落了,等觉得身上略轻快些,便在火堆盘膝坐下,开始运气调息。从前他觉得自己资质差,在修行一途就不很用心。但如今知道有一处正等自己掘开辟,且该与自身修为境界相关,就勤奋多了。 待月至中天时,终于觉得头脑清醒起来,可体内灵气却还是运转不畅。但他细细体察之后,反而觉得惊喜——同上月一样,是因为经络之内有太多灵力积郁之缘故! 正是……北辰所居一界,自然是生界任何一处洞天福地都无可比拟的,必定灵力极为浓郁。他在那里反复穿梭、吸入灵气,当然会有此现象了。 他忍不出轻出一口气,觉得有些诚惶诚恐。那一界真像个宝库一般,却落在自己手中。要是守得住,难以想象自己将来会变成怎样的存在。可要是守不住,却都是一场空了。 但愿,那临西君真是个君子,且内心足够强大、一时间并不很在乎什么真正的“北辰正统”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通关 李伯辰运气调息到后半夜,终于觉得体内灵力勉强顺畅了些,便裹了大氅倒头睡了。一觉醒来神采奕奕,见旭日高升,洒下万丈光芒,情绪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再想昨天生的事情,心里平和许多。 他裹着衣裳坐了一会儿,心道,这一路追查去李国旧地,也该好好看看、想想。李定口中的临西君是一代明君雄主,倘若真将他所辖的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叫人们安居乐业,那也用不着一定要将他视作敌手。 自己本也不是什么好高骛远、贪恋权势的人。倘若因一己私欲而搞得民不聊生,与平时厌恶的匪类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这是,真觉得自己可以执宰天下了吧?人心之变化,真是有趣! 心胸之中既然通达了,他就站起身将马牵到河边饮水,自己则脱光衣服,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而后上岸将剩下的干饼都吃了、饮尽水囊中的水、又喂了白马几把豆子,就上了路。 距枫华谷口约一里地时候,渐渐看到行人。但大多是出谷的,而没几个入谷的。他听那些人说话,多是李国口音,神色也很萎顿,或许是逃难的。 等远远看到谷口的哨站,现那里兵卒不少。 哨站两侧的桩上拴了六匹战马,路边棚中有十几个着甲的军士在歇息。道路一侧立着木告,上面张贴了几张榜文。李伯辰走得近了,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画像。他在别处也见过,知道自己的罪名是逃军、谋逆。 他下了马,牵马走到哨卡前。除了歇着的十几个军士,还有两个兵守在门口查看通关的文牒。李伯辰待前面一个人被问了几句、放行了,便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文牒递上。 他这东西半真半假——的确是官府开具的,不过是自己在一个县城使了钱买的。 守关的小兵接过文牒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异常,便扫了一眼他的脸,张嘴问道:“去那边做什么?” 李伯辰晓得此乃例行问询,便以李国口音道:“探亲,再接家人过来。” 小兵点点头,伸手要将文牒递还给他。这时候,无意中向那木告上扫了一眼,随后脸色一变,忍不住又看看李伯辰,再看一眼木告上的榜文。随后,手就僵了僵。 李伯辰没急着去接那文牒,而只盯着他的脸,沉声道:“军爷,哪里不妥么?” 小兵的脸慢慢变白,眼神闪了闪,瞥向路边棚中那十几个军卒。那些人此时正拢了一堆火聚在一起饮酒闲聊,倒没在意这边的事。 他一时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道:“你……” 李伯辰瞧他唇上只刚生了一层绒毛,身子也很单薄。被军衣罩着,像是个瘦瘦的衣架子。如今似乎是将自己认出来了,惊惧得像是要哭。他便心道,这人眼力倒是不错——自己蓄了须,还没逃得过他的眼。 他就也往那木告上扫了一眼,笑笑:“军爷觉得我像那个人?上面说那人连贵国王孙都敢杀,只怕是个亡命凶徒。” 此时棚中的几个军卒往这边看来,一人作势要起身,道:“小六,怎么了?” 小兵像是被那人的声音下了一跳,手一颤,一把将文牒塞进李伯辰手中,道:“没事,没事!” 那人便又扫了几眼,重坐下了。 李伯辰将文牒收入怀中,笑笑:“多谢军爷。” 小兵慌着不看他,低声道:“快走吧!” 李伯辰抬脚走了一步,忽又停下,道:“军爷前几天有没有见到两个人从这儿过?其中一个五十上下,身形魁梧,长这个样子。” 他抬手又从怀中取了一块刻了叶卢容貌的木牌,递给小兵看。 小兵只扫了一眼,忙道:“有、有,四天前从这儿过的……你快走吧!” 见李伯辰仍没有迈步的意思,压低声音拖着哭腔道:“另一个年纪也差不多,但是白胡子一把……真的,快走吧!” 李伯辰笑道:“多谢。” 便翻身上马,驰入谷中去了。前行一段,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在心里低叹口气。那小兵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力好,将自己认出来了。可该是知道自己这“前无量军统领”并不好惹,既能杀了王孙公子,也不会在乎在关口大开杀戒,才不欲惹事吧。 看他的军服,该是镇军,或许还是被新征入伍的。各地为了捉拿自己这个叛贼,显然都加强了关防,棚中那十几个老兵也该是新增调过来的。但这些人看起来都没什么战斗力,怕都是淘下来的老弱。 镇兵当中的精锐是不是也被调去北边了? 这一个月来他也想打探打探北方战事如何,但寻常百姓似乎都不知情,甚至不少人还以为北边在捷报频传。隋国虽大,可也不知能捱到什么时候,真到妖兽军南下了,不晓得那些百姓该如何。 他又低叹一声,策马疾驰。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出了谷,但此时是早春,没遇着山上枫叶如火的景象,倒是寻到一处清泉灌满了水囊。 出谷之后瞧见一马平川,心知那里就该是李国地界了。李伯辰驻了马,轻出一口气往前方看了看。此时仍是上午,眼前的广袤平原上都该是成片的田野,却不见有人劳作,田中更是倒伏着荒草。 他想璋城之外的田中都覆着稻草,此处却显得有些荒凉。李国旧地在十几年前经历了那场战乱,如今已元气大伤了。 其实大伤的何止是李国——北原就是十几年前伐李时被魔国夺去的。 若在从前,也还要经过一道李国的关防哨卡,但如今被五国共治,倒是少了这些麻烦。 他一夹马腹向前缓行,心道,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么?要自己真是北辰,原本这里的人也算是自己的“子民”吧。踏入李国旧地之前未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到中午时,看到前方隐隐现出一座城关。依着他从前的经验,该是还离得极远的,便打算暂且歇歇马。此时看见自旁边一片林中走来一个老翁,牵了个孩童。 李伯辰便下马打了个招呼,道:“老丈,向你打问个事情。” 老翁在头顶结了个散髻,穿黑布衣,原本要避着他的马走,听了他的招呼才站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官人要问什么?” 李伯辰道:“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树叶糕么?” 老翁一愣,笑道:“官人问的可是‘苏叶糕’?” 李伯辰一想,正是了——苏字在隋国树音,原来是这么个叫法儿,忙点头道:“对。” 老翁道:“前些年我还吃过,可这些年没什么人做了,不过也不稀奇——官人要是想尝尝,往前面散关城里就有卖。” 李伯辰道:“多谢老丈。” 他拱了拱手,便想要牵马到路旁叫它吃些草料。但那老翁又道:“官人,这年月路不好走,应小心些。散关城的官服差役凶得很,已不是十几年前了。” 这人倒是热心肠。李伯辰何尝不知前方暗藏凶险?但又不能不去。便又笑笑:“多谢。” 老翁就慢慢迈开步子,牵着那孩童又走了。 等他们走出一段、又下了一条小路,李伯辰心中才微微一动—— 只是个路人,怎么忽然提醒自己“路不好走”?从此处往前方的散关城中去,明明是一片坦途的,难道话里有话? 是什么人? 他立即转脸,可一老一少已经没入小路旁的林中,不见踪影了。李伯辰记起老翁手中还挎了个藤编的篮子,篮中放了一柄小铲,看着是去田间挖野菜的。 他又想,是不是我多心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猪儿 李伯辰一边思量一边喂了马,但心里总是安稳不下来。索性靠着马背,阴灵离体而去。沿老翁与孩童离开的方向下了道,又穿过一片树林,果真看见他们已蹲在地上挖荠菜了。又暗暗观察两者的神色,亦未觉察有何不妥,只能返回肉身。 或许真是多心了。他如此想,便又上马往前方的散关城中去。 等快到城外时,看到绕城一圈的房舍,路上行人也变多。有挑着担子要进城卖香药花朵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些卖各色吃食的。另外有些力夫各自挑着扁担,聚在路边说说笑笑,见李伯辰策马而来纷纷问“官人可要帮手”。 在他记忆中,极少听到人说李国话。如今身边闹哄哄的一片都是“乡音”,心中顿时生出奇妙的感觉,倒不觉得那么沉闷了。 他下马穿过人群,到了城门处。才现是因为一辆载着白矾的牛车翻了,将城门洞给堵住了。一群人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后面有人想从牛车上踩着过去,却被车主拉住,吵成一团。守城门的军卒操着隋国口音过来劝了几句,可见人太多拉不开,也就不管了。 李伯辰一时间也不过去,便站在人群中左右看,正瞧见城门旁也有个木告,上面张贴着许多榜文。定睛一瞧,果不其然,亦有自己的悬赏告示。 他便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心道,我李伯辰如今可真算是名扬四海了。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围着木告闲看的一个人说道:“这年月,猪狗当道,大英雄倒是得被下狱。” 他闻言一愣,心道,难道是在说我? 这念头刚起,便听那人身边的几个人附和道:“正是。杀得好!叫他们代代锦衣玉食,如今也尝尝被割掉脑袋的滋味儿。” 又有人道:“这些隋人真是一个儿比一个儿蠢,这告示贴来咱们这儿,不是正要叫咱们帮那这位英雄逃难的么?哈哈!” 果然是在说自己。平时李定称自己为英雄,他知道那是客套话,并不往心里去。但说话这三人一个是力夫,一个是书生打扮,还有一个似是小贩,听了他们夸自己是英雄人物,倒觉得通体舒泰了。 又道,这三人平时该没什么交集,瞧着也相互不熟识,可说的这些话却引得周围一群人大笑叫好,可见隋人在这里并不得人心。李国被灭十几年,似乎五国仍未将人心收服,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了气候。 这时城门口的一个军卒听着一阵笑,按着刀柄走过来喝道:“笑什么呢?!” 那力夫立即高声道:“军爷,咱们笑个国泰民安、千秋盛世!” 他说了这话,周围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军卒是隋人,或许是刚调遣来李国轮值的,一时间听不大懂力夫在说什么。但见人哄笑,便觉得该不是好话,眉头一皱、踏前一步。 岂料他这一步迈出,那力夫身后一群人立时纷纷叫嚷:“军爷,在这儿威可当心叫人乱棒打死!” 李伯辰素来听闻李境民风彪悍,却没料到彪悍到如此地步。那军卒该也晓得此地是怎样的风气,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进退为难。幸好另有一个同伴走来将他拉了回去,啐道:“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这才借坡下驴,回到城洞中去了。 门前百姓又是一阵哄笑,那人这回只当没听着。 李伯辰见了此情此景,不知怎的,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虽从未在此地生活,却有了回家的感觉。此间民风如此,与自己志同道合之士该也有不少,可惜自己眼下麻烦缠身,要不然住在这里,当会结识不少知己。 再过一会儿,那车白矾终于被装上,车主牵牛进了城,他便也混在人群中穿过城门洞。 入城之后才现李国城市风貌也与隋境不同。隋境多山地,平整的土地稀少,因而城中道路不甚宽广。可李国之内大部分都是平原,土地似乎并不珍贵,道路便也极宽。 入城这条大道足可供四辆牛车并行,道路两旁的建筑也更加高大。这散关城,虽没有璋城那样繁华,该也不是小城了。只是如此一来,想要找到常庭葳曾去过的地方便更难了。 李伯辰牵马在城门洞附近转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吃饭。他初来此地不知有什么好吃食,就随便捡了一家名叫“李猪儿食铺”的,将马在门前拴好,走了进去。 瞧瞧墙上菜牌,要了个酸菜白肉、火爆肝尖、莲蓬豆腐、酱骨,又点了一盆合意饼。待伙计上了第一道菜,便问:“小哥,你家店里有苏叶糕么?” 那伙计是个年轻人,皱眉想了想,道:“没有。但官人要想吃甜点,倒是有甜团子——苏叶糕里是红豆打成馅儿,糯米做皮儿,其实和甜团子差不多。但甜团子里面是豆沙糕,更细些,所以这些年都没人吃那个了。” 李伯辰便道:“那再来份甜团子。” 伙计愣了愣,道:“官人,这些你吃不下的。” 李伯辰心中暗笑,想,你怕是没领教过我的食量。但只道:“吃不下就打包带走——还有,你这儿有蓼酿么?” 伙计笑了:“官人你真会吃喝。那东西咱们这儿没有,如今这散关城该是也没了——我听家里老人说早些年城里倒专门有一家酿那酒的,但铺子早倒了。” 听着“专门”两个字,李伯辰心中一跳,道:“城里就那一家卖这酒的么?别的城里呢?” 伙计笑道:“蓼酿只在咱们散关有。”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好,多谢。” 待那伙计走了,他立时在心中念了一句北辰庇佑——常庭葳说她吃苏叶糕时喝的是蓼酿,没想到自己刚入李境,就找对了地方! 不过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她当时要逃到隋国去,必然是到了散关,知道即将离境要安全了,才有心思饮酒的。 再过一小会儿,吃喝都备齐了。李伯辰才晓得伙计说的“吃不下”是什么意思。李境的饭食虽没有隋境那样精致,可分量极大,那合意饼和甜团子摞得小山一样。 不过这些天他都只吃干饼,五脏庙内没什么油水,倒也不怕。索性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一通,两刻钟的功夫,桌上盆碟都见了底。付账时掌柜和伙计都颇为惊异,连夸他乃是猛士。李伯辰心中暗自挪揄道,也是你这店名儿起得好。 他喝饱喝足,便去店外牵了马,打算沿街再打听打听。可一眼瞥见街对面有几个闲汉聚在一处,靠墙根晒太阳。瞧那几个人眼神灵动,双手并不粗糙,也不像是做力夫的,该是城中的帮闲。 此类人全靠看人眼色谋生,消息该极灵通,他便牵马走过去。 几个闲汉见他走近了,都站起身。当先一个两瞥小胡子的笑嘻嘻道:“大官人,有什么活计没有?” 李伯辰道:“打问个事情。” 那人立即笑道:“那您找对人了。这散关城内外谁家小姐偷了情、谁家老朽纳了妾,没我不知道的——您就叫我浑三儿,有事您尽管吩咐。” 李伯辰便道:“好,这城里原先有一家卖蓼酿的,你可知道?” 浑三儿转转眼睛想了想,道:“知道!知道!” 又皱了皱眉:“可一时想不起了——昨晚倒春寒,我冻了一宿,此时头痛脑热……” 李伯辰伸手自怀中摸了五枚大钱抛给他,道:“买点热汤喝脑袋能灵光点么?” 浑三也笑了:“能,自然能。” 但只站着,也不再说话。李伯辰暗叹一口气,索性摸了一陌钱出来,那浑三儿眼睛立时亮了。 他便道:“不知道也不要紧,你们几个去给我打听打听,我就在此处等着。要得着确信儿,这些都是你们的。” 浑三儿立时转身吆喝一声:“哥儿几个,活动起来吧?” 身后几人立时眉开眼笑地散开了。浑三儿转身笑道:“大官人稍候,不出半个时辰,回来缴令!” 说罢也撒开腿去了。 李伯辰便牵马避在路旁,靠墙站着。他边等边看这街上行人,渐渐又现了与隋境的不同之处。隋境许多城市虽也繁华,但城中的闲汉、乞儿、力夫也不少。但这散关城中在路上走的,多衣着整洁,极难瞧见穷困潦倒的。就是刚才浑三儿那些人,虽有几个的棉服破了絮,可好歹也能穿暖。 李国遭大劫才十几年,城外大片田地荒芜,该不会比隋境更加富庶。如此现象,该是意味着那些穷苦人都不在城中了吧——难以谋生,该都逃难去了。 出枫华谷到散关城,四五十里路都没瞧见驿站、哨卡,而刚才在城门口又见了隋人军卒被当众羞辱……或许是因为此处官府只能保得城内太平,而对城外无力统治了。 这么看,临西君的情况比自己想得要更好些,李境百姓似乎也过得更苦些。 虽说曾经的五国诸侯都共奉一位高天子,但于李国人而言,如今的确是做了亡国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潜行 他暗自嗟叹了一番,又叫住两个货郎买了些党梅、柿饼没滋没味地嚼了一气。待日头更偏西时,浑三儿第一个跑回来。正有个卖香药的经过,他便将那货郎叫住,要一碗热甜姜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抹嘴,道:“大官人,打听着了!” 说了这话从怀中摸出一枚大钱给了那货郎,又道:“我可是尽心给您办事儿,差点跑断腿。不过昨天的寒症这么一跑、出了一身大汗,倒是好了点儿——” 李伯辰笑笑,将一陌钱抛给他,道:“说来听听。” 浑三儿将钱鼓鼓囊囊地塞进怀里,喜笑颜开:“城里从前是有这么一家做蓼酿的,可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开了家茶点铺子,叫林巧嘴食铺,掌柜的是个寡妇。后来是因为有歹人劫财,一刀扎在心口,没了。剩下一双儿女么,儿子投军也没了先不说,那女儿,叫就林巧,嘿嘿……” “怎样?” “眼下在竞辉楼了!”浑三儿叹道,“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竞辉楼那巧姑娘就是林巧!这么一打听,我也记起来了,林巧嘴食铺原先离我家就隔一条小街,我小时候该还见过巧姑娘,早知道,那时候我就……” 李伯辰皱了皱眉,打断他:“竞辉楼,是不是……” 浑三儿又笑:“正是的!不过大官人,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巧姑娘如今可是竞辉楼第一红牌,身价儿高得很!” 李伯辰便道:“好,有劳了,浑三哥,我没有别的事了。” 他说了这话,牵马欲走。但浑三儿将他的人、马打量一番,嘻嘻笑起来,抱着胳膊道:“大官人出手大方,别怪我多嘴——像叫我打问这个事儿,用不着一陌钱,三四十个大子儿就足够了。您下次可别吃了亏。” 他这话叫李伯辰颇觉意外,便笑笑:“好,多谢三哥提点。” 正欲迈步,浑三儿又道:“大官人不是李国人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自觉自己的李国口音与这里的人没什么不同,这浑三儿怎么知道的? 便转身道:“怎么瞧出来的?” 浑三儿笑着指指怀里:“您用的是隋钱。城里虽然隋钱李钱都用,但只有外乡人才都带隋钱。看您是江湖中人,要是不想惹人注意,还是去解库把钱换了吧,还能多得些。” 这人的心真是细。李伯辰暗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一位。 他想了想,道:“多谢提点。” 又顿了顿:“浑三哥,我今天要你打问的事,最好不要对别人提起。要不然,怕给你惹麻烦。” 浑三儿笑嘻嘻道:“自然晓得的。” 李伯辰便向他拱了拱手,牵马离去。 顺着大道走了一会儿,转进条稍僻静些的街巷中后,他就在路边靠着一家的棚子坐下,阴灵离体,回到之前遇着浑三儿的地方静静观瞧。 他那些同伴慢慢也都回来了,浑三儿便将一陌钱取出,给他们也分了些。而后这些人嬉笑着跑去路边一家食铺点了些酒、肉,大吃大喝起来。 李伯辰又在周遭晃了一圈,也未见什么异常之处,便重回肉身当中。 浑三儿该是寻常人,去打听蓼酿的事,该也没引起别的什么人注意。李伯辰相信叶卢那两人必定也来过这散关城,因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提防可能存在的陷阱。 他重牵了马,出了小巷沿街慢慢走,过了小半个时辰,走到河边。这临河的一条街比城门处还要稍热闹些,河堤上有粗大的杨柳,都生出新绿,另一侧有些铺子,他瞧了瞧,正有个李家解库。 想起浑三儿说的话,便走进去将包裹中五百四十三枚隋钱换成李钱,又将三块银铤也换了。原本还剩三千五百四十三钱,兑换过之后多了些,变成三千七百五十二钱。 兑钱的时候向那掌柜打听,得知竞辉楼离此处只隔两条街,顺口又问了问那位头牌巧姑娘。掌柜的笑眯眯地说,他这三千多钱,大概只够去吃一盏茶。 李伯辰心中一阵苦笑——他原本还想今夜总要找个睡觉的地方,倒不如扮成客人到那竞辉楼里找个房间住一晚,顺便还能暗中瞧瞧那位巧姑娘。叶卢他们该也会找她,但听浑三儿和掌柜的口气,那位巧姑娘还活着的。要是有机会,看能不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 岂料他全部身家只够吃“一盏茶”——那还是花上几十钱随便寻个客栈住下吧。 不过他心中又一动,记起那块金牌。便将手伸进怀里,施力把金牌给揉成一团,也换了。 这金牌倒是又换了六千钱,合六块银铤。但听掌柜的意思,这将近一万钱,也只够再同那位巧姑娘多说些话罢了。 一万钱,够一户人家吃饱穿暖地过上两年,却只能用来说说话、喝喝茶。李伯辰便想,我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反正是去问些话,又不想做别的。干脆,趁夜潜入、做一回歹人算了! 他定下这个主意,便取了钱上马,慢行至解库掌柜所说的旧南门街,找着那家竞辉楼。听浑三和解库掌柜说那里是个销金窟,但瞧见了却现是个清幽雅致之地。临街的是黑瓦白墙的门脸,其后该有广阔院落,院中隐隐瞧见两座三层的小楼,不像璋城的丛云轩一般披红挂绿,倒是树木掩映、只露几角飞檐。 这景致的确不错,也适合夜里潜入。他便在左近寻了一家客栈,一问,下房竟也要百二十钱。不过他此时又阔了起来,心道享受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便定下住了。 他提了包裹进到房间里,闩了门又打坐调息一番,将体内积郁的灵力慢慢再化去些。捱到日头终于落下,叫了些吃食打扫干净,继续调息。等听到城中机鸣钟敲了四下,晓得乃是凌晨四时——即便竞辉楼夜夜笙歌,到此时该也都乏了。 他便将盔甲穿了,又披上那件大氅,开窗见风高月黑、街上空无一人,一纵身跃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巧姑娘 借着夜色掩护趋近竞辉楼的墙根,在黑暗中略等了一会儿。待呼吸平复,周遭的一切听得更加分明。墙内没什么声音,远处隐有几声犬吠。他心中稍定,腿一力、越过墙头。 如今他养气境的修为愈深厚,行动比从前敏捷迅许多,虽穿了一身铠甲,但也只在夜风中出铮然一响而已。落到另一端,又凝神往院中看,只见此处中庭尽是亭台水榭,没什么人走动。 路旁石龛中似乎是供奉了此处的地师,院门处也悬挂了灯笼,叫庭院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昏暗。李伯辰便在阴影中摸到一处山石后坐定,阴神离体。 他先在中庭游荡一周,未觉察什么异常,便穿过月门往后去。竞辉楼乃是双子楼,周遭散落些仆佣居住的房舍。可尽管如此,也布置得雅致清幽,仿佛观园一般。 为保自身周全,也顾不得该不该窥人隐私之事,便先将那些仆佣居所看了一圈,见大多是些寻常人,另有三位似是武师,还有一个似是修行人,在打坐调息。 这几位当是竞辉楼请来的镇宅师傅,那修行人的境界也不甚高,李伯辰恐他有异,在他屋中盯着瞧了一会儿,才现他竟坐着睡着了。 于是又往楼中去。楼中人多些,一层是些值夜的丫鬟。但也都困乏不堪,昏昏欲睡。李伯辰本想探明之后找个仆役问问那巧姑娘住在哪一间、再将他弄晕,可瞧见两个在一楼门旁值夜的丫鬟时,正听着她们说话。 一个对另一个道:“喝点茶,强撑着点。巧姑娘这几天不爽利,小心她夜里唤郎中,要是没听着,又落得妈妈一顿骂。” 另一个哈欠连天,可还是站起身,道:“我不成了……要不我上去瞧瞧,她要是睡了,咱们也眯一会儿。” 先前那个便道:“也好——你到了二楼,问小四儿给我要点甜团子。”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真是要瞌睡来了枕头。那丫鬟起身上楼,他便附在她身后。小姑娘走了几步搓搓手臂,似是觉得冷,但也未有什么反应。 她上到了三楼,在东边尽头一间屋门前悄悄侧耳听了听,李伯辰便知这该是“巧姑娘”的屋子了。屋内灯火都熄了,静悄悄。那丫鬟便轻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下楼。 李伯辰仍不放心,立时将这三层楼的几间屋子都瞧了一圈,倒是瞧了个面红耳热。把二层也扫完之后,穿墙直入巧姑娘那一间。 她这屋子颇大,外间是个茶室,还有沐浴盥洗处。往里间有个书房,再向内便是卧房了。 李伯辰在卧房门前顿了顿,心道,巧姑娘,恕我唐突——实在迫不得已。 便穿了门进去,瞧见人。 他身为阴神,自是能将室内一览无余。现屋子里的确有个女子,但没在床上睡,倒趴在桌上睡。穿杏黄轻衫、月白罗裙,挽了个乌黑的云髻。有几缕丝散了,垂在脸旁,更衬得侧脸与修长脖颈分外雪白盈润。 看不到她的正脸,但只看这身形,便觉十分美好。 她一截皓腕之下压了一张洒金的宣纸,李伯辰往纸上看了看,见有三个字:“春来晚”。 看起来像是深夜难眠,想要写一词,但只得了前三字,就困乏了。 他又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除了些女儿家喜爱的事物之外,竟还有一柄连鞘细剑悬在墙上。剑鞘与剑柄装饰得极为华丽,该价值不菲。但看起来也只能用作剑舞,而难以杀敌。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之处。但李伯辰微微皱眉,倒觉得这就是异常——要是叶卢来过的话、要是问过她的话,为何又走了?他们在隋境就取了知情人的性命,如何在这里将这位巧姑娘放过了? 是否因为……他们以金牌上的什么术法探得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一时间不敢妄动了? 他想到此处,便又凑近些,将那巧姑娘重新细细打量一番。这许多年来,他头一次距一个睡着的女子这样近,但心中有种种思虑,倒也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等再瞧她的脖颈时,忽然现不对劲儿—— 她咽喉处似是有一点新愈合了伤口,约有黄豆大小。李伯辰心中一动,觉得那该是锐器造成的伤痕,仿是几天之前有人以匕或者细剑抵着她的咽喉,才留下了这点创伤。 该是叶卢他们——他们果真来过,还该逼迫她说了些什么。楼下那两个丫鬟说她这几天身子“不爽利”,就是因此吧。 李伯辰便穿墙而出,重附回到前庭的肉身当中。 之前知道叶卢那些人追查自己,还能猜得出他们想要做什么——自己杀了徐城这个灵主,他们该想要查清自己的身份来历。而后要擒杀还是要拉拢,都会由更上层做决定吧。 可眼下要是觉得自己乃是北辰传人,擒杀这事该是要好好考量了吧。他们的计划必定有变,想要寻得些线索,不得不从那位巧姑娘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趁着夜色直入后院。到楼下时轻轻一纵,跃上两层高,正站在二楼之上的屋檐上。 摸出腰间曜侯,轻轻将窗内的木栓拨开,便闪身入内,重将窗关上。外面风大,开窗时呜的一声响,将窗口的棉帘都吹得掀了掀。李伯辰便静静站了片刻,听屋中没什么动静,从棉帘之后闪身出来。 屋子里比想象得暖和,怪不得林巧穿得那样单薄,该是三层也铺了地龙,所以这小楼看着才很高。 此时视物没有阴灵离体时那样清楚,但之前已将屋中物件都一一记下,因而向内室走去时也没碰着什么。 他走到内室门前,伸手轻轻将门推开,心中正想着该如何林巧唤醒,却忽见一点寒芒直奔他的咽喉。 他心中一惊,下一刻却又缓过神——那剑的来势在寻常人眼中该称得上又快又狠,但在他这里看着,却是轻飘飘的。且身前一步多远处的黑暗里有一阵香风,还有轻薄衣衫的摩擦声,立时晓得该是刚才那风声将林巧惊醒了,她从墙上取了剑。 他便也不躲,将手一抬,两指便把剑锋牢牢夹住,沉声道:“林姑娘,我不是坏人。” 手中感受到力道,该是林巧想要将剑往后拔。他便松了手,却未放下,只道她惊慌失措,该还会刺来。 没料到听见她轻声道:“那你是什么人?” 而后铮然一声轻响,竟是她将剑入鞘了。 李伯辰真没料到她竟如此镇定,一时间愣了愣。随后瞧见屋中亮起一点微光、慢慢变亮,将整间房都暖过来了——林巧拧亮了桌上的符火灯。 李伯辰终于瞧见她的正脸。被光映得白润,相貌纤纤巧巧,仿若漂亮的邻家女孩儿。但一双眼睛分外灵动,眼波中又自有些柔情,叫人一瞧便觉得这样的女子天生温婉可人,忍不住想要疼惜。虽没有李丘狐那般绝色,但更令人心生亲近感。 李伯辰忍不住心道,怪不得她是这竞辉楼的头牌。随后才警醒过来,忙道:“在下李伯辰,家母可能与令慈有旧,想问姑娘一些事。深夜来访,实在情非得已。” 林巧持着入鞘的剑站在桌边,神色原本有些冷。但听他说了这话,脸色缓和下来,轻轻“咦”了一声:“李伯辰?” 听她念自己名字的语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李伯辰心道,果真是叶卢来问过么? 却见她又将自己细细打量一番,眼睛亮了亮:“你是海捕文书上那个李伯辰?杀了隋国王孙那个李伯辰?” ……她想到的是这个?李伯辰一愣,但还是沉声道:“是。” 林巧忽然展颜一笑,抬手将剑搁在桌上,似乎对他全无戒心了:“我还以为是哪个江湖客胆大包天,来往我这儿闯呢。原来是你这位大英雄——要来,怎么不晚间来?” 她语气忽然变得极为亲切。李伯辰刚才看她的模样时,觉得她这相貌气度,或许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没料到她声音如黄鹂般清亮婉转,说话时也没有半分拿捏作态的味道,倒真如邻家女孩儿一般。 但又道,既是头牌,必有取悦恩客的手段,或许她眼下表现出来的仅是习惯使然,可心中还对自己提防着呢! 便向后退了两步,道:“林姑娘,实在是我要问的事情,不宜为外人所知。我的母亲名叫常庭葳,二十多年前曾在林巧嘴食铺落脚。我此来是想问一问,令慈生前有没有提到过她、或者说过些什么?” 他边说边观察林巧的神色,但她只倚着桌子站着,微微侧脸倾听。见自己没说杀隋国王孙的事、而提起林巧嘴食铺,便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还未出生呢。” 看她年纪,的确与自己仿佛,或者比自己小一两岁。李伯辰心中略觉有些失望,但忽然想到,那她脖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那明显是利器所伤,要是前些日子叶卢也来问过她,如今听自己重提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不愿招惹麻烦,故作不知么? 李伯辰便道:“那么,前些天有没有人找姑娘问过一样的事?” 林巧又掩嘴打了个哈欠,缓缓坐回到桌边的绣凳上,强笑道:“李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时候实在太晚,我也乏了。你要真想见我,明日午后可好?到时候我跟妈妈讲,不收你的酒菜钱。”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叶卢他们是真没来过?她现在是把自己当成那种囊中羞涩,却仍想要一亲芳泽的淫贼了么? 脖颈那伤……难不成是被簪之类划的?可簪怎么会划成那个角度? 他正想到此处,林巧却又站了起来,道:“好吧……小妹为李大哥煮茶暖暖身子,你迟些再走,行不行?” ……自己这一犹疑,又叫她觉得是在赖着不走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不必了。我只是——” 但林巧已从衣挂上取了一件薄衫披上,笑了笑,走出来,轻声道:“要平时见了李大哥这样的人物,我欢喜还来不及。实在是小妹前些天病了一场,今天乏得很,要做旁的事,也实在不堪。” 她边说边走到外室,撩开薄纱进了茶间,将那里的符火灯也拧亮了。 随后燃了屋角的铜炉,将一只铜汤瓶搁在炉上煮水,自己则跪坐在榻边,又道:“李大哥可喜欢花朵?我也是喜欢花朵的——你瞧瞧我屋中这两支迎春,可不是开得正好。” 她说话不停,李伯辰插不上嘴。又听她提起“要做旁的事,也实在不堪”,便明白这“旁的事”指的是什么。在这种地方、深夜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见她衣衫单薄、露出的脖颈、手臂如雪一般,纵有百般疑虑,也忍不住心中稍稍荡了荡,“告辞”两个字一时间没能说出口。 听她又提到迎春,便向她所指那里看。只见一个黑瓷瓶衬着白墙,瓶中正插了两枝浅黄的迎春花,分外雅致。 林巧又自茶室的小橱中取了一个掐银丝的粉黄瓷罐,以银镊子自罐中取了一团茶饼,以竹纸包了在一个白瓷钵中以小银锤慢慢捣碎,边捣边轻声道:“但这两枝花,要是还生在暖房里,可以开很久。哪怕谢了,来年也还会再。可如今被采摘来了,赏了一时的景儿,过些日子就残了败了、碎成泥灰,再不好了。” 李伯辰心道,没来由跟我说什么花? 但下一刻脸上一红,忽然明白了。她是将花比作她自己吧?告诉自己不要用强、也不要想着将她掳了去! 她把我当做什么人了!?难道是风尘女子做久了,真觉得这世上男子都是荒淫好色的无耻之徒么?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她偏像没听着一般! 此时林巧侧脸捣茶,乌如瀑,姿容清秀。又衬着背后的迎春、白墙,真如月宫仙子。可李伯辰心中却生出几分厌气,沉声道:“林姑娘,茶不必饮了,告辞。” 林巧转脸看他,笑道:“怎么,李大哥又这样急?往后岂不是要怨我招待不周了。” 说了这话瞧见李伯辰的脸色,微微一愣,道:“啊……李大哥想到别处去了么?是小妹不会说话——只是前些天采了这花,这几天又染病,一时有些自怜。李大哥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小妹以茶代酒陪个罪,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神色又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刚才真是无心的。 李伯辰心中原本稍有些怒意,但见她如此模样,那怒意却又消了些。他心道,这风尘女子当真了得……全不知她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假意! 可偏他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心想要真是自己将她误会了——深夜闯进来惊了一个染病的女子,又冷着脸拂袖而去,实在是混账事。索性就饮了她一杯茶,也不至于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绝不再与她多说了。 他便强笑了笑,道:“好。那就有劳巧姑娘。” 说了这话,也撩开薄纱走入茶室,在茶桌前跪坐下。 林巧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言。将那茶饼捣碎了,取了竹纸,将茶沫抖入一旁的小碾中,双手握着碾轮,碌碌地再将茶沫碾细。随后将细茶转入茶箩轻筛,再将筛出的细末收进一只粉黄的瓷茶筒,才道:“李大哥,这茶如何?” 李伯辰实在不懂茶,更不喜欢喝这时候的煮茶。但看了一会儿林巧的纤纤细手优雅从容地为自己做这些事,又嗅到那茶末的清香,倒真觉得心里平静许多。 这时候才心道,真是惭愧。哪怕她觉得我是个登徒子又如何?一个男子深夜潜入女子闺房,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姑娘家做此想,也是因为心中畏惧。刚才说的那些话,实在已极委婉了。而眼下又是在强撑病体讨好自己以为自保——自己却心中生怨,实在不是丈夫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茶很好。林姑娘,真是抱歉。” 林巧浅浅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取了茶匙从茶筒中舀了一匙茶末在茶瓯里,又起身以白帕垫着手,端起水已沸了的铜瓶,一边慢慢将水注入茶瓯,一边用细茶筅慢慢搅。只见瓯中碧波微漾,茶末浮沉如雪,便有清香漫溢满室。 她将茶瓯搁在一个浅瓷碟中,双手奉至李伯辰面前桌上,道:“李大哥,请用。” 此时李伯辰的心已完全静下来了。正要抬手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林巧却探手过来道:“李大哥慢着些,这水现在有些烫的。” 李伯辰心道自己这样皮糙肉厚,哪有什么烫不烫。刚要开口,却见林巧伸手在茶盏中一蘸,飞快地在茶桌上写了几个字,又将手一拂,全抹去了,轻笑道:“也好,楼外那么冷,这汤就不嫌烫了。” 李伯辰借着符火灯的光亮看得分明,林巧写的那几个字是:“救我,上有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梁上 他心中一凛,立时道,果真猜对了么!? 随即想到她之前那句话——“楼外那么冷”。说这话时单单提了个“楼外”,此时一想颇为古怪。再想她写的这几个字,该是说“楼上有人”吧? 楼字的笔画颇多,她匆匆写了那个五个字,只能将其省掉了。 他心中虽惊,但手却颤都没颤,仍将茶盏端起,只略浸了浸嘴唇便放下,道:“好茶。林姑娘——” 他此时心中思绪电转,晓得倘若楼上真有人,该是从自己进这屋子里就开始盯着的了,怪不得她和衣而睡。她之前对自己问的事情避而不谈,此时却求救了,是因为觉得自己可信了么? 但先前阴灵离体时已在周遭探了一遍,屋顶也是露出半个身子去瞧了的,明明并无异常。他想问问林巧那人是否是叶卢、又如何藏身的,可一时间没想好该如何说,便顿了顿,道:“——这是什么茶?我从前有个战友,说他家那边产一种苦茶,夏天摘了之后要在屋顶暴晒,和这茶味道有些像。” 林巧微微一愣,随即轻声道:“这是解春。” 又笑了笑:“苦茶我没有听说过,或许是在那儿晒的吧。但寻常的茶都是要茶娘来炒的。” 她说了这话,眼珠儿飞快一转,往上看了看。 李伯辰在心中暗喝了一声彩,好个聪明的女子!那人果真是在上面。但是在屋顶之外,还是在屋中梁上?都有可能——林巧刚才写字时以大袖遮着,那人即便在棚顶,也该瞧不见的。 对面的女子如此镇定,李伯辰的心也就愈沉静,便笑了笑,道:“见笑了,我实在是不懂茶。看来林姑娘是内行,我是外行。” 林巧微微一笑:“李大哥多用些心,自然也就是了。” 在屋内。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却见林巧说了这话,又用手指在袖内轻轻划了个“一”字。 是说只有一个人么? 他从未与什么人如此配合默契,此时虽自知身处险境,却觉得畅快无比。无论今日来此能不能捉到那叶卢,但知道天下间有这样的奇女子,也不枉此行了。 他便作势整理衣襟,伸手在腰间曜侯上摸了摸,心中又道,看来这林巧非但是知道与常庭葳有关的过往的,还该是极要紧的那种。 自己先前问,她却不说,是容易叫自己生疑的。但屋中梁上那人却默许她这样做,或许正是那人吩咐她不许透露口风。且自己中午的时候吃了甜团子,依着那伙计讲,甜团子的口味该比苏叶糕好许多,但自己吃的时候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顶多算尝个新鲜罢了。 常庭葳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怎么会对苏叶糕那种东西念念不忘?定是在她家停留的时候生了什么叫她印象极深的事情,她说的是那糕点,念的却是人! 必要将林巧保下。 他做了这个决定,又想,毕亥说与叶卢同行的还有一人,便是那人以六渎之宝试着封了他。但此刻屋中只有一个,是因为另一位逼林巧说出了什么事,觉得极为要紧,先行离开了么? 但屋中那人任由自己与林巧会面,等到现在都不出手,安的是什么心思? 他想到此处,知道不能愣太久,便向屋角看了看,道:“林姑娘,那是什么?” 屋角有一面博古架。屋中的符火灯虽亮,却没亮到叫满室如同白昼的程度,因而架上几样小东西还是看不清的。但李伯辰说这话只是想要将她支开些,他打算将阴兵唤出,试着突然跃上房梁看个究竟。 林巧愣了愣,眉头极快地微蹙一下,似乎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道:“李大哥说的哪一件?” 李伯辰瞧架上有两个亮闪闪的小东西,便道:“那两样。” 说了这话,向她使个眼色。林巧似乎了然,便站起身慢慢走过去,抬手从架上将那两样东西取了,道:“哦,这个是铁叶子。去年有人送我个银叶,我吹了觉得音色不好,就叫人仿了个铁叶。” 李伯辰却没细听她究竟说什么,而是心中一动,立时将阴兵召了出来,又暗使了个念头,叫他们在屋中探查一周,看看是否有异。 他没敢阴灵离体,因而瞧不见他们此时是何种模样。但阴兵既是他炼化的,便自有一种奇异联系,仿佛是自己身体看不见、摸不着的另外一部分。 于是便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些阴兵先依着他的心意在屋中游荡了一周,未有什么收获,便往上屋顶上去。 林巧这屋子虽说很大,但二十多个阴兵沿着墙壁往上走,也如洒了一张大网一般,留不下什么死角。他感觉到他们上了棚顶,又沿着梁柱查了一圈,仍未觉察什么异常,心里略有些失望,便忍不住往林巧那里看了一眼,心道,是不是埋伏的人已经走了?但她还不知情? 然而心中忽然微微一跳,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这感觉来自阴兵那里。这种情况很像一个人闭着眼睛、用手指指向自己的眉心。虽说别人这样做未必有感觉,但自己来做,那里便会有明显的异常感。 他此时与阴兵的联系便如此,只觉得,他们似是觉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但阴兵浑浑噩噩,并不能言语,无法将所探查的事情转告自己。即便能说话,或许他们也说不出,仅是觉得房梁“不对劲儿”而已。 但如此倒也足够了。 李伯辰便从茶桌旁站起身,解下自己的大氅搁在榻上,道:“林姑娘,站在那儿。” 林巧一愣,面上闪过一缕惊诧之色。 李伯辰却已猛地抽出背后长刀、身子一纵,一下子向上跃去。脚底的木地板咔嚓一声响,他整个人便已纵上两丈高,正能瞧见屋顶交错纵横的梁架。 那梁架看着很寻常,仅是更加密集紧凑了些。可李伯辰知道阴兵所觉察的异常就在此处,便低喝一声:“出来吧!” 手中长刀一转,呜的一声向那梁上砍去。 今天及以后的更新说明 今天的更新在晚上23点到24点之间,但是根据我这些年来的经验,我有理由相信可能是在24点。 老书友大概都知道我更新是什么德性,我给新朋友们解释一下哈。 我个人把作者写作状态分为两种,一种工作型作者,一种是心态型作者。工作型作者就是那种,无论自己有没有兴趣、心情好不好,都能像完成一件工作一样按时码字、按时更新的作者。我一向钦佩这类人,觉得自制力很强大,心理状态也很强大。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很想让自己也变成这种状态,但是这么多年过来,慢慢意识到自己太难做到这一点了。 我个人该是属于那种心态型的作者。比如要是一个题材我不喜欢,我的思维就会迟钝,几乎很难写得下去。因为没有兴趣,所以写得异常艰难。因而每天码字之前,都会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譬如说先反复地想要写的剧情,如果要写的剧情里,连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没有,就会很不想打开文档码字。 或者找些电影、电视剧、资料来看,看能不能激自己的兴趣,进入某种状态——这种状态是指,一想到将要写的某某剧情,心中异常兴奋,好像玩游戏的时候知道再升多少多少经验就可以拿到什么什么东西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会思维异常活跃,有时候写的东西叫自己都觉得,“啊,我怎么写得这么好”。 所以这种状态想要找到有点难。有的时候头天晚上更新之后,知道第二天要写什么,也挺乐意写。但是一觉醒来,又觉得不行,好像回头一想,将要写的没那么好,又没什么兴趣了,所以从头开始调整。 这就叫我的写作效率比较低下。其实在知道写什么且乐意去写的状态下,我的度还是挺快的。两章四千字,可能不到两个小时就搞定了。但是比较耗时的就是开始写作之前的准备工作。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这人比较容易焦虑。譬如我给自己设一个时间说,每天中午12点之前更新。那么在早上八点的时候,就开始焦虑了。其实时间够用,但因为有一个时间线卡在那里,脑袋就开始乱,变成恶性循环。 所以你看有的时候我早上八点多甚至凌晨就更新了。这种情况就是我对要写的剧情有兴趣,因而度很快。有的时候拖很久,要到晚上24点更,这种情况就可能是我遇到问题了。 对于职业写作者而言,我的这种状态其实很成问题。就会造成更新时间不稳定、更新数量不稳定的局面,会流失不少读者。我知道这一点,然而暂时没法子去改变。一来是因为强迫自己写没什么感觉的东西太痛苦,二来是因为,如果要写的剧情连我自己都没兴趣,那写出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通俗地来说,就是“水文”了。 站在读者的角度,遇到这种水文章节可能感觉不是很明显,甚至觉得“还不错”。因为读者在读书的时候可能不会在意很多细节和语句,而更着重剧情过程。但就我而言,把原本能写得更好的东西,敷衍带过,就会很难受,甚至也会形成恶性循环——写后文的时候,想到前文哪里哪里自己不满意,就会影响我的心情和心态。 这一点在前文借着主角的嘴说了一下。我其实挺希望这书能写得叫我自己每一章都满意,没什么遗憾。到目前为止,大体还可以。要说不满意,就是和毕亥有关的剧情那里不满意。可眼下没办法去改了,只能留下遗憾。 这本书的题材和人物,我自己都挺喜欢,估计得写个两三年。人生当中最珍贵和最活跃的时间其实也就三二十年,一本书就要占去十分之一的功夫,对我来说意义挺大。因此不想叫它变成纯粹的赚钱工具,而希望既能赚钱,又能写得有纪念价值,而不至于完本之后自己都不想再提起来。 要夸一夸我自己的话,我会说,其实每一章的更新,我都自问对得起大家订阅的钱。很多时候的一句话,加不加个“的”字或者“了”字都会改一改,甚至句与句之间用逗号还是句号,也会回过头看一看,改一改。这种细节在阅读的时候基本就是掠过,但是我相信改了和不改,阅读时候的感觉还会不一样的,哪怕读者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主观体验。 其实这种事好比一家餐厅的背景。同样是一道菜,但在环境好的餐厅吃和环境差的餐厅吃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嘛。 所以我的更新度和更新时间,都是在为文章的质量牺牲的。也许有些人用不着像我这么折磨,质量也和我差不多。但是在我这儿,已经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质量做到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比如说,我的文里,语病该是极少的,错字也该是极少的。这些东西,都是慢慢磨出来的。我和许多人的观点相反,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无论故事好不好看剧情精不精彩,做到语句通顺、标点正确,才是对读者最起码的尊重。 这本书上个月的更新情况不大好,但用不着担心会像神灵一样断掉。一则因为题材并不感敏,二则因为这本我自己更喜欢,或者说更喜欢这个主角。 所以这个月的更新时间,我只能尽量保证在每天的24点之前。要是哪天写得快,自己觉得满意,会迫不及待地提前放出来好收获评论,但没有请假的话,应该都会在23点5o分之后更出来。 这些日子心情很差,因而也影响了写作,导致对很多事情和剧情提不起兴趣,所以进度就更慢了,多谢大家的理解和问候。另外想要说的就是,有些时候,生命里叫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往往会比我们想象中来得要快。 很多人都会觉得,那一天还很遥远。甚至可能心里一直都有规划,等到什么什么时候,我做出了怎样的成绩,然后再怎样怎样让他们过得更好,最后大家快快乐乐地走完最后一段日子,在心里早做好了准备的情况下,去面对某些痛苦。 想象中的情景,可能是安详的面容,儿女都在身边,洁白的病房,最终握着手说一些话,虽然也会悲伤,但至少把想说的都说了,把想交代的都交代了。 可有的时候事情都没法按着想象中的展,一切来得太突然。设想的那些都没能实现,也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了。到这时候才会猛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太一厢情愿了。 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多少美好的设想呢?毕业了,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努力、赚钱、结婚、生子,一切都很顺利。 可也都会遇到各种不顺利的情况吧——毕业之后磕磕绊绊很久才找到喜欢的工作,甚至压根一直都不喜欢,每次都觉得前一份更好一些。想着自己事业有成全凭自己的努力安身立命,但最后还是得东拼西凑各处帮忙,才解决一个住的问题。 这些过程可能最终都会经历各种挫折,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甚至压根得不到。回过头来一看,原来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很难有什么顺利、美好,而是一边焦头烂额,一边解决的。叫一个人好整以暇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搞定一件事的机会太小了。 孝敬双亲也是如此吧。自己的一堆事情都没搞定,觉得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于是想,等我怎样怎样了,我就怎样怎样。但再想一想,很多事情都不必一定要有准备了、有条件了再去做。平时多做一些事,可能比送一座大房子要好得多。人生不顺遂当中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里,一样可以再多很多的关怀,而不必等再没机会的时候后悔莫及。 前些天就想说这些,可觉得说不出来,一件事如果自己没有经历过,只看别人说的话很难感同身受。因为没人会在心里接受那种情况会生在自己身上。可要是这些能叫几个人多想一想,我也觉得挺好的。 人生变幻莫测,没人能事事如意。珍惜眼前,不要太晚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身世 斩出这一刀时,他的身形已经开始下坠,但正借了这下坠的力道,这一刀又快又狠。这月余的功夫他勤学苦练,已晓得如何以体内灵力在这魔刀上激出刀芒,因而只见刀锋上微光一阵吞吐,身周的这几根梁柱立时被无声斩断。 他落在地上,听得屋顶吱嘎一声响,被斩断的梁柱往下倾了倾。林巧出一声低呼,但立即将嘴捂住。李伯辰仰头盯住上方,仍能体察到阴兵的感觉——那里的异样感愈强烈了。 然而这屋中竟还没现出什么异样、也没什么声音。李伯辰屏息凝神,持刀踏着地板走了几步,沉声道:“想藏到什么时候?阁下不是要查我么?李某人正在此处!” 仍无回应。 林巧忍不住道:“李大哥——” 李伯辰一抬手,制止了她,又道:“毕亥已将你们的事情全说了。这位林姑娘,我也要带走——” 他说到此处,觉得脚底一阵滑腻,便微微低头看了看,却正瞧见木制的地板上似是渗出了水——不,不是水,而是略黏稠的、如同松脂般的的液体,在符火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色。 随即听到滴答两声响——又有两滴液体从被斩断的梁柱上渗出,落在地上了。他心头一动,忙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这才现不知何时,墙壁、地板上的几处都开始渗出那种液体。被他斩断的梁柱断口处尤其多,先是在滴,而后忽然汇成一条细线,哗啦啦一声又落在地上,流血一般。 接着,墙壁、地板,像是被什么力量崩断了,啪啪的一片响,撅出许多木刺。而那断掉的几根梁柱也开始微微颤,只听得崩的一声,一下子从中断开,跌落在地。 落下的有四根木柱,大腿粗细,手臂长短。李伯辰心道,难道藏着的这位也像燕百横一般精通太素术法,隐匿了身形么? 这些是他流出来的血? 他正要抬头再往上看,却又感觉到原本那些守在屋顶的阴兵都重落回到地面,将落下的四根木柱给围住了。 这些东西有古怪?! 李伯辰略略一想,心道这些东西难不成是阵眼之类的么?立即持刀上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一刀斩在其中一根木柱上,道:“阁下还不现身么!?” 那一截木柱被他斩开,竟然又涌出“血水”来,这一回不是慢慢渗出,而仿佛是破开了一个西瓜,那木屑与血水混在一处淌到地上。 也终于有一个声音响起:“……好,不要再动手了!” ——竟是从那木柱当中出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却没有后退,只持刀盯着木柱站着。便见那这几根木柱忽然微微颤了颤了,慢慢探出许多的根须,扎进地板里,仿是树木春天生根芽、但快了数百倍。 随后木柱上又渐渐生出新芽、探成细细的小枝。但这小枝极软,好似藤蔓,沿着地板蜿蜒一处,纠缠起来,将这五根木柱慢慢拉到了一起。 接着有绿叶从枝上绽出,竟成了个卵形的叶团。便又有声音自叶团中传来:“好一把魔刀!” 绿叶齐齐枯萎、塌陷下去,一个人从这叶团中站了起来。 此人身形魁梧,赤身裸体。躯干上满是皱纹,仿佛耄耋老翁,但只看脸却并不如何苍老,只觉是五十上下。只是相貌生得有些古怪——细细的两道眉,细细的两只眼,鼻子也很小。偏偏嘴巴极阔,好像一条鲶鱼。 当初毕亥给了他叶卢的画像,李伯辰只觉得此人相貌略有些特点,并不觉得很怪。但如今瞧见了真人的脸,再一比对那画像,便知道的确是叶卢——他没料到这人生得如此滑稽,险些笑出声。 但下一刻收敛神色,道:“你是叶卢?” 这人低哼一声,身子一颤,便又生出许许多多的小须编织一处,很快化为一件蔽体的衣裳。而后才道:“正是。李将军这柄魔刀真是了得,竟能伤我。” 他化衣这手段,与毕亥极像。李伯辰心头一跳,忽然知道这叶卢是什么人了——他不是人,而是须弥,须弥人。之前毕亥说他被叶卢捉到、炼化成鬼童时李伯辰心中就有些疑惑,想他如果真像自称的那样神通广大,岂会被人给偏了? 眼下意识到这叶卢竟也是个魔族、是个须弥,这一切就说得通了。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怪不得毕亥会中招。 那也难怪自己之前没有现他——据说须弥人自小都是木胎,乃是半人半木的怪物。他变化成木梁横在屋顶,当然瞧不出了。但阴兵对人的精气更加敏感,才觉察有异。 他说自己的魔刀了得,该是指这刀能伤他吧。李伯辰从前听说须弥人既是木胎之体,便并不畏惧刀斧斫砍。可自己这魔刀并非凡物,定是叫他吃了个大亏、逼他不得不现形了。 不过……更怪的是这人眼下的态度。 他隐匿行踪被自己识破,现在又畏惧自己的兵器,看起来却不慌不忙,难道另有倚仗不成? 李伯辰便冷声道:“识得此刀就好——另一个人呢?” 叶卢微微一笑:“李将军该已经猜到了。他从这位巧姑娘口中得到了想要的,已经往另一处去了。” 果然如此。李伯辰瞥了一眼林巧,见她缩在屋角,眼中满是惊惧之色。想来这叶卢之前没展示过种变化的本领,如今她一个寻常女子见了此种诡异之事,没有大呼小叫已是难得了。 他便道:“林姑娘,你知道的那些都可以说了,用不着怕他。” 但未等林巧开口,叶卢却又道:“李将军想要听的话,怕是如今我知道得更多,不如由我来说。” 他说了这话,径直从李伯辰身边走过,坐到茶桌旁,笑道:“说实话,今夜我本不打算现身。但没想到这位巧姑娘的胆子大,李将军的眼力也好。那我就坦诚相告吧。” 他为自己冲了一盏茶,在唇边略略一润便放下,道:“常夫人当年路过此地时,在林巧嘴食铺歇脚。但当时是盛夏,她染了时疫,竟病倒了。这位巧姑娘的母亲叫林小娥,独自开铺子,独自养活一对儿女。见常夫人孤身一人在外,同病相怜,就收留了她在家里,又请医师给瞧了病。” “但常夫人病得很重,拖了将近两月才见好。她病好之后见林小娥善良淳朴,心中也大生亲近之感,一来二去竟以姐妹相称了。再过一月,竟然将自己从哪里来都说了。” “林小娥虽然不清楚常夫人因为什么逃家,但觉得也该是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再问。那时候常夫人怀有身孕,林小娥也有孕。可怜这对异姓姐妹一个是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却没法儿讲,另一个则是知道孩儿的生父却阴阳两隔了。” “因而么,还订了个娃娃亲。”叶卢眯起眼睛笑看李伯辰,又看林巧,“说倘若孩子出生是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常夫人是性情中人,我猜当初是头脑热,过后又反悔了。” “再往后呢,到这位巧姑娘五六岁的时候,李国亡了。便有人跑到林巧嘴食铺去问常夫人当年的下落,可怜林小娥觉得是自己的亲家、姐妹,宁死也不肯说,寻了个机会夺了刀,一刀刺进自己的心口,死了。” “李将军昨天下午的时候找人打探,那人说是被歹人害了吧?其实是我说的这个情况——如此重情重义,实在叫人动容。这些,巧姑娘该也是头一次知道吧。” 李伯辰原本还在想这叶卢此刻忽然将一切和盘托出,是否有什么图谋,因而一直暗暗戒备。听到指腹为婚那一节时,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眼神闪躲,似乎早已知情,便心中微诧,暗道这该是真的了。 如今又听到她的母亲是如何故去的,更是为之动容,忍不住又转脸去看林巧——却见她也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便又知道,这些也该是真的了。 他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林姑娘,后来呢?” 叶卢却替她答道:“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还能怎样呢?后来男孩从军死了,女孩则落得眼下这局面——也不是她天性轻薄,而是卖身换钱为救她那弟弟当年的重症。” 说了这些,叹道:“李将军,这一家人,对你、对常夫人可是有大恩哪。” 李伯辰略沉默片刻,道:“叶卢,你说这些,是想用她来要挟我么?” 叶卢笑道:“也是,也不是。李将军知道常夫人的身世和来处么?不妨也告诉你——常夫人乃是从前李国太常寺少卿的小女。你的父亲么,则是李国武威侯李晋的第三子,名叫李显中。” “当年这两人生了情,偷尝禁果,却有了结果。李显中是怕软弱怕事的,一时间不晓得何如是好,将此事告诉了他的贴身老仆。按说以常夫人的出身、品貌,若之后明媒正娶,这事也就有个圆满的结果了。” “偏李显中那时已屡次犯错、叫武威候不悦了,担心此事泄露,必要叫他那位父亲震怒。我猜他本是想叫他那老仆想想办法、暂缓一阵、往后再提。可老仆会错了意,竟想将常夫人暗中处理掉。” “太常寺少卿……呵,在寻常人看来,尊贵无比,可在武威候那里,又算什么呢?常夫人幸而不死,唯恐累及亲族,索性就自己逃了。其实她要将这事告知她父亲,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只怪天意弄人吧。” 叶卢又抿了口茶,眯起眼睛看李伯辰:“那么李将军再猜,十几年前叫林小娥身死的人是谁?哈……其实那人不是要害常夫人,而是她亲族的人——想要找到她、找到你。可阴差阳错,又成了一桩惨事。” “我说的这些,乃是从前我们已查到的。合上从巧姑娘口中的那些,便有了我如今对你说的。李将军,我要是想对你不利、要挟你,何必告之于你呢?” 他说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叫李伯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他只能强定心神,也不好再看林巧此时是何种神色,低声道:“你以鬼童石棺暗算我的时候,怕不是这样想的。” 叶卢笑道:“彼一时此一时。倘若李将军是个寻常秘灵的灵主,我那石棺或许就将你的性命取了。但眼下我已知道,你乃北辰传人——我还怎敢害你呢?” 李伯辰冷笑一声:“你该清楚我不会因你这些话就摒弃什么前嫌。要你真觉得了解我的为人,也该清楚因你在隋境做的事,眼下唯有死路一条了。还有什么手段,说吧!” 叶卢看了看他,忽然低叹口气,道:“好吧,是我错了。那位离去的时候就已叮嘱过我,李将军该会是如此反应,但我不是很信。如今看,是我错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棉帘撩开,推开了窗。外面的夜风涌进来,呜的一声响。李伯辰本以为他打算逃,可又见他步态从容、神色淡然,也不像。 叶卢在窗边侧脸道:“好在我做了些准备,能叫咱们将话说下去,不至坏了那位的大事。” 李伯辰冷冷一笑:“哦,看来你是找了帮手。” 叶卢道:“是,也不是。李将军,移步来看一看吧。” 无论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眼下似乎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李伯辰略一犹豫,向前几步,往窗外看去。 这竞辉楼的后院也燃有灯火,因而院中事物也能看得清。他一眼便瞧见,院子里多了三个人。当先一个在寒风中瑟瑟抖,似乎在等人。看他那身形,认出是浑三儿。 还有一个背着身,看不清面目。但瞧他的衣着打扮、略略一想,似是李猪儿食铺招待自己的那个伙计。再有一个,是昨天下午换钱时候闲聊过的那位解库掌柜。 这三人站在院中,似乎彼此都不认得,并不交谈。稍待片刻,一个批了斗篷的丫鬟从一楼走出,对那三人说了几句什么,又给了他们些银钱,三人便散去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道:“这些都是你安排的人?” 叶卢笑道:“我又不清楚李将军入城之后会找什么人,怎么安排?不过是之后才知道你同他们闲聊过,就使人找了个由头,都聚来了。但将军放心,这些人,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重关上窗、放下棉帘,正色道:“不过也的确是我的帮手——我已知道将军宅心仁厚,见不得无辜人受到牵连。只是要告诉将军,以我之力,或许不能奈你何,却能叫你见过的人,都有另外一番际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饵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知道他口中“另外一番际遇”指的是什么。 来此之前,想过或许会遭遇强敌,但又想他们既然不敢与自己在隋境正面交锋,可见仍是对自己有些忌惮的。如此,双方实力便不会相差悬殊,无论何种险境,都可一搏。 刚才以魔刀破了这叶卢的真身,心中也略有些松快,心道这人也不过如此。 可眼下,终于意识到无论这人手上功夫如何,诛心之术却是一等一的。 该是这些人在忌惮自己北辰传人的身份,也慢慢觉得以武力降服自己的风险太大,因此打算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自己就范了。李伯辰心道,这也说明我的确已有了些自保之力、有了与这些人讨价还价的条件了。 他便沉声道:“你太小看我了。我猜你之后要说的话,该是想叫我同你们合作,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真是那样,害的不但是外面那三人性命,更会祸害天下苍生。那我倒不如将你一刀杀了,也算祭了那三人。” 叶卢忽然轻咳一声,竟咳出些淡淡的血沫溅在茶桌上。他只瞧了瞧,便笑道:“李将军要杀我的话,自然做得到。我擅长些隐匿之术,于搏杀一道实在不在行。刚才斩了我那两刀,如今我还未化去呢。” “可将军也将我、将空明会小看了。这三人的命你可以不在意,但即便我死了,也可留下讯息。那么往后,无论将军走到哪里,除非绝不与人接触,要不然,凡同你打过交道的,都会有性命之忧。” “更要命的是,取他们性命的也不会是恶人——如今天下信奉大空明者众多,绝大多数都是些善良百姓。要这些人信了什么话,觉得将军是天魔化身、同将军接触过的,也都成了邪魔,那么为了世间大义不得不诛除——你还能将他们也统统都杀了么?” “到最后说起来,作恶的或许只是我一人而已,那些人,无论被杀者还是杀人者,都因我、因你而死。一个、两个,你下得去手。要是一百、两百个,甚至有些无辜小儿、丈夫母亲,你还能下得去手么?”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作恶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心道,果真不愧是魔族!他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丈夫母亲?北原之上那些魔军,哪一个又不是魔国中的丈夫、父亲了?但既在战场上,就没人理会那些了。何况既然是你们空明会教唆人行恶事,我就找你们空明会算账!” 叶卢又笑着摇头,道:“这一点将军怕也做不到。我不知道你是否胸怀天下,却知道你不愿见苍生受苦。说到空明会么……将军见了我、见过徐城,觉得我们两个都是恶人——这不假。” “可不代表空明会不是个好东西。将军知道我会到底是做什么的么?虽说当今四位诸侯共奉高天子,可天子却管不到他们国中之事,于是才有了空明会。我们在六国之内为天子分忧——除去奸邪、贪官污吏、赈济百姓。在六国之外,也有赫赫战功——我们的人在魔国,亦能得到许多机密的情报,好叫如将军一般的将士们少些死伤。” “李将军想想,会中若真都是我这样的败类,百姓又哪会踊跃入会?一件事,当局者迷,但天下人是看得最清、最知道好坏的了。李将军要因为心里的不痛快与这样的存在做对,你自己又是善是恶呢?” “说到底,只是因为我是个恶人,借助了我会的力量行了些恶事而已。就好比隋以廉是恶人,借助隋国官府的力量行了恶事。但你能因为他一人作恶,就断定隋国所有官吏都该杀、没了他们管辖这国家会更好么?” 他又道:“将军要知道,那一位在会中的影响力比我还要大,地位也更高。即便将军想要将事实说明,大概也不会有人信。何况,你是北辰传人,难道你要告诉他们,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如此逼迫你么?”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只觉得牙根痒,恨不能立时将他一刀两段。可又一想,此人如此无赖混账,说不定又是诛心术、打算叫自己方寸大乱的。他便强定心神,道:“好,叶卢,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叶卢长出口气:“李将军,你终于问了这话了。其实我们想要你做的,是好事——也可将我这恶人变成个好人。” “——继承李国正朔,光复万里河山。” 李北辰本待他说出什么荒唐事,便立即啐他一口。但听了这几句话却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什么意思?” 又皱起眉:“你们想要我做另一个临西君?你们不是为高天子办事么?” 叶卢转眼看了看缩在屋角的林巧,忽然将手一抬。她身后那木墙中便立时散出一阵淡淡的烟雾,她一吸了,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 “将军放心,迷烟而已。”叶卢挺直了身子,正色道,“以下要说的话,最好你我两人知晓。” “我们正是为天子办事的。李将军来了李境,该也瞧见了。战乱过去十几年,境内却还是一片荒凉。像散关这样的大城还好些,再往北边去,除去临西君所控制的地区之外,几乎都是盗匪横行、民不聊生,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苦。” 此人之前还无赖混账至极,如今却又换上心忧天下的嘴脸。李伯辰觉得极为讽刺,便忍不住冷笑:“你也会在意这个?” 叶卢笑笑:“或许我不在意,但天子在意。说起来,李境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民心向旧又民风彪悍,人们不服管教。五国虽然派遣了官员代管,但既不得民心,做事也就无从下手。” “要是别的时候,捱上个几十上百年,大概也就消化了。但如今魔军南下,一旦隋境不能支撑,他们就会绕过隋李之间的天险、侵入到李境来。到那时候,李境一盘散沙,岂不是白白为魔军提供了盐铁之地?” “因而李境之事,必须尽快有个结果。” 李伯辰不知他现在说的这些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也的确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便沉声道:“当初就是高天子率四国伐李,现在想要李国光复,难道还是难事么?大不了他再叫五国官员撤出好了——临西君不是已成气候了么?就叫他做李王,何必找我?” 叶卢道:“李将军将事情想得简单了。李生仪并非北辰传人,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说到李国平民、哪怕是豪族,他都可能有手段收服。但人好办,境内的灵神呢?伐李时,李国王室拼死抵抗,甚至号令一些在世灵神上了战场,死伤甚巨。国破之后,又有一些灵神被修行人杀死、夺了气运。” “李生仪哪怕将李国一统了,却并非气运加身之人,纵有北辰之宝,也没法儿再次册封地上灵神。如此,神鬼不听约束号令,世间岂能安宁?况且,要是往后魔军突入李境,他无法调动那些灵神,又怎么办?” 李伯辰心头一跳,心道,这人所说的这些,倒的确是自己近日来曾想过的。临西君没有气运加身,若真的—— 但他随即醒过神来,沉声道:“叶卢,怕不仅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如果只是因为临西君没有气运加身就用不了他——你们大可派遣高手将我杀了。我一死,气运自然落在临西君身上。他已经有了些基业,岂不比我白手起家方便得多?” 他又想了想,冷笑道:“我知道了。要是我答应了这事,便是天子扶持我,于我有恩。往后,怕是李国不会有了,要变成天子辖地。临西君就是因此才不与你们同路吧。” 叶卢笑了笑,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至于为什么找到我,我猜是因为我出身隋国。你们觉得我对李国旧地没什么认同感,更不会在乎还有没有什么李国这件事,对不对?” 叶卢道:“李将军是聪明人,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将军,刚才我以凡人性命要挟你,不论你有多厌恶,都该晓得我、空明会能做的事情很多。要是将军答应了此事,那些事也就没了——我便从个恶人,变成辅佐你的善人。” “我与我会,都只是一柄刀。将军握在手中,可以用它来行善,而非作恶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那么另一位先离了此地,该是去找常家人了吧。要是我不答应,便将他们杀给我看?” 叶卢只道:“我也不愿有那样的结果。” 李伯辰静立片刻,走到林巧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无事。便在一旁的绣凳上拄着刀坐下。 他又将这相貌滑稽的叶卢打量一番,问了自己几个问题。 为什么先兵后礼呢?该是因为在隋境时,还不晓得自己是北辰传人,因而已先交恶了。既然给自己留下了坏印象,便只能以这种手段将自己震慑住。展示了他们的力量和影响力,再谈正事。 要是做生意,这么干很不明智。可叶卢所说的事攸关天下,如此“大事”,便不很在乎那些小节了。 倘若他所说的是真的,自己乐不乐意那么干?自己心中的确有天下……不是圣人那种甘愿牺牲自己成全世人的天下观,而更像是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手段。自己乃北辰传人,注定不会庸碌。倘若得了高天子相助,兵马、钱粮,都不会是问题。一旦起兵,余下四国或许不悦,但也不至于如对付临西君那样明刀明枪地使坏。或许在极短的时间里,便会成为一方豪强。 然而,如此做,更可能成为高天子的傀儡吧,得处处受制于人。自己并不喜欢空明会做事的手段,而到了那时候,身边必有不少如叶卢一般的阴狠之辈。与这些人相处,怕天天都要郁郁寡欢。 那时还要与临西君交恶吧……李伯辰觉得临西君那样的人,绝不会率兵来投。要真那样子,是先得将他给剿灭么?外敌未至先起内战,怕李境百姓又要遭遇大劫。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叶卢为什么相信自己是北辰传人? 他似乎仅是通过术法、在那一界看了一眼而已。可自己那时候,甚至直到现在,都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他却比自己还要确定无疑么? 其实还有另一个问题。自己觉得,北辰已死,似乎旁人不知道。要是答应了他这件事,或许就会有不少人来到身边,教自己如何行使北辰气运。自己对这些一窍不通,万一那些人现北辰已不在了,自己算是个新的“北辰帝君”……结果会如何!? 想到此处,他心中立时一凛,意识到叶卢抛出的很可能是个暗藏毒药的香饵。如今自己听到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宰割天下这么大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么?在此时?在一间青楼的绣房中? 这也未免太儿戏了。 可要是他还暗藏别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李伯辰思量了片刻,到底没得出什么结果。他忍不住转了转手中的刀——刀尖刺入木质地板,被他这一转,别得木板出崩的一声响。这响便如钟鼓一般,一下子叫他愣了愣,心道,我刚才是在想些什么? 我怎么真去想,要不要接受这人提出的条件了?倘若在平时遇着这种恶徒,早用手中的刀来说话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才长出一口气,叹道,真是权势逼人,我也不能免俗! 许多人谈起“权势”二字时,都大为不屑,觉得自己乃是闲云野鹤,绝不会对那两个字低头。可如今想起来,该仅是因为离“权势”太远而已。 如刚才一般,权与势真送到了眼前、晓得自己可能有机会得到这一切……得心志多坚、骨头多硬,才能绝不低头、将腰杆挺直,真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李伯辰便站起身,道:“叶卢。” 叶卢微微一笑:“李将军想通了?” “想通了。”李伯辰冷笑道,“我早晚要成就一番事业,但不会与苟且之辈为伍!”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恶欲 听了他这话,叶卢似乎并不如何吃惊,只道:“将军是因为什么对我有如此成见呢?容我想想看——是因为隋境之事?这事说起来,倒是误会我了。” “我们的确动过常夫人的坟,但不是为掘坟求证。将军知道我有鬼童,叫它化为阴灵潜入墓中探查即可,何必吃力不讨好呢?是那一位知道墓中的薄棺已经腐朽了,才订了口新棺,又将骸骨收敛埋葬了。这事我当时不知情,而后知道,还怪他多事,心道或许要惹麻烦。如今看,麻烦真是来了。” “哦……再有,此事,村中有三人可以作证的。” 李伯辰不知他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但听他提了那三人,便道:“作证?死无对证吧。你们问了那三个人,之后不就将他们杀了么?” 叶卢一愣:“哪有的事?为何多此一举?哦……要是他们三人真死了,也该是因为财物。我们当初询问了他们,又叫他们带我们上山看坟。定制新棺收敛遗骨这事,也有他们帮忙。唉,说起来,还是那位的主意——好心做了坏事。” 李伯辰冷笑一声:“你说他们因为你留下的财物相残?你怕是不知道,常庭葳在那村里住了九年,身上的财物也不少,但那两家人从未起过什么贪念,如今又怎么会为你留下的财物做出这种事?” 叶卢眯起眼睛,笑道:“将军,时过境迁,人也会变的。况且我所留下的并非金钱,而是一样能叫人延年益寿的宝物,叫做须提。” “将军听说过须弥胎没有?须弥胎是修行人用的,须提凡人却也可以用。服下之后延年益寿、病痛一清。寻常的金钱他们或许不会起贪念——因为难买来命。但那须提么……要换成钱财的话,也值得上百万钱。” “我见那两家人的时候,瞧他们年纪都大了,且都饱受病痛困扰,因而留下了这东西。攸关性命……他们因此才反目相争的吧。李将军,你想想看,你不想与我这样的人为伍,那想同他们为伍么?” “许多人看起来中正谦和,但仅是因为很多东西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依我看人人都有一个估价,倘若你出得起这个价钱,人人也都可以收买。其实将军也不能免俗——权势富贵收买不了你,道义和责任呢?若如今李境没有临西君,而真的亟需一个人拯救苍生于水火,这种道义责任,能不能收买你?所以说,将军因人废事,实在不智。” 此人实在很会说话。但李伯辰早已念头通达,因而略略一想,便知他安的是什么心思了——即便他所说的是真的,赠了那两家人“须提”时必定也没有什么好心。 或许是知道那些人必会因此相争,打算叫自己好好看一看“人心”吧。 其实所谓人心,用不着他来教,自己也懂得的。在北原面临生死时,就连他自己,有时都生出过“且先逃了保命”、“不管他们了”这样的念头。 这种恶欲,人人都会有,只看能不能掌控得住。那两家、三人,即便真为须提而死,也情有可原。都饱受病痛折磨、都知道命不久矣、也都没经过什么历练、不懂什么大道理,好似将要溺水之人,见了一根浮木,谁不会去抓? 可悲的不是他们,而是如叶卢这种自以为理智清醒、有意挑动人们相争的败类。 李伯辰杀心已起,便道:“不必废话了。我的确是北辰传人,且暂不想叫旁人知道这件事。既然你撞上了,我就不得不将你灭口了。” 叶卢笑起来:“那她呢?刚才听了咱们的话,该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李将军之后也要将她灭口?” 此人到这时候话仍不少,倒是正合了李伯辰的心意。他晓得叶卢既是须弥,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手段。想要将他留下,大概是有些吃力的。厮杀之前知己知彼的情况极为难得,但自己如今有了另一样本领,倒也可试试看。 不过在做那件事之前,他想先试试探一下口风。 便道:“要你和她一样是个寻常人,我自然不要你的性命。偏你在我这里已算罪大恶极——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我既是他的传人,自然要替天行道。” 叶卢果然笑起来,道:“李将军,你是对北辰帝君有什么误会吧。我问你,如将军一样在杀人之前默诵帝君尊名、而后功成的,会觉得是得了帝君庇佑。那么要我在杀人之前也默诵尊名,也成了,是不是也得了庇佑?” “将军觉得我是个恶人,可帝君为什么庇佑恶人?倒不如说,帝君根本不在意区区一两个凡人谁善谁恶,在意的只有大势气运而已。这也正如我之前所言,共济会里有一两个我这样的恶人不要紧,我们为善更多些就好了。这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说的这些不是李伯辰想要知道的,但已沾了点边儿。李伯辰便冷笑道:“旁人怎么想无所谓,但我是北辰传人,往后见了不平事,禀明帝君,便自然善恶有报了!” 叶卢露出微嘲的笑容:“真可以么?我是说,将军现在可以与北辰帝君对话了么?哈哈……要真的可以,为何在用了我们的秘法之前,连自己是哪一位秘灵的灵主都不知道呢?” “之前我们留在金牌上的神印虽只在帝君那一界露了一面便遭天殛,但至少也知道,当时没瞧见将军的神魂。只怕将军也是瞧了一眼,得了些天启,便回到这一界了吧。” “李将军,你虽是北辰传人,但想要觐见神君,也必得有北辰之宝才好。你不晓得这些倒也情有可原,但要是刚才答应了我,便会有人来到身边,将这些只有六国王族才能知晓的辛秘一一传授与你,也就用不着闹之前、如今这样的笑话了。” 原来如此!李伯辰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怪不得这叶卢明知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却仍是如此态度。原来是因为北辰传人倘没有那“北辰之宝”,便无法与帝君沟通的么? 他们也是因此,才不怕自己去“告状”吧。便譬如自己乃是钦差,但“进京面圣”的关卡却被这群人把住了。这么看,气运加身之人要是想驱使阴差、册封灵神,也得要那北辰之宝的吧。 不过这叶卢却未料到……自己便是北辰了。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一声,但脸上倒是露出恨意,道:“那又如何。我眼下自有身为灵主的本领,要取你的命,怕还是易如反掌!” 大概是见他心思已定、暂时难以说服,叶卢便嗤笑道:“李将军有什么本领?我猜猜看——这魔刀。这刀的确了得,不过对我威胁有限。能驱策阴兵?哈……你那些阴兵都是什么修为?还能阴灵出窍吧?又能如何?叫我头晕脑胀?对付寻常人管用,但我乃木胎之体,并不畏惧。” 他想了想,又笑:“我猜你之所以不问另一位便要杀我,还因为能够束魂。但李将军,我是须弥,一旦死了,阴灵也就化归天地了,你问也找不到人问的。” 此人对自己,倒是做到了“知己知彼”! 李伯辰忍不住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他的确是想杀了叶卢,再以铁索拘魂来问的。 见他不说话了,叶卢便站起身道:“好了。今夜已过了这样久,你想问的也都问了——原是打算瞧瞧能不能从我口中得到些什么、叫我自曝短处吧?哈……李将军,你的小心机,徒惹人笑而已。眼下我便要走——脱身之后与那位汇合,禀明一切。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会是如今这般形式了。我想到那时,你该后悔今日没给自己机会,哼!” 他说这话时,李伯辰便微合了眼睛、静守心神、默诵咒文。灵力运行三个周天,渐觉眼前黄光微现,也能感觉到一阵凉风——该是叶卢撩起棉帘、推开了窗子。 又听他道:“你是打算瞧瞧我往哪儿去么?哈,只怕你——” 眼前一亮,他现身在金台之上。 他向鬼门关外看去,现阴灵比前次多了些——约数百个徘徊在茫茫雾气中,神态相貌各异。但这回没瞧见阴差。 不知是否还是只有上次那两位,或者来得又多了些。 反正在此间不耗时日,李伯辰便在金台旁坐下,打算运气调息。在这待得久了,似乎体内会淤塞灵力,一会儿便要与叶卢厮杀,先行将灵力化去,才不至于耽误正事。 他坐下的时候瞧见上次搬进来的破锅、朽木、臭鱼、顽石。距上次带它们进来只过去了两天,可这一眼扫着它们,却现似乎有了些变化。 李伯辰心中一动,忙凝神细瞧——那口破锅原本是锅底漏了,还有两道裂纹。但此时看,裂纹似乎不见了,那缺口好像也略小了些。 再看朽木,只见黑的树干上似是有了些光亮,并非“黑得亮”这样简单——他伸手瞧了瞧,听着竟有金铁之音。 而那臭鱼则成了鱼干。闻着臭,但似乎已不如此前那样令人作呕,反倒掺杂了些莫名的香醇气了。 那大块青石倒瞧不出什么变化,只是李伯辰试着以曜侯去刺的时候,现颇为吃力,显然也已非凡物了。 他心中略微有些吃惊,但并不意外。当初搬了这四样东西进来是为了瞧瞧自己能带进来什么,也是存了“看看它们在这里面会生何种变化”的念头的。因为许多灵气浓郁的洞天福地之中常会孕育出些天才地宝,而此界灵力更为浓厚,他本就想,或许会有意外之喜,如今看是想对了。 他带进来的这四样其实也有讲究——鱼与树是两活物,锅与石是两死物。锅是金,树是木,石是土,而那鱼,依着这世上的五行论,当属金木水火土五行调和之体。瞧见这四样东西的变化,大概也就能推断出别的东西在这一界的变化了。 再多过些日子,才能瞧见它们最终的模样吧。 李伯辰便移开目光,打坐调息。他在这个节骨眼儿跑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些破铜烂铁——这几天一直在想倘若要与鬼门关外的阴差交流,该怎么说、说什么。 但今夜情势所迫,也算是“时机”到了。他之前怕自己说话露馅儿,可与叶卢交谈一番之后意识到,别说真正的北辰帝君该怎么说话,自己就连在生界如何与帝君沟通都不晓得、还得借助于人,那无论自己怎么想,想多久,都不能真的搞清楚该“如何说”吧。 上次听那两个阴差的对话,似乎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自己这位“帝君”,何苦怕那两个更没见过世面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工作汇报 他一边打坐,一边在心中默数计时,想下次该弄个自鸣钟带进来,否则这时间也太难捱了。 等数到三万五千多数时,觉得该是快过去五个时辰了。到这时候,终于感受到此界中灵力有多么浓郁。他虽然没有引气入体,而只运行周天,却渐渐觉得体内灵力又开始积郁,虽不严重,却也是个警兆。 该是周遭灵力顺着肤渗入体内,哪怕他运转不断,也不能完全消化。这叫他略觉得有些失望——原本还想往后一旦遭遇什么全然无法战胜的强敌,干脆就躲进这一界来修上个十年半载,说不定破关而出的时已经到了什么灵照、洞玄境。那普天之下,已经难有自己的敌手了,再将对手击败,岂不妙哉! 但如今看,用不着十年半载,就是什么都不做、待上个半天,就该受不了。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洞天福地,然而自己境界未成,消受不了太久的。 他低叹口气,心道再捱上一个时辰,要阴差还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否则体内灵力要真积郁得严重,闹不好非但留不下叶卢,反倒要被他给捉了。 这念头一生,鬼门关外的蒙蒙雾气中忽然探出个黑人儿来,手上捉着一根铁索,索上锁了几十个阴灵。现形之后将铁索一抖,那阴灵便各自往鬼门关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这阴差可算是来了——叫我等得好苦! 他分不清这是上次的九三还是百十二,但见他释了阴灵之后没有打算停留的意思,而是身子一晃便要再没入雾气当中,忙道:“关外何者?” 他本是想说“人”的,但此界当中的一定都不再算是人,也不晓得平日里如何称呼,索性唤成“者”。 他说了这四个字,天地之间便一阵雷霆涌动,关外回荡起隆隆的声音,好似自天顶出的,气势极为骇人。 那阴差本要化入雾气之中,听了这话,立时将身子凝回来了。李伯辰见他脸上神情变化如走马灯一样,便晓得这阴差该是惊诧至极,最后先换了个激动得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换成个毕恭毕敬的神情。 匍匐在地,尖细的声音颤,隔了好半晌才道:“神君在上,小差九十三!” 先前见他与百十二闲聊,知道这九三话很多。本打算沉默一阵子等他先开口,可这阴差该是惊诧激动得无以复加,半声儿也不敢吱。 李伯辰只好又道:“你勤勉,当赏。” 阴差身子一颤,差点儿抬起头。李伯辰便瞧见他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心知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是“赏”字错了么?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难道不常赏人? 是做好了没赏、做错了就罚了么?这阴差是将“赏”当成“罚”了? 他虽杀过一个阴差,但对他们并无恶感。如今想来,当初被他杀死的那个阴差也很冤——本是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却撞上自己,折损了一个分身。而眼下这位九三做事也很勤勉,很像是那种在休沐日里瞧见店门开了,便立即跑进去干活的伙计。也许心里想的是得些赏识,却也是人之常情。 李伯辰见他这个惊骇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但也知他此时越惊骇畏惧,就越不容易寻出自己的错处来,便只能狠狠心,道:“你在何处做事?” ——先前听他与百十二对话,晓得两者该是幽冥当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么北辰帝君若在,自是不会亲自管束他们的。帝君座下还有元君,元君座下还有真君,真君座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灵官,自己的确该“不清楚”。 这九三又听着天顶雷霆涌动而出的巨响,顾不得再惊骇,忙道:“小差在安州做事。”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对李国谈不上太熟悉,只晓得国都在临西,有十六州。其中安州与营州较为有名,因为这两州紧邻隋国,且一个产铁,一个产盐。而他现下所在的散关城,便在安州。 这事说来有些巧,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阴差离自己近些,才撞进来的吧。 他立时道:“安州近日可太平?” 说了这句话便有些后悔——语气太急切了些。所幸声音回荡时雷声轰隆,倒听不出什么语气、语调了。 九三听他问了这话,脸上神色又变。先惊诧,再疑惑,又似是安了心。忙道:“神君在上,神君容禀!” 李伯辰见了他那疑色,还担心自己被瞧出什么破绽。可听这阴差说了一气,便知道自己并没有露馅。 打这九三说了那八个字开始,话便停不下来了。他所辖的似乎是安州的千山、本水、东河一带,囊括了安州四座大城,两个府,其中也包括散关城。先说了这一带近三十年来死亡多少、出生多少、迁出多少、迁入多少,又有多少男女、老幼。他说话时候语极快,李伯辰甚至觉得不是一句一句说的,而是许多话叠在一处,同时自胸腔中出来的。 他听了这声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轰作响,像有两个壮汉在自己耳畔击鼓。虽说头痛欲裂地都听了,但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余下的,在脑中轰隆而过便都忘记了。 他心道这该是阴差的神通,与在山君气运、金台宝座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有些类似吧。要不然那些地方三十年间的事情,一句一句要说到猴年马月去? 也亏自己眼下已是养气境,倘若还是灵悟,怕是要被这阴差轰昏在金台上了。 九三说这些,只用了几分的功夫。李伯辰本以为这就说完了,却听他又说起索拿了多少阴灵、那些阴灵又是如何死去的了。这么一讲,又是将近一刻钟。李伯辰已觉得两眼昏花、耳朵胀,只能再盘膝入定,边听边强运真元好不叫自己晕过去。 待这些说尽了,九三又说起这一带有哪些人平日诚心供奉,哪些改了信;哪些辱骂过“神君尊名”,哪些又做了何种亵渎之事。这些也说得极为详细,连那人是躺在炕上说的还是坐在炕沿说的、说的时声音是高些还是低些、说了两遍还是三遍,都讲得清清楚楚、绘声绘色。 李伯辰听了这些,倒再顾不得头痛,反而觉得心里毛——这世上有习俗,要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在灶台边以饴糖祭灵差,说粘了他的嘴,就不会到幽冥告状。如今看,竟有一半是真的?难道生界的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些阴差全记得清清楚楚、到幽冥报上了么!? 他已快要不能支撑,便打算开口叫他住口。但阴差又将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近三十年来有哪些人行了何种杀戮,又是否合乎道义、律法。待说完了,捡了十个人道:“此十人杀戮最重,小差僭越,斗胆请神君示下,当如何赏赐?” 他终于住了口,李伯辰也觉得神智陡然清明起来。刚才他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那十人的名字、事迹都未能听得分明,但也好歹记住了两人——一个人叫朱厚,另一个竟名叫叶卢! 那叫朱厚的,是个江洋大盗。俗话说盗亦有道,此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手上有性命二百二十三条,全是无辜平民。平日里打家劫舍、奸**女、屠戮幼儿,凡有机会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 阴差说他杀戮最重,所指的却还并非仅仅这二百二十三条人命。而是说此人在三十年间作恶,又搅得许多人家破人亡,那些受害人的亲朋,有的便也沦落市井江湖,做了歹人。更有些无赖游侠,听了他的名声仿效他的模样,也做些杀人越货之事。 依那阴差所言,此人引动一地杀戮气运,已快成人魔了。 但这种人,九三问的却是“如何赏赐”——李伯辰心道,这“赏赐”是什么意思?赏他一丈红的么?! 还是说,在此界,“赏”这个字是个中性词? 且九三在说这十人的时候频频提到“气运”,似乎此前说的那许多许多事,都是汇总到这十人的“事迹”中的。他在生界时,极少思考“气运”,觉得那是灵神才要考虑的东西。但如今,似乎自己必须要处理这些“气运”了。 他觉得此中必有深意,但这种事,绝不能再问这阴差了。便只得将此人的姓名、模样、住处记下。他在这里虽不知道怎么“赏”他,可等回到了生界,却知道生而为人,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至于阴差提到的叶卢,却正是此刻该在绣房中翻窗欲走的那个叶卢。这事来得太巧,换作平时,李伯辰该惊诧许久。但在这里,他只略略一想便心道,都说北辰帝君掌杀戮刑罚之气运,我来这儿想问的正是如何对付叶卢,于是也就听到了他的名字——这不就是借助气运的么? 这样想一想,要是听不到他的名字,才该惊诧的吧! 而阴差口中这叶卢竟可名列此地三十年间杀戮气运最重者十人之内的缘故,倒叫李伯辰觉得颇为惊诧,心道,原来“气运”还有这么一解的么? 第一百六十章 我帮我自己 据这阴差所言,叶卢来到散关一带不过六天,也没杀过人,只是给州府道上的“江湖豪杰”了些英雄帖,散了些钱财。也并非叫他们作恶——恰恰相反,是要求他们在未来一年中能够“保境安民”,至少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好汉们得了钱财,近六天的确十分安稳。但似乎就是这安稳,引动了刑杀的气运。阴差说,虽不知为何,可那些“豪杰”们如今的确被杀伐气运缠身,好似每一位都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朱厚。而这些,都是由叶卢所引的。 他仅是阴差,掌管一地之事,只晓得那些杀伐气运自北而来,但自北方何处来,却不晓得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意识到“气运”这事儿原来与自己想的有很大不同。 说起来,他也一直没能理解“气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人被“杀伐”气运缠身,便可能杀许多人,或者被杀。要是财运好,便可能得到许多的金钱。但这“运”,是指某一类型的事情生的几率如何么? 六位帝君主掌六大类的“运”,是说他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影响到某一类型的事件生的几率么?但他实在想不通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在家中坐,忽然有盗匪路过闯入将其杀了,要是从前的北辰帝君,该是能改变此人的这种杀伐之运的吧? 这种改变,依着民间传说而言,绝不会是忽然降下一道天雷,将那歹徒劈了。而该是更加巧妙、自然的方式。譬如说,那人的朋友正巧来此,将其救下。 可问题在于,施加何种影响,才能叫那位朋友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必然要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为其创造机会条件,令他做这件事吧? 那么,又该怎样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要这么想到最后,或许可能为了救那一个在家中坐着的人,要对数万、数十万、甚至整个世界施加一次影响。 ……六位帝君“掌控气运”,真的强大到如此地步了么?难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调整整个世界的么? 每每想到这一点、想到传说中六位帝君所行的种种神异之事,李伯辰就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是北辰么? 要是的话,为何觉得自己眼下与寻常人并无什么本质区别?这一界看起来是属于自己的……可他倒更觉得自己仅是个操作者——会慢慢晓得如何使用,但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何可以这样用”。 这与关外那阴差倒有些相似。听他所说的话,似是他能瞧得见“杀伐气运”。其实李伯辰自己也瞧得见——在隋境时,他就是阴灵离体看到了在原野之间蔓延汇聚的运势,才找到了石棺所在。 而那种本领,则是在璋城夜战之后才得到的——似乎是因为那一夜自己偶然瞥见了天雷火狱、与此界建立了某种更加直接的微妙联系才产生的。 自己与阴差所见的那些,是“几率”这东西具现化了么? 这是六位帝君以乎想象的“神力”做到的,还是这世间原本就有的、而他们也只晓得“怎样用”,却不晓得“为何可以这样用”? 想到此处,李伯辰却一下子回过了神。那阴差在关外等待答复,且自己体内灵力积郁愈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只是,该如何答?他来此界就是想要碰碰运气找到对付叶卢的法子,而运气也就来了。眼下,该问这阴差须弥人一般都有何种神通么?不……北辰帝君岂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叫这阴差帮自己把叶卢给收拾了?也不好。自己在陶宅的时候还是个灵悟境,便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虽说那时是借了自己特殊身份的力,可安知叶卢没有别的手段? 阴差这东西,如今看起来倒类似斥候、探马之类,虽然消息灵通能做杂役,但对于搏杀似乎并不在行。眼下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一个是这九三,另一个就是百十二。这九三要是折在叶卢手里,就太可惜了。 李伯辰犹豫了这么一会儿,忍不住再抬头往关外看了看,见九三还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他心中忽然一亮,道,我真是谨慎过头了……哪用得着想这些? 之前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两人闲聊被看出破绽,是因为应慨心中原本就会存有疑惑——一个人,无论修为境界再高,也还是人。 可这阴差与“北辰帝君”之间的差别,就好比是一个县城小吏与天子、国君之间的差别吧。哪怕那国君真换了个人、说话做事都荒诞不经,那小吏又哪有胆子去怀疑“君上是不是真的”!? 换句话说,他连那位君上从前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到哪里怀疑去? 自己的确要防止被人瞧出破绽,但绝不是这些阴差,而该是那些更强大的灵神!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立时道:“你可知一人名叫李伯辰?” 李伯辰知道阴差自然晓得——前次听他和百十二在关外闲聊,还提起自己的。果然,阴差听了这名字,面上换成惊诧之色道:“小差听说过一个同名同姓之人。禀神君,那人——” 李伯辰又道:“今日此人便叫叶卢应劫。你去助他。” 阴差似乎仍感惊诧,道:“神君已知晓那人——” 他说了这话,面上一晃,换了个惊骇莫名的神情,忙将头伏下。李伯辰见他忽然变了脸,也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又想起什么来了?但随即意识到阴差没说完的那个字该是“么”——想问自己也知道那人么? 可该是又想到北辰帝君岂有不知的道理,登时觉得逾越冒犯、惊骇了吧。 不过这东西喜怒皆形于色,倒比应慨那样的人好对付太多。自己同他对话时候心中惴惴、察言观色,想必他心中的忐忑不安更甚。李伯辰莫名想起无经山下与李定同处一车时的情形,心里又安定几分。 便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叫这他自己揣测去吧——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自己这“北辰”可不能太啰嗦! 他便不再理会仍匍匐在地的阴差,心中默念:送我出去! 眼前一暗,耳畔传来叶卢的声音:“——没这个本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战(一) 话音一落,他便纵身从窗中跃出。 在那一界的金台之上时,眼前光明大放。但绣房之中光线黯淡,李伯辰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便觉叶卢那身影也与窗外的夜幕融为了一体。 可此前他已在那一界细细想过叶卢站在窗前的方位、动作,早知道他会往哪边去、做足了准备。因而如今一现身,几乎是与叶卢一道蹿起,直扑窗外。 叶卢跃出时姿势颇为潇洒,如一只展翅的大鸟一般,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也并非往下跃出,而是一手在窗台上一拍,借了这力道,往楼顶纵去的。 然而刚到了半空里,忽觉身上一紧,便听到“嗤啦”一声响——似是外袍被扯裂了。正想是否是刮着了什么,又觉脚腕一紧、身子一沉,转脸看去,竟是李伯辰也扑了出来,正在半空中将他的左脚捉住了! 他没料到李伯辰的反应竟然这样快,立时在下落的时候用右脚的脚尖去点李伯辰的手背。 李伯辰今夜出来时没戴盔甲的铁手套,手背全无防护。而叶卢脚尖点下的时候,鞋子前头嗤啦一声裂开,竟探出锥子一般的五根木刺。李伯辰立即松了手,可掌中的刀已挥出。叶卢这一点,正点在了刀锋上,所幸他这也是虚晃一招,刀锋只将脚尖的前段削去了,一丝血痕都未渗出。 但叶卢身在半空已经无从借力,到底砸在了二层的檐上。只听砰的一声,而后便有碎瓦哗啦啦地滚落下去,十分响亮。 此刻已将近五时,竞辉楼中有些仆役已起了,在烧水、洒扫、备饭。听了这响动,后院中便隐有人声传来。 叶卢摔下,李伯辰也跃了出来,正踩在他身上,倒将他当成了个滑板。两人在檐上一路向下滑,李伯辰便举刀就劈,心里想的却是,那阴差什么时候来?看这叶卢变化多端,寻常的法子怕是制不住他的。况且此人虽说另一个同伙已经离开了,但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所以他并不想在这里就使出全部的看家本领,以免被别人瞧了去。 因而他这下劈的力道并不很大,又是踩在身上,下盘也不是很稳。此时叶卢已滑到边沿,再次坠下,于是身子一翻,将他这一刀给避过了。但李伯辰立即变招,在自己也落下时咄咄咄又是三刀,劈头盖脸地去斩叶卢的上半身。 叶卢在半空中还是没法儿闪转腾挪,因而只能晃着手臂、转着脑袋去躲。如此自是不能完全避开,一时间外面的衣裳全被李伯辰的魔刀刮破,就连髻都散乱开了。 等两人终于双双落地时,叶卢是摔了个狗吃屎,李伯辰则双脚稳稳地立住了。从跃出窗子到如今不过两息的功夫,叶卢虽说没受什么伤,但被这么一阵乱劈,实在狼狈至极,此前的高人做派全不见了。 这倒是李伯辰有意为之。阴差似乎还未来,叶卢似乎真想走。此人自信满满,自己该是很难拦住他,倒不如将他激怒,拖上一段时间。 果然,叶卢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先低头看看身上残衣,也没了在绣房中时淡定从容的微笑,将眉一皱、将嘴一咧:“李伯辰,你自己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了!” 此人面相原本就生得不好,此刻皱眉咧嘴,看起来更加古怪。李伯辰正打算出言讥讽,却见他忽将双臂一振,就化成了两柄木刀。这木刀乌沉沉,边缘还有锯齿,看着极锋利,抬手就劈了过来。 李伯辰乐得见他和自己纠缠,便举刀迎上。可叶卢使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法。他那双刀就是双臂,似乎要更加得心应手一些。只听嗡的一声响,竟有破空之声——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直取他的头颅。 这剑法看着极精妙,但李伯辰手中这魔刀劈金断石都不在话下,自然不怕他的木刀,又仗着身上有甲,也懒得闪转腾挪,兜头就一刀劈下去,打算以力破巧。 便觉手中魔刀稍一滞,心知是劈到了——木刀该是叶卢以须弥人的神通所化,并非凡物。他这一刀劈上,竟然一时间未断。 但心中却猛的一警,暗道看这人攻来时的章法,手段应当极为高明,怎么会避不开自己这一刀、又怎么会硬碰硬?必然还有未知的变化的。 因而打算立即在魔刀上迫出气芒,先将他这一臂断去再说! 这念头一生出来,刀上气芒也就立即生了出来。刀芒一吞吐,再无阻滞,叶卢一声闷哼,一截前臂立时被斩掉了。可他吃了这一亏,却不进又退,另一只手直往李伯辰的脸上探来。 两人此时相距极近,几乎就像是叶卢送上来叫他砍——此前那一阵的刀影,又像是怕他砍不着,故意往上撞。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对劲,便立即往后跳了一步,打算将他探过来的另一臂也斩了,再把他一脚踢开。 但叶卢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干,竟合身扑来。李伯辰这一刀便果真将他另一臂也断了、又因他这势头,直接从他身子中间劈了过去。 便听嗵的一声响,身前没有血肉飞溅,却全都是纷飞的木屑。叶卢的身子被他一刀两断的当口,全化作了枯木。等他再跳开两步看时,只见两段人形的木头落在地上。 两人交手极快,李伯辰也没受什么伤,仅是左臂在挡扑面而来的木屑时被扎了一下而已。他瞧着落在地上的这两截,心道,难道刚才是这叶卢虚张声势,趁机跑了么?! 他立即在心中下令,叫阴兵指出叶卢的方位。但随即赶到的二十个阴兵似乎犯了傻,各自往院中去、各自找了一处徘徊——难不成这叶卢真被自己劈了个粉身碎骨,溅得到处都是了么? 两人过了这几招的功夫,一楼里的人该是听着了动静。李伯辰听得身后两三步远处的屋门吱呀一声响,略侧脸一看,见是守夜的丫鬟探了半张小脸儿出来。没等这丫鬟说话,他立时喝道:“回去!” 那半张脸就立即缩了回去,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李伯辰正想这姑娘还算机灵、该是瞧着自己也不像坏人吧,便听见她在屋里边往后边跑边大叫:“来人哪!有贼人!有贼人!” 看来此地不可久留了。李伯辰便抬头向三楼看,正想要不要将林巧给带走,却见墙边的一颗杏树忽然无风自动地晃了晃——那杏树上已了些新叶,叶上有些夜露。在他看这一眼的功夫,那些露水砰的一声爆成了雾气,那杏树也像是要被枝干内的什么力量撑开了、拼命地舒展身体。眨眼的功夫,一下子化成一个人形、又生出了眉眼——正是叶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战(二) 叶卢一现身便冷笑道:“我知道你曾经守边的时候,还想你这人经历过生死,该懂得是非进退。可今天看,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偶得了气运,真以为无人敢动你么?” 说话间的功夫,他已从一个木人化为一个真人,原本立着杏树的地方,只剩了一个树坑。眼下或许是气急,连衣裳都懒得化,又道:“漫说是你,就是从前的千年间,也不是没有过得了气运者又被杀死的例子——你这生于山野的杂种,觉得能与他们比?” 他边说话边大步走过来,眉头倒竖,似乎怒不可遏。李伯辰没料到这家伙骂起人来这样难听,不过倒不觉得气,只是心里略有些疑惑——叶卢在绣房中时对自己百般招揽,又自称为天子做事,且似乎最终还得要另外一个人做决定。此时却像要与自己撕破脸皮,是真对自己起了杀心,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他想到此处时,叶卢已经走出了四步,忽然将手一招,喝道:“我今天干脆把你给料理了,再去问那一位!” 他一招手,双臂又化成木刀,猛扑过来。刚才他已用过这一招,此时故技重施,李伯辰便心道他或许另有图谋,于是见他来时没再像上次一样举刀猛劈,而是跳开一步将其避过,抬刀去斩他的腰腹。 可没料到叶卢像是不要命了,竟脚一点地,张开双臂又来刺他的脸,正叫魔刀从他的小腹上穿过。李伯辰只觉得刀柄一紧,是叶卢以自己的身体将刀给夹住了,双臂晃成两团黑雾,直奔他面门而来。 这打法他在无经山对付李丘狐的时候用过,如今意识到的确是很麻烦,便只能将魔刀一催,又生出一丈多长的气芒,便如之前一般听得“砰”的一声,叶卢这新化的身子又被刀芒搅碎,裂成数段落在地上。待空中纷飞的木屑也落下,便又只剩几截枯朽的杏木了。 到此时,李伯辰可以确定叶卢绝不是因心中盛怒而偏要来送死,该另有打算。可他并不了解须弥人有哪些匪夷所思的本领,只能捉刀立即往西北方看去——那里还有一株老槐树,叶卢这个身子碎掉了,该会附到距此处最近的那株槐树上吧! 果然,那老槐也忽然一阵晃动,再化成个人形。之前那杏树只有一人多高,化成个人,也是寻常人大小。但这老槐的树枝已快要探出墙头,足有三层小楼高,此时一化人形,也有两丈多,巨人一般。 叶卢这回一现身,也大步奔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叫道:“你不是要讲节义么!?这楼里的人因你而死,救是不救!?” 他此时身形巨大,说话时的声音便更大,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登时惊起一阵犬吠。先前一楼那丫鬟大叫着有贼人往后面去了,此时后院那几个护院便也赶了来,先看见的就是这赤裸的巨人大步奔到楼边,将手一张便抱住其中的一栋楼,一边厉喝,一边力摇晃。 这小楼立即吱嘎作响,里面也传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有几间房里亮了一亮,似乎有人睡晕了或是吓懵了,想要点灯。可火光一灭、再一亮,该是不小心将别的什么东西引燃了。 叶卢晃了两晃,但这楼虽为木制,也颇为坚固,只听见一阵木板崩裂的声音,却并未垮塌。他便将手一探,一拳击在林巧那屋的窗板上,窗板立时碎了。林巧被他迷晕时是在屋角,此刻小楼一晃,立即裹着窗口棉帘掉了出来。 李伯辰连忙跃起,想要在半空中将人接住——虽说只有三层楼高、可当真这么摔落下来,运气不好跌着脑袋的话,人也就没了。 但刚抬了左脚,忽然感觉身体当中一阵刺痛,好像有一枚极长极细的钢丝,从他右手一直钉到脚底!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激得浑身一凉,脚就没迈出去,倒差一点跌落在地,再看林巧,裹着棉帘在二层的檐上磕了一磕,又被一层的屋檐拦了一道才跌落在地,该是摔得不重。 他这才看自己的手——持刀的右手手背上,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根树枝、两片沾着血的新叶! 饶是经历了许多生死,但见自己身上生出这东西,仍忍不住头皮麻了一麻。就在这刹那的功夫,瞧见那细枝竟又往上拔了拔,再生出一片嫩芽来。这细枝一拔,身体当中的疼痛愈甚,还能感觉到脚底也有什么东西钻破脚掌、在往地里探! 他立时想起第一次与叶卢交手时的情景——他的身子被自己一刀斩开,木屑纷飞,持刀的右手也觉得微微一痛,似是被木屑扎了。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可如今下一子意识到,自己已是养气境,虽不说铜筋铁骨,可也算皮糙肉厚、异于常人了,那木屑是四处飞溅的,力道并不如何大,怎么能刺进自己手里的? 原来这就是叶卢的本领吧!两次“送死”,只为这件事! 叶卢这时才抱着那小楼,放声大笑:“蠢东西!蛮力有什么用!?倒是来救人呀!” 这时从后院赶来的几个护卫也奔至楼前,其中三个是寻常的武师,瞧见叶卢的模样,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伯辰先前瞧见的那修行人倒是能勉强定住心神,立时喝道:“哪里来的妖人!?” 说了这话便自袖中取出一柄铜铃,作势就要摇。可愣了一愣,又对身后人喝道:“快去报官!” 叶卢瞧见这几个人也并不慌,反倒一边狞笑一边将木窗挨个儿击碎,伸手将人抓出来,一个个地往地上掼,道:“你挣得越狠,就长得越快!瞧瞧你的节义如今害了多少人!?” 李伯辰瞧见三个人被他摔在地上,跌得嗷嗷惨嚎、血流如注,心中怒得像要燃起火来。可体内痛得针扎一般,只觉腿脚的关节好像也要被体内那株小树的根须缠住,叫自己锈死了。 又听那修士喊身后的武师去报官,立时喝道:“别去!” ——散关城的官乃是隋国的官,当真派了法师、铁骑来,只怕抓的不是叶卢,而是自己。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战(三) 那修士听得他这一声,立时道:“你又是什么人!?那个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须弥人!”李伯辰说了这话,见修士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便晓得他大概不信。但如今已没什么时间与他解释,索性将心一横,道,“我是李伯辰!” 那修士与身后的武士听了他的名字,先稍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时木楼中有两个房间起了火,那火光正将他的脸映亮。 修士往他脸上瞧了瞧,失声道:“你就是那个杀了隋国王孙的李伯辰?!” 又道:“你是李人!?” 该是听见自己说的是李国话吧。李伯辰便晓得赌对了——在城门口听见那些李人所说的话,便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喜欢隋国官吏,而这修士显然也属其中之一。 他便道:“正是我!” 又往叶卢那方向一瞪,索性将自己也骂进去:“这是隋狗派来追杀我的!” 听了他这话,修士与三个武师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竟立时齐声道:“咱们怎么帮你!?” 纵然春寒料峭、凛风阵阵,可李伯辰听了他们这话,心头也变得一片火热。李地果真多慷慨之士,这种勾栏瓦肆之处,也有此等人物! 他此时已疼得满头大汗,便强咬牙道:“我中了那须弥人妖法——请将我手上这东西给拔出来!” 又道:“这位道友,你能不能挡一挡那怪物?等我调息好了——” 叶卢听了他这话,哈哈大笑,如鬼一般:“拔出来!?牵扯了你的五脏六腑,怕你要死!嘿嘿,李伯辰你义薄云天,如今也要推这个不成器的小法师来做替死鬼么?刚才的英雄豪气哪去了?” 不等李伯辰开口,法师便喝道:“我呸!难道你这隋狗还本打放过咱们不成?” 这人体态微胖,肤色黑,个子不高,看着本不出奇。但此时在火光中说了这话,就平添三分英雄气概。他话音一落,立时将掌中铜铃摇响,又并指朝叶卢一点,口中精血喷出,大喝:“邪魔伏诛!” 一道细细的雷光立时从他指尖射出,正击在叶卢身上。李伯辰见了这术法,便猜想该是类似他的“天诛”之术的一招。但他那天诛术法乃是北辰庙堂之法,这人所修的法门该是宗派或者旁门左道,这雷光射出,威力并不强,落在叶卢身上也仅叫他皮肤一焦,可随即就生出一层树皮样的东西来。 他知道拖延不得,立即将魔刀交由左手,对身边三个武师道:“帮我拔出来!” 一个武师见了他手上那细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但仍将牙一咬,道:“义士,就这样拔?” 李伯辰心知叶卢刚才所说该是真的。可事到如今,即便冒险也得试一试。况且自己体内有妖兽血肉,还有那一界可用,未必真就那样凶险。只是在心中暗骂,他妈的,那个阴差死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喝道:“来!” 那武师便叫另两个同伴将李伯辰的身子抱住,道:“得罪!” 一把攥住那细枝、猛地向外一抽! 枝子没断,一下子被拔出手臂长短的一截,鲜血淋漓。李伯辰纵使早有准备,也疼得全身紧绷,只觉有人在用钢刀剜自己的脏器骨髓,忍不住惨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沫来。 攥着细枝那武师瞧见他这模样,又瞧见拔出来的那一截竟如细蛇一般不停地翻腾,登时觉得手脚软,身上一麻,忙道:“老刘,你接着来!他娘的我尿出来了!” 抱着李伯辰的另一个武师忙伸手接了,那细枝立即缠在他手上。但他倒不怕,横眉竖眼地大喝一声,飞快地蹿出两步—— 李伯辰再也站不稳,到底跌在地上,已疼得叫都叫不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黑,全身无一处不疼,喉头塞了许多东西,滚烫的血从鼻孔和嘴里向外溢。他心道也许真如叶卢所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可既然未死,有那妖兽血肉就该能保得一命,便强忍恶心,喉头那些东西都给咽了回去。 这才瞧见细枝果真被拔出了——长长的一条被甩在地上,如蛇一般游走,似乎还想往人身子里钻。另一个武师手起刀落,忙将它斩成数段,这才真正化成了枯枝。 可此时又听着一声惨呼,先前那法师跌落过来,持铜铃的那只手扭曲着,是已经折了。身上则纵横十几道伤痕,血糊满了身子,生死不知。 李伯辰将自己撑起,抬头往叶卢那边看,正瞧见巨大的人伸手从楼壁上扯了几块燃着的板子,持火把一般将另一座也点燃了。而后身上生出一层老树皮般的肌肤,狰狞得再不像人。一边往这边走,身子一边慢慢变成正常人大小,冷笑道:“我最恨的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惹恼了我,管你有什么用、管有什么人保你?嘿……隋狗?骂得好!这些年我真是给人做了狗——” 他此刻的神情愈癫狂,同之前相比,似乎换了一个人。李伯辰心道,此人本就是魔族,难道杀得兴起,疯了么? 他试着站起身,可一挪身子就疼得双眼黑,比在妖兽腹中割出自己双腿时还要痛苦百倍。他便只能盘坐起,看着楼前火光中一地哀嚎嘶吼的伤者,咬牙道:“诸位,帮到这里已经够了,带上这位老兄逃命去吧!” 叶卢距他还有十几步,一边走,一边抬手往两边勾。这竞辉楼院中遍植花木,他手指一勾,便有一株株树木陡然伸展枝杈,亦化为面目狰狞的人形往这边聚拢过来。 身后那三个武师瞧见这一幕皆心中大骇,可瞧了瞧李伯辰,又瞧瞧那修士,一人咬牙道:“这是魔族?须弥人?操他姥姥的,捞不着在北边打,爷们就在这儿打!” 话虽如此说,但声音颤,显然是畏惧到极点了。 李伯辰也想骂人——那阴差到这时候还没来!他此刻盘坐调息,已渐觉体内痛苦减轻,身上渐渐又恢复了些力气。叶卢刚才变得那么大,却撼动不了一座木制的小楼,可见并非以力量擅长。自己要能知道他还会使什么邪门儿术法,拿下他该不会太难,但怕就怕再像刚才那样来一遭! 他刚打算再运气调息,到那一界瞧瞧是怎么回事,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那九三真来了,自己没有阴灵离体,也瞧不见!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战(四) 他暗骂一声,立即屏息凝神出了窍。 便正瞧见一张鬼脸儿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是愁苦到了极点的模样,扯着尖嗓子念叨着:“……真人,真人,真不要小的帮忙?真人莫怪,下差的确是得了旨意,要助真人一臂之力的——真人神通广大,自然用不着下差来添麻烦,可帝君圣意难违,总得叫下差做点什么吧?真人,要么下差帮真人将那些人的阴灵给勾了去?免得叫您瞧见心烦?” 听他这口气,该是已在自己身边徘徊纠缠许久了! 李伯辰只一想,就晓得是为什么了。自己在陶宅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九三和百二十本就觉得自己大有来历,搞不好就是幽冥中某一位真君的气运传人。 之前在那一界中,又叫九三来帮自己——那虽然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这九三听了,该觉得叫“北辰帝君”开了口的人,必然是难以想象的尊贵吧。 因而这家伙来此瞧见了自己,才只[百度小说 .tomtxt]敢在一边这么等着? 怕他“多管闲事”,将自己惹怒了么? ——他娘的!李伯辰此时已疼出了真火。他来此之前本以为事情不会太棘手,岂料遇着个须弥人,险些阴沟里翻船。便再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那东西,都有什么本领?” 说了这句话,到底又补上一句:“想做事?这就考考你!” 阴差面上立即一晃,换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张口便说个不停:“得令!禀真人,这须弥人乃木胎化生,遇活木则不死,且身、神融为一体,无论受了何种伤害,只要尚有一息在,就可借木托生。他此时唤了庭院中这么多的木身,每一个都算是他自己——将他自己的神魂分了过去。真人想要制伏此人倒也不难,只要将附于木身之上的神魂全部打散,他自然也就没了!” 又道:“真人,依下差看,这须弥人的修为境界并不算高,该只有灵悟境而已——”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凛——灵悟境!? 岂不是说这叶卢只能勉勉强强算是个修行人么?甚至连自己的境界都不如!可手段竟然这样厉害! “——此人眼下能做的,不过是些寄生藏毒的手段罢了,但真叫他施展出来,也十分麻烦。如今这院中人,大概身上都留了他的种,一旦他起了念头,便会如刚才一般,叫人足底生根、头顶开花,活生生变成个木人。而这些人的精气,便也会被他吸了去。” 阴差说了这些,快活地瞧着他,摩拳擦掌,似乎等他叫自己做些什么、“帮帮忙”。 他说要制伏叶卢倒也不难,只消将他的神魂“全部打散”,可又说他的身、神乃是一体,就没法儿骗他阴灵离体、使自己的铁索,这又怎么打散? 此时叶卢已行至他身前三四步远处,他身后那三个武师大吼一声,便要持刀冲过去。李伯辰瞧着院中火光熊熊、哀嚎一片,又瞧着叶卢那沟壑纵横的脸,心中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这事,那天在河边窝棚里的时候就想试,可找不到人,如今倒正可以做了! 他立即喝道:“我这就诛灭此獠——你给我盯死了他,也是功劳!” 言罢附回肉身、双臂一张,将三个要冲出的武师拦了回去,道:“诸位退开些,这魔物交给我!” 他伸展双臂时又觉得一阵剧痛,但到底已经好了很多。妖兽血肉与北辰庙堂心法令他调息、自愈的度远常人,先前在那一界积郁的灵力,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因而此时觉得至少又有了奋力一搏的力气。 那三个武师见他说这话时豪气万丈,忍不住愣了愣,倒没强冲上去,该是原本心中就犹豫不定,但只是凭着被恐惧催出来的决绝之意打算舍身罢了。 李伯辰倒也不觉得他们胆小怯懦。作为寻常人而言,见着叶卢这样的怪物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一副豪胆。 他拄着刀站了起来,喝道:“叶卢,做个了断!” 叶卢闻言大笑,道:“你——” 但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李伯辰便如他刚才一般,合身猛扑上去。叶卢脸上现出一抹狞色,手臂化作木刀当心便刺:“想学我!?” “正是!”李伯辰将身子一侧,叫那木刀直刺他腹部,又将左手一扬,喝道:“灭!” 这并非他新得的什么术法,其实是在飞扑过去的时候,又在心中强运起了那咒文。他原本身上疼得厉害,起这咒时头脑中像有千万柄小刀在剜,如何也定不下心来。可腹部被叶卢刺了这一记,倒一下子令他心中一寒,反而念头空明了。 叶卢听他喝了这个“灭”字,下意识地要闪开他这一掌,但心中那念头还未生起—— 忽然凭空消失了! 李伯辰现身在另一界。叶卢那木刀还插在他腹部,可人已没了生机。下一刻,人形的木身哗啦啦一声响,枯朽在地。 果真成了! 他忍痛退开一步坐倒在地检视腹部伤口,晓得自己的确避开了要害。血在汩汩地向外涌,但并未伤及内脏——可眼下他这状况,也没什么好伤的了吧! 阴差说满院的木人皆为叶卢化身,他料理了这一个,还有许多个。但这个身上的神魂被此界灭了,叶卢必定遭受重创,此法大有可为。 他便坐了下来双目紧闭、运气调息。过了半个时辰,觉得身上疼痛骤减、又恢复了些力气,便心道:“送我出去!” 眼前一亮,正听着身后那三个武师齐齐出一声惊呼。于这些人而言,连刹那的功夫都没过去吧。 他此刻心神大定,左右一瞧,正看见院中还有十来个木人向这边围拢过来,立即将刀一扬,猛虎一般扑击过去。 到这时那些木人才齐齐一愣,身子顿了顿。又相互看了看,转身便逃。这些木人也是寻常人大小,赤身裸体。但裸露的并非人的肌肤,而是沟壑纵横的树皮,逃散的时候吱呀作响,仿佛年久失修的木机,动作也磕磕绊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战(五) 但跑了几步,便有两个木人轰然倒地,化为硬邦邦的木桩。再走三四步,又有两个也倒下了。这木人一倒,余下的行动便敏捷灵活起来。李伯辰心道阴差该是说对了——叶卢的确将一部分神魂藏于这些东西体内。如此即便其中一个被击散了,也还有别的身子可用。 但如今该是以为自己虚张声势的那个“灭”字诀是什么威力极大的咒法,正打算合而为一,尽快离开了。 他猛跑几步,瞅着还剩下的六个中的其中一个,飞身跃了过去,喝道:“哪里跑!?” 他一下子捉住了那木人的脚踝,便见这木人体表飞快地变成枯黄色,树皮的沟壑中也扬起木粉来,该是正将身体内所藏的神魂退去。但下一刻,这木人又凭空消失不见,李伯辰从地上一跃而起,倒是比刚才更加神采奕奕。 第二个化身被灭去,余下那五个木人奔行时愈显迟钝。但李伯辰此刻却比刚才更加敏捷有力,又扑击过去,喝道:“叶卢,纳命来!” 五个木人忽然齐齐扑倒在地。 该是放弃了这木形的化身,遁入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见放在院中的那些阴兵如今又像之前一般,茫然无头绪,李伯辰便拄刀站定神魂出窍,喝道:“哪去了!?” 九三此时正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或许是瞧见李伯辰龙精虎猛杀得兴起,他脸上也是喜滋滋的神情,听了这喝问,立时叫道:“地下、地下!藏到地下去了!” 又换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搓手道:“真人,我在院外设了禁制,他逃不掉!嘿嘿……真人可以叫人将这院中的花木都点了,上边儿的死了,底下的老根一时间也没什么活路,定能将他给逼出来!真人可要我帮忙?” 李伯辰自矜他这“幽冥真君气运传人”的身份,没有理他,又附回肉身,高声道:“几位兄弟,要与我一同除魔么!?” 此时竞辉楼院中的两栋小楼都已着了,像两柄巨大的火炬。要寻常时候,人心疼的必然是其中财物,可之前瞧见叶卢那巨大身形,又听说乃是魔国须弥人,心里就只想着能将那邪魔除去保命,再顾不得其他了。 之前被叶卢摔下的几个人有的生有的死,其后打楼中逃出的将那些伤者安置一旁,又试着去救火。但早春天干物燥,那火一燃起来便愈势大,非人力能挽回了。 于是院中数十人便有的想翻墙逃出去,有的则被吓傻了,直到见李伯辰一连格杀两个“妖魔”,才略缓过些生气。 先前那修士未死,被人灌了些水、红白药有了气,身边围了一堆瞧着像楼中管事的人。他在这竞辉楼该地位崇高,此时更能说得上话,听李伯辰这样问了,便嘶声道:“英雄,怎么帮你除魔?” 李伯辰抬手向院中一指:“把这院子里的花木都给我点了——舍不舍得?” 那修士闻言一愣,随即转脸同身边一个只披了薄毯的富态女子交谈几句,便道:“诛杀邪魔是大功一件,这楼算什么!掌事说了尽可去做!” 和这些人打交道真是痛快!李伯辰便道:“好,动手!” 之前那三个武师被叶卢吓得慌了神,如今该觉得心中惭愧。现下见李伯辰神通广大,似乎邪魔也不足畏惧,一下子有了胆气。呼喝了几个男子去取了火,分头往院中跑去,点剩下的花木。 其实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仅是些花草、低矮灌木。这时节虽说了嫩芽,但水分不多,遇火即燃。 李伯辰便持着刀,目光炯炯地环视院中——阴差说院里这些人都被叶卢下了种,该是指之前在自己身体里生出来的那东西。叶卢要真狗急跳墙,也许会取他们性命。但如今之事与行军一般,真因担忧这些人的命而心慈手软,只怕形势更坏。 不过要他真想不开现身作恶,那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院中燃起大火,李伯辰便又出了窍,道:“现在呢?他藏在哪儿?” 阴差喜气洋洋地叫道:“真人稍待!” 随即化作一阵黑雾,在院中横扫一圈,忽的俯冲而下,在院墙边一块青石旁汇成人形,喝道:“哪里逃!” 又将手一甩,掌中化出铁索,一下子没入青石旁的土地,转脸喜笑颜开:“真人,逮着了!这蠢物化成了个木胎!” 李伯辰附了身,持刀大步走到青石旁站下,喝道:“拿火来!” 修士忙道:“去!去!” 自己也被人扶着,小跑凑近。该是都觉得如今已不甚危险,十几人便将青石围了一圈。李伯辰抬刀在刚才阴差所指的地方狠狠掘了一下,忽听得土中“吱”的一声叫,像老鼠、又有些像婴儿声。 他便将魔刀重插回刀鞘,俯身用手去挖土。身边有几柄火把照着,土中的情形看得也清楚。挖去三掌厚的一层,终于见着土里有个白白胖胖的东西,像是乌的根,也像人参。但要大上许多,约莫有小臂长。 可这东西没有根须,完全是个小婴还的模样,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一旦土被挖去,立即扭动起来,不知打何处出“吱吱”的声音,倒像是在说话。 然而他身上被几道细细的锁链缠着,怎么挣都挣不脱,李伯辰心知只是阴差用他的铁索把它困住了。 叶卢的神魂化了十几个木人,被自己弄去那一界灭掉的,该占了大半。如今土中的这个,就该是他剩下的吧。这么看,此时叶卢与那些阴灵也差不多,神魂受损,浑浑噩噩,只余本能了。 周围的人瞧见这东西,都倒吸一口凉气,皆不敢出声。 李伯辰一把握住他的脑袋将他从土中提出,其上的锁链便忽然化成黑气散掉了。见这情景周遭的人又是一阵惊叹,皆忍不住退后一两步。 倒是那修士瞪圆眼睛,嘶声道:“这……这……这就是?” 他说了这话,转脸来看李伯辰。 李伯辰心道,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仍点了点头,道:“阁下也认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夜战(六) 修士受了重伤,此时几乎是半躺在搀扶着他的几人身上,但仍强撑精神:“我只听说过……须弥胎……须弥胎……就是用这东西炼化的吧!?” 李伯辰愣了愣——修士说的是自己之前吃掉的那个须弥胎吧?当时应慨说是用须弥人的木胎所炼,自己还觉得以“胎儿”——哪怕是须弥人的胎儿——来炼那东西,实在叫人头皮麻。 但如今真见着了,观感又不同。 因为这东西虽看着有人的面目,可触感模样其实更像一株很大的人参。入手也并非温热,而是冰冰凉凉,倒又仿佛一颗大萝卜。 许是见李伯辰此时说话和气了,修士身边那富态的掌事便问:“祁先生,须弥胎是什么?” 修士摇了摇头,转脸往院中扫了一眼,沉声道:“须弥胎……炼成灵药,起死人肉白骨!是至宝!” 说了这话又抬手向李伯辰施礼:“李英雄诛杀邪魔,正该得此宝!” 李伯辰握着这东西,瞧了瞧身边这些人。该都是竞辉楼中的,一个个狼狈得很。先前与叶卢厮杀时,这些人大概都在忧心自家性命,因而想不了别的事。但此时危机已除,便能看得出许多人脸上笼了一层忧色——竞辉楼经此一焚,损失甚大。管事的不说,就是另外那些在楼中做事的,也要忧心自己往后的活路吧。 这里的人虽说当得起慷慨豪迈的美誉,但也不会人人都是如此。 他便想了想,沉声道:“诸位,这里可有空明会中人?” 周遭的人愣了愣,隔一会儿,祁姓修士才道:“……英雄问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道:“闲问一句。” 话虽如此,但他诛杀须弥人余威仍在,也没人敢不答他这“闲问”。那掌事的妇女忐忑道:“我……我就是。” 李伯辰将她打量一番,点点头:“我之前看着院子里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叫浑三儿,一个是柳河边解库的掌柜,再有一个是南门李猪儿食铺的伙计——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半夜到这儿来的?” 人们一时无言,修士的脸色慢慢变了,道:“李英雄……咱们这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魔人有什么牵连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祁先生不要多心,还是闲问。” 女掌事一咬牙:“这事我知道。说了您别不信——那浑三儿是前些日子给楼里弄了一车南笋,今晚不知怎么忽然又跑来讨赏钱——之前都结清了的。” “秦家解库那个掌柜——咱们也把余钱放在解库生钱,他昨夜也是为钱的事来。李猪儿食铺那伙计,是说楼里有位客人叫了他家的吃食,来送了。可来了一问,又并没有那位客人。” 她盯着李伯辰:“都是赶巧儿,都是实话,您是说……这些人和那个须弥人都有牵连?” 李伯辰看她的神色不似作伪,说话时候另两个人也微微点头,便觉得的确该是实话。叶卢也说他们并不知道今夜为何来此,那人狂妄乖张,不至于在这种小处扯谎。 他问这事,也是略探一探罢了。竞辉楼里的确有空明会中人,也该的确不知情,都是被叶卢拿来用的。 便笑了笑:“我想应该没有。这事就不用多心了——这位掌事,我还有件事要问。要是我想帮巧姑娘赎身,该出多少钱?” 这些人闻言一愣,掌事下意识地转脸往远处看——林巧靠在棉帘上半躺着,一个丫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热汤,正喂给她喝。她看起来神色恹恹,脸颊上也有一道擦痕,似乎刚才摔得狠了,还没醒过神。 但如此鬓凌乱、眼神迷离,就愈显得楚楚可怜。远处火光又将她的头映得微微红,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纵使见天儿见她的人也该都在心里暗叹一句:好一个国色天香的漂亮人儿。 掌事收回目光,道:“李……这个事情,我拿不得主意,还得大东家说了算。” 修士沉默片刻,低声道:“李……先生,楼里的这些姑娘,虽说沦落风尘,但平时也都没亏待了他们。其中许多,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为生计所迫罢了。要是……要是你想……” 李伯辰听到此处,知道他们会错了意。便手一施力,咔嚓一声将那扭来扭去的须弥胎的脑袋拧折了,道:“祁先生,看你知道这须弥胎,也是修行人,该有门路打听到拿它怎么办。” “今夜的事情,是因我而起,我该做赔偿。但身上银钱不多,所以,用这须弥胎赔这竞辉楼,再换一个巧姑娘,当不当得?” 修士与掌事一愣,都瞪大了眼睛。李伯辰摆摆手道:“是我与她有旧,不想她在此受苦,没有别的心思。” 他们又愣了一阵,修士的脸才一下子涨红,连声道:“李英雄,实在对不住,是我想岔了、想岔了,唉!” 掌事看看修士,又看看李伯辰,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倒是旁边有个洒扫仆妇模样的女子低声道:“这也是好事……郑妈妈,大东家也会乐意。” 掌事的眼睛转来转去,到底叹了口气,道:“那我去问问她。” 说了这话,慢慢走开了。 李伯辰瞧得出她该有些不情愿。或许是不明白那须弥胎究竟价值多少,或许是舍不得林巧这红牌。但他在此时问这事,也是知道时机正好。他虽不愿做以势压人的事情,但自己刚才的本领,这些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该不敢将自己惹恼了。换在平时,这位掌事该有许多理由来推脱搪塞,闹不好又惹出大麻烦。 李伯辰见她走过去,俯身同林巧说了几句。 林巧似乎还迷糊着,愣了一会儿。掌事便往这边一指,林巧转脸看了看,一下子落下两串眼泪。 李伯辰心中一松,想该是成了。 自己是不得不带她走。且不说她的母亲对常庭葳的救助恩情、她本身也为了换得胞弟一命才卖了身——单说空明会中其他人要是日后寻来的话,林巧也会陷入绝大的麻烦之中,搞不好要没命的。 自己眼下虽也不知在何处落脚,可暂时带她脱离险境,却也是力所能及之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匪事 过了一会儿,林巧被掌事搀扶着走过来,众人分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走到李伯辰面前,眼睛红红的,只唤了一声“李大哥”就要下拜行大礼。李伯辰不知她是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命还是为她赎身,慌忙将须弥胎抛给那修士,上前一步搀了她的手臂,道:“林姑娘,我受不起你这礼的。” 他力气大,林巧身体虚弱,他这一搀,林巧一软,一下子倒在他臂弯里。隔着盔甲倒是感觉不到什么“温香软玉”之类,但心头仍是一跳,险些就把她给推开。 旁人瞧见他这架势,倒以为是他将林巧一把揽过了,也不知人群中几个女人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眼圈一红,还有一个一下子哭出来了。 那掌事瞧见这情景,也跟着抹了抹眼,道:“巧儿,你命好,也算熬出头了——对了,你那契书……哎呀,在楼里了……还该到官府具结勾销的——” 李伯辰不是很懂这些事,但晓得大概是改籍换户之类。可这些事情要处理起来,大概得等到天亮。然而这里动静这样大,官差随时都会来,他便道:“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林姑娘,我即刻就要走,你现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林巧抓着他的手臂站直了,道:“……能,李大哥,我再说几句话。” 此时天光开始微微放亮,隐约听见城中几处传来些人声、呼喝声,不知是不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但李伯辰想了想,道:“你说。” 林巧便向身前这些人拜了拜,又对掌事道:“妈妈,我房里还有些银钱。票子之类的该是都烧了,你改日问秦家解库去。要是取不回,房里的金铤银铤合着还有九十多万钱,水儿和穗儿跟我这些年也过得苦,要是她们想走,你就留了那钱,也叫她们走吧。” 李伯辰听着“九十多万钱”,吓了一跳,心道怪不得那掌事之前还犹豫了片刻——林巧攒了九十多万钱,还不能给她自己赎身的么?不,何止九十万?她说还有一些存在解库里的,该更多吧! 掌事连忙答应,道:“好、好,都听你的,我过后去问她们。” 林巧便转脸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这时那修士开口:“李英雄,前门该是走不得了,听外面的动静,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你们随我来,从后门走,我那里还有一匹马!” 李伯辰道:“好,多谢!” 仆役居所、水火房、马厩之类的在更后一进,倒并未被大火波及。修士为林巧找了一匹三岁的枣红母马,又要为李伯辰寻一匹马,他便谢绝了。 他那马在客栈,包袱里还有些钱、铁手套和长刀,长刀和马其实不甚重要,但铁手套是这宝甲的一部分,万不能丢了。还有钱——他眼下还有三千七百多的李钱,虽说与林巧的私房钱相比算不得什么,但今后几日,两人大概全得靠这些吃喝。 他问林巧可会骑马,林巧答会。本以为她这会是闺房小姐的会,岂料她未叫人扶,将马镫一踩便翻身上去坐得稳稳,倒出乎李伯辰的意料。 他牵马欲走,但修士将他拦下,站在马厩的阴影中低声道:“英雄,你如今是海捕文书上的人物,今夜院里不少人瞧见了你,我说句枉做小人的话——万一你走后有人想不开,去官府告了你……” 此人与自己算是萍水相逢,如今说了这话实在暖心。李伯辰便向他抱了抱拳:“兄台的心意我明白。多谢!” 修士松了口气:“我修行之前也是江湖人,在安州和营州一带有点名气。英雄往后遇着为难之处,便报我孤鹰岭箭神的名号——不是自夸——或许能叫人卖几分薄面。” 他这名号听起来颇为气派,但李伯辰急着走,实在没有心思再寒暄,只道:“好,多谢!” 便一拉枣红马的缰绳,牵着它出了后院。 之前听着远处隐隐的人声、喊杀声,以为是差兵来了。可出了门却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城中还有几处也起了火光,升起四五道浓烟。往街口看,正瞧见一队府兵匆匆行过,刀枪俱全。那带队的军官口中喊些什么“贼”、“匪”之类。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想到之前听九三所说的事情——叶卢前些日子给附近的大小匪帮散了许多钱财,难道今夜的事情与那件事有关?他又是想做什么? 可此刻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李伯辰瞧见斜对过有一条小巷,正笼在阴影里,便将马牵过去,抬起脸对林巧道:“林姑娘,你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林巧忙道:“你去哪儿?” 她声音里略有一丝慌乱,或许是在怕。李伯辰便放低了声音:“我原来在竞辉楼斜对过那家客栈落脚,有些东西要取回来——你悄悄的不要出声,在心里数五十个数,我就带你走。” 尽管巷中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她脸色煞白。但也只抿了抿嘴,道:“好,李大哥,我在这儿等你。” 李伯辰便一纵身蹿出小巷,沿着墙边疾行而去。他落脚的那家客栈在竞辉楼对面,等他绕到前面那条街时,正瞧见竞辉楼院前来了一队兵。他如今着甲,大氅也落在楼里被火烧了,便在街口墙边停下来,看见掌事与修士迎出了门,同那带队的十将交谈。 听了几句,知道果然是城中遭了匪——昨夜附近的几支占山为王的匪徒骗开北城门闯了进来,合约三百多人,一路烧杀劫掠,这会儿已快到南城了。城里的府军分头镇压,奈何兵力不多,那些匪徒也窜至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难以剿除。 如今瞧了竞辉楼的大火,以为也遭了匪便来看,但掌事的解释说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碳火,那队兵便很快离去了。 李伯辰愈觉得事情蹊跷——这些贼匪闯城,必然与叶卢有关、说不定也与自己有关。叶卢原本叫他们进城来做什么的? 他一边疑惑一边过了街,翻进那家客栈后院。进屋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在马厩中寻到他的白马,拨开门栓驰上街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街 快马奔至林巧停留的巷口,看到人与马都在,便松了口气。林巧还穿着绣房中的单薄衣裳,冷得瑟瑟抖,见他来了,强笑了笑,道:“李大哥,我数到四十九。” 李伯辰愣了愣,知道自己在街口停留了一段时间,她真要慢慢数,也该数到两三百了。原本觉得她虽然身处欢场,但平日也算得上锦衣玉食,该有些娇气。没料到如今看不但善解人意,性情也很刚强。 他笑了笑,道:“好,林姑娘,你跟上我骑马出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件衣裳——你能骑快马吗?” 林巧呵出一口寒气:“能的。我还学过剑呢!” “那你跟好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停。” 说了这话他一拉缰绳,沿街向北驰去。起初他怕林巧跟不上,跑得慢。但行了一段路觉林巧并不曾落后,微微侧脸一瞧,也不见她脸上有太多惊慌畏惧之意,便又快了些。 两匹马都是好马,沿路居民该是知道有贼匪进城了,紧闭门窗不出,倒是一路畅通无阻。期间在街口遇着两队兵,但只听见他们喊了几句什么,两人便疾驰而过。或许见李伯辰穿着盔甲、当他是什么将校节级,那些兵也没有追上来。 其实本该先给林巧弄件厚衣裳,但李伯辰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便不想再在这城里停留。叶卢本是打算来游说自己的,既然没成,就该等另一人捉了常家人,再对自己威逼利诱一番。 但之后竟然魔性大,要同自己决一死战——可以解释为须弥人本就心性不定,被自己激出了真火。然而之前在隋境的时候,他们又是试着以符宝册封灵神,又是在此处等候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叶卢真会因一时的意气,而搅了局么? 他真是那样的人,那一位也不会放心将这里交给他吧。 且如今这些贼匪进城,也该是叶卢原本计谋中的一环,他如今想来想去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远离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两人拐上直通北门的大道,远远能瞧见沉沉雾霭中城楼的一角飞檐。又奔行出一段,终于看到贼匪——前方数百步远处一家货栈被点着了,十几个手持刀兵的匪徒正在将什么人从燃着火的屋子里拖出来,有老有少。 其中一人挣扎得狠,一个匪徒便一刀刺进他后心,那人登时倒地死了。余下的人见状哭喊起来,另一些匪徒哈哈大笑,几张脸被火光映得如鬼怪一般。又听见马蹄声,便转脸瞧过来,有两人持着木枪冲到街上,叫道:“什么人?下马!下马!” 李伯辰在耳畔呼啸风声中低喝:“林姑娘,别停!” 边说边抬手从背后拔出魔刀,策马猛冲过去。待距那些匪徒十几步远,他们才瞧见李伯辰身上的盔甲,脸色一变,便又有几个持刀想要冲来。 李伯辰在马上矮了身子猛一挥刀,刀芒乍现,呜的一声将身前两个持矛的连着他们手中长兵斩成两段。余下人见势大骇,纷纷要闪开,但白马已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将一人撞飞,在半空中喷出血来。 交错的当口儿,再出一刀,另三个匪徒的脑袋冲天而起,打着旋儿落到着火的货栈中去了。他这才厉喝:“滚!” 还有命的五个匪徒吓得哭爹喊娘,连忙丢了刀枪手脚并用地爬开去了。 他转脸看林巧,见她脸色煞白、紧咬嘴唇,但看起来还能撑得住。 又向前奔行一段,匪徒便更多了,街上甚至还有身穿盔甲的府兵尸,看来是之前已在此处激战过。这条直通北门的长街上匪徒数量不下百人,还有些坐在燃着的屋子旁吃喝说笑,俨然是安营扎寨的模样。 更远处,则有人将一些车辆搬来阻在街口当做拒马,之后一些匪兵持长短兵器站着说话,身后的路边则堆积了许多的财物。他们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然而李伯辰瞧得出这条街上的布置其实很有些章法。除去匪徒们过于散漫这点不论,别处已很像一只小小的军队。 看来要闯出城门去,很是要杀上几个人了。 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意识到不能让林巧再跟在自己身后。他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刀枪无眼,难免不会叫林巧落马。 见那些匪徒远远地听着马蹄声、站起身来的时候,李伯辰将马一缓让到林巧身边,道:“林姑娘,得罪,到我这儿来!” 而后一伸手揽住林巧的细腰,一下子将她掳到了自己身前、坐在马鞍上。林巧似乎被他吓着了,连叫都没叫出声,身子轻飘飘的如纸扎的一般,等过了两息的功夫,才“啊”了一下,似乎是被马鞍给磕疼了。 李伯辰这才想,自己是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糙汉子,但这林巧无论性情再怎么刚强,也始终是个女子——在寒风中奔驰、杀人、又猛地将她抓过来……这事情在自己看来很是平常,但她可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便低声道:“林姑娘,抱歉,出城就好了——你抱住马脖子,别抬头!” 他这话音一落,忽然听见耳边日的一声响,竟是一支箭飞射过去了。 ——匪兵们竟在街边安排了弓弩手!?这还哪里是匪了!? 他心中一惊向左右看去,见两侧墙头屋顶隐隐绰绰地立起些人来,随后嗖嗖一阵箭鸣,足有十几支攒射过来。他这才庆幸刚才将林巧掳了过来,要不然非得被射下马不可。 但他倒不畏惧这些东西。已是养气境,看那些射来的箭不觉比苍蝇飞要快多少,举刀当当格开两支,又用左手抓了一支,猛地掷回去,便听那边屋顶噗通一声响,一个弓手被贯穿了脑袋,滚落下去了。 前头那些匪徒见他这气势和本领,纷纷站起身来慌忙去拿刀枪,那拒马之后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厉喝:“哪里的朋友!?要不是官兵,下马来说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喝道:“我乃李伯辰!” 他说了这一声,见那小头目愣了愣,似乎并未想起自己是什么人,便只得又喝:“挡我者死!” 第一百六十九章 马战 他喝出这一声时使了真力,声音便如炸雷一般沿街滚去,骇得前头几个匪兵浑身一颤,险些叫刚拿起的刀枪又掉了下去。 李伯辰又见这些人中似乎只有那个红头巾的匪徒是个头目,便又喝:“诛!” 一道雷霆随声而出,咔嚓一声轰在那人头顶,他上半身登时一阵焦黑,站在原地晃了晃,一下子倒下去没了气息。 又将魔刀一挥,一道气芒斩出,将街面铺着的青石板轰隆一声掀开一片,连路当中那车子垒起来的拒马都给劈开了一半。 先前已与叶卢战过一气,这魔刀便使得愈趁手。这一记刀芒足有十几米长,称得上摧枯拉朽,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能有此声势。那些匪兵见了,更是肝胆俱裂,晓得这黑甲骑士乃是个修行人,便抱头四散,大呼小叫起来。 李伯辰猛一夹马腹、一提缰绳,白马冲至拒马前,一下子跃了过去。等跑出几十步远,才见前头街口又忽然冲出一个黑马骑士,口中喝道:“哪个不开眼的敢与临西义军为敌!?” 这骑士一现身,蹿去路旁那些匪徒便好似瞧见主心骨,纷纷停住脚步大叫:“三当家的来了!三当家的来了!” 那骑士手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停在路当中横刀立马,身上亦是着甲。兼又生得膀大腰圆,看着如一尊铁人一般,极有气势,张口再喝:“我乃冲宵寨第三把交椅闯大天!来的是哪位朋——” 他话还未说完,半空中又咔嚓一声炸响一道雷霆,一下子轰在他头顶。但这匪与刚才那小头目不同,似乎是个修行人——身子只微微一晃、电光在盔甲缝隙间蹿了蹿,倒是没有倒下去。 他挨了这一击,登时大怒,吼道:“你是要寻死!!” 便一提缰绳,迎面冲来。 李伯辰听他提了“临西义军”,虽不知真是临西君的人还是匪寨以此名号招兵买马,但已晓得这些人与寻常的匪徒不同了。搁在平时,他们见了自己这种修行人杀人立威,必会惊骇得有多远跑多远。可如今该是因为已在城中劫掠了一番、杀得兴起了,一见这“闯大天”现身,立即又有了胆气。 此时这些匪徒,已可称得上是乱军了。他在无量城中时见过一次炸营,深深晓得这种时候的人全无理智可言。要不能叫他们彻底胆寒而被围了,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林巧一定要被刀兵所伤。 因而见这闯大天汹汹来时,便决定不再施展术法——对没有修行的人而言,术法虽然神异,但总没有实打实的力气来得直观。他便也将魔刀一扬,一手把住林巧肩头将她抓稳,喝道:“来得好!” 两马相冲,近百步的距离一闪而过。待能瞧见彼此的须时,匪掌中大刀上忽然涌出一层电芒,噼啪作响。李伯辰一瞧便晓得这该是“天诛”的低级变化——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北辰术法来对付他。 他有心震慑敌胆,因而见匪的大刀兜头砍来,便不闪不避,亦未用刀锋,而是将手臂一撩刀背向前,在两马交错之际去格他这一记。 那匪见他使了这招,脸上立时露出狞笑,该在笑他不自量力——那混铁长刀便是自重都足有几十斤,此刻借了马势人力,更该有两三百斤的力道,又觉李伯辰是自下往上荡,断无可能吃住这一击的。 两刀相交。 电光火石之间,大刀上的电芒一下子蹿去了魔刀上,将李伯辰的整条手臂都映成亮白色。可他挨了这电击,却半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觉得身上酥酥一麻,颇为受用! 便听仓啷啷一声巨响,匪掌中大刀一下子被击飞,在半空中舞得如一只铁风车一般。 两马错过,匪脸上的狞笑还未退去,但李伯辰已借了被大刀格了这一下的力,将魔刀又反手一撩、刀芒乍现即敛! 匪的上半截身子便沿着极平滑的切口斜斜地滑落下去。下半截身子坐在马上,又蹿出几步,才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那街两旁围观的匪徒原本在大声呼喝叫好,此时却像一同被掐住了脖子,一声都不出了。李伯辰连看都懒去看身后那尸,将刀一扬,断喝道:“还有谁敢拦我!?” 此时前方数十步远处又斜斜蹿出几骑,正瞧见那匪被李伯辰一刀两段。原本似是也想冲到街当中叫好喝彩,但一见了这情景,当即勒了马头,那几匹马便嘶溜溜地一阵叫唤。 其中几个又惊慌失措地喝了些“公子小心”、“放过去”、“这人什么来路”之类的话,但也不敢来拦了。 李伯辰瞧这些人的装扮,只见是几个顶盔贯甲的壮汉护着当中一个披着滚毛边大黑氅的年轻人,该也是些匪、头目。 原本见他们都被自己吓破了胆,便打算疾驰而过,但瞧见那年轻人身上的大氅就改了主意。策马疾冲而去,喝道:“拿来!” 见他又直闯过来,那几个着甲的男子不得不硬了头皮来拦,但李伯辰低吼一声,遥遥斩出一记刀芒,当先两个人登时被一分两半,鲜血狂喷。那黑衣公子骇得面无人色,勒马欲退,但又被身后的两骑给挡住了。 李伯辰奔至他面前,伸手一抓便揪住他的大氅系带,一下子将他甩到了半空。这年轻人吓得哇哇直叫,怀中哗啦啦落出一堆金玉玩意儿。李伯辰本不欲取他性命,奈何眼力太好,一下瞥见其中几件上面还沾着血,显然是劫掠所得,便冷哼一声在大氅下斜出一刀—— 那年轻人立时在半空中被他分成了两段,两人一马呼啸而过,那血雨才洒落下来。 此时才听着身后那些匪徒一阵哭爹喊娘,前方道路上的那些则抬手丢了刀枪,没头没脑地往街巷里蹿。他将大氅在烈风中一抖,笼在林巧身上,喝道:“姑娘坐稳,出城了!” 便直冲到城门前,越过匪徒、官兵尸,一地的刀枪,绝尘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吃肉 出城又奔行出十多里地。城外还有些小股的匪徒,每支五六人,该是城内的匪兵放出的斥候队。李伯辰遇着两支不知好歹的来拦他,顺手就都收拾了。 等再见不着什么人、道路两旁也变成大片的原野、丛林时,他才放缓了马。这白马体力极佳,但毕竟载了两个人,便也出了一身的汗,喘息愈重。 李伯辰将魔刀插回到背上,长出一口气——他不是喜杀的人,但刚才一番恶斗,的确叫他觉得气血旺盛、神采奕奕,纵使一夜未睡也不觉得困乏。 此时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被自己揽在身前的林巧似乎一直都没出声了。他登时吓了一跳,连忙问:“林姑娘,你还好吗?” 林巧没说话。 他心中一凛,连忙驻马,小心地侧脸去看她——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已靠在自己怀中昏过去了。 李伯辰暗叫一声不妙,忙将手伸进大氅去探她的脉息,一不小心碰着她的胸口。林巧的衣服穿得极轻薄,这下便碰了个温香软玉——要说自己的身子是铜铁做的,她这身子就真是用糯米团捏的了。但这种时候还哪有心思想别的,一路摸着她的胳膊,搭上脉门。 ——该没什么大事,仅是昏了。也许是惊、冷、累、伤所致的吧。 他心里一阵自责,想,我真他娘的昏了头了。 刚才冲杀那一阵子,只顾着自己爽快,也是怕被匪兵围了,因而压根儿没理会林巧受不受得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本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在无量城做十将带兵的时候,也能将部属照顾得很好。 但毕竟这么多年从未与女子同行、接触过,一时间心里想的都是糙汉们会如何如何,加上如今已是养气境,身体状况迥异于常人了,许多做平常人时该会想到的细节,眼下也全抛到脑后去了。 他忙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房舍。如今太阳虽然升起来了,但还是很冷。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个避风暖和的所在。便一手将大氅及林巧揽着,一边又策马向前缓行。 再走出两三里路,远远瞧见前方有一条小溪。他就下了大道沿溪水走,穿过一片林子,瞧见北边似有一个小村落。心中一喜,快马过去。可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村落似乎早废弃了,该是十几年前的战乱所致。 村中稀稀拉拉十来栋房舍,倾塌了大半,荒草丛生。但这也总比荒郊野地要好——至少此处衰败,附近的贼匪们便不会来。 他策马进村,找着一栋只塌了一半的,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又将林巧抱了下来。 踢开木门走进去,进了尚且完好的东屋。东屋只有一铺土炕,炕上积了一层灰。好在抢来的大氅够大,便将林巧裹着放上去了。 这破屋窗户早没了,风呼呼地往里吹。李伯辰走到外间地找了找,只寻到一只缺口的破海碗,一个烂了的瓦罐。他把它们都从泥灰里翻出来,又看了看灶台——没锅,也塌了。 便抱着瓦罐和碗走出去,先把马拴了叫它自己吃院门口的荒草。又走到对面全塌了的那家,把他家一扇半朽的门板给卸了,拿回来挡着窗。 而后站在院中想了想,心中低喝:“出来!” 阴兵现身。二十个阴兵,除去徐城之外,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便吩咐徐城领着他们在院中值守,倘有什么动静,立即飞报自己。 而后抱着碗和瓦罐,走到村后那条小溪边。先将它们都涮了涮,又盛了水带回院中,捡了石块垒个灶,把瓦罐搁上去煮水。 做完这些进屋看了看林巧,探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微微有些烫。他记得她昨夜从三楼滚落下来,脸也擦伤了,不知道眼下是感冒伤风还是伤及内脏才引了炎症。 他试着叫了叫她,但没叫醒。便将她一只手从大氅里拉出来,掐着她的脉门行了一趟气血探查。 经络关窍之内似乎并无什么阻滞,该不是内伤。但觉林巧的体内经脉相比寻常人要更加宽些,甚至还有灵力流转。他愣了愣,心道她还是个修行人么? 她的修为该不高,看着是将将快要晋入灵悟境的模样。这样的修行人,看着的确与寻常人无异,也仅体质稍强些罢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在炕边坐了一会儿,又道她真要懂修行,该也没什么不大了。她这样的身份、身世,心里该很不甘。试着修行,也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吧。只是等她醒过来了,还是得问一问才好。 他又起身走到院中四下看了看——村西边有一片延绵的小山,林子很密,山上能瞧见有黑点一样的鸟儿在飞,便抬脚往山上走。 上山之后便用曜侯在自己左手心狠狠割了一刀,立即流出鲜血。他边走边将鲜血擦在树干上,等到了山顶,找到一个草窝子坐下来,捡了些石头在手里握着。 到这时候,才终于能歇一歇。林间风声啸响,枯叶飘落,凉气从甲缝里慢慢钻进去,觉得身子凉快起来了。他坐等了一气,又从林间看看山下那个小村落,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拿林巧怎么办。 之前带她走是为了救她的命,可往后呢?自己还得去查常家的事,还得面对另外一个敌人。如今天一般的事情再生几次、折腾几次,林巧该是受不了的。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便听着林间荒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坐在下风口,嗅到一股腥味儿。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忽将右手一抬,石子飞射而出。 咚的一声响,没听着惨叫,随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他站起身走过去,现是一只花脸儿的孤狼——脑袋被自己击出的石子打飞了一半。 这倒不错。他略有些开心——狼肉比熊肉、虎肉之类的都更细腻些,腥味儿也不那么重,倒和狗肉类似。便使刀割了一条后腿,拎着下山走到溪边剥了皮、洗净。 回到院中时半只瓦罐里的水已开了,便抽出几根柴温着,又在外屋地另支了一堆火,割了几条肉串上,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些椒姜粉、粗盐抹匀了,架在火上慢慢地烤。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几条肉慢慢变黄,散出香气,油脂一点一点滴落。他拿曜侯又割了几条口子,再抹一遍椒姜粉和盐,等瞧着肉条略有些焦黄了,便将它们也插在火堆旁温着。 而后在海碗里倒了热水,端着走进里屋。 林巧还没醒,他知道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便将碗搁在炕上,用手轻轻地拍她的脸,唤道:“林姑娘?” 唤了几声,林巧皱了皱眉咕哝一声什么,又咳了几下,睁开眼。 李伯辰见她睁眼之后先迷茫了一阵子,像一时忘记生了什么。她的眼睛显得很大,此刻嘴唇和脸都惨白,看着仿佛一只小猫一般,叫他觉得有点心疼。 随后才眨了眨眼,一下子坐起身,道:“李大哥——” 李伯辰忙将大氅拾起给她披上,又站起身说道:“林姑娘,实在抱歉。我没想到昨晚你身子那样弱,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巧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往四下里看了看,轻声道:“不碍事,我只是……李大哥,这是哪儿?” 李伯辰将水递给她:“离散关城十几里路。安心,他们找不到这儿来。你喝点水暖一暖——饿了没有?” 林巧探出手接了碗,觉是热的,就愣了愣。低头啜饮一口,又抬脸点了点头。李伯辰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说自己饿了,忙走去外间拔了一支肉。 肉被烤得很烫,他走进屋时就晃了几晃,待稍凉了,才递给她。 林巧放下碗接了,又盯着这肉条看了一会儿。李伯辰暗道她平时锦衣玉食,该吃不惯这些东西,便笑了笑:“我刚打的狼肉。我昨晚没来得及备干粮,只有这个了。你多少吃一点,烧很耗体力。” 林巧这才轻声道:“李大哥你……都是你刚才现弄出来的么?” 李伯辰笑道:“顺手的事。” 林巧道:“那你呢?” “哦,外面还有的。”他此时才觉得自己的肚腹中也饥火翻腾,便又走出去拔了两只进来,说道,“我们先把肚子填饱,等你歇好了,再说往后的事。” 林巧点点头。 李伯辰便坐在炕沿另一边,吹了吹,一口咬下去。他从前在无量城时经常去后山打猎,对自己烹制烤肉的手艺颇为自得。今天这肉也烤得很好,咬着外面略焦的一层肉皮便是咔嚓一声响,椒姜和肉香味一下子灌满了嘴巴。 狼肉既细且嫩,不像猪、牛肉那样粗,口感与羊肉类似。一口下了肚馋虫被勾起来,便甩开腮帮子大嚼。两支肉约有小半斤,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吃完了,双手都是油。 他再侧脸看林巧,见她怔怔地瞧着自己,则是将肉撕开小口小口地吃。 对视片刻,林巧噗嗤一下笑出声。李伯辰便笑道:“你别笑我吃相不雅,我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是在军队里待久了,大锅搅食,细嚼慢咽就没了,到现在还没改过来。” 林巧抿着嘴说:“李大哥这是英雄豪气。” 李伯辰又笑了笑,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道:“哪里、哪里。” 左手心之前割开的口子如今已愈合了,他便在炕上抓了把灰土,慢慢搓手上的油,还能听着林巧吃肉时的“咔嚓”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他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也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两人的出身、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似乎没什么能聊起来的话题。 又坐了一会儿,慢慢觉得背后沁出一层细汗,瞥了林巧一眼。见她裹着大氅缩在墙边坐着,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饿极了,还是自己的手艺的确好。 他想了又想,总算开口道:“林姑娘,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林巧低头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那,以前呢?以前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以前啊……我以前想,以后我给自己赎了身,就找个清静漂亮的地方买一个小庄子。” “小庄子?” “嗯……一个小庄子,几百亩地。往后靠着地租过些清闲日子。” 李伯辰愣了愣,在心里算了一下子这个“小庄子”得要多少钱。各国地价不同,李国的该是最便宜的。但从前听军中同伴说,即便是这最便宜的,一亩中田也得两千钱左右。几百亩地……要是五百亩中田的话…… 得一百万钱。 加上个“小庄子”,怕不是要一百五十万钱上下。这还没算雇仆佣的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他对这世上的欢场女子了解不多,可在来处没少听类似的故事。譬如说,青楼女子相中穷书生,自愿赎身同他回家过上幸福生活,哪怕做个妾室也甘之如饴。还有某某头牌苦苦寻觅,只为找一个能托付终身的,好脱离苦海。 他记着这些事,便理所当然地想竞辉楼那种欢场之地必然如同火海炼狱一般,自己要带林巧走,她当然乐意。 但此时瞧着这低矮土屋、一地飞灰,又听了她原本的打算,才醒悟过来。自己将她带出来了,怎么安顿她?难不成找个地方将她塞去做农妇么?她原本可是家资百万、打算买个“小庄子”的呀! 其实这时候一想,也还是因为自己漂泊浪荡的日子过得久了,又忘记寻常人是怎么样的想法了。 他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心里也没了计较,只能将话题暂时岔开,道:“林姑娘,除了叶卢之外,你见没见过另一个人的模样?” 但这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林巧昨夜突逢大变,如今又了生了病,不会想去回忆那些事的,自己太心急了。 便忙道:“算了,先不急着说这个。” 林巧似乎瞧得出他在想什么,抿嘴笑了笑:“没事,李大哥,你的事情要紧。那个人……我只见过他的侧脸,看起来是个老人。声音有点儿怪,好像嗓子受过伤。”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头绪。又道:“嗯。林姑娘,你知道常家人现在在哪儿吗?” 林巧摇头:“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只是听人说——从前的那些公卿,在国破之后大部分都逃到奉州了。奉州,北边就是临西。” 那就还是要继续北上的。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是打算紧紧咬住那人不放。可现在带了这姑娘,想必无法按计划行事。但那一位已经提前离开几天了,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上路,追到他时该生的事情也都该生了。这么一想,倒真不用急了。 他便将手上的土灰拍了拍,站起身道:“要不要我把你的肉再热一下?” 其实也只是顺口一问——实在不晓得再说什么。但没想到林巧微微笑了笑,真将撕了一半的肉递给他:“好啊。” 她此时慢慢缓过神,又变得落落大方了,似乎还很高兴自己能问了这样一句话。李伯辰也觉得如此气氛又缓和了些,便将木棍接过。 林巧微微仰着脸看他,又将大氅紧了紧、把自己裹得严实些,道:“李大哥,没想到你这么细心。这些年,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李伯辰被她说得脸上微微一红,但心里倒很受用,便边走出去边笑道:“你的两个小丫鬟不是也把你照顾得很好么?昨晚我潜进去的时候,正听着她们在说你的病,还怕你晚上醒了见不着人。” 林巧隔着墙道:“她们是她们呀,女儿家细心是应当的。但李大哥你是英雄豪杰,这就叫胆大心细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伺候我。” 李伯辰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蹲在火旁将那半支肉又慢慢地烤,道:“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你,赔罪、伺候都是应当的。好在你这病不重,你也修行过,该很快就好了——林姑娘,你修的也是北辰一脉的心法?” 他问了这话,又将肉转了转,从腰间布兜里再摸出些椒姜粉洒上去。等见着里面的白肉也微微泛黄了,才意识到林巧没回他的话。 他心中一紧,怕她是又晕过去了,忙握着半支肉走进屋。 可瞧见林巧靠墙边坐着,脸色煞白。见他走了进来,面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李伯辰意识到,她是故意没答自己,或者说,没想好怎么答。 他心中一警——自己之前觉得她有修为在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才随口一问。可如今看林巧这神情,似乎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慌什么!? 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李伯辰微皱起眉,沉声道:“林姑娘,你修行这件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林巧张了张嘴,脸上忽然又泛起一阵微红,只道:“我……” 几个念头在李伯辰头脑里飞快地变幻一遭。他意识到,这或许与叶卢、另一个人有关联——难不成这林巧本也是叶卢计谋中的一环?故意叫自己救了她、由她来监视的么!? 昨夜挖出叶卢所化那木胎的时候,林巧的确没有过来看! 想到此处,李伯辰松开手将那半支肉丢下,慢慢向前逼进一步道:“林姑娘,要真有人是恶徒,在我这里,可没什么不杀女人的忌讳!” 想到自己是中了计,他心中便生出怒意。说话时语气极为凌厉,将右手也摸上了腰间的曜侯。 但林巧却紧咬着嘴唇,受了惊似地看他,什么都不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想对我来这招么!? 下一刻,她忽然落下两串泪珠,哭道:“李大哥,不是,我……我……” 说了这话,将脸埋进大氅里:“我……你叫我怎么说……” 李伯辰此时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只道:“照实说!” 林巧猛地抬起头,紧咬嘴唇盯着他:“李大哥,你不信我……那我就走好了!” 又将眼一闭:“或者你杀了我好了!” 真以为我不敢杀人!?李伯辰抬手便要将曜侯拔出,但刚要有所动作,忽然意识到林巧的反应很古怪。 似乎……不是身负阴谋被自己撞破的反应,倒更像是羞愧! 他愣了愣,呆立原地,隔了一会儿,道:“林姑娘……” 又道:“你是……” 林巧慢慢别过脸,沉默片刻,止住眼泪,咬牙道:“我不想修行。可客人里,会有修行人。” 李伯辰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意思”,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划过,叫他遭雷劈似地呆住了。修行人,肉身强横。要到了难以自持之时,普通人怕是没法儿…… 他退开两步,只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血直往脸上涌。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他在心中大骂。也知道不能全怪自己翻脸太快——打离开无量城开始一直身处险境,无时无刻不得提防明枪暗箭,必要留心每一个反常之处。如此紧绷得久了,已很难将平常事往平常的理由上去想了。 但虽如此,自己却逼这个苦命的女孩儿将话都说明了——谁会想要修行只为了迎合“客人”?!她自然说不出口的,尤其当着自己这个曾被指腹为婚的“李大哥”的面! 他便是此时想一想,都能知道林巧心中有多么羞愤!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长揖至地,道:“林姑娘,我是个混账莽夫。” 他一动不动,听着隔了一会儿,林巧慢慢吐出口气:“李大哥,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修的是什么心法。也许是北辰吧。”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开口。李伯辰慢慢直起腰,见她将脸埋在膝头,笼在大氅里一动不动。 他便使劲儿挥挥拳往自己脸上隔空狠捶了几下,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拿起水已凉了的碗,悄悄退出屋子。 外屋地的火堆旁还有三支肉在热着,可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母女 他走到院子里,将瓦罐中温着的水又倒了一碗,再悄悄放到炕上。 而后一边在心里叹着气,一边将瓦罐提回外屋。做完了这事,还觉得脸上滚烫、后背痒,便干脆走到院门口去看马。 白马见了他打个响鼻,拿头来蹭他的脸。李伯辰就一边挠着他的脖子一边道:“唉,马兄,我太蠢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隐约听到屋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忙住口侧耳去听。但似乎林巧听着院外没了动静,也赶紧将声音压下去了。 李伯辰更觉得心疼。此时再回想,意识到林巧一路来几乎没给自己添过麻烦,也从没问过自己怎么安置她。任何一个男人见她这模样,都该夸赞一句“善解人意”。可她这善解人意又是怎么来的?是这么多年在欢场之地、往心里咽着眼泪学来的吧。 刚才说那一句道歉的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却也晓得仅这一句话实在弥补不了什么。 要在平常,自己或许能想些办法再赔个礼,可如今这荒村野店、草木萧瑟,难道还能寻一束干花来道歉么?何况那种东西也未必管用——林巧虽沦落风尘这些年,但心中的清高之气该是没有折损干净,否则之前也不会立即舍了那么多钱财,答应跟自己走。 对这样的女子,要是拿出伏低做小之态去缠着磨着、硬要哄开心,反倒是看低她了吧。 李伯辰又叹了口气,从马身一侧解下得自璋山君洞窟中的那柄长刀,提着走进了屋。 他没好意思再看她,只盯着炕上那只水碗道:“……林姑娘,是我不好。你本来就病着,又叫我气了一遭。我想这样——今天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等你养一养身子。” 又将那柄长刀搁在炕上:“这附近该没什么人,但这把刀我放在这儿。我出门去找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林巧低声道:“好,李大哥。” 她此时不哭了,但声音嘶哑,鼻音很重。这倒比她将自己骂一顿更叫人难受。 李伯辰低叹口气,道:“外面还有些吃的,也有火,你要是冷了,就去烤烤火……我去去就回。” 说了话他便转身出屋,将白马牵到院中拴着。 他打算去弄些林巧该需要的事物。来的时候是下了道往这西边来,这回他也打算沿着溪水继续往西边走,那方向或许会些村落、集镇之类,但那个方向多山地,骑着马反是累赘,干脆就不带了。 他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那副铁手套戴上,大步出了门。 其实他自己在山野间跑起来并不比马慢,长力更胜。很快便到了之前猎狼的山头,将那狼尸提起背在背上,奔行下去。 约一刻钟的功夫就钻出了山林,看到远方的一片草甸。来时跟着的溪水从这草甸中流过,那荒草被阳光映着,一片金黄,溪水则在其中蜿蜿蜒蜒,煞是好看。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又见天空一片碧蓝如洗,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他又在草甸中行了一段,忽然嘿了一声,心道,算了,我一个男子汉,何必这样扭扭捏捏。说了混账话是我错了不假,但要是我在她面前都一直抹不开脸,她一个女儿家岂不是更不自在?等一会儿回去了,还是得平常些才好。至于道歉赔礼这事儿……她最想要什么? 这世上的女子,最想要的就该是安稳幸福的日子吧。想要过得安稳,得跟对一个人,得有钱财。 自己是个人……似乎还与她指腹为婚。但两人该并不合适。倒不是“嫌弃”她曾沦落风尘之地,而是自己也朝不保夕,身缠一堆麻烦,怎么能叫她过得好?哪怕有这心思,现在也不成。 那就是钱财了。可自己眼下只有三千多钱,瞧她平常的吃穿用度,大概连一个月的功夫都撑不下来。她或许不爱钱……但既然说之前想要买个“小庄子”……要真能给她弄个小庄子,她也算有了安身之地吧。 之前算那样一个田庄得百万钱之巨,但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些钱自己并非弄不到。 如今这世上,怎么来钱最快?自然是抢。他不去抢寻常百姓,却可以去抢山贼土匪的。散关城里那些匪兵人数众多,虽是几股合在一起的,但一家也该有百多人。瞧那什么寨的第三把交椅“闯大天”竟然穿了一身重甲,还有高头大马,想来这几个匪寨都很有些存货。 那些人在散关城作恶,自己倒是可以抄了他[笔趣阁 .biqugeso.info]们老家,百万钱不就轻松来了么! 他这么一想,越觉得妙极,心里就更松快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仰头长啸一声,惊得草甸里扑棱棱飞起一大群山雀。 等穿过这片草甸,果真瞧见一条林间小路。他便顺路一直跑过去,出了林子,终于瞧见人家。但不是村落也不是集镇,而是零散缀在一片山坡下的几户。山脚处的一片碎石滩里开了几块田,看起来都不够一户人半年的嚼食。 这样的人家该也没什么好买好换的,李伯辰略觉得有些失望,但仍放缓脚步扛着狼尸走过去。 离得较近的一户木门紧闭,李伯辰敲了敲门,无人应。他心道人不在家,便打算去另一户,但从窗边走过的时候似乎听见里面轻轻一响,就停下脚步,低声道:“打搅,屋里有人么?” 里头的人不说话。或许是女子在家——这种地方见了生人,不敢开腔也是常事。他便道:“我是从散关城出来的,在路上落脚。手头缺点吃喝日用的,想来买些换些——” 又将腰间布兜晃了晃,叫里面的铜钱哗哗作响:“不白要的。” 还没人言语。隔了片刻,等他叹了口气打算离开的时候,木门才吱嘎一声响,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女孩在门后露了半张脸,怯生生道:“阿娘问你要什么。” 说了这句话,小女孩似乎瞧见他身上穿的甲,眼睛登时瞪圆了,可没怕,倒显得极好奇。 李伯辰便蹲下来笑了笑,道:“问问你阿娘,家里有没有米、面、衣裳被褥。” 女孩立即从门后闪开了。她忘记关门,门缝就又大了些,李伯辰前瞧见屋里是实实在在的家徒四壁的模样,连个灶台都没有,只用石块垒了个火塘,上面架着烧黑了底的陶罐。也听见女孩在屋里同另一个女人说话,但声音很轻,听不分明。 过得片刻小女孩又回到门前,道:“阿娘说有一床草褥子,有两个饼子。”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已经丢了两块干饼出来。又听着沙沙一阵响,把一床破褥子也从门缝里推出来了。 那两块干饼看着倒能吃,但褥子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清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又听咣当一声响,小女孩将门给关上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现那褥子虽破,却很干净。他微皱起眉伸手进去摸了摸,觉是温的,该是这家人自己垫的吧。他随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也许这女孩去同她娘讲了自己的模样。 一个着甲的壮汉现身在屋外,和和气气地说要拿钱买些吃喝日用……鬼才信。 是将自己当成什么盗匪了吧。或许家中的确只有两张饼、一床破褥子了,便赶紧都“奉”了上来。李伯辰心里一阵难受,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细细的身子撑了个大大的脑袋,身上的也不是衣裳,而是两片破布缝在一处。这样的天气,不知有多冷。这家人过得太苦了。 他低叹口气,将狼尸放在门口,又取了一铤银搁在门前。刚打算离开,想了想,又摸了十几枚铜钱也搁在银铤上——都不知道这家人见没见过银子,闹不好认不出是做什么的。 又道:“多谢了。我放了条狼在门口,大嫂家里要没吃的,吃这个吧。门外还有点钱,记得取。” 说了这话便抱起褥子转身走出两步。身后的门又吱呀一声响,也许是小女孩开门来看。随后忽然听着一阵空空的咳嗽声,似是有人憋得久了。又听一个女人连声道:“兄弟、兄弟,别走,别走!” 李伯辰转了身,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扒着门边看他,身上穿一件白色单衣。但只一仔细打量便晓得那衣裳原本不是白的,只是洗白了而已。 女人盯着地上的狼和钱,又道:“不值当这些……哎呀,我还以为你是……” 说了这些,又使劲儿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屋里招手。那小女孩便捧着个葫芦瓢走到门口,道:“叔叔,阿娘叫你喝水。” 女人缓了口气,又道:“家里实在没什么待客的了……兄弟你要不嫌弃,喝口水吧。我还以为你是山上的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褥子放下,走过去接过水瓢。他并不渴,但不想拂了心意,便一口气都喝干了。见那女人的眼睛在铜钱和银铤上转了转,似乎又要说“不值当”,便道:“我用得急,就觉得值这些。” 将瓢递给那女孩儿,转身又了一步,忍不住问:“大姐,你家就你娘俩儿?” 女人忙道:“我男人去做活去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天落黑就能回来。西边新搬来一家,要起个庄子……我男人帮忙干活去了。” 李伯辰点点头,抱起褥子走开了。听那女人又在身后道:“兄弟,那几家人不用问啦……都饿死啦。” 李伯辰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到路上,一直走到林中,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在草甸中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如今又觉得沉甸甸的。 “饿死了”——这种事他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如今瞧了这几家人,才觉得这三个字变得真实起来了。 他缓步走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无量军的时候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也吃得饱。在璋城的时候住在陶家,看着街上的繁荣景象,也觉得这世道虽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街边有各色店铺、吃食的摊子,寻常人十来枚大钱就能混个醉饱。 而在他从小生活的那村子,虽说有些人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找野菜合着面蒸饼子吃,但好歹没饿死人。 刚才还在想去哪儿弄百万钱给林巧置办个小庄子,可仅仅与散关城相去十几里的地方,就“饿死人”了——而这家快要饿死的,男人则去给一户庄园主帮忙了。那新搬来的庄园主,想必也是吃好穿好的。 他并不仇视那些富裕的人。知道怎么样的世道,都会有衣食无忧的人的。只是想,这些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刀兵吧。战火一过,新的秩序没能建立起来,城外盗匪横行,便民不聊生。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是寻常的匪徒,很多地方可以组织些民团自保。但这世上有神奇的术法,匪徒也就不是寻常的匪徒了。如自己一般的修行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与刚才那对母女已不算是同样的“人”了。 自己在山野中穿行,不是很畏惧冷热病痛,想要弄些吃的更是易如反掌。刚才瞧着那家人穷成那个模样,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守着这样的山、这样的原野,从哪里弄不来吃食? 但又一想,且不说那些大片的山野是不是旁人家的、允不允许他们去狩猎,即便能,刚才那样的一家人想靠这个谋活路也太难了。 他们去哪里弄钱买弓弩呢?自己造,造得出合用的么?便是有,射得准么?下套设陷阱的话,跟谁去学呢?倘若在这些事上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家里人吃什么呢?还有些薄田要伺弄的。 况且那样的普通人,因为营养条件极差,本就易病、易累,在山间狩猎一旦受个稍重些的伤,搞不好人就没了。猎户……听起来很寻常,可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他们实在太脆弱了。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们也过得太苦了。 这样的人家在李国还有许许多多吧,他今天给了他们一千多钱,是因为于心不忍。可往后遇着同样的,总不能再继续洒钱。真要帮忙,或许可以将沿路看着的匪寨都剿了,然而这样真有用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国如今乱掉了。 李伯辰从前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传人、李姓王室的后人,觉得身上就担了道义和责任。但又想人活一世,还是自己快活些最好。遇着不平事,倘若力所能及便帮一帮,也算无愧于心。 可眼下这情形……自己要真是个“北辰帝君”——避世隐居、独善其身,真的能做到“无愧于心”么? 他觉得心中极乱,就重重叹了口气。等再走出十几步,却又想,也只是因为这里乱了么? 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修行人吧。 六姓王族的统治持续了数千年,且绝大部分王族都是修行人。他们寿命长,便开枝散叶,王姓子孙不晓得有多少。即便许多人都如隋以廉、隋子昂那样变成了类似基层官员的存在,可毕竟还要领着王姓独有的供奉的。 这样庞大的宗室,在他原来那地方,最多撑不过五百年。可在这里之所以能延续这么久,便是因为术法神异、灵神庇佑。 如那家人一般的草芥之民被压榨至死,换得王姓所居的大小城镇繁荣兴盛。于那些人而言,这是一种永无天日的黑暗——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处境。 我也没有吧。他想,哪怕有一天我的修为能独战整个世界,也不会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要改变、改良一个世道从来都不是仅靠武力就能做到的,所牵扯的方方面面,就是一个人活上百年千年也难参得透。 要不然,灵神们为什么不叫这世间更好些、叫他们的香火信众更多些呢? 他这样一路想着,又走回那荒村。 进院之后现白马还在,便松了口气。可一进屋,又愣住了。 他原本急着弄吃的,就将火生在外屋的地上,但如今现火被移到了炉灶里。那炉灶本是倾塌了一半,也被清理出来,倒成了个天然的火塘。 灶台上还摆了个木盘,李伯辰瞧了一眼,觉得该是用破门板或者破窗板斩成的,又洗干净了,原本剩下的三支烤肉就搁在木盘上温着。 地上也扫得干净净,露出原本的黑泥。这房子塌了一半,但此时一看竟不觉得如何颓败了。 ……是林巧做的吧。他原本心情沉重,但见了这情景,一下子松快起来,便抱着褥子走进里屋——里屋的地、炕也都扫干净了,炕上竟还铺了一面烂草席。林巧裹着大氅,正摆弄一张瘸了腿的小桌。 见李伯辰走进来,转脸微笑道:“李大哥——呀,你在哪弄的褥子?” 她已经不生气了么?又将这临时的居所收拾得个小家一般了。李伯辰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暖流,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连喉头都哽了哽,只道:“我……在西边一家人那里换来的。” 林巧走过来接了褥子翻开瞧了瞧,又笑道:“倒是干净,你跑了那么远——罐子里还有热水。我刚才去旁边几家找了找,就只找见这些。外面墙边还几个碗碟,一会儿你去把它们洗出来吧。” 便走到炕边将褥子使劲儿抖了抖,铺上。李伯辰站在原地,看着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映得近乎透明、又映出了半空中那些翻飞的细小尘埃,喘了喘,只道:“好……林姑娘,好。” 说了这话,他忙走出屋站到院子里。风一吹,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现竟然落了两滴泪。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泪是自己落的,还是原本那位残存的意识落的。 是想起常庭葳了吧。想起她从前操持家务时的模样。林巧自然不是常庭葳,关系也不同。可孤身那么久,忽然又有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在照顾自己,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酸,还空落落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走到墙根慢慢坐下,看着一边地上的两个碗、两个碟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然就带着她走吧。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家国大义……其实都可以不用急。料理了常家那边的事情,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好不好?我是个修行人,我能活很久。哪怕耽搁上几十年,这世界就能毁灭了不成? 可又隔了一会儿,还是将手套摘下狠狠擦了把脸,将那些碗碟拾起,走出院子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在溪边洗净了碗碟,沿溪走到一个浅水湾,薅了些细细的荒草团成一团拦进去筑成个草坝。将碗碟搁在溪边,又去附近的草地里找了找,瞧见些藏在荒草底下的荠菜。挖了两刻钟的功夫,得了挺大一捧。 他抱着荠菜回到水湾里洗净,便将之前拦在水中的草团飞快抓起丢在岸边,扒拉一会儿,得了六尾手指长的鲫鱼,二十多只小河虾。要他自己吃,把这些东西一锅煮了就好。可担心林巧怕腥,便用曜侯将小鲫鱼都剖了去掉内脏细鳞洗好,都装在大碗里。 等回到院中的时候,林巧已将家里收拾好了。见他又弄了这些东西,笑道:“今天是春分,咱们正好过节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可以做个荠菜面汤,鱼虾煎来吃,也算大鱼大肉了。” 林巧抿嘴一笑,从瓦罐里给他倒了热水,道:“李大哥,你喝水,这些我来弄。” 李伯辰接了水一饮而尽,伸手将她拦了:“你还是好好歇着。” 他看屋外的日头快到中天,又道:“一会吃饱,我们……你睡一觉。等到后半夜养足精神了,就上路。” 他想要走夜路,是因为自己在晚上目力很好,看得清。而大多数的匪兵喽啰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在夜里的时候两眼黑,路上便少了许多麻烦。 现在回想出城门时杀的那个年轻人被一群匪护卫着,也许有些身份。早间虽将他们杀懵了,可也难保之后不会缓过神、再放出斥候探子来找自己。这些匪兵于如今的他而言就如蝼蚁,不堪一击。但被蝼蚁缠身也总是很叫人烦心,不如尽早远离。 林巧略一犹豫,道:“……好。” 但转身搬了张瘸腿的小凳搁在里屋门口,裹着大氅坐上去、靠着墙:“那我看着你弄。我和你说说话,给你解闷儿好不好?” 李伯辰在灶台边蹲下去择荠菜,随口笑道:“那不如唱个小曲儿吧。” 这话一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我这又说的什么混账话?从前在军中一群糙汉闲聊的时候,倒常开这样的玩笑。但这话对寻常女子说已是大为失礼,何况林巧那从前的身份? 他变了变脸色,刚要开口说声抱歉,林巧却道:“好啊。李大哥想听什么?白马好不好?这是小时候阿娘教我唱的。” 李伯辰也不知道“白马”到底是什么歌,但知道林巧瞧出自己歉意为难,将这事轻轻带过了。她真是善解人意……他想,唉,也不知道我这脑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儿。 便道:“好……林姑娘,就唱这个吧,多谢。” 林巧微微一笑,轻咳一声开了口,唱道:“覆额折花门前剧,竹马绕床弄青梅,长干两小无嫌猜,落花金鞍照白马……” 她唱得很轻很慢,声音极为婉转,像细细的游丝在李伯辰的耳边浅浅地撩拨。林巧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薄冰,但唱起歌来却要深沉一些,每个转音都柔柔地颤着,听得李伯辰只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自己是头一次听着女子唱歌。不觉间入了神,手里的动作就慢下来,渐渐将词里在说什么也听明白了—— 是在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意思吧。但后一句像是林巧自己改的,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的白马么?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也是在说“指腹为婚”的事情么? 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靠着门边坐着,也盯着自己。两人对视,又忙各自转开了。 李伯辰觉得耳根有些热。一曲唱罢,两人都没说话。他慢慢地择着荠菜,等将最后一颗也料理好了,才咳了一声,转脸道:“林姑娘……” 但现林巧已靠在墙边睡着了。 他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鬓垂落在脸旁,睫毛低垂,嘴唇微张。虽裹着大氅,仍能瞧见其下的窈窕身段。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想“讨个老婆”,那时候如果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表达心意,该开心得很。 可如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 许多事情,因着前些年的惯性使然,他一时间想不清,但心静下来,却能看得分明。之前林巧将这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也怕自己会因她之前的反应生气?她是怕自己将她丢下吧,她该更加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 但或许因为前几年的经历,她这样的“讨好”并不会叫人觉得轻贱,尺度把握得很好。刚才唱歌时亦颇为大胆,但李伯辰也只觉得她磊落大方,心中没什么看轻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怎么想,但在他来处,还有梁红玉、柳如是的故事。她们都是一样的出身,但也都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些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沦落欢场,并非她们的错。自己不是什么酸腐,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觉得她们比寻常人更低贱一些。 然而……他刚才在院中的时候,已作出决断。正因为林巧是这样的女子,自己才不能再连累了她。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她抱起,放在褥子上。又看了她一会儿,心道,林姑娘,多谢你对我的情意,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希望你今后能遇着个好人吧。 他走外间,知道林巧这样一睡,一时半刻该醒不过的。好在如今天气还很冷,倒不怕那些鱼虾臭。 他在门边靠墙坐下,散出阴兵在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便合上眼睛,默诵起咒文。黄色微光在头脑中出现,他踏上幽冥黄泉之路,现身诸天北辰之界。 他站在金台上向鬼门关外看了看,未瞧见阴差,便盘膝坐下,开始吸纳此界浓郁的灵力。在外面入定时,头脑一片空明,一点念头也泛不起来。可在这里神识却处于极微妙的状态,即便入了定,也能思想自如。 他便一边运气修补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一边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其实每一次进入此界的时候,都有些提心吊胆。一半是不知道“这一次”进来这里会不会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另一半,则是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 假定原本的北辰帝君真的不存在了——以世俗的例子来看,当一位君王逝去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倘若整个国家的人都同那君王一起消失了,留下来的土地必然会被觊觎。眼下这北辰一界,就很像是一座藏有许多宝贝的宫室吧。 可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他所在这一界是在哪里,“附近”——如果诸天万界中有“附近”这个概念的话——会不会有一些虎视眈眈的存在。 要是它们也晓得北辰不在了,会不会来寻找此处? 而这里一直空着,是不是因为从前隐藏得极好,并未被人觉察?可如今自己频繁出入,会引来灾祸的么? 这些他不知道,想来也无法从生界的任何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 还有——他想要找常家的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在哪儿。这件事,其实说来不难。譬如九三和百十二这样的阴差在生界化身无数、各管一方,当可以轻松解决这个问题吧。 但李伯辰想了想,也不敢去问。之前在生死攸关之际叫九三帮自己,可以令它觉得这是北辰帝君对它的一次试炼、或许将重用它。但如果拿“常家人眼下何处”这种小事来问它,再蠢的人也会生出疑心。 归根结底的话,还是因为他不晓得这一界的秘密、法则,因而才束手束脚。他独守金山,但只能一枚枚铜板地用! 必须找到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伯辰静下心神,想,阴差不能问,问了他们该也不知道什么。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应当亦然。要问,就只能问如风雪剑神一般的秘灵。 他低叹口气,又心想那样的存在,即便真能与它们取得联系,自己又敢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金台上盘坐了将近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体复原如初,灵力也得到补充。他晋入养气境不过月余,但有了此界灵力滋养,进展称得上神。此时再调息运气,心里竟隐有一种感觉——自己或许要触摸到养气巅峰之境的边儿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觉得心中一阵喜悦,倒将之前烦心事冲散了不少。李定还以为自资质极差,却没料到自己的资质不但算是极好的,更是这世上最最适合修行北辰术法的人吧! 只是,又记起之前晋入养气境时的情况。身体之中有妖兽血肉,似乎便与魔界魔君有了些联系,要是过些日子再从养气境晋入灵照境,上次那种情况会不会再出现?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会再来迷自己的心窍么? 李伯辰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岂不是也能称得上是秘灵? 倘若自己在这里晋境突破,它会来么? 它还是来到了这儿……能不能将它留住!? 他一时间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惊呆了。但惊愕片刻,又觉得或许事有可为——想要了解这种事,生界总能找得到些信息吧? 李国王族虽不在了,但境内该还有不少从前的宗派。宗派之中的人,会不会知道一些线索? 他几乎立即就肯定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一扫而空——继续北上!查了常家的事,查这件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 他重回到屋中后,仍觉得心里有一面小鼓在敲,连困意都少了许多。但打坐入定虽可暂时地振奋精神,觉还是要睡的。 他进屋看了一眼林巧,强迫自己收敛心神靠坐到门口入睡。足足十几息之后,才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门外天已黑了。他靠在墙上慢慢伸展麻的手脚,觉得精气神都补了回来。站起身走到院中看月亮,见还在西边,该是睡了三个时辰左右。 他呵出一口寒气,将炉灶中的闷火勾起,又添了几把柴。走进里屋瞧见林巧仍在睡着,呼吸有些鼻音。她该的确只是受了凉。这种事用不着管、吃喝好,寻常人六七天也就痊愈了。林巧修行过,或许明天就能见好。 他看了一会她被窗缝中透进来的月光微微映亮的侧脸,拿起瓦罐走到溪边。先卸甲脱衣洗了个澡,又赤裸地行了几趟拳把自己晾干,而后打了一罐水走回来。 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没有做噩梦。虽然之前猜测在噩梦中听见的那些低语该是因自己乃是“北辰”,因而才会听着模糊不清的祈愿,可他现在并不能将那些声音听得分明,也就成了折磨。 这次连一个梦都没有,只觉得睡得尤其舒服。他在心里低叹口气,想不知是不是因为林巧。白天的时候看见她忙碌、听她唱歌,就觉得心里很沉静。也许静了心,也就睡得好了吧。 他走回到破屋,先将水往灶台上的三只碗里倒满,便轻手轻脚地将洗好的荠菜添进罐中,又将狼腿肉撕成小条添进去,搁在灶上煮。等冒出腾腾热气,腿肉里的油脂也就被炖了出来,便先在灶边温着,又将在溪边用魔刀割下的小石板放在火上。 待那石板也被烧得滚烫,又取些腿肉在上面擦了一层油,而后将鲫鱼与河虾放在石板上煎。等鱼皮变得金黄、河虾也泛红,便洒些粗盐,小心地翻了面。 他守在灶旁,瞧着火光、听着油脂轻轻地噼啪作响,忽然想自己或许还可以隐姓埋名做个厨子,自创些菜品——譬如天雷烧鸡之类。想到这儿,忍不住摇摇头,笑了笑。 便听到林巧说:“李大哥想起什么了?这么开心。”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转脸看,见林巧裹着大氅扶着门边站着,脸上还有两道压出来的红印,头也散乱着,睡眼惺忪。在竞辉楼中见她时觉得优雅端庄,这时候借着火光,又觉得娇俏明艳了。 自己难得这副模样,倒叫她瞧见了。李伯辰讪讪道:“……倒也没什么。” 又一指灶台上的碗:“你用这些水洗漱吧……我温着的。牙粉……哦,在马身上的包袱里——” “我去拿。”林巧一拢大氅走出去,在包袱里摸了摸,找着一个小竹筒,赶紧跑回来,“真冷!” 李伯辰笑笑:“一会喝点热汤,就好了。” 他戴上铁手套,将石板从火堆里端出来。又将两块干面饼掰成块,泡进罐中的汤里。 林巧脱了大氅、挽了袖子要在另一边的破灶上洗脸。李伯辰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该回避——他倒是觉得无所谓,但不晓得李国的民间风俗是怎样。 但听见林巧说:“李大哥,能不能帮我拢一下头?” 她这样落落大方,李伯辰便道:“好。” 他走到林巧身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拢起,握在掌中,林巧便俯了身用碗中的温水慢慢洗脸。李伯辰看到她脖颈的曲线一路滑到双肩,又瞧见小巧的耳垂,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转开了脸。 过得片刻,林巧直起身子,道:“好了,李大哥。” 李伯辰忙放开头,走到灶台边。林巧便将头上的珠翠、簪取下,嗤啦一声从罗裙边撕了一缕布条,又用双手将乌瀑似的长拢了,高高挽了个马尾,用布条一圈圈地缠起,侧脸看李伯辰,道:“李大哥,我这个样子跟你行走江湖,成不成?” 长被扎起,侧脸与修长的脖颈全露出来了。她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在火光中显得迷离,却又有几分雀跃之情,真如一只从笼中脱困的雀儿。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痛,但只笑道:“这样也很好看。” 林巧笑着转过脸,将布带系好、钗簪上,裹了大氅把另三样珠翠拿着走到院中放进马背上的包裹里,道:“咱们到了下一个集镇,可以找家解库把这些典当了,我想能有个几千钱——哈,李大哥,我以后是江湖儿女,自然也就用不着这些了,你不必劝我。”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们用柴火劈了两双筷子,吃了煎鱼虾,又吃光罐中的汤饼,觉得身上泛起暖意。李伯辰便道:“林姑娘,该动身了。” 林巧站着将这破屋又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这里真好。” …… 出时明月已至中天,空气凉且湿。但之前在火堆边待久了,如此倒觉得精神一振,很有些舒爽。 李伯辰白天的时候往西边探过路,两人便向那个方向走。临西与奉州在西北,他们可以先向西避开散关城这一带的匪兵,再往北折。 他牵着马,林巧跟在他身边。深夜时林中风声飒飒,很是瘆人。但李伯辰边走边散出阴兵,早将附近的野兽都惊走了。两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了山林,瞧见远处的草甸。白天时已见过大地金黄、天空碧蓝的情景,此刻看,那草地却又被月光映成银色。银色原野当中,闪亮的溪水如玉带一般蜿蜒,又是另一番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林巧轻出口气,道:“原来江湖这样美,真是天地广阔。李大哥,我觉得之前的许多年都白活了。” 李伯辰藏着心事,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便牵着马慢慢下山,走出几步才道:“很美,但也很凶险的。” 林巧笑道:“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也只能暗暗叹口气。 等两人走到草甸里,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林姑娘……” “嗯?”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匪寨么?昨天在城里那些贼匪,寨子该在附近的吧?” “啊……我只是听说过。说是散关西边六七十里,有个冲宵寨。李大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沉默片刻,话几次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林巧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陪他默默走出一段,低声道:“李大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我想找个山寨端了。” 他顿了顿,见林巧没言语,便只得继续道:“该会有不少钱。你说你想买个小庄子……应该不成问题。” 林巧沉默一会儿,问:“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李国太乱了。你可以去鱼国或者尉国……那里是南方,天气也暖和。现在北边要交兵了,你在那里还能过许多年太平日子。”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哦。”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开心还是不开心。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跳了跳,也不知道是希望她答应还是不答应。又走出十几步,林巧道:“李大哥,谢谢你。可是我不想要庄子了……” 李伯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句话,便沉默着。 听林巧轻轻喘了口气,笑道:“算啦,你不用为我操心,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 她往西北边看了看,抬手一指:“你看那儿。” 李伯辰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地平线上隐有些灯火光。 “其实我舅舅家就在那边。”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她所指的那个方向该是上午的时候,那对母女所说的那个庄子——那庄园主人是她的舅舅?他下意识地问:“你说那个新起的庄子?” “……对。” “那他们从前怎么……” 林巧笑了笑:“从前是从前……贫居闹市无人问,富隐深山有远亲嘛。这些年我手里有了些钱财,走动就多了。其实我正可以到那儿去——” 李伯辰皱起眉,刚要开口,林巧打断他:“李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既然我要留在那儿,就还能想法子把解库里的钱取出来,想来我舅舅也就还会是我的亲舅舅的。” 李伯辰想了想,低声道:“林姑娘,要是你不想待在那儿,我还是可以想法给你弄个庄子。贼匪作恶多端,钱财也取之不义。我清剿了他们该不是什么难事。” 林巧低低地叹口气:“多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知足了。昨天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一天,也没什么遗憾了。” 李伯辰心头一酸,但也只能说:“好。林姑娘,我送你到那边去。” 他便叫林巧上了马,牵马在继续在草甸中走。他觉得自己心里很乱,听了林巧的答复,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或者两者都有一些。他心想,林巧的那个舅舅或许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但现下这世道,又有多少人不是呢?林巧还有钱存在散关城的解库里,而城里的那些匪兵该待不了多久——过上几天,镇军就会来了吧,那些匪兵不是对手的。 等城中风波一定,用不着她去想办法,她那个舅舅就该会张罗着办这件事。看在那些钱财的份儿上、又毕竟有些血缘关系,她该不会如何难过。 其实说起来,林巧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弱女子吧。前些年,她该已见过足够多的世面、人心了…… 他在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两人之后都没有再说话。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远远瞧见那庄子——在一处小山下,只刚起了院墙,院里还能瞧见有三座两层的小楼只建了一半。正门外的一片空场上堆积许多建材,搭了些简易的棚屋,周遭赶来帮忙的人应当就住在那里。 还有一队三人的家丁拄着火把、手持棍棒在慢慢走着、巡视。院中也仍有灯火,不知是不是里面在分批开工。 等走上通往庄园的那条路,林巧道:“李大哥,就在这儿停下来吧。” 李伯辰愣了愣:“这儿?” 林巧下了马:“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了。你……你在城里被人看见了,也许贼匪还在找你。再被他们看着,会有麻烦的。” 李伯辰意识到她说得对。要是自己真杀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贼匪该会在附近找人询问盘查。他倒是不怕什么麻烦,但要叫人瞧见林巧与自己一同现身,会牵连到她的。 至于别的……竞辉楼的那些人知道林巧与自己同行。但院中死了个叶卢,还是魔族。楼里那些人但凡想要过得安稳,该都不会到处宣扬。否则一个魔族在院中潜伏了数日的事情泄露,即便他是空明会的人——官府也会很乐意借这个由头,狠狠啃一块肥肉的。 至于街上那些贼匪——当时自己叫林巧伏在马背上,他们不可能看清林巧的模样的。如此想,她倒也的确没什么危险。 再看这庄园的规模,她那位舅舅该也是家资颇丰、有头有脸,应有足够的手段令她安身。 从这里到庄园不过百多步,道路两侧也都是田野,稀稀拉拉地立几颗小树。李伯辰便道:“好,林姑娘,我就在这儿看着你走过去。” 说了这话想起包袱里的珠翠,转身去拿。但林巧道:“李大哥,不用了,那些留给你。你行走江湖,总要有些应急的。也……也是留个念想吧。” 听了后一句话,李伯辰沉默片刻,到底没将手再伸进去。但想了想,解下马背上那柄刀,转身递给她:“那你留着这刀。这把刀……也勉强算是宝刀吧。要是你舅舅喜欢,可以送给他。” 林巧慢慢接过刀,在夜色中笑了笑:“好。李大哥……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她说了这话,静静地望着李伯辰。李伯辰转脸盯着那庄子看了一会儿,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又瞧见些什么,叫自己挪不开脚。过得片刻,他抱了抱拳:“林姑娘,抱歉。保重。” 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沿路向东而去。 待慢走出几十步远,才开始纵马狂奔,听得耳畔风声呼啸,见两侧山林原野往后倒去。前方的路被明月映着,像河水一般,冷风则如刀子一样割着脸。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现在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想纵马狂奔一遭,什么都不愿再去思量。 他一口气狂奔了半个多时辰,不知到了哪儿,也不知是何时,才叫马放缓了些,抬头去看天——月亮已偏东了,也许再过一会儿,天边就能看见鱼肚白。这时才又向身后望,只见山岭延绵、星斗璀璨,既不见散关,更不见那庄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马颈上抚了抚,心想,算了,就这样吧。孤身一个人,倒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儿女情长……实在会叫人变蠢。 在那破屋里的时候,自己在灶台边弄吃的,竟然都没有觉林巧是何时站在门旁的——要是这种状态遇着对手,性命岂不是就要葬送掉了么?孤寂虽苦,可也用不着为别的事烦心,能叫人头脑清醒的。 他在心中这样细细碎碎地慢慢想着,又抬手使劲儿搓了搓脸。 但下一刻,忽然一勒缰绳驻了马—— 不对劲! 刚才林巧说她舅舅一直住在那儿,“这些年”她有了些钱财,才又走动起来了。但昨天那对母女明明说的是,那庄园主人是新搬来的、在起新房子! 他一时间怔住,心中念头电转——忽然又记起之前林巧是转脸往四下里看了看,瞧见灯火,才说起她舅舅的事情的。难不成…… “嘿!” 李伯辰低吼一声,猛地调转马头,大喝:“驾!” 白马立即飞跑起来,可他此时却只嫌这马跑得太慢,恨不能跳下来扛着它跑。他心中又愧又气,但莫名又有些决然的舒心畅快。种种情感交织,忍不住又喝:“马兄!再快一点儿!” 等再过小半个时辰,终于又瞧见那片草甸。东边的天际开始泛白,月亮悬在山头,变成个透明的轮廓。他在呼啸的风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看,紧咬着牙。 待小路又转过一道弯,终于远远瞧见那庄子——以及路边的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他心中一口气一下子散了,不知怎的又将马勒住。 远远的,瞧见林巧一个人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怀中抱着那柄刀,怔怔地看对面一株了新叶的小树。 李伯辰夹了夹马腹,白马便向前缓行。再近些,林巧听见马蹄声,转脸来看他,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睫毛和头上都是夜露,也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 李伯辰行至她面前,转脸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一直坐在这儿?” 林巧慢慢仰起脸,笑笑:“还没想好该往哪儿去。” 李伯辰伸出一只手:“那跟我走吧。” “去哪儿?” “江湖。” “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地狱无门 白马在路上缓行,林巧靠在他怀里。虽然隔着甲胄,却似乎仍能感受到身体的温度。 两人不语,但同此前的沉默截然不同。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温暖而沉静,这感觉既亲切又陌生。 又隔了一会儿,才听林巧轻声道:“李大哥,我们往哪儿走?” 李伯辰这才愣了愣——他拉林巧上了马,便调转马头慢慢走出好远,此时也才意识到,是在往东边去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道:“林……” 想说林姑娘,但此时觉得不该这样叫。可要叫“巧儿”,又叫不出口。 林巧似乎笑了一下:“阿娘以前叫我小蛮。” “……小蛮。”李伯辰顿了顿,才道,“我们要去奉州,找常家人。至于我……”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你在竞辉楼听叶卢说了一些。我这个李是王姓李。别的事……我都可以和你说,但这件事,我希望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行不行?” “嗯。” 李伯辰就笑了笑:“那我们该往西去。” 他一拉缰绳转了马头,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 东边的天际映出一片橘红的微芒,黯淡的星子隐去。周遭的山林原野都在苏醒,鸟鸣猿啼在林间渐渐淡去的雾霭中回荡起来。李伯辰沐浴在晨风里,心想,解决了常家的事,我该去临西地看看。看看临西君的治下与此处有何不同……倘若他真是明主,能叫人安居乐业,那也许如自己之前在院中所想的那样,过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安稳日子也很好吧。 但他随即在心里低叹口气,知道这或许是自己一厢情愿。要他是个寻常修士、甚至寻常的灵主,也许都能做得到。但眼下他还拥有那一界……麻烦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 况且魔军还在南下。这些日子,不知道北隋战事如何。隋无咎和隋不休跑去四横山脉里自立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他自然对他们想要杀自己灭口这事耿耿于怀,但倘若那对父子在北隋真能同魔军死战,他也还是得从心中生出些钦佩之情。 他还知道隋国与李国之间有天险阻隔,即便魔军将整个隋国都打穿了,该也不敢继续南下进攻姜国。因为他们的战线要是拉得长了,侧翼便暴露在李国的兵锋之下了——如果李国能组织起一支军队的话。 要自己是魔国的统帅,该会在夺取隋境之后再想法将李境也攻下。如此,六国的整个北方都成了他们的进攻阵地,进可突袭姜国、威胁到高天子,退,亦可慢慢经营这两处,打破维持了上千年的平衡势态。 真到那时候,只怕李境虽大,却也容不下茅舍一间、菜田几畦了。 想到这里,他到底笑了笑。要自己真想过什么安稳日子,该早就往南跑了。可如今却在继续北上,且从未生出过离开这片土地的念头。自己心里一直都不安分吧……倘若原本那位是因“忠君报国”这样的情愫而依旧执着,那么自己,该是因为不甘在这世间庸庸碌碌地走一遭吧。 他心中已有决断,便轻出一口气。大难当头,万不可如叶卢那些人一般,去想些争权夺势之类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临西君要真值得信任,自己纵使不去为他做事,但在暗处帮一帮他又如何? 林巧似乎听着了他这一笑,道:“李大哥,你在笑什么?” “想通了些事情,心里觉得松快一点了。” “叫我猜猜看……在想要不要去冲宵寨?”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她说的该是“端了匪寨弄些钱”这件事。林巧虽然善解人意,可也该想不到自己美人在怀,却在想什么魔军、天下吧。 不过这倒好,李伯辰亦不想用这些事来扰了此时的微妙气氛。他就笑道:“既然用不着买庄子,就不去了。” 林巧似乎略有些吃惊,转脸看了他一下:“为什么呢?” 听她的语气,该不是真想叫自己做这事,而仅是好奇。李伯辰摇摇头:“说不好。只是,原来是想给你买庄子,那觉得去弄点儿不义之财当然没什么。可现在我们用不着那些钱……要只是因为我想要钱而去杀人夺宝,总觉得不对。” 林巧想了想,道:“李大哥是觉得,那些是山匪劫掠得来的,并非一家之财。我们去将它们据为己有,就也不是正道了,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是,还是你说得明白。真得了那些钱,就该自己留一点,余下的再散出去,但我们现在没这个功夫。” 林巧沉默一阵子,轻声道:“天底下都是李大哥这样的人,不知这世道会变得多好。” 听了这话,李伯辰心里着实有些高兴。但也只笑笑:“也许许多人也想这样做,但没办法罢了。倒也不怪他们。” 林巧沉默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道:“这是怎么说呢?” 他原本只是自谦一句,没料到林巧有此一问,便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是在试着更了解自己一些吧。他觉得有些高兴,就认真想了想,道:“我是想,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很脆弱,先得要活着,穿衣、吃饭。也许很多普通人也都想做个好人、想问心无愧,可现实所迫……很多时候他们没法儿去做对的事情。真要随着自己的心走了,闹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但我运气好,是修行人,哪怕跑去山林也饿不死、冻不着,想要随心做事就容易得多了。路上遇着贼匪,我可以拔刀,但普通人要想拔刀,还得想想家里的妻儿老小。要是我用要求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那我也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想了想,又笑:“不过我也自然不觉得自己算是那种好人……譬如说昨天在城里,我该不该留下帮着清剿山匪呢?从大义上来说应该那么干,可我也有私心……” 他说到这儿,感觉林巧的身子往后靠了靠,将他贴紧了些。李伯辰先一愣,心中又一暖,便沉默下来。 马蹄轻叩,两人便又缓行了一阵子。 过了片刻拐过弯路,今日第三回瞧见那庄子。棚屋中的一些人已起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似乎等待放饭。但远远瞧见两个护院模样的配剑人从门内走出吆喝了一声,那些帮工便慢慢聚过去。 听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帮工们出些低叹声,又慢慢散开走到路上,似乎是被遣散了。 李伯辰便放缓马,以免撞着人。但又看到那两个佩剑人站在庄园门口的路边,在看他。 他心想或许是前不久自己和林巧在这儿停留的时候就已被注意了。附近既然有匪患,他们该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便微微笑了笑,向那两人点了一下头。 此时白马快要行至庄园门口,他正要转过脸去,其中一个佩剑人却忽然走出三步拦在了路中,远远地高声喝道:“什么人?” 又向另一个佩剑者使了眼色,那人便忙跑回庄子里去了。 他皱着眉,脸上神色不善。但李伯辰此时心情很好,不想同他计较,便道:“过路人。” 说话的功夫,已快走到那人面前。可那剑士却没让开,倒将眉头皱得愈紧,道:“过路?过哪儿去?” 这时李伯辰也已注意到,此人或许并非一个护院。他穿着黑色劲装,是布衣。可颇为合体,针脚也很细密,显然值些价钱。腰间的佩剑则是鲨皮鞘,也不是一个护院能用得起的。 难不成这庄园主是个武林人士,此人则是那位主人的朋友之类么? 不对……跑进去的那个剑士,也是同样的装扮的。 李伯辰忍不住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朋友,我还带着女眷,不想惹事。劳驾让个路,我要去营州。” 岂料那人又将他打量一番,忽然拔剑出鞘直刺马头,喝道:“给我下来说话!” 这人好蛮横! 李伯辰见他刺的还是马头,心中立时生出火气——这白马伴他月余又极通人性,他早已颇为喜爱了,岂容这人伤它? 便将右手一抖,袖甲中滑出一枚铜钱。又将手指一弹,冷声道:“撤剑!” 他本想击碎这人的手腕好好给他个教训。但如今心情好,不想叫他坏了自己的兴致,又想此人真是个江湖人士的话,手腕被击碎,这辈子也就废了、这教训亦是太过,便只去射他的剑萼。 纵是如此,也听当的一声脆响,那剑萼一下被击得粉碎。 剑士前冲两步,现自己已只剩了一个剑柄握在手中,一下子愣住了。 李伯辰冷冷道:“让路。” 剑士退后两步,竟仍不让开,瞪起眼睛喝道:“我是叶仲山,阁下什么名号?” 听他这口气,似乎大小是个人物,但在李伯辰眼中实在只能算是个江湖草鸡。他既不识趣,李伯辰将要将马腹一夹、冲过去。 可此时又听着庄园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先前跑回去那剑士已引着一个人走了出来,口中道:“四当家,就是那人,你看是不是?!” 李伯辰转脸,正与来者打了个照面——走在剑士身边的一个雄伟男子身上还披着半副锁子甲,裹着红头巾。见了李伯辰,登时目瞪口呆,怔在原地。下一刻,扭头便窜回庄中去。 他这反应叫两个剑士都怔住了——亦是呆愣片刻,也都飞身便走,退回到庄子里去。 李伯辰与林巧沉默片刻。林巧低声道:“李大哥……好像就是城里那些人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道:“应该是。冤家路窄。” 之后出来那个着甲的,被唤作“四当家”,瞧见自己,又像见了鬼一样,的确该是昨日散关城里的贼匪吧。 李伯辰意识到,这庄园或许就是那些贼匪所建,至少是给当中的什么人建的。也许是昨日在城中被自己杀了一遭,因而寒了胆,所以退回到此处。也有可能是这里本就是他们的一个聚点、大本营。 那两个剑士是其中什么人的护卫?听他们提了自己这么一号人却没了解其中详情……刚才看清自己的装扮,觉得立功的机会到了,所以才想拦路么? 要真是如此,逃命的反应倒很快。 林巧又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伯辰道:“你想怎么办?” 林巧转脸看他,笑起来:“这儿是不是就是江湖了?” 李伯辰也一笑:“那么就得除恶扬善,做个好人了。” 他一偏腿跳下马,一把抽出背后魔刀。之前被遣散那些帮工原本也在路上,见他与那剑士起了冲突,还都在看热闹。又见两个剑士忽然逃窜,一时间没醒悟过来到底生了什么。 等瞧见他下马拔刀,才纷纷面露惧意。李伯辰沉声道:“各位,这里是匪窝,就要见血。都散了吧。” 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叫着跑远了。 他抬眼看了看庄园,在心中低叹口气,道,还真是巧。可又知道,该也不算巧。他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被杀伐之事缠身,算是情理之中——何况他刚才还正说了城中的匪徒,不知算不算一语成谶。 且之前九三在那一界说,附近地界杀伐气运最重的十人之一,便有叶卢。那时说他给周遭的匪寨散了钱,李伯辰还不知道这怎么就引动了气运,可之后明白叶卢给他们使钱,或许就是叫他们攻散关城吧——该是对付自己的计谋中的一环。 也许他没料到会死在自己手上,后续的图谋也就无从展开。但这些匪类在城中大肆劫掠,的确残害了许多的人命。 气运……又将他们推到自己面前。 在城里的时候他急着走,没管太多事。刚才也本打算路过去,却被拦了。既然如此,便顺天命而为吧。 他想了想,沉声道:“林……小蛮,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 林巧说要同自己行走江湖,也有修为在身,似乎还学了舞剑之术。但听说江湖中事与亲历是两个概念,也不知她在清醒的时候见自己大开杀戒,受不受得了。 贼人自己撞上来寻死,正可试试看。 林巧抓着她的刀也下了马,道:“李大哥,我帮你看着身后。” 李伯辰大笑,道:“好,咱们龙潭虎穴去闯一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公子 他将刀一振,大步往庄园中走去。到了门口时听着里面一片脚步声、兵甲撞击声,似乎足有十几人,近了门前那些声音就变小许多,随后安静下来。 想在门后埋伏么?李伯辰冷笑一声,见那门板颇为厚实,便快走两步、一脚踢了上去,喝道:“开!” 他这力气实在太大,那门栓也实在太坚固,这一下没将门板踢开,却叫整扇门都倒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在地上滑出两三丈远,扬起一地尘埃。 门后有人低呼了一声,李伯辰大步走进去,刚踏过门槛,三柄长枪忽然从两侧刺来,直攻他的肋下。但他仗着身上有宝甲,避都不避,等那三柄枪都刺过来便将双臂一收、猛一转身,那枪杆便弯成一张大弓。再一让,持枪的三人齐齐出一声痛呼,枪便脱了手。 他这时看清庄园中的情景——占地颇广,宽阔的场院中还只有些矮墙,楼、房都只建了一半,院中也堆积着泥沙、砖瓦、木材。 两侧埋伏了十几人,前方还有五人也在捉刀往这边跑,边跑边呼喝。 这一眼,没瞧见之前那个“四当家”,但见前方奔来那五人身上也着甲,该是些小头目,便将肋下长枪一抓,扬手掷了过去。 冲在前头的一个人立即被当胸穿透、钉在地上,那盔甲就像纸糊的一样。 此时又听着耳畔暴起一阵噼啪声,随后一柄长剑裹着电芒直点他的脑袋,余下人等也刀枪各出,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这些人的攻势倒颇有章法,虽然彼此谈不上什么配合,但取的都是他身上的甲缝薄弱处。他便将手中另两杆大枪一抡,横扫过去。那些人以为他要用这枪来破阵,纷纷闪身去避,但他随即一松手,大枪嗡嗡转着又砸倒三人,身子冲天而起。 群斗中使了这招可谓大为不智,空门尽出。余下的人见势心喜,将要扑上,李伯辰却喝道:“诛!” 一道细细的雷霆啪的一声击在那裹着电芒的剑上——那人该也使了类似天诛的术法,一挨他这雷,剑上电光更盛,一下子蹿到他自己身上。便听哇呀一声惨叫,身子一抽,倒地不起了。 李伯辰身子下落,趁这势头猛一挥刀,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七八柄探过来的刀剑悉数被斩断。 此时前方那四人也奔了过来,当前一个将手一扬,须飞舞,喝道:“退!” 李伯辰见他掌心之中忽然亮起一点光,便觉烈风扑面而来,立即交起双臂格在身前,才听着“砰”的一声响,两人之间五六步处的砂石全被倒卷起来,一股巨力轰上他的身子。饶是他已落了地、将脚站稳,却仍被摧得往后滑了一段、一脚抵在门槛上才又站稳了。 此时林巧才跟到门前,先前埋伏在门旁的人丢掉折了的刀剑,纷纷退去来者身后。 使术法那位也站了脚,沉声道:“阁下到底什么来路?在散关城里的时候与我们临西义军做对,眼下竟还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这人倒是有点本领,刚才那一手也该是由北辰术法变化而来,竟能将自己迫退……这些喽啰都有如此手段,看来自己想的没错,之前在城里杀了的那位,果真不是寻常人。 他便冷冷一笑,道:“在散关的时候,是你们撞着了我,我只是想出城罢了。至于这里,也是我要借路经过,你们偏又把我拦了。诸位三番两次取死,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至于我么,在城里的时候也已经说过——李伯辰!” 他报了自己的名字,见对面的十几人都微微一愣,便心道,没想到我的名字也传到这些山匪这里来了。但下一刻那匪才看着他、微微侧脸对身边一人道:“李伯辰?什么来路?” 余下人等彼此望了望,都摇头。 便听着身后噗嗤一声轻笑——是林巧。李伯辰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却又有些欣慰——林巧能在这时候笑出声,果然没有怕。就是寻常男子,帕也没有她这样的胆量。 他便皱眉哼了一声,道:“诸位平日打家劫舍,难道就没功夫去城门口的文告上瞧瞧,有没有自己的悬赏告示么?” 那人怔了怔,皱眉道:“文告?” 又像是明白了什么:“阁下也是道上朋友?却没听说过哪位青年俊才有你这样的身手。” 再打量他身上的铠甲,道:“既然也是吃这行饭的,令尊是哪位?我乃是大空山沂水寨寨主伍长寿,身边这几位,也都是道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要是咱们从前结过什么仇怨,今天不如把话敞开了说。” 李伯辰愣了愣——本以为院中这些是匪们带来的护卫,可听这人的话,这些就是散关城中那些头领么? 也实在太弱了点。但又想,或许并非他们弱,而是自己有所倚仗——先前不惧这些人的刀枪,是因为身上有宝甲。能将他们一举迫退,则是借了这柄魔刀之利。要是没这两样东西……这些人似乎多少都有点修为在身,自己也不会胜得这样容易。 如此看……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远非刚出无量城时那个心中惴惴、不知何处安身的落魄人了。 他在心中一叹,正要说话,却听身后的林巧脆生生地开口:“李大哥就是在隋境诛杀隋国王孙的李伯辰,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和他做朋友,你们还不配!” 那些人听了林巧这话,都愣住了。隔了半晌,伍长寿才道:“[久久小说 .99xsw.info]你……你就是那个李伯辰?” 又皱起眉:“没想到是这样的年轻人——既然是你,为何要同我们作对?” 再看看地上的两具尸:“你取了他们的性命倒还罢了,可知你在城中杀的那人是谁?是朱毅!” 李伯辰可没听说过什么朱一、朱二,但也不想弱了气势,便冷笑一声:“为何同你们作对?我要说是因为侠义使然,怕你们也理解不了吧?” 伍长寿怒极反笑:“嘿,好一个英雄人物,连这东四州绿林盟主朱厚的大公子也没看在眼里……那今日就见个生死吧——诸位,朱老英雄要知道咱们叫这人走脱了,必然追究。咱们豁出性命,拿了这人请罪去!” 他说了这一句却没攻上来,倒是往后跳出两步,喝道:“我来牵制他!” 言罢双手一张,掌心忽然亮起两点微芒。李伯辰只道他又要使刚才那一招,便喝道:“小蛮,靠墙!” 而后将身子一晃,便要将到来的冲击躲过去。岂料预想的巨力没来,两耳边却忽然砰砰两声响——伍长寿出的术法竟在他身旁炸响了。 这两记术法威力并不大,但也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像被人狠击了一拳。趁他这么一愣神的当口,另一个人将手向前一探,喝道:“着!” 便见一条细链从他袖中探出,直取李伯辰的面门。李伯辰见那细链末端是截泛蓝光的短刃,该是喂了毒,便欲扬刀叫它缠上,把这东西挣断。可短刃飞至他身前一步远处,链上忽然电光一闪,这东西便如一条蛇一般忽然转了向,又往他的脖颈处刺去。 这人出了手,另一个披甲的便也射出三柄飞刀。那飞刀有小臂长短,飞得并不快,仿佛有人以细线牵着,可竟比那细链更加灵活。那人掐了几次手诀,三柄飞刀便嗡的一声分开,如鸟儿一般在他身周游走起来,欲伺机而动。 对面十几个人,个个皆有此种手段。李伯辰一时间见得身前兵刃乱舞,去路退路都被封了个密密麻麻。他心中一凛,暗道自己前些日子连战连捷,到底是有点骄傲自满了。 他原本没将这些匪放在心上,可此时看,这些人搏杀的经验远比自己老练——他从前是在军阵战场上学来的手段,但这些江湖草莽,更精于捉对厮杀吧。之前见自己巨力难当,顷刻间就有了默契,欲以此种手段来同自己游斗。 且这些人所修习的术法都不是北辰正宗,可能连庙堂之法都算不上。但偏偏能叫微不足道的小小伎俩生出许多的变化,再合着他们自身武艺,也算是颇为难缠。瞧见眼前这些手法,便想与他们相比自己从前使“天诛”之术时真可称得上是“蠢笨”了! 不过此刻倒不是深省反思的时候。李伯辰唯恐拖得太久伤了身后的林巧,便将魔刀一挥来了个缠头裹脑式,把要攻他脑袋的那些兵刃迫开。趁这一招,合身直扑向前,听着身上甲胄一阵叮当乱响,又在心中喝道:“去!” 二十个阴兵立时化作阴风,往前鼓荡而去。他此时这境界,阴兵虽不能伤人肉身,却能伤人的神识。当先的几个被兜头一冲,身子便顿了顿,手中的操控的兵刃也在把空中一滞,险些掉落下来。 见这招果然建功,李伯辰正欲再冲入敌阵同他们厮杀到一处,却忽见数十步远处的一栋残屋旁闪出一人,厉喝:“把他给拖住!公子正在紧要关头!” 那人不是别的,正是在庄外拦路的叶仲山。之前见他的装扮还以为是这些匪身旁的护卫,可此时听他的口气,却似乎身份要更加高贵一些。 李伯辰又听着他说“公子”——指的是被自己一刀两段那个朱厚的什么公子么?他已死了,怎么还在“紧要关头”? 蓦的,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空明会、妖魔血肉的活人之术! 第一百七十六章 毒计 也许这些人与叶卢、空明会之间的联系比自己原本料想得要紧密得多——也算是“意外之喜”,李伯辰正愁没什么追查下去的头绪,如今却正送上了门。 此时被阴兵冲了一遭的那几个人惊呼道:“这小子阴险,使毒!” 后方另一个老者怪笑:“那就叫他见识见识我的毒!” 那老者打动手开始便在后方游走,掌中持一柄短匕,似乎一直寻找机会。这时说了这话,忽然将右手一张,便见他掌心竟是乌油油的一片,似乎颜色都渗到血肉中去了。他嘴唇开合念了一句咒文,掌心便有一片黑雾升腾,又低喝一声:“去!” 那黑雾一下子散开,化成了缕缕黑风绕过人群,往这边袭来。 此时李伯辰正将身前的人迫退,见了那黑风心中一警——修行人闭气十几分钟都不算难事,这黑雾要是被吸入口鼻才能起作用,怕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老者自信满满,或许是沾着了皮肉便可生效。 黑风转瞬即至,他见势不妙倒是可以飞身退开,但林巧却要麻烦。这当口儿,忽然记起之前这些人所使的种种奇妙手段——他们的修行境界该都不如自己,亦没有北辰气运加身、神兵宝甲相助,要被这些小伎俩就阻住,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连番奇遇?这些人善使变化之术,自己就不能的么? 他当即口诵咒文,再起了“天诛”之术。原本用这术法时,咒文出口、灵力流转,便可隐隐感应到高天之上的雷霆之力被自己引动,心意再一动,那雷霆便击了下来。 之前他从未多想还能有何种变化,但此时受了这些人的手段启,这回便没叫那雷霆往下击出,而将念头引至自己身前一步远。下一刻,果真感应到那股被引动的力道到了身前,再将心神一松——便听砰的一声巨响,一点针尖儿大小电光忽然炸开,掀起滚滚的气浪。那袭来的黑风被这气浪一轰,全倒卷了回去。 身前的十几人也被一下子掀飞五六步,半空中飞舞的那些奇门兵器全如狂风中的枯叶一般四下翻飞,其上还有电蛇游走,顷刻间便叮叮当当地落了一步。 他这招,与之前伍长寿在刚照面时使出的那一招颇为相似,想来技巧也该差不多。但他以北辰正宗的天诛术法变化而来,威力大了不知多少。那些人跌落在地,亦电芒缠身,有几个一时间已经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了。 李伯辰忍不住有些得意,心道,看来我的悟性也是极好的,只不过从前懒得去琢磨而已。一边如此想,一边将脚一勾,挑起散落在地的一杆上枪掷了出去,正扎在那躺倒在地的老者右手手心,便听他惨叫一声,被钉在地上了。 这些匪此时才晓得他实在不好对付,还能活动的六七人一时间惊疑不定,那伍长寿似乎颇有见识,瞪起眼道:“你这是……对,你之前那是天诛之术!你姓李!?” 此言一出,身边几人皆变了脸色。远处那叶仲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群匪似乎被他打得没了胆气,便厉喝:“愣着做什么!?上啊!”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脸色一沉,但也不理会,只又对李伯辰道:“不打不相识……你既然是贵人,那就是兄弟们有眼无珠。咱们这就退开,那个朱毅交给你。” 又道:“城里的事咱没对那两个狗奴才讲,他们只晓得有位高人将他家公子给斩了……也一定猜不出贵人的身份……” 他口称“贵人”,横刀身前,慢慢地往后退。李伯辰猜他说的这个“贵人”该是指李国覆亡之前那些曾在庙堂中修行的人。又说了自己姓“李”——这人脑子再活泛,也不会想到这个李是王姓李吧,也许将自己当成了官宦贵族的后代。 自己要真是那样的身世,也许顾忌着林巧,就放他们走了、日后再算账。偏实情比他所想的要“吓人”得多。这些人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谁也不能走了。 但他只将魔刀一振,道:“哦?你倒有点眼力。怎么瞧出来的?” 听他说了这话,伍长寿似乎略安心了些,便道:“在李地,会使庙堂术,又不惧朱厚的名头……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招惹的了。” 倒和自己猜得差不多——在城里的时候一路杀出去,在这庄子听了什么东四州绿林盟主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当然会做此想吧。只是该没料到是自己压根不晓得那朱厚是什么人。 他就笑了笑:“把朱毅交给我?不怕那位盟主找你们的麻烦么——这庄子里只有你们几个?你们的人还在散关城?好好的山匪不做,为什么要劫城?” 此时远处那叶仲山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神色便犹疑不定。伍长寿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见李伯辰横着走了一步,似乎又有动手的打算,便一咬牙道:“咱们跟着朱厚干本来是为了得富贵——他有空明会给的东四州临西义军大头领的名头,做事自然一呼百应……可这位大公子的两个狗奴才实在仗势欺人。咱们一群老兄弟看在朱厚的面子上从前不和他们计较,但到了眼下……” 说到这里,又是一惊,道:“你……阁下难道是临西君的人!?” 这伍长寿脑子实在是活泛,但想得太多了。 李伯辰只淡淡一笑,道:“你聪明。再问你,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有胆子攻城?叶卢叫你们这么干的?” 见伍长寿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便将叶卢的相貌描述一番。伍长寿果然道:“……你连这个也知道?好吧,这位……将军,你既然是临西君的人,就更不必再动手。是这么回事——朱厚说他从空明会那里得了消息,说当年天子伐李原本不是本心……是被余下四国诸侯胁迫的。眼下天子也被小人挟制,想要恢复李国旧地助他对抗奸佞,于是差遣空明会在李国四下活动,寻找能人志士共襄大业。” “那朱厚运气好,被委任了个大头领……我们这些人便想,既能复国,又能财,何乐而不为?朱厚的老家就在这散关一带……他虽然去奉州建立了基业,可说也得守住龙兴之地……就派了朱毅来老家。” “至于这一回……也是空明会的人——就是那个叶卢——说天子有意相助我们,已经将附近驻守的镇军都调开了,叫我们趁势攻城……我们等了几天,觉镇军果然被调走了,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伯辰听了他这些话,忽然明白叶卢的用心为何了。只是这个伍长寿虽然脑子活泛,但估计因为见识阅历太少,也只是小聪明罢了。 什么天子被奸佞胁迫、天子相助之类的话,全像是江湖说书人口中的桥段,好比“天帝使金粪勺舀粪”这样的段子。散关城附近的镇军当真被调走了,也是因为北隋的战事吃紧吧。 隋国抽不出人手,余下四国都想着自保,于是只能从李境抽人。 但这么一来,李境便防务空虚,临西君有可能坐大……于是,叶卢才想叫自己“做一番大事”吧?原来只是为了叫这李境更乱、牵制临西君的力量。且如今看来无论自己答没答应,他们已经在策动各地的贼匪了。 叫这些贼匪组成个“临西义军”……寻常百姓或许很难分清“临西军”和“临西义军”的区别。要是这些匪徒如在散关城一般烧杀劫掠,恐怕即便临西君在临西一带已经经营起了好名声,也要被毁了。 这计谋真是狠毒……只是,难道这些人眼中就只有权势二字,而没有个人字么? 如此做诚然能分化李国旧地的反抗势力,但只怕最受罪的还是那些寻常百姓。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想要叫人变成怪物,看来用不着什么妖兽血肉,权势二字也是可以的! 他打断伍长寿的话:“那么就是说,我在城里斩了朱毅,你们几个头领连忙把他送来庄子里疗伤?这里,就只有你们这几个?” 伍长寿道:“原打算明天就撤出来的,但手底下的弟兄们兴起,今天撤怕是收拢不住……这位将军,咱们也不想跟着朱厚干,要不,咱们跟你一起去投临西君?”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李伯辰便笑了笑,道:“那么先把那个人叫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远处那叶仲山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便往后退开了些。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冷笑道:“也好,把那两个狗奴才和朱毅一起捉了,也正是咱们的投名状!” 说完便转了脸,张嘴欲招呼叶仲山。可忽然又顿了顿,将脸重转回来看了李伯辰一眼,笑道:“李将军,你年轻有为,不如……” 只说到这里,忽然双手一张、砰的一声在身前炸出一片气浪,飞身便向院墙外跃去。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招,李伯辰和他身旁几个人都是一愣。但下一刻李伯辰意识到,这人该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类贼匪刀头舔血经验老道,于军国大事方面或许幼稚得像个孩子,但在人心机变这里,却比狐狸还精。 他也懒得去想哪里叫他觉得不对了,将刀一挥,便要将此人留下。 可一柄长刀却已从他身后飞射而出,那伍长寿纵身一跃,几乎是正迎着刀头——登时被贯穿胸口,跌落在地。 李伯辰愣了愣,转脸往身后看——林巧脸色煞白,手中拎着空刀鞘,同他对视一眼,才道:“我……我……我就想,他可能……” 第一百七十七章 疑问 她是一直在盯着伍长寿的吧! 自己或许算不上寻常人口中的“人精”,但林巧因从前的经历,于人情世故方面该绝不逊于那匪,兼又略有些修为、那长刀也算得上宝物,才能一击毙命! 原本还担心她未必见得了死人,如今看,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李伯辰心中大定,便立即向远处那叶仲山看去——他原本就抽身欲走,又见伍长寿被击杀,立时低呼一声跃到未建好的房舍中去了。 前方那六七个匪见势不妙,也立即闪身便逃。李伯辰本想将这些人也都留下,但晓得眼下当务之急是那位名叫朱毅的大公子——叶仲山跃了回去,十有**是要带那人走的。 他便只挡在林巧身前,沉声喝道:“今日暂放你们一条生路——往后再被我撞见,你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群人听他如此说,更不敢再回头纠缠,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院墙外,不见了踪影。 李伯辰这才大步走到伍长寿的尸身旁,一把将长刀抽出甩净了血,重递给林巧,道:“多谢相助。” 他这句话本是想开个玩笑,好缓和一下气氛,岂料林巧接过刀,咬了咬嘴唇:“李大哥……我是不是坏了事?” 李伯辰一愣,道:“坏事?” “是不是不该杀那人?把他们都惊走了。要是没有我,你也许还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可是为了我……” 李伯辰只得笑了一下,道:“林姑娘,不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正是忌惮林巧会受伤,才没有出手将他们全部留下。不过此时李伯辰实在对她生不出什么怨言,因为她的胆子比自己想象得大太多了。漫说是她,哪怕是数月之前的自己,对上这院中的十几个人,心里也得有些毛的。 便又道:“——也是点子扎手。谁能料到散关附近的这些匪都跑到这儿了呢?也算是这一带的高手齐聚了吧。你刚才一刀夺了敌胆……只怕日后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林巧也愣了愣。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又是玩笑话,到底噗嗤一下笑出声,便挽了个刀花,道:“好吧李大哥,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这些人怎么办?” 见她脸色已缓和许多,不像刚才那样煞白,李伯辰才看躺在地上的人。 这些人正面受了他刚才那一记由天诛之术变化而来的术法,如今有三四个已晕了,余下的还清醒着。但该是因为经脉中气血逆行,一时间不得调息,俱是手脚瘫软的模样。 听了林巧的问话,几个清醒的立时道:“[58小说 .58xs.info]饶命……李将军饶命,咱们也是苦命人,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李伯辰想了一想,低声道:“小蛮,你觉得我该把他们怎么办?” 林巧微微一怔,道:“李大哥……什么意思?” 又想了想:“你真的信他们的话吗?” 看来她也不是能了解自己所有的心意的,李伯辰暗道。他问的“怎么办”,并没有什么深意,而就是真的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 要是还在争斗中,这些匪徒冲过来,他一刀就杀了,绝不犹豫手软。可眼下偏偏都被打垮在地,做了自己的俘虏。从前也有过俘虏。应慨那一回,见他似乎并非十恶不赦,又为情势所迫,便放了他走了。隋子昂那一回,虽然卸了他一只手,但也是为了救人,亦是出于无奈。 两次,都没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杀掉。 可眼下这些,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林巧问自己“什么意思”,大概是觉得这些人既然作恶多端,一刀斩了便是,无谓什么“怎么办”。但李伯辰想,要是换她来做自己,大概也会这样略犹豫一下子——六七个人这么躺在地上哀哀作声,要自己走过去,杀鸡一样一个个地都砍了……这事,他从未做过。 但这些人,难道不该死么?自然该死的。李伯辰想到此处时,其实也只过了一刹那的功夫罢了,林巧疑惑的神情还停在脸上。可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觉得思维像飞上高天的风筝一般,难收回来了。便又想,可取他们的性命,该谁说得算? 在无量城时抓逃军,依律,倘有手持兵刃抵抗的、喝令之后仍不止步的,都该杀。虽说从前同袍一场,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几个人真下杀手,可真要到了行刑的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波动,最终只暗叹一声“可惜”罢了。 因为军法如山,既然从军,自然依军法行事。 之后在车上,李定问他如何处置应慨的时候,他说“交由督院”——那也不是玩笑话,而是一时真心。李定当时哑然失笑,车前的李丘狐一定也是在那时候觉得自己“妇人之仁”,李伯辰能理解他们那样的反应,因为他清楚,自己与这世上的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是因为他的来处。 数年前他来到这世上,最初心里的确有些豪气。但渐渐现,自己相比别人,似乎实在没有什么长处。要论天文地理,他比不过当世的博学者,论诗词歌赋,比不过当世的大文豪,论修为境界,更是说笑。哪怕自以为懂得些这世上的人该不晓得的“小知识”,也现原来此间人也不是傻子,许多他以为旁人不知道的,人家早就清楚了。 但唯有一样,他觉得是这世上的人绝对比不上的——那便是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就是他的不同之处。 这种思维模式,乃是在来处耳濡目染的结果。而那耳濡目染的环境,则是许许多多的人经历数千年的时间,一点点改造出来的。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积淀,是时间与智慧的结晶,在这个世上,哪怕再聪明的天才,也没条件与他的这种见识相比。 在他来处,是一个相比当世,更加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社会。这叫他在看待问题的时候,相比此世人想得就要多些。譬如眼前地上的这些人,要依着这世上豪杰的想法,既然作恶,那就可以杀了。要是不杀,非要扭送去官府、督院,大抵会叫人觉得行事有些古板。 但李伯辰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犹豫,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仁慈”,也不是古板,而是不清楚,自己有权力取他们的性命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忽然迷了心窍一般,偏在此时考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了。 是因为“北辰”这样的一个身份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灵悟 无论在此间,还是来处,这些匪徒持兵刃冲向自己欲取人性命,都是可杀。 但如眼下一般,放下手中武器、没什么能力反抗了呢? 若世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他自可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他还要去后院捉那大公子朱毅,而这群匪为非作歹,又没法儿叫他们乖乖待在这里等什么官府、督院的人来,那最好是一刀一个,杀了了事。 可问题在于,既然这世上有官府,那么取人性命这权力,就不全是他自己的了。天地初开时世间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权力。后来这群人因生存所迫而结社,便有了头领、组织。 人们将自己的一些权力让渡给领或组织,以换取庇护。代价是失去一部分自由,但得到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因此,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人能随意取人性命——真如此做了,便是与整个天下、人间伦理为敌。他违背的不单单是所谓“律法”,更是整个族群所默认、遵守的规则、得以延续的根基。 譬如此时,他若是将这些匪也交给官府、督院去处置,那么其实也就是交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去处置。唯有此,依着此界、来处的道德伦理,才算无愧于天地公义。 但,若是公器崩坏,无法再好好地行使芸芸众生所让渡的权力了呢? 譬如在隋境时,他杀隋以廉、隋子昂,是晓得隋国律法不可能公允地惩治他们,他必须自保、自我救济。如此想,这样做也是符合公义的。 而眼下,他自保已无虞,若要再取这些人的命,便是跳出了这世间公义之外,自行裁决了。若他是个寻常人……或者寻常的修行人,如此做,对这人世也无什么大碍。即便他之后走火入魔、成了外道,也无法对抗整个世界——世间自有强大力量可将他消灭,确保这世上的公义不至彻底崩坏。 可眼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又知道,这世间的“公器”,与他来处是不同的。 此间有灵神。六国君主受命于天,代牧万民。而六位至高帝君,则意味着天地大道,他们的意志、他们的规则,才是此界为人所公认的“公器”,并非如他来处那般,是由许许多多的人让渡出的权力所成形的。 倘若自己真是北辰转生,便意味着在这李国旧地,所有的道义公理,原本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的,乃是真真正正的言出即法。亦即,他用不着去遵从什么此世的道德准则,他自己,便是自己的准则、也是这天下的准则之一。 乍一想,这样的情况真是叫人快意振奋,可再细细思量,却只觉得浑身寒。他不知此时另外的五位至高灵神是怎样的存在、是否已远远摆脱了“人”的局限,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可一个人,要是打心眼儿里没了任何约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相信人性本善——所谓善恶,并无既定的标准。在六国这里尊老爱幼是善,在魔国那边,舍弃无用婴孩才是善。若无约束,见了好的便去抢夺、心生怨气便杀戮宣泄,到最后,还能称之为“人”的么? 他倒对眼下的自己颇有些信心,自觉虽谈不上圣人,但也算是个好人。可他自己也清楚,近数月来,因着本领渐长,自己已与从前很有些分别了——前些日子在路上杀了些贼匪,还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可要换作在无量城的时候,大抵只会将那些人捉了,真送往左近的府衙去吧。 人都是在慢慢变化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往后终究会变成何种面目,而他忽然担心的便是,这几刀斩下去,斩落的不仅是这些匪的人头,还是自己与这尘世的一点羁绊。 那么,这些人要不要杀? 李伯辰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一路走远,又仿佛一只纸鸢遇着了大风直往青天去。他神识中的一线清明便是那牵着纸鸢的线,但已被绷得极紧,快要断掉了。 他此时知道要真在这些念头上纠缠而叫眼前这些匪走脱了,不说往后自己会如何,眼下,自己一定算是个蠢人。可偏偏手里的魔刀变得极沉,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到了这时候,终于觉得背上渗出了冷汗——眼下这状态极不对劲儿……我是走火入魔了么!? 这想法一生出来,忽觉自己的念头与周遭的一切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仿佛思绪真随着纸鸢上了天,下一子变得极高远。他瞧得见林巧手中的[笔趣阁 .biqugexx.info]长刀反射出的阳光,也瞧得见地上几个匪脸上的神情,甚至连他们都胡子都能一根根看得清,可这些东西,又仿佛距他十万八千里,倒是远处的山峦、头顶的高天,似乎变得极近了。 他心中一惊:难道青天白日,我眼下又灵神出窍了不成?!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在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 这一句他没怎么听清,但随即听到另一句极清楚的:“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他忽觉身上微微一麻,终于清醒过来。他不知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是真有人在说话,还是自己的幻觉,但定睛一看,正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人伸手往怀中摸去,手掌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枚乌沉沉的铁丸,或许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霹雳丸”。 他那感觉又在示警、将有生死之忧,心头便立即清明、再不迟疑,一刀挥了出去。 那人摸出铁丸,刚要两指一搓,这一刀便将他的手腕斩断。刀锋从脖颈掠过,虽没斩上去,但下一刻脖颈处却忽然现出一条血线,那人的脑袋一歪,便滚落一旁。 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杀了。 既已动手,便不再留情。又斜跨出两步,边上几人尚未来得及再求饶或动手,便被他一刀都斩成两截。 他出了这两招,提刀站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些人脑袋里在想的事情。 因为他们向北辰祈祷,入了自己的耳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神通?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而复生 这时听到身后的林巧轻轻地啊了一声。李伯辰心道该是因为自己忽下杀手,将她惊着了吧。不过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险些走火入魔的事,也实在顾不得去安慰她,便强行收束心神,道:“这些人都背着血债,也算死有余辜。” 林巧将地上的尸看了看,脸色白,但也道:“嗯……李大哥放他们走了,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 但李伯辰看她的模样,却瞧得出多少是有些怕的。现在杀人的自己,和昨天为她治病疗伤的自己,该是很不相同的吧。但人又岂会时时刻刻都是一个模样呢。 他便向院中望了望,一振魔刀:“朱毅还在后面。要是叫他跑了,往后会有大麻烦。小蛮,我们还得往那儿去。” 林巧抿了抿嘴,只道:“好!” 李伯辰不再多说。刚才林巧出了一刀,他已瞧得出她从前该的确学过些本领,虽无法与自己相比,但腿脚身手还算是很灵巧的,用不着担心她跟不上,便迈开大步,直往后院走去。 他边走边又唤出阴兵,驭使它们向前探寻。但心意一动,便觉得与从前相比有了些异常——以往驱使阴兵,若非灵神出窍,多少有些隔阂感,并不能如心意。可眼下再招呼它们,却只觉如臂使指,得心应手了许多。 他暗道,或许也与自己能听到他人心中祈愿的神通一样,是刚才那古怪经历所导致的吧. 等他走到先前伍长寿现身的那栋房屋旁边时,便觉得心中微微一紧,注意力被牵扯着直往后院一栋耳房中去,少顷,又直往后院院墙之外去。他晓得这该是阴兵探着了之前跑回去报信的伍长寿。那人见势不妙,该是带着朱毅从后门逃了吧? 果然,又听着隐隐有人声从墙外传来,说的是“仔细些”、“大公子还有伤”、“那人怕是要追上来了”之类的话。 如此,倒用不着再往后面的院落去,直接从墙头跃出追击最好。李伯辰便转脸对林巧道:“他们从后门走了,咱们——” 他说到这里,余光却忽然瞥见后院那群未建成的房舍之上,隐隐笼了层黑雾。但那只是看着像,实际上正在微微扭动蜷曲,仿佛活物一般,自然不会是什么燃出来的烟雾。 他愣了愣,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林巧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了愣,道:“什么?” 李伯辰往那处一指:“那雾。” 林巧微微皱眉:“……什么雾?” 她看不见的么?李伯辰心中一惊,立时生出一个念头。不等林巧再说话,便一把将她挟住,沉声道:“我带你走!” 林巧只来得及出一声惊呼,便被他拦腰夹了,直奔入后院中去。 他冲过三进未建好的院墙,看着一片后罩房才收住脚,将林巧放了下来。这庄园的后罩房也是占地颇广,新起了七八间屋子,其中只有主屋和耳房封了顶,余下的都只是些矮墙。 那间建好的大屋门半掩着,门口的地上落了些衣物、纱布,有些新鲜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后门之外。 林巧见了那血迹,喘了两口气,道:“李大哥,他们就是从这儿逃出去吧?我们不去外面追么?” 李伯辰大步走到屋前,一脚将门踹开。屋中血迹更多,几乎将地面都浸透了,但空无一人。他便转身向一旁看——他远远瞧见黑雾,但到了这院中,已经看不分明了。 那黑雾极为古怪,刚才瞧见,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先是“妖气”,而后便是“魔气”。那伍长寿虽然拦自己路的时候看着有些蠢,但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立即退得远远,可见其实是个聪明谨慎的人。 这样的人,要真护着朱毅从后门逃了,断不会叫喊出声被自己听见。 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略一思量,低声道:“小蛮,你退到这屋子里去。” 林巧见他神情凝重,乖乖退回过去。李伯辰叫门开着,沉声道:“拿好刀。” 而后大步走到另几间屋外向内看,都未现什么异常,便走到院东的一间耳房门前。这耳房或许是要做厨房的,炉灶都已盘好,门外堆了些木料、青砖。房内地上垒了几捆稻草,其中两捆都已经散开。 他眉头一皱,踏进门内去看灶台。台上盘了一口铁锅,锅内积了一层灰土,该是从未用过,灶口也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那两捆稻草怎么拆开了?怕不是用作引火的。且即便是引火,只拆一捆便可,何必拆两捆? 他心中一沉,擎起刀,低喝道:“出来!” 但无人作答。便在门前站定,猛地往那堆稻草挥出一刀。刀芒斩出,草堆立即被劈开散落一地,但其中也无人。 可李伯辰已经能够感到他散出来的阴兵此刻都聚在这耳房附近……那散出黑雾的东西,必然就在此间。他正打算再退后一些、跳到屋顶去看看,忽然闻到一股腥气,随后便见散落一地的稻草中有个东西忽然蹿了起来,出一声极细、如老鼠一般的嘶鸣声。 李伯辰立即横刀在身前一格,跳出一步远。但那东西却未攻上来,只披着稻草,在屋中左摇右晃。此时稻草簌簌落下,才将他的模样看清—— 看着是半个人,正是在城中斩杀的那位“大公子”的相貌。但脸色乌青,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都变成浑浊的百色了。 他的脊椎骨则变得极长,几乎将上半身拱到棚顶。那脊上还连着血肉,但明显已不是人的骨头了。乌沉沉,极粗大,倒仿似一条巨蟒蛇的。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喝道:“朱毅!?” 屋内又一阵尘土飞扬,他下半身也从地里蹿了出来。这下半身,原只是一个屁股和两条腿,但此时胯部竟又生出了两对小手臂,将下半身撑住了。这四只手臂看着粉粉嫩嫩,但其上青筋鼓涨,还在飞快地挑动,极为诡异恶心。 此时这怪物便在屋内飞快地转了一圈,脊骨才弯下,将上半身一直送到门前,以那对浑浊的眼睛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尖声尖气地叫道:“噫!是你!是你杀的我!” 第一百八十章 引蛇出洞 他眼下这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个人了,倒仿若妖兽。李伯辰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但下一刻只喝了一声:“小蛮,关好门!” 手中魔刀一挥,全力斩向这怪物蛇一样的脊椎骨。他出这一刀时颇为自信。房中空间逼仄,魔刀又锋利无匹,想来斩杀他并不难。 但没料到刀锋上迫出的气芒从脊骨上掠过,竟只是出了“锵”的一声响,并未将其斩断!他心中一凛,忙又挥刀去斩他的脑袋。但朱毅吃了那一击,身子已经一躬,一下子往后蹿去。只听后墙一阵劈啪作响,当即被他撞破。 这东西的力气这样大! 房中烟尘弥漫,李伯辰持刀退出好几步,心道这怪物该是想要逃。正欲绕过耳房奔到后面去,却见房内的烟尘又一阵舞动,两支利爪一下子探了出来,直抓他的前胸。 见着朱毅刚才的模样,只觉得已失了人性,并未将他当成个人“看”,心中便少了些警惕。此时才意识到这怪物竟神智未失,头脑还极为聪明。刚才撞破后墙原来是虚招,压根就没想过要逃的! 他还未来得及举刀格挡,那两只利爪便在他胸口挠了一记。只听胸前一阵叫人牙酸的吱呀声——这宝甲竟被抓出了好几道划痕! 李伯辰心中一凛,暗道,好一双利爪!此时他的刀才到身前,但还未等挨着它,双爪便猛地缩了回去,饶是以他的眼力,都未看清这动作。 他担心这怪物又像刚才一样突袭,忙又退后几步,心中觉得略有些疑惑——他必是用了妖兽血肉来复生无疑。之前隋子昂也用了那法子,看着却像是人,如今这朱毅竟连人形都没有了。但仅从战力来看,相比在璋城的时候这种手段算是大有进步了。 此时那房中还是烟尘一片,又听朱毅在烟尘之中阴恻恻说道:“你这人有点本事……是个什么来路?嘿嘿,如今我这模样全是拜你所赐,今天,非再分个生死不可!”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话,只觉得心中一阵古怪。看他的模样如鬼怪一般,可说话却与人无异。这样的神智、头脑,放在北原的妖兽军中至少已算是个二阶头领了吧。 他说要“再分个生死”,李伯辰心中也没有轻视之意。平心而论,这怪物是他如今遇到的最强敌手——竟险些破了自己的甲。要他自己,“分个生死”也并不怕,可那边还有林巧。或许该暂避锋芒……想个法子通知城中官府来剿。盗匪之类的事情官府或者不上心,但牵扯到魔族,他们总不会掉以轻心的吧? 他想到这个念头,正打算跳开带林巧离去,却忽然意识到眼下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这怪物两次说话,语气都颇为强硬,但真想取自己的性命的话,为何只放狠话却不再出手?此时屋中烟尘弥漫,若是因为刚才后墙倒塌的缘故,该也渐渐散去了。可如今看不但未散反倒愈浓,难不成是他故意搅起的烟尘么? 他心中一跳——这怪物在虚张声势!如今这朱毅虽看着吓人,但他那脊骨极长,两头沉重。如此体形必然重心不稳,闪转腾挪该是极费劲的。他虽有爪牙之利,可毕竟新变化成这种模样,该尚未适应……他是想把自己给惊走的,不然之前何必躲藏在稻草堆中而不暴起难? 他定了这个念头,立即将刀插回鞘中,往后退了四五步,冷笑道:“分生死?还真难说死的是谁!” 又退开几步,压低声音道:“小蛮,我们先退!” 他此时离林巧藏身的那屋子不算近,声音虽压低了,料林巧隔着门也未必听得到,但那屋中的怪物还是能听着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四下里看,瞧见堆放在不远处的一堆木料。那木料都有大腿粗细,看着是上好的木材,该极为结实。正打算慢慢退到那里去,却听着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响,林巧探出半张脸来往外张望。 她真听着了!?李伯辰皱起眉,忙对她做了个口型,道:“回去!” 他不知林巧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只见林巧略略一愣,立即将脑袋缩了回去,又开口道:“好……可是李大哥,我们不管这怪物了么?” 说了这话,又将门关上了,咣当一声响。她可真聪明!李伯辰心中生出几分欢喜,一边往那堆木料旁走,一边又压低声音道:“这东西难缠,咱们走了自然有别人料理他的。” 说了这话,已到那堆木料旁,立即一闪身翻了过去。木料堆得高,将他的身形都掩住了。他藏身另一边,透过木头缝往那屋中看——约莫过了三四息的功夫,屋中烟尘里忽然探了一个头出来,正是朱毅。 只是他如今这模样比之前更骇人,前面是一个脑袋,脖子却抻得足有手臂长短。脖颈上的皮都撕裂了,血淋淋地挂在颈骨上。那颈骨也不知有多少节,顶端皆生着骨刺,越来越没了人形。 这东西……难道刚才瞧见的时候还未变化完全么?真叫他长成了,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只见这脑袋瞪着一双浊眼往四下里看了看,上半身便也探出,是要走出来的模样。李伯辰心中一紧,刚要动手,朱毅却又忽然缩了回去。李伯辰不知他是觉察自己仍在埋伏,还只是为了试探,但也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十几息的功夫。那屋中的烟尘渐渐散去,可怪物却再没动静。李伯辰心道,难不成戏做的太真,怪物真以为自己走了,也从破了后墙溜了不成?真是那样,可就坏事了! 他按捺不住,正打算冒险起身走出去看个究竟,忽见一道身影从小屋之后跳上了屋顶,正是朱毅。 短短的功夫,他模样又变了。脖子、手脚都变得极长,因那同样长的脊椎骨,看着既像蜈蚣又像蜘蛛,偏偏顶了张死人脸,叫人一瞅着便觉心中恶寒。 第一百八十一章 魔胎 所幸这屋子并不高,他在屋顶往四周环视了一圈,并未瞧见李伯辰。便身子一纵,跃了下来。这样的高度,即便是林巧大概都可以稳稳落地,但朱毅落地时却险些摔了,六条腿与两只手一阵乱扒,搅得地上尘土飞扬,看着竟险些缠到一处去。 但李伯辰也看得分明,地上原有些碎石,朱毅手爪乱舞时,半空中的碎石一碰着那指尖立时被一切两半。他向来对自己的刀术很自信,可自问也做不到如此境界。怪物的手爪极利,力气也极大,自己引以为傲的两点长处,在他这里倒都成了劣势。 不过好在怪物躯体新生,似乎并不能完全适应,协调还多有不便……这就是机会了! 趁他落地未稳,李伯辰抱起原木一头,猛地甩了过去。这一根木头足有两三百斤重,李伯辰原以为自己会颇为吃力,但这么一甩,却觉并不如想象中的沉重,也不知是这木头要轻一些,还是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大。 朱毅见了木头破空而来,立即将双爪一分便去接,似乎有些角力的意味。要平时站稳了,他接这木头必然不在话下,可偏偏如今立足未稳,竟被木头砸了个踉跄,一只手臂也被砸去了一边。 李伯辰手中力又将五六根木头瞅着他的长腰甩过去,只听一阵呼啸作响,正将朱毅砸了个结结实实,他那腰、腿都极长,一时间也被木头给绊住了。李伯辰立即拔出魔刀,大步冲了上去。 朱毅被几根原木压着,只能探出一只手臂格挡,李伯辰刀锋一振,刀刃正与他的利爪相交,只听噌的一声响,一下子将他的手爪给斩掉了。朱毅吃痛,大吼一声,声音如千百柄刀子在刮擦耳膜,李伯辰只觉心头一震气血翻涌,第二刀便顿了一顿。 他知道叫朱毅缓过神来自己讨不得好,立时喝道:“诛!” 一道碗口般粗细的雷霆轰隆一声,正击在朱毅的脑袋上,声音戛然而止。李伯辰吓了一跳——他从前使天诛之术招雷法,那雷是极细的,可如今却威力倍增! 他不知是否与自己之前神游物外有关系,但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趁朱毅被这一记打懵了,一刀卸了他一条手臂,又挥刀去斩他的腰脊。 此时朱毅终于挣扎着将原木掀开,身子一扭便要往后蹿。李伯辰立即合身扑了上去,一下子抱住他的下半身,又将他扑倒在地。两人纠缠一处,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震得厉害,朱毅的一只手、六条腿都在往自己身上抓,一身宝甲哗啦作响,火星飞溅,也不知有没有被抓破。但他只将心一横,剁木头一般挥刀狠狠地去斩他的腰椎,只听当当当数声响,身上忽觉一轻,耳畔叫人牙酸的刮擦声也没了。 他这才抬头一看,腰椎已被他斩断,朱毅的下半身瘫在地上。可上半身还能动,用那一只手撑着,正往远处爬。 他顶着一张死人脸,但此时一双浊眼瞪得极大,似是也知道怕了。 李伯辰跳起来大步追上去,一脚踩住那截断了的脊骨。朱毅像被踩了尾巴的蛇,身子一弹,另一只手挥了过来。但他身下全无支撑,这一记度极慢。李伯辰将刀一扬,把他这只手也给斩断了。 朱毅吃痛,却不再嘶吼,只摔在地上叫道:“我与你无——” 李伯辰低喝:“谁叫你变成这样子的!?” 朱毅厉声叫道:“什么!?” 叫了这一声,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李伯辰离他近,看得分明——朱毅的一双眼睛本是浑浊的,此时眼珠上白翳退去,重变得光亮。只是眼球光亮了,眼神去迅黯淡。他斜了眼看李伯辰,顷刻之间口中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喃喃道:“我与你无冤无……” 话未说完,脑袋一下子垂落,没气了。 李伯辰愣了愣,疑心他是使诈,便用刀在他后背上狠狠来了一记,但仍无反应。 这怪物是真死了?他正要松口气,却意识到阴兵仍围着朱毅的尸,并未散去。心里一凛,细细检视。稍待片刻,瞧见朱毅的耳朵动了动,随即便有个血色的肉芽慢慢探出。李伯辰看得头皮麻,忙退开一步。隔了两三息的功夫,耳朵的东西全探了出来——拇指大小的一团,像一团肉,表面有一层粘膜,布满乌黑的血脉。 离了人身,立时像怕冷似的缩成一团,不动了。 就是这东西么?他小心地用刀尖拨了拨,见也没什么反应,便慢慢退开在地上捡了块青砖,用刀尖把砖里挖空了,把这东西挑进去。又劈了一片大小相当的薄木,当成盖子塞上了,再从朱毅身上割了片衣裳,将这东西包了起来。 他将刀还鞘,召了阴兵,提着手中这小包裹想了想,才道:“小蛮?” 林巧推开房门,先瞧见地上的尸,像是如释重负,道:“李大哥,你把它杀了!?太好了,我有多担心你!” 她说了这话,似是觉得略有些失言,脸上稍稍一红。 李伯辰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笑道:“安心,不算很难对付。” 这话倒有些逞强。能结果了这怪物,无非是因他刚刚化形,肢体很不灵便。要真等他调整好了,只怕他们两人必然要有一人留在此地了。李伯辰心中生疑,暗道,隋子昂与朱毅都该是用了空明会的法子才入魔。当时徐城用隋子昂做试验,曾坦言结果不尽如人意,算是失败了。 朱毅能入魔,该是因为叶卢吧?是叶卢之前与他父亲结交的时候,传了这种法子么?真是如此,空明会在这方面算是大有进步了……此法一旦传播开去,于天下任何一人都不会是幸事。他现在没功夫将这事追查到底,得交给能查的人才行! 他便道:“小蛮,你听说过附近哪里有临西军么?” 林巧一愣,似是不清楚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一边看着地上尸一边走过来,道:“临西军……李大哥是说,临西君的那个临西军么?” 李伯辰道:“对。” 林巧只略一想,边往北边一指:“那里就有——离这儿不到十里,有个邯山,我听说那里有个临西军的军营。” 李伯辰一愣:“十里?” 距散关城不过二三十里,就有临西军的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争功 他皱眉道:“是临西军,不是这些匪军?” 他边说边将朱毅的尸身踢开,走回到后罩房的几间屋子门前查看。之前检查这里的时候瞧见其中一间屋内似乎有些衣物,找了两间才找到,现都是些绫罗绸缎之类,堆叠在一处,其中真有几件女子的衣裳。 这朱毅也是奇怪,搜罗金银珠宝也就罢了,竟连衣服也要拿。难道是少时跟着朱厚东奔西走,养成的这穷酸气么? 林巧在身后道:“该是临西军,我听说过。还听说那营里的军需官会去散关城采买的,楼里还有人和他们说过话。” 李伯辰心中更奇,但先道:“这里有衣服,你换下衣服吧。” 林巧走进屋内关了门,李伯辰持刀守在门外,提防朱毅的护卫会杀回来。听着一门之隔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忍不住又问:“你们都知道他们是临西军的人,他们还怎么敢往城里去?” 林巧在门内笑了一下,道:“李大哥刚来这边,是觉得临西军和各地关城里的官军水火不容吧?其实如今倒真不是这样的。” “城里的官府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会在附近驻军,可听说平时都很少有什么冲突,井水不犯河水一样。人都说,十几年前都是李国人,如今只要不是上峰下了死令,都不愿意刀兵相见的。” 她说了这话,顿了顿,又道:“李大哥,你找他们做什么?你是想……” “不是。”李伯辰笑了一下,道,“这个朱毅邪门,我在他身上现了一点东西,打算送给他们去。”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李大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讲。” “你刚才为什么非要杀他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你说朱毅?” “嗯。” 这问题有些奇怪。李伯辰略一想,知道她要问的该是“刚才朱毅已经示弱,为什么不走掉,而非要冒险杀他”。这种事要解释起来,怕要多说很多,两人相识不过数日,李伯辰拿不准要不要和盘托出。但刚打算开口敷衍几句,却想起早晨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路旁的模样,心中一动、低叹口气,还是说道:“叶卢是空明会的人。朱毅该是因为空明会的什么邪法变成这个样子,这种事,我在隋境的时候也遇着过。” “我觉得这事和魔国有关。我刚才撞见了,总不能一走了之……哪怕追查不了什么,送给临西军,叫他们查也是好的。” 他说到这里,又叹口气:“魔军打到隋国了……要六国之内的这些事不查清楚,只怕内忧外困,形势要大大不妙了。” 门内一时间没什么声音。隔了一会儿,林巧才道:“李大哥,可你不该去找临西军。你的身世……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要是真查下去,会查出你的身世吧。” 李伯辰笑了笑:“这件事更要紧。” 林巧不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一会儿,她推门走了出来。李伯辰本以为她会穿女子的衣裳,岂料穿了男装。男装于她而言有些大,便用些衣带系了袖口、腰身,收成个箭袖劲装的模样,一看很是英气勃,极为清爽。 她走出门浅浅一笑,道:“那我们就去邯山吧。” 经历刚才一番恶战,李伯辰如今还觉得手臂有些酸,情绪其实也没有完全平复。但她这个模样,已是不慌了。他就也笑道:“好。” 两人找到匪们留下来的几匹马,为林巧挑了一匹花斑灰马,沿路往北而去。 行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能远远看到邯山了——那山峰突兀,一面平缓,一面是峭壁。邯山旁边也有一座小山,略矮些,是类似的模样。这两座山呈掎角之势,中间有一峡谷,名为双门峡。从散关城往北边去,那里就是必经之路。 李伯辰在马上远远看那两座山,觉得与北辰一界的鬼门关倒有些相似。想到这一节,又记起刚才没来得及细细回想的事情。 在考虑要不要斩杀那些匪徒的时候,自己陷入一种奇异的状态。谈不上入定,如今细想,该也不算是走火入魔。但自那之后,自己使天诛雷法威力更强、役使阴兵也更加得心应手……难道那个状态,是类似“开悟”的么? 悟的什么?悟的“北辰帝君”这个身份该悟的事情? 他想,不知如此一来那一界中又有了何种变化。眼下自是可以再回到那儿去,重新跳出来,也仅是一瞬间而已。但时间无所谓,对心态却有影响。他如今还在思量到了邯山该如何与那里的临西军接洽,实在分不出精力再往那一界去探一探。干脆,等了了眼前事,待到晚间睡下的时候再说吧。 策马走了小半个时辰,日头高升,空气中渐有了些暖意。林巧那匹马上有些干粮,两人就着水囊里的水分食了。过了这些功夫,林巧有了力气,身上饱暖,似乎高兴起来,一路上为李伯辰唱了两支曲子。她声音好听,唱功了得,便是清唱也将林中百鸟鸣啼给比了下去。李伯辰听着她唱歌,心思慢慢沉静下来。阳光落在身上,只觉暖意融融,恨不得到邯山的路再长些才好。 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已近两座山下。远远瞧见山口处竟有一座小镇,李伯辰本以为是当地官府驻兵的军镇,可又见房舍之中升起袅袅的炊烟,意识到该是个民集。 此地看起来竟然如此的一团融洽的么? 又抬眼望两侧山上望去——高的那一侧叫邯山,其上林木葱茏,在这里就能隐约瞧见有些军营房舍,倘若其中都住满了人,该有五六十数。这可不算小数目——放在北原上,这样五六个什的编织便可镇守方圆数十里之地了。 再往那一侧山上看去,却只见房屋数间,若也住满了人,大抵不过一什而已。李伯辰心中更觉蹊跷……距散关不过二三十里,临西军竟比官军的数量还要多么? 他正想到这里,便听着前方传来人声喧哗。从这路上要进集镇,还得绕过一道小坡,因而只听得到声音,并不能瞧见人。但他耳力非常,能隐约听着些“你的”,“我的”之类的字眼儿,该不是关于自己的麻烦。 但仍对林巧道:“小蛮,在马上坐稳了。看我眼色。” 林巧点头,李伯辰便放缓了马,慢慢走上前去。绕过缓坡,瞧见集镇街口路旁正有两伙人在争执。这些人都不是平民,皆着甲。但其中一拨的六七人刀枪都不甚光亮,衣甲也仅是半身的皮、棉甲而已。带队的是个黄脸的十将,比其他军卒多了顶皮盔,但也戴得歪歪斜斜,并没有什么威武之气。 另一拨人也有七八个,但个个刀枪雪亮,衣甲鲜明,脸上皆有些傲气。再往路边一扫,知道他们为什么而争执了。 路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尸,另一个前胸被斩了几刀,正在流血。靠在一块石头旁坐着,脑袋低垂、嘴唇微微开合,是眼见要不成了的模样。李伯辰眼尖,一下子瞧出那人正是之前逃脱的匪之一。 这两人是运气不好,重伤逃到此处撞上了官军,被围剿了么? 要真是如此,此地官军实在不可小觑——那些匪都很有本领,即便有伤在身,也不是寻常人能对付得了的。 那么两拨人该是在争功吧。李伯辰将马又放缓些,紧了紧大氅,裹住自己身上的甲,想要慢慢走过去。这时也将他们说的话听得更清楚些了—— 那黄脸的十将正扯着嗓子叫道:“怎么是你们拿的?他们两个从林子里蹿出来,是叫我一刀结果了一个!” 那拨衣甲鲜明的当中一个军卒冷笑:“凭你?这两个人不拿兵器,杀你都绰绰有余。赵老四,别不识抬举,当心明天咱们剿了你!” 李伯辰听着这个剿字,心中一跳。原以为是此地官军在为两个匪争功,可这么看,难道落魄的那一方是临西军么?真是如此……他手上这件东西交给了他们,怕他们也难有作为了。 只是……原本一方是“官军”,一方是“叛军”,当真如此融洽,竟还可以“争功”的么? 双方正争执不下,都没什么功夫来看李伯辰。他正欲策马走过,忽听得一旁林中传来马蹄声,稍后,一匹黑马纵了出来,其上端坐一个持戟的骑士。这人顶盔贯甲,面白无须,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看模样,该是官军一方的将官。 但他策马出林却没急着往集镇口走,而是皱了眉盯着李伯辰与林巧看几眼,一夹马腹小跑过来。待两人相去三四步时才驻马,似笑非笑道:“朋友,这是往哪儿去?” 李伯辰心想,这人该是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甲、马上的刀,生疑了吧。他不想在此时与官军起冲突,便抱了抱拳,道:“江湖人士,要往奉州去。” 骑士脸上笑意愈浓,略偏了偏头,道:“那边的两个,认识么?” 他是当自己也当成那两个匪的同伙了么? 李伯辰正待开口,不远处一个军卒已叫道:“将军,这些人不识抬举,怎么办?” 那黄脸的十将也看着这骑士,登时没了气势。但也叫道:“秦乐,你不要欺人太甚!” 骑士便从李伯辰身上挪开目光,但仍攥着手中大戟、戟尖略向前点,隐隐封住他的去路。对那十将冷笑一声,道:“本将奉临西君令镇守此地,抚境安民。这两个匪,都是我拿下的——赵老四,你这个从逆的软骨头,这时候倒不惜命了么?” 李伯辰一愣——他们才是临西军?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付 那十将听着他这话,咬了咬牙,道:“散关城里已经调了兵去,清了城里匪患,只怕要往这边来!秦乐,我看你猖狂到什么时候!” 他这话说得很硬气,却是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后退。等最后一个字出口,立时一挥手,道:“咱们走!” 竟像是害怕自己撂了狠话,这个秦乐真会去找他麻烦一般。他这一挥手,身后那些军卒也立时哗啦啦地转身往山上跑。李伯辰看得愣——这些官军如此畏惧这些临西军的么? 在隋境时听说“临西叛军”已经被追剿得走投无路,可眼下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那些临西军卒哄笑起来,秦乐转了脸看李伯辰:“朋友,还没答我的话。” 这人竟然是临西军的将官,实在太好了。但这人看着颇有些傲气,李伯辰也不愿在林巧面前示弱,便也笑了笑,转脸对那匪的方向高声道:“我说,还认得我么?!” 那匪原本微垂着脸,是将死的模样。但听着李伯辰的声音,立时像受了惊一样抬起头。两人对上目光,匪瞪眼大叫:“你!老子早晚要你的命!给兄弟们报仇!” 或许是知道将死,又有了骨气。李伯辰冷笑一声,道:“取他们命的不是我,而是昭昭天道!” 他说这话,是因为之前的经历。倘若自己在思索是否要杀人的时候触动了些什么,不知如此行事、说话会不会再有所得。但叫人失望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倒是那位秦将军咦了一声,又将李伯辰重新打量一番,道:“之前是你伤了他们?” 李伯辰道:“正是。” 他正欲再说几句,秦乐却忽然将大戟一抬,喝道:“那就试试真假!” 这戟来得极快,横扫他的腰,但用的却是戟杆。尽管如此,要真着了道,虽不至于被戳上几个窟窿,却一定会被扫下马,摔得狼狈。 李伯辰没料到他来这一出,但知道这人该是想故意叫自己出丑——便是真要试,也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他中心一怒,抬手便去抓那戟杆。 秦乐见他空手来接,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似是觉得他不自量力。但电光石火间只听当的一声响,李伯辰竟真将大戟抓住了。秦乐面上一惊,用上另一只手力想要往一边荡,可那大戟却像用铁铸在两人中间一般,纹丝不动。 李伯辰感受到他的力道,晓得这位秦将军虽也称得上力大,但同自己相比还远远不如,或许也只是个养气境。此时他倒是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要略略往后一撤,即便不将秦乐拉下马,也能叫他踉跄一下。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或许还得用着这人,用不着结怨。 便握着戟杆,同秦乐对视了两息,忽然松开了,道:“秦将军真是神力。” 这话言不由衷,秦乐该也听得出来。他脸上红了红,瞥一眼不远处那些没了声息的军卒,强笑道:“谬赞。兄台才是神力。” 他收了戟,低咳一声道:“你的确有这本领——刚才你说取他们性命的是天道?哈哈……天道在哪里?” 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没话找话吧。李伯辰实在不知他刚才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又为何想叫自己出丑。但既然这人借坡下驴,他便也随口应付一句:“天道自在人心。” 秦乐愣了愣,将这话重复两遍,忽然笑了,道:“说得真好。” 李伯辰也不知道哪里好,但只觉这人忽冷忽热,脾气实在有些怪。正思量到底要不要将东西交给他,却听秦乐又道:“好吧,兄台允文允武,巧姑娘跟着你,也算美人配英雄了。” 说了这话,抬手向林巧施了一礼:“巧姑娘,又见面了。” 李伯辰一愣——这人认得她?他转眼看林巧,见她也是略有些怔。隔了一会儿,才道:“秦将军……” “上月我进城,吃过巧姑娘的茶。”秦乐笑了笑,“前些日子听说巧……林姑娘自赎了,原来是遇着了心仪的人。” 李伯辰不说话。林巧愣了愣,笑道:“哦,秦将军上月的确吃过两盏茶。但吃过之后便说去忙军务,恕我一时没有记起来。” 说了这话,便略俯身去拍了拍马头,对它说了几句什么,不再看秦乐。 秦乐怔了一会儿,只得又向林巧抬抬手。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秦乐说这些话,是又在有意叫自己难堪么?真是如此,之前已经让过他一回,这次非得给他个教训不可。 但又看秦乐,见他满脸怅然若失的模样,似乎又的确是无心的。李伯辰觉得心里一阵厌烦,正要开口告辞,却听秦乐低声道:“兄台,尊姓大名?” “李伯辰。”他说了这话,打定主意这人要是敢说什么“能否将林姑娘赠给我”之类的屁话,便立即拔刀。 不想秦乐却道:“李兄真是好福气。” 说了这话,似乎才瞧见李伯辰面色不善,愣了一愣,忙拱手道、低头行了一礼,道:“李兄莫怪,在下无心的。我这人……唉,这张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远处那些军卒窃窃私语起来。秦乐往那边一看,眉毛一竖,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押上山去!?” 那些军卒出一阵哄笑,将匪提起,忙走了。 他刚才行的这礼看着倒是真心实意,又见那些军卒也并不怕他,似乎兵将之间相处融洽……这样的人,该不会太坏。纵使如此,李伯辰心里仍有些不痛快,便只淡淡道:“不必提了。告辞。” 一策马,便要离去。但秦乐立即打马跟过来,与他并行,又道:“李兄生气了?那真是抱歉……我和林姑娘也实在没什么,我在军旅中,喝喝茶已经是忙里偷闲,哪还敢——” 说到这里,忙又闭了嘴,道:“算了,我不说了。”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如此看这人或许真是天性率然,可说的话也的确叫人不痛快。因从前来处的经历,他相比这世上人更不大在意林巧出身欢场这件事。但不大在意,却并非全不在意。听秦乐说了这话,忽然觉得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轻了轻。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略落后些的林巧,只见她脸低垂着,似乎神情也有些黯然。她该会猜到自己如何想吧?但这些事,又实在怨不得她…… 他又觉心里微微一痛,便正色道:“秦将军,林姑娘从前种种,是命运莫测。但如今她与我纵马天地间,已是一世一隔。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都只当从未听过,也请将军不要再提。” 但说了后面几句,他忍不住在心里问,我真的能做到吗? 想到这里,又瞥了瞥林巧。瞧见她怔怔地坐在马上,眼中似乎泛起了些水光。 隔了一会儿,秦乐叹口气,也正色道:“李兄,你是大丈夫,我佩服你。” 又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递过来:“这是我的牌子。你剿匪有功,但我这儿赏不了。你要往哪儿去?要是去了咱们临西军的地盘,凭我这牌子去找官府,可以领赏。” 李伯辰原本是打算径自离去的,但听秦乐说了这些,心中又略有些犹豫。这人或许惹了自己不痛快,行事也略有些轻佻,但能将那两个匪诛除,本领该是不凡。不论之前出于什么心思说了那些话,之后却能再三致歉,且而今要给自己这牌子,可见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他又想了想,到底还是说:“铲奸除恶,是我辈分内的事。秦将军,我倒的确有一件事。” 他边说边从马匹身侧取了那个袋子,低声道:“请看一看这东西。” 秦乐愣了愣,将腰牌收回,略一迟疑伸手接过。但打开的时候还是托远了些,可见心中并非全无防备。解开外面的那一层,又将其上的木片揭开,瞧见里面那一团肉。 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李伯辰低声道:“十多里外有一个庄园,偷袭散关城的匪们就在那里。我之前路过,杀了进去,见着一个叫朱毅的人。” 秦乐一惊:“朱毅?抓着他没?” “你知道这人?” “自然知道。”秦乐沉声道,“他父亲是朱厚,如今在奉州一带成了些气候,听说朱毅往我这边来,我一直在设卡想要拿他——人抓着没?” 李伯辰道:“在散关城里的时候被我拦腰斩了。” 秦乐忍不住啊了一声,看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些惊异。李伯辰心中略有些得意,暗想原来那朱厚比之前听说的更难对付。这个秦乐说要拿朱毅,该也晓得他身边有一群护卫吧。自己能在那群护卫中将他给斩了,也难怪他做此反应。 他便又道:“我是在城里斩了他,但在那个庄园里,他又活了。” 秦乐再吃一惊,但不待李伯辰开口,他已看向砖盒中的肉块:“因为这个?” 这人倒是聪明。李伯辰点头道:“对。在庄园里的时候,他因为这个变成了个魔物,我又把他杀了一次,他死了,这肉块才从他脑袋里爬出来。” 又道:“我怀疑这东西与魔国有关。给了朱毅这东西的,该是空明会的人。” 秦乐的神色已凝重起来,勒住马,细细思量一会儿,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李伯辰笑了笑:“我从隋境来,在那边璋城的时候,就和空明会一个大会打过交道。那人当初就是用魔国得来的秘法,将当地府治的公子救活了。” 秦乐张了张嘴,又将李伯辰打量一番,忽道:“李伯辰……你就是那个李伯辰!?” 李伯辰又笑笑,却明知故问,道:“哪个李伯辰?” 秦乐的脸色变了变,想了想,跳下马,郑重地施了一礼:“原来真是你。刚才多有得罪,实在太不应该。李将军,受我一拜!” 他说了这话,竟然矮身就要行大礼。李伯辰吓了一跳,忙也跳下马将他托住,道:“秦将军,这是做什么!” 又道:“我可当不起你这礼,说起来,我从前也是隋军。” 秦乐苦笑:“这些有什么分别。唉,临西军、李军,隋军——我听说李将军从前在北原无量城,是杀过魔国人的。又到了璋城,因见到当地王姓横行跋扈,才出手诛恶。李将军虽然是隋军,但国仇家恨……在共抗魔国这事面前,实在不当一提。” “我带着手下这些兵,天天也忧心对魔国的战事,却无处使力,只能同胞相残,捉捉贼匪……唉!” 李伯辰先吃了一惊,心道自己在璋城的事情已经被传成这个样子了么?他出手杀隋以廉父子,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诛恶”,而只是迫不得已要救人自保罢了。但这么一传,只怕自己在隋国那边已是个大大的叛逆了。不过,也许是李国旧地这边的人为了鼓动民心士气,才编排了这种“隋军将领大义除恶”的说法吧。 可无论如何他刚才明知故问,也是为了“报复”秦乐之前叫自己不痛快的那些话。如今见他这个模样,方知此人也是真性情,那些不快终于烟消云散了。便道:“秦将军不必这样想,要真是那边战事不利,很快也要轮到你守土卫国了。” 秦乐苦笑:“但愿吧……呸!最好还是不要。” 李伯辰也笑起来:“那就麻烦你把这件事上报——我不信任散关城里的官府,才想要找临西军的人的。” 他这么一说,秦乐似乎更加愧疚,眼看就又要说道歉的话。李伯辰受不得他这个样子,倒有点怀念他不久前的傲气了,忙道:“秦将军,我还有事在身,此事拜托给你,我就要走了。” 秦乐立时道:“慢着,你有什么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李伯辰略一犹豫,道:“我要去找常家人。就是以前的太常寺少卿。” “李将军找他们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胡说道:“无量军中有个朋友,战死在北原,是常家人的什么亲戚。他也没别的亲人了,我要把遗物交给常家。” 秦乐低叹:“李将军高义。但找常家人……怕是不容易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清汤寡水 李伯辰一愣:“怎么?” 秦乐道:“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个朱厚。那人就在奉州。李将军,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到集镇里去,我请你们吃酒,给将军和嫂夫人赔罪……然后慢慢说。” 见他此时这殷切的模样,李伯辰也不好说拒绝的话,况且这两天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倒无所谓,但只怕林巧吃不消。秦乐在此地看着颇有威望,要真能在集镇中歇上一天,也可好好喘口气。 便点头道:“也好,那就麻烦秦将军了。” 秦乐这才笑了:“好说,在这里我做东!” 李伯辰转脸看了林巧一眼,见她似乎并不反对,便道:“小蛮,我们往前走吧。” 林巧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微笑道:“都听你的。” 两人策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行出十几步,李伯辰道:“秦将军,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李将军请讲,秦某知无不言。” “秦将军太客气了……” “李将军是哪里的话,我——” 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了愣,又笑了笑。李伯辰道:“还是换个称呼吧。我叫你秦兄。” 秦乐也笑道:“是,李兄。” “我在那边的时候听说过临西军的一些事,但今天见了秦兄,感觉之前听说的那些好像不大对。”李伯辰道,“如今形势已经如此大好了么?” 秦乐一笑:“哦,只是我这里如此罢了。” 说了这话,又略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些傲气来:“李兄,我可是姓秦。” 李伯辰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便不说话。秦乐又笑了:“哈哈,别怪我自夸,实在是我这个秦,乃是安州秦。十几年前,安州一地,除去王姓主官之外,各衙门的属官佐事,多出自我秦家。那个时候,说安州是李家的,不如说是我秦家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听这秦乐说话不像一般的粗俗之人,行事也颇具傲气,原来是李国望族之后。只不过这人的确不会说话……这些事,不该同自己这个陌生人讲吧。 但李伯辰也因此对这人又生出些好感来,便道:“难怪!” 秦乐哈哈一笑:“从前我是在临西地跟着君上的,那时候还是个统领。后来这张嘴得罪了人,君上爱惜我,就把我来安州了。我在这儿倒是过得快活——别看隋狗——啊,李将军……” 李伯辰苦笑:“没关系。我既是隋人,也算是半个李人。” 秦乐笑道:“嗨,这就好了——别看隋狗在安州占了城,但也只是把城占了。大城之外,还是有许多义士的,人心也在咱们这边。我来了安州,附近的望族乡绅都得卖我个面子,也就没什么人来找我的麻烦。” 李伯辰道:“那,安州就只有你这一支临西军?” 秦乐道:“不清楚。这些年民心所向,听说君上也有意南下。我是三年前到这儿,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也来经营。” 李伯辰点点头,意识到事情和自己刚才想的有点差别。之前瞧见此地临西军的模样,还以为在关城之外,都已被他们掌控了。原来这里有此气象,只是因为秦乐本人罢了。 不过如此一想,从前的李国旧贵族必然也有不少人追随那位临西君。许许多多如秦乐一般的人的影响力,也实在很大。五国共治的那些官员只能守城却没法儿掌控全境,也是因为秦乐所言,民心向背的缘故吧。 但这人被贬斥配了,言谈间却对那位临西君一点怨意都没有……也许那一位,真是个明主。 他又问:“那,如今临西军在李国到底是什么情势?” 秦乐听他问这话,愣了愣。隔一会儿才道:“李兄,怎么问这个?” 李伯辰也才意识到,这话自己实在不该说出口——自己眼下在李境虽成了个“义士”,但从前终归是隋国将官。别人听自己打探临西军情,难免不会多想的。也许此时秦乐就已经起了疑心,觉得自己另有所图了。 他正待开口编个什么理由,却听秦乐又道:“莫不是,李兄也想投奔我临西军?” 李伯辰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未多想。便只得道:“我也说不好。我这人,军旅出身,实在不知道除了打仗还会干什么。要办完了我的事,往后没什么营生……也许就真要再投军了。” 秦乐笑道:“那最好不过了。到时候,咱们也算同袍了。要魔军真打过来,李兄还有应对的经验,必得大用。”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暗道这可未必。自己在无量城是同妖兽军作战,也并不参与到统筹指挥当中,就只是带兵、打仗罢了。况且魔军除了妖兽军,还有罗刹、须弥人。要是和他们打,自己就又成了新手了。 这时已经进了集镇。镇子并不大,一眼就望到头,沿街列着几间商铺,更往后则是些住户。土路上人不多,但看着倒是悠闲自得,并没有惶然的神气,也是因为此地临西军的庇护吧。 秦乐翻身下马,道:“李兄,镇上只有一家食铺,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李伯辰向路边一看,见食铺名叫“孙菜店”。店中一个伙计迎出来,见着秦乐就叫道:“秦将军,你来了!刚才听说外面抓着了人,是干嘛的啊?” 秦乐将马鞭丢给他,道:“土匪头子罢了——去预备酒菜吧。再有,备点温水,几张帕子。” 李伯辰也下了马,又将林巧扶下马来。伙计将马牵过拴了,一溜烟蹿进堂中去。 秦乐将两人引入店中,道:“这家的酱菜不错,肉倒是一般,聊胜于无。” 又在门边一侧身,道:“嫂夫人也请。” 林巧向他点头笑笑,迈进门。 三人在靠窗边的桌旁落座,一时无话。之前两人策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相处渐渐融洽起来。但此时都坐在桌边,便因之前的话稍显尴尬。林巧并不做声,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盯着桌上的木纹看。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不自在,只得开口道:“秦兄,刚才你说要找常家人怕是难办,是怎么回事?” 这时伙计端了温水和帕子来,秦乐一边在盆中绞了手巾擦脸,一边道:“李兄有所不知,那个朱毅的老爹朱厚,从前是个江洋大盗。后来流窜去奉州,不知怎的找到一个洞天的遗址——” 李伯辰也一边慢慢地擦脸,一边听。听着“洞天遗址”时开口想问那是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秦乐又道:“十几年前一场浩劫,当时的许多宗派也被毁了。那些宗派常在名山大川里有隐秘的道场,宗派的人都死的死,散的散,那些洞天道场也就无人知道了。” “那个朱厚运气好,找着一处,又不知道得了怎么样的机缘,竟然进得去。据说在里面得了些奇遇,修成了本领。之后就在奉州一带统辖了绿林,已经有点一地枭雄的势头了。” “常家人我知道,家祖以前与常家的老先生同朝为官,也算熟悉的。国变之后,常家人就迁往奉州了。但不巧,就聚居在朱厚那洞天遗址附近。听说朱厚想要叫常老先生‘辅佐’他……哈哈,老先生自然不肯,或许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中一惊,脸色变了变。 秦乐便道:“李兄先用不着担心。常老先生在奉州也有贤名,那朱厚是个一般的盗贼也就罢了,但如今自视甚高,想有点儿什么作为,反倒不会过分为难。” 李伯辰点点头。他之前在北辰一界听阴差提起朱厚这人时,心里还觉得有些怪。想此人只是个大盗,名头如何能上报到自己这“帝君”面前来?但如今听秦乐这话,觉得或许正是因为他口中的“洞天遗址”吧。 也不知那里面有怎样的秘密。 他便道:“奉州不是在临西地附近么?贵军难道不管这事?” 秦乐笑了笑,招呼伙计将水撤下,道:“君上该是暂不想与这些武林人士为敌。毕竟这些人当中的,许多也是可用的。” 听他提了这事,李伯辰皱眉道:“冲进散关城里的那些匪兵,就是用临西义军的名头。秦兄,长此以往,怕也不是好事。” 秦乐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又在奇怪李伯辰为何这样关心临西军的事。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李兄说得有道理。你给我那东西该是朱厚给了朱毅,真如李兄所言的话,只怕朱厚与空明会也有勾结。至于那空明会,哼,则是辛逆爪牙。这事,我一定上报。” 李伯辰这时才意识到,打见面到眼下,虽说秦乐看起来颇为健谈,说话也有些“不知轻重”,但凡是涉及临西军务的,一概守得密不透风。这人该也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是很有头脑的。 这时候伙计上了菜来。先上的是一盘菘菜。是将外面的大叶都剥了,只留菜芯巴掌大小的叶子,看着嫩黄。似乎又将这菜叶用滚水烫过,一片片码在盘中。 又有一盘萝卜,切成半圆的薄片,也是用滚水烫过,看着半透明了。 再有一盘子,则是手指长短的大葱白、翠绿的小葱、苦苣、青瓜条,拼成一份。 这三盘上了,又递上三碗黄豆酱,其中加了些蒜末,以清水调匀。 过了片刻,送上三大碗二米饭,一盘卤猪肉。 李伯辰心道,难道是要吃火锅的么——在这边,该是还叫温锅。但伙计又在一边道:“秦将军,菜齐了,喝点什么酒?” 秦乐看李伯辰:“李兄想喝点什么?” 他问自己,却不先开口,大概是不想饮酒。李伯辰也并不好这杯中之物,便道:“秦兄还在当值吧。咱们就不喝酒了吧。” 秦乐笑道:“好。那李兄先尝尝这酱菜。” 他说了,便夹了两片菘菜,裹了碗中酱汁送入口中大嚼,又捻起葱白蘸了,也嚼得咔嚓作响。原来不是吃火锅——李伯辰头一次见这种吃法,只觉得此餐清汤寡水,秦乐却津津有味,不得不叫人另眼相看。 他就也蘸着酱料吃了两片菘菜,却觉那酱料极鲜美,滚过水的菘菜入口又有一丝甘甜,混了蒜末的辛辣味,实在也可以算是美味了。 秦乐见他这模样,笑道:“李兄第一次吃这些吧?再往北边走,更苦寒,这些吃食也就多了——我听说隋国人喜欢吃韭酱,可惜这儿没有。” 李伯辰只道:“各有千秋,这也不坏。” 他又夹了一片卤猪肉吃,却觉得滋味极好。秦乐说这家店的酱菜不错,肉则一般,但在他看来倒是反着的。或许秦乐出身望族,山珍海味之类的都吃腻了吧。不过他也就不好意思大口吃肉,只能用米饭填肚子。又看林巧,似乎也并不喜欢这酱菜,浅尝几口,吃了些米饭,就搁筷了。 两人都是行伍中人,进餐很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碗盘都空了。其间又闲谈几句,但李伯辰没有再去打探叫秦乐起疑的事。 待伙计将碗盘撤下、奉上茶水,秦乐才道:“李兄,我一会儿还得回山上去审审那个活口,看看能不能再捉几个。我这里有一幅舆图,不是很准,但你也可参考着用。” 说了话便在甲中摸出一幅牛皮的小卷。 这该是秦乐统兵时要用的东西,虽未必只有一幅,但能赠给自己,也是很重的情意了。李伯辰的确用得上,没法拒绝,便只道:“秦兄,多谢了。” 秦乐笑了笑:“二位可以在这儿歇歇。镇上虽然没有成衣铺子,但是也有富户,可以叫伙计问问有没有衣裳卖出来——处理完山上的事,明天一早我再来为李兄践行。” 他站起身,李伯辰也站起身。秦乐向他和林巧抱了抱拳,转身吩咐伙计“好好招待”,走出门外。 待见秦乐上马持戟走了,李伯辰才坐下转脸看林巧。见她微微皱着眉,似乎在想些什么。他心道,该是因为之前那些话,心中很是酸楚吧。正打算宽慰几句,她却开口道:“李大哥,今晚真要在这儿过一夜么?” 李伯辰愣了愣,道:“我是有这个打算,叫你好好歇歇。” 林巧迟疑片刻,道:“只怕那位秦将军不是上山审活口,是去核实咱们的来历了。” 听她这么一说,李伯辰才想到这个可能。 见他这模样,林巧笑起来:“李大哥,你实在是……是……” 李伯辰苦笑一下:“傻?” 林巧笑道:“才不是。” 又笑:“也算是吧。不过这很好。” 李伯辰也笑起来,转脸道:“伙计,酱肉还有没有?给我切三斤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泡澡 三斤酱肉下肚,李伯辰才觉得力气终于恢复了。 林巧说秦乐或许是去核实他们的来历了,他倒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散关城中事,并没有见不得人的,还是该在这里歇一晚上,采买些上路要用的东西。 秦乐先前结过一次账,李伯辰就又唤了伙计来结之后的账。结果伙计说那位秦将军已预留了些钱,今日的住宿、餐食的费用,都已够了。 这人原来也这样细心。不过如此看起来,更不像是要对自己不利。李伯辰便叫伙计又开了两间房,吩咐再要些汤桶、热水,以及男女换洗的衣裳。他不知这些要花费多少,但想明日走的时候,该跟秦乐结清的。 待汤水备好,两人去二楼客房各自进了屋子。李伯辰先卸了甲,然后脱掉里衬,赤条条地跳进汤桶中。这汤桶做工颇为精致,边沿光滑无毛刺,内里也洗涮得干干净净,还做了个宜卧宜坐的坡。他被热水浸着,只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想没料到这种地方的小店竟然还提供这东西。又或者是掌柜看在那位秦将军的面子上,特意拿了自用的吧? 他靠着筒壁卧在水中,双手搭在沿上,长长出了口气。汤桶正对着窗户,透过窗棂能看到远处田园一片蒙蒙的绿意,衬着蓝天,又镀着午后淡金色的阳光。四下里很安静,偶尔才能听到鸟儿掠过檐下的扑棱声、远处的啼鸣声。 这时候倒有点想喝酒——要是能有二两小烧搁在一边,一边慢慢啜饮一边看远处的景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昨夜未睡,他泡得舒坦,不知何时竟打了盹儿。待再醒来时,似乎并未睡去多久,窗外还是明晃晃的。但汤桶中的水已不像刚才那样滚烫,温度倒变得正合适。他正打算拿起一边的帕子好好擦洗一下,却忽然听到隔壁的水声。 李伯辰一愣——原来这墙这样薄?再细听,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刚才那水声,是林巧在试水温么? 他一下子觉得有些尴尬。那自己这边的动静,岂不是全被她听了去?又觉得身上慢慢燥热起来。 稍待片刻,再听着水声……该是她入浴了吧? 李伯辰忙屏息凝神,不叫自己去想一墙之隔那房间里的事,打算起身穿上衣裳。可又想这么一来,她又会听得清清楚楚,还是作罢。 过了一会儿,那边也安静下来。是她在泡澡吧。李伯辰叫自己不要想,可心思却不听他的话,只觉得身上慢慢有些难受起来。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前也会有难受的时候。但从前可不像如今一样,那女子就在隔壁,且似乎与自己有婚约的…… 这些念头实在不该。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心道,我不如避一避。 他这样想了,强定心神,默诵咒文。只觉眼前一晃,已经身在那一界了。 之前在那庄园中心有所感,他觉得此界或许会有些变化。如今往四下里一看,果真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金台倒是没什么异常,但原本搁宝座旁的那四样东西——那口破锅竟已像崭新的一般了,泛着金属的光。那条腐臭的鱼则成了一条鱼干,李伯辰将它捡起来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异味,倒觉得有种莫名的肉香气,极为受用。他想了想,试着撕一条,但这东西却硬得像木头,指甲按上去,连个印儿都没有。 这东西该是被此界灵力淬炼了。他有了吃须弥胎的教训,决定暂不入口。将鱼丢下,再看那木头,则已泛起淡淡金光,仿佛由金属筑成。而那石头虽看着没什么变化,但他试着去推的时候,竟现自己推不动了。 他起了些好胜心,又俯身去搬。以他如今这力气,哪怕这青石有几千斤重,但这金台地面光滑,总能推得它动一动。可一试之下,却还是纹丝不动。 他只得直起腰,心道,这四样只怕都已成了宝贝了。留在这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才举目往台下看。 金台与鬼门关之间由奈何桥连接。桥下的不知深浅的河道中原本是干涸的,但如今现,其中竟泛起火光了。他心意一动,河道中的情景就到了眼前——其中是盛了浅浅的一层岩浆的! 他虽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但晓得之前那“顿悟”,果真带来些变化。是不是,假以时日……此地会变成从前应有的模样? 李伯辰忍不住砸了一下拳,心道,太好了! 之前来这此界,虽说可以从人世间逃离,但心里并无太多的安全感。因为这里似乎还并不属于自己,也不晓得是否有强大存在在窥视此处。但此时已自己的变化,这里也生出些变化,该意味着自己已能慢慢掌控这里了吧? 如此掌控感,几乎立即就叫他安心许多。 他心中如此一喜,只见那河道中的熔岩忽然泛起波澜,也滚滚流淌起来。天上的雷云更是隆隆作响,翻滚不休。又觉头脑当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仿是自己又多生出了一条手臂,或是腿脚,但偏找不到那手、那腿在何处。 这感觉若不在意,倒没什么。可一旦想要寻根究底,就像觉察身上哪里痒痒,偏偏挠不到,叫人难受极了。李伯辰皱了眉细细地去寻摸头脑中那一丝念头,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只过了一会儿,便觉得满身大汗,难过得想要叫起来。 他在金台上来回快走,瞪着眼睛左顾右盼。如蛮牛一般溜达了几圈之后,视线忽然落到鬼门关之外的平地上。 他不在的这几天,关外的阴灵越来越多,如今看着竟已经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边际,不晓得是几千还是几万了。他一见着这些东西,头脑当中忽的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点儿什么。 那“摸不到”、“看不着”的感觉,原来竟是因为此界的。 原来此界就是此界,他就是他,他并不能干涉它什么。可如今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在这里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但这种“感觉”,距“能够如臂使指”,似乎还有不少的距离。他瞧见了鬼门关、关外那些阴灵,才一下子摸着了头绪。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封神 那鬼门关如两座山峰一般,他瞧着此关,便觉自己与其产生某种玄妙联系。再看着那些阴灵,又觉似乎可以叫他们其中之一,与这关也产生某种玄妙联系。 既然是“关”,是不是说……自己可以试着“封”个守将?要自己真是个,北辰帝君的话! 这念头一跳出来,整座鬼门关忽然散出一层蒙蒙白光,像有了生命一般。李伯辰心道,只怕自己想的是真的了,正可以一试。他下意识地去腰间摸曜侯,却现自己是赤条条的——本就是在汤盆中来了此界的。 本想封一下曜侯中裴松的阴灵来试,不过如此倒想,万一自己想岔了,封没封成,倒叫裴松的阴灵有了个好歹可怎么办? 他与裴松虽在璋城府衙中才有一面之缘,但那夜此人真心实意要帮自己,对他印象是极好的,断不可以他冒险。 正犹豫之际,关外雾气中一阵翻滚,一个阴差现了形。李伯辰一瞧那阴差,便晓得是九三。这些阴差其实看起来都一个模样,但自己能分得清,也是因此界的缘故吧。 那……便是他吧。 上次叫他助自己诛杀叶卢,那一功,还没有赏他的。 关外九三现了形,先将阴灵都散开了,又朝关内拜了一拜,道:“小差前来缴令。” 拜过之后转身就要走,似乎每回都如此。李伯辰便道:“你做事有功,想要什么?” 他那声音在天空中隆隆作响,一干阴灵立即鸦雀无声。九三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前次说“赏”的时候,似乎将他吓着了。这次有意避开那个字,似乎他还是心中惴惴——原本那位北辰帝君,到底是个什么做派? 隔了好一会儿,九三才拜倒在地,道:“下差岂敢、下差岂敢!” 可惜他话虽如此,神情却瞒不了人——那脸上一对眼睛弯成个月牙儿,喜笑颜开了。 李伯辰看到他这样子,心中略一犹豫,才又道:“这是你应当的。” 再隔好一会儿,等那九三忍不住抬眼飞快地往关内瞥了一下,才道:“只是你修为尚浅,封你灵位时,恐怕凶险颇多,你愿冒此险么?” 他说这几句话时,反复斟酌。这几句话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自己有没有哪里出了纰漏。 但阴差听了这话,面上先是一愣,随后大喜,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只连声道:“愿冒此险、愿冒此险!”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心道原来那位帝君说话的时候,也很像是个人吧?这样就太好了。自己对九三说了此中利害——“北辰帝君”说“凶险颇多”,已是给他好生提醒一番了。但九三既然答应了,自己也不算把他给坑害了。 他轻出一口气,不再多言,将心神集中在那鬼关门与阴差身上。 他能略微感受到,此界当中有某种难以言表的规则,自己眼下还不能将其参透。可即便如此,似乎也可能略微引导一番,那“规则”似乎自己就运作起来了。 既然之前已经笑得如何引动高天之上的雷霆,这回他也原样照搬。先生了一个“此关需得守将”的念头,再生了一个“此将就是阴差九三”的念头。 正打算想接下来该如何循着那规则行事,忽然现鬼门关上泛起一阵金光,九三的身子一下子被打成一团黑雾,融入那金光中去了。片刻,原处重凝成个人形——已有了人脸,看着是个虬髯大汉,身形雄壮,顶盔贯甲、披帛飘然。 他一愣,心道就这样简单的么? 下一刻,鬼门关那两峰忽然崩裂,其上土石轰然坠下,露出两轮刀刃似的锋芒,闪闪亮,寒意逼人。那两轮刃上的白光辉映出四五十里,几乎将台上的金光都压制了。李伯辰被这白光一刺,浑身像在盛夏时节被泼了一桶冰水一般,从头顶舒爽到脚底,只觉身上各处关窍大开,经络内的灵力来回游走,将这身躯洗涮了一遍又一遍。 在这刹那之间,他的神智似乎也随着那白光延展至数十里之外,只觉其中一切林林种种皆在自己俯视之下,一时间似乎无所不能。白光所及之处,地上滚滚雾气散去,露出黑黝黝的土地。土地之上又有雀跃的生机焕,眨眼之间便笼上一层绒绒的绿意。 这些变化可是他未曾想到的,照理说该心中大惊。可他也头一次体会到这种万物皆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这感觉如此难以言表、震撼人心,惊得他连头脑中的念头都停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鬼门关之上的白光渐渐收敛,他那神识也随白光缩回体内。此前在这一界待得久,体内积郁了许多浓郁灵气而不得消化。但经了刚才那一遭的洗涮,却都化入经络之中了。 李伯辰只觉得尤其神清气爽,料想自己该修为大进了。但他此刻倒一点儿欣喜之情都没有,反而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刚才那一刻,似乎当真体会到了掌控一方、主宰万物的感觉。而今重变成了一个“凡人”,好比一个久居地牢中的人偶然露头见了蓝天白云,却又不得不回到暗室一般,心里当真是憋气得很。 他重重喘息几次,才叫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再内视体内,只觉头顶天门穴豁然开通,灵力在气海与天门之间流转不停,已有生生不息之势了! 他吃了一惊,忙回想李定传他的那“北辰心决明要”。天门穴开,似乎是修为已至养气境巅峰、将晋入龙虎之境的迹象。刚才那刹那之间,自己精进如此的么!? 此界果真妙不可言。或许是封了九三做鬼门关的守将,也因此才重开了鬼门,亦叫这一界生了某种变化,因而影响了自己吧。这结果,都只是因为自己一时兴起的一个念头罢了。 但此时回想,那念头或许未必真只是“自己”生出来的,也可能是此界生出的“念头”,这里是北辰帝君留下的,那一位之前所设置的种种规则,一定还在起着作用、默默运转。而自己只是因势利导、随波逐流罢了。 很像是一个寻常百姓忽然进入行伍之中……虽不知道该如何做,但军中自有一套运作的方式,他身在其中,慢慢也就被规则推着走、最终融入规则了吧? 但无论如何,我与此地的联系更紧密些了。他在心里想,要是真有朝一日能了解此界的全部秘密,能叫刚才那种感觉长存该有多好。只是看国史记中,说列位至高帝君都经过了数千年的修行,才主宰天地。自己虽然有这里相助,只怕也得不短的时间吧……什么样的人,才能有那样的心性,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为一件事而努力不辍? 他低叹口气,又去看鬼门关,只见两轮弯刃如月,寒光凛然。金甲守将立于关前,极其威武。只是从前是鬼差时候,喜怒皆形于色,如今倒一时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李伯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一时间有些惴惴,暗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心急、弄巧成拙,反而令他探出虚实了? 隔了一会儿,他试着开口道:“你已受封了。” 想要说的下一句是“感觉如何”,但又觉得这句话说了,实在没有帝君应有的威严模样,便咽了回去。岂料话音一落,那九三立即道:“感觉如何?” 李伯辰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暗道这东西难道知我心意了么!?怎么可—— “怎么可能?” 他这念头没想完,立即又听九三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愣了愣,意识到九三似乎的确能听着自己的心意。但说话的时候仍那样威严地站立着,脸上的神情变也不曾变,倒仿佛自己的传声筒。 李伯辰心中一惊,想,坏事了。 难道这所谓的受封,是将九三的神智全抹去了?! 他实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他先前看那鬼门关,只觉冥冥之中似乎可以叫某个阴灵与其建立特殊的联系,因而“受封”这个念头自然涌入头脑之中,也并未觉得不妥。 但如今看……难道是好心办了坏事么? 他心中一时懊悔交加——九三与他实在谈不上什么深厚情分。但这阴差做事勤勤恳恳,那夜又帮了自己大忙,于公于私都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他在台上踱了几步,却又生出一个念头——要是寻常人的神智被抹去了,自然是无法可想了。但神智、阴灵这种事……难道北辰帝君也没法子么?自然不会的!也许自己往后有了强大神通,还可将他给救回来的! 他这样一想,心中的懊恼之情倒是少了许多。只不过几次与这九三对话,似乎已经可以慢慢地向他探寻一些东西了。如今他变成这个模样,只怕再问别的事情,就得找那个百二十了——还得从头经营。 总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李伯辰心道,或许只能用那个险招了。 自己如今似乎很快就要晋入龙虎境,而身上则有妖兽的血肉。依那个鬼族的毕亥所言,一旦晋境,就会招来魔君分身。要是能将魔君分身想法留在此界……或许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此事,要早做打算才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误会 他又低叹口气,试着在心中想道:守好此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念头一落,九三便将这话又说了一遍。随后那鬼门关的两道弯刃向下一压,交在一处,该是将关口给封死了。 总还不算坏,他虽没了神智,但还能做事的。 李伯辰又看了看关外那些游荡的阴灵。他要炼化阴兵,需要大量的阴灵。要将这些全给炼了,只怕他那十几个阴兵个个都要到龙虎境,远非如今可比了。 但这些阴灵,该都得转世、托生吧?至少民间传闻如此。他们生前都该信奉北辰,其中一些或许都是好人,是什么人的父母、妻儿。自己真将他们都一股脑儿拿来炼化了,岂不是坠了魔道? 如此是万万不可的。倒是其中若有生前为非作歹之辈,他则可以拿来用,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此界从前的时候,该可以逐一甄别的吧。传说中的奈何桥分三层,生前善人走最上一层,可以在幽冥做灵官。亦正亦邪的,走中间一层,再转世成人。大奸大恶之辈,则走最下一层,到火狱中赎罪。 此界的奈何桥也的确分了三层,这些传说,或许都是真的。只是,他眼下又不晓得何如叫它们做灵官、如何叫它们投胎托生,也就没法儿真将它们放入关内。 九三守了鬼门关,也许还可以再弄一个人守奈何桥……用裴松么? 可眼下又不晓得一旦裴松变成九三那个样子,最后救不救得回。 倒是……可以用叶成畴的。 前些日子,叶成畴同自己说了不少事。到如今他所说的那些,李伯辰慢慢都了解了。叶成畴从前只是个没落宗派的光棍儿掌门,修为境界也不高,所知有限。眼下用不着他……倒是可以他来守奈何桥。 往后若是能找到这么法子,叫他与九三恢复神智,那将他换了就是。倘若当真没法子……此人生前作恶,害得璋山君为他而死,这样的下场也应当。 但这事现在不能做的。 鬼门关一显露真身,自己的修为境界便突飞猛进,已至养气境的巅峰。要是把叶成畴给封在奈何桥,自己岂不是当即就要晋入龙虎境了? 进境太快、根基不稳,这是坏事。而一旦眼下就将魔君分身给招来,那更是大大的坏事了。 李伯辰叹息一声,头一次体会到阔气带来的烦恼。从前在北原上苦苦挣扎、多年无所精进的时候,哪能想到眼下为“要不要更进一层”而犹豫不决的情况呢。 他又将此界瞧了一遍,心中默诵念咒文,离去了。 他睁开眼,汤盆中的水仍是温着的。之前是要去那界“避一避”,如今又回来,当真有了效果。因九三之事,心中原本那些旖旎的念头都没了。他一边思索,一边用帕子慢慢给自己搓了一遍,又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将衣裳穿好。 隔壁没什么声音,不知林巧是不是睡着了。李伯辰想要是隔上一刻钟还听不着动静,自己就得弄点动静出来将她惊醒,不要叫她伤风着凉。 而后他在窗前坐下,一边远眺窗外的风景,一边依着《北辰心决明要》中所记载的养气境修行法门,将周身经络关窍细细体察了一遍。 确凿无疑,自己已是养气巅峰了。相比之前时候,体内灵力更加充裕、流转更加自如。从前连着使上几记天诛之术便会觉得力不从心,如今可以随心而了吧。哪怕再施展些旁的术法,该也应付得来。 其实每一个境界,所修的术法都有定数。譬如北辰一脉从灵悟境到养气境这两个境界,庙堂术法便只有两个。一是灵悟的破军术,二是养气的天诛术。但世间还有许多的宗派之类术法,都是由这两种衍化而来的。要是都找齐了,少说也得有数十种。 然而术法这东西,倒不是会得越多越好,尤其北辰一脉。六脉修行之术,侧重皆有不同。譬如无量城中燕百横所修的太素一脉,注重的便是隐匿、变化。修那一脉,倒是可以求个多多益善。当夜燕百横在屋中埋伏百应,隐匿身形、以纸人做替身,叫人防不胜防。也许还会些什么撒豆成兵、易容变化之类的手段。 太素一脉更喜欢在暗中伤人,手段多些,自然不易出错。但北辰一脉术法,更偏重刚猛一途。况且修行人交手时,因彼此都以灵力淬炼了肉身,度、力量,都与普通人迥异,胜负生死常常只在一瞬之间。此时相争,一心想着以术法取胜,说不好刚起了咒,便被人斩去一只手了。 李伯辰没怎么和中三境的人打过交道,因而眼下觉得,术法仅是在争斗中锦上添花的东西。自己习得了天诛术,要是能将其运用得得心应手,甚至如在那庄园中时一般悟出许多变化,才更有裨益,用不着贪多。 他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终于听着隔壁出浴声、穿衣声。就又等了约莫两刻钟,推门走到楼下去,唤伙计到楼上将汤桶搬下。 他上了楼走到林巧那间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隔一会儿林巧开了门,头还是微湿的,只簪了一下,有几缕贴在脸庞、脖颈上。她笑道:“李大哥,什么事?” 李伯辰道:[笔趣阁 .sbiquge.info]“一会儿伙计上来搬汤桶。还有……” 他视线在林巧雪白的脖颈上稍一停留,一下子想起刚才听着的水声,觉得有些面红耳热。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之后该说什么话,正打算离开,林巧道:“你进来说吧。” 说了向后一让。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比脑子还要快,一句“不必了”还未出口,就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林巧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道:“李大哥,还有什么事?” 她松松地披着衣服,弯腰时候便勾勒出美好的曲线。李伯辰心道,我这是做什么?但林巧已转过身来,他只得再找些话说,却又一时无话。倒是目光落在床头那柄刀上,一下子记起来了,忙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但刚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举动并不妙,忙抬眼去看林巧——见她愣了愣、抿了抿嘴,将脸慢慢转开了,两颊飞霞。 李伯辰心道她该是误会了,脸登时红到耳根,三下五除二将铁腰带解了,不敢看她,只盯着那腰带道:“林……姑娘,这个,我这腰带,这个是个软剑。” 说了这话才终于缓过口气,忙将剑拔出:“我在璋城从叶成畴身上得来的,你总带着那柄刀也太沉,你会不会用软剑?这个送给你吧?” 隔了一会儿,才听林巧道:“哦……好,谢谢李大哥。” 李伯辰左右看了看,瞧见门边有面博古架,忙将软剑还了鞘,放在那架上,道:“不必客气的。” 说了这话,赶忙出门,几步走回自己的屋子,只觉得心突突跳得厉害,像经历了一回生死搏杀一般。可一个念头又止不住地在脑袋里跳出来——刚才自己那样,她……她只是那样的么? 他又觉得手也有点儿颤,深吸两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脸。 第一百八十八章 倒霉 又走到窗边坐下,觉得头脑乱作一团,身上一阵阵的热。便想,我可真是乱了方寸……来此世之前,也并非未经人事,如今何至于此?人啊人,倒是摆脱不了这副皮囊的。纵有雄心万丈,可这皮囊一生事端,心也就非乱不可。 又想,她刚才似乎没有拒绝,好像……还并非不乐意。 但她心里又到底怎么想的呢?她是此世女子,对自己会有感激的吧?这世上的女子,很多时候没法子“违逆”男人的意思。自己带着她“脱离苦海”,又有救命的情分,刚才在那屋子要真是……她也没法开口拒绝的吧? 但是,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呢?到底是不是真的乐意呢? 不……不行……往后也许行,但今天不行。就因为之前秦乐说的那些话。自己听他说了那些话,今天便要做那种事……她会怎么想自己?觉得因为那些话,将她看轻了? 他生出了这个念头,终于觉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候两个伙计上了楼,跟他打了声招呼,将汤桶里的水汲出,把桶搬下去了。临走的时候似乎又问了两句什么,李伯辰也没怎么听,只随口应了。 这么一直坐到将日落的时候,也没听着隔壁还有什么动静。李伯辰慢慢有些担心,不晓得林巧会怎么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戏弄她?要那么想了,又会不会难过? 再捱到掌灯的时候,才听着隔壁开门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忙也推门走出去。二楼廊里燃了灯火,能将林巧的脸看得分明——她瞧见李伯辰,笑了一下,道:“李大哥,我饿了。” 李伯辰立即大大松了口气,道:“好,我们去吃点东西!”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李伯辰的视线又落在她的衣领中,忙强迫自己挪开脸。他心想,我真像是着了魔。但也晓得并非“着魔”,而是这种事,和人渴了、饿了差不多。 饥渴这种事没法儿忍。没见着食水也就罢了,但真见着了,就搁在眼前,只会挑逗得嘴里口水愈多,没个头儿。非得真吃饱喝足了,才能把这馋劲儿给暂时捂下去。 总这样,真不是个办法。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我还是求自己最好。不然早早晚晚,非得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这么想了,心里倒是舒坦些。两人走到堂中落了座,点了些吃食。李伯辰不看她,只埋头大嚼。林巧和他聊几句话,他也只嗯嗯啊啊地应了。到最后林巧瞧出他不对劲儿,也只笑了一下,就不再烦他了。 李伯辰心道,她是看出我想什么了?这倒真是尴尬…… 两人吃了饭,又略坐一会儿,李伯辰开口道:“小蛮,我先回去。我最近……略有点儿心得,我想冲冲关。” 林巧嗯了一声。李伯辰又道:“你还觉得不舒服么?不然我叫伙计请个大夫来,给你抓两副药。” 林巧浅浅一笑,道:“李大哥,我没觉得不舒服。可是你看着有点怪,是这几天累着了么?” 李伯辰也不知她是在挪揄还是真的关心,只道:“还好,还好……我先上去了。” 她笑着点了头,李伯辰便起身上了楼。他关上门,想着她刚才的笑意。那堂中的灯火并不很亮,却也叫她的鼻尖和嘴唇都显得润润的。他出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白天的时候没挨过这床,此时坐下了,听着吱嘎一声响,该是因为年久了。又听着外面轻轻的脚步声,是林巧也上了楼吧。听她开门、关门,在屋内走动,似乎倒了杯茶喝。 这一切清清楚楚,声声入耳,料她那边听自己这儿也是一样。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如此一来,只怕今晚是真要打坐吐纳、静心冲关了。 便只得将鞋子脱了,盘腿坐在床上慢慢调息起来。运行几趟真气,才勉强安了心,渐渐入定。 这集镇很小,人也不算多。等天再黑些,外面的人声也渐渐没了。起初隐有几声犬吠,待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来后,狗也睡着了。 李伯辰出了定,听着周遭万籁俱静,终于觉得心安了。便摸黑将衣裳都脱了,扯过被子躺下。 他心想,下午秦乐要是真派人去散关查自己了,或许能打听到叶卢的事情,该会清楚自己所言非虚。只是不晓得他能不能将那魔肉送给临西君、又何时送得到。临西君得了那东西,又会不会真去查空明会。但愿他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千万不要因为觉得如此一来会再树强敌,而将这件事暂且压下了。 对了……他身边还有李定。自己不了解临西君是怎样的人,可多少了解点儿李定。那人老谋深算精于世故……他会不会向临西君进言,“不要多生事端”? 他想到此处,忽然听着隔壁有脚步声,随后是开门声。 林巧这时候是要做什么?找吃的? 刚想到这里,脚步声在自己这间门前停住了。李伯辰一下子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念头全滞住了。 稍待,门吱呀一声响。 他心道,我忘记拴门了……我回屋的时候,太慌了吧? 他想立即出声,问“小蛮,有什么事么”,可身子倒像是被定住,紧绷着起不来。 门被关上了。李伯辰竖起耳朵,听到门前细微的衣裳摩擦声。 屋中一时极静。 隔了一会儿,听见林巧轻声道:“李大哥。” 李伯辰睁大眼睛盯着棚顶,不说话。 过了三四息的功夫,林巧慢慢走过来。李伯辰慢慢地深吸一口气,觉得呼吸有点儿颤,听着林巧在床前停住,他赶紧将眼睛闭上。 轻轻一声响,似乎是衣裳坠地的动静。 而后身边一凉,一团热气钻了进来,挨着他的手臂。枕头轻轻一响,丝搔着了他的耳朵,他身边多了个人。李伯辰猛地缩了下手,终于道:“小蛮,我不是……” “李大哥。”他听着林巧轻轻地说,“看你的样子……我心疼。” 李伯辰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坐了起来,道:“小蛮,我不是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死不弃 该是日上三竿了,李伯辰想。他瞧见窗外的大太阳,还能听着窗外街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食铺后厨该是开火了,油烟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但他倒没法儿动。林巧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极沉。乌散乱着,一根根又细又软。李伯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便将被子又轻轻往上提了提。 这时候再想昨夜的情景,隐约只能记得声音、气味,别的细节却都记不清了,做梦一样。 隔了一会儿,听见屋外廊上有走动的声音。伙计隔着门叫道:“贵客,秦将军在堂里,问贵客可睡好了?” 李伯辰还没作声,林巧被吵醒了。他没来得及将脸转过去,就瞧见她睁开眼。他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她却睡眼惺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又拿脸在他肩上慢慢蹭了蹭,猫一样,轻声道:“我起晚了。” 李伯辰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不知怎么的,觉得喉头哽了哽。他喘了口气,翻身看着她,柔声道:“那就再睡一会儿,我先下去。” 林巧鼻音浓重:“嗯。” 李伯辰犹豫一下,还是起了身,又给她掖了被子。他赤条条地走到床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的背——因北原战事,背上该是伤痕纵横的模样吧。但又想,去他娘的,睡都睡过了,往后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将衣服穿了,想了想,没着甲。穿了一身甲走在路上,实在太引人注目。眼下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真遇着险情,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又倒了杯茶漱漱口,转脸看林巧,现她又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对守在门旁的伙计道:“回秦将军,我即刻就到。” 伙计应了,下楼去。 李伯辰一边拢着自己的髻,一边慢慢踱步到栏边往下面堂中看,瞧见秦乐坐在靠窗的桌边,手里捻着一只茶盏慢慢饮茶,脸上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变故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蹬蹬蹬下了楼,高声道:“秦兄,久等了!” 秦乐转脸看着他,愣了愣,才笑道:“李兄遇着什么事儿了?今天兴致这么高。” 李伯辰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自己又在笑。暗道,我这岂不成了傻子了?便走到桌边坐下,道:“昨夜冲了几次关,心里得意,秦兄见笑了。” 秦乐哈哈一笑:“恭喜。” 转脸叫了几样饭食,才又道:“昨天下午遣人去散关问了问,李兄说的是真的。最迟后天,我安排人把那东西给君上送过去——要是得空,就我自己去。” 林巧猜对了。但秦乐此时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也算光明磊落。李伯辰对他大生好感,便道:“秦兄费心,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秦乐摇了摇头:“李兄,是你帮了我大忙。” 李伯辰一愣,但随即想明白了。秦乐说他一张嘴得罪人,从临西君身边被来这里,该是连降了许多级,可见当初是惹上了大事。但他摊上那样的事,却能保住命,又这儿却过得颇为快活似乎并无人为难,可见临西君对他还是很欣赏的吧。 如此说,临西君或许也一直在等个什么机会,想要重新重用他。自己送上魔肉这桩事,对秦乐而言的确是个大忙。 这是好事……哪怕为了他自己,秦乐该也会尽心尽力的。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便坦然受之,笑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也是秦兄自己的造化。” 秦乐将前一句又念了两遍,拍手道:“说得好!李兄修为了得,文采也了得!” 李伯辰不敢接这茬儿,生怕这世家子一时兴起邀自己吟诗作对,忙道:“那么我们过了晌午,就动身。” 秦乐正色道:“说到这事,我还有些话。” 伙计上了菜,秦乐抽了一支筷子,低声道:“眼下朱厚在奉州,已小有势力。他在奉州侯城五十里外的镜湖山,麾下有三百多人马,都有兵甲武备。常家人么,也被他迁去了镜湖山附近的一个集镇,叫孟家屯。” “至于那个洞天遗址,我还不知道在哪。但从前奉州一带有能力做一个洞天的大宗派只有三个,在镜湖附近的只有雷云洞一脉。这一脉,就是因为雷云山而得名。李兄要是想找那个洞天遗址,可以去雷云山上试一试。” 该是查清了自己的事,才将这些话说了。但也是人之常情。李伯辰细细记下,道:“好,多谢。” 秦乐点点头,正要动筷,却抬眼往二层看了看。又想了想,将筷子慢慢搁下,对李伯辰微笑道:“哦,李兄,恭喜。” 说了这话便起身,又笑道:“我也知趣——李兄还是叫伙计把饭菜送上去用吧。” 他是怎么瞧出来的?但李伯辰一时间倒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因秦乐昨天的表现,似乎自己也不该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吧?只得道:“秦将军……” 秦乐一摆手,叹了口气:“昨夜我也听说了竞辉楼的事。李兄的胆魄,秦某不及。” 言罢一拱手,道:“就此别过吧。往后再见了,我们喝酒。” 李伯辰也只得还礼,道:“好,秦兄。” 他瞧着秦乐走出集镇去,才转身吩咐伙计将饭菜再热一热,过两刻钟送上楼。想了想,又吩咐他们再备两个汤桶,一并送上去。 说了这些,正准备上楼,忽然听着门外一人高声道:“怎么?李兄这就春风得意了?可当心福兮祸所依啊!”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去。出门便见着了说话的人,却并不认识。原来是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刚才那一句,该也是因为彼此闲聊。 瞧着这两人的时候,还正在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笑。倒是李伯辰忽然冲出来,将两人吓了一跳,齐齐看了他几眼、压低了声音,行过去了。 原来是误会的么?李伯辰皱起眉,回想刚才那两人的神色,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可那刚才那句话,又实在太应景了。且,他记起了都快要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在散关城外路上的时候,曾见着过一老一少去田里挖野菜的两个人。 那老翁,也是叫自己小心城内事的。当时他只以为是老者热心、瞧自己打扮是江湖人士,顺口一提。但到了城中,却的确中了叶卢的埋伏。 这真是巧合? 他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退了两步靠到墙上,阴神出了窍。他一路跟着那两人,随他们拐进一条小路,似是回了说话那人的家。两人进了院门,说话那人唤出妻子、吩咐准备些酒菜,便与另一人一同进了书房,讨论起琴棋书画了。 李伯辰虽没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但瞧着这院落、男人女人,也能分辨得出这该是长居此地的寻常人,实在没什么好怀疑的,便只能又退回肉身当中。 他心道,或许真是巧合吧……也是因为自己心事太重。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又骤然享了些福,难免会觉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门、上楼去。 轻轻推开房门,却现林巧已醒了,正坐在桌前挽髻。见了他,抿嘴一笑,轻声道:“阿辰。” 听着这一声,李伯辰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也缓了一缓。自来到这世上,从未有人如此亲近地叫过他。这一下,刚才在楼下的那一点忧虑全没了,只觉得心里一阵暖。 他便道:“你醒了?正好,一会送饭菜上来。” 经了昨夜,此时与林巧相处,倒觉得一点也不生分、尴尬了。但瞧她一直含笑看着自己,却总有些手足无措,便又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巧笑眯眯地说:“今晚叫我多睡一会就好了。” 她果然也和自己亲近了好多,像一块蒙了尘的玉,一下子清净温润起来了。看她这模样,李伯辰心里着实欢喜,听了她的话,又恨不得再凑上前去。可想到昨夜的情景,也晓得心疼她,只好将饥火压了压,心道,两世加起来,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能纵欲……要无节制,对修行而言总不是什么好事。 就走到桌边坐下,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到底是女子,先败下阵来,笑道:“好了,我不捉弄你,你也别捉弄我了。” 她挽好了髻,就放下手。此时全无粉黛,但肌肤盈润白皙,素手纤纤,是实实在在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样。李伯辰瞧她这样子,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喜欢,忍不住道:“小蛮。” “嗯?” “你说,我们从前有婚约。”他想了想,捉过她一只手,“我们这就算成了亲,好不好?” 林巧的手在他掌中忽的一握,愣住了。 李伯辰见她这个模样,立时后悔起来。倒不是后悔说了前句话,而是后悔此时说了——他一直叫自己将林巧当做个不幸的寻常女子看待,可心里总还是能够猜得到她的念头的。 她这模样,只怕是因为“他竟要娶我”这种念头所致的吧。她还是会对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自己说了这种话,只怕她觉得是一种“恩赐”。 可他实在不想叫她这么想,也不想见她因此而失态。自己该……找个好时机,将这些话慢慢说出来、叫两人都可泰然处之的。而不是在这时候……听起来,仿佛是“总要对你负责、给个名分”之类的意思。 果真,林巧的眼睛慢慢湿了,瞧着泫然欲泣。又开了口,道:“阿辰,可是我……” 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蛮,别说那些话。” 他又想了想,心里倒有些甜言蜜语之类的,但又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此时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道:“客人,饭菜这就送进来了?” 李伯辰忙松了手,道:“好,送进来。” 伙计推开门,托着食盘走进屋,两人瞧着他将饭菜一样样摆上,都一时无语,倒不如刚才亲近融洽了。 待摆好了,伙计又道:“客人,这就齐了,还要点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这就好了。” 伙计应了走出门去。但将要关门时,李伯辰道:“再来一壶酒。” 伙计应了一声。 门关了,两人还是无话。这么坐了两三息的功夫,林巧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瞧见他木然的神色,又开口道:“阿辰……” 李伯辰听她声音怯怯,又一阵心疼,便抬眼看她,笑了一下:“不急。” 她愣了愣,但还是“嗯”了一声,又垂下眼去。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不急”该是又叫她多心了。但此时听着叩门声,他便起了身开门将伙计送来的一壶酒、两只小盏接了。 又走回到桌边斟了酒,笑道:“咱们两个都无父无母,就以酒为媒吧。酒没到,怎么能急。” 他一边说,一边将另一盏递给她,柔声道:“小蛮,我这人,也只是个匹夫而已。你不嫌弃我,我已经觉得是北辰垂怜了。” 林巧垂坐在桌边,双手在一起绞了绞。李伯辰便不开口,只捏着那只酒盏。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抬起头看着他,道:“阿辰,也是垂怜我。” 她抬手接了酒盏,一饮而尽。李伯辰愣了愣——原还想喝个交杯酒,但或许此处没有这种风俗吧。但他终究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沉声道:“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林巧——” “阿辰……叫我林小蛮吧。”林巧肃然盯着他,倒仿佛北辰真就在身前一般郑重其事,“那个巧字……我不想再用了。” 李伯辰见她这模样,知道或许是因为在竞辉楼时,别人称她“巧姑娘”。便道:“好,与林小蛮……” “不……还是叫我小蛮。”林巧咬了咬牙,又道,“林字……我也不想用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小蛮,今日结为夫妻。” 他说了这话,也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便顿了顿、又想了想,道:“永结同心,生死不弃。” 而后一仰头,将自己盏中的酒也饮尽了。 这酒入喉,化作一条线暖入胃中。他放下酒盏看林巧,见林巧也在看自己,睫毛轻颤,面上动容,可好在没有落泪。他便也忽然觉得身上一沉,躯壳里仿佛有股热气想要从喉中冲出来。 我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想,自此以后,我也在这世上有了个家。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过往 他在心里把“家”这个字又念了几遍,慢慢坐下,去看林巧。见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也坐下了。脸上的神情看着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茫然。 李伯辰心道,难道我娶她这事,在她看来这样难以想象么?我在她心里,竟然这样重要?他觉得一阵感动,先前那些说不出的甜言蜜语终于脱口而出:“小蛮,今后……我这人,也没什么坏毛病。不喜欢喝酒,不喜欢赌钱,更不打女人。” 他说到这里,忍不自己笑了一下:“还有点小钱。我们可以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买或者赁套宅子,过几年好日子,叫你好好开心开心。” 林巧咬了咬嘴唇,幽幽说道:“阿辰,可是你姓李。” 她怔怔地看着李伯辰:“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再到战场上去?”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道:“我也有自知之明。将来的事,其实不好说。你知道,人各有命,要是有一天我不得不往那儿去,不想也没办法。可是——” 他握住林巧的一只手:“我答应你,既然有了你,往后一定做事小心。李国,从前是李姓的李国,但现在还有个临西君。他要真是个明主,我就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叫你我身处险境。” 但话虽如此说,他却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倒并非对临西君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叶卢在竞辉楼中的话。叶卢说,北辰气运不在临西君的身上,他就无法在以后降服李地的灵神,如此,即便他做了国君,根基也不会稳固。 要有一天临西君知道气运在自己身上……他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只希望临西君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要是那样,自己倒可以为他做些事。两人一暗一明、精诚合作,也就能够避免大祸了。 林巧嗯了一声,却又问:“那要是,有一天临西君不在了呢?” 李伯辰愣了愣。她真是问到了点子上。可这也意味着她的确在乎自己吧,在认认真真地想两人的未来。他便笑道:“那样的话,要是另有能人能叫李地的百姓过上安生日子,那我也不多事。” 林巧想了想,终于笑了起来,道:“那,你向北辰誓。” 李伯辰心道,跟我自己誓?哈哈……那这誓还有什么用。但仍板起脸,郑重其事道:“好,我向北辰起誓。要是这天下国泰民安,我李伯辰绝不因一己私欲,叫我的小蛮身陷险地。” 他说了这话,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心想,如今我这养气境,却在为天下如何如何而起誓,只怕叫人听见了,觉得我不是个妄人就是脑袋有点儿问题。 林巧听他说了,就笑着给他斟了一盏酒,道:“好了,阿辰,我知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是非要叫你一直守着我。只是……担心你。” 李伯辰将酒饮下,轻出一口气,道:“我懂的。我们下午动身,往奉州去。我去处理了常家人的事,就先安顿下来。” 林巧似乎总算开心起来,道:“那我巴不得我们可以飞过去。” 李伯辰大笑:“那就多吃点儿,好有力气赶路。” 他平常胃口都极好,可今天被喜气一冲,却没吃下多少东西,倒将那一壶酒都喝干了。林巧也陪她吃了四盏,脸上红扑扑,眼神也迷离。吃到后来一会儿瞧着他笑,又一会儿自己抹眼睛,很是失态。李伯辰知道她这是失态也是因为心中欢喜,又感动了好一会儿。 待叫伙计将酒菜撤下,便吩咐他们送了汤桶。林巧回了屋中沐浴,他取了刀背在身上,牵了马去镇上采买。野炊要用的各色调味、干粮、换洗衣裳、布带、药粉,林林种种挂了两大包。 两人动身时,太阳还算高,天气也暖和。他们策马并行路上,瞧着两旁绿意融融、春风拂面,也并不觉得累。 不过相识几天,但此时李伯辰却觉得已经在一起很久,一点儿隔阂都没了。林巧该也这样想,就问他从前的事。李伯辰便将北原上的事捡了些有趣的,都说给她听。 他虽尽量避免说那些险恶的战事,但其中许多细节,却也能叫人想到北原上有多么难过。林巧默默听他说这些,一会儿掩嘴笑,一会儿又低叹。 待他说完自己刚从军时的几桩糗事后,林巧便问:“阿辰,那以前呢?你是不是也当过兵?” 李伯辰笑道:“那没有。” 林巧道:“啊,听你说起在北原上的事,觉得你一点都不怕苦,也不怕累。那,你去北原之前都做什么呢?” 之前?李伯辰想了想。原来那位在常庭葳故去之后,就开始吃百家饭了。等再长大些,就去镇上做杂工。常庭葳出身名门,虽然没怎么修行,但一些炼气的法门还是略懂的,原本那位也就跟着学了一些。 必定算不得修行人,可身体要健壮些。他的力气又大,吃喝也就不是很愁。等够了年纪,便想做杂工不如当兵,有铠甲穿,还有刀剑拿。之后,才被调去了北原。 他便开口道:“我之前,其实是……”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转脸看一眼林巧。这时太阳有点儿西斜,从两侧林间的树梢照过来,落在两人身上。林巧被阳光衬着微笑倾听,丝则在微风中轻拂。一些鸟儿要归巢了,林间啼鸣得很热闹。 李伯辰便忽然觉得,两人似乎并不是在这李国旧地、在这危机重重、魔国将至的路上走,而真的是在结伴春游。 一种没头没脑的情愫从心里生出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我从前,其实是个搜查员。” 林巧愣了愣:“搜查员?阿辰你之前是官身?” 李伯辰又犹豫片刻,低声道:“譬如有一个地方,原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可有一天大多数人都病了,像失心疯,开始吃人。还有一些人没病,就聚到一起生活。” “那样的地方,官府之类的东西全没了,人也不能经商、生产。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就也得保护自己,于是选了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叫他们走出去找些吃的、用的的东西。这些人,就是搜查员。” 林巧微微皱起眉:“吃人的病?啊……我听说有人被疯狗咬了之后,会咬人的。阿辰,你说的那个地方疯狗很多吗?” 李伯辰笑了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斜阳,道:“类似吧,但不是同一种病。” 林巧歪头想了一会儿:“那里是哪里?” 李伯辰道:“挺远的地方,你该没听说过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有些后悔。但他实在不愿意对林巧说那个“从前的自己”。那不是他,而是他。她是他的,他怎么能对她说他的事? 好在,林巧该没怎么离开过散关城吧。南部六国,北部三魔国,还有更远的许多人迹罕至之处,甚至海洋之外也该有大片土地,这些地方,风俗人情各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林巧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你从前过得真不容易。离了那儿,又去了北原。” 李伯辰笑起来:“也不算是坏事吧。其实怎么说呢,倒是因为从前的事,到了北原才不觉得很难捱。北原上那些妖兽虽然可怕,但好歹看着不像人,也都有点儿理性。而且退出北原就是无量城,有吃有穿,也用不着担心有一天一觉醒过来身边的人就病开始吃人,心里倒是舒坦多了。” 林巧轻声道:“阿辰你心地这么好,就是因为那里的缘故吧?在那里的时候,没什么人疼爱你,却都指望着你做事。做得好了,未必有夸奖。做得坏了,就要受苦……过了那样的日子,再见着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也会想真心对他好的。” 其实他来处倒未必有这样不堪。但李伯辰听着,渐渐觉得林巧是在说她自己。待她不做声了,李伯辰才道:“别怕,你已经有我了。” 林巧嗯了一声,笑了一下。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她从前受过那么多苦,想必一时间难以化解。但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有解开心结那一天的。 待天擦黑的时候,两人下了马,在路旁的林中扎营。这片林子里生长的多是雪松和冷杉,都很高大,像顶天立地的巨柱。因而林中灌木不多,又铺了厚厚一层松针,味道很好闻。 李伯辰在集镇上买了一些厚麻布,此时便又削了几根木桩深深扎入土中,再弄三道木架撑着,将麻布系上做了个帐篷。他原本没做过这东西,如今也是依葫芦画瓢,其间倒了几次,引得林巧笑个不停。 等将这东西撑起来,林巧也拾了些石块,架上了锅。 这锅是那一界当中的一口,此时锃明瓦亮,仿佛刚打出来的。李伯辰将从食铺里打包的炖菜自牛皮囊中倒出来,又取些水添了,烧上火。 林巧倚着他,两人坐在灶旁,瞧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慢慢退去,星斗、圆月渐渐明亮起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木叶 半夜的时候,听到夜露从树梢滑下,落在帐篷上的滴答声。 林巧睁开眼,看到李伯辰正在酣睡。她借着帐中微光怔怔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会儿,从被中探出裸露的手臂,用手指沿着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虚虚地、慢慢地摸了摸。 然后她慢慢翻身,从被子里蹭出去,取了衣裳披了。又在脚下找到李伯辰的衣裳,将曜侯抽了出来。 盯着他静坐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子。 过了两刻钟,李伯辰睁开眼。他向身边摸了摸,微微一愣,坐起身来。借着这样的微光,他的视力也很好,便知道帐中无人,立即抓过衣裳胡乱套了,拎起身旁的魔刀,冲出帐去。 两匹马还拴在树上,似乎挨在一起睡着,四下里只有松涛声。 他皱眉屏息聆听了一会儿,沉声道:“小蛮?” 并无人答话。便深吸一口气,摸向腰间曜侯,却摸了个空。李伯辰心中一惊,又提高了声音:“小蛮!” 两匹马倒是听着了,不安地打了个鼻响。李伯辰又想了想,盘膝坐地,阴神出窍。他如今已是养气境的巅峰,阴神足可离体近千步,但即便如此将周遭绕了一圈,也没找着她。 他便附回肉身,已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到哪儿去了!? 被人掳走了?绝无可能……除非带她走的是中三阶。但要真是那样的高人,也一定是来对付自己的,自己怎么没事? 那……她自己走了? 又没骑马,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先愣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冷静。他心道,眼下绝不能慌。最合理的解释当是,是她自己走的。但因为什么?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立即将其排除在外。那念头太叫人心惊、也太叫人心凉,不到最后,绝不想在意它。 他闭上眼睛又站了一会儿,重睁开,缓缓向四周环视。这一回,他运起了灵力。在隋国遇着毕亥时候,也曾这样看周围的地气,是顺着地气找到了石棺的。一时间无法可想,他只能将希望先寄托于此。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去往那一界,试着等那百二十现身,再问他能不能找得到人。 但这么一瞧,现此处地气与隋国不同。当初在村子外面,能瞧见丝丝缕缕的气往一处汇聚,可这里的却是散乱的,东一处、西一团。 难不成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就没有个地师、山君之类么?还是说因着十几年前的变故,本该有的在世灵神也都不在了? 他低叹一声,便打算默诵咒文,去那边想办法。 但心头即将一动时,忽然听着些微的声响。 那是混在松涛中的声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听着像是笛声,却更加喑哑。他疑是错觉,忙又静听一会儿,确认无误。 他的心一下子落回到肚子里,再细细分辨,觉得该是自北边传来。刚才阴神离体时,隐约瞧见北边有水光,或许是个大湖……她跑到那里去了么!? 李伯辰立即飞奔出去。 离湖边愈近,那乐曲声就听得愈分明。他对丝竹之类并不很了解,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乐器。但那乐曲却是哀伤凄婉,听得人几欲落泪。李伯辰一边听,一边心中烦躁起来——是她吹的吧? 但为什么跑得这么远,吹这种曲子?难道她心里是不乐意的么?之前不得不答应了自己? 又走出十几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待树木逐渐稀疏,远远的真能看到一片被密林环绕的大湖时,便停了脚。 他看到林巧正沐浴月光坐在湖畔,距自己不过十多步远。她背着身,两手捧在脸前,该是握着乐器。但身边还有一堆小小的余烬,着暗红色的光。起初以为她是在生火取暖,但细细一看,却现火堆旁还立了块小小的木牌。 这木牌该是新劈的,一边还有树皮,上面刻着一行字。李伯辰虽然目力好,可也实在无法借着月光将那木牌上面的字看清楚。但瞧这东西的轮廓,倒很像灵位之类。他眯起眼睛又努力瞧了一会儿,只能依稀分辨出前两个,似是“慈母”二字,后两个,似是“之位”二字。至于中间的两个,就猜不到了。 他愣了愣,低叹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事么?是了……她与自己不同的。 常庭葳是自己的“母亲”,但他对她的感情,只源于从前那一位的记忆。自是有的,可算不上很深。但林巧的母亲,却是她实实在在的生身之人……她曾数次提起过她,听着很是怀念。 她如今嫁了人,的确该告慰其母的在天之灵吧。 那么自己实在不该打搅他。李伯辰在林木的阴影中慢慢退了两步,心道,不要踩着什么枯枝之类,将她给惊着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却真踩着了一枝,啪的一声响。其实林巧还在吹那曲子时,这声响也听不见。偏此时她将乐器放下了,这清脆的一声便叫她听着了。 她立时一愣,转脸看过来。李伯辰只得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小蛮。” 林巧似乎有些慌,一下子站起身。披着的衣裳一扫,将那立着的灵位扫到余烬中了。她吓了一跳,忙转身想要取出来。但又想了想,直起腰,道:“阿辰,我……” 瞧她神情怯怯,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李伯辰心中不忍,笑了笑:“是我不好。我醒过来,现你不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林巧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对不起,阿辰。” 李伯辰走到她身前,将她披着的衣裳紧了紧,道:“是我不好,忘了这件事。” 他说了,看那堆余烬——并非香烛纸钱之类,而是烧的枯叶。唉,早记起这事,先前在集镇上就该买些的。 林巧便往他怀中靠了靠,将手里的乐器递给他,道:“用你的刀削了个木叶子,从前阿娘教的我吹木叶子。我怕吵着你。要是她知道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李伯辰将这东西接过来看了看,也记起来了。 在竞辉楼她的房中时,就见过这乐器。当时她说一个是金叶子,一个是银叶子。她取了曜侯,就是为了刻这东西吧。其实这东西的结构挺简单,两片叶状的薄木片,中间空了薄薄的一层。他试着递到唇边吹了吹,却只能出嘘嘘的声音。 可刚才林巧吹曲子的时候悠扬婉转、极富变化,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林巧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她将木叶拿过去,八指堵了下面,两个拇指堵了上边,在中间留了个吹孔。下面的八指微微动了动,果真就出了声。 吹了一下,又看李伯辰:“阿辰,我以后教你好不好?” 这东西看着简单,可吹起来却有这么多变化,李伯辰一时间也觉得挺有意思。但瞧了瞧林巧的手指,就笑道:“我怕是不成……我这武人的手指太粗了。” 林巧道:“这样才最好了。不怕手指粗,只怕手指不灵活。你练刀又练拳,最合适。” 李伯辰不知她是真想教自己,还是不想叫自己看到她难过。但见她脸上慢慢有了笑意,便道:“哈哈,好,那我们试一试。” 他之前睡了一半现林巧不见了,登时惊得困意全无。此时终于找着她,精神便懈怠下来,渐渐也有了困意。然而强撑着精神依着林巧的指导试了几次之后,却是真的慢慢精神起来了。 这木叶其实很像是吹叶子。但因为有两层,可以用手指调音,变化才多了些。他小时候也吹过树叶,不算全无头绪,因而吹了几次,真出了声。 林巧教他的是宫商角徵羽,说可先将这五音练熟了。李伯辰记这五音颇为吃力,找到他来处的七音调子却不怎么费劲儿。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他摆弄了一会儿,真磕磕绊绊地吹了一曲子出来。再熟悉几遍,已吹得很连贯了。 林巧听他吹了一会儿,眨眼道:“你这曲调真怪,可是也怪好听的。这是什么曲?” 李伯辰笑道:“叫做沧海一声笑。” 林巧将这名字念了一遍,歪头想了想,道:“这曲子……豪迈沧桑,该用铁叶子吹才好。” 李伯辰将一旁插在地上的曜侯拔起来,在手里抛了抛:“我这刀削铁如泥,还真可以削个铁的出来。” 林巧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而且要用铁叶子的话,该是用铸的或者锻的,那就可以在中间再加几个格子,吹起来更省力。” 她这个模样,该是真的开心起来了。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等到了落脚地,我找个铁匠铺叫人来做——小蛮,先回去睡,好不好?” 林巧点了点头。又轻声道:“阿辰,你对我真好。” 李伯辰很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但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只怕不是我对她“真好”,而是她从前是在过得太不好了吧。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孟家屯 到奉州的侯城附近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近四月,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覆满芳草。天气变暖了些,鸟雀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好不喜庆。 两人先在侯城落了脚,置办几身春天的衣裳。李伯辰身上原有三千多钱,一下子就少了六百多。其实只买寻常的衣裳,大概只要两百多就够了。但下一站要去苏家屯,他便想,自己与林巧站在一处,如此俊男靓女,是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来的。倒不如穿得光鲜些,叫人一瞧便晓得大有来头,也就避免了很多麻烦,因而难得豪阔了一回。 在侯城停留的三天,还打探了些孟家屯的事。 朱厚在镜湖山一带经营得很好,根基牢固。先前秦乐说他麾下有三百甲士,如今似乎号称千人之众了。李伯辰算了算,不说他是千人,只当他五百人的话,也是一营军了。 他从前在无量城时曾统领一营五百人,知道开销是极大的。朱厚的人即便不像无量军那样装备精良,少说也得万人供养。不过考虑到那些贼匪或许还会自己屯田,那一两千人大概也就够了。 可即便如此,一两千人的聚居之地,也算是一个大镇、甚至小县了。在路上,他还曾回到那一界向百二十旁敲侧击,了解到的情况与此处差不多。只是百二十的辖地不是奉州,并不能亲自来探。 他的确可以叫百二十把此地的阴差给弄去那一界,可要真向另一位阴差再打探朱厚的事,两位私底下一通气,大概便要觉得奇怪。他这新晋的北辰帝君做事总是束手束脚,也一时无奈。所幸近来觉得养气境的根基已愈稳固,大概很快便可晋入龙虎境了。 要是在晋境时真能将魔君分身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他还想从秦乐口中那“洞天遗址”里寻找些东西,瞧瞧真到了那时该如何对付那分身。这样的话,就还得先解决掉朱厚这个问题吧。 如此一来,也就变成了个死结。李伯辰只得安慰自己:捱过这桩事,便可柳暗花明。这些日子多费费心,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未必就不能用。 过三日,两人出城。 行了约四十多里,进入孟家屯的地界。远远地可以看到延绵的山脉,料想其中的某一座当是镜湖山。此时道路两侧已经看到田野了。在散关城的时候,城外有大片田野都撂荒,可在此处看,却能瞧见田中都有人在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林巧见了,奇道:“阿辰,这儿怎么看着反倒比散关外面还要好?” 李伯辰道:“因为朱厚吧。散关外面有好几股匪徒,我走你来,总没个安生的时候。倒是这儿,只有朱厚势大,半官半匪,反而闹得不那么凶吧。” 他自己说了这些,也觉得有些讽刺,便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最坏的秩序,也比没秩序要好。这么看,朱厚还真是个人物。” 林巧想了想:“那你打算放过他了?” 李伯辰忍不住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要不要放过他的问题。侯城里的人不是传说朱厚一拳能砸碎一块巨石、双眼能放闪电么?那些传闻要是真的,可能是龙虎境。我和他斗起来,也不能说必胜。” “再说……朱毅的两个护卫见着了咱们的模样,只怕现在已经回报朱厚了。我斩了他儿子,叫他没法子在散关立足,该是他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朱毅那两个护卫和一众匪见着自己的时候,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之后带林巧走了,才刮去了。人有胡子和没胡子全然是两个模样,林巧又使了些手段,给他画了颧骨和眉骨,仅此细微调节,就叫他看起来已不是很像之前的李伯辰了。又过去了这么多天,那些人和自己在路上遇见了,真未必认得出。 倒是林巧的容貌实在太过出挑,哪怕女扮男装也难掩国色天香,便戴了一顶斗笠,放下面纱。北地春天风大,这也是女子很寻常的装扮。 两人商量好,李伯辰更名作陈伯立,林巧更名作林仙音。只说是在别州招惹了是非,才到奉州避祸。旁的细枝末节,瞧着往后的情况随机应变则可。 林巧便道:“那……咱们还是先去找住处?” 她撩起面纱往远处看,能瞧见不少宅院点缀在原野之间。侯城里的人说孟家屯如今已成了个热闹的集镇,果真能瞧见北边一片房舍延绵,是纵横的好几条街。这集镇之外,还有不少较大些的院落,该是附近的富户居所。 李伯辰点头道:“嗯。但这回不住客栈,咱们自己弄个独门独院去。” 林巧愣了愣:“我们要在这里长住么?” 李伯辰便也向远处看了看。李国北地比隋境要冷很多,但隋境多阴雨,北地却四季分明,天天都有明晃晃的日头。此时看,只见远山如黛,原野青翠,黑瓦白墙的院落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明媚阳光投在这片天地之间,春风送来草木芬芳,真叫人心旷神怡。 要是叫他选个地方隐居,他还真打算待在这儿不走了。 他稍一愣神,笑叹一口气:“我倒是很想的,但不是为了这个。常家人是我亲人,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常……我娘当年又是自己偷偷离了家,不知道他们认不认了。” “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心性是怎么样的。要是忽然上门认亲问他们有没有难事,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给交出去。倒不如找个落脚地,慢慢瞧瞧——这也是没办法,这种地方,人大多彼此连着亲。咱连两个待在集镇上住客栈不走,时间一久就要被注意到。说是避祸要来这儿定居,就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林巧想了想,笑道:“阿辰说得有道理。” 再过两刻钟,两人进了集镇。此地繁华比不上璋城、散关、侯城,但也称得上热闹,这倒出乎李伯辰意料之外。一条南北向的长街上行人不少,但看着大多是农夫。还有许多人拖家带口,似乎是从远方逃难而来的。 他看得奇怪,左右一瞧,现街边有一个铁匠铺子,铺门前还有四根木柱,看着也给人换马掌,便道:“小蛮,咱们先去那打听打听。” 两人在铺前下马,李伯辰牵马走到门前往里面探了一眼,瞧见屋中略有些昏暗,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半眯着眼,嘴里哼些小曲,似是很悠闲。 寻常的铁匠铺,该是炉火通红,可他这儿倒是冷清。 李伯辰便道:“劳驾,能上马掌么?” 那铁匠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能倒是能,你有铁吗?” 有铁吗?这是什么话?李伯辰道:“你这里没马掌么?” 铁匠仍躺着,懒懒道:“兄弟外地人?” “对,路过贵宝地。” 铁匠笑了一下:“本屯不得私藏铁器。我这儿除了口做饭的锅,一根铁钉都没有。兄弟要上马掌,得自备。” 不得私藏铁器……李伯辰想到了朱厚。是他要造兵甲,将铁器都收了?这人野心倒是不小。但听这铁匠说话,似乎很健谈,倒没有白问。 李伯辰想了想,从怀中摸出铁叶子,道:“那算了。倒是我这东西坏了,能修吗?” 这铁叶子是他十几天前在一个镇上打的,这几天闲着无事吹一吹,音色果真与木叶不同。少了些凄凉喑哑,多了些激昂清越。但前几天他想用曜侯将边角修一修,却一不小心把吹口划了一道豁。 铁匠见他仍不走,才从躺椅上站起走过来。将铁叶子接过去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又道:“里边请。” 李伯辰便将两匹马拴了,与林巧一同走进门。他留心着这铁匠,现林巧走进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只盯着铁叶子细瞧。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林巧虽遮了脸,但衣着讲究、身段漂亮,隔着面纱更有一种朦胧不真切的美。平常人见了,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少不得多看一眼,唯独这铁匠毫不在意。且听他说话,全无粗鄙之意,倒是大度得体,似乎很有教养。 李伯辰心道,此人怕是不简单。他又将铁匠细细打量,见他虽然蓄着络腮胡,但脸上白净,双手也并不很粗糙,说话时气息很长,双眼也极为有神……这人,该是有修为在身的。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在这屯子里,铁匠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家境殷实、弄着了修法,试一试也实属平常。 李伯辰找了一个干净的木凳叫林巧坐着歇脚,对铁匠道:“这是个乐器,吹口被我刮豁了,想修一下。” 铁匠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了一下:“这倒好办。” 说了这话,却拿着铁叶子走回到躺椅旁坐下,对李伯辰道:“兄弟也请坐。你该不只是来修这东西吧?说吧,想打听什么?” 李伯辰微微一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是埋伏在此处的么?是叶卢的那个同伙?但又看铁匠面色坦然,知道自己想错了。 铁匠似乎也猜出他的心思,笑道:“兄弟别多心。你们两个气度不凡,到这屯子里,多半不是过路,而是想投奔镜湖山上的朱大将军的。叫我猜一猜——是得罪了什么人,避祸来了?” 李伯辰慢慢在林巧身边坐了,道:“哦?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少?” 铁匠道:“很多。朱大将军么——招兵买马,好汉来投。这个月,各地就来了上百人,都是些,绿林豪杰。” 他说话时脸色如常,但李伯辰却总觉得话里有一丝讥讽的意味。他略沉默一会儿,道:“要我真有这个意思,老兄有门路么?老兄怎么称呼?” 铁匠笑道:“姓于,单名一个猛字。要说门路,自然有。但镜湖山上一位大将军,十几个郎将、都统,统制统领更是不计其数,兄弟要是想走门路,得看金银有多少。” 李伯辰听得一愣。六**制大同小异,都设有四位开府建牙的柱国将军。每一府中,又有四镇、四征将军。有这些名号的,多是王姓子弟,地位尊崇但未必统兵。 其下的大将军,才是真正带兵的。依制,每位大将军要统帅十万人,麾下的郎将,统三万人。这朱厚自封大将军,又真的封了一堆郎将、都统么?倒是头一次听说只有几百兵的大将军。 这铁匠也真是快人快语。但如此,倒叫李伯辰觉得心里略有些不安——他想找人打探朱厚和常家人的情况,却一找,就找对了人么? 便笑了笑,道:“可惜了。我这人金银不多,也不懂怎么当兵,于兄的门路怕是走不了了。” 于猛嘿嘿笑道:“怎么?兄弟不放心?也不打紧。不瞒你说,有这门路的也不只是我。你去街上转一圈,那些染布的、杀猪的、卖茶点的,也都有门路。” 又向后一靠,道:“——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在那位大将军手底下做事呢?对面编筐的老刘,亲侄子原来是个放羊的,现在就做了个统领,你也可以问问他去。” 这该不是假话。李伯辰听了这些,倒放了心。 铁匠见他一时不语,便又站起来,道:“这个铁叶子还修不修?” “修。” 铁匠便走到屋子另一头,拉起风箱来。 屋子里变得嘈杂。李伯辰转身向外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低声道:“小蛮,你觉得这个人……” 林巧轻声道:“我觉得没什么。” 李伯辰点点头。林巧或许修为不如他,但相处十几天,渐觉她看人是很准的。她说没什么,他就真放了心。 便道:“于兄,再问你件事,附近哪里有宅子或租或售么?” 于猛没回头,高声道:“你来晚了。早三四个月,空屋遍地都是。如今来了一群绿林好汉不少都有家小,都占得差不多了。你真想找——这儿是孟家屯,你找孟娘子去。” 顿了顿,又道:“出集镇往西边看,小山包上一棵老杨树,底下就是她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孟娘子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铁匠将铁叶子弄好了。李伯辰问他该给多少钱,他却道,“看着给”。 这人脾气真是怪。因他着实说了些有用的,李伯辰就给了他十钱——他打这铁叶子也只用了十钱。 但于猛什么都没说,将钱往钱筐里一划拉,就抓过挂在墙上的帕子把脸一擦,又躺回去了,似乎并不计较这些。 两人便出门牵了马,沿路慢慢走。李伯辰想了想,道:“这人是没什么,但也不简单。” 林巧道:“因为北边那个,就是镜湖山吧。” 李伯辰往那边看过去,见延绵群山中的一座山峰尤其雄浑,山脚下闪着微微的白光。那些白光,该是日头在水波上映出来的,或许就是镜湖。镜湖旁的,自然就是镜湖山了。 他想了想,明白林巧要说什么,便笑道:“也对。这时候能留在这种地方,过成这个样子的,自然都不会太简单。” 说了这话,又看看林巧,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本他喜欢林巧美丽温柔,但性子里又暗藏了一股刚劲儿。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又现她实在极会体谅人。有许多事自己一时间没想到,她都会提点一下。但开口的时候都如刚才一般,只说一半的话,既叫自己能往后想,又不叫自己觉得没颜面。 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面子之类的事,尤其和她。但她做到这种地步,李伯辰心中自是感动,对她又多怜惜了三分。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到了头。两边的商铺没了,但往前便是田地、居家的房舍,往来的人也并不少。或许因为近几个月往来的江湖客比较多,路上的人常常只将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一番,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惊讶模样。 此地倒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即便在隋国也很少见。李伯辰在心里犯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将那朱毅误会了么?那人能杀人,也能治人的么? 两人又沿路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铁匠所说的“西边的山坡”。那坡上果真有一株老杨树,不知道多少年了,五六人合抱粗细,树冠如大伞一般。坡上有四间院落,高高低低地散布着。其中一座正飘起炊烟,该是有人的,“孟娘子”家,就是那里吧。 他们沿路上了坡,走到那树下的院落门前,见黑漆的院门半开着,里面还有孩童追逐嬉戏声。 李伯辰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兽面门环,高声道:“是孟娘子家么?” 院内孩童的声音一下子没了。不多时,一个男孩的脑袋在门后飞快一探,将他扫了一眼,又缩回去。随后听着这孩子一边往里跑,一边喊“猪猪”之类的话。 但一个女孩的脑袋也从门后探出来,亦看了李伯辰一眼。这女孩梳着垂髻,年纪比之前的男孩稍长,该是姐弟两个。可姐姐倒没像弟弟一样瞧一眼便跑,倒是又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客人找阿娘有什么事?” 看她的垂髻,该是只有六七岁。但说话的时候却口齿清晰,也不很怕人,实在可爱又胆大。 李伯辰便笑道:“你是不是孟家小姐?你娘在家么?” 女孩大概头一次被大人称作小姐,顿时矜持起来,可脸上又藏不住喜色,看得李伯辰和林巧忍俊不禁。她再把身子从门后往外挪了挪,小大人似地说:“阿娘在呢。客人……请客人先进来用茶——” 说到这儿,听着院内一个女子道:“小满,在和谁说话?” 女孩一听着这话,立即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退下台阶,旋即见院门被推开,一个蓝褂素裙的女子走出来。这女子衣着素净,脸也白净,颇有姿色。看着该是三十许的年纪,神态很是端庄。见了李伯辰,开口道:“你是?” 李伯辰一拱手:“在下陈伯立,这是我内人。你是孟娘子么?” 女子又将两个人、两匹马打量一番,笑起来,道:“我就是。” 李伯辰道:“刚才在集镇上听于铁匠说想要找房子,可以找孟娘子,就上门叨扰了。” “哦……”孟娘子又看了看他,想了想,笑道,“好说好说,这边坐着说。” 她边说边走下台阶,将两人往树下引。那株老杨树下被清扫得很干净,放了一块青石,另用几块小些的垒了石凳,该是已经很久了,底下爬满青苔,颇有古意。 这地方虽不坏,可将客人往这里引、却不叫进门,多少有些失礼。不过李伯辰倒是因此觉得这妇人也很有些心思。她该是觉得自己来路不明,自然不能带进门的吧。 此地被朱厚占据,铁匠于猛说大多空屋都被绿林豪杰占了,可她家却还有房子租赁,想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人。 他便将两匹马牵到门旁的望桩上拴了,与林巧走到石桌边坐下。 孟娘子也落座,笑道:“别怪我这儿水都没一口,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家那位在大将军那里做事,家里就我一个人操持,又带着两个小猢狲,实在是没法子。” 李伯辰道:“大姐不必费心,我们在集镇上已经吃喝过了,并不渴。烦大姐给说说,我们两个要是想在这儿落脚,有没有什么好住处?” 孟娘子想了想,道:“两位是要长住?还是暂时落脚?可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李伯辰道:“是想长住。我……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逃难出来的。在老家得罪了人,待不住,打算换个地方活命。倒不是为了投奔大将军,是说听说这一带贼匪少,日子太平,所以打算安个家。” 孟娘子听到此处,似乎担心起来,道:“逃难?哎呀,你们两个,一对璧人儿似的,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到这个田地?” 又看林巧:“我看我这妹子,也该是大宅院出身,这一路可真遭了罪,我都跟着心疼。” 李伯辰便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得罪了老家的官府。我老家那边,是尉人占着的。” 孟娘子便道:“哦——哎呀,那这就好。得罪了官府倒不是什么大事,得罪了江湖人才麻烦呢。说不好你们前脚在这住下了,他们后脚又追过来。” 又想了想:“那给大姐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宅院?” 她总算盘问完了。李伯辰也松了口气,道:“要不了多大,能住人就行。院子里最好有井,取水方便。我们带了马,有马厩最好。别的……灶房最好是和主屋挨着,在耳房里最好。” 他说这些,孟娘子就听得直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公子,惯会享受。这一样一样,都讲究。这样的屋子么,有点难找……” 李伯辰听她说到此处,心里一松,便打算开口告辞。他原本的确是想叫这孟娘子找个宅子,但和她见了面,却晓得这女人精明得很,完全不是寻常的村妇。要是在她手里赁了住处,也许她还会时常打探自己的动静、瞧瞧不是什么歹人,那事情就很麻烦了。 倒是有个法子能叫她安安心,那就是将宅子给买下来。但他如今只有三千来钱,要买好的,想来是不够的。买个差的,住得又不舒服,也未必真能在这儿安家,实在很心疼。那一界的金台看着倒像是真的,可他还能把边角给撬了带出来用么? 但又听孟娘子说道:“……可也赶巧,我这儿真就有。” 她站起身往后指了指:“瞧那间宅子,原来是我家表叔叔的,现在人都绝了,留在那儿十来年了。我家那口子还没事做的时候,经常去收拾收拾,也没荒废。” 李伯辰向她所指那里看去,见那院落还在坡上面。瞧着是个一进的宅子,青瓦白墙很漂亮。宅院旁生着些腊梅树,花都落尽了,绿叶新。墙外边还有一小片菜田,用稀疏的木篱笼着,菜田旁边,则是一株大梨树,花开得正好,满树雪白,树下也落了大片的小花瓣,覆了雪似的。 李伯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原本想走,也挪不动脚了。孟娘子见他这模样,便笑道:“要不要去瞧一瞧?” 李伯辰道:“好。” 三人便起了身,沿路走上去。 林巧原本一直都未说话,但走在路上时,开口道:“大姐,附近可有学馆么?” 孟娘子道:“怎么?你们也有孩子么?” 林巧道:“今年或许就有了。”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想问什么,便不开口。 孟娘子笑道:“那这可就问着了。咱们这儿有一位老先生,姓常,单名一个休字,可听说过?” 林巧道:“咦?怎么听着耳熟?” 李伯辰接口道:“莫不是……从前太常寺的那位常少卿?” 孟娘子道:“正是的。常老先生祖籍就在此地的,不然怎么说巧呢?你们瞧,前边这个,是你们的宅子。再往上,那个三进的,就是常家的——原也是我们家的,他们迁来,买了去。” “常家一家,都住在里头,还真在倒座房里设了学馆,教断文识字。往后你们也有了孩子,就送那儿去。” 孟娘子所说的,是在这山坡最顶上的一座大宅,与李伯辰要看的一座之间隔了百十多步。他心中一喜,暗道运气真是好、小蛮也真是聪明。要真在这儿住下,做事可就方便太多了。 林巧便挽住他的胳膊,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伯立,咱们就住在这儿吧,我喜欢这儿,不想再走了。” 李伯辰笑道:“好,你喜欢,我们就住下来。” 孟娘子瞧他们两这个模样,啧啧两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叫人羡慕。我像我妹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人可没这么疼我。妹子,你是跟对了人。” 林巧笑道:“瞧大姐你说的。” 说了这话,将李伯辰的手放开,走到孟娘子身边去同她说话。她不愧是经了多年的历练,只交谈三四句,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如多年的好姐妹一般。李伯辰边走边听她们言语,就晓得孟娘子的丈夫也姓孟,叫培永,两人是亲上加亲。 孟家原本是孟家屯的大户,之前有人做官。但经历了十几年前的国变,先祖守土死国、人丁凋零,一下子就衰败了。但祸兮福所倚,只剩他们这一支,祖产也就传到他们手中了。 孟培永少时学过些机关之术,而朱厚占据此地以后,看着别处的术学眼红,就也弄了一群人搞个“术学”,孟培永因而上了镜湖山,做术馆的馆主去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的人倒都是仰仗着朱厚生活了,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只几个月的功夫,就有此气象。会不会……是与叶卢同行的那一位,在暗中操控? 他们进了那宅子入院中,李伯辰便瞧见院里地面是铺着青砖的。迎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边有东厢房,西边则是马厩。院中一口井,倒座房有两间,可作杂物房、仆役的居所。 这宅子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住上一家五口人,再添两个仆役,也并不拥挤。院子也很宽敞,要他平时练刀练拳,都施展得开。他瞧着廊檐上的木雕花、整整齐齐的黑瓦、东耳房前的一口青石井,实在喜欢得不得了,便道:“大姐,这院子要是我买下来,得多少钱?” 孟娘子笑道:“这就定了?也好,男人做事都喜欢爽快,那大姐也爽快——四千钱就好了。这井多年没人用,里面也积了尘土落叶,我再叫人来把井淘一淘、把屋顶整一整,包你们省心住进来。” 李伯辰一愣,倒没想到只要四千钱——他原本以为得两三万钱呢。只是因为喜欢,又想叫孟娘子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要落户的,才问了一嘴。这价钱倒真搔得他心痒痒,便想原本就有三钱七百多钱,要是路上省一省……再依着秦乐的话,把赏给领了,岂不就真能拿得下了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该怎么说自己只赁不买,林巧却道:“哪有你这样谈事情的?你去,到屋里转转去,我和大姐说。” 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忙道:“好好,我不在这儿碍眼,你们慢慢说。” 孟娘子笑起来,他赶紧进了屋。 在屋中将桌椅板凳都挨个儿数了一遍,忽然听得孟娘子在院中道:“呀,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立契 他一惊,心道是谈崩了么?忙凑到门边往外看,却瞧见孟娘子手中托着一副耳坠,满脸讶色。 又听林巧道:“没什么不行的。这乱世,这些能值什么?也就大姐这样的殷实人家能趁得下。换成个小门小户,给了人家也不当用的。” 孟娘子口中道:“这是两码事。” 却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只耳坠瞧,似乎也很是喜欢。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想走出门去说话,但到底没挪脚。林巧该是要用她的饰来换这宅子吧?孟娘子也很识货,意识到那饰很是值些钱。此刻他走出去,能说什么呢?总不好在外人面前为钱争执的,那样大家都不体面,反倒不美。 他只得叹口气,往后退了些。但又对自己道: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儿,钱算得了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会辜负她对我的一片心意。 他便又在屋中待了一会儿,听两人在院里还说了些什么。最后孟娘子高声道:“好了好了,不送不送!” 到窗前一瞧,她已走出门去了。他便也走出门,见林巧在院子里跳舞似地转了一圈,又扑过来挂在他肩上,道:“阿辰,成了,这是咱们的了!” 他头一次见她这样高兴,本来还想说说那饰的事,但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只笑道:“这是沾了你的光。等我往后了大财,就还你个更好的。” 林巧道:“那可说好了,不能也送别人。”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将林巧揽过来,轻轻抱了一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又将这院子看了一遍,林巧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家了。” 两人带的东西并不多,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收拾妥当了。这宅子里有现成的家具,但也仅是家具而已。真要居家过日子,要添置的简直太多了。譬如被褥、锅碗瓢盆、扫帚水桶。要想过得体面些,还得要字画、杯盏、文房四宝。 李伯辰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其实因为有了林巧,连更往后要做什么心里也没个准儿,只好先想眼前事。 来时担心常家出事,但到了这儿,意识到他们暂时过得还算好——虽说被朱厚“圈禁”在这孟家屯,可总比被叶卢那个同伙捉去了要好。又或者,叶卢那同伙已经在朱厚的营中了,只等自己来投。 他弄不清那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叶卢劝降自己这事儿,无论怎么想都有些蹊跷。那些人将自己的老底翻了个遍,难道就没想过万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与他们合作、翻脸了该怎么办么? 不过,眼下他与敌人都在暗处,也可徐徐图之。关键还是在常家人身上……要是通过他们将那人钓出来、解决了,大概就可以一时无忧。到了那时候,倘若与魔国战事情势明朗了、在隋境将其阻住了,他倒真可以过些安生日子。 他一边琢磨这些,一边用一只破桶从井里汲水,将院子、屋里都冲洗了一遍。 等都洒扫干净了,也到了黄昏时分。斜阳越过屋檐照进院子里来,映得庭中清清亮亮,看着很是舒坦。林巧在院外转了一圈,折了几枝梨花插在堂屋的瓷瓶里,满室都有淡淡的香气。 李伯辰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走了一遍,觉得心里满意极了。便走到做厨房的东边耳房,打算生火把带着的干粮热一热、晚上凑合一顿。这时林巧走进来,说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往后这些事我来做。” 李伯辰就不和她争,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里看天边的火烧云,心想,往后这样也不行。这厨房里的灶还是烧柴火的,小蛮这一双手天天来烧柴火,他可舍不得。 但两人也不适合找个丫鬟仆役,还得想别的法子。在陶家的时候,他家有水房,里面是有龙头的,一拧就出水。他家的厨房似乎也是炉子,他当时没细看,但知道也用不着烧柴火。陶家并没有水塔,想来水房中出水,是用了机关术。 这世上有神奇术法、有种种机关,其实生活应该更便利一些。是因为与魔国的长年战争,才限制了民生方面的展吧。侯城里或许会有术学,也许可以到那儿看看有没有新奇的玩意,能叫人省力些。 他之前还看了宅子西耳房旁边的厕所,现那是一个旱厕。许多年没人用,暂时没什么味道。可要是用起来,只怕往后难以忍受。陶家的厕所,也不是旱厕,而是坐桶——可以拉线冲水的。要是长住,也该搞那种东西。 他这么琢磨了一通,忽然听着叩门声。便走出去开了门——看到门外是孟娘子。 孟娘子提了一个大包,还挎了一个篮子。她身后则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五缕长髯,穿青布长衫,看起来像是文士。 李伯辰道:“孟大姐,你这是……” 孟娘子笑嘻嘻地走进来,道:“给你们送房契,再请常先生做个见证。还带了一床被褥,都是去年新做的,一水没洗过。想着你们锅碗瓢盆都没有,也给你们送点吃的喝的。” 李伯辰心里生出一阵暖意,没料到她这样热情。这样的情意,自然不好推脱,只得伸手将包袱、篮子都接了,道:“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拿。” 孟娘子往里面走了两步,又道:“这位就是常先生——常老先生的……玄孙,是不是?常先生?” 那男子点点头,道:“是的。” 又对李伯辰抬手一礼:“鄙人常秋梧。” 李伯辰的手被包袱篮子占着,便只能点头道:“失礼了,常先生,里面请。” 他一边说,一边想,玄孙?是个什么辈分?孙子的儿子是曾孙……曾孙的儿子,是玄孙吧?这人四十多岁?已是他那位外公常休之下的第五代了么?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常休的年纪该很大了。他从前只当常休是外公,自己二十来岁,他那位外公该五六十岁。但此刻猛然意识到,那位外公该是修行的。既然修行,寿命就长,常庭葳出生的时候,他可未必是二三十岁,甚至未必是四五十岁!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愣——眼前这常秋梧要是四十岁,每代再多加个二十岁……那常休,岂不是至少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么? 龙虎境修士,寿元通常在百五十岁,那常休或许就是龙虎境。但如此境界,却被朱厚给挟制了……那朱厚该是什么修为!? 这念头叫他愣了一愣,隔一会儿才回过神,现常秋梧也在端详自己,眼中似有审视之意。两人对了眼,常秋梧才微微点头,抬脚走进来。 李伯辰去关了院门,走入庭中时,见林巧已从东耳房出来,将两人迎进堂里了。常秋梧坐在上,孟娘子坐在他身边,林巧刚才要生火,用帕子包了头,看着真像是个村姑。李伯辰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一笑,她这才省得,忙将帕子摘了。 他将包袱和篮子放在桌上,见孟娘子四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这屋子捯饬得又干净又亮堂,真是会过日子。” 林巧笑着看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也笑。他这一笑,常秋梧却站起了身,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人有话要对我说?便也站定了等他开口。 可两人彼此站了一会儿,都没言语。孟娘子笑起来,道:“哎呀,陈兄弟,你赶紧坐下——这位常先生最讲礼数,你不坐,他要陪你站到天黑!” 李伯辰这才醒悟过来,忙走到堂上,对常秋梧施了一礼,坐了。常秋梧端庄地还礼,也才坐了。 他来到这世上,倒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自家待客,又因常秋梧看着端庄,行事也端庄,只觉得束手束脚,浑身都不自在。心道那位便宜外公从前在太常寺做少卿,专职就是礼仪,这位常先生看样子是得了真传。瞧他庄重的面相,不知吃饭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模样。要叫自己天天保持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了。 等林巧也落座,孟娘子才道:“陈兄弟,林妹妹,我来送房契的。” 她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契约,托在手中给三人看了看,又道:“照理说宅地买卖,该到官府备上。可咱们这儿,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官府。常先生在屯里德高望重,平时有事,都请他来做见证,今天也一样。” 说了,起身将契书递过来。李伯辰忙也起身接过,扫了一眼,道:“大姐费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曼声道:“好,钱契两清。” 孟娘子却道:“常先生,还没完。” 又从怀中取出林巧给她的一副耳坠,道:“这个,我可不能收。” 李伯辰和林巧都愣了愣。听孟娘子又道:“也怪我没什么见识,晌午收了这个的时候,只以为值个五六千钱。想着你们要是手里一时周转不开,我收就收了——多出来的钱,再给你们送地契过来。” “可我回去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就找我婆婆看。我那婆婆比我见识多,一瞧,说这宝贝何止五六千钱,少说也得两三万钱。哎呀……这个,我怎么敢留下来?” 说了,便起身要将耳坠搁在林巧身边的方桌上。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里一跳。他原本和孟娘子想的一样,如今也没料到这东西这么值钱——她可真是……真是…… 这时常秋梧盯着孟娘子手中的耳坠看了几眼,开口道:“孟娘子,能叫我看看么?” 孟娘子愣了愣,道:“好。” 常秋梧接过坠子,微皱起眉看了看。但此时日头落了,堂中又没有火烛、符火灯,光线很暗。他便手指一搓,搓出一团黄豆大小的白色光球来,立时照得堂中纤毫毕现、仿若白昼。 孟娘子低低地呀了一声,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他是识货的,晓得那光球也该是天诛之术的变化。可无论击下雷霆还是化成电蛇,都是转瞬即逝。但这人竟能叫这一点电芒留在空中,连丝毫闪烁跃动都没有,手段何其高明! 看来这人不但也懂修行,且境界并不会差的! 常秋梧又细看几眼,递还给孟娘子,沉声道:“的确不是俗物。光这两颗辟邪静心的海青石,就当得起三万钱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李伯辰、林巧,道:“二位,此等宝物,值多少金银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可能招来祸患,还是好生收着吧。” 李伯辰一愣,招来祸患?这是什么意思?但又想,或许指的是镜湖山上那些匪兵吧。 这时林巧笑了笑,道:“大姐,我那时候就说了,赶在太平盛世,这是值钱的东西。但如今这世道,说它值三万钱,又去哪里换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却知道的。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谁亏欠了谁的道理。我们两个在这儿安家落户,多亏你照顾,我说它值得这座宅子,那就是值得了。” 孟娘子叹了口气,道:“万万使不得的。” 又看李伯辰:“陈兄弟,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在这时候占了这个便宜,往后怎么做人?真要谢我,可就别叫我为难。这宅子你们安心住,银钱我并不急。你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们还可立个契,到何年何月将四千钱补上,这才是正经道理。” 说了这话看常秋梧:“常先生,你说呢?” 常秋梧隔了一会儿,才道:“唔。” 林巧又要开口,李伯辰便道:“小蛮,咱们别叫大姐为难吧。孟大姐——稍等。” 他便起身走回到东间,取了三块银铤又走出来,搁在孟娘子身旁的放桌上,道:“实在对不住,现钱只有三千,咱们立个契,我尽快补足。” 孟娘子笑起来,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谁没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说着又在怀中摸了摸,竟还取出了纸笔,道:“都备着呢!” 李伯辰头一次写这种契文,不知怎么下笔。但孟娘子很熟,指点几句,便写成了。李伯辰签了个“陈伯立”,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热心的大姐。忍不住在心里想,罢了,要是我往后有了大神通……也许还可以给她多勾些阳寿,也不算亏欠她的情分吧? 想到这儿,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该是头一个写借据的“灵神”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边话 孟娘子又请常秋梧在一边用了印,将钱契收了,再说些家常话才告辞。 李伯辰与林巧将两人送走,站在大门前的阶上瞧着一个往坡下去,一个往坡上去。今天是个大月亮地,原野与山峦都被映得明晃晃。林巧轻叹口气,道:“孟娘子真是好人。” 又笑了一下:“阿辰,咱们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了?” 李伯辰想了想:“还有一百多钱呢。” 林巧道:“那也算小富之家了。” 李伯辰伸手将她揽住,两人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他低声道:“小蛮,往后别这么干了。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可也不想你受苦。” 隔了一会儿,林巧将头靠在他肩上,道:“嗯。” 孟娘子送来了一些干饼、酱菜、咸鱼、萝卜干。两人对付着填饱了肚子,李伯辰去烧热水,林巧铺床。等他将大木盆洗涮干净端进东屋,床也铺好了。孟娘子送来的是双人褥子和蓝底白花的大棉被,那棉花该是新弹的,宣宣乎乎。林巧跪在床上拿帕子扫灰,李伯辰就爬上去咬她的耳朵。她笑起来,拧他的痒痒肉,两人滚到被窝里,温存了好一会儿。 等她又下床洗浴好了,赶紧钻进被窝,叫李伯辰暖着她冰凉凉的脚。抱了一会儿,李伯辰叹了口气,道:“比原来想的麻烦。” 林巧把脸埋在他胸口:“你说常家人吗?” “嗯。”李伯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低声道,“我本来想夜里去看看。但是在陶家的时候,见过他家镇宅辟邪的东西,在璋城府衙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阵法。你想啊,常秋梧四十来岁,本领挺高,那,我那外公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闹不好是个龙虎境呢。” “他从前还是太常寺的少卿,多大的官,眼界很广,手里的宝贝也不会少。现在住在这儿,还得防着朱厚,只怕看家护院的东西更高明。我今晚真过去了,闹不好就要被现,那事情就难做了。” 林巧忽然笑了一下:“我看常秋梧一本正经,可是算了算,你还是他叔爷爷?哦,不对,是表爷爷。” 李伯辰笑道:“还真是。” 林巧又道:“那,我看常秋梧人好像也不坏,你试试去认亲呢?” 李伯辰沉默一会儿,道:“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 “……你是怕他们对你起坏心?我觉得不会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李伯辰低叹口气,“要是没错,我生父是李国从前武威候的第三个儿子。”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常秋梧修为不低,我那外公境界也很高。之前听说他们是被朱厚挟制了,但是朱厚会是什么修为?什么样的修为,能将我外公这个龙虎境给挟制了?” “那至少得是灵照境吧。可他要是灵照境,从前怎么会去做江洋大盗。无量城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灵照境。中三阶,多难得。” “那朱厚要是龙虎境……我外公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儿?今天那个孟大姐,丈夫为朱厚做事,可是竟然能请了常秋梧来。你说,他一个最讲礼仪的人,要真是被胁迫着留在这儿的,会帮孟大姐的忙吗?” 林巧在他胸口抓了一下,道:“你是说……你外公在帮着朱厚做事的?怎么会?” 李伯辰轻叹口气:“我刚才想到这个,也觉得惊讶。但是又细细一想,觉得未必没可能。” “你想,临西君起事好多年了。我外公要是想复国、想继续效忠李姓,该会追随他的。但没有。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厌倦纷争了,一是看不上临西君这个人。” “要第一种可能是真的,孟家屯这个形势,他就该走的。一个龙虎境,手里还有一些宝贝,很难拦得住,但他没走。” “我在想,传闻他被胁迫了……会不会是他在效法卧龙,等人三顾茅庐。实际上,他是想要辅佐甚至取代朱厚的。小蛮你说,这个是我在乱想,还是确有可能?” 林巧想了想,道:“我觉得……有可能。卧龙是谁?” 李伯辰道:“……在国史记上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谋士——所以,没弄清楚之前,我没法跑去认亲。你想,我,武威候的孙子。现在的临西君呢,好像还是原来李国王族一个挺远的分支。要论起身份,我可比他高贵得多。” “要我外公真是有什么心思,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人,闹不好就想要推着我上位了。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林巧在他怀里慢慢出了一口热气,轻声道:“阿辰,你是因为我,才不想那样的吗?” 李伯辰将她抱紧了些,道:“是。我答应过你的。还是因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号令人。要叫我做个什么君、什么侯,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林巧才道:“可你从前做过统领,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号令人?”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不一样的。哪怕做统领,也有上级的统制。很多事情,依着统制的吩咐做就好了。真要自己做主的时候呢,又有军法。其实要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是军事上的事,这方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可犹豫的。” “但是,像临西君那样的位置,和做统领可不同。没有军法可依,要做的很多决定,也和战事没关系。我猜,他每天得担心很多事,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要不要奖,要不要罚。” “在军队里,一个人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但治国的话,或许非但不能罚,还要赏。每天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各方各面的关系、利益平衡……唉,这些东西,也是很高深的学问。要精通,非得靠时间和人命来。但是我实在不想做这些事……做这些事,很多时候都要违心的,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合适。” 林巧轻轻叹息一声:“嗯,你人太好了。大概就不会喜欢板起脸和人说话。” 李伯辰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身体强壮健康、为了有钱有势。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哦,是为了能叫自己自由一点。” “咱们在散关城外面遇着的那对母女,吃喝不继,穷成那个样子。要是能修行,至少温饱可以解决了。手了有了钱,想住怎样的房子、穿怎样的衣裳都有。” “说到底……就是为了能叫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我还在想,灵神又有什么好呢?他们要也像人一样有感情,却没有老婆,孤单不孤单?最后我明白了——是因为做了灵神、做了一个至尊,天下间就没有能制约他的了。什么人情世故,都用不着考虑。赏一个善人、罚一个罪人,都只看这事情对不对,而用不着看这人还有怎么样的关系和势力。什么叫自由、痛快?这才是自由和痛快。”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都没说话。李伯辰以为她睡着了,正想慢慢将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却听她低声道:“是啊,阿辰。在这世上,好多人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做了君上,遇到你的一个兵……他做了坏事,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想那样,你会怎么办呢?” 李伯辰想了想,道:“真遇着过。” “北原的时候,我手底下一个兵逃了。我把他捉回来问他为什么逃,他说母亲病重了,想回家见一面。”他顿了顿,又道,“勉强算是做了坏事,但身不由己吧。” “那……你怎么办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声道:“执行军法了。” 林巧的身子缩了缩。李伯辰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心狠。那时候,他和另一个人守一个岗,岗外面就有一支妖兽军连着几天晃来晃去。要两个人都逃了,那支妖兽军跑进来又没人预警,怕是要死伤不少。” “唉。我斩他,是因为大义。当兵守土是大义。但想一想,在他自己那里,在母亲床前尽孝才是他的大义吧。我用别人的大义斩了他的大义,谁对谁错呢?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号令人,就因为这种事。” 林巧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阿辰,睡吧。” 李伯辰把她那边的被子掖了掖,道:“好。” 他心想,是因为自己把她吓着了吧。但她不知道北原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有时候自己回想起这件事,甚至偶尔会觉得,那个兵被自己执行了军法,也许对他而言还是一种解脱。 用不着再在那冰天雪地苦捱、永不会有被开膛破肚躺在雪原上活活冻死、痛死的结局了。 但愿有一天,天下人人都不用再受这苦了吧。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一番耳厮鬓摩之后,李伯辰去院中练了几趟拳,又用冷水冲了个凉。两人吃过早饭,他牵上马打算去侯城走一趟。 到了镇上时,正瞧见一队巡查的兵。他起初险些以为那兵是官府的,或者临西君的。因为虽说没着甲,可也有统一的制衣,一水儿的黑布白边,看着很是精神。即便言谈举止间仍有些散漫的意思,可好歹也歪歪斜斜地列队走着,有些“官军”的味道了。 他越看越吃惊。本以为这些“匪兵”会同散关城里那些一样,却没料到是这个模样。要是这军纪能一直维持下去,闹不好真可以在此地自立了。他不由得对朱厚愈好奇,那人从前做江洋大盗,眼下又是怎么忽然转了性?难道自己昨夜的推测是真的……常休真在辅佐他么? 等到了铁匠铺门前时,瞧见铁匠于猛正在门前漱口。看到他,将嘴里的青盐吐出来,眯眼笑道:“兄弟找着住处了?” 李伯辰对他印象不坏,便驻马道:“多亏于兄,找着了,就在孟娘子家后面坡上。” 又道:“那些兵是朱大将军的?” 于猛扫了一眼那些缓行的兵丁,道:“嗯。” “看着不坏,像模像样。” 于猛笑了一下:“可不就是看着。” 此人似乎对朱厚很不满。李伯辰心想,或许是因为朱厚收了铁器吧。他这做铁匠的,没了铁器还做什么呢?不过如此,倒可以多问他些事。 李伯辰便将手搭在鞍前的桩头上,道:“我来的时候没想到这边有这么多人。都是原来住在这的么?路过别处的时候,人烟稀少,这里倒是兴盛。” 他料想于猛听了这话不会高兴,果然,铁匠又哼了一声:“也不是他朱厚的功劳——呵,也是他的功劳吧。你看着天天有人来,猜是为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因为朱大将军治理有方?” “嘿,有没有方我不知道。倒是知道他叫人跑去北边山里说,更北边有魔国的妖兽,不知道时候就会窜过来。那些山民听了,自然不敢待了,都跑到孟家屯来了。可倒好,原来都是猎户,会使刀弓,全成了他的兵了。” 李伯辰想了想:“是说当涂山以北么?” 于猛一笑:“以南。” 李伯辰愣了愣,以南?这不可能吧! 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脉,以南是隋国、李国,以北就是北原。无量城、万有城、弥勒城扼守的就是从北原南下的几个关口。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也是当涂山的一部分。 当涂山脉在李国的一段,比在隋国的那段更加险峻。临北的部分几乎直上直下,全是悬崖峭壁,足有数千米高。山底下,更有一条堑江。据说那大江深不见底、河道宽阔、水流湍急,足可称天险。正是有了这两道屏障,李国境内的那一段才用不着雄关扼守。 可眼下说,妖兽越了过来,跑到李国境内的群山之中了? 他便也笑了一下:“匪夷所思。” 于猛似乎很高兴得到认同,便道:“可不是么。偏那些人信了他的鬼话,还真有人说看到妖兽了,呵……” 见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李伯辰便一抱拳:“我还得去城里,于兄,有空再聊。” 于猛点点头,李伯辰打马离去。 可行了一段路,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往北边的莽苍群山中看了看——到底有没有可能? 在无经山的时候,应慨就驱使了一只妖兽,说是从某个山口溜进来的。更北边,会不会也真有类似的山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故人 快到晌午时,李伯辰到了侯城。之前出城的时候他看过北门边的木告,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通缉画像。只不过在散关的时候,那告示清清楚楚地贴着,如今上面已经被新的悬赏遮了一半,画像、字迹也都模糊了。 他有点庆幸,也有点遗憾,心道我这个“大英雄”,很快就要被人忘了吧。 牵马进了城门,先往城南的中街去。眼下身上只有一百来钱,但他要买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多,得先弄些钱。至于如何弄,得靠一条木头——他在路上又往那一界去了一趟,废了好些力气才用魔刀从那颗近乎石化的大树上斩了一条下来。 这东西经过灵力淬炼,已非凡物,要能找到个识货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中街是侯城最繁华所在,商铺林立,街上行人如织,看着还以为真是个太平盛世。他一路慢慢地溜达,最终找着一家兵器铺子。 那铺子的门脸极体面,占了三间大房。檐上木匾漆着金漆,上书“切金阁”三个大字。他在门旁石望桩上拴了马,解下那段木头,抱着走进去。 他如今衣着讲究,铺子里人亦不多。青衫小帽的伙计一瞧见他,立时殷勤地迎过来,将他引至堂中坐下,又奉了茶点,道:“瞧着客人面生,从前过来咱家么?” 李伯辰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心里很舒坦。但此行办事,先得找茬,便只得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开口道:“没来过。所以来见识见识——你家有什么好货色?拿来瞧瞧。” 他说话时木着脸,语气不善。伙计愣了愣,但仍赔笑道:“客人想看哪一类?” 李伯辰道:“哪一类不打紧。我看你家口气不小,叫切金阁,想来东西都能切金断玉吧?这样,瞧见我手里这木头没有?” 他将那截木头往桌上一搁,道:“能把我这木头切了,铺子里的东西我包了。” 伙计愣了愣,忍不住转脸看了一眼柜后的掌柜。那掌柜已将两人说的话听清了,微皱起眉将李伯辰上下打量一番,又瞧了瞧桌上那段乌木,朝伙计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是不是我这气势扮得太盛了?他们要喊人把我打出去么? 伙计得了那眼色,转身走到柜后,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再转出来走到李伯辰身前,手中捧了一个红布小包,笑道:“客人远来,可以先歇歇脚。这些是小店的心意,请笑纳。” 说完,将布包搁在乌木旁了。李伯辰伸手将那小布包提起一角看了看,见包着的竟是五陌钱。他愣了愣,心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街上的泼皮无赖了吧? 他不知侯城是不是有这种规矩,这五百钱得来的也实在太容易了。其实这五百钱加上他的一百钱,今天采买倒是够用了。但他又不真是泼皮无赖,这种钱怎么能收? 这家店的确豪气,倒叫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我果真还是不做了恶人。 便站起身,抱拳施了一礼,道:“实在抱歉,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乌木:“其实我想卖这东西。” 那伙计脸上原先还挂着笑,听他说了这话,笑容敛去,往后退了两步,道:“掌柜的,这位客人说是来卖木头的。” 那掌柜原本也在盯着李伯辰看,此时冷笑一下,高声道:“方先生,劳您大驾了。” 说了这话,再不看李伯辰,低头对着账本写写算算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只怕这回更误会了——他们是觉得自己贪得无厌,想要更多钱吧?之前那做派,真是弄巧成拙! 此时通往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佩刀男子走出来,冷声道:“哪位朋友来这儿找不痛快?” 原来是先礼后兵。李伯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解释,但一瞧见走出来那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看见李伯辰,也愣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那人才犹疑道:“……李将军?” 李伯辰也道:“方兄!?” 正是方耋。李伯辰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见着他——数月前在璋山斩杀叶成畴之后,他给了他北辰一脉灵悟、养气境的修法。原以为他会带着他的母亲南下避祸,没料到他竟也跑来侯城了。 见他如今这架势,似是在这家切金阁中做了个镇场先生……在璋城时他做隋子昂的跟班,并没什么本领,难不成如今修为突飞猛进了么? 伙计与掌柜瞧见两人这模样,都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掌柜才道:“方先生,你认得此人?” 方耋脸上现出笑意,一边大步向李伯辰走过来,一边道:“自然认得!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们闲聊时说的,那位传我武艺的李将军——他从前在隋境柱国将军府做行军参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伯辰递了个眼色。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在璋城的时候,就知道方耋此人虽然本质不坏,可到底喜欢剑走偏锋。往坏了说,就是喜欢歪门邪道。 他说自己传他武艺,又说自己是隋国柱国将军府的行军参事,是之前在往他自己的脸上贴金吧。不过他乡遇故人,也实在是件幸事。李伯辰便笑了一下,道:“惭愧。” 那掌柜的愣了愣,忙搁下笔从柜后走出来,道:“哎呀,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方耋瞥了一眼那桌上的木头,道:“李将军,你怎么也来侯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我今天是想来卖这木头的。” 又对掌柜拱手一礼:“先前真是抱歉。” 掌柜的听他这话,面上神情一滞,看了一眼方耋,但仍道:“好说,好说,方先生,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不如陪李将军去后堂说话吧。这位将军要有什么难处,方先生可以再告诉我——失陪了。” 李伯辰便知道这位掌柜又想岔了。该是听自己仍说要卖木头,便觉得自己连方耋的面子也不给,还是要讹钱。之前已经有些丢脸,此时看着方耋,更不想叫他、叫自己难堪。便叹了口气,道:“方兄,借你腰刀一用。” 方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略一犹豫,仍将腰刀抽了出来递给他。 李伯辰接过刀,转身猛地向那截乌木斩了过去。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钢刀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那掌柜原本转身要走,瞧见这一幕,立时低呼一声。伙计也揉了揉眼,隔半晌才道:“妈呀,这是什么东西?真是木头?” 李伯辰将乌木拿起,递给那掌柜,道:“是木头,乌木。” 掌柜愣了愣,才伸了双手来接。他该是觉得这东西或许极沉,但一入手,又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这段木头,其实比寻常的木材还要更轻些。 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才道:“这位将军,我冒昧问一句,这乌木有什么讲究?能否告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至于有什么讲究,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是个做刀的好材料。” 掌柜点了点头,道:“还得号里的师傅看一看。李将军,要是信得过小号,还请先到后堂去坐。要真有意出售,我请师傅看过,再来回禀。” 李伯辰松了口气,忙道:“好的。” 方耋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那伙计,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才道:“李将军,随我来吧,咱们先说说话。” 李伯辰随他进了后堂。后堂也颇大,摆了四排桌椅。一进门,方耋便挑着门帘道:“阿明,你来。” 先前那伙计走进来道:“方先生,有什么吩咐?” 方耋道:“李将军喜欢清静,你就在这门口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搅。” 伙计道:“可是方先生,我还得照料前边。” 方耋朝他眨了下眼,道:“木头脑袋。李将军在这儿,一会儿少不了你的赏。” 伙计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站了。 李伯辰不知道方耋做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方耋又走过来,将他引至后堂另一端坐下,才道:“李将军,你真把人救出来了?”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陶家人。便道:“救出来了。你没听说我的事么?” 方耋叹了口气:“听说了。你把隋以廉和隋子昂都杀了。说实话,我没想过你能活……你真是了不起。” 李伯辰苦笑一下:“你呢?你母亲怎么样了?” 方耋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托你的福,我花了十多万钱,总算见好了。离了璋城之后我想来想去,觉得南下并不保险,就北上了,如今在这里还算过得去。” 又道:“我如今已经是养气境了。” 李伯辰记得自己之前只给了他五万钱。他说花了十万多,该是将那隋不休的那块玉佩也给卖了。那玉佩纵使卖不到五十万,十来万也该是有的。方耋该是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天材地宝,进展才如此突飞猛进吧? 但这样得来的境界并不稳固,还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纵使侥幸没有,往后进展也会极难。他想了想,决定开口劝一劝他。 但还没说话,方耋又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你跟我说实话,朱毅是不是你杀的?”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这事!? 瞧见他的脸色,方耋一咬牙:“你知道这铺子是谁的么?是朱厚的产业!” “朱厚!?”李伯辰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变得极难看,险些当即站起身——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方耋立即抬手将他一按,道:“别动。” 又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默片刻,道:“方兄想怎么做?” 说实话,他对方耋没什么信心。此人或许是个孝子,但孝子于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人。在璋城时他是走投无路,才帮了自己。可如今他在这侯城过了安生日子,又在朱厚的铺子里做了个镇场先生…… 此时方耋又道:“朱毅的两个护卫逃回来了,报了朱厚,朱厚也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他在侯城里有不少产业,在别州也有。我听说前些日子已经下了格杀令,要追查你,还描述了你的相貌。” 他盯着李伯辰看了看,又道:“但别人该认不出的,我刚才能认出你,也是觉得样子类似,声音像。李将军,你现在还姓李么?” 他还是在为自己着想。李伯辰觉得有些愧疚,便道:“现在姓陈了。” 方耋啧了一声:“唉,我刚才第一眼见着你,实在激动,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法儿改口。这事麻烦!你那乌木要真是个宝物,这里的孙掌柜必然去向朱厚献宝。到时候朱厚要一问,他再一说,要是有人多心了,只怕要坏事!” 李伯辰也心中一沉。他原本在此处落脚,是为了救常家人。但如今看起来常家人已与朱厚混在了一处,用不着自己救了。那他要做的,便是查一查叶卢的那个同伙、找一找秦乐口中所说的洞天遗迹。 要是能在那遗迹中有所收获,说不定便可着手突破养气境,在那一界召个魔王分身了。 可自己身份要真是暴露了,也许又得避一避。昨天才刚买了宅院,林巧极开心。要是跟她说又要走,真不知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可以走,只是……怕要连累方兄你了。” 但方耋此刻目光炯炯,道:“李将军,你既然杀了朱毅,又为什么到朱厚这里来?你……是不是也要杀他?!” 杀朱厚?李伯辰愣了愣。他原先以为朱厚只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且实力不济。那他要是还胁迫着常家人,自己真就顺手杀了,也算为民除害。可这些日子现朱厚竟也将孟家屯治理得有模有样,且势力颇大。那,要不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他是不会那么干的。 从前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可以提头上阵,但之前他已答应林巧不再轻赴险地,考虑的便也多得多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毒计 但他这样略一犹豫,方耋倒会错了意,轻轻一击掌,道:“我就知道你是成大事的人!李将军,你竟然来了这里……我记得在璋城的时候你和临西军的人有过联系——你现在也是临西军的人了么?是临西君要杀朱厚!?” 李伯辰心头一跳,暗道或许可以通过方耋来打探朱厚那里的消息。但随即又想,方耋对自己也算有情有义,还有个老母亲要赡养。真这样哄骗他,实非君子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道:“我——” 刚说了这一个字,门帘却忽然被挑开,孙掌柜春风满面地走进来,道:“李将军,宝物,真是宝物!” 两人便坐直了身子,方耋立时笑道:“李将军出手,自然不会是俗物——掌柜的,值得多少钱?” 孙掌柜走到李伯辰身边坐了,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方耋一皱眉,道:“三千钱?这也太少了。” 孙掌柜笑道:“我这里暂时能拿得出的,就三千。但莫急,我再筹措一下,还有三千。” 方耋想了想,道:“哦……掌柜的是想——” 孙掌柜只嘿嘿笑了笑,看李伯辰:“李将军,要从柜上走,拿现钱还得拖些日子。我猜将军是有些急事,才要将这宝贝出手。既然是方先生的旧相识,我就破个例,这钱我先垫上。” 说了,从袖中摸出三块银铤搁在桌上:“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还可以议一议。” 方耋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李伯辰略一想,立时明白了。 这位孙掌柜其实是想自己买下吧?弄到手,自己献给朱厚,总比以铺子的名义献上要好。要他真怀了这样的心思,那刚才去找师傅看,该也不会透露太多。这就太好了。 他便笑道:“这价格公道。” 孙掌柜立时站起身,道:“李将军真是痛快!将军再坐一坐、稍等,我这就去再筹三千!” 方耋又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也起身道:“掌柜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孙掌柜愣了愣,看李伯辰一眼,道:“好。” 两人走到门前,方耋对孙掌柜小声说了些什么,孙掌柜点点头。方耋又道:“阿明,你也来。” 那伙计便跟了过去,三人走出门。 李伯辰皱起眉,心想方耋是要做什么?他该不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大可不必对自己啰嗦许多。他或许是打算编个什么理由,叫孙掌柜和伙计不要将自己来此的事情说出去吧。 但说实话,这样还是不保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万一说漏了嘴,还可能有麻烦。 可这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够好,竟然撞到贼巢里了。 他叹了口气,将桌上的三块银铤收起,又安慰自己:那孙掌柜老于世故,嘴巴该很严。那伙计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应对得体,该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过些日子渐渐将这事忘了,或许也就真没事了。 如此,就又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方耋交代完了很快就会回来,但等了一阵子,还不见他人。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堂中无人。 他想了想,走到门边坐定,阴灵出窍,穿墙而过。 一墙之隔便是后院,见院中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他站下听了听。一人道:“……他那一把年纪,有什么好钻营的?朱大将军能封他个什么官儿么?虚头巴脑,看着就来气。” 另一人道:“嘿嘿,封了又怎么样?谁知道那官能当多久?” 该是孙掌柜口中的“师傅”吧?听他们这话,那掌柜果真没怎么提到自己。李伯辰心中稍安,正要再往后院的各屋中探一探,肉身忽然听得脚步声。他忙返了回来,见是方耋。 方耋撩开帘子走进屋,李伯辰站起身,道:“你去和他们——”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方耋身上有血腥气。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方耋脸色凝重,低声道:“李将军,已经料理好了。你安心,不会有人再把你的事说出去。” 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忽觉一股热血上涌,道:“你把他们杀了!?” 方耋点点头:“尸体在我房间里。我是这里的镇场师傅,寻常人不敢进我的屋子。” 又道:“那个孙掌柜没告诉师傅是什么人带来了那宝贝,你的事只有他和伙计知道。孙掌柜这人热衷向上爬,向来不讨喜。那伙计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天天说希望得一笔横财。我下刀的时候有讲究,到了夜里把尸体抛到城外去,给伙计手里塞把刀,别人一瞧,自然是伙计见宝起意,没人会往你我身上想。只是你那宝木要留在那儿,做个证据。” 但李伯辰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此人刚才还和孙掌柜、伙计谈笑晏晏,却转脸就下毒手!那两人纵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可他们何错之有?!方耋的心怎么这么毒!? 他心中一怒,仓啷一声抽出魔刀压在他颈上,低喝道:“你!!” 方耋愣了愣,似乎吓了一大跳。但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李将军,你觉得我心太狠?” 李伯辰也怒极反笑,道:“你觉得呢!?” 方耋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觉得?我觉得要是他们知道了你就是杀了朱毅的人,立即就会去告诉朱厚。到那时,只怕将军的大事就做不成了。” 顿了顿,又道:“只怕我也难有活路,我母亲也难有活路。李将军,这话不该我来说,你该比我更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要杀伐果断。在璋城的时候你去救陶家人,是何等英雄气概。那时候,几天的功夫便对我据实以告,叫我为你做事,又是何等果决!” 李伯辰咬牙瞪了他一会儿,终于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自己不知道?在璋城时候,方耋能背弃隋子昂帮自己,可见他这人是善于铤而走险的赌徒性子。这人,“上进心”极强,善于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他是真觉得自己是为临西君做事的吧?因而如今又想攀上自己这条大船,再挣个前程? 可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也全是因为自己的。在璋城时明知他是这样的人,还是用了。要用修行的话来说,那两人的死,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便是缘果! 这时候将他给杀了……自己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了! 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猛地将刀撤了下来,道:“你想错了。我不是在为临西君做事。只怕你做了这些,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方耋一愣,但又笑了一下,退后两步。李伯辰以为他要走,方耋却忽然跪了下来,道:“李将军,你要觉得方某全是为了自己,就也想错了。我在你眼里虽然是个小人,可也懂知恩图报。我母亲的命,就是你给的。能不再被人当做一条狗,也是因为你的恩惠。” “是你给了我修行法门,就算我的师尊。我的本领是从你那里来的,你要觉得我不配活在这世上,就把我斩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也退后两步,慢慢将刀还了鞘。他不看方耋,从怀中取出那三块银铤丢在他面前,道:“我没资格杀你。这钱,我不能要了。你要真觉得我对你有恩,把钱还给孙掌柜的家人吧。” 他转身走出去,但撩开帘子的时候又忍不住道:“方耋,什么叫杀伐果断?匪徒为了钱财杀人不眨眼,也是杀伐果断么?” 方耋没说话,他大步出了门。 他牵了马,疾行一段路,混入人群里。天顶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该是正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一点胃口都没有。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说,方耋。唉。 要将今天的自己换成李定、隋无咎,大概都会将方耋好好夸奖一番。其实换成这世上大多数的“英雄人物”,都会如此吧。倒是自己有问题,还是旁人有问题?方耋说的要是真心话,他现在也觉得很委屈吧。 杀了那两个人,的确很保险,可他实在无法接受仅仅因为“或许会走漏风声”,便取两个无辜之人性命的做法。昨天夜里和小蛮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号令人,如今看的确是的。要自己真成了临西君那样的人物……对方耋,是赏是罚? 要作为北辰帝君呢?北辰帝君赏善罚恶,自然当罚。可自己还不是。 真要成为那样的至高主宰,还得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呢?不知道要做多少违心的决定。 他慢慢走着,一时间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想到哪里找钱。又行一段路,听着前面人声鼎沸,瞧见不少人围在一间茶铺前。又听有人高声道:“……这正是,临西县里箫声老,英雄飘落成飞蓬!” 是两句定场诗,这是有人在说书吧。李伯辰本没什么心思听这个,可“英雄”两个字却触了他的情,脚下便慢了慢。此时一人叫道:“郑先生,别说这些老故事了,不如说说临西君吧!” 就有人附和道:“对!说说临西君李生仪!” 李伯辰愣了愣,临西君叫李生仪的么?他倒是头一次知道。他想了想,将马牵到路边,靠着站下了。他心里很烦,想,要听听那位临西君的故事也好。在这些百姓的心中,临西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被围着的那说书的郑先生仪表堂堂,穿一身青衫,持一柄鹅毛扇。他拿扇压了压,笑道:“临西君?哈哈,前天说临西君,刚被请到衙门里坐了监,哪还敢再说?再说,只怕饭都吃不上了!” 人们哄笑起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纷纷往他面前的小篓子里抛钱。 郑先生便又道:“多谢,多谢,诸位,那我郑某人也豁出去了,就说一说这个——” 他讲到此处,街上走来三个差人挤进人群里。带队那差官喝道:“闪开闪开!”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怕是听不成了,便打算牵马离开。 这时听那差官道:“老郑,你又在这儿口无遮拦,还想到我那儿蹭茶么?” 李伯辰听这差官说话,是李国口音。这时周围看客也哄笑起来,似乎并不很怕。他便愣了愣,又见三个差人找了张条凳坐下,那差官道:“茶!干果点心!” 茶铺的伙计忙应了。郑先生竟也不很怕他,笑道:“徐班头,你不去巡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徐班头啐道:“巡他姥姥!妈了个巴子的,前天非要我拿你,我把你拿了,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就放出来了吧?结果当晚家里柴火堆就给人点了。操他妈的,是老子想拿你吗?怎么不去点府尹他家草垛?” 大伙又哄笑起来。郑先生拱拱手,笑道:“叫您受牵累,是我对不住——徐班头想听什么?” 差官道:“就说李生仪打隋狗!给老子出出气!” 周围人轰然叫好,纷纷喝道:“郑先生来一个!” 李伯辰看得愣,心道在散关城外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北地民风,没料到侯城亦是如此,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气候。 又听郑先生道:“徐班头,要说比起打隋狗更解气的,我这儿倒有现成的——” 他忽将身子往前一倾,周围的人便也随着他往前一倾:“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去刺杀临西君,结果被活捉了。一审,说是什么奉天子旨意的空明会众!” “那人对临西君说,只要他应允将我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高天子就扶他正位!临西君一听,当时就变了脸色,骂道,此乃我祖宗土地,千年煌煌基业,岂可予人!?又将双指一并,再喝道——”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 这郑先生说的十有**是真的!“应允将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便扶他正位”——这不正是当初叶卢游说自己的说辞么!?这说书人不可能凭空编造出这些话的! 他忙再细听,说书人却又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起临西君是如何怒斥那刺客来了。周围看客听得过瘾,纷纷叫好,但李伯辰知道这些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演义。这么一惊,他倒暂时顾不得再烦躁了,便道,该再等等……等这位郑先生散了场,好生问问他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书行 他便耐着性子又站了许久,足足过了两刻钟,郑先生才收了场子。但还有些人围着他问来问去,他就只能也跟着看。 等那一拨人也散去,郑先生收拢钱筐结了个小包袱,一边连连拱手,一边挤出人群。 李伯辰牵马跟上他,见他一边摇扇一边在街上缓行,最后又进了一间食铺。他心里叫苦,暗道这人还要再说一场么?好在郑先生只是寻个桌子坐了,叫了几样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他松了口气,在食铺外面拴了马,走进去,坐到郑先生对面。 食铺里还有几桌人,但也并非没有空桌。郑先生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可也并不说话,只笑了笑,又慢慢饮起酒。 李伯辰便道:“郑先生,刚才听你说书,说得很好。” 郑先生只对他举了举酒盏。 李伯辰又高声道:“伙计,再来三样好菜,看着上。”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郑先生放下酒盏,道:“慢。这位官人,郑某无功不受禄,到底有什么事?” 李伯辰道:“只是听你说临西君遇刺,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郑先生盯着他看了看,道:“哦……你是官府的人?官爷,这事儿你管不着吧?” 李伯辰笑道:“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布衣,好奇而已。” 郑先生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说道:“哦。这是我们书行的事。我自然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伯辰愣了愣,书行?那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卖猪的有猪行,卖炭的有炭行,这些说书人,也有书行吧? 这世上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这些说书人想要说些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得互通有无。这真有意思。 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么是在临西的说书人知道了这事,慢慢传出的么?要真是这样,这消息就更可靠了。 李伯辰又转了转念头,心想,在竞辉楼的时候,叶卢先游说自己,该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最容易得手。但他被自己杀了,他的那个同伙该知道自己坚决的态度了。 依着叶卢所言,那同伙先行一步往孟家屯来,打算拿常家人要挟自己。是后来得知了叶卢的死讯,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了么? 于是转而跑去游说临西君? 那人该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会不会将这事给临西君说了?他想到这里,觉得心中一凛。但又想,不,不会的。临西君之所以一直没能光复李境,就是因为他并非北辰灵主吧。 叶卢的同伙要是告诉临西君北辰气运到底在谁身上,岂不是帮了他大忙?临西君要是“杀伐果断”一点,将自己给杀了,气运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那样一来,他可就更不好控制了! 这么看的话,那些人也暂时不敢杀自己了。 他便略松口气,又觉得有些庆幸——这岂不是说,在孟家屯,已经没有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敌人了? 那他要做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只消专心找那个洞天遗迹就好了! 他想到此处,终于高兴了一点,道:“郑先生,多谢。” 郑先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谢,但也只点点头,笑了一下:“不谢。” 这时伙计上了菜来,李伯辰便摸出十几枚大钱搁在桌上,道:“郑先生慢用吧。” 他要起身离开,郑先生却又道:“慢。” 伸手将那些钱一推:“我说过,在下无功不受禄,就不要你来请了。” 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这人不说书的时候这样有风骨。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成全,便打算将钱收回。可刚要伸手,一个念头跳出来,便又坐下了,道:“郑先生,说书赚钱么?” 郑先生叹了口气,将酒盏轻轻顿在桌上,微皱起眉:“你到底要做什么?想学说书?” 又把他打量一番:“阁下的财势,用不着做这一行吧?” 李伯辰暗笑,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眼下的身家都在这身衣服上了。但仍正色道:“是这样,刚才听先生说得虽然好,但似乎说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倒也可以再说说临西君遇刺这样的趣闻,但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吧。” 郑先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哦?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李伯辰道:“高见没有,但有一套书,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段给你听听。” 郑先生脸上露出些讥讽之色,但也只道:“阁下,说书可不是讲故事。” 李伯辰倒也明白这一点。讲个故事人人都会,但说书可不同。柁子梁子扣子、正笔倒笔插笔,都有很讲究。这人该是觉得自己很不自量力吧,但到底也有些涵养,没直接说出口。 他便笑了笑,开口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州,八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大宋朝天子仁宗在位,国泰民安,万民乐业——”【注1】 他开口时,郑先生又饮了一盏酒,待他念了定场诗,虽眼里有些讶色,但面上也未动容。等他又说了一段,面色才慢慢凝重起来,又看了李伯辰几眼。 李伯辰觉得好笑,但一本正经说了下去。这套书他记得很清楚的。在来处时没什么乐子好找,这套书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称得上倒背如流。他慢慢将第一回讲了一半,也只用了一刻钟而已,便停了下来。 此时郑先生捏着酒盏、皱着眉,见他停了,便问:“往后呢?这是一回?” 李伯辰道:“是半回。先生觉得我这套书如何?” 郑先生沉吟一会儿,道:“只听这些,不坏。” 又高声道:“伙计,再添一壶酒!” 再取了个酒盏斟上,递到李伯辰面前,正色道:“郑某有眼无珠,没料到阁下也是同道中人——在下郑钊,阁下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陈伯立。” “陈先生也在书行?” 李伯辰笑道:“没那个本事。其实这书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单先生的。我在听过,就记下了。” 郑钊略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如此。单先生……名讳是什么?现在何处?” 李伯辰道:“单先生已仙逝了。” 又在心里告了个罪,道:“但之前将这部书托付给了我。” 郑钊眼里又有了喜色,沉吟一会儿,道:“陈先生,我也有师承,家师也在世。你这书虽好,但……” 李伯辰道:“郑先生误会,你要喜欢这套书,我可以卖给你。” 郑钊愣了愣,皱起眉:“这事怕是不妥吧?” 李伯辰道:“那位单先生,是个隐世之人。我得了他的书,自然不愿意埋没。但我并非书行中人,也暂没这个打算。要是跟着我入了土,世上岂不是又少了一部奇书?我心里也很不安。要是郑先生喜欢,正可叫这书流传下去,我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他顺口说到此处,心想,坏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怕是不好谈价钱了。但郑钊听他如此讲,立时道:“这话也有道理。” 李伯辰在心笑了笑,暗道,哦……原来他也是很想要这书的。 他便沉默起来,郑钊也对他抬了抬酒盏,又饮一杯。李伯辰说这书是“单先生”传给他的,既然是故人所赠,如今要换钱已是不妥,自然不好开口。郑钊看起来很有风骨,但也是精于世故之人,便也不开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小蛮在这儿就好了。只得先道:“郑先生,关于这个价钱……” 郑钊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三侠五义。” “好名字。”张钊又沉吟一会儿,道,“两千钱。”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没料到这么多。再翻一倍,可就是一套宅院了——说书这么赚钱的么? 郑钊见他这模样,道:“陈先生觉得不妥么?要是不妥,可以再商量商量。” 李伯辰道:“可以的,郑先生。但这书有一百八十回,我得慢慢说给你。我晚上还要出城,咱们说下一下午,大概也只能说到十几回。” 郑钊瞪起眼睛:“一百八十回?陈先生,你当真的?” 李伯辰不知他是嫌多还是嫌少,只道:“当真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钊愣了愣:“真是……奇书。我这儿最大的一部,也只有七十回。那两千钱真是不妥了……怎么样也得四千钱。” 他皱眉想了想:“也好,陈兄,你也可以给我慢慢说,我听了多少,就付你多少钱,你看这样可使得?”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倒是很希望真能和郑钊多接触几次。这人看起来也很中正,与他相处,不使人厌烦。更要紧的是,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 民心。因为有民心,临西君才能在李地如鱼得水吧。可这世道百姓们想要知道什么事,要么靠官府布告,要么靠口耳相传。那许许多多如郑钊一样的说书人加在一起,影响力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且书行又能互通消息……这些人,岂不就是“媒体”了么? 要是能得书行相助—— 他想到此处,怔了一怔。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从没想过要真的“安分”下来呢? 他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如今这身份,也不可能吧。只希望这快活日子能再多过几天才好。 这时伙计送了酒上来,他便提起满上,又吃了几口菜,道:“郑先生,我先给你把第一回说完吧。” 从正午说到后半晌,用两个时辰讲了二十回。他既然不是说书给人听,许多事情就简便些了。郑钊取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李伯辰注意到他记录时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文字,瞧着弯弯曲曲,但写得极快,料想也是书行特有的方式吧。 待外面阳光变成金黄色,又起了风,他才停住。 郑钊长出一口气,道:“我先前说‘不坏’,如今却要说‘极好’了。那位单先生还在世就好了,真想向他当面请教。” 又道:“陈兄,后面二十回,能先给我大概说说么?” 李伯辰便将之后的也简略叙述了一遍。 郑钊这才又出口气,离座向李伯辰行了个礼。李伯辰忙扶住他,道:“郑先生这是做什么?” 郑钊苦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起先以为你打算拿几回诓我,但听了这些,这种格局,自然是鸿篇巨制了。我相信陈兄说的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日久见人心,我们还要多多打交道,不急的。郑兄,其实我是来城里置办家用的。现在时间不早——” 郑钊忙道:“哦,好、好。” 他伸手从旁边小包袱里取了钱袋,数了又数。李伯辰便别过脸去,往街上看。 隔了一会儿,郑钊将一块银铤搁在桌上,道:“我这里没有零钱了。陈兄,今天这二十回合四百八十钱。多出这五百二十钱,做我的定钱。” 李伯辰也不推辞,将银铤收起,道:“多谢。” 又想了想:“我什么时候再来侯城,也说不准。但你要是说这套书,该还得准备准备,这二十回暂时也够用。我住在孟家屯,郑先生这些天要是想听下文,可以得空到那里找我。” 郑钊点了头,道:“好,这就定下了。” 两人拜别。李伯辰揣了钱牵上马,沿街找铺子采买。到最后要买的东西太多,就打算花一百钱买一架木车。但又想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倒不如买个合用的,便再添三百钱,干脆买了架榆木清漆的轿车。 车行的人帮着他套了马,又指点他怎么赶车,李伯辰试了试,但也不敢在城里赶,便只牵着走。等东西买齐了,又往切金阁门前走了一遭,见门已紧闭,或许是里面的人知道出事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沿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没了,日头也慢慢往远山中隐去。 他就停下脚步,道:“出来吧。” ========== 注1:出自单田芳评书作品《三侠五义》。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仇杀 路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方耋。他换了一身衣裳,牵着马,并没有带兵器。 李伯辰看了看他,道:“你来抛尸?” 方耋神色有些不安,低声道:“嗯。” 李伯辰轻叹一声,道:“好吧。方耋,我之前的话说得有点重。” 方耋皱了皱眉,看着像是要落下泪来。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这叫他心里也有些难受,便沉声道:“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做错了事。这错事,也有我的一半。我不好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多句嘴。” 方耋立时道:“李将军,你说。” 李伯辰道:“比如今天这事,我也知道,要是不杀这两个人,往后会有麻烦。你不想要那些麻烦,就杀人了。但人活一世,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比如你的母亲——她之前病了,你要照顾她,她就给你带来麻烦了。可这种麻烦,你能不要吗?” “取人性命这种事,也一样。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但杀人之前我都问自己一句,这人其罪当诛么?”说到这儿,他想起在璋城府衙中被自己杀死的府军,便摇摇头,“其实连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到这一点。只是,人心里要是没了些约束,把一切麻烦都放下了,那与妖兽何异呢?这就成了人魔了。要论修行,也是走入魔道了。” 方耋道:“你说得对,李将军。”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观点,还是出于对自己感谢和尊重。但他知道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一个人心中的道理,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作用的结果,三言两语叫人背弃心里的东西,那几乎不可能。 他便叹了口气:“要是这事败露了,你有性命之忧,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孟家屯。” 方耋抬手擦了一下眼,隔了一会儿,道:“嗯。我回去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我回去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补偿他们两家人。” 李伯辰挥了挥手:“好吧。走了。” 他赶车到镇上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从镇里往家走,路上要经过十几户。途中看着一家院子里围了好几个人,屋中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便道该是夫妻吵架了,并未往心里去。 他回了家,林巧看着新买的轿车惊喜不已。李伯辰心中一暖,想她从前什么珍稀玩意都见过的吧,眼下这么高兴,还该是因为自己,便稍微开心了些。 他给林巧带了些中街的果子,两人吃了东西,又将车上的杂七杂八卸了、归置好,才得闲。他出了一身汗,便又冲了凉。林巧拿新买的茶盏和茶叶按他的口味给他煮了清茶,李伯辰便端着茶盏子坐在门槛上。 林巧把锅灶洗涮干净了,坐过来靠在他身边,隔了一会儿,道:“怎么了?今天遇着坏事了么?” 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是把切金阁的事情说了。 林巧好一会儿没做声,李伯辰喝完了茶,将茶盏交给她,道:“我去割点草料喂喂马。” 林巧道:“嗯。” 他出院门走到菜园边,那里正有些荒草,其间夹杂着新芽。他搂了两捆,还能隐约听到远处女人的哭声。等走回到院中拿铡刀将草切了、喂上马,见林巧还捧着茶杯在门槛上坐着。 李伯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那两个人的死在怨自己,便道:“怎么了?你也不高兴了。” 林巧低声道:“我在想那个方耋。阿辰,其实也不怪他吧。” 李伯辰愣了愣:“嗯?” “听你说,他从小过得就不好,还受欺负。这样长起来的人,十有**都要变成你说的坏人了。可这个方耋懂得报恩,本质就不坏。他现在这个样子,挺难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是。所以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以后不见就是了。” 林巧低声道:“可是阿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身不由己。要是从前……有父母宠爱,别人也都对他好,可能方耋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好人吧。你要是往后不管他,他的路越走越歪……也很可怜的。” 李伯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算是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林巧说得也有道理,方耋那样的经历,眼下竟然还能如此有情有义,的确已很出人意料了。只是从小受过的那些苦,叫他的心胸太狭窄了一些。 他就笑了笑:“好。要是有机会再遇到他,我就劝他几句。” 林巧这才高兴了,捧着茶杯走进屋。过一会儿,屋子里亮堂起来,是她将李伯辰买的符火灯点着了。 李伯辰洗了手,也走进屋,见厅堂中字画都已挂上、杯盏也齐全,看起来很体面。他舒了口气,又进到东屋,见林巧在往上床上挂帐子,便抄起鸡毛掸子,把角角落落都扫了扫,问:“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一家在哭,出什么事了?” 林巧道:“我听孟大姐说——她晌午带人来咱家把井淘了——那家男人进山去采药,好几天没回来。后来报了官——就是那个朱厚的人——他们又去山里找,才找到。” “说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从肩膀到小肚子,一道大口子。下面是不是围了好多人?他们都围了一天了,都说是妖兽干的。” 李伯辰一愣,妖兽? “朱厚的人怎么说的?” “孟大姐说,朱厚的人却说不是妖兽。而是那人结仇了。她说那人是镇上的郎中,以前给一家小孩瞧过病,但是瞧死了,就结了仇。这人不是死了吗,这几天和他结仇那家的男人也不在,他们猜是那人把他给杀了。” 李伯辰点了点头,但并不全信这些话。或许真是仇杀,但……要不是呢?白天的时候铁匠可也说过,不少从山里跑过来的山民,都说见过妖兽。要真是妖兽,绝不是小事。 他就想了想,道:“小蛮,我去他家看一眼。” 林巧愣了愣:“你觉得……真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有些后悔,心道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该会害怕吧。便笑了笑:“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你别怕,北边还有常家呢。哪怕真是、哪怕今晚跑过来了,常家人个个都有神通,降服它也不难。你安心吧。” 林巧道:“那……你可快点回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想要带刀。但又意识到这里不是别处了,在这屯子里挎刀走来走去,人人都会觉得奇怪,便只将曜侯带上了。 他摸黑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户人家院门口,见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些。这时候许多人家都没事做,正赶来看热闹了吧。 几个妇人在一处窃窃私语,几个男人背着手,脸色凝重地说着什么。这家人似乎家境不好,屋子低矮,屋内只燃了一盏灯,院中便也昏暗。因而李伯辰走进来,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凑到屋门边往里面瞧,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披麻戴孝,正扑在一张席子上哭,他猜席子底下就是尸。此时听得堂屋内有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孟娘子。 他就往旁边挪了挪,一瞧,正是的。 听孟娘子道:“……别说这些了,先用着,先把人丧了吧。” 又有个老妇边哭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也不知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李伯辰听不大分明。 孟娘子在,这就太好了。李伯辰撤到一旁等了一会儿,孟娘子走出来。他便低声道:“孟大姐。” 孟娘子转脸瞧见他,愣了愣:“陈兄弟?你怎么在这?” 李伯辰又往后退了两步,孟娘子跟过来。他低声道:“我听说是被妖兽害死的,就过来看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以前往隋国北边跑过商,见过被妖兽害死的,我想瞧瞧是不是。” 孟娘子吃了一惊,想说些什么。但看李伯辰脸色凝重,便想了一下,道:“你……好吧。你真要看?那我进去说说。” 又低声叮嘱:“你可看仔细点,这话不敢乱说啊。” 她这样相信自己。李伯辰觉得有点感动,便道:“大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孟娘子又说了一声好,转身走进门去。隔了一会儿,她走到门边招招手,道:“陈兄弟,来。” 李伯辰也走进门。孟娘子在一边将门关上,对那对母子说了几句话,老妇走过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同孟娘子将两人搀开。 李伯辰先走到供案旁将油灯取了,又走到尸旁,将席子掀开。 味道并不好闻,的确已经故去几天了。尸还没来得及装殓,几乎还是死前的模样。他看到一条巨大创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两端都豁着,锁骨也粉碎了。 他立即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人做的,至少不会是没有修行过的人做的。要想弄出这样的伤口,自己或许可以——以魔刀迫出刀芒,全力斩出。 但这人是个乡民,谁会这么干? 且看这角度,不是被正面斩上的,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譬如尖利指甲,斜斜地划了一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妖兽。 但他一时间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妖兽干的。看这伤口,那妖兽的体型应该极大。他在北原见过的体型大的,有驼、肿头、浑甲、蛮甲等十来种。但这些都没有利爪,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倒是有一种飞妖,叫做镰曲。可那东西大则大矣,却不善长力。此地虽说已算是李国的北边了,但与北原之间至少还隔着数百里的莽苍群山,镰曲飞不过来。即便真飞过来了,也早该被现了。 难道是另外什么自己没见过的大妖么? 似乎是见他脸色不大好,孟娘子走过来憋着气,低声道:“陈兄弟看出来了没?” 李伯辰将草席盖上,对尸暗道一声得罪了,又对孟娘子道使了个眼色。孟娘子愣了愣,低呼道:“……真的!?” 他还没答话,屋门却忽然被一脚踢开,听一个男人喝道:“乱传什么?谁教你们这么讲的!?” 李伯辰转脸一看,见是个穿黑布白边制衣的男人。干瘦干瘦,腰间挎着一柄刀。这装扮与白天在镇上看到的那些巡街的一样,该也是朱厚手底下的人吧。 这人大步进屋,厉喝道:“周家的,你们乱讲什么?什么妖兽?不是说了是仇杀吗?” 死者应该是姓周。他喝问的该是那个女人。 那女子一听他的喝问,立时吓得哭不出声,倒是男童哭得更大声了。这人进了屋,才看见孟娘子,语气便缓和了一下,道:“哦,孟娘子也在啊。” 孟娘子皱了皱眉,道:“孙差,干嘛这么吓人?孤儿寡母的。” 那人冷笑了一下:“孟娘子,这种话乱传,不是扰乱民心么?传到朱大将军耳朵里,少不了要把人拿去坐监。我不是也为他们好。” 又盯了李伯辰一眼,再看那女子:“周家的,你不要乱传话。外面的人也都听着,这是仇杀。咱们的人还在找冯三,找着了,自然水落石出。” 小蛮说,这死者生前是郎中,曾治死了一家的孩子。这孙差口中的冯三,就该是那孩子的父亲吧。他们怀疑是冯三杀的。 但他们没看见尸身那道豁口么?李伯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些。山中有妖兽的传闻,该的确是朱厚的人放出的风吧……也许正如铁匠于猛所言,是为了叫人从山里出来,到这儿来。 可眼下要是真有了妖兽,那就不妙了。妖兽现身伤人,朱厚真想做个一地的官长,总得派人去剿吧。但叫他那些人,到山里去对付妖兽?只怕要搭上几十条人命,还未必成功。 所以,最好还是“仇杀”吧。 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但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朱厚本质上是个山匪,总不会真的“爱民如子”——就是那些正经有官身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上个把乡民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死了他手底下的兵,才疼得要命。要是那妖兽过些日子自己走远了,才最妙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他原本想,要是证实了是妖兽做的,就通报当地管事的。但如今看这位孙差的模样,怕是指望不上。 他便打算先离开。但刚挪了一下脚,那孙差又盯过来,道:“你是什么人?” 第二百章 偷听 这人生得干瘦,可一双眼睛却很亮。李伯辰便道:“新来的住户。” 孙差打量他几眼,道:“新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报了户头没有?” 这人语气咄咄逼人,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大痛快。但听他之前说的话,已经大概知道是个什么脾性,便道:“住在坡上。买了孟娘子家的宅院。” 这时孟娘子道:“孙差,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有报户头的说法了?往哪儿报?” 孙差笑了一下:“从前没有,往后就有了——我问你呢,到底报了户头没有?”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是在拿自己撒气么?他实在不愿在这时候惹出纠纷,正打算开口,孟娘子却忽然从他身旁走到门边,往外一看,高声道:“谁家的狗咬个没完?不知道管管吗!?狗仗人势的,连自己主子也不认了!?” 外面那些人原本还在低声说话,但听了孟娘子这么一喊,立时都不做声了。 孟娘子喊完了,又走回来道:“孙差,你继续说。” 李伯辰瞧见孙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对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喘了两口气,抬手点点李伯辰:“这事儿,明天再说。” 而后转了身又踢了一脚门板,大步走出去,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 外面人的人笑起来,孙差大步出了门。李伯辰看了孟娘子一眼,心道昨天听她说话只觉得这人爽快热情,没料到起脾气也这么了不得,真是人不可冒相。 孟娘子先对那对母子道:“哭一哭就歇歇吧。你哭坏了,孩子怎么办?乡里乡亲,大伙儿都不会叫你往后过不下去的。” 又对李伯辰道:“陈兄弟,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院外,李伯辰道:“孟大姐,那人是做什么的?” 孟娘子哼了一声:“早十几年的时候,一家都是我家长工。现在弄了个里长当,不用管他。陈兄弟,你刚才是说,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我练过武,实在很难想象是人做的。那个冯三不是武人吧?那就不可能是他。要说是妖兽的话……我也不敢肯定是哪一种。” 说到此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便道:“这事,是不是不好告诉朱厚的人?” 孟娘子道:“说了也不会管。” 李伯辰道:“那就麻烦了。要真是妖兽,万一跑到屯里来,就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孟娘子皱眉想了想,道:“实在不成,去问问常老先生。” 李伯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想了想,低声道:“孟大姐,我有个事情看不大明白。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说常老先是被朱大将军强行留在这儿的。可我昨天看那位常先生,好像也不像……不像……” 孟娘子笑了一下:“外面瞎传。常老先生也是为了我们好。”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才和她相识不到两天而已。纵使她再爽快热心,有些事也的确不好说的。便道:“嗯。” 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孟娘子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说说看吧——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咱们总得查一查,也好安心。我很喜欢这儿,实在不想再搬家了。” 孟娘子点点头:“好。” 两人分别,李伯辰大步回到家里,林巧换了衣裳,迎上来问他:“阿辰,怎么样了?” 李伯辰本想瞒她。但又想,她也不是寻常人,早点知道,也好有个防备。便道:“只怕真是。” 林巧看起来吓了一跳,李伯辰便从墙上取了刀,道:“暂时倒不会有什么事。正好明天和孟娘子拿这事去问常家人……我也好见见我那位外公。小蛮,我出去转一圈——别担心,就在周围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林巧道:“……好。” 李伯辰本以为她会叫自己不要出门,但没想到这样干脆。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小蛮果然是很知道轻重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才走出门。 从这里往北看,能瞧见莽苍群山。但此时衬着月色,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像巨大的妖兽。李伯辰下了坡,沿着小路往山那边走,用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走出屯子,见到面前一片草甸。 穿过这片草甸,就该进了山吧。但他停住脚步,找了个草窝坐下,深吸一口气,阴灵出窍,又将阴兵唤了出来。 姓周的那人既是死在山里,此地山君就该知晓。 他去看周围的地气。周遭一片黑暗,但丝丝缕缕的地气却泛着白光,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他心里一松,暗道,好在这儿还是有山君的。但此处有许多崇山峻岭,山君所辖范围应该颇大,他虽看到了地气,却没法儿确定它们到底汇聚去了哪里。 这就好比一个人能很容易地看到溪流的走向,可要是一只蚂蚁,就只能看到面前浩浩汤汤的汪洋了。 他决定以阴神领阴兵,往山里走一遭。他如今能离体近千步,再往前一两里地,该是没问题。他想见见这里的山君——要在李国以外的地方,不会这么干。可在这边,从前的北辰既已死了,那一界便也关闭过。这儿的山君没了约束,想来不会在意什么灵主之类的事情吧。这个险,也值得冒。 他便在夜色中直行而去,待身边地势渐渐拔起、林木茂盛时,才叫阴兵分列两侧,停下脚步,道:“陈伯立前来拜山!” 他以阴灵之体喊话,生人自然听不到。又使了些神通,叫神念融入到地气之中。此地山君若在,该是能够感应得到的吧。 他喊了这一声,便稍待片刻,可没有回应。便又道:“灵主陈伯立前来拜山!” 可还是没人应。李伯辰有些纳闷,又有些失望,心道莫不是这里的山君也没了?可看那地气的走向,又不像。难不成是因为没了北辰的节制,这里的山君也不管事了么? 他又试几次,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返回。心道,明天该进山去看看。在山中顺着地气走,总能找到汇聚之处,也就能瞧见那山君了。 他的肉身是藏在草窝里的。那草窝没过人腰,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附回身上,正要站起来,忽然听着一人道:“……老祖宗,那北边是怎么说的?” 他心里一跳,忙定住了。这声音有些熟悉,略一想,记起是常秋梧的,且离自己并不远。 老祖宗?常秋梧在和常休说话的吗? 又听另一个人道:“彻北公境况并不好。要真是如此,也不叫人意外。只是,隋不休为什么会到孟家屯来?我还没有想通。” 听着“隋不休”三个字,李伯辰心里一惊——隋不休在孟家屯!? 他原本不想偷听别人说话,可这三个字叫他没法儿站起身了。他慢慢地转头,透过荒草缝往声音来处看了看,果真见常秋梧与一个背着手的老者缓行在草甸中的小路上。今天的月亮虽没有昨天的圆,可也将路上照得明晃晃,那老者须皆白,身形高大,腰杆挺得很直——他就是常休……自己那个外公的吧! 但路上虽亮,李伯辰这草窝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藏身于此,这两人不使神通,该不会觉察的。李伯辰犹豫再三,到底没站起来,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屏息凝神。 常秋梧又道:“我昨天见了他一面,觉得他人倒不坏。要真是隋不休……老祖宗,你说他是想与李生仪会盟么?这岂不是说,北边的战事远比我们所知的更坏?” 他昨天和隋不休见过面?李伯辰心道,那隋不休眼下在哪?难道在朱厚的山寨上?朱厚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是隋不休的功劳么? 常休道:“隋王得国不正、礼仪不张,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效死力。战局如此,也是情理之中。要说隋无咎想与李生仪会盟,这倒有可能。” “隋无咎在四横山自立为君时,身边只千把人。这些人,在被魔国占据的地界想要自保,断无可能的。他真要退,也只能越过澜江和屏山,退到李境来。但隋无咎野心颇大,到了李境,李生仪断不会以君主之礼待他。真要说会盟,恐怕还遥遥无期。” 常秋梧道:“那……” 常休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只怕他是为庭葳那孩子来的。” 常秋梧道:“难道彻北公觉得他在我们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在说自己吧!他们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常休道:“是否知道,都该会想试一试的。要庭葳那孩子真在世,便是如今的武威候。李生仪虽也是宗室,可出身毕竟不及。要论正统,也该你那位表爷爷是正统。” “我想,隋无咎要真遣隋不休来,只怕是想要这正统之名的。他们要与我们一同尊他为君的话,自然也就有理由在李境称孤道寡了。这隋不休,该是想来先探一探吧。” 李伯辰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自己这出身,难道真的这样金贵?早知道如此……常休当初会不会后悔叫常庭葳出了门? ……也不对。似乎也并非是常休容不下常庭葳,而是常庭葳怕累及家人,自己出逃的吧。唉……当年的事,真是一笔糊涂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这时已经慢慢走到他藏身的草窝旁。李伯辰坐得更加小心,不敢出丁点儿声音。好在这时渐渐起了微风,吹得草甸中的荒草略略倒伏,倒是叫他隐蔽得更好了。 但两人走到此处,却站下了。常秋梧道:“老祖宗,那么要不要我明天再去见见他、探探他?这人新搬来,该也在观察情势。要是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也可进退有据。” 他又顿了顿:“其实也可再确定一下,这人究竟是不是隋不休。我听说那位公子已是龙虎境……今天这山里刚出了事,明天也可以邀他一同进山。” 李伯辰听到此处,一下子愣住了。“新搬来”的?原来他们是在说自己!? 他了一会儿怔,只觉得一头雾水,常秋梧和常休,因为什么怀疑自己是隋不休的?因为年纪仿佛么?这也太牵强了吧! 他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但听常休道:“也好。” 两人站了一会儿,常秋梧又道:“那这山里的事情,朱厚该是管不了的了。明天我进山,要真是妖兽,老祖宗,得请你叫他派人手。” 常休道:“也好。” 他说了这话,又叹道:“那朱厚,心胸中竟然真有了些格局。或许是北辰在上,要老夫重出山吧。秋梧,他来过几次了?” 常秋梧道:“七次了。” 常休点点头:“下次再来,叫他进门吧。” 常秋梧道:“好。” 两人便又站了一会儿,谈起别的话来。李伯辰心道,看昨天常秋梧的样子,很重礼数。今天常休提到隋王时,又说他“得国不正、礼仪不张”,可见也是很重礼仪的。 但这样的两个人,似乎对朱厚都没什么恶感,常休还真准备去辅佐他……难道那朱厚,真是个非凡人物么?是自己将他误会了? 可他又想,起初知道朱厚这人,是因为在那一界中听了九三来报。九三是阴差,该不至于说一个凡人的坏话。那时候说那朱厚连妇女、小儿都杀,奸淫掳掠作恶多端,难道常休不知道么? 此地简直太奇怪了! 但他只能耐着性子又藏一会儿,听两人说了些礼仪伦常上的学问之辨,才慢慢又走远了。两人的境界都不在他之下,李伯辰没敢阴灵离体去查看。再等上足足一刻钟,才慢慢站起身。 他沿路走回家,已经听不到周家女人的哭声了,心想该是哭累了吧。但等看到自家院门时候,却忽见一个黑影在门前的路上晃了几步,似乎远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忙蹿到墙边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难不成是常秋梧?但又想,常秋梧那个模样、性情,该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 第二百零一章 顿悟 他便大步走到门前去,作势要开门。又忽然往旁边一蹿闪到墙角,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确是在墙边藏着,被他这么一喝问,吓得一哆嗦。李伯辰这时候才将他看清了——是那个干瘦的孙差。 此人被他喝破行踪,索性将胸一挺,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来办事来了。” 他说话时口气仍有些虚,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看看你家。你家两口人还没报户头。” 要他白天在这儿,或许是真的。但晚上趁夜来,就可疑了。李伯辰略一想,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因为在周家受了孟娘子的气,到我这儿撒气了么?不至于气量如此小吧? 此时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不耐烦再同这种人打马虎眼,冷笑一下,沉声道:“户头?怕是找我撒气来了。” 孙差此时胆气壮起来,竟也笑了一下:“是又怎么样?我听说你是逃难来的?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虎落平阳到这儿了,还是小心点。往后我——” 原来真是如此小人。李伯辰实在很难理解这种人的想法,不晓得为了一口气就要找旁人麻烦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他平时一个人,自然懒得与他计较。但瞧见身边这宅子,心思又有不同——里面可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就笑了笑,故意上前一步,低头看他,道:“你知道我逃难来的?可不知道我逃的是什么难吧。告诉你,我手上人命有不少。惹着了我,我手里再多一条人命,远走高飞就是了。你么,就得埋着了。” 他身形高大,孙差就只到他胸口。被他这样抵着,仰头也不好仰。又听了他说这狠话,忍不住退了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伸手抓住他的腰刀。这人该没料到李伯辰真敢夺刀,愣了愣。李伯辰再一用力,一下子将刀连鞘挣了过来。这鞘是系在腰上,被他这么一扯,孙差的身子被带得转了两圈,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可他这么一摔,不但没大呼小叫,反而瞪起眼睛,一声都不吭了。 李伯辰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便将腰刀抽出,在月色下一晃,道:“孙差想要我报户头?好,明天来找我。” 说了这话,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崩的一声响,刀尖立时被弹断了。 孙差跌坐在地,看不分明脸色。但听着这脆响,双腿猛地颤了一下,又往后挪了挪。李伯辰轻蔑地一笑,将刀还鞘丢在地上,转身进了门。 结果瞧见林巧就等在门口儿,看见他道:“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见着他了?” 林巧道:“嗯,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走,以为你回来了,开门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用不着管他。我把他刀弄断了,这人该不敢再来了。”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林巧道:“我还以为你把他给……” 李伯辰笑了一下:“怎么会。何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 但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又想,要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无赖,真的不依不饶呢?诚然用不着“为了这点事杀人”,但似乎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难不成能去朱厚那里告状么?即便真去了,朱厚的人不管,又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劝方耋的那些话——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这孙差要成了自己的麻烦,自己要,还是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自然没麻烦,但有违心中的道理。留着他这麻烦,自己却要受这小人的气,连着小蛮也过不安生,那也没有道理。 要自己的话,解决的手段该会多些。譬如夜里用铁索勾了他的魂,吓一吓。再不济,叫阴差去办。但这是自己,要别人呢?譬如方耋那样的?大丈夫不该受小人的气,那时候他一刀将此人杀了,自己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要是,寻常百姓呢?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是很难一个人解决的。其实问题不在于一个个的人,而在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 他想到此处,转脸道:“小蛮——” 但说了这句话,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刚才刚刚进了门,正在往院中走,可此时却现已坐在堂中了——手里正端着一盏茶! 林巧坐在他对面,手中捉着针线,正在缝些什么。见着他这模样,笑道:“你回过神了?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道:“哦,在想常家的事。” 但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是与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般么!?那时候他想了些生死的问题,便神游物外,不晓得过了多久,刚才,也是之前的那种状况么? 前些日子,他也曾努力想再进入到那种状态之中,可无论怎样苦苦思索都未能如愿,很像寻常人学着“入定”——拼命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总隔了一层纱。 难道说这种状态强求不来么?得真的思考到了某个关窍,才能自然而然地开始体悟?他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似是摸到了些头绪吧……是要去琢磨生死之事?且不是去想自己已经晓得了答案的,而真该去认认真真地思索一些难题究竟该如何解决么? 此次虽然没有收获如上次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也算摸到门路了吧! 如今他对修行一事,也算有了些了解。但思来想去,也不曾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种“顿悟”的法门、或是要求。 寻常人也许用不着,但,或许因为自己是“北辰”么? 灵神与修士之间的差别,是在于对“道理”理解的不同么?可在庄园中所想的那些事,和刚才所想的那些事,其实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难题”——对于自己而言也许是,但对于自己来处那些大学问家,或许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这还是因为“积累”二字。许许多多的岁月中,王朝更替、百姓疾苦,自然会有许多人来想这些事。又经过反反复复地试错、验证,最终很多问题不是人空想出来的,而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那些大学问家们,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这世界虽说历史也很长,但因为有修法,倒是比来处的历史要简单得多。在来处,人们过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其中不免伴随多少血与泪的思考。可在这儿……寻常百姓怎么奈何得了修士们?真要过不下去,那也只有死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要是“成为货真价实”的灵神,真得需要想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他虽不是什么哲人、学者,却也比这世上的人多了太多了的积累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这世上虽有灵神,且自己就算半个灵神,可他始终也不是很信“命运”、“天注定”这种事。倒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心想,难道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天命么? 这时林巧将手中针线放下,道:“阿辰,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么?”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托着手中茶盏又了想了想,将心神收束,道:“哦……是有点……嗯,我是在想,怎么和常家人说。” 又把茶盏放到一边,将之前在草甸里听到的那些对林巧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之前担心他们的立场。可是听了这些话,觉得他们人都不坏。就在想……要不要相认。” 林巧先微微侧脸听了,又重将针线拾起,一边慢慢地走针,一边道:“那,你想吗?” 李伯辰道:“我不知道。小蛮,你怎么想?”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吧。” 李伯辰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见过了他们,还没见过朱厚。阿辰,要是你和他们相认,他们真要推举你做……嗯,武威候,或者武威君,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做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基业,那镜湖山的基业就是现成的了。朱厚要是个知进退的英雄,该会拥戴你。可要不是呢?阿辰你就要除掉他了。可你今天说不至于杀门外的那个人,到那时候,能狠得下心杀朱厚么?” “你想啊,朱厚那个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自家势力,你跑来,杀人,夺了——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到,却做不来的。” “所以……我想,等你知道了朱厚是怎样的人,再想要不要去认你外公也不迟。”林巧抬眼看着他,“阿辰你是英雄,哪怕我想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也知道你到底要做大事的。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心急。” 李伯辰看着她,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考虑过“君主”、“基业”这些事。他眼下虽然知道自己是李国王姓后裔、是北辰加身之人,可要说“争霸天下”,也一直是个藏在心中的隐约念头。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候,才会跳出来,在心头滚上一滚。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胸怀大志”之人,要在承平时、要没修行,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可这些天来,小蛮竟为自己想过这么多事么?她之前虽然说不希望自己再轻言生死,但也是觉得不该将男人拴在身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的吧。 李伯辰便道:“你说得对。” 林巧笑了一下,又道:“阿辰,还有些话,我能说吗?” 李伯辰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巧想了想:“是……你之前叮嘱过我的。说,你是李国王姓这件事。”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来。这是当时要带她走的时候同她讲的吧。但那时候只觉得两人要一道行走江湖,却没料到如今成了夫妻。算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天罢了,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人都说快活的日子很短,但李伯辰倒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日子,将每一时每一刻都搁在心上细细品味的缘故吧。 他便柔声道:“小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林巧轻轻嗯了一声,又想了想,低声道:“在竞辉楼的时候,我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你是李国王姓……还有气运在身,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是。” 第二百零二章 生机 当日在竞辉楼与叶卢说话时,的确提到自己的出身,林巧都听去了。之后说起气运时,叶卢将她迷晕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伯辰已经知道小蛮其实极为聪明。当日那些话、今夜常家人那些话,也该能叫她猜得出来了。 林巧便道:“阿辰,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懂,你不要笑我。” “只是我从前听人说过,君王们要是驾崩了,气运就会传给别人。大多时候,是君王在驾崩之前主动将气运传给王子,可要是走得突然,那气运就说不好落到王姓当中的谁头上了,对不对?” 她竟然知道这些,叫李伯辰有些吃惊。但又想,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她这些天只悉心照料自己,表现得像是个寻常妇人。但其实只是不愿意多说吧。 便道:“对。” 林巧就又道:“那……现在,有你,有临西君。那人那天说他是替天子招揽你,可你把他杀了。要是他们觉得招揽你不成,就该会去找临西君吧?” 他们的确去了。李伯辰没对她说白天听到的事情,是怕她担心,但没料到她竟猜出来了,真是聪明! “对。” “阿辰,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和临西君都不听天子的号令,他们会怎么做呢?李地的人心还是都在李姓的,他们想要得到李地,现在还是得要一个李姓才好。” “要是……这世上的王姓不只你和临西君,还有一个呢?要是那一个被他们找到了呢?要是那个人同意为天子做事……他们就会想要除掉你们两个吧。这样,无论气运在你还是临西君身上,就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对。” 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要天下李国王姓只剩自己和临西君,那自己暂时该是很安全的。因为临西君势大,自己要被除掉,气运立即就到了他身上。那时李生仪如虎添翼,就几乎不可能被扑灭、被掌控了。 因而即便考虑到临西君,天子的人、空明会的人,也不敢对自己不利。 但要是如林巧所言……自己的确也很危险。 “所以阿辰,你该自保。”林巧道,“像临西君一样,有很多部属,有基业,才能自保。有人再想要除掉你的时候,你总能抵挡一阵子。你抵挡住了,临西君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会帮助你。到那时,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你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多了。” 李伯辰先前听她说话,还抱了些“只是听听”的心思。觉得她既然极聪明、又为自己着想,那听一听总对自己有启。可听到这儿,到底认真起来。他的身份、他的秘密,从前都没法儿对别人讲。如今小蛮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终于有人能在这些事上为自己出谋划策了,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妻。 他只觉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起身坐到她旁边,道:“对。小蛮,你说得真好。” 林巧道:“阿辰,我刚才对你说做大事不要急,是说不要急于一时。现在对你说要尽快自保,也是说不要急于一时——下回,要是还有人来劝你为天子做事……你可不可以,假装答应,多给自己挣些日子呢?” 李伯辰只一想,便道:“好,我也答应你。” 林巧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阿辰你不要笑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都说得很对。” 又想了想:“小蛮,你希望我去夺取天下么?” 林巧眨眨眼,道:“很希望。” 李伯辰道:“为什么?咱们成亲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自嘲地笑笑:“我这人,也不适合号令群雄吧。” “因为那时候我没听过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话。”林巧看着李伯辰,认真说道,“阿辰,我反而觉得你最适合做一个君主。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这世上所谓的英雄们,都说不出的。哪怕说得出,也都做不到的。” “这个世上,会杀人的人太多了,可是像你一样,不会杀人的人太少了。要是你做了国君、做了天子,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好。那我就听你的话——总有一天,要叫你见到这世上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大同。” 林巧看着他,道:“我相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心中又柔情似水。他忍不住站起身,要将林巧抱在怀里。但林巧笑了一下,将手一抖,道:“你先试试这个。” 李伯辰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短褐。这是头一次有人为他制衣,忙接了过来。林巧道:“还没走完针——你上身试试看。” 李伯辰忙将上衣脱了,矮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正合适。 林巧退后一步看了看,轻出口气,道:“这就最好了。” 李伯辰笑着转了一圈,慢慢脱下,又将林巧手中的针线接过,一同放在桌上。上前一步,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往东屋走去。 林巧惊叫一声,笑道:“不成不成,今天不成。” 李伯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怎么不……哦,你是……” 他边说边将林巧放了下来。但林巧道:“不是。” 李伯辰愣了愣,又听她道:“今天不成,往后也不成了。” 他再愣一会儿,看到林巧白净的脸上漾起两团红霞。一个念头腾的一声冲了出来,他只觉身上泛起热气,胸口突突地跳,说话也有些颤:“小蛮,你是……有、有了?” “嗯。” 李伯辰猛地抬手往旁边一击,只听咔嚓一声响,门框一下子裂了。他忙将林巧护住,但好在门框没有倒下来。可此时也管不得什么门框了,想要将她一下子抱起,却又赶紧缩了手,只道:“怎么会……哈哈当然会……哈哈太好了!” 林巧只笑着看他,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收拾收拾,快睡吧。” 李伯辰高声道:“好、好,我来,你歇着!” 他又好好抱了抱她,才转身走出去。他一边将桌上的茶盏、尚未缝制好的衣裳归拢了,一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漾开了。原本心里还在担忧许多事,可如今却都觉得不值一提。 等他熄了堂屋的符火灯走回里间时,见林巧在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脸,问他:“阿辰,要是个男孩,叫什么?” 李伯辰搓着手走来走去,道:“叫……叫……你想叫什么?都依你!” 林巧笑道:“这可不成,哪有这个道理。” 李伯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那就有了。要是你想不出……嘿嘿,就叫……嗯……哎呀,不行,不能随便叫。我明天去问问常秋梧,有没有什么讲究。” 林巧道:“那,乳名你总该取一个吧?” 李伯辰道:“诶,这个可以。乳名嘛,就叫辰生嘛!对吧,我李伯辰生的儿子!” 林巧笑道:“才不是你生的——好吧,那,要是女孩儿呢?” 李伯辰道:“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女孩是小棉袄——蛮生?哈哈不成,不好听。那就叫——” 他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林中过夜时,林巧独坐湖畔的样子,又想到常庭葳。便道:“就叫念慈吧。” 林巧愣了愣,又低声道:“念慈……好,阿辰,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李伯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等他们来了这世上,我一定给他们一个好世道。” 第二天李伯辰起得尤其早。先去灶间烧了热水,又熬了一锅粥。等粥的时候将咸鱼撕成小条在锅上蒸着,在另一口小锅里煮了鸡蛋、又切了些萝卜、菘菜心焯了水,另调了一碟酱。 他走到院中把院子也扫干净、再给两匹马上料喂水,想了想,回到那一界去,用魔刀将那条鱼干也切了些。他想,那煮蛋的小锅是从此界带出来的,该有非凡的效果,那这鱼干,也该不是寻常物吧。 他切了一小片尝了尝,只觉口感像木头一样,很难嚼烂。但含了一会儿,口舌生津,一股暖意流入肚腹,顿觉精神一振。 从前他在那一界待得久了,身体中积郁的灵力都一时化不开,便没打这东西的主意。可眼下看,这东西的效力该不比被自己囫囵个儿吃下的须弥胎差吧?每天细细地刨一些给小蛮吃了,正相当。 等他把吃食摆上桌,林巧才起床。两人说说笑笑用了早点,李伯辰便将曜侯抽了出来,搁在桌上,道:“小蛮,这刀你带着。” 林巧愣了愣,李伯辰道:“我这刀里面有阴兵。一会儿我进山去,先把阴兵唤出来,你要觉得害怕,我就叫他们待在宅子外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来人,他们就来救你。” 林巧伸手摸了摸刀,道:“阿辰,那你呢?” 李伯辰笑了笑:“要是今天真遇着一个妖兽,阴兵也没什么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的人,要收拾得了那东西,就动手。要是吃力,我就想法喊人再去,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想再对她说说那些阴兵是何种模样,林巧却道:“嗯,那……你可小心。” 李伯辰稍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林巧会好奇这刀里的阴兵是怎么回事、又是何种模样,没料到她似乎并没兴趣。他心想,或许是她对修行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不是很多,不晓得“阴兵”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本来她如果要问,自己是打算将一切都细细说给她听的。可这样也好,她知道得少些,也就担心得少些。 李伯辰便站起身,还想再叮嘱几句,却听院外有人叫门——是个孩子,喊着“猪猪”之类。 该是孟娘子。李伯辰道:“那我就走了——你要在家里无聊,可以去找孟娘子说说话。” 林巧笑道:“不会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伯辰握了握她的手,取了魔刀,转身走出去。 推开院门瞧见孟娘子,见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道:“送他们去学堂里,问问你要不要去。” 又看到李伯辰手里的刀:“呀,这就带上了?” 李伯辰笑了笑:“以防万一。” 他和孟娘子往常家宅子里走。远远看去,那三进院落极有气势,便道:“常老先生家人不少吧?” 孟娘子道:“不多。就老先生和常先生。还有一位,名讳常高宜,是常先生的父亲,前些日子到吉州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常家人丁凋落至此么?便道:“因为当年的事?” 孟娘子道:“嗯。常家人也是守土死国的。” 这时男孩在一边道:“猪猪收徒死光。” 孟娘子道:“可不许乱说!” 李伯辰笑道:“他喜欢小猪?” 那女孩儿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道:“他不喜欢小猪,他叫你猪猪!”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第一回这男孩瞧见自己往院子里跑时口中叫嚷的“猪猪”,原来是在说“叔叔”。那刚才是在说“叔叔守土死国”吧。这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也粉雕玉琢,李伯辰又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他从前不讨厌小孩子,可也谈不上喜欢。但昨夜知道自己将为人父,再看这一对孩童,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忍不住道:“他们叫什么?” 孟娘子笑道:“大的叫小满,小的叫花生。” 李伯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念,想,这两个名字蛮有趣,可我起的那两个也不坏! 两人走到常家宅前,正瞧见常秋梧站在门前阶上。见着孟娘子,正容道:“孟家娘子,今天有事,不开课了,抱歉。” 上次见他时,他穿了书生袍,今次却是短打扮,腰间悬着一柄剑。 孟娘子见他这模样,愣了愣道:“常先生也要进山么?” 常秋梧道:“是。” 又对李伯辰点点头:“陈兄弟,你也要往山里去?” 李伯辰心道,他此时还将自己当成隋不休的吧?也许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道:“是。听说山里可能有妖兽,我也去瞧瞧。” 常秋梧脸上露出些笑意:“好,我们同行。” 李伯辰也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百零三章 试探 两人同孟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往山里走去。天气愈暖和,田间地头一片微绿,已经可以看到农人下田劳作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常先生,我听说朱厚从前名声不大好,没想到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常秋梧道:“是啊。此地虽小,但经营得好,也是一方基业。” 李伯辰心想,他和自己只见过一面,不该说“基业”之类的话。如今既然出口,是在将自己当成隋不休试探吧。他实在很想听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道:“常先生,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教请教。” 常秋梧道:“陈兄弟客气,我们一起探讨。” 李伯辰便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不少城镇,所见的都是百姓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此地能有此气象,该是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够管一管。我听说临西君那里也称得上人人安居乐业,治下亦有法度。” “但要是一地有一地的基业,往后彼此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都是李国子民,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常秋梧笑了笑,道:“陈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陈兄弟觉得该怎么办呢?” 李伯辰道:“我只是好奇,常家很有民望,怎么会留在这里,而不去辅佐临西君呢。”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道:“陈兄弟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之人。”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李伯辰便装作听不懂。 常秋梧背了手,又道:“临西君李生仪此人么……望似人君。” 李伯辰想了想,觉得后面这句似乎不是好话——是说他“看起来像是做人君的料子”?那实际上呢? 要自己是寻常人,他说到此处该不说了。但他将自己当成来探听消息的隋不休,该会再说些吧。果然,又听常秋梧说道:“迁来此地之前其实和李生仪打过交道。那时候是十几年前了吧。” “他刚刚起事,势单力薄,但因为是唯一一个王姓,还是有许多李国故旧暗中追随他的。这种事,该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若是心急,不但自己有麻烦,别人也会有麻烦。” “那时候我与家祖都劝说李生仪,务必等根基稳固,再称孤道寡。但他却一意孤行,起事第二年便自号临西君。如此一来,哪怕五国暂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要剿的了。” “结果追随他的故旧世家……唉,其中许多是在国难中幸存下来的,又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我们清楚此人德不配位,也就避到奉州了。” 原来临西君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李伯辰想了想,也不好评判李生仪人品究竟如何。十几年前……李生仪该和自己年纪仿佛吧?要是因为年少气盛,非要那么干,或许如今他自己也在后悔呢。 他便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些年临西君名声在外,看起来倒是经营得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眼中稍有些讶色,该没料到李伯辰会帮临西君说话。但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起来的确不错。但这不错也并非全无代价——五国伐李已经大损元气,北边魔国又步步紧逼,再经了十几年前那一遭,谁都打累了。因而,与五国各地驻军心照不宣——他经营临西地,各国也就不再轻言刀兵。说起来,眼下他与五国的王室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呢。” 这件事,李伯辰倒真没料到,忍不住问:“追随他的人就没什么异议么?” 常秋梧道:“六国之内的事,都还是人的事。但北边的战事,则是人与魔国的事。李生仪不愿在此时便宜了魔国——有这种大义在,谁会有异议呢?” 他说话时语气中略有些嘲讽之意,李伯辰不知他是对李生仪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还是觉得李生仪仅是在沽名钓誉。 不过说到此时,倒终于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了。便道:“哦……那常先生,要这世上的李国王姓后人不只临西君一人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真要是那样,那人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恐怕难成气候。” 李伯辰立时道:“那,要是外有强援、内有如此处一般的基业呢?” 常秋梧眼中精光一闪。此时两人走到了昨夜那片草甸中,他默不作声地行了几步,沉声道:“什么样的强援?” 李伯辰道:“譬如,也是个五国之中的王姓呢?” 常秋梧缓行几步,道:“那自然是大有可为了。” 李伯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略有些失望。想了想,意识到是因为常秋梧的态度吧。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代隋无咎来问双方要不要结盟。 他虽然是李国王姓后裔,但在隋国生活那么久,也自觉是半个隋人。又对十几年前李国的灭国之战没什么体会,因而心中对隋国、对五国其实谈不上什么恨意。 可常秋梧、常休不该如此吧。那场劫难中,那么多人死去,国仇家恨……他竟真的愿意与隋无咎结盟么?他刚才说起李生仪与五国“媾和”时面露讥讽,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忍不住道:“常先生,我还以为你们对五国王室恨之入骨。” 常秋梧笑了笑:“英雄应时而动,应势而动。要只恨,就是空谈了。”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家人瞧不上临西君,看他对自己这个“隋不休”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再拥立一位李国王姓后裔的意思。可如此一来,往后难免同室操戈,那他到底是为了李国,还是为了私利呢?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叶卢想要自己做的很像么。而且,他似乎也没说过“那位王姓后裔”的态度如何,是觉得要真把自己找到了,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么? 昨夜小蛮对自己说,要想自保,最好还是得有基业。可李伯辰到了此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留在这儿,与常家人一道了。 此时两人穿过草甸,走上往山里去的道路了。李伯辰心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急,今天还可以回去跟小蛮商量商量。便道:“常先生,你带干粮了么?” 常秋梧愣了愣,半晌没说话。李伯辰一想,知道他该是误会了——在想自己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便笑了笑,拍拍腰间系着的布袋,道:“我带了几张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常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倒是没带。但咱们该也用不了多久的功夫。” 李伯辰心想,难道他原本只是打算来转一圈?更多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有些失望,但也只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只说些闲话。再走上约一个时辰,已入深山,道路都不见了。常秋梧带他走上一道山脊,从此处望去,只见群山莽莽苍苍,深处生起雾霭,镜湖山、孟家屯,都看不到了。 常秋梧长出一口气,道:“屯里的人进山采药,多半是在这附近。” 又往前面一道悬崖上一指:“周家人该就是在那里被抬回来的。” 李伯辰头一次进山,便往四周多看了几眼。见他现在所在的这道山脊一侧是深谷。那深谷颇为宽阔,底部还有一条小河,另一侧则又是延绵的群峰。他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底下这山谷是一直通到北边么?” 常秋梧道:“应该是。屯里有些更北边的山民迁过来,就是从这山谷里走的。” “从这里往北,这山谷有多长?” 常秋梧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三四十里是有的——有人就从那里,经这山谷来。” 李伯辰想了想,心里一跳。从此地到北地,之间隔了四五十里的群山。可要是这山谷足足足蜿蜒了三四十里,岂不成了天然的通道么?李国北境不像隋国那样有战事,就是因为天险,可要是这山谷一直通到北原那边去……妖兽说不定真过得来! 他沉声道:“这山谷……要真是妖兽害了周家人,只怕不好。” 常秋梧愣了愣,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笑了笑:“陈兄弟多心了。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妖兽军在北原也攻了十几年,但从没有妖兽在这山里现过身,可见北边的群山和堑江是挡得住的。”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常先生,前十几年,妖兽军的攻势其实不是特别猛。因为他们之前把北原拿下来了,死伤甚重,该也是在慢慢休养生息。到了这两年元气恢复了,才又开始南下。” “我在想,之前的十几年这片山可以成为天险,一是我说的缘故,二是因为有山君。可十几年前李国一场大乱,许多在世灵神也参战了,只怕也伤了元气。要是……北边临着堑江那里的山君没了,魔国修士,譬如说化虚、天魔境的修士,用神通将群山摧垮了呢?”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似乎也吓了一跳,道:“有这样险?” 看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倒舒服了许多,想,他也还是在意北边战事、并非只想着争权夺势的。但又感慨,一路走过来,极少听到李国人说魔国如何。一方面是因为经历战乱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面环山、地理位置太过优越,因而放松了警惕吧! 他便低叹口气,道:“常先生对北边的事情可能不是很了解。北原在二十年前还是咱们的,是十几年前天子伐李的时候,北边军力空虚,才被他们趁虚而入夺了。” 常秋梧道:“这个我知道。” 李伯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经历过当年北边的大战,但听说妖兽、罗刹、须弥人在那两三年间死伤足有十几万。所以之后他们才无力继续南下,我们才得以在无量城、万有城一带拒守。但从前几年开始,魔国人又强攻了,到今年,隋境的当涂山终于丢了。我想,他们在隋境动手,没理由不试着在这边也想想办法。” 常秋梧脸色凝重起来,想了想,道:“惭愧。我实在不通军事,多亏了你今天的话。陈兄弟,那我们去那个崖上好好看一看——今天怕是要吃你的饼了。” 李伯辰一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他便往那崖上跃去。这悬崖其实并不高,五六丈而已,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侧面绕上去。但李伯辰想瞧瞧常秋梧大概是个什么境界,便一下子跃起两丈高,落到一块石上。脚不停歇,再一点,又蹿了上去。三纵两纵的功夫,已经站在崖上了。 这时再往下看,只见常秋梧也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来,身形极为潇洒飘逸。李伯辰心道,这人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该已经是龙虎境了。那,常休会是灵照境的么? 他刚想要喝一声“好功夫”,却听常秋梧道:“那边有人!?” 崖上生着一片茂密树林,如今都泛了绿意,也称得上枝叶繁茂。李伯辰听他这话,忙转过来往身后的林中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靠坐在一株树下,像是睡着了。 他愣了愣,心道这人会不会是孙差口中这几天也未归家的冯三?和周家人有仇的那个?有这样巧么? 那人脸上、胸口都有大片的血迹,已成黑褐色了,该是干涸了许久。要是他自己的,只怕已是尸体了。李伯辰想到此处,常秋梧却已大步赶了过去,口中道:“你有事没有?!” 先前试着从他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对他接连失望。但如今看他这个模样,李伯辰又对他再生出些好感来。无论这人在大势上如何想,但身为李国旧贵族、龙虎境的修行人,却能因一个寻常山民而焦急,实在很难得。 只是,也许常秋梧没怎么与人搏斗厮杀过,实在很缺乏经验。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即便李伯辰自己也得好生看看才敢上前,他却径直奔过去了。 他忙道:“常先生,小心!” 常秋梧此时已走到那人身前,听了他这话,才顿了顿脚。 但听得那靠坐在树下的人长长了出了口气,像嗓子嘶哑了许久一般,又睁开了眼,把头往旁边一偏,直勾勾向两人看过来。 原来这人还活着! 第二百零四章 累赘 经李伯辰提醒,常秋梧也谨慎了些,便只在这人身前两步远处站下,道:“兄台,能听着我说话么?伤着哪儿了?”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知道这人该不是冯三。那,也是进山的山民么?可昨天才在此处抬了周家男人回去,怎么会没看到他?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瞧见那人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常秋梧没听清,又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 此时那人的两只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像珠子一般。双臂双腿又飞快一颤,一下子攀到了树上——李伯辰看得分明,他动的时候,脑袋像是被钉死在半空中一样,挪都没挪一下,可身子却已经贴上了树干……竟成了个脑袋从后背上探出的模样,仿佛一只人形的大蜘蛛! 他登时觉得身上一麻,意识到那种预感又来了,立即喝道:“小心!!” 要是他站在常秋梧那里,此刻该当即抽身拔剑。但常秋梧见了这人的模样,却先愣了一愣。这一下很要命,那人的双臂与双腿忽然反曲过来,两肋下也啪的一声,一下子裂开了——八根肋骨探出,瞬间化为八条细且长的腿。 此时常秋梧才伸手去握剑柄,但那怪物的手、脚已经向他当胸刺了过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李伯辰是连救都救不及了。 好在常秋梧终于反应过来,在这刹那之间,先向后跃起,双腿将那怪物的双脚踢了回去,又一探手,把怪物的双手给握住了——那已不是人手了,手指并拢,化成了一柄匕样的骨刺。 他一纵落地,李伯辰也已拔出了魔刀,正欲摧动刀芒斩过去。可要命的是常秋梧竟然低喝了一声,掌心忽然爆起两团电芒,他身周登时现出八个炫目至极的光点,李伯辰离他有两三步远,仍能感觉到自己毛都立了起来,裸露的皮肤也一阵一阵的刺痛——是常秋梧使了神通!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人从前没打过架的么!?连进退配合都不懂,这样岂不是把我给阻在后面了!? 他心里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常秋梧啊的痛呼一声,身周的电光一下子散了。可刚才那光芒实在太耀眼,此刻李伯辰眼中还一片白花花,一时间也看不清。他只得先自己往后跳出两步,稍待片刻,才瞧见是那怪物又用一只骨腿刺了过去,将常秋梧的大腿给刺穿了。 他来不及多想,终于挥刀斩出去,喝道:“来!!” 他此时是养气境的巅峰,这刀芒比在散关城外庄园中时还要厉害。怪物没来得及将手脚收回,登时被斩断。刺进常秋梧大腿里那只骨腿,也被击得粉碎。 常秋梧的身子跌落在地,那怪物吹号般地低鸣一声,转身蹿入林中去了。奔跑的时候身上又不停探出骨刺来,将那人身撑得支离破碎,落了一地的血肉。 李伯辰瞪了常秋梧一眼,道:“你怎么样!?” 常秋梧脸色铁青,手也有些颤,只道:“那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知道他该无大碍,也知道这人是帮不上忙了。他境界不低,可这怪物似乎也极为难缠,否则自己刚才不会觉得浑身一麻——那是有生死之忧的警兆。 这个常秋梧,只怕没怎么和人交过手,此刻虽谈不上吓懵了,但也是六神无主了。 便道:“你在这儿等我!” 飞身向林中纵去。又听得常秋梧在身后道:“等一等我——” 李伯辰赶忙又加紧几步,把他远远甩到身后了。 林中树木茂密,那怪物腿脚很长,一时间不是很灵便,李伯辰倒勉强跟得上。他看那东西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在庄园中见到的朱毅,两者是有些相似的。就在心里暗道,难不成又是那样的魔物?谁搞出来的?朱厚么?他们不管这事,就因为这个? 想到这儿,忽然哎呀一声——我忘记答应了小蛮的事情了! 可追已经追到这儿了,总不好再退回去。要是这东西受惊跑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何时才能逮着它。眼见着那怪物快要消失在密林里,李伯辰将牙一咬,伸出手去,喝道:“破!” 一道雷光自掌心出,前方数颗一人合抱粗细的树木登时被摧垮,树冠倾倒下来。那怪物也捱了这一记,立时被凌空击飞,一下子撞到前面一块巨石上了。李伯辰从倾倒的树木间闪过,魔刀一扬迫出一记刀芒,又轰在怪物脊背上。 那怪物又吱吱嘎嘎地叫了一声,登时再被斩下两条腿。 他心里略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如今这手段已比在庄园时强了不少,对付这东西似乎也不吃力了。正要再冲过去、再给它两记,怪物却已转过了身,不逃了。余下的五条骨腿往土地里一插,两人之间的地面忽然泛起一阵土浪,便听得身旁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大片树枝像触腕一般裹了过来。 这东西会使神通!? 李伯辰忙将魔刀在身周一划,将探来的那些枝杈斩断,但那些东西源源不绝,又围了过来。此时林间也响起呜咽风声,天顶忽然浓云汇聚。他与叶成畴来时艳阳高照,暖风拂面,李伯辰身上是出了汗的。但被这风一吹,身上的汗水全没了,只觉骨缝里都冰凉凉地疼。 下一刻,又听得那风声中混杂了些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地上的枯枝烂被风搅起,竟隐约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形,向他冲了过来! 李伯辰忍不住一愣,一个念头猛地跳出来——这怪物难道不是魔兽,而是山君!? 眼前这情景与无经山君斗应慨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记起曜侯已经留给小蛮了——他娘的!他立即向后飞掠而去,又斩出两道刀芒。要那怪物真是山君、又召来了阴兵,这刀芒虽伤不到阴灵却可将山君给阻上一阻的。他又低喝道:“我乃北辰灵主,你好大胆!” 可那山君却不理他这话,反倒随着阴兵一同扑了上来。此时它现出真面目,看着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但那头颅却有三对眼睛,嘴巴虽咧得极大、布满利齿,但也很像人。李伯辰只觉它这模样略有些熟悉,可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腰间刀鞘往前一推,又喝:“退下!!” 他这刀鞘中是封了原本李定那张“北辰之宝”的,他见过李定以此退去山君的阴兵。他虽然不知道怎么用,但北辰之宝的符纸既是用北辰宝印制成的,自己这北辰帝君没理由用不了。 果然,扑到他面前的阴风忽然顿住,在原地打起旋儿来。那怪物也原本也攻了过来,一瞧见阴兵停住,似是愣了一愣,三条腿刺入土中,另两条腿擎在半空,仿佛不知该不该落下来。 趁这当口,李伯辰再往后一退,阴灵出窍,立时瞧见周围滚滚地气都汇聚在了这怪物身上,叫它的身子仿佛笼在浓重云雾中一般。 果真是! 刚才那符宝起了作用,此刻他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便抬手在地气中狠狠搅了搅,喝道:“散!” 他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话音一落,那地气却果真散了去。怪物该也感受到什么,登时受了惊一样蹿起,一下子跃到树冠上了。李伯辰立即附回肉身,心中却已大定——这玩意儿在李国地界做了山君,自然受的是我的气运,怕它什么!? 地气散了,周围的阴兵便也散了。那些活物一般的枝杈亦定在原处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李伯辰持刀在手,抬眼往上瞧,便见大片树冠窸窸窣窣地颤个不停,似是那怪物正在其间游走,但一时又不敢攻下来。 这东西好像不会说话,看起来与畜生无异。但李伯辰又想到它之前的举动——先装作人引人上当,见势不妙便蹿入林中。捱了自己的刀芒知道跑不了,立即借着地气反击。等现周身地气一下子散了,又懂得逃命——虽不能说话,可也算极聪明的了。 难不成……是什么野兽的阴灵,偶然得了山君的空位,暂时还没完全弄懂人事么!? 可又为什么不逃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你要能听得懂我说话,就该知道我不但能散了你这地气,还能叫天雷来击你——还不快现身!” 树冠之上的怪物似乎停了一停,不动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想,它是听懂了吧! 正要再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陈兄弟,你怎么样!?” 是常秋梧。怪物一听着他的声音,立时长鸣一声,猛地往他来处蹿去。李伯辰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时常秋梧在林间现了身,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怪物已从树冠上猛地蹿下,向他直扑而去。常秋梧此时是执了剑的,见到怪物倒没像刚才那样怔,又该是因之前的反应觉得惭愧,有意表现出胆气,不但没退,反而挺剑便刺。 他那剑身上附了一层电芒,登时将林间映得如同白昼。怪物被他这么晃了一下,就落了个偏,一条腿从他肩头斜斜刮过,却只刮破了衣裳。 常秋梧便一剑刺入怪物心口,口中喝道:“受死!” 怪物吃痛,五条腿没命地乱抓。常秋梧得了手,该是心中得意,将剑抽出又补了一剑。但那怪物五条腿猛地一抓,一下子将他给抱住了,二者一同往旁边坡下滚去。 李伯辰有心帮忙,可他们混做一团,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提刀飞奔向前,吼道:“常兄撤剑!” 但这种时候,常秋梧是绝对听不到的。更要命的是两人之前在山脊上走,这悬崖其实就是山脊陡然凸起的另一段。常秋梧与怪物沿坡滚了几滚,度已越来越快。偏那怪物似乎是觉得难逃一死,索性将他紧紧抱着,死也不松开,眼看就已到了坡边,一旁就是深谷了。 这深谷虽说不是直上直下,但也十分陡峭,还有些凸起的岩石、老树。李伯辰心知不妙,忙飞奔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将常秋梧拉回来,但已晚了。 两者滚到深谷边,忽一腾空,往下坠去。坠到一半时才落在坡上,在一块石上一摔,总算分开了。那怪物张着五条腿,还在四处乱抓,常秋梧也手脚并用,想要攀住些什么,但也没抓住。又撞了几次,总算落到谷底,仰面躺着不动了。 李伯辰心里一凉——这山谷至少有二十来丈,常秋梧或许是龙虎境,相较寻常人也称得上是铁打的身子了,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倒是那怪物摔落下去,还能动。五条腿只剩了三条,在地上试着爬起,但又摔倒了。李伯辰忙提刀沿坡跳下去,用了几息的功夫才落地,心里倒也顾不得骂人了,先奔到常秋梧身边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只是胳膊折了一只。 他稍微放了心,才大步冲到怪物身旁,喝道:“别动!” 其实他此时并不想杀它了——哪怕这东西真是新继位的山君,也该晓得一些山君才知道的辛秘。它能听得懂人说话,要能将其驯服,也许可以问出好些东西来。 但怪物刚才受了常秋梧两剑,似乎已对李伯辰完全失去信任。三对眼睛一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抬腿便刺。李伯辰闪身让过这一击,手起刀落便断了它两条腿,又喝:“别动!” 怪物这下站不稳,终于摔倒在地,身子颤了一阵子,忽然又从肋下探出几只小腿,飞快往远处攀去。李伯辰叹了口气,大步赶过去。但此时又听得山谷中传来一阵马蹄声,稍后便有一队骑士踏着河水冲了过来。 没等他看清那些骑士的模样,便听半空中嗡嗡两声箭鸣,怪物一下子被钉在地上了。 而后当先的一个骑士才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手腕粗细的大弓,一手扬着马刀奔至怪物身旁,一个错身,将它脑袋斩下来了。 到此时,这东西终于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二百零五章 仇人相见 李伯辰持刀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心道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没一个帮忙,全是来捣乱的。 再看那坐在马上的骑士,只见他身形魁梧,面方口阔,头上随便梳了个髻,丝乱蓬蓬的。但身上的装扮却很不凡,上半身是件鱼鳞铁甲,锃亮锃亮,下半身则穿着缎裤,深紫色。 他手中那张大弓显然不适合在马上用,可能在四五十步之外两箭将怪物钉在地上,可见也是使箭的好手。再看他刚才斩下怪物头颅时的力道,也瞧得出此人修为不凡。 李伯辰只想了一想,就知道此人的身份。 该是朱厚。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躲,可这谷底甚为平坦,两人又只相去二十来步,没什么地方可躲的。便心道,也罢,我何必在这种人面前藏头露尾?又想,可见真不能随便誓的——要刚才真记着自己对小蛮说的话,不去追这怪物,也就不会和朱厚撞个正着了。 他索性将刀一振,稳稳站下了。 此时朱厚将马勒住,往他这边看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七八骑,都跑到怪物身边勒了马看,见它死了,纷纷喝彩,叫道,“大将军高明!”“大将军神功盖世!”“真他娘的准!”“好哇!嗯……好哇好哇!” 朱厚将马刀还了鞘,抬起一只手,那些人才不做声了。他又看了李伯辰几眼,策马走到怪物尸身旁瞧了瞧,忽然一笑,道:“嘿,这就不是我杀的。” 再转脸看李伯辰,高声道:“兄弟,本事不错啊,哪里人?” 李伯辰沉声道:“屯里人。” 朱厚愣了愣,笑道:“我这儿竟然有你这样的猛士?不瞒你说,我追这东西已经好几回了,都他娘的叫他跑了!没想到折在你手上!” 李伯辰拿刀往一旁指了指:“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是因为常先生帮忙。” 常秋梧是在一堆乱石后昏死过去的,他这么一指,朱厚才瞧见那边还露着两条腿,愣了愣,道:“常秋梧?” “是。” 他忙一打马冲过来,口中道:“常先生怎么样了!?他妈的,看什么看?来救人!” 这话是对身后那几骑说的。那些人一听,忙也策马跑过来。但李伯辰知道常秋梧性命无忧,便只往一旁让了让。 不过这个朱厚倒真叫他觉得意外。听他说话,虽有些粗俗,却叫人觉得很亲近,并没有想象中江洋大盗的那种阴厉冷酷之气。他看了尸体,说并非他自己的功劳。见了常秋梧昏迷在地,急切之情也是真的。 如今跳下马蹲在地上给常秋梧把脉,看起来对也自己全无防备……李伯辰实在没法儿将这样一个人同九三口中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上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想,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要是这朱厚忧心常秋梧的伤势而不顾得他,正好可以悄悄离去。 但又瞧见朱厚随从中的一个人忽然转了脸,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皱起眉。 李伯辰一怔,一个念头跳出来——这人难道是庄园里跑掉的那几个人其中之一!? 果真是——那人又盯着他的魔刀看了看,忽然一挺身,将腰间的刀拔出来了,喝道:“是你!!” 再叫:“大将军,是他!是他!就是他!杀了大公子的就是他!!” 他这么一喊,朱厚猛地转身站起,道:“什么?” 那人往李伯辰这边冲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赶紧退回到朱厚身边,道:“就是这人杀进园子里,把大公子杀了!” 此时,李伯辰倒觉得心中一定,不再忐忑了。索性笑了笑,道:“嚯,真是冤家路窄。” 另外几个随从也立即拔了刀,将他围在当中。将他认出来那人便叫:“小心小心,这人不好对付!”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昨夜小蛮说自己未必乐意杀这朱厚。可如今看,不杀也得杀了。 他正准备举刀,却见朱厚抬手压了压,又将他上下一打量,道:“朋友,真是你杀了我儿?” 李伯辰实在没料到朱厚能有如此气度——在这种时候,竟还会先问上一句。 他便略一犹豫,到底没出手,只道:“是。” 随从立时聒噪起来,破口大骂。但朱厚皱眉厉喝:“闭嘴!” 又看李伯辰:“你我无冤无仇,因为什么要取我儿性命?” 李伯辰笑了笑:“你真不知道朱毅在散关城做了什么事?” 朱厚想了想,道:“说来听听。” 要是寻常的匪,李伯辰只会觉得这话是在戏弄讥讽,该出刀了。但他之前听了朱厚的话、见了他做事的模样,心中便道,难不成这人是真心在问? 他略沉默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朱毅带了匪兵冲进散关城,烧杀劫掠。杀的不是城里官军,而是寻常百姓。我这人,最看不惯这种事,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大将军的公子。不过即便知道,刀下也不会留人。” 将他围住那几人似乎开口欲骂。但之前得了朱厚的令,也只动了动嘴唇。李伯辰见此情景,忍不住心道,无论朱厚这人如何,节制手下倒的确有一套。要他手底下的都是如此令行禁止,也能称得上是一支强军了。 朱厚听了他这话,眼一瞪,看向将李伯辰认出那人,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人愣了愣,忙道:“一……一派胡言!” 朱厚点点头,转脸看李伯辰,将腰刀抽了出来。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这人果然脱不了土匪脾性。可下一刻,朱厚猛一挥刀,竟将那随从的脑袋斩了下来。 余下人都吃了一惊,甚至有一人的刀落在了地上。就连李伯辰也怔了怔,不知此人是不是在泄愤。但朱厚将刀上血水一甩,还入鞘中,沉声道:“好。原来如此。”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他往散关去,是叫他善待父老,巩固基业。可他倒做了这种事,死有余辜!” 又对李伯辰一拱手:“兄弟,多谢保全了我的名声。” 李伯辰又看了地上那头颅几眼,才确信他是真的死了。他此刻只觉头脑一片混乱——这人在做什么?他是真的公允磊落至此?可要是这样的人,从前残杀妇孺又怎么说?那朱毅化成了魔物……难道这事朱厚也不知情?是旁人背着他做的么? 又或者……他是见自己是与常秋梧一道的,因而暂且按下了杀心,为他的大事,不愿得罪常家人?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这时候常秋梧“嗯”了一声,转醒过来。朱厚忙转了身,道:“常先生,你怎么样了?” 常秋梧转眼看了看他,一时间略有些茫然。又隔一会儿,才低声道:“哦……没事——朱将军,你见着陈兄弟了么?” 朱厚愣了愣,往李伯辰这里看来。 李伯辰便在心中低叹口气,知道这时候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份了。便道:“常先生,我不叫陈伯立,我叫李伯辰。” 常秋梧该是摔得七晕八素,又反应一会儿,才道:“李……伯辰?” 又瞪起眼睛:“你叫李伯辰!?” 李伯辰道:“是。” 他该是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昨天晚上听他与常休说话,知道他们晓得自己的存在、晓得常庭葳有一个孩子。该是沿着常庭葳出走的路线一直南下,查到了那村子里。但既然没将原本的“李伯辰”带走,应该是在常庭葳身故之后才查过去的。 那时候原本的李伯辰该已从军,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而找不着人了。 此刻,自己这“李伯辰”又跑到孟家屯,且也是个修行人,又有意与他亲近……常秋梧应当猜得出,自己就是常庭葳的那个儿子了吧。 不过这事,朱厚未必知道。他该只觉得自己是个杀了隋国王孙的低阶军官。 常秋梧怔怔地思量一会儿,就要扶着石头站起身,朱厚忙过去搀他,道:“常先生,小心哪!” 常秋梧一把抓住朱厚的手,盯着他,道:“朱将军,我之前听说,令公子在散关遇害。” 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此事一定有误会,看在我的薄面上……” 朱厚苦笑一下:“常先生,放心吧,那事没什么误会。” 又转身道:“就是这位李兄弟取了犬子性命——我已问过他,朱毅在散关城残杀百姓,没将我的话听进半句去,险些坏了我的基业。李兄弟为民除害,我绝不会怪他。” 常秋梧与李伯辰之前的反应一样,也愣了愣。随后又想笑,可该意识到笑也不妥,便板起脸,松开朱厚的手对他作了个揖,沉声道:“朱大将军胸怀江海,气度惊人,我常某佩服!朱大将军,昨日家祖已说过,要将军再登门,便叫我引见。” 朱厚脸上立即现出喜色,道:“好、好、好!那我一会儿——不妥,等我明日备齐大礼,再请常老先生出山!” 再转脸对李伯辰道:“李兄弟,不打不相识,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又对身边的人喝道:“回去撤了追杀令!” 他身边那些随从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得齐齐应了一声。 常秋梧似乎对朱厚这做派不觉奇怪,李伯辰倒是越看越疑惑……世间真有如此人物么?他自问,就是自己遇上这种事,也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这时常秋梧又道:“朱将军,那怪物——” 朱厚往数十步之外一指:“已经死了。” 常秋梧道:“那还请朱将军将它送到我那里去。这东西古怪,我得请家祖瞧瞧。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李兄弟说。” 朱厚笑了笑:“好。” 他转身走开,又将随从招呼了,去搬那怪物的尸体。 常秋梧便走到李伯辰面前,见朱厚的人走远了些,先盯着他看了看,又低声道:“你……”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常先生,家母常庭葳。”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神情变幻。忽然躬身一礼,道:“表爷爷恕罪,小辈之前不懂礼数,多有冒犯。”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托住他的手,道:“常先生,千万别这么叫我!” 之前与小蛮开玩笑,曾说论辈分,自己反而是常秋梧的表爷爷。可如今这四十多岁的人真这么叫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但常秋梧摇头,道:“怎么能乱了礼数,表爷爷——” 李伯辰忙道:“实在要叫,那就叫我……李兄?这样行不行?不然朱厚也要觉得怪。” 常秋梧皱了皱眉,但到底改了口,道:“好吧,那晚辈无礼……李兄。”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转脸一瞧,见朱厚的人已空了一匹马出来,将那怪物的尸合力搬上去了。他们做完了事,也没再走过来,而是在一旁等着。 这朱厚对常秋梧实在是很尊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可要不是,倒更说明此人实乃人中龙凤了。 常秋梧也随他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我们先回家——老祖宗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吧。” 两人走过去,朱厚看起来甚为欢喜,又叫随从让了两匹马出来,一行人便沿着谷底的河流往山外走,那几个随从则在后面小跑跟着。 走了一段路,朱厚道:“常先生,李兄,你们是怎么捉着这东西的?我可堵了它好几次,都叫跑了!” 常秋梧笑了笑,道:“主要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李兄神勇。要没他,你见着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朱厚一挑眉,转脸看李伯辰,道:“哦?我可真没想到——李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 说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李兄弟从前是位将军么!正经的将军,可不是我这草头大将军能比的。李兄弟,我听说你在隋境杀了人,眼下既然来我这里落了脚,我又求贤若渴——就来我山上怎么样?我不叫你伺候我,我是大将军,你就做副大将军!” 第二百零六章 黯然销魂者 要与他之间没有杀子之仇,李伯辰听了这些话,该对他印象极好。但他此时实在不知道朱厚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能笑了笑,道:“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与大将军之间也有误会。这事,请容我再想想吧。” 朱厚不以为意,只笑了笑,道:“没什么误会。既然是常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好,李兄弟,你好好想想,朱某虚席以待!” 李伯辰不再答话,朱厚便转脸同常秋梧说话。李伯辰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可也该是很熟悉的。这么说,朱厚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么?怪不得常休昨夜决定辅佐他了。 不过之前听常秋梧将自己当做隋不休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有可能想把朱厚当做傀儡来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朱厚忽然转脸道:“对了李兄弟,昨天夜里,有个狗才跑上山,对我说山下屯里来了个武人,看着要对我不利,说的该是你吧!”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了一下,又道:“我起先把这事儿当真。可之后那狗才又说,那武人的娘子生得十分漂亮,说我正可收了填房——他娘的,我一听,就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但觉着也是我治下的人,就只把他打出去了。” “李兄弟,今天我见着了你,又把误会化解了,这事我就不能就此了了。你说说,想叫我把那个狗才怎么办?” 他该是说的那个孙差吧。李伯辰实在没料到那人会卑鄙无耻至此——昨夜将他教训了,还以为会知难而退,没料到竟用如此险恶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他当时觉得那人罪不至死,可如今知道他竟将小蛮也牵连进去,那实在死有余辜。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朱将军,既然是你帐下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朱厚点点头,冷笑一声:“好。李兄弟,今晚我就叫人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送过去!” 他说了这话,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一怔,心道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么?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难道他真有意招揽? 他索性也笑了笑:“就不必送给我了。丢了就是。” 朱厚仰头大笑,一打马,快跑出去。 一行人回到屯中时,田间、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李伯辰本以为这些人见到朱厚会避让不迭,可没料到他们真瞧见了,竟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招呼起来,颇为热情。 朱厚听得受用,哈哈大笑,将手探进身前的袋中一抓,扬手便抛出一把铜钱,喝道:“父老乡亲,朱厚有礼!” 乡民立即趴到地上去找钱,口中也不忘感恩戴德。李伯辰瞧见朱厚那钱袋子是挂在鞍前的,一左一右共两个。他这样的身份出行,根本用不着带钱,那这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么?看那些乡民的表现,这事该也不是头一次了。 朱厚又边策马缓行边高声道:“乡亲们看着马上这东西没?周家死了人,就是叫这东西祸害了!是山间的怪物,不是什么妖兽!今天是常先生和这位李兄弟进了山,才把这东西除了——往后大家安心,有咱们这些人在,断不会叫乡亲们再遭这样的祸事!” 乡民们纷纷叫好,有胆子大的,还凑上前来看。一时间人们围在路边,他们这些人倒仿佛游街一般了。这东西虽然是李伯辰杀的,可之前在搏斗时也无暇细看,此刻朱厚有意叫人将尸让到前面,他也就仔仔细细瞧了几眼。这么一瞧,觉得不大对劲——怪物身上还插着常秋梧的剑,背上也有自己斩出的伤口。但最重的一道伤口,却是在前胸的——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腹部。 难不成这东西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是朱厚做的么? 这时也到了常家门前,常秋梧下了马,道:“朱将军,要不要进来叙叙话?” 朱厚也下了马,一摆手:“诶,不敢不敢!我还是明天再来。” 常秋梧就笑了笑,又看李伯辰:“李兄,你呢?” 李伯辰也下马道:“我这一身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换身衣裳……往后再说吧。” 常秋梧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好。朱将军,李兄,我先回了。” 朱厚忙道:“请。”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自己不想在这时候就去相认,常秋梧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一则,刚才进山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隋不休,说了许多话。此时该意识到那些话多有不妥了。 二则,他也得先回禀常休,好再确认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那个“李伯辰”吧。 他便也对朱厚拱了拱手,道:“朱将军,要没什么事,我也先回去了。” 朱厚笑道:“好,李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李伯辰道了别,便按着刀柄,转身走开了。 其实他背对朱厚时心中仍有些不安,是在提防他暴起难的。但走出十几步,只听得朱厚又在大笑招呼那些围拢过来乡民,并没有在意自己。而那些乡民,也只顾着奉承朱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真与常家人相认了,往后怕是要麻烦。 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见院门开了一条缝,林巧探了半张脸出来。他只觉心中一松,快步走过去,道:“小蛮。” 林巧忙开了门将他让进来,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和人动手了?那些人是谁?”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是麻烦事。” 回到院中林巧去给他烧了水,又叫他换下衣裳,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背,李伯辰便将山中的事都慢慢给她说了。等说完,外面的声音也没了,该是朱厚离去了。 林巧又将帕子在水里绞了一遍递给他,搬了张小凳坐在他对面,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 李伯辰一边擦脸一边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人——我暂且觉得他是为了常家人,故意容下我的吧——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怎么会只是个盗匪?” 林巧想了想,道:“其实也不足为奇。人要功成名就,不但得自己有本事,还得有时运。阿辰你现在还没有名扬天下,不也是一时间没遇到时运么?”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看我。这事先不提……我是觉得你昨天说对了。这个朱厚要在这儿这么受人爱戴,往后常家会怎么办?” “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常秋梧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隋不休。” 他擦完了脸,林巧接过帕子搁在水里,端起盆走开,道:“嗯……这个你该去问问他们。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们说话?” 李伯辰想了想,边穿衣裳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好。小蛮,你想叫我去吗?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常家人有没有事,现在知道他们没事了。和朱厚也照了面,又知道他这人……唉,叫我杀他取而代之,我暂时下不了手。” “你昨晚说叫我等等,那,到现在怎么办?” 林巧端着水盆走进厨间,道:“那,要是你怎么做我都没什么意见,那朱厚又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你还会这样为难吗?” 李伯辰穿上衣裳走到堂中,见昨晚缝制的短褐已经做好了。他就随手拿起摸了摸,又想了想,道:“我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朱厚要真是个恶人,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自然除掉他。” “至于我外公那里……他们真想叫我做个傀儡,怕也很难。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坏,但在军中令行禁止是一回事,做个提线木偶又是另一回事。到时候真无可调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会比我急。” 林巧在厨间笑了一下:“你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李伯辰将短褐放下走到堂屋门口,道:“要不是你,只怕我还得多想很多天——小蛮,你觉得朱厚果真不是好人?” 林巧也走过来,道:“我也不知道……往后再想吧。” 又笑道:“阿辰,我晌午想吃鸡蛋羹,想吃蒸鱼。” 李伯辰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弄。” 他走进厨间,一边捡柴火一边道:“你别忙了,快去歇着。鸡蛋羹蒸鱼,还想吃什么?” “哦……你说,要是我今天晚上往常家去,要不要带点什么?” 林巧在站在厨间门口看着他忙,道:“不用吧。阿辰,你可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常家人说什么,你都只管答应。你不想做傀儡,但也得先做了,才有机会去争一争。这儿实在很难得,民风淳朴,还有兵,还有你的亲族。你真想建立基业,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怕苦也不怕累。现在有了你们,哈,我更不怕了。” 林巧便沉默一会儿,又倚着门边看他将火生起,轻声道:“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李伯辰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笑道:“那当然了。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你别站在这儿,烟熏着你。你回屋等我,两刻钟就开饭。” 林巧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等她走了,李伯辰才又想,那山君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要是新得了山君的位子的话,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野兽的阴灵与气运融合有了神通,可不懂人事、尚存兽性,伤人也说得过去。据说天地之间最早诞生的灵神,其实都是极残暴的。 但问题是,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兽的阴灵? 无经山君现出真身时是一只红狐,这个山君,难不成真身是一只蜘蛛么?他可从未听说过蜘蛛也有阴灵……又总觉得它那样子有点儿眼熟,但始终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就先专心弄吃食。过了两刻钟,鸡蛋羹、蒸咸鱼都弄好了,又热了早间剩下的米粥。他将东西都端进堂屋里,道:“小蛮,先来吃饭吧。” 又记起孟娘子送的腌菜还有一些,便再跑去厨间把腌菜也细细切了一盘。 等再回屋子里落了座,又招呼了一声,林巧也没说话。李伯辰想,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昨晚两人说话,一直谈到鸡叫才睡的。便进东屋去看,可林巧不在。 他又去西屋看——西屋本是打算做书房,但眼下只有桌椅书架,连一部书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西屋也没人。他愣了愣,走到院中先去西耳房看,再去西耳房旁的厕里看,都不见人影。 李伯辰皱了眉,大步走到东厢房、倒座房里,无人。又出门到宅子边的菜园里看,见大梨树的花还开着,可还是无人。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慌,纵身蹿回院中,叫道:“小蛮!” 这么喊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他头一次觉得这宅子这么大、这院子这么空。他开始觉得身上热,可腿脚又有些软,再跑回到东屋去,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仍找不见人,就又喝道:“小蛮,别闹了!” 屋外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热汗从脑门、脊背上渗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瞪起眼,心道,是朱厚么!?是他悄悄派人把小蛮绑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冲到中堂去找自己的刀。他记得魔刀解下来放在条案上,一瞅,果真瞧见了。他一把将刀抓起,正要再冲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响——曜侯被压在刀下,掉落在地了。与曜侯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飘飘荡荡的纸。 他一下子怔住了。握着刀、盯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腰捡起来。 见纸上只有四个字: 阿辰,保重。 第二百零七章 寻寻觅觅 他站了片刻,退后两步,坐到椅上去。魔刀掉落在地,但手中仍捏着那纸。 他在竞辉楼的时候见过林巧写字。那天晚上,她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春来晚”。 这四个字,就是她那种纤细秀气的字体。 他只觉头脑里和堂外院中的青砖地面一样,一片明晃晃,什么念头都泛不起来。这样无知无觉地呆了一会儿,视线慢慢落到一旁那件黑色短褐上,身子才猛地一抖,清醒过来。 他立即阴灵出窍,冲出院中。他能走千步远,又如一阵风,便将宅子周遭都晃了一遍。不见人,又冲进各家宅院里挨个儿看。等只剩常家未搜时,他也顾不得有没有什么阵法了,兜头就往里冲。 但院门和院墙忽然泛起一阵白光,数十个面目不清的人形光影立于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迫退回来,好似撞上一层铁板。 他就立即回了肉身,先到屋里着甲、带刀、牵马,亲自奔至常家门前。他跳下马,挥拳猛砸大门,喝道:“来人!开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姑娘探头瞧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叫道:“你……什么人?” 李伯辰一把将她推开踏进门,喝道:“小蛮!!” 那小姑娘在他身后吓得不敢动,叫了两声,常秋梧从照壁后快步走出来,见了他先愣一愣,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瞪起眼:“常先生,看见我小蛮没有?我娘子!” 常秋梧又反应一会儿,才道:“你娘子?没有啊,怎么了?” 李伯辰只觉身上凉,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 常秋梧道:“李兄……哎呀,表爷爷!到底怎么了?” 李伯辰摇摇头,转身便走,道:“打搅!” 他冲出门又跳上马,常秋梧在身后又喊了几声什么,他也不想听了。他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走了?因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奔行出几十步,另一个念头又泛了上来,他咬紧牙关,不去想它。但那念头像锥子一样一点一点往上钻,钻得他撕心裂肺。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到底将马头一带,又冲回到常家宅院前,道:“常先生,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觉得我是隋不休?!” 常秋梧张了张嘴,一时间没答他。李伯辰咬牙道:“因为那对耳坠?你那天说那对坠子是海青石,因为这个?那东西是什么来历!?” 常秋梧又往坡下他那宅子看了看,又想了想,终于开口道:“那东西,是隋国宫廷御制的。” 李伯辰觉得身子一晃,险些落下马。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道:“你确定么?” 常秋梧叹了口气:“孟娘子的婆婆,早年也曾出入李国宫廷,侍奉妃嫔。你要不信我,去问她也可。她也识货的。李兄,你的娘子,她……” 李伯辰在马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道:“她走了。” 常秋梧想了想,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哦。”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道:“常先生。我要远行。” 常秋梧立即道:“去哪?”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知道。常先生,帮我照看我的宅子。” 他说了这话一打马,飞奔出去。 耳畔的风呼呼地响,他瞪着眼往前看,头脑里一个又一个念头跳出来。他想起林巧曾为方耋说的那些话、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二十多日来的桩桩种种。他在心里大叫,小蛮!小蛮!你到底是谁!? 可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现在他的脑袋冷得像冰,许多念头利刃般地刺出来,叫他觉得头皮麻。 叶卢的那个同伙儿……一直没被自己追查到的那个人。 叶卢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同自己拼命?他……其实是个死士吧。 他一直觉得这二十来天的日子太美好,做梦一样。可到头来,难道真是一场梦么?别人叫自己做的梦? 马冲到镇上,他也没停。马蹄翻飞,惊得路人纷纷叫嚷避让,他就一路纵马冲出了镇。 又不知跑了多久,等两侧路旁全成了密林时,他终于对自己道:她就是那个人。自己没查到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林巧。 白马跑得气喘吁吁,他扯了扯缰绳,叫它慢下来。 又行一段路,觉得脸上凉。他抬手抹了抹脸,是落泪了。他仰头长出一口气,见路上也没什么人,只觉心里更酸。 是为了借种么?他想。可想到“借种”这两字,又觉得心如刀绞。这是何等无情无义的两个字……她对自己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么?这些天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不……不会,怎么会? 他想起那句话——“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她何必说这些?何必叫自己取什么名字?又何必告诉自己,倘若这世上还有别的李姓,自己最好在此处经营基业? 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又一阵一阵的恨。这恨不知道是向谁的,只是不愿意向着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吧?否则何必说那些话?那些话……要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为情所迷、要是在平常,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儿。 她还用那对坠子去换宅子,就没想过可能会露出破绽吗?她那时候……是不是真的急着要买下来,想给自己一个家? 那她今天为什么忽然走了?是因为自己要去常家么?她怕到时候常家人对自己说,为什么将自己误认为隋不休? 要是……再晚几天说这件事,她会多待一段日子么?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到那一界去。等到百二十,叫他唤了各地的阴差来,一齐找。觉她不见的时候,她离去两刻钟,但走得再远,也还没出李境吧?总能把她找到。 他想到此处,立即驻了马,想要回到那一界去。但刚在心里起了咒,又停了。 可是找到她又如何?说什么?怎么面对?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她是身不由己的……她该是天子那边的人吧。他们想再要一个李姓,处于他们的掌控中吧! 然后呢?要是孩子出生……他们就将自己和临西君除掉?叫那孩子继承北辰气运? 可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她的心怎么会那么狠?不……李伯辰又记起她之前说的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她就是在说此刻么? 李伯辰心中一凛……她这是叫我去救她们!可怎么救,拿什么救,救了又能如何,能保她们一世平安么!? 他攥住缰绳,咬紧了牙,暗道,小蛮,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要恨,我只恨这世道、恨叫你做这事的那些人……恨我自己! 要我如今像临西君李生仪一般,你何至于如此?! 你叫我做大事不要急……说的是如今么?好,我不急……可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回来! 他将这话又在心里说了好几遍,才觉得胸口不那么疼了。但又走了一会儿,瞧见旁边的林木,想起几天前两人也从这路上走过,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又想,她对我真的有感情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实在不像个样子,但心中念头如惊涛一般卷了又卷,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此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两个时辰,渐瞧见远处的侯城。 他立了马,眯眼往天边看了看,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要回湖畔去。他想看看那夜小蛮在湖畔的木牌上到底刻了什么,要不然,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可在那之前还得做事。李伯辰咬牙想,这世上,人人都想要安稳快活的日子。前面那二十来天,我过得太快活了。要说那是梦,也真是梦——在这样的世道,真还指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么?哪怕她不会走、她留了下来,要是魔国侵入、要是别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又拿什么去守住? 而眼下,自己又因为什么不敢再去找她?因为怕找到了也守不住……那比一无所知更痛百倍! 他猛地仰起头怒吼一声,策马冲向侯城。 城门口还有官兵把守。李伯辰很想直冲进去,不同任何人说话。但仍咬了咬牙下了马,在人群中缓行。待差兵核验到他时,他才记起自己着了甲,怕是很显眼。 可那差兵瞧见他的模样,竟缩了缩脖子,忙将他放进去了。 他牵马走在城中街上,记起两天前来这里采买的情景,忙长出一口气,不叫自己再去想了。 如此一直走到当日遇到说书人郑钊的茶铺门前,果真瞧见他正在开讲。李伯辰并没有心思听,只牵马在墙边站着。郑钊说了一场,忙道:“诸位、诸位,今天我有要事,就先到这儿了!” 人群出一声嘘声,郑钊连连告罪,到底挤了出来,快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是陈先生啊!太好了,我还想这两天就找你去呢——你是来说后面的么?” 又瞧见他的一身甲,这才愣了愣:“你这是……” 李伯辰勉强笑了一下,道:“郑先生,我有事要远行。走之前,把之后二十回说给你。” 郑钊看了看他的脸,迟疑道:“你这是……遇着什么难事了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话很暖人,可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冰,一时间热不起来了。只摇摇头,牵马走向一旁,道:“不必,多谢了。郑先生,就近在这里说吧。” 他将马拴了,走到茶铺直上二层,找了个雅间。郑钊在后面一路跟上来,倒一句话也没再多问。李伯辰在窗边落座了,轻出口气,道:“郑先生,请备好纸笔,我开始了。” 郑钊忙点头,也在他对面坐下,备好笔墨。 他不多问,李伯辰倒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了,便开口说起来。他原本觉得对郑钊说说这书,一来是先处理完答应别人的事,二来也可叫自己暂不再去想别的。可说到二十回书中李国泰的夫人“李氏”二字时,忽觉悲从中来,险些当着郑钊的面落泪了。 他忙顿了顿,深吸两口气,才又说了下去。 上次给郑钊说时,到了精彩处他忍不住拍案称奇、啧啧赞叹。但这一回听得极安静,连动都没怎么动。 等到斜阳西下、伙计进来掌了灯,李伯辰才说完了。便站起身一拱手:“好,郑先生,我先走了。” 郑钊忙站起身,道:“慢。” 李伯辰停了停,张钊伸手去囊中取钱。李伯辰道:“不必了。我暂时不用钱。” 郑钊想了想,又看看他的脸色,便将手抽了出来,叹口气道:“陈先生,你我相识不久,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只要还活着,麻烦就总能过去的。” 李伯辰又险些落泪,忙背过脸,道:“好,多谢。” 他下了楼寻到自己的马坐上去,一路慢慢向南,从南门出了城。 天边最后一缕红霞也燃尽了,他先策马缓行,又快走,再狂奔。他想起二十多天前的夜里,自己也是如此的。可那时调转马头再走回去,还可以看到小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 他觉得胸口闷极了,一口气颤抖着涌上喉头,一下子喷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在夜色中嚎啕大哭,边哭边吼道:“算什么英雄!?什么是英雄!?” 他也不晓得吼叫了多久,只惊得林中归鸟簌簌飞起,震得自己双耳都麻。等觉得胸口的气终于出尽了,才猛然收声,狠狠抹了把泪,道:“好。我已经哭够了。” 此时明月初升,他也慢慢放缓了马。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便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找准个方向。可这一放缓,竟听得背后也有马蹄声,似是远远有人正在跟着。 李伯辰心中一跳,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是小蛮么!? 他知道这机会小得可怜,但仍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勒了缰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路上的确有一骑。但只是个黑袍人。 第二百零八章 故人 那黑袍人见他驻马看过来,便也停下了。可既不说话,也不走。 两人相去十几步,在林木的阴影中对视了一会儿,李伯辰才道:“方耋,是你吗?” 黑袍人一抖缰绳,马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住。他的脸露到月色中——并不是方耋。他开口道:“李兄,好久不见了。” 李伯辰盯着他的脸,沉默片刻,道:“应慨。” 应慨笑了笑:“李兄果然没忘了我,也不枉咱们两个过命一场。” 李伯辰伸手拔了刀,又拨过马头,沉声道:“应慨,这些天的事,也有你一份?” 应慨忙道:“李兄李兄,你可别误会,先把刀放下——如今我可当不起你的雷霆一击!” 但李伯辰仍紧握刀柄,道:“你在无经山用了阵法困住山君。在璋山,也有人用了你那阵法。我记得你说,那阵是你家传的。” 应慨跳下马,站在路当中将手一摊,道:“李兄,先不说那些事儿——散关城外有人提醒你一次,客栈门口儿有人提醒你一次,你不好奇是谁做的?你要把我这一番苦心当了驴肝肺,那本教主由你处置了。” 他说了这话,一歪头,闭上眼。 李伯辰便只沉默地盯着他。 应慨又将眼掀了一条缝儿,道:“我说,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听着你哭了一路,打算杀我灭口吧?!” 李伯辰慢慢将刀还了鞘,冷声道:“听着又怎样。人生在世,谁没哭过。” 他说了这话,又拨转马头前行。 应慨愣了愣,忙跳上马追过来,道:“哎,李兄,你真不问我!?”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问的。” 应慨策马与他并行,转脸盯着他瞧了一阵子,叹道:“哎呀……到底是个大英雄。儿女情长,说放就放下了。我还以为你得买醉几天,才能回过神儿呢。李兄心如金铁,必定能成大事。”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买醉有什么用。在北原上,身边的人死了,哭一场,还得吃饭。” 应慨一皱眉,啧啧两声道:“哦,原来你是要愤图强了。要这么着,更得听听我的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听什么?你不是自称玄冥教主行事光明磊落么?何必到这个时候才露头。” 应慨长叹口气,道:“哦,你因为这个怨我啊。李兄,这可不是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的事儿——这是昌隆公主的事,是天子的事,我有几个胆子跳出来?说老实话,给你提了两次醒,已经是我念着旧情,才拿命来冒险了!” 旧情?两人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旧情。可李伯辰知道,应慨或许参与其中了,但诓骗自己这事,应该和他扯不上关系。他要真有什么歹意,在无经山附近的时候就该下手了。 他想了想,到底低声道:“昌隆公主?” 应慨这才笑起来:“对,李兄,你那个娘子,就是昌隆公主。” 李伯辰的心狠狠一缩,又疼了起来。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道:“没听说过。” 应慨忙道:“那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昌隆公主么,芳名隋曼殊,你猜猜她生父是谁?” 李伯辰咬了牙,不开口。 应慨叹了口气:“好吧,她生父是隋无咎。” 他说了这话,又顿了顿。见李伯辰还不理他,才小声道:“昌隆公主是天子的人!隋无咎的九个孩子都养在天子身边,这位昌隆公主原本最不受宠了。因为什么?因为她母亲是鱼国王姓!” “李兄,你是不是从没听说过王室联姻这种事?我跟你说,是因为联姻生下的孩子,在王室眼里和废物等同。为什么呢?你想啊,他们身上有一半这个王室的血脉,又有一半另一个王室的血脉。要哪天不巧,国君没来得及传气运就薨了,那气运一定会传到别人身上吧?可在正经的王室血脉死光之前,都不会传到这些人身上——因为血脉不纯嘛!你懂的吧?两位帝君都不很待见他们!” “所以这位昌隆公主在隋无咎跟前不受宠,早早就被送去给隋王做质。隋王也不理她,就送给了天子。可天子宠爱她呀,把她培养成个得力的心腹,又封了公主。她做的事,就是给天子做的事……李兄也该知道,也是给空明会做事嘛。” 李伯辰握紧马缰,指节格格作响。应慨吓了一跳,忙道:“哎,李兄你可别乱想,此宠爱可非彼宠爱,这之间可没什么腌臜事!她是昌隆公主嘛,高天子自然待她像女儿一样,嘿嘿。” 李伯辰觉得心里松了松。他轻出口气,道:“应慨。” “哎!”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我身上这把刀?” 应慨哈哈一笑:“这刀,在无经山的时候我想要。可在你手里待了这么久,该已经死了,我要它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应慨笑道:“这就太见外了。我玄冥教主行走江湖,遇着不平事,拔刀相助,这是道义,谈什么要不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该也不会说实话吧。他该不像在无经山时说的那样是个孤家寡人。李伯辰觉得,他必定代表了一方势力。要从前遇到这种事,他大概打马就会走。可现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小蛮,你叫我遇事不要急,要忍一忍。好,那我就不急、忍一忍。 他便道:“好,应兄,我换句话说——你想要我怎样?” 应慨道:“这才对嘛。你再听我说——我早就知道隋曼殊要对你做什么。可这事我要是说破,坏了她的事,我就活不成了,只能暗中提醒你。可惜你老兄被美色迷了眼……唉,其实也不怪你。她母亲是鱼国人,她六渎、太素术法双修的!太素法门最能迷人心智,还可易容变幻,换成我,也抵挡不住呀。” 李伯辰的心又一疼——我所见的,并不是她的真实模样么?下一刻又一紧——要她不是林巧……那真正的林巧又哪儿去了? 他心中已有了个答案。可就像他知道小蛮是隋曼殊之后,仍不愿去以那三个字称呼她一般,也不愿想她到底会对真的林巧做出什么事。 她那样的性情……怎么会?难道她的性情也是假的?! 他到底没忍住,道:“应兄,我问你,那林巧她……” 应慨笑了一下:“哦,你想见见那个林巧?可也巧,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伯辰愣了愣,她没死的么!?他只觉心里一阵轻松,道:“在哪里?” 应慨想了想,正色道:“李兄,还是别去见吧。此林巧,也并非彼林巧。” 李伯辰道:“这是我的事。” 应慨笑了笑:“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要有一天你得了李国,得帮我找东西——和你手上这魔刀一样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这件事?李伯辰不知道这魔刀和他口中“一样的东西”为何如此要紧,竟使得应慨要一个很久之后的承诺。但他只道:“我答应你。” 应慨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伯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我以北辰尊名起誓,要我在李国中见到与我这魔刀一样的东西,都送给你。” 应慨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李兄,那个林巧,眼下在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上。找她也好找,她有个庄园,随口就问得到。” 庄园。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好。” 两人又策马并行一会儿,李伯辰向他拱拱手:“后会有期吧。” 应慨愣了愣,道:“你真不再问我别的了?” 李伯辰道:“要说的你自然会说,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 应慨摇摇头:“你现在和在无经山的时候,真是大变样儿。好吧,咱们往后还会再见。但……有一件事我还得告诉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抛进李伯辰怀中,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修行人既然淬炼了筋骨,都能内视了……也就能守住阳关不泻了么?要我是隋曼殊,可不用费这么多功夫。我猜她也没料到你竟然不知道吧……哈哈哈,这是我第二回教你修行法了!” 他说了这话,猛一转马头,蹿入林中。李伯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但稍待片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哎呀一声叫,不知是不是他连人带马跌落到某处了。 他原本心中极痛,可跟应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知道小蛮并无性命之忧,倒没原来那么难受了。又听着这两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不确定应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之所以没有追问,是因为他的做派叫自己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鬼族毕亥。 当初毕亥想叫自己“澄清宇内”,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辛秘,如今应慨所作所为与他如出一辙。这些天他是在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么?等小蛮离去了,才跑出来说些内情……他想要的究竟是“和魔刀一样的东西”,还是自己在万箭穿心时的些微感激之情? 要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有,他最终又是为了什么呢?毕亥说,他希望这天下大同。应慨呢?他的行事风格,很像个阴谋家。游走于势力当中,寻机攫取利益。其实要是现在从林中再跳出几个人,说他们这些天也在暗中观察、各代表一方势力,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终于明白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阴谋环绕。从前想过什么“安稳平静”的日子,都只是痴人说梦。他自认为自己不算笨蛋,可也绝不是天下间顶顶聪明的人,既然猜不透每一个人的心思,索性就不猜了。能做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是个笨办法,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但如此,他得叫自己成为中流砥柱。哪怕不能,也得先成为一块磐石。 他在心里又想了一会儿,猛一抖缰绳,纵马飞奔出去。 …… 到了那片湖边的时候,又过去七天。十来天之前这片林中尚有不少枯叶和荒草,到如今已一片翠绿了。那湖清且浅,比镜湖更像一面镜子。湖畔草坡上缀满了花,青草已经没上脚背了。 李伯辰牵马沿着湖边慢慢找,找了两个来回才瞧见青草丛下的一堆黑褐色泥土。这几天下了两场雨,之前的灰堆几乎都被冲散了。好在那天晚上木牌也被林巧的衣角拂进了火堆里,表面被烧得漆黑,倒不担心烂掉。 他蹲下去将巴掌大小的木牌捡起来,看到上面糊满泥土。他没急着将土擦掉,而是面朝湖边坐了一会儿,又过片刻,倒在草丛中睡着了。 待太阳升上高天时,他才被鸟鸣声吵醒。李伯辰张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坐起身将木牌拿在手里,现上面的湿泥已经干了。 他轻出口气,将表面的泥土搓去,露出浅浅的刻字—— 慈母鱼珏之位。 李伯辰盯着这六个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心道,好,小蛮……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用计。你是真的在告慰你的母亲吧。和我结为夫妻,你心里果真也是欢喜的么? …… 到离开孟家屯第十天的时候,他来到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 庄园在哪里很容易打听,人人都知道新迁来一位美貌的女子,出手极阔绰。李伯辰策马从镇上穿行而过,出镇又走了三四里,看到青瓦白墙的宅院。 那宅院很大,被青山环抱,之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暖花开,田中都有农夫耕种。等离院门只有二三十步远时,他驻马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看看那个林巧,可又怕真见了她,这些日子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掀起什么浪涛。 他远远瞧着宅院,对自己道,我可以走过去敲门,装作问路,要开门的不是她……哦,当然不会是她。这么大一个宅院,她怎么会自己开门。那该怎么说,说我想投宿么?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是林巧,还是那个“长得和小蛮一模一样的人”。 又停留一会儿,到底还是握了握缰绳,准备打马离去。已从镇上人口中知道这个林巧的确无事,那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但白马刚迈出两步,李伯辰忽然听着不远处有个女声道:“林二哥?” 第二百零九章 请君入瓮 这声音将他定住了。他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一口气噎在喉头。 他转脸往声处看过去——那是在一丛矮树之后,看不到人。他立即跳下马,绕到树丛旁,看到一个女子坐在田埂头的一张藤编小凳上。 她穿着湖绿色的衣裙,笼了一件杏黄的斗篷。身后有两个婢女,一个捧着小炭炉,一个捧着一壶茶。 此时她身子微倾,正微笑着招呼不远处田中的一个农人——那农人刚走到田间小路旁的一颗树下,用一只粗瓷碗从大瓦罐里舀水喝。 李伯辰盯着她的脸,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牵扯得眼睛泛酸。 是林巧。这模样、声音、语气,都实在太熟悉了。她在做什么?出门踏青来么?还是来看着她家长工在田里做活?她为什么这样笑着叫那个人?他忍不住想,小蛮也常常这样叫我——阿辰。 刚才他对自己说不如不见,还是就此离去。但此时那些约束和念头全被抛去了脑后,他想要立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再瞧瞧她的模样、听听她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 但又听林巧道:“二哥你干活能像喝水这么勤快,我也不用天天来看着了。” 她身后两个婢女捂嘴笑起来。那农夫的脸一下子红了,讪讪地将碗放下,又走回到田中。 李伯辰愣住了。隔了一会儿,他慢慢退后两步,翻身上了马。 她不是小蛮。 …… 四月二十九,李伯辰重回到侯城。 已过去二十来天,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疼了。很多时候能尝得出食物的滋味,也能笑得出。只是偶尔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才会闷。但这种时候赶紧转了念头去,倒也不至于撕心裂肺。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与小蛮在一起的二十多天,自己算是正常的么? 回头看,总觉得自己那时候有些浑浑噩噩。倒不是说变笨了,而是对许多该觉得不大对劲儿的事情显得麻木。他不想叫自己觉得,那是她的太素术法作用的结果,可他想起她离开那一天时自己的反应,总觉得很怪。 只一会儿的功夫找不到她,自己的心里就慌起来。他想,这不是因为我的潜意识里,早就觉得这日子不会长久、早就觉得她迟早要走呢? 这样一想,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前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了。他想,或许再等等……再过上一个月、两个月,就知道结果了吧。 他叹了口气,见到前面那辆车终于被放行,便牵马走到守城的军士身旁。往日里要进侯城,军士只看看脸,觉得没什么可疑的便放行了。可这一回那兵竟一伸手,道:“文牒。” 李伯辰愣了愣。他离开孟家屯的时候走得急,文牒并没有带在身上。那兵见他迟疑,便一皱眉,又重复了一遍。 李伯辰意识到事情有些对不劲儿,想了想,道:“军爷,我文牒没带,那我先回家去取。” 正要转身离去,那军士却喝道:“慢着!” 这么一喝的功夫,竟将手按上刀柄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人认出自己是杀了隋以廉父子的人么?可又想,要真是如此,刚才就该警觉的。那是因为文牒?侯城什么时候如此戒备森严了? 可不管怎样,他都不想被这些人给绑了。正欲跳上马强行冲出人群,却见门洞内又走来一个军士,道:“放他进去吧,我认得他。” 按刀那人这才略松了口气,又看了李伯辰一眼,一挥手:“行了,走吧。” 李伯辰愣了愣,看看从门内走出来那军士——并不认得。正犹豫之间,听门内又有人叫:“陈兄!” 他循声一瞧,竟是屯里的铁匠于猛。是他拜托那军士给自己解围的么?他这才放了心,牵马走进去。 待走到于猛近前,拱了拱手,道:“于兄,多谢了。” 说了这话才现于猛今天穿着打扮与平日不同。之前见着他两回,都穿着黑色布衣。今天这衣裳远远一瞧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走近细看,却现虽说也是布衣,但做工很精细。之前小蛮带他在城里买过衣裳,知道这么一身,少说也得一百钱。 他今天是进城来走什么亲戚的么? 于猛笑着还了礼,道:“好久没见了。你娘子追回来了么?” 李伯辰一愣,他也知道这事!?但又想,那天自己先和朱厚热热闹闹地回了屯子,又纵马狂奔,一定惹得不少人注意了。小蛮出走这事……也许屯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道:“没有。往后再说吧。” 不想于猛再问这事,便道:“于兄你来城里走亲戚?” 于猛笑笑,同他并肩走在路旁,道:“算是吧。陈兄,你今天来城里又是做什么事?” 前两次与这人说话,他都显得有些冷淡,今天倒是很随和。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便道:“看一个朋友。答应了他一点事,有些东西带给他。” 于猛道:“哦?是谁?也许我也认得。” 他是在故意同自己闲聊,想着开解一番么?李伯辰实在没什么谈兴,但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道:“城里说书的郑钊。我在他那儿拿故事换钱,我外出这么多天,把故事写了一些。” 于猛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略有些失望。李伯辰道:“对了于兄,城里这是怎么回事?以往都不要文牒的。” 于猛转脸看他:“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朱厚死了。” 李伯辰下意识地停住脚,瞪起眼:“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此时两人走到一条小巷边,于猛便往那边一指,道:“我们进去说。” 等李伯辰牵马跟他进了巷中,于猛才站下,道:“就是你走的那天。我是那天晚上才听山上的人说朱厚死了——陈兄,这事是你做的么?” 这消息将李伯辰的脑袋炸得嗡嗡作响。不是因为朱厚死了这事本身,而是……谁做的? 他觉得自己知道。小蛮临走之前问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会不会去杀朱厚,自己答暂且不会。 朱厚……是她杀的么?为自己杀的!? 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再泛不起什么波澜了。可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忽然又觉得鼻子一酸,双眼热——她真的在乎我……她真的是为了我做这件事的。 她那天从家里走了,本该立即脱身的。可竟然又冒险去了镜湖山为自己除去朱厚么? 李伯辰猛地咬紧牙关、握住拳头——可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在街上纵马、在路上自怨自艾的时候,小蛮正在为我刺杀朱厚!为了我答应她的基业! 从前总有人说他婆婆妈妈,他听得习惯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可在这一瞬间,他是真的有点儿恨自己了。 于猛瞧见他这模样,退后一步,道:“陈兄,真是你做的?”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道:“不……” 但说了这个字,终于觉不对劲。于猛脸上的神色很古怪,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失望。李伯辰心中一凛,抬手摸上曜侯,不动声色地将阴兵散了出去,才道:“于兄,为什么觉得是我做的?” 阴兵掠出到附近,李伯辰立即觉察这巷子周围有四个人。他自是不能知道那些人的模样,可却能借着阴兵感应到那些人身上精气尤为旺盛,哪怕不是修行人,也是身手不错的武者。 便又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于猛没答他这话,反倒又问了一句:“知道朱厚死了,你还要回孟家屯去么?” 他是朱厚的人么?来找凶手?但为什么称“朱厚”而不是“朱大将军”或者“朱将军”? 李伯辰一时间猜不透他的身份,便道:“我在那里买了宅子,自然要回去的。” 于猛忽然一笑:“哦。可惜,那我就要把你留下来了。” 他说了这话,双手一分,忽然扑了上来。所幸李伯辰早有戒备,退后一步便要拔刀。但于猛又一抬脚,一下子踢到他刀头,他便摸了个空。 他这一招甚为诡异,整个人好似飘在半空中,举手投足全不用借力一般。李伯辰知道遇上个硬茬,索性将要拔刀的手一挥,横劈了出去。正迎上于猛的右拳,便听啪的一声响,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他心中吃了一惊——原打算右手将于猛的拳头荡开,左手就轰上他的心口。可过了这一招才现于猛的力气大得惊人,竟与自己不相上下了。挡他那一拳的手腕处此时还在微微麻,不知是不是于猛将雷法灌注在了身上——他也是修行人! 难道是龙虎境么!? 于猛该也吃了一惊,沉声道:“陈兄,看不出来啊。” 李伯辰拔了刀,退回到白马旁,道:“你是什么人?朱厚的死,和我没什么关系。” 于猛笑了一下:“既然你身手这么了得,那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能叫你回去了。陈兄,不如跟我回营里去。要你真不想为虎作伥、又身家清白,还可在军中效力。” 李伯辰愣了愣,他是隋军中人? 那他之前在屯里是做细作的么? 于猛见他这模样,又上前一步,道:“朱厚已死,镜湖山上一盘散沙,我军已打算清剿了。” 又看了一眼他的马,道:“这事寻常人还不清楚,但这侯城已经是内紧外松。你要想凭着这匹马冲出城,只怕很难。即便出了城,之外二十多里就有军寨,你也回不去。”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又泛起一阵悔意——多么好的机会!那是小蛮给自己的,可自己却在外面的路上浪费了二十多天! 要是当天不那么任性……知道了朱厚的死讯,又想清楚了小蛮希望自己做什么,只怕如今自己已在常家人的协助下将镜湖山接管了,那侯城的官军也不会下定决心去剿的! 但事已至此……错了一回,绝不能再辜负她!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又感应到外面那四个人还没聚拢过来,便将牙一咬,打算先将这于猛给制伏,再想法溜出城去。 于猛见他这样子,立时道:“嘿,陈兄目露凶光,是打算拼命?说实话,杀了我也没用——你还能一路杀出侯城么?” 又将双臂一振,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腕上竟多了一排铁环,道:“何况咱们两个交手,还说不好谁胜谁负呢。” 这倒是真话。此人要真是龙虎境,要制伏他是有些难的,要取他性命,怕一时半刻也做不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你何必为难我。我的家在屯里,那里还有我娘子的东西,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看。” 于猛道:“等咱们剿灭了镜——” 他刚说到此处,李伯辰便喝:“去!” 刚才已将阴兵唤回。此时一声令下,阴兵当即往于猛身上扑过去。听他这一声喝,于猛的反应倒很快,但是以为周围有埋伏、先退开两步背靠墙边左右警视的。 下一刻身子便一晃,眼神也一滞。李伯辰晓得这是他被阴兵攻了神识,一时间头晕眼花气息不畅了,当即举刀便劈,直取他面门。 待于猛反应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将双臂一交,以腕上的铁环去挡。可他这铁环在魔刀面前便如木环一般,立时被斩断,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于猛一咬牙、腮帮子一鼓,但李伯辰的刀却只贴着他的手腕停住,道:“于猛,不要逼我!” 于猛愣了愣,不知是惊诧这刀为何如此锋利还是惊诧李伯辰为何没将他的双手斩下来。但下一刻身子一矮,忽然又往李伯辰胸口撞来,指间电芒大作,竟激得两人之间的地面尘土飞扬,嗵的一声响,便轰上他胸口。 李伯辰被他这一撞、撞到了另一侧的墙上。背后一阵脆响,将青砖都撞裂了。此时他用长刀不便,于猛却从腰间又抽了一柄短刃出来,猛地往他肋下刺去。 李伯辰便又喝:“去!” 阴兵再往他身上一冲,于猛这动作又顿了顿。李伯辰趁机抬腿要将他踢开,可于猛与他力气相当,这一脚竟没踹开。可好在也叫两人之间略离了些空隙,便将左手在腰间一拍握了曜侯一格——于猛那短刃也瞬间被斩断了。 李伯辰这才将双臂一收,魔刀贴在他脖颈上,曜侯抵在他腰间,沉声道:“于猛,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第二百一十章 手段 于猛终于不再动了。可也未慌,斜眼看看魔刀、曜侯,笑道:“哦,朱厚的手下,也会不喜欢杀人?” 李伯辰沉声道:“我说过,我不是朱厚的人。” 况且这于猛该是个隋国镇军的将领吧。仅仅在两个多月前,两人还算得上是同袍的。如今在巷中难,也算是各为其主,实在谈不上生死大恨。 他便又道:“而且我还得借着于兄出城。” 但他说了这话,巷口传来脚步声。他一瞥,是外面那四个人闻声赶来了。他立即喝道:“别叫他们做声!” 于猛真将手慢慢摆了摆,又道:“你既然不是他的人,何必一定要回去?” 李伯辰心道,要在此时把于猛干掉了,那四个人一起扑上来,自己都料理了还好说。可要是他们见势不妙逃了,又喊了城中驻军来,只怕麻烦。 他倒是自信一定逃得出去,问题是,要是在这城里大开杀戒,往后在镜湖山怎么办?这于猛修的是北辰一脉的术法吧?却在隋国镇军做事,那侯城镇军中或许也有不少当地子弟。自己在城里大杀四方,只怕要与此地父老乡亲结下血仇……那答应小蛮的基业也就没法要了! 他便道:“你硬要留我,是怕我回去做了山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绝非什么奸恶之徒。现在,请于兄叫你的兄弟散开,送我出城。要不然,我的刀下不留人!” 于猛一笑:“办不到!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既然有这样的身手,就绝不能再叫你回去!” 又往巷口一看,喝道:“听着,通知城内驻军,叫他们把这里围了!” 李伯辰没料到这人真不怕死,心中一紧,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听得巷子另一头有一人道:“慢着。姓于的,你自己不怕死,那怕不怕你儿子死!?” 两人闻言都一惊,齐齐转脸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一柄短匕,站在路当间。 李伯辰愣了愣,低呼道:“方耋!?” 于猛也喝道:“把阿角放下来!” 正是方耋。他离两人十来步,抱着的那男孩一动不动,但面色红润,看着像是睡着了、或是被迷晕了。 他见了李伯辰,咬了咬牙,道:“李……陈兄,你别怪我。” 又对于猛道:“我问你,怕不怕你儿子死!?”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方耋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怕自己怪他祸及妻儿吧。 这种手段的确下三滥……可在这种时候,要不是方耋现身,只怕于猛的人真要叫援兵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怪他,还是夸他做得好。可终究忍不住道:“方耋,别人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你是说……哦——姓于的,你老婆没事,也是被我迷晕在家里睡了。你乖乖听话,保你儿子也没事!” 李伯辰原本怕方耋将于猛家人都给杀了。听到此处,才略松了口气。 于猛脸色变得极古怪。听了两人对话,又将李伯辰细细看了看,思量片刻才咬牙对巷口四人道:“你们退下去……先去我家看看,要人真没事,就待命!” 那四人倒没犹豫,齐齐一拱手,飞快走开了。 于猛又道:“这些天你们是一直在盯着我!?” 李伯辰还未开口,方耋便道:“姓于的,陈兄光明磊落,这事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没听见他还怕我害了你老婆么!?”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一声。方耋对自己真是没得说,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了,便道:“方兄,你过来,把孩子交给我。” 方耋往这边走了几步,却又站下,道:“陈兄……时常之时用非常手段,这孩子……只有他在手上,你我才能……” 李伯辰苦笑一下,心道他是担心自己要把孩子还给于猛么?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还不至于这样迂腐的。便道:“你放心,我知道。” 方耋这才慢慢走过来,但抬手将短刃抵在那孩子脖颈上了。 李伯辰撤了刀,将魔刀还鞘,单手把男孩接过来,道:“于兄,对不住。但只要你送我们回去,我一定不会伤他。” 于猛退后两步,看看李伯辰,又看看男孩,目光闪烁。李伯辰摇了摇头:“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龙虎境吧?这样的境界,你要跑要喊,我都没什么办法。但我以北辰尊名起誓,我不会食言。于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过去这几个月,不都相安无事么?” 于猛咬牙道:“过去几个月?嘿嘿……” 他说了这话,却又忽然闭了嘴。李伯辰看得出他是有些话想要说的,但想了想,到底没问。只道:“看在孩子的份上,请于兄和我们一道走。” 他说了这话,抬手将小男孩放在马鞍上,用一手轻轻地扶着。孩子还小,如此睡在鞍上倒是比被抱在手中更舒服了些。随后他牵了马,道:“走吧。” 但刚走了两步,瞧见一只老鼠在不远处的墙边闻闻嗅嗅,便又道:“于兄,看那只老鼠。” 于猛循声看过去。李伯辰在心中低喝一声“去”,阴兵便扑到老鼠身上。那小东西立时一僵,倒在地上了。 他沉声道:“我有一个杀人于无形的法门,百步之内无有不中。” 于猛咬牙冷笑:“好。我知道了。” 李伯辰便又迈开步子。拐到街上时,他还提防着于猛暴起夺人。但该是刚才那一招叫他心中有所忌惮,于猛只背着手,脸色铁青地走。李伯辰不仅在心中暗道侥幸——于猛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会使的术法该也多些。但刚才自己仗着神力和神兵之利,几招便将他制伏了。眼下,他该觉得自己也是龙虎境吧? 如此一来,他的确不敢冲动行事了。 不过走了一段路,他又看看于猛,觉得这人有些怪。许多人都是当兵吃饭,做了将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侯城里的镇军既然能容许朱厚在镜湖山逍遥好几个月,想来从前也是不想动兵戈的。 可这于猛却似乎对朱厚恨之入骨,听他刚才说话,又是非得把镜湖山铲平不可的劲头。他要真的这么恨,在镇上潜伏的时候该有机会行刺朱厚的吧?为什么不动手? 这时方耋也走到他身边,偷偷看了几次他的脸色,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李伯辰见他这样子,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便道:“好了,方兄。这次这事情,我还是没什么资格说你。唉……这么多天,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方耋张了张嘴,没说话。 李伯辰便道:“哦……是赶巧了?眼下孟家屯是个什么情况?” 方耋这才压低声音道:“很不妙。打你离开那里没几天,从屯里来城里的人,就许进不许出了。城里往那边运的货,也都不准了。” “十多天之前城里调了一千多的兵把镜湖山和屯里围了,听说还要再派兵。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多围上个把月,只怕都没吃的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吃的?后面就是山啊。” 山上有野菜野果野兽,纵使初春林木还不很茂盛,但加上存粮、撑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有问题吧。 方耋道:“临着侯城这边,是侯城的镇兵围的。侯城和山那边,是旁边的玄菟城派了一千兵,给隔开了。” 李伯辰皱眉道:“玄菟城?他们怎么也盯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屯子了?” 方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李将军,你真一点儿都没听说么?” “彻北公的公子,现在就在镜湖山呢!都是为他来的!”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难不成这些人将自己当成了隋不休,觉得他在孟家屯?可随即又想到,调动军力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是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的。 他心中一惊——隋不休真来了!? 随即又想到,之前常家人就怀疑自己是隋不休。那天常秋梧说是因为那对隋国宫廷御制的坠子。但此刻想,仅因那东西就觉得自己是隋不休,实在有点儿牵强,除非…… 他们早知道隋不休近期会往这边来! 他想到此处,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常家人是真打算要和彻北公结盟了吧?不然早该把隋不休交出去了。 可要是自己回去了……自己同彻北公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他心中刚提起一股气,却又想起小蛮的话——忍一忍。 她当时也是知道隋不休会来的么?可即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毕竟在雪原上,隋不休曾想放自己走的。在无量城里,也是他对自己网开一面的。不论他那时候是因为什么,都总是一个人情。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就是自己之前为什么迟迟不想为临西君或者别的什么人效力——一旦参与其中,就恨也不能痛快恨、爱也不能痛快爱了。 可要不做这些事,似乎更加身不由已。这世上,终究没有两全法的吧。 便道:“你又是怎么……” 他说着这话,又看了于猛一眼。 方耋道:“这人是侯城游骑军的百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孟家屯待了几个月,屯里和山上有名有姓的好手都给摸清了。打朱厚死了之后,就是他带人在城里一个个地索拿,李将军,只怕他原来也把你盯上了。” 原来如此。李伯辰还以为于猛有意针对自己,可这么看,他是不想放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往孟家屯去——尤其自己这种有点本事的。 街上的行人不少,吵吵嚷嚷。但两人说话,于猛也能听得到。可他只板着脸,一言不。 李伯辰想了想,觉方耋还是没答自己的话,便道:“那你盯着他,是要给那些人报仇?” 方耋犹豫一会儿,道:“我……我觉得山上和屯里可能缺粮。就用余钱买了些粮,想偷偷运过去。但城外面有军寨,车过不去。我就想……镇军将领当中只有这人的家小在侯城……我……”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只觉得他想给孟家屯送粮这事有点怪——他何必冒这样的险?甚至要打于猛家眷的主意!难道是为了自己么?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在那里了呀。 正要开口问,忽然愣了愣。 哦……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隋不休吧。 他果然是乐意行险、乐意抓住一个机会孤注一掷的。朱厚已死……他没什么靠山了,自己又离去,不晓得会不会回来。他背叛了隋以廉,隋国官府不会容他。要他是寻常人,大抵会隐姓埋名。 可他不甘心沉沦俗世,因而打算攀上隋不休、彻北公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耋真是有胆魄。彻北公已失势,朝不保夕,可他竟敢将身家性命押过去! 要把自己和他的身份换一换,只怕方耋早就成了一番事业了。李伯辰又苦笑一下,他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又何必。在这世上,有人像自己一样喜欢平安喜乐,有人则想着出人头地。都是个人选择罢了,没什么高低。 他便道:“方兄,人之常情。” 方耋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话。李伯辰想,他此时该有些后悔吧。但自己倒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对他有什么隔阂。倒是他行事的风格、手段……算了。眼下也没什么资格说他的。 又走了一段路,经过切金阁。方耋往那边看了看,道:“唉,可惜了。粮食我都已经备好了。李将军,要是能帮你一起带回去,该多好。” 李伯辰听得出他这话有意示好,便也往那边看了看。他分神看着于猛已是有些吃力,要真再弄个车队运粮过去,只怕绝无可能了。 不……也许可以带到那一界去。李伯辰皱眉想了想,觉得可行。带过去,一定会变样,未必能吃了,可至少还该有别的用处吧。要是不带、留在这儿——于猛已经听着了两人谈话,等他回来了,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罚没了那些粮。 他便道:“带我去看看。” 第二百一十一章 胁迫 方耋愣了愣,随即面露喜色道:“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两人要过街,于猛终于开口道:“你们真打算运粮走?我可没什么办法。” 李伯辰道:“放心,不会为难你。” 他们从街巷绕到切金阁的后院,开门进去,方耋一指一间房,道:“都在里面了。米、麦,我购得五千斤。” 李伯辰道:“开门看看。” 方耋打开那屋子的门,李伯辰瞧见里面摞满了麻袋。粗粗一数,该有五十袋。看着虽多,但孟家屯千把人、镜湖山上数百人,这五千斤最多只能吃半个月吧。等再弄到自己那一界去,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李伯辰伸手将男童阿角抱下,走到屋内对于猛道:“于兄,请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 未等于猛开口,便将门关上了。 方耋赶忙将短刃抽出,道:“姓于的,你别乱动!” 于猛冷笑一下,正要说话,李伯辰却又推门走了出来,道:“久等了。” 走回到白马旁,将阿角重放在了上面。两人都愣了愣,方耋走开两步往屋中看,现五十袋米、麦全不见了。他瞪圆了眼睛,听李伯辰道:“方兄,不要多问。” 方耋出了口气,道:“哦……哦,好。” 于猛听他们说话,也想走两步去看看。但李伯辰一带马头将他拦住,道:“于兄,走吧。” 他们重上了街,于猛都没说话,只皱眉沉思。李伯辰怕他真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道:“于兄,问你一件事。” 于猛没开口,他就继续说:“照你看,要是你们的人一直把孟家屯封着,封到最后里面的人没吃的了,甚至饿死了,该怎么办呢?” 于猛道:“要是良民,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会想法子跑出来。要是山上匪兵,死有余辜。” 李伯辰点点头,道:“那要是匪兵不许良民出来呢?或者再严重一点,匪兵先把良民的粮给征了。要是粮吃完了,把人当两脚羊吃了呢?” 方耋听了这话一愣,道:“啊?真会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看于猛。于猛皱了皱眉:“怎么会到那种地步?等他们饿得没力气,早杀进去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那时候,你们还没法子杀进去呢?” 于猛迟疑片刻,才道:“总会有法子的。” 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李伯辰觉得自己可能猜着了。 他猜的是,之所以围了十来天,是因为隋军进不了孟家屯、镜湖山。 因为有隋不休在。当初隋不休去了无量城,就是因为负责构建中州结界。高天子想要在当涂山将无量城与其他几座城连成一线,把魔**长期阻拒在外。后来虽然当涂山被攻破了,但隋不休对于这类阵法该是很熟悉的。他到了孟家屯,玄菟城都兵来捉他却只围不攻,一定是因为攻不进去。 于猛刚才说没说“不可能”而说“总会有法子”,那实际情况该的确是如此的。 不过他想问的也不仅是这一点,便又道:“那,要真的没法子了呢?你们打算把所有人都困死在里面?” 于猛一皱眉,道:“你到底想问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李伯辰道:“要问的我已经知道了。” 于猛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李伯辰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想知道,过后自己是该将于猛如约放了,还是违背诺言将他扣下。但刚才于猛没回答自己的话,该意味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答。那在他心里,也觉得将良民和匪兵一同困死是无法接受的事吧。 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那到时候的确可以叫他走。在隋军里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那些罔顾百姓死活的人要好。他虽然已经知道了郑钊和自己有些牵连,但过后也不会找故意郑钊的麻烦吧。 三人遥遥瞧见北门。李伯辰一直将阴兵散出百步之外警戒,倒是现之前被于猛喝走那四人又出现了,远远地跟着。但除去这四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北门的人要少很多,待他们走到门洞前,守门的军士将手一伸,道:“做什么去?” 李伯辰站下,转脸看于猛。 于猛板着脸走上前,摸出一块腰牌,道:“公干。” 军士将腰牌接过,翻过去看看上面的刻字,又同于猛比对一番,才双手递还,道:“哦,于将军,他们也是要一起出去么?怎么还有个孩子?” 于猛道:“薛将军交代带他们出去的,别的,我也不好问。” 军士想了想,面露难色,道:“于将军,这个……上峰有严令,没有手令,不许从我这儿出入——” 于猛道:“你放心。我从城外办完事回来,在薛将军那讨一道手令,不叫你为难。” 军士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好,您请。” 三人出了门。李伯辰瞧见于猛刚才的模样,倒更放心了。如他这般对士卒亦和颜悦色的将领实属难得,其实很对自己的胃口,只可惜如今还是对手。 出城之后就几乎见不到人了。李伯辰便抱了阿角跳上马,道:“方兄,于兄,得委屈你们跑起来了。” 说了这话,便纵马向前。方耋和于猛都是修行人,要跑起来也并不比马慢,只不过要累一些。不过这种时候,李伯辰也顾得不客气了。两人一马跑了一气,李伯辰便放缓马叫他们歇歇。见于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快要骂出口了。 他没有存心折辱的意思,可眼下于猛儿子被捉了,又得跟在自己这恶人的马屁股后面跑,任谁都要在心里骂娘。 李伯辰便道:“于兄,能跟我说说你和朱厚有什么仇怨么?” 于猛此刻该是在怒意爆的边缘,听了他这话立时啐了一声,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也不认识朱厚。到孟家屯去,也是为了投亲。我在那边觉得他人还不错——于兄莫急——但前些日子沿路打听了他那个人,才知道他从前的确无恶不作。于兄,是朱厚从前害过你家里的什么人?” 于猛瞪着眼睛没说话,但还是往阿角身上瞥了一眼。 是……他从前有孩儿被朱厚害死了么?怪不得他这样紧张这个儿子。李伯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欺负人。他便看了看方耋,道:“方兄,这孩子到现在还没醒,要不要紧?” 方耋忙道:“得闻了我的解药才能醒。醒过来之后会觉得脑袋晕,我这里还有药,到时候每天再闻一次,两三天就好了,没事儿人一样。” 李伯辰便对于猛道:“你该放心了吧。” 于猛终于大骂:“呸!装什么好人!” 他的火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想卖于猛一个好。镜湖山和侯城不会一直打下去,往后要是再见,也不至于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可如今看倒是自己说得越多,于猛越生气了。 他心道,这种事,要是小蛮在,一定做得比我好。哪怕孟大姐也比我更擅长交际吧。他本有身为主将、招揽日后部属的心思,但如今看是失败了。 不过又想,要我真做了什么君上,这些事也用不着我来办,我只要知道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就好了吧?余下的,自会有人去做。 他就不再多说,只道:“好了二位,再加把力吧。” 将近二十里的路程,三人一个时辰就赶完了。此时才刚过晌午,能远远看到前面地平线上仿佛有一片白色的蘑菇,顶子在日光下闪闪亮。李伯辰知道那该是隋军的一个大营。 数月未见如此情景,如今乍一眼看到,竟觉得熟悉又亲切。只不过自己眼下要成了这些昔日同袍的敌人了。 他便驻马又往远处看了看——镜湖山下是镜湖,镜湖旁是孟家屯。这两地其实算是处于一片洼地之中。从洼地向外走,并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阻隔,但便于行走的小道大概只有四五条。隋军要将这两地围住,该是堵了路、又在几个大营之间派遣斥候或游骑,一旦里面有大股敌人杀出,自可从容应战。 他便往西边一指,道:“我们从那两营之间穿过去——于兄,全靠你了。” 于猛咬了咬牙。 李伯辰便催马向前,绕着那大营在一片土坎上走。走了一段,左右两边远远的都已是营帐了。此时远处的天边飞来一只鸟儿,在前方数百步之外的空中盘旋不去。李伯辰边走边仰起头眯眼看了看,心中忽然一跳——那是鸟,还是羽人?隋无咎的一班亲卫都是羽族,搞不好那是跟着隋不休来的羽人。 他想到此处,便抬手向那只鸟挥了挥。 果然,过得片刻,那鸟又往远处飞走了。 他松刚了口气,却见前方十来步之外的坡下忽然齐齐立起三个人来,喝道:“什么人!?” 那是三个隋军士兵。都穿着布甲,一人持刀盾,一人持长枪,一人持短弓。李伯辰立即往他们身边看过去,见坡下隐约还有铁器的反光,料想该还埋伏着两个兵。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做十将,手下有两个伍。要派人去巡查,大概一伍就是三个刀盾兵,一个枪兵,一个弓手。如今看,果然还是熟悉的战法。 他又转脸往更远处看去,猜三四十步之外该有另一伍。这两个伍是一个什,两什之间大约相隔六七十步,乃是隋军兵书中标准的配置法。 要是现在他们强行冲过去,几十息的功夫,这里就能聚来三四个什,再拖久一点两侧营中就该有援兵来了。 进入李境之后,因为当地官府只守大城而不理会城外事,李伯辰对此地镇军多少有些看轻。但现在见了这个阵势,才意识到这里带兵的将领或许不是什么名将,但至少也很懂得些章法的。 他便看了看于猛,道:“于兄。” 于猛板着脸向前走了两步,将腰牌一亮,喝道:“谁给你们的狗胆,挡我的路!?” 那三个兵愣了愣,李伯辰也愣了愣——出城之后,于猛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但他打算在这种地方以官威压人么?怕是不成吧。 其中一个兵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于猛竟一口啐在他脸上,道:“瞎了你的狗眼!让路!” 那兵也是有火气的,听了他这话怒极反笑,将手中钢刀一挺,道:“哪来的混账东西,兄弟们,拿下!” 可他话音刚落,于猛竟一抬手,忽然蹿了上去,嘭的一声砸在他手里的圆盾上。那盾是木材蒙了铁皮,但也经不起他这力道,表面登时陷下一个深坑,后面的板材也被砸裂了。刀盾兵痛呼一声,一下子被他打出两三步去,钢刀也险些脱了手。 见于猛动手,一旁的弩兵抬手便射,枪兵也将长枪一横,要把他手臂架住。可于猛在出手的时候就该提防着那弩兵,在扣动扳机之前便一矮身,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了。他又往前跳了两步,双臂忽然一抖,便有两张薄纸从袖中滑出,表面一泛青光,立时变成两面半人高的大盾。 他又一握,便把这两面盾给持在手中了。 他还有这种本领!?在城里的时候倒没使出来。李伯辰又回想他之前腕上的铁环,立时明白这人用铁环时的套路该与自己的斫风拳法一般,自己那拳法实则是刀法,他用那铁环的招式,其实该是这种盾法吧。 但此时一个念头也忽然闪过他的脑海,他立时把马鞍上的阿角抓了下来塞进方耋怀里,喝道:“方兄快走!” 他这话音一落,于猛便抬手将两面大盾狠狠一击,出轰隆一声巨响,打雷一般。又喝:“这两人是山贼!!” 李伯辰此时明白于猛安的什么心了——这人之前也是怕在城里斗起来会伤及无辜吧。因而假意送他们一直来到阵前,刚才又故意吸引了周围哨兵的注意力,是想将自己和方耋在这儿捉了! 他妈的,这人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破阵 方耋的反应倒很快,也没有婆婆妈妈。听两人分别喝了一句,立时知道生了什么,抱着阿角便要绕过于猛往前跑。 于猛立即吼道:“哪里走!” 身子一转,一面大盾便向他劈了过去。于猛的身材高大,这盾也大,因而这么一劈,仿佛一柄大得夸张的大刀一般。方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阿角举起来。可于猛竟然一点儿都没迟疑,大盾照旧抡了过去。 幸好李伯辰早就伸手摸了刀,立时迫出气芒拦他这一式。他这气芒以往时候无坚不摧,可这回遇上那泛着青光的盾,竟然落了个旗鼓相当——只听砰的一声响,于猛这一记倒是被他打偏了,可他那盾却只是青光弱了弱,并没坏。 趁这当口,方耋已经冲了出去。于猛被他那盾一带,身子歪向一边,看着要失去平衡了。但另一只手上的大盾却又挥了出去,又往李伯辰这边斩过来。 李伯辰这时知道他在巷中那种飘忽的身法是怎么来的了——那两面符纸化成的大盾似乎极为沉重,于猛不是以人驭盾,而是人随盾走的! 要平常时候,他一刀就要斩上去。但于猛的力气不在自己之下,使这东西竟还颇为吃力,便晓得这盾怕是极沉。他不想硬拼,低喝出阴兵往他身上扑去,又往一旁斜斜一蹿,两脚将枪兵和弩兵踹开,跳上马也往前奔去。 前边十多里之外是一片树林,树林与此处之间都是田地,一览无余。其实过了那树林就要到孟家屯了,隋不休要真在附近布置了什么阵法,该就以那片树林为界吧。 从刚才于猛大呼小叫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多息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恐怕此时两边大营中都现这里的变故了。 李伯辰策马冲到方耋身旁一伸手,喝:“上来!” 方耋也伸手一搭,被他拉上马了。 白马这时冲出了十几步,于猛持盾追出三四步,才将盾收了,又快跑起来。李伯辰转头往两边看了看,见两侧营中军旗招展、人影晃动,知道要有兵出来了,立时回身又甩出一道刀芒,将于猛阻了一阻。 经这一招,又拉开三十多步的距离。 他略松了口气,心道哪怕此时两侧冲出骑兵也不怕。自己再将他们阻一阻,一定能平安进那片林子。之前那羽人瞧见了自己,一定会回去报信,无论怎么说,屯里的人都会出来看个究竟的。 他想到此处,果然见到左右两侧大营中各飞驰出一支十人队。他与那两队游骑相去三四百步,晓得即便他们带了弓,也绝够不着自己的。 可忽然又听着远处呜呜呜的三声响,仿佛北风从窗缝里钻入的声音。他心头一凛——床弩! 立时一拉缰绳,叫白马走了个之字。随后便听得嗵嗵嗵三声响,三支儿臂粗细的铁箭钉在了地上,犹自嗡嗡作声。 再往远处营中看,只见正有军士又推了三架底下带轮的床弩出来,忙着调试上弦。 他在璋城地牢挨过一这东西。那时候铁箭上还没上箭头,便将自己钉在了石门上,好半天才缓过气。要是此时挨了一上了破甲箭头的,只怕上半身的甲也要被击穿的。 在无量城的时候他用过这东西,晓得虽然它以术心驱动、力道极大,但上弦很慢,要校准调试也颇为麻烦。自己耳聪目明,未必就躲不过。只是这东西,他倒并不怕,要是那种披甲车才麻烦——每部披甲车内装有三部床弩,又远比这种用轮推的灵活。只是那种利器大多配给边军对付妖兽,李境之内的镇军该是没有的。 此时又有两射来,好在这白马与他相处日久,已知他心意,那床弩该是还没调校好,准头也差。一落在十几步之外,一落在五六之外。 李伯辰心中略松了口气,见远处二三百步之外的田间有一道斜坡,便想可以先冲到那斜坡下,就不怕床弩从背后射来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忽然瞧见那斜坡之后有什么东西亮了亮。下一刻,便见两部小屋似的东西驶了出来,表面的蒙皮在日光下闪闪光——正是披甲车! 跟在那车后的,又有三支十人队的游骑、五支十人队的步卒! 李伯辰只觉心头一寒——看这架势,竟是一个百人队了。配了铁甲车的百人队,即便在无量城的边军中都称得上精锐了,那坡后面竟然还有个前进营! 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不成都为了隋不休来的!? 方耋该是头一次见这种阵仗,忍不住道:“李将军……那个……是披甲车么!?” 李伯辰眯起眼睛往那两部车上看,沉声道:“是。” 方耋低呼一声:“那怎么办?我们杀过去?” 李伯辰想说“绕过去”。披甲车不是人力能对付的了的,两部车在前,步、骑在后,要杀过去,自己也得挂些彩,何况方耋。但披甲车虽也是以术心驱动,可每部车都有两三千斤重,行动起来是很慢的,倒可以试着绕过去,从左翼或者右翼的骑兵中突破。 可刚要说这三个字,又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这两部披甲车,行动远比在北原上看到的要迅,体型似乎也更大。他心中一跳,忙向那车底部看去——不是轮子,而是履带! 他心中一惊,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几个月前在璋城术学遇到隋子昂的时候,他曾说过可以将铁甲车的轮子改为铁质履带。如此不但度更快,承重力也更强。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术学的人竟真用了他这法子,而且在两三个月间就改制出来了……是因为北边战事吃紧,因而特事特办的么? 如今再看那两部车,度竟不逊于他座下这白马……这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一咬牙,忽然勒住马,道:“方耋,把孩子放下来吧。” 方耋愣了愣:“啊?” 此时两翼的骑兵与前方的车马阵都在逼近,李伯辰叹了口气,道:“一会儿刀剑无眼,也不干这孩子什么事。” 方耋略沉默片刻,跳下马,将阿角放在地上。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便又从怀中摸出三个小竹筒,搁在他身上了。 李伯辰也跳下马,道:“你上马。” 方耋一愣:“那你呢?” 李伯辰道:“别废话。你跑得过我么?就是这马也未必跑得过我。” 方耋一咬牙,翻身上了马。李伯辰又道:“你往左边去,不要恋战,冲出去就好。你的修为也不差,只要心里不慌,那些人拦不住你——小心弓弩。” 方耋还想说些什么,但只狠狠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些水光。 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这人也真是怪,明明比寻常人更狠辣果决,到了自己面前却又总像个受委屈的晚辈——其实他比自己还要大两三岁吧。 他便在白马臀上狠狠一拍,喝道:“去!” 白马立时往左侧冲出,此刻也又听着一声呼啸利响,是左营中的一架床弩调校好、射来了。 这支弩箭来得极准,直奔李伯辰。其实他闪了身便可躲开,但瞧见身旁地上那阿角,便一咬牙,举刀侧劈。 要是寻常的弓弩,他几乎能在它们飞行的时候将箭支的模样看清楚。可这东西度奇快,他也只能约略瞧见一道黑影。但忽觉刀上受了一股大力,刀柄与虎口摩擦得火辣辣的疼,随后觉得小臂也被一带,要不是这魔刀出了鞘便不能离手,该立时被击飞了! 可好歹叫这支铁箭偏了偏,砰的一声插在地上,溅起的泥土几乎将那孩子埋住一半。李伯辰回头一看,见于猛已经冲到距自己十多步之外,便喝道:“于兄,我已经守诺了,你呢?!” 说了这话,飞身向前奔去。 他刚才说自己比马跑得快,倒不是吹牛。他如今这境界、力道,真要全奔行,起码在几分的时间之内都不是寻常快马可以比拟的。平时骑马,一是图省力,二是图载货方便。 前面那两部披甲车上有六部床弩,他弃了马更加灵活,倒多了几分脱身的把握了。 此时三路兵马离他越来越近,方耋距左侧游骑兵也只有百步的路程了。忽然听得身后于猛大喝,声若雷霆:“别管那个骑马的!捉那个龙虎境!要活的!!” 李伯辰转头看了一眼,见于猛蹲在地上,将阿角抱起来了。他不知于猛是不是看在阿角的份儿上才这么吼的。不过这人看似心若坚铁,到底还是有舐犊之情的。那些人要真听了他的话而想要活捉自己,只怕要失望了。 再奔出十几步,三边已成合围之势。方耋策马与那十个游骑对冲,双方一错,方耋的身子晃了晃,险些坠马,但好歹稳住了,可两个枪骑已被他击了下来。他便立时又单手握缰,向前纵去。 见他脱困,李伯辰松了口气。这时候前面的两部披甲车距他只有百十多步,其中床弩却还未击。李伯辰正想那东西里面还会还没实装兵器吧?便见一部车前头火星一闪,一道黑影射了出来。 他立即往一旁斜出两步,想的是闪开就好、得保存体力。可又听得那黑影的声音与之前的弩箭不同,之前的是“呜”的一声响,这次射出的却是“嗡嗡”作响。他也来不及思量究竟为何,但只觉身上一麻、心头一惊,立即提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又往一旁蹿出六七步去。 此时一道狂风才擦身而过,掀起一大篷泥土。他分神往铁箭落处看了一眼,才暗道侥幸——那铁箭不是破甲箭头,而是网头的。从车中一射出,箭头便张开一道带铁刺的铁网,要是刚才被这东西给兜住了,不但要被困上,还得剜下不少皮肉! 这一箭出,又听得两侧崩崩作响,一阵箭雨飞蝗一般袭来。李伯辰将手一挥,一阵电光喷出,登时将那些羽箭冲得七零八落。 他刚挡了这一记,另一部铁甲车却又射了两记出来,同样是网头箭。那两箭角度刁钻,把他左右去路都封死了,逼得他只能再向前去。李伯辰又把这两箭躲过,只觉身上已渗出了冷汗。他这境界对付同境的修士,自忖十拿九稳。可此刻对上这百人队才觉险象环生,再加上那两部披甲车,更是感觉有些吃力了。 他心道,绝不能与他们纠缠。而且还得想法把那两部披甲车给料理了。否则即便冲了过去,但那两部车六部弩,前方还有十余里,它们追着不放,自己是绝对走不掉的。 想到此处,忽然顿住脚步往后一转,一下子将一柄铁箭从地上拔了出来。 此刻那两部车停下,马步兵冲过披甲车压了上来,当前十几骑兵都手持长枪,马蹄声隆隆作响。虽然只有数十人,可一旦被围了,只觉得身前身后都被拥住,仿佛陷在千人阵中了。 李伯辰便喝道:“去!” 阴兵立即向前方骑士扑去。当前的几骑兵立即晃了晃,人吼马嘶,滚落在地。这几骑又将身后的一绊,再倒了五六个。李伯辰将铁箭横起,冲入阵中狠狠一扫,也不知道扫断了几条马腿,耳畔只听得一阵轰轰作响、尘土飞扬。 可此时那些骑士的长枪也突刺过来,他横下心躲闪几次,但终究也挨了五六记,肩头血流如注。 不过他上半身有甲,又筋骨强健,这几下也没叫他受什么重伤,便又持箭往前冲去。后面那拨骑士见骑枪似乎一时间奈何不了他,立即往两侧散开,把长枪给投了出来,立时在他面前树起一片密林。 李伯辰心道不好,脚下缓了缓,正要抡起铁箭将那些长枪荡平,却听前方又是碰碰两声,一步披甲车又射了箭出来。此时离得太近,避也来不及,他只能一用只手和臂弯将箭箍住,往前一迎—— 只听耳畔一阵尖锐啸响,他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往后飞了起来——两支网头箭被他手中这铁箭给拦住,也将他击飞了。他手中的铁箭重重轰在胸口的甲上,只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头脑中一片嗡嗡作响,眼前全是金星乱飞。 等回过神来,才现自己已落地了。他心道不妙,只怕两侧的骑兵要杀上来,可等弹起身往左右一看,却见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是被他拦下、磕飞那两支箭倒旋着飞去两边,将那些骑士给扫倒了一大片。 他心中一松,立时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也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内伤。但身旁只余七八骑,他便一咬牙振奋精神又将被击弯了的铁箭抓起,向一部披甲车猛冲过去。 他与车之间此时还隔了五六十个步卒。刚想要再将阴兵喝出,却只觉胸口一闷、头脑一阵刺痛,险些晕了过去。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该是受了重伤。 但这时再看前方那些步卒,只见一个个脸上皆露出惊恐之色,该是没见过有人竟能挡了披甲车的箭还能活下来的。李伯辰见此情景,立即大喝:“挡我者死!!” 他厉喝时使了灵力,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前面那些步卒一听这动静,又几个胆小的立时坐倒在地。还有些愣了愣,赶紧闪去一旁。 李伯辰趁这当口儿大步冲至一部披甲车前,将铁箭往那履带中狠狠一插,又纵去另一部车边,挥刀将它的一侧履带也给斩断了。两部车中的军士打开铁窗口,探了钢矛来刺他,李伯辰立时使了天诛术,雷霆击在铁车上,只听车内人一片惨呼,钢矛叮叮当当地落了地。 此时终于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剧痛,脚步也渐渐有些踉跄,他知道或许是自己的胸骨、肋骨给刚才那两箭击断了,但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来——我现在这身子,比起浑甲兽也不逞多让了吧?! 他又冲出十几步,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快要没了。只得提刀转了身,好对付从身后追上来的人。 可一转身才瞧见,后身已无人了——那些步卒倒是想跟上来,可神色惶恐,有的手中握着的刀盾都在抖,只敢远远地瞧着。那十几骑亦只能在数十外游走,也不敢前冲了。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一件事——他击穿了一个车、马、步的百人队! 他想到此处,一股豪情油然而生,索性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举刀一指,道:“谁还敢来!?” 这话一出口,便觉喉头一阵腥甜,似要喷出血来。但将牙一咬,给咽回去了。那些军卒被他吓了一下,纷纷驻足,连缓慢近逼也不敢了。但有几个似是手一抖,竟将弩箭的扳机扣动了。 李伯辰看得清楚三支箭向自己射来,刚要举刀去挡,却觉得肩头一阵酸痛,便晓得该是挡不住了。索性只微微一侧身,叫一支箭射在自己左臂上。他本就绷紧了肌肉,这箭便入得不太深。他冷冷一笑,再一力,竟将那箭给生生挤出来了。 这下那群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 此时听得身旁传来马蹄声,方耋策马而来,一只手臂垂着,鲜血将衣袖都浸透了,道:“快上马!” 李伯辰正要转身攀上去,却见于猛乘马冲到军卒阵前立下,双臂一抖,又握住两面大盾。 李伯辰便停了脚,冷笑道:“于兄,咱们再来试试手?” 于猛死死盯着他,隔了半晌才道:“你真叫陈伯立?” 李伯辰将刀一振:“李伯辰。” 于猛眼神闪了闪,沉默片刻,道:“我记下了。咱们下次阵上见。” 又看方耋:“等我取你狗命!” 方耋张了张嘴,但只道:“有本事就来!” 李伯辰又退了两步到马旁,方耋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上去。白马奔出十几步,李伯辰回头又高喝:“镇军的兄弟们记好了!我李伯辰今天可没取你们的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国主 于猛果然没追来,余下人也没追来。李伯辰又憋了一口气,才呸地吐了口血,顿时觉得胸口一畅。他心道,要是往那一界去的法子能随念随用就好了,像刚才自己受了伤,立即就可以往那边去调息。可要像现在这般得等上一息的功夫,那在战阵上就真用不得了。 方耋见他吐了血,忙道:“李将军,你……” 李伯辰笑了笑:“小伤。倒是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隔了一会儿,方耋道:“我真没用。我以为自己是养气境了,对付那些游骑不会吃力,结果……” 李伯辰笑道:“这也不怪你。军中游骑个个都是好汉,哪怕不及你,力气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而且军阵上么,他们知道进退配合,又天天练枪,就是我冲过去,也得挨一两下。” 方耋道:“李将军,往后你能教我么?” 听他声音又有些不对劲,李伯辰忙道:“行,慢慢练吧。” 这时听到后方两座营内响起号角声,该是见那百人队没拦住,又在点兵了。不过纵然他们再派了铁甲车出来,也追不及了。两人又往前疾驰一段,那片树林越来越近。等还有两三百步时,见到林中树木忽然晃动起来,又猛地往两侧一分。 方耋吃了一惊,李伯辰道:“别慌,该是我们的阵法。” 果然,一队兵从林中冲出,半空中又忽然现出两个羽人。等再近些,见前面一人在书生袍外胡乱罩了一副甲、手中提着一柄剑,策马疾冲过来,叫道:“表爷爷!” 是常秋梧。李伯辰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叫得出口,但他来了,便说明两人脱险了。他也应道:“常兄!” 待他们近了,常秋梧一拨马头,道:“快,快进去!” 两匹马直冲入树林,那些兵也收了回来。此时李伯辰转脸看,见两侧树木又是一晃,合拢到一起去了。 这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是个迷阵么? 常秋梧勒住马跳下来,跑到白马旁道:“你怎么样了!?” 他的急切之情都是写在脸上的。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心中着实一暖,刚要说“怕是受了点伤”,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 两个是褐翼的羽人,穿着皮甲。当中一个,外罩闪亮的半身鱼鳞甲、底下是大红战袍。腰间悬着一柄鲨皮鞘嵌红宝石长剑,头戴鎏金五狮冠。一张脸白白净净却又英气逼人,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将那话咽了回去,不用常秋梧扶,一偏腿跳到地上。落地时又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也黑了黑。但仍强撑着微微一笑,道:“常兄不用担心,区区百人而已。” 又将刀还了鞘,向那人拱了拱手,沉声道:“隋公子,一向可好。” 隋不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也抬起手,道:“李将军,几个月不见,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他刚才是看见自己破阵时的模样了么?那可真不错。李伯辰便也笑了笑:“不过是百人,也不是妖兽。隋公子,这阵就是用中州结界的法门布置的么?” 隋不休道:“不算是,但大同小异吧。” 李伯辰点了点头,可一时间不知道该再和他说什么。隋不休也矜持地笑着,该也是一样的念头吧。幸好常秋梧道:“隋公子,多亏你相助。家祖正等着见我这位表爷爷,寒暄的话,咱们以后再谈吧。” 隋不休像是松了口气,道:“好。” 又看李伯辰:“李将军,稍后我找你叙旧、赔罪。” 李伯辰道:“隋公子客气。” 隋不休便带着两个羽人退了一步,转身走开。待他们离远了些,李伯辰道:“常兄,他们来了多少人?” 常秋梧道:“就这三个——这位是?” “方耋。我的一个朋友。” 常秋梧将方耋看了看,道:“也伤得不轻,来,一起走!” 过了这片树林就是孟家屯外的田地,常秋梧带了五十多个兵出来,这些人便跟在三人身后。李伯辰将城中事对常秋梧说了,才分神去看这些兵。 大多是青壮,身子也算结实,身上有铁甲,手中有刀枪剑盾。只是看着神色恹恹,总也提不起精神。 李伯辰道:“这些是原来镜湖山上的兵?朱厚真死了?” 常秋梧拉着李伯辰快走了两步,低声道:“表爷爷,你说实话,朱厚是不是你杀的?” 在回来的路上,李伯辰就猜过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当日小蛮走了,自己也走了,接着朱厚暴毙。一定会有人将朱厚的死和自己这个外来者联系到一处的。 其实他也想过要不要将小蛮的事告诉常家人这个问题,只不过进侯城之前,都没拿定主意。可现在知道隋不休在此,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在无量城的那晚隋不休放自己走,就是因为觉自己姓李、又是个灵主吧。那时候他们未必想得到自己是李氏国姓,可如今在这儿见了,心中该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要瞒,也瞒不了多久了。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干的。但和我也有关系。我们……回去再说吧。” 常秋梧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好,回去再说。” 可这么抓了,就没放开。李伯辰心道,他是怕像上次一样吧——上次见了朱厚,也说“回去再谈”。但那么一回,就隔了二十多天。常秋梧已经四十多岁了,可做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稳重,倒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也是有趣。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又是不同的气象。街上空空,两旁的铺子几乎都关张了。出镇往坡上走,也是人人闭户。再走一段,远远瞧见自己那间宅子。李伯辰心头一酸,忙挪开了眼。 等到了常家宅院前,常秋梧叫那些兵散去,三人进了门。 他唤来一个丫鬟,叫她带方耋去裹伤口,又拉着李伯辰的袖子一路扯到二进院。他走得急,李伯辰跟着他快走几步,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一下子又咳出一口血。 常秋梧吓了一大跳,道:“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摆摆手,道:“估计胸口骨头断了几根,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秋梧瞪起眼:“这还不是大事!?快快——” 拉着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抬起一只手胡乱施了一礼,口中急道老祖宗秋梧求见,就赶紧推开门。 李伯辰便见着了常休。他今天穿了一身褐色大氅,戴一顶纱冠,端坐在堂屋椅上,老神在在。见常秋梧这么推门走进来,眉头微皱,便要开口说话。但常秋梧道:“老祖宗,表爷爷伤着了!咳了血了!” 常休一愣,一下子站起身,道:“伤在哪儿了?” 疾步走过来,一把将李伯辰的手腕抓起、搭上脉门。 李伯辰心头一动,说不出话了。进常家这门的时候,还在想常休会如何对自己、该如何同他说话、又如何试探他们的态度。可见了这两人这种模样,那些念头全记不起来了。打他来到这世上,只有小蛮对他这样好了二十多天,如今她走了,他以为自己再尝不到那滋味,没料到此时在这屋子里,又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了。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他只觉得眼睛微微一热,忍不住要开口叫一声外公。可另一个念头又忽然蹿出来,叫他的心又凉了凉——当初小蛮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可后来小蛮走了。现在自己这外公,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咬了咬牙,将嘴闭上了。 这时常休松开手,道:“断了三根骨头,没伤着脏腑。” 又往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李伯辰,道:“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外孙。” 再深吸一口气,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冠,面色沉静下来。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常秋梧忙在一边道:“表爷爷!” 李伯辰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想了想,俯身拜下,道:“外公,受外孙一拜——” 可他刚只弯了腰,常休便伸手将他搀住,道:“不可!” 又道:“秋梧,你过来。” 常秋梧走到他身边。常休忽然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常秋梧愣了愣,也噗通一声跟着跪了,把头磕下。 李伯辰刚见他这动作时,心中是一紧,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等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拦,便听常休沉声道:“老臣常休,叩拜国主!”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忙跪下要将常休搀起,道:“外公,这是做什么!” 但常休将他的手臂一抓,李伯辰便觉自己的双手似被铁夹钳住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在力气上将自己完全压制的人! 又听常休道:“秋梧!” 常秋梧忙又拜了一拜,道:“臣常秋梧,叩拜国主!” 常休这才抓着李伯辰的手站起,道:“伯辰,你有北辰帝君气运在身,自当是李国国主,往后,断不可再拜旁人,就连我也一样。” 李伯辰之前心中想的本是亲情,可如今经了这一番,心里倒平静许多。常休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是隋不休说的吧?只是他没料到还有“不可拜旁人”这说法。先是被比自己年长的常秋梧喊“表爷爷”,如今又受了这外公一拜,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这外公从前是太常寺少卿,掌的就是礼仪,可要是往后天天都喊自己国主、动不动就要下拜,那可真要命了。 他只得苦笑一下,道:“……外公,现在是在家里,咱们自家人说话,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吧?” 常秋梧也站起身,道:“是啊,老祖,表爷爷是个随性之人,老祖在家里也讲礼,只怕表爷爷要待不惯的。” 常休正色道:“国器崩坏十几年,岂可连礼仪都不要了?没有国主的诏令,这些礼数还是应当遵循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外公,就当我下了诏,叫您不要再拜,好不好?” 常休便躬身施了一礼,道:“遵令。” 常秋梧也忙道:“遵令。” 李伯辰又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实在太不自在了。他想过常家人会对自己小心试探,但绝没料到是如今这场景。 常休直起腰,又道:“国主,请上座。” 李伯辰此时知道没法推辞了,身上又实在疼得难受,只好慢慢走到堂中落座。等他坐下,常休才道:“秋梧,去取药。” 常秋梧应了一声,往东屋去。常休便在他下坐下,双手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伯辰本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这模样,不知道怎么开口,也只好陪着坐。等常秋梧将药取来了,常休又道:“国主,请用药。服了这药,再调息一个晚上,便可痊愈了。” 李伯辰就将常秋梧手中的丸药捻起吃了,见他躬身退了两步,也坐下了。 三人如此在堂中坐了片刻,李伯辰实在受不住,开口道:“外公——” 常休立时将身子偏了偏,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李伯辰便道:“外公,我可不可以,先不做这个国主?” 他说了这话,便顿了顿,等常休开口。但常休只听着,一言不。李伯辰只好又道:“外公,你说句话吧。” 他叫第一声“外公”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点儿别扭。可如今说顺了嘴,倒觉得是如同“常老先生”一样的称呼了。李伯辰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休的这种做派——初见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的确有些自内心的喜悦。但那喜悦很快被那个“礼”字压制,连带这称呼里的亲情意味也淡了许多。 其实他并不想要这样,倒希望常休能如之前那样,叫自己“外孙”——虽说他这个外孙并非足斤足两,可到底能觉得好受一些。 常休听了他这话,道:“国主是在下诏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再有,还有些事,你们可能也不清楚。” 常休道:“请国主示下。” 李伯辰看了常秋梧一眼,见他此时也正色危坐,看不出什么想法。他想说小蛮的事,心里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可思来想去,那件事也总归瞒不了。况且这些东西在他心中沉甸甸地存了好久,要真能说出来,也会好过一点。便将心一横,道:“先前跟我来这儿的,我的娘子,其实叫隋曼殊。”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秘计 这话一出口,常休和常秋梧的脸色终于都变了变。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的心绪平静些,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起初开口的时候,心里还总是时不时地一酸,可讲到后来,又觉得胸中一口气渐渐出了。虽也会觉得伤心,但到底没有一直积郁在体内。 常休这么讲礼数,不知道会怎么看自己、怎么看小蛮。可李伯辰心想,往后真要与这位外公相处,总得知道他除了一个“礼”字之外,还是怎样的性情。自己想要这镜湖山的基业,小半是为了施展男儿平生之志,一大半倒是为了重将小蛮寻回来。 要是常休觉得小蛮“罪无可恕”、“绝不接受”,那自己也就得好好想想往后对他的态度了。这种念头,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但李伯辰与常休、常秋梧实在算不得亲近,就是将三人牵扯在一起的“血缘”,也有一半不是真的。如今能走在一处,是人间造化。可要走不到一处,也怪不得自己了。 等他将这些说完,便笑了一下,道:“就是如此了。” 看不出常休的神情,但常秋梧似乎有些愣。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表……国主,你是说,她后来算是迷途知返、身不由己的?” 李伯辰道:“是。”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不知该如何评价。但又道:“可她毕竟为帝辛做了那么多年的事,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呢?往后又会怎么想呢?” 李伯辰不愿听别人这样评价小蛮。但之前是他说“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此时也不好说什么。两人相处时的许多小事,他没法儿一一言明。可至少他觉得自己可以从那些小事当中明白小蛮的心意。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常秋梧该断然体会不到的。 他正要开口,却听常休道:“秋梧。为臣之道,在君上遇事不决时,可以直谏。但此事木已成舟,只消为国主图谋后计便可,不要多言。” 常秋梧愣了愣,只道:“老祖宗教训得是。” 李伯辰心里也是一愣——常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他认可了小蛮的身份么?是因为如他所言尊重自己这个“国主”的选择,还是因当初向北辰起了誓?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心里一阵轻松,甚至生出几分喜悦。他忍不住心道,这个“礼”字,也不是全是坏处呀! 便忙道:“外公,那请你说说,你是如何看的呢?” 常休沉思片刻,道:“主上。你刚才说不愿做国主——可否先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李伯辰便道:“好。” 又想了想,道:“我的确有北辰气运在身。这件事,临西君李生仪从前应该不知道。他在璋城的时候曾经叫人试过我,但我运气好,哄过去了。” “现在,小蛮和高天子该知道了。我想,他们想要另一个李姓,就是为了往后可以有一个傀儡。等……孩子出生、长大了些,就会想要把我和李生仪都杀掉。那么一来天下只剩一个李姓,李国就落到他们手里了。” “我觉得,高天子想这么干,就不会叫李生仪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到时候如果真的要下手,一定先取李生仪的命。因为他的势力更大、经营得更久。如果不将他先除去,我死后气运到了他身上,事情就麻烦了。” “可要李生仪知道了这件事,先要做的该是对我动手。如此,他才能有更多的力量自保。小蛮临走之前叫我经营势力,就是这样想的吧。” “但是外公,李生仪要对我动手,也会有所忌惮吧。他在百姓口中,向来是个君子。要是有一天被人知道他同室操戈、杀了北辰气运传人,那君子的名声也就垮了,君临李国的法理也没了。” “所以,在他有足以掌控全境的力量之前,我想他都不会为难我——至少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吧。可要是我在这边忽然自称国主,就是将李生仪逼上绝路了。他经营了十几年,会舍得将基业拱手让给我们么?要不会,他就不得不下手了。” 常休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看了常秋梧一眼,道:“说得好。” 李伯辰心想,他们是早就想到了吧?只不过想试试自己是不是会被权势冲昏头脑的莽夫。不过他也不以为意——要自己是他们,也会这么干。 但他这些天想的,也并不止这些。便又道:“还有——我觉得,高天子这一招,是想一箭双雕的。我们知道这些,李生仪早晚也会知道这些。我为了自保,会自成势力,那李国之中,就有两个李姓的基业了。要我和李生仪因高天子的这一招相互猜忌,两人都会陷入内耗,正合了高天子的意。到那时候,他用不着动手,我们两个早晚有一天会拼个两败俱伤。” “我想了又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我死掉,可我自然不愿意。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法子了吧——找到李生仪,和他讲这事,以示诚意,定下攻守同盟。外敌未去之前,绝对不先内斗。” 常休听他说了这些,低叹口气。李伯辰以为他是要笑自己太天真,可下一刻,常休竟忽然落了两滴泪。李伯辰愣了愣,听他道:“好、好、好……我真未想到你有如此心胸气度。天不亡我李国正统!” 李伯辰只得道:“……这也没什么。只是时势所迫罢了。” 常休拭了拭眼角,道:“好——伯辰,只是这事,倒用不着和李生仪当面说。我们要做,就只做两点。其一,倘若帝辛放出风声,说你才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我们便要断然否认。” “其二,可以向李生仪请封。这一请,他自然知道我们的心意,也就可以稍稍安心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外公说得对。” 常秋梧道:“老祖宗,这请封也有讲究——咱们请什么?公?侯?表爷爷的爷爷,是武威候,咱们就请这个武威候么?” 常休道:“伯辰,你看呢?” 他总算不叫自己“国主”了。李伯辰想,他之前对自己毕恭毕敬,是因为要试探。如今称自己“伯辰”,是觉得自己“可用”了吧。 便苦笑一下:“这些我实在不懂,外公,请你拿主意吧。” 常休想了想,道:“伯辰,那我再问你另一件事——彻北公的公子来了我们这边,你怎么看这事?” 李伯辰想要开口说,该是他们在隋北过不下去了,因而急于找到一条生路。可话到了嘴边,见常休目光炯炯,便又咽回去了——这种事谁都知道,还用得着自己“怎么看”么? 那他想问的是? 他心头忽然一跳,脑中灵光一闪。又慢慢思量一番,开口道:“原来如此。彻北公用的是和高天子一样的阳谋!” 常休眯起眼,道:“哦?怎么说?” 李伯辰挺起腰,道:“在侯城听说咱们这里是因为隋不休来了所以被围我就觉得奇怪。刚才在外面又问了常兄,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三个。” “三个人,两个是羽人,一个是隋不休这个龙虎境。他们想要隐藏行踪,简直易如反掌。可玄菟城和侯城的镇军是怎么知道他们来了我们这儿的?我想,是隋不休故意泄露了行踪。” “隋王知道他在这里,必然叫人来剿。可隋北正在苦战,边军抽调不出,只能叫附近的镇军围。这么一来,咱们虽然被困,可敌军也并不势大。隋不休再为我们设了阵法,外面那些人自然进不来了。” “隋不休没什么危险,倒把祸水引到咱们这儿了,咱们还得承他布阵的情。要是之后他走了,那些镇军也不会撤——调动两千驻军、围上个把月却无战果?那没法交差的。那就只能继续围下去、打下去,把咱们这些‘贼匪’给清剿了,也能糊弄上峰。” “我们这里地小兵少,到了那时候,就只能求援。可临西君未必会帮咱们,要求,就只能求隋无咎来救了吧——外公,隋无咎现在手中有多少人?” 常休脸上笑意愈浓,道:“还有两千残军。” 李伯辰道:“正是!两千残军来了我们这儿,正守得住。又是百战精锐,或许还能把侯城拿下来。即便拿不下,就地屯垦,也能吃得饱!” 常秋梧听到此处,忽然击掌道:“说得好!” 常休亦道:“伯辰,我先前还担心你只是一介武夫。可如今看,你胸怀宽广,又心细如,是大才!好、好、好,老夫安心了!” 这两人的模样,终于生动起来了。听了他们的夸赞,李伯辰觉得心里舒爽了些。他心道,我这人真是经不得夸。可纵使如此说了,胸口还有暖意往上泛,也不怎么疼了。他略略力试了试,心道该是在药力的作用下,筋肉将断骨扳正、渐有好转了。 便道:“外公,那这事,和请什么封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此时已不复之前的态度,竟又笑了一下,才道:“伯辰,我问你,要隋不休真如你所想,你要怎么处置他呢?”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说心里话,我对隋不休没什么成见。当初在雪原上我救了他,他也知恩图报。后来无量城有人要杀我,我也不怪他。我要是他、是隋无咎的儿子,也没什么办法。至于如今……他如今做的事,我虽然做不出——” 他说到此处,又顿了顿才道:“唉,我也不好说自己一定做不出——要是有两千同袍从妖兽军中杀出来了,找不到个落脚地就要死,也许我也会和他一样。” 他摇摇头,又叹一声:“要是我们真叫隋无咎的人来了,他们可能反客为主,而我们与隋国人走到一处,也落不下什么好名声。” “可要不理会他们……外公,我从前也是隋军。二十多年前,在无量城守边的那些隋军还都是只是孩子吧。当年的国难,他们没有参与,这些年也一直在杀妖兽。要叫这些人葬身在群山里、被妖兽都杀了……我怕自己往后睡不着。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常休站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两步,才道:“说得好。” 李伯辰愣了愣——他竟不觉得自己这是妇人之仁么!? 听常休又道:“伯辰,仅此一项,李生仪就远不如你。你要真如他一般只看这李境之内的事,才是妇人之见。” “如今这天下大义,乃是同抗魔国。占据了这个大义,余下都是一时小节。真要重复李室,仅凭李境一地之力,绝无可能。当年我方军力冠绝六国,可一样不免覆灭。要他无国相助,如李生仪一般偏安一隅,覆亡是早晚的事。” 李伯辰心中的许多想法一直无法对人说。如今常休的话,只觉得句句都说进他的心坎,叫他浑身都热了。他忍不住道:“外公,叫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常休抚髯一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魔军南下,正是我们的机会。有朝一日,要它们杀入李境,咱们又能力挽狂澜,便成了人心之所向。” “而如今那帝辛,呵呵,当年他讨伐我国却令北原尽失、之后又想独占李境却使得今日魔祸南下,已叫四国君主心中怨愤了。此人,也配不得大宝之位。伯辰,咱们只消在这奉州定住,日后,自有天助!” 李伯辰听得热血沸腾,也忍不住站起身道:“外公,那,咱们要收容隋无咎的人么!?” 常休一笑:“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彻北公与隋王之争,是他们的国事,我们并不参与其中。至于他们的生路,在咱们南边。” 李伯辰愣了愣,才道:“侯城!?” 常休道:“正是。” 又道:“秋梧,将舆图拿来!” 常秋梧起身应了,快步走出。不多时又走回来,将一幅长卷在桌上铺开。 常休走到舆图前看了看,道:“伯辰,你再来说说看,为何要叫他们往侯城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谋事 李伯辰也走过去,往图上细看。 他在军中也看过舆图,但只有无量城附近的一小块。更大、更详细的地图当属机密,即便曾经做到统领,也只看过隋国北境的而已。但眼前这舆图却极为精细,将李国全境地形全标出了。东边的隋境虽然只标了大致的轮廓,但州府也注明了。 李伯辰看了几眼,觉得虽然各处比例或许有点儿不对,可应该也差得不多,便想了想,伸手一指,道:“咱们在这里。” 李国全境,其实像是一轮肥胖的下弦月。临西地在月背偏上,孟家屯在上面一钩的末端。孟家屯南边是侯城,东边就是玄菟城。玄菟城更往东,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李与隋分隔开。这道山脉,在舆图上被注为千山山脉。千山山脉之间有一条大江,李伯辰知道那是北原上的堑江南下的一段,被称作澜江,亦李隋之间的天然分界。 又往东边的群山中一指,道:“隋无咎的人应该在这里吧。” 千山山脉与四横山脉、当涂山脉构成了一个“丁”字,上面那一横很粗,是由当涂山脉、四横山脉构成的。 当初隋无咎率军从自当涂山脉的无量城中退入四横山脉,其实离李境是很近的。李伯辰所指的是千山与四横山的交界处,他料想隋无咎应该就在那边。 常休道:“应该是。隋不休说,他们正在想法过澜江。”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外公,你看,是不是因为这个——我们这里,现在其实算是被南边的侯城、东边的玄菟城围着的。距侯城四十多里,距玄菟城二百多里。要叫隋无咎去取侯城,那他从山里出来之后,应该先经过玄菟。他手下的兵又饿又累,玄菟城知道他们进入李境,也必然坚壁清野。” “玄菟城了一千兵,把咱们北边截了,他们那边应该兵力不足。可隋无咎也算是被夹在那一千兵和玄菟城之间了。要是我带这些兵,该会叫他们休整补给。否则要是绕着玄菟城走,等到了咱们这附近,玄菟城的一千兵以逸击劳,他们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所以,我会趁着玄菟守备空虚,先去打秋风。听说隋无咎是洞玄境,玄菟也没有侯城那么大,攻下来应该不难。” “这么一来,他们就先帮咱们把东边的玄菟给废掉了、叫咱们少了个威胁。但是,要是隋无咎占着那里不走了呢?”李伯辰皱了皱眉,道,“外公,你叫他占侯城,应该是想让他们为咱们守着南边吧——南边的隋军要是想打我们的主意,就得先过隋无咎那一关。可他们要是把玄菟城占了,就成了咱们为他们守门了。” 常休道:“好好,你说得好。但我却并不担心隋无咎占下玄菟。因为这图只标了地形,却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没在上面。” “玄菟临着千山,附近地形险恶、土地贫瘠。那里的人几乎不以耕作为生,而靠林中游猎糊口。隋无咎野心极大,日后必定要扩张势力,可玄菟是不足以支撑的。倒是侯城附近良田万顷,要能叫人安居乐业,养上把万把兵也不成问题。他要偏安玄菟一隅,往后侯城却被我们得了,那可就悔之不及了。” 李伯辰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外公,你为什么觉得他一定会放过我们?无论相比玄菟还是侯城,咱们这里都是最容易对付的。要说土地,其实也很肥沃。后面又靠着群山,进攻退守都不成问题。” 常休笑道:“一是因为,隋无咎要来攻我们,就成了攻伐李室,在李境内失了法理。李生仪为了他那正统大义,不会置之不理。不论他乐不乐意,都要出兵讨伐。隋无咎该想得到这一层的。所以在他入境之前,我们要向李生仪请下封来。” “二则,即便隋无咎真冒天下之大不韪,伯辰,你可有北辰气运在身。隋无咎那洞玄境固然不可小觑,但你却可册封一地灵神,以山川江湖之力对其加以节制。他明白这一点,该也不会自找麻烦。” “册封一地灵神”——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他早想弄清楚这些事,但一直求问无门。常休此时说了这话,是说他明白其中的关窍么? 必然是!他从前是太常寺少卿,常与王室打交道,知道的自然该是极多的! 但他想了想,没叫这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此时虽然相处愈加融洽,但也不好就这样开口索要吧。 便只道:“外公说得有道理。但是,隋无咎得了侯城,往后坐大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常休叹道:“这一点,其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伯辰,李地形势犬牙交错,五国各自心怀鬼胎、相互掣肘,李生仪就是因此才成了气候的。这是因为高辛尚不足以将李地独自吃下,便树了个李生仪,为李境中的五国势力寻了个外患。” “但这里,却只能有一个李生仪——你有北辰气运,我们日后也要壮大展。一旦你稍成气候,高辛或者挑动你与李生仪内斗,或者就要将你剿灭。因而,不得不让隋无咎入局——李境之中多了这么一股势力,便成浑水。隋无咎在李境没什么根基,哪怕日后势力渐强,也总要回到隋境去——那么,至少隋人先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 常休想了想,道:“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隋无咎愈强,我们就愈安全。我们在,是他留在李境的法理。他在,是我们渐强的屏障。” 李伯辰觉得自己不算笨,可这些也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他忍不住心道,果然还是要有别人相助。自己从前单只是想和李生仪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头晕脑胀、拿不定主意了。可外公却能将李境当中的五国、临西君、隋无咎等等势力都一一辨明,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为自己寻得一个危险的平衡,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精。 这样的见识不仅来自聪明的头脑,还来自许多年的经验。往后有他相助,自己真是省了太多的心了。 他点点头:“外公说得有道理。那,这事和向李生仪请什么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道:“李生仪已自立为君。我们要为你请封,就请一个公爵——隋无咎虽然也自立,但隋王仍在,他名不正言不顺,也还不过是个彻北公罢了。日后双方合作,你同为公爵,也好相处。” 又一笑:“但我想李生仪不会舍得这个名分,也许会封你做侯爵。至于是个什么侯……倘若他封你个武威候,那就意味着他也知道我们的心意,乐意与我们暂且相安无事了。” 武威候?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爷爷的爵位吧。李伯辰虽然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听了这三个字,心中仍忍不住跳了跳。数月之前还是个小小十将,要真做了个什么君侯,他心里还是会欢喜的。 可他也知道,真那样的了,自己便也入了这天下大局,往后只有一往无前,后退则必死了。 他想了想,沉声道:“好,外公,我听你的。” 常休眯眼笑起来,道:“臣只是建言罢了。” 此时他又称臣,但比之前叫自己国主的时候亲切多了。李伯辰觉得心里也又舒坦了些,便道:“外公,还有——朱厚真死了?” 常休道:“秋梧,你来说。” 常秋梧一直侍立一旁,听了常休的话,便向李伯辰施了一礼,道:“是。君侯,当天我亲自去镜湖山上看过。” 他改口真是快。但李伯辰觉得,哪怕喊自己“君侯”,也比叫“国主”和“表爷爷”要好太多了。 他便道:“你见着了他的尸?” “尸没见到,但见到了一只左臂,还有血。我验过左臂上的伤——该是在朱厚力的时候斩下的。那朱厚,我见过他演武,其实算是养气境的巅峰,快到龙虎境了。要是他有防备、来得及出手,就是我也没法把握一击将手臂斩断。但在他房内再没什么搏斗厮杀的痕迹,说明刺客的功夫可能高得吓人。” 常秋梧说到此处,看了看李伯辰。 李伯辰摇了摇头:“小蛮她……难道本领真的这么高?” 那她之前要是想取自己的性命,该也不难吧。 常秋梧道:“或者本领高,或者以太素术法突袭。朱厚本是个江洋大盗,见识不算广,没料到太素术法的手段也很平常。” “不过朱厚是不是真死了,其实不好说。我觉得他更可能逃了。但他既然已经不在,就索性说他死了,免得有些人动摇不定。” 他提起这茬儿,李伯辰当即正色道:“朱厚这个人有古怪。”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怎么说?” 李伯辰道:“我回来的一路上细细打听过他的事。他这个人,从前应该是性情残忍乖张、胸无点墨的。可怎么到了镜湖山,却忽然性情大变?我想不是‘欲图大事’就能解释得了的。外公、常兄,我听说附近从前有个宗派叫雷云洞——他会不会是在那里面出了什么事?” “还有件事——那天我和常兄杀死的那个怪物,我觉得该是山君。我起初觉得,是此地的气运空了出来,一个什么野物的阴灵撞了上去,与气运融合了,因而才会害人。可我那天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物,到前几天的时候,想明白了。” 李伯辰沉声道:“我在北原上听说过有一种妖兽叫足蜍,据传是人脸蛛身,有数十对足,似乎正是那东西的样子。要是真的,说明什么?可能有一个足蜍死在了山里,阴灵正好同气运融合了!” “那,那东西是怎么来到我们这边的山里的?有些山民说在山里见过妖兽,见到的是我们杀死的那个,还是真的妖兽?再有,外公,当年国难的时候,此地山君上过阵么?死了没有?” 常休愣了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当年五**最北只攻到侯城。到侯城时已经没什么抵抗了,是知府献的城。那么此处的山君,在那时应该是没有现过身的。” 李伯辰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山君是在最近才死去的——是被谁杀死的?那个足蜍么?我觉得一个足蜍必然不够,那,还有别的么?那天我在周家人身上看到一个伤口,在这个山君身上也看到了一个类似的伤口——我猜附近还有个什么东西,之前将这山君伤了。会不会是妖兽?” “外公,这件事要细细查。如果是隋北山中的妖兽迷路掉队,凑巧来到我们这边,那倒无妨,可怕只怕,是有妖兽越过了北边的当涂山和堑江,那我们就危险了!”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常休才踱了两步,慢慢说道:“要真如你所料,的确要紧。但……但……” 李伯辰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妖兽越过堑江这事,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堑江既宽且深,水流湍急。之后的那一段当涂山则壁仞数千米,实在不是人力能够逾越的。 这两道天险对于妖兽、罗刹、须弥当中的修行高手来说或许不足为虑,但想要大部队能够通过南下,是极难的事情。要将天堑变通途,就得截断大江、叫山峰崩裂。 这种事,也许化虚、生神境的六国修士做得到,可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实现的。罗刹、须弥两族人,在六国人看来修不了术法,但这是一种误解——他们也能修行,可修的是魔国法门、是自修行。譬如李丘狐天生能弄火,要到了魔国的化虚、天魔之境,据说可以叫方圆千里之地尽成火狱。 这种本领用来杀人自然无往而不利,但用来对付自然伟力,便力有不逮了。 况且当涂山一线刚失守不过月余,即便魔国以人工架桥凿山,也没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李伯辰见他沉吟许久,便道:“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怀疑空明会也许与魔国有些不清不楚。还因为我隋境的时候,见过一个鬼族。”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赔礼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鬼族?” 李伯辰道:“是。那人自称毕亥,说如今六位帝君、魔国三魔君,都是他们鬼族的九圣,又说他们是蛟羽须罗乃至人的先祖。那人说话实在骇人听闻,我不当真,可他也的确展示了一些本领——他们可能也能使人修的术法的。要是,魔国当中的鬼族施展术法帮了妖兽……” 常休道:“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便将那天的事情慢慢说了。二人听罢,常休皱起眉头,道:“的确是个怪人……罗刹公主?嘶……听着倒也不像是假话。” 他又想了想,道:“好。这件事,的确应当细查。至于那雷云洞的洞天,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伯辰,稍待两日,等将那位隋公子安抚好,我们就做这事。”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说自己的这些推测的时候,本以为常休不会如何在意。因为这些推测源于他的自觉,实在没什么切实的依据,可没料到常休和常秋梧似乎都很重视。 那天听他们两个人在草甸中散步时的对话,觉得他们想要将自己当成傀儡揉捏摆布,因而说这些也想试探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觉得,他们该是看到自己也称得上有勇有谋,再没有轻视之意了吧。 这时常休又道:“伯辰,你可有字?”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有。” 此世的字,与他来处不同。在他来处古时,读书人没有个表字很不成体统,可在这里,似乎只有名门之后才配有字。要是寻常百姓也给自己弄了个字,就要被人笑掉大牙,嘲讽他攀附了。 常休便道:“这可不成,该有字才对。” 李伯辰对这些并不很在意,就笑了笑:“外公,那请赐我一个字吧。” 常休道:“岂敢说赐。” 又皱眉思量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细细思量才好。但我听你称秋梧常兄?这怎么行——秋梧,你也不懂礼数了么?” 常秋梧老脸一红,李伯辰心道这真是冤枉了他——他一口一个表爷爷,叫得可顺嘴呢。 不等他开口,常休道:“但你的确也长伯辰一些。伯辰,以后以字相称吧。” 常秋梧忙道:“是——君侯,我表字奉至。” 其实李伯辰也觉得一个人叫“表爷爷”、“君侯”,一个人叫“常兄”实在有些滑稽,倒是奉至这个称呼更上口,便笑道:“好,奉至——” 想说兄,但瞧见常休,又咽回去了。 常休道:“好、好。” 他走到椅旁,伸手在桌边摩挲了一下。常秋梧便将桌上的舆图卷起,道:“我去吩咐弄些饭菜。君侯,那位方兄弟——” 李伯辰道:“请给他也弄点儿吃的吧。这人是我一个旧相识,三番两次帮过我。这回来这儿大概是想投奔我,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叫他做什么。” 常秋梧应了,走出门去。 李伯辰这才觉常休似乎是想歇歇,愣了愣,忙走到堂中坐下。常休这也才慢慢地坐了,慈眉善目地将李伯辰打量片刻,低声道:“伯辰……给我说说你母亲吧。” …… 与方耋离开常家时,天已黑了。 方耋虽然没用上李伯辰吃的那种丸药,但也裹了上好的外伤药,又换了一件新衣裳。吃饱喝足后,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李伯辰抬眼往天边望去,瞧见极远处的空中有些微微舞动的斑斓色彩,很像是极光。那该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将孟家屯和镜湖山都围了起来。 等两人离常家宅子稍远了些,方耋道:“李将军,真没想到你是名门之后。” 李伯辰笑了笑,道:“胳膊怎么样?” 方耋慢慢抬了抬:“好多了。也不知道给我用的什么药,我在隋府都没见过——哈,对,常老先生以前是太常寺少卿,岂是隋以廉可比的。”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走了一段,才道:“你就住在我那儿吧。以后也不知道是继续住在这,还是搬去镜湖山。我那被褥都是现成的。” 是啊。那天自己在侯城置办了许多东西,还有两床被子一水没洗过。唉。 方耋道:“好。李将军,那以后……对了,也没想到那位隋公子那么平易近人。你以前在无量城的时候,常常和他说话么?” 李伯辰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道:“也不常聊吧。” 方耋笑了一下:“那也是有交情嘛。唉,往后我们在他手底下做事,可就舒坦多了。李将军,你外公是不是要辅佐彻北公?那我觉得,你以后怕不只是个统领了,说不好要做到将军了。” 李伯辰愣了愣,将军?他是说统将吧。六国都有九阶军制,他从前做得最高的统领,是下三阶的最上一阶。军中将领平时多互称“将军”,哪怕他一个十将,也被叫做“李将军”。但真要严格地说,做到第六阶、统将的时候,才算是正经的将军。哪怕之下的都统可领一万人了,也不算的。 但辅佐彻北公?在隋不休手底下做事?他忽然意识到,方耋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哈……也难怪。他一直只将自己当成个本领高的军官吧?还是从前出身无量城的。 他也不好解释,就只笑了笑,道:“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但方耋却正色道:“李将军,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那五千斤粮食。我听说彻北公带着残军进了四横山,现在该是要来孟家屯吧?那么多人,一定缺衣少食,我想,你现在不要把粮拿出来,该等彻北公到了,再献上。” 李伯辰想了想,道:“为什么呢?” 方耋边走边道:“现在咱们还不缺粮,现在拿出来,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可等彻北公的人来了,就是雪中送炭了。李将军,说实话,我之前弄这些粮,是想在隋公子那里谋个前程。可你对我有恩,今天在战场上,又让我先走,这种恩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往后,我只认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步步高升。彻北公带的兵将多,到了这里难免论资排辈,要你没什么功绩,他也不好赏你的呀。” 李伯辰心中一暖。在侯城知道他想攀附隋不休的时候,虽心里说不介怀,可多少有点失落。但此时听他说了这些话,晓得这人或许做事狠辣,但到底也懂情义二字。他不想叫他继续说错话,便打算委婉些将自己身份告诉他。 此时两人已走到自己宅院门前,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三个人影立在门外,远远听着一声:“李兄,真是赶巧了,我刚登门。” 是隋不休。 李伯辰忙快走两步,一拱手,道:“隋兄。” 隋不休笑眯眯地走过来,道:“晌午说要叙旧,晚上就来了,不打搅你做事吧?” 李伯辰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事,里面请。” 隋不休说他刚登门,但李伯辰却瞧见他丝上有些夜露,该已等了许久了。他是想尽快打探常休的态度吧。说来也真叫人感慨……几个月之前,他是贵公子,自己是个小卒,如今形势却反了过来。 他先走到院门前,抬手将门推开,一转脸却瞥见方耋在向自己挤眼睛。李伯辰愣了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想提醒自己请隋不休先走吧? 李伯辰心里哭笑不得,只好装作没瞧见。 他开了门将隋不休请进院中,隋不休便看了看,道:“好,真是清雅。” 方耋和两个羽卫也走进来,隋不休便道:“百六百九,找个地方歇歇吧。” 两个褐羽人齐声应了,又转身走出门去。稍后听一阵轻微的展翅声,李伯辰猜他们是到空中或树上戒备了。 隋不休又看方耋,道:“这位是?” 方耋抬手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将头微垂,没做声。李伯辰愣了愣,才道:“哦,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方耋。” 隋不休便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但也没挪脚。 李伯辰想了想,意识到隋不休该觉得方耋是自己的仆从或部属,也想叫自己像他一样,让方耋退开。刚才方耋不答话、却要自己开口,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部属的意思吧。 这些东西实在绕得他有些头疼。但李伯辰又觉得,方耋的确算是自己的朋友。真像隋不休吩咐两个羽卫那样叫方耋退下,他心里觉得不自在。 便道:“他要住我家的。方兄,你就住东厢吧,我和隋兄谈些事情,谈完了我把被褥给你送过来。” 方耋一愣,才道:“是。” 再对隋不休施了一礼、退开两步,转身走进东厢房。 待他将门关了,隋不休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和你投缘了。你这人不管和谁相处,都叫人觉得亲近。”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客气,就也笑了笑,道:“隋兄,里面请。” 两人进了堂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 打他离开之后,这房子该没人进过。桌椅上、字画的轴杆上都积了一层薄灰。他目光落到桌边那件短褐上时,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锤猛击一记。他咬了咬牙,将衣裳拾起,道:“隋兄见笑。很久没收拾了。” 边说边走进东屋,将衣裳搁在床边,又走出来。 却瞧见隋不休站在堂屋地当间,躬身给自己深深行了一礼,道:“李兄,之前我恩将仇报,实在是小人行径。我也不想给自己辩解什么,也不奢求原谅。只是往后若有机会,定叫你瞧见我的真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但李伯辰的确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叹了口气,道:“算了,都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 隋不休直起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过来,道:“家父也很后悔,因此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算做赔礼。” 隋无咎想要来孟家屯,但恐怕不能如愿。李伯辰既已知道这结果,也就不想要什么赔礼。刚要开口推辞,但瞧见隋不休手上那东西,却愣了愣。 那不是什么金玉之类的宝物,而是一圈薄纸,上面有一些符文。 隋不休立即道:“寻常物件猜你不会收,但这是一件兵器。” 兵器? 李伯辰忽然想到于猛——白天见他从袖中落出两片符纸,随后便幻成大盾,连自己的刀芒也没能斩破。隋不休说这纸是一件兵器,难道与那东西类似么? 他实在有些好奇,便道:“隋兄,这东西有什么讲究?” 隋不休这才笑了笑,道:“此乃符兵,可以戴在腕上,平时就像纸一样轻。但一念咒,立即化为兵器。” 说了这话,退后两步道:“李兄请看。” 他嘴唇飞快一动,那符纸忽然泛起一阵青光,登时化成一柄大槊。槊锋极长,与他的魔刀相当,槊杆也很长,约是槊锋的四倍长度。看这形制,该是柄马槊。 隋不休一抬手,将大槊抛来,道:“李兄看看称不称手。” 李伯辰单手接了,立时觉得一沉,心道,好家伙!又上了一只手,才觉得分量正合适。他想了想,大步走到院中舞了一圈,只听耳畔风声呜呜作响。 真是好东西。他现在有曜侯、有魔刀,其实正缺一件长兵——他的力气大,在战阵上有了这东西,可谓如虎添翼。平时又可化为一张符纸收在腕上,又极为方便。 隋不休走到门边笑道:“李兄可满意?” 他简直太满意了。先前想推辞,可如今却爱不释手,心道,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口。 便站下,道:“真是一件宝贝。” 隋不休笑道:“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又将祭出、收回的咒诀同李伯辰讲了,叹道:“这柄槊,名为夺江海,是家父年轻时所用。家父说,这宝贝尘封已久,现在交给李兄,正可叫它再大放异彩。” 夺江海。隋国信奉六渎帝君,崇尚水德,这槊却叫夺江海——怪不得隋王对隋无咎心存忌惮。他是因此才不再用么? 知道它的来历,李伯辰想假意客气客气,但又想反正是用来赔礼的,客气什么。便道:“好,隋兄,替我谢谢大公。” 隋不休一笑,道:“自然。” 又道:“赔礼已送到,李兄,我该告辞了。” 李伯辰一愣——他不说别的事了么?! 第二百一十七章 巡行 但随即又想,哦……是和我对应慨时一样吧——他们该知道自己在这孟家屯也算立足未稳,一些要求哪怕对自己提了,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不说。 李伯辰先前觉得隋不休在见自己收了这柄大槊之后,该会趁热打铁。可如今知道他真是专程来道歉的、还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提醒他常休不会允许他们来孟家屯、只怕将来还有一场苦战等着他们,却又知道自己不可感情用事——这种事……也算“军国大事”的吧。 隋不休走到院中,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便笑了笑,道:“这几天常老先生似乎不愿见我。我有几句话,想请李兄转告他。” 李伯辰道:“你说。” “我们不会留在孟家屯,会取侯城。” “再有——要我们在侯城立[久久小说 .99xsw.info]足了,便与李兄结为同盟。李兄若有意,我们便尊你为北辰国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轻出一口气,拱手道:“好,这话我一定带到。” 隋不休向他又施一礼,走出门去。 等听他的脚步声渐远,李伯辰才在心中道,不知道外公听见他这话,会怎么说!下午的时候三个人在屋中谈了许久才定下应对之策,可隋无咎竟早就想到了么?那隋不休将玄菟、侯城的兵引来……实际上是在为攻取侯城做准备!?这人简直精明得可怕……怪不得他能在无量城苟活那么久! 他想到这里,只觉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此时忽然听着东边咔啦一声响,立时喝道:“谁!?” 但随即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是方耋吧。自己刚才想得出神,把他给忘了。 便见方耋推门快步走出,道:“是……是我!” 又疾趋两步走到近前,未等李伯辰开口,噗通一声跪倒下来,道:“国主!小人有眼无珠!” 他刚才是听着了么?哎,也好。 李伯辰将他扶起,道:“方兄——” 方耋立时道:“小人不敢。” 李伯辰想了想,心道,也罢。有些人如自己一般,虽说也懂得什么长幼尊卑,可在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矮一头。但也有些如方耋一般的人,真要像朋友那样待他,反叫他不自在,也不必勉强。 便道:“好吧,方耋——但是也别叫我什么国主,实在要叫,就叫将军吧。” 方耋喝道:“愿为将军效死!” 李伯辰笑了一下:“死不死的往后再说,今天先睡吧。我去给你拿被褥。” 方耋张了张嘴,李伯辰道:“不要说了,就住在我这儿。” 他转身进屋抱了一床被褥又出来,却见方耋走到倒座房一间屋子的门前等他了。这种院落,东厢是给晚辈或者客人住的,倒座房是给仆役住的。他是觉得自己住在东厢“僭越”了吧。 李伯辰心道,随他去吧。便将被褥交给他,道:“早点歇着吧,养养伤。” 方耋道:“尊令!” 李伯辰摆摆手,回了屋。 今天出了一身的汗,半个身子的衣裳也被伤口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有衣服还是硬邦邦的。李伯辰拿着堂中的符火灯走进屋里,将外衣脱了,又将甲卸了,这才记起马留在了常家。 但他也懒得再管,往床上一倒,躺下了。 这屋子还和二十多前天一样。他心道。 胸口有些酸,但立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有些事,悲恸无用且无益。自己身上如今担着许多东西,不能再如二十多天前那样任性了。他伸手将短褐抓过揽在怀中,掀了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院中有水声,随后又有木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该是方耋在打水——他是在给自己烧水煮饭么?他想开口叫他不必忙,但想了想,没做声。 又心道,方耋跟了自己来,不知道她母亲怎么样了。但这人很孝顺,在做劫持于猛家眷这种事情之前当会安排好的。而于猛那人看起来也不是气量狭小的,该不至于为难一个老妇人。要往后隋无咎真取了侯城,那就好办了。不过希望他攻城的时候可以少使雷霆手段,免得城内百姓遭殃。 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被褥上还有些淡淡残香,便又躺了一会儿。瞧着日光在地上慢慢走,又在心里起了咒。 眼前一闪,已到了另一界。 昨天他将五千斤粮食全带了过来。那五十个麻袋原本堆满了小小一间屋子,如今看,全瘪了。李伯辰提起一袋拎了拎,只觉得里面是空的。他要将麻袋撕开,却撕不动,便知道这东西也不是凡物了,就用魔刀割开一个口子,往地上倒。 沥沥拉拉地只倒出一捧多些的一堆,黑褐色,仿佛灰烬。但在此界,是不会有废物的吧?李伯辰蹲下捻了一点尝了尝,觉得入口有些热,味道极浓郁。可不全是米香,更类似锅巴。 原本的木头经此界灵力淬炼,坚逾金铁。这些粮食,该也大大不同了,或许是精华都被凝练到一处,甚至还多了些灵气。只是如今还尝不大出,看来得多放些日子。 想到“日子”这事,他又觉得有点儿为难。 每回他来到这里,外面的时间都是停滞的。之前他带进来过一口破锅,也细细观察过,最后意识到它们在这里虽会慢慢生变化,可只在自己身处这一界的时候,那变化才会进行。 换句话说,要他将东西带进来,又永不再回来,那些东西大概也就一成不变了。从初来到此界到如今,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多天。他原本想,自己往后要真的统军,有三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盐、铁、粮。不吃盐没力气,没铁器造不了兵甲,没粮食的话,那自不必说。 孟家屯不缺盐,听常秋梧说在孟家屯附近有一口盐井,所产井盐品质虽不好,但也能吃。屯中人的日子相对其他地方过得还算富庶,多半是因为那盐井。 铁器很好办。山中木材多得是,他可以带木头进来。粮食也好办,同样带进来。他猜这些灰烬一样的东西再弄出去,必然有奇效。 可问题是要自己不在这里时间便停止流逝,他总不能真成天成天地在这里干耗吧。况且他想,也做不到——此处灵力太浓郁了,连着待上几个时辰,就要觉得体内灵力郁结,非得调息几天才能疏通过来不可。 但他不在的时候,阴差百二十倒没闲着。鬼门关外此时已是无边无际的阴灵了,不晓得到底有多少。 要能再叫这里的阴灵都开始转世轮回,他也可挑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淬炼阴兵了。 魔君分身,唉。他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雷云洞的洞天遗址中弄清楚一些事,再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试试看能不能将一个魔君分身给留下来,如此自己也可以弄明白很多秘密。如今看,离这个目标虽然又近了些,但还得尽快。 常休说自己可以封山君,或许再过几天,就要传授自己其中的法门了。至于那洞天的事——要是真把山君封了,叫那山君来找,岂不省力了! 他便又抓了一把那粮灰放进嘴里尝了尝,遁了出去。 他起身将衣裳披了走到院中,方耋正端着一盆热水走过来,道:“将军,我把水烧好了。” 李伯辰笑了笑:“多谢。” 他接过水和帕子,在院中好好洗了脸,又将上身上擦了一遍,走回屋中将小蛮留下的那件短褐换上了。方耋又端了些饼、咸菜丝进来,搁在桌上。李伯辰奇道:“哪来的咸菜?” 方耋道:“早上有个姓孟的娘子来过,送了些饼、菜——常先生也来过,把马带来了。马上那些衣甲我给卸在书房了。” 是孟娘子——她消息倒是灵通。李伯辰坐下,道:“方耋,一起来吃吧。” 方耋略一犹豫,但到底说:“好。” 昨晚听说自己是李国王室后裔,他该吓了一大跳,因而才失态吧。但方耋这人很聪明,该晓得自己也不喜欢拘束,也许现在已经缓过神了。李伯辰向来胃口大,但今早却觉得实在吃不下。他一想,知道该是出来之前吃的那把粮灰的缘故。 可他不想叫方耋误会,还是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饼,才道:“方兄,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娘要不要紧?” 方耋搁下筷子,道:“回将军,我做事之前已经把她安顿好了,也留了钱。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就把她接过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方耋见他不说话,才又拾起筷子。 李伯辰又想,方耋投奔自己,叫他做什么好呢?他也是修行人,该带兵,但带兵这事……哦,不对。方耋从前在璋城空明会做事,似乎还是个小头目,也懂些统御之道吧?倒真可以叫他试一试。便道:“方兄,你愿不愿意从军?” 方耋又将筷子搁下,道:“遵令!” 其实李伯辰还想对他说,他既然用丹药将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催至养气,往后就千万不要再走捷径了,该细细温养巩固。可看他这架势,自己要是开口,这顿饭就没法吃了,便打算以后再说。 两人吃完饭,李伯辰走到书房,见方耋将余下的甲胄都擦洗了一遍。他便慢慢自己将甲穿了,又佩上魔刀,走回东屋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柄刀取下。 这刀是从璋山君那洞窟中得来的,小蛮走的时候没有带。他在切金阁弄断了方耋的佩刀,便道:“方耋,这刀赔你——也算是宝贝。” 方耋郑重地将刀接了,慢慢系在腰间,将胸一挺,道:“谢将军赐刀!” 李伯辰笑了笑:“跟我走吧。今天有一堆事要做。” 昨天与常休和常秋梧说好,今天要在附近露一露脸——从前朱厚在的时候,人心还算安定。但朱厚一死,外面又被围了,屯子里很有些惶惶之感。他眼下虽不好称孤道寡,但至少也该叫这里的人晓得,已有新主了。 两人牵了马往常宅走,远远就瞧见门口已经有一堆人了——正是昨天那五十多个兵。常休和常秋梧都露了面,常休站在门前同两个人说话,常秋梧远远瞧见他,立时迎上来,道:“君侯。” 他臂上搭了一挂披风,看着很厚实。李伯辰道:“常——奉至,这就要往镜湖山去么?” 常秋梧将披风一展:“先把这个披上吧。” 这一展,瞧见这东西是大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崭新闪亮,似乎不是俗物。李伯辰倒想起初见隋不休的时的情景——他站在无量城头,也是穿着大红披风,极为显眼。 他不大喜欢张扬,但知道常秋梧是什么意思了,便披了上去,登时觉得自己的身形也伟岸挺拔了许多。 常秋梧又道:“君侯,请上马。” 李伯辰愣了愣,还以为他们会先向那五十多个兵宣告自己的身份——难道这就要走么?但还是翻身上了马。常秋梧便拉过缰绳,缓缓走到常宅前,道:“老祖宗,君侯已经到了。” 李伯辰想向常休问个安,但见他今天竟然穿了件礼服——或许是从前做太常寺少卿时的礼服——又板着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便没开口。 常休向他施了一礼,道:“君侯,兵将已点齐,可以开拔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好。” 常秋梧便一拉缰绳,引着他往坡下走,常休也跟在了后面。方耋愣了愣,忙挤到那堆兵前,亦跟上了。 这么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沿着土路往镇上走,只有李伯辰独坐马上。他见常休也在步行,心里稍有些不自在,但也明白他们的心意——这屯中德高望重的两个人,一人为自己牵马,一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比什么宣告都有效,便也板了板脸,一手搭在鞍前,一手按住刀柄。 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得身后那群兵中有一人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今天都去镜湖山,君侯开仓放粮啦——” 第二百一十巴掌 耳语 这人嗓门不小,声音也洪亮。此时正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听了这动静,门一下子打开了,两个孩童的脑袋探出来。但一瞧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很快孟娘子也走到门旁,见着李伯辰,先愣了愣,又笑了一下。 李伯辰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想笑一下,但仍板了脸,只对她点点头。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真喊出了许多人。一路跟在这支“大军”之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伯辰虽听不清楚,但也听得出那些声音里似乎有些喜气。这么走了一段,倒不觉得像之前那样有点局促了。 在他记忆里,从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逢上峰校阅,也曾被麾下兵将簇拥前行。可在记忆中他清楚那些兵不是自己的兵,而是官家的兵,自己也只是个统领,不是什么高官。 然而此刻他边策马缓行边往周遭看,只见苍穹高远,大地无垠,田中沃土成片相连,远处山川峰峦叠嶂。这些土地,往后算是自己的了么?那自己倒真成了一镇领主了! 因而此时的感觉又与无量城时不同,哪怕身后只有五十来个兵,心里也渐渐生出些豪气——百仞之高,始于足下。如今的李、隋、高、姜、鱼、尉六国的初代君主们,也是一点点踏上争霸之路的吧! 他们在镇里绕了一圈,又往镜湖山去。此时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筐的、有背着麻袋的、还有推着车的。李伯辰从前在屯里转,见房舍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原野上,似乎人不太多。但如今意识到孟家屯该的确有千把人——北地村镇与隋境不同,占地颇广。集镇两旁目力所不能及的沃野丘陵中,还住着许多户呢。他们往镜湖山走,还要好些时候,到那时百姓们将放粮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还会有多少人来! 等出了镇他再往身后一看,见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两三百。便忍不住低声道:“奉至,这么多人,镜湖山上的粮够么?” 常秋梧道:“放心,朱厚来这儿之后,征了许多粮。我之前清点过,够千人用上一个月了。不过我们也不都放出来,每人领上两斤,安安人心。”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咂舌——千人用上一个月,岂不是要有数万斤?朱厚来这儿也不过两三个月,是把这附近人家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了吧?之前见他在路上撒钱,还以为他为人豪爽,但如今看,倒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却还未见什么不满。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这世道平安活着,已比什么都好了吧。 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乡民见了粮会哄抢,但此刻也放心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大队人马已至镜湖旁。只见镜湖一望无际,一片小海一般。又因北地相对寒冷,这里的湖水澄清,岸边铺着白沙,能瞧见浅水中的卵石、鱼虾。湖岸两侧绿草如茵,举目望去,皆是大片的平地。李伯辰心道,要是有人能把那些土地都开垦出来,不晓得能养活多少人——只是这镜湖风景优美,湖边倒最好空着。 再往远处看,能瞧见镜湖山了。镜湖山山势相对平缓,东坡处有一条小道入山林,往山上去。李伯辰再向上看,依稀能瞧见一两座木制的房舍。 他原本还想要不要日后搬来这里,见到此处模样打消了主意。这虽然是山,却无险可守。虽说有密林掩护,但山下的敌人不容易上山,山上的守军也难以展开。朱厚选了此地,该是土匪的本性使然,并未考虑到大规模作战的需要。 但其实自己现在那住处也不算好——说到底,孟家屯宜于生息劳作,但不适合做军寨,日后要想个办法,叫此地能守得住才行。 此时该也因为见到镜湖山渐近、且人多热闹了,后面的百姓显得越雀跃。不知谁起了头,开始夸赞常休、常秋梧是一心为民、功德无量。叫嚷了一气,李伯辰听见方耋喊道:“君侯万寿无疆!” 那些百姓该也不知道这“君侯”是什么东西,但见跟在常休身后的人这样喊,也又开始叫嚷些“万寿无疆”、“帝君庇佑”、“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李伯辰听得好笑,心道这要叫天子听见了,非得杀人不可,哈哈。 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粮食喊的,未必有什么真情,可他也觉得心里很舒坦,暗道,果然——许多人口中说不贪恋权势,其实是因为没尝到权势的滋味。自己也勉强算是淡泊之人吧?可如今被这些声音一哄,亦不免觉得飘飘然了。 但就在此刻,忽然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狗屁君侯,什么帝君。帝君明明在李生仪那里。” 又道:“……哼,等大将军出山,第一个先杀这狗贼!” 李伯辰心中一惊,要不是前面有常秋梧牵着马,险些就勒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并无人。 可刚才那声音在一片颂扬声中尤其清晰,绝非自己的幻听。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该与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情况类似。 那天他将几个匪击倒在地,神游天外之后便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随即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当时他猜,或许是因为自己触摸到了些什么做灵神的门道,因此听着了这两句向北辰祈祷的话。 而刚才自己听着的那两句,与那时的情况一样么!? 但身后百姓也在念叨自己、也提到了“帝君庇佑”,怎么没听着他们心里的话呢? 难不成,除非在心中祈祷的人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情感又尤其激烈,才能被自己听着么? 但无论如何,在心里想这两句话的人是谁?他说“等大将军出山”——指的是朱厚么?朱厚果然未死,逃进山了?那眼下他应该就藏在雷云洞的洞天遗迹中吧!? 此人必然知道朱厚的行踪。或许还曾与朱厚联系过,如今成了留在屯里的细作。李伯辰忍不住想回头看,但知道此时一看绝分辨不出那人来,也许还会打草惊蛇,便忍了下来。 他转脸对常秋梧道:“奉至,你说现在就只有这五十多个兵了?” 常秋梧道:“是啊。朱厚一死,麾下那些匪兵立即跑了一半——本来就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之后听说要围城,又跑了不少。但这也好,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要么是根在屯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江湖人。我这些天都观察过,一些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不算匪类了。” 江湖人?李伯辰皱了皱眉,道:“你知道哪些是江湖人么?” 常秋梧愣了愣:“君侯,你要把他们都赶走?” 李伯辰没法儿告诉他自己听着了什么。这种事,无法用“北辰气运传人”来解释。他可以叫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北辰传人,但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北辰。 便道:“有些江湖人未必是善类,但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我以前也走过江湖,知道了身份,也能好好瞧瞧。” 常秋梧笑了笑:“哦,好。等分完了粮,正好你也要给他们说说话,那时候我指给你看。” 李伯辰点了点头。经刚才那两句话,心中的飘然之情全没了。他心道,我这人还是不太踏实。要是刚才忽然有人来杀我,只怕全无防备之下要中招。 再往四下里看,虽然还觉天地辽阔、耳畔也有溢美之词,但心到底收住了。眼下还有两千兵在阵外围着,能挡住他们,也是靠隋不休的阵法。但那阵法也是隋不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要是有同样精通此阵的人来了,只怕立时就要被破。 今天走这一遭是为了安抚、拉拢人心。但要是往后自己没什么本事保住此地,人心立时就散了。到那时候,这些乡民可没几个会认什么君侯不君侯的。 又行一段路,终于到了山前。李伯辰以为会继续带人上山,但常秋梧将马勒住,道:“君侯,请下马。” 李伯辰往前面一看,见上山的路口、一株老槐树下竟设了一个香案。常秋梧将马带开,常休走到李伯辰身前行了一礼,沉声道:“君侯,请站在香案前。” 李伯辰愣了愣——难不成刚才状元游街一样地走了这么一遭,还有什么讲究、是什么礼仪的一部分么? 此时见他停下,身后那些兵也站下,自行在道路旁分成了两排。见他们如此,那些乡民也停了,脸上带着好奇又快活的神色,往李伯辰这里看过来。 李伯辰只得走到香案前站下。常休便对他又施一道,转身道:“诸位父老,国难以来,神器崩碎,百姓流离——” 他说话时中气十足,倒比之前喊人们来领粮的那个兵还要洪亮。李伯辰听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祝辞。只是语句晦涩难懂,他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那些乡民该也被唬住了,慢慢都收了声,一个个正色而立。 李伯辰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塑像,动也不是,说也不是,索性往人群中看,想瞧瞧能不能从那些兵身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么一瞧,倒瞧见隋不休。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劲装,身后跟了两个羽卫,背手站在路旁。见李伯辰看到他,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李伯辰觉得他那笑里有些狡黠的意味,也不知道他当初在国都受什么封的时候,是不是也一般模样。 常休说了足足又一刻钟,最终才道:“……临西君封赏不日便至,更有援军前来,以解父老之困。” 人们听他说前面那些,都没什么反应。最多在听他提到李伯辰是武威候之后的时候,瞪起眼睛使劲儿地瞧他。但听了后面这几句,顿时爆出一阵欢呼,该是真的欢喜了。 等常休话音一落,纷纷向李伯辰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君侯。” 李伯辰在心里哭笑不得——想必这些乡民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侯城里的小吏,对什么武威候实在没概念。这时候这么一说,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办喜事了。可常休面色郑重,看起来很满意。李伯辰心想,这位外公从前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一定没少主持这种场合,如今隔了这么久,该是过了一回瘾吧。 常休又说了几句,终于宣布放粮。李伯辰也得以不用再做塑像,忙走到一旁,看士兵一个个从山上扛下米粮,常秋梧又将那香案撤了,权做个记账的书桌。 李伯辰出了口气,走到树荫下站着。骑了一路马,如今太阳又升起来,背上还有个厚披风,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但每个领了粮的乡民都遥遥对他说一句“多谢君侯”,他只好矜持地站着,叫自己做出威严相。 听着身旁有脚步声,拿余光一瞥,是隋不休。隋不休在他身旁站下,低声道:“李兄,感觉如何?” 李伯辰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隋不休笑道:“这种事我经历过好几回了,的确不会觉得痛快。” 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同几个老者说话的常休,轻声道:“但是礼制这件事,也是个好东西。你看,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礼,也是驾驭之道。”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些,瞥了他一眼,却瞧见隋不休脸上略带些笑意。他愣了愣——隋不休说的这些话似乎别有些深意,在指什么? 但隋不休又在怀中一摸,递过来一枚小玉,道:“李兄热吧?把这枚辟暑玉戴在身上,马上就凉快了。” 昨晚已经受了他一柄马槊,如今不想再拿他的东西,便道:“多谢好意。不过这也没什么,还受得住。” 隋不休将手一翻,把玉重收进怀里,道:“也好。” 两人一时无话,但李伯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怀疑隋不休中了那妖族真罗公主的魔法,泄露了军情。虽说之后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不上,但心中疑惑始终未解。便道:“隋兄,无量城是怎么破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才 隋不休叹了口气:“其实到今天我也在想这件事。” “当初我被送去天子王都学阵法,学成之后,和另外几个人被一起派到当涂山,叫我们构筑中州结界。结果你知道,我刚到那儿,妖兽军就突袭了。我以为是我们运气不好,之后才知道被派去万有、弥勒城的阵师一样被妖兽军突袭了——一个死了,一个被捉了。” “李兄你说,妖兽怎么知道我们到了那儿?又怎么知道谁是阵师?必然有奸细。要说这几个城是怎么破的——或者是妖兽找到隐秘的小道,或者是趁城中换防的时候突袭,总之都很蹊跷。” 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倒不是对隋不休本身,而是说倘若真有一个王族被妖人迷了,那简直太麻烦了。 只是,毕亥当初说妖兽突袭无量城劫走隋不休是为了与这边沟通,难道毕亥在说假话?还是说,这事是他们要顺手做的? 他想问隋不休那天那个真罗公主侵入他的神识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现在自己和隋不休虽然看起来一团和气,但也只是形势使然。隋不休的心里,该对自己有防备的。 便道:“我对空明会有点不放心。这些天,我遇着了两个人都用妖兽的血肉复生,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还都是空明会的人给的手段。” 但隋不休并未惊讶,只道:“李兄,我也给你说件事。” 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这没什么奇怪的,空明会一直和魔国那边有联系,而且,魔国也有空明会。” 李伯辰一愣——他本以为炼化魔人这种事很见不得光,可听这口气,隋不休早知道么?不……是五国王室都知道么? 隋不休又道:“这事我在天子国都的时候就听说了。你看,我们精于术法、机关,魔国的罗刹和须弥则只懂些天生的术法,比我们还不如。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妖兽。” “要是有一种手段能叫我们也造出妖兽来,那魔国的优势也就没了,所以大家想到这个法子。你是担心空明会通风报信?我觉得不至于——这事主要是高天子在做,通过空明会做、在各地寻机试验。高天子的人里通魔国,有什么好处呢?总不至于跑到魔国那边去做至上主。” 李伯辰之前倒也是如此想。他不知道隋不休说得对不对,但要不是空明会,还能是谁? 还有……高天子想将人变成妖兽来对付妖兽?他就不怕反噬其身么!?要知道自己身体里融合了妖魔血肉,在晋境的时候都会招来魔君化身的。对了——隋不休呢? 算了。隋不休是王族,见多识广。既然清楚高天子的事,也该知道魔劫这回事的。 他只好说:“好吧,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是我觉得,还是该查一查。” 隋不休想了想,道:“好。李兄,等我回去禀告家父,问问他怎么看。” 李伯辰刚才的那几句话只是顺口说说,却没料到隋不休真如此郑重地答应了。他稍稍一想,意识到该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份。昨晚说朱厚的事,常休和常秋梧回应得很认真,今天说这事,隋不休也很重视。做了这个什么君侯果真不同,之前会被人一笑置之的,而今都得认真考虑了。 这时在那边和常休说话的几个老人告辞离去,隋不休便道:“李兄,我去和你外公说几句话。” 李伯辰道:“好。” 隋不休便慢慢走过去。 已经放了好一会儿粮,但也只领完了三四十个人罢了。李伯辰瞧见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心道不晓得天黑时领不领得完。常秋梧是修行人,倒不会觉得累,但故意只叫他一个人弄这么久,是为了叫这些乡民对今日事的印象深刻些么?又或者在这种时候将人们聚在一处、叫他们彼此谈笑,也可以减少些恐慌之情吧。 他又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站着。简直太傻了。他也想上山往下搬粮来。刚准备挪步,却见一个男人瞪着他,快步走过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圆脸,生得白净,穿一身福字暗纹的缎衣,看起来该是家境富足的。但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还是跳了跳——这人要做什么?之前听着的那两句话是他说的么?不至于在这里来行刺我吧?! 念头一转的功夫,那人已走到他跟前站下。可站定了,却又不说话,只盯着李伯辰。 李伯辰也瞪着他,这么过了一会儿,那人才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愣了愣。刚才看他那模样,还以为是怒气冲冲的。但如今说了这几个字,语气却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他自己也后悔就这么走过来。李伯辰头一次遇着这种人,便皱眉道:“兄台,有什么事?” 但那人只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是有什么冤情?” 那人忙摆手,道:“不,不。” 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李伯辰转脸看常秋梧,想问他认不认得此人,但常秋梧正在记账,也分不得神。 他转了脸正要再开口,听那人道:“那个铁带!” 李伯辰愣了愣:“嗯?” “那个,外面那个车的铁带!” 李伯辰又想了想,意识到他说的是披甲车的履带吧。这人说这个做什么?但一个念头跳出来,他道:“你是孟先生?” 那人像是松了一口气,道:“对。” 李伯辰也松了口气,笑道:“哦,孟先生,你找我有事?来,咱们来这边说。” 他转身走到老槐树的另一边,那人跟了过来。此时周围没什么人了,也少了嘈杂声,那人似乎立时放松下来。抬手擦擦额上的汗,道:“啊,拜见君侯。” 这人该就是孟培永吧。孟娘子说她丈夫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朱厚来了之后将他招去山上做了术馆的馆主。李伯辰本以为此人也算出身名门,又在朱厚手底下做了“官”,该是那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但如今一瞧,却似乎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不过只刚说了几句话而已,也不好妄下评判。李伯辰便拱了拱手道:“孟先生客气——先生是问我披甲车的履带么?” 孟永勇愣了愣,道:“哦……那个叫履带吗?” 又看李伯辰:“你是怎么想到那个东西的?” 轮到李伯辰愣了一下——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东西是自己搞出来的?但随即想到,昨天对常休和常秋梧说了这事。难不成是他们将消息放出去了么?那自己今天还在床上睡着的时候,他们可真做了不少事——是想叫这些人觉得自己这个君侯既勇武,又聪明吧。 李伯辰就笑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吧。其实我对机关术也不大懂——孟先生该更了解些。” 孟培永道:“嗯,我是了解一些。” 说了这话,又咳了两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伯辰心道,孟娘子风风火火,做事干练,但她这位夫君却又是另一副样子,也是有趣。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但看在孟娘子的份儿上,仍耐着性子道:“孟先生到底有什么事?我看我帮不帮得上忙。” 孟培永这才道:“啊,君侯。这个,这个……这个山上的术馆吧,它是个好东西。这个……朱厚死了,那那个术馆它……” 李伯辰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朱厚在的时候仿照城中术学搞了个术馆,请他任职。如今朱厚倒台,此人还想要继续做术馆的馆主? 但术馆和术学是两码事吧。据他所知,城中的术学教、学的可不仅仅是机关术、符术,还有另一些配套的理论。在李伯辰看来,其中某些已经算是较为深入的“数学”了。朱厚在山上封了一堆统将、统制、统领,都是笑话一般。孟培永虽说“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但李伯辰估计该只是些民间匠人的手艺罢了。他不是朱厚,断不会为了过个什么大将军的瘾,就搞出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来。 正打算婉言将此人哄走,却又想起孟娘子。思量一会儿,便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也罢。做事么,法度要有,人情也要有。看在她的份儿上,要是这人的要求不过分,就仍叫他做个光杆儿馆主,自己捯饬些手艺吧。 可也得提点几句。此人虽然看着木讷,但既然有点儿官迷,也不能叫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便道:“哦,是这事。孟先生,嗯……说到机关之术,既然你也对披甲车感兴趣,不如说说有没有什么改进之法?” 在璋城术学的时候,隋子昂曾经这么问过,他倒没想过如今又拿来难为别人了。 孟培永立时道:“哦,有,有的,我就想说这个——我之前见过他们操练披那个披甲车,可是实在不灵便。哦,君侯,不是说那个履带不灵便,是那个弩箭太不灵便了。” 这倒是真的。当日自己叫两部披甲车趴了窝,它们就无计可施了。但要是能如自己来处那里的一般,那弩箭可以自如转动,兴许还能再把自己拦上一拦。不过披甲车这东西一开始就在北原上用作阻拒妖兽,也没人真想过将其当做主战之力的。 李伯辰想了这些,又往远处人群中看了看,心道孟娘子该也来了吧?也许一会就把他叫走了。便随口应道:“是。改改最好。” 孟培永眼睛一亮,道:“是是,君侯,最好改成能转的——搁在披甲车的顶上。你看,我瞧见那个披甲车里面有三部床弩,其实没什么用嘛,不如就改成一部,做得大一些,搁在上头,再在外面也披上铁甲,就不怕坏。那弩做得大了,可不单单只射箭了,兴许还能射火油罐!” 李伯辰道:“嗯嗯,对。好了孟先生——咦?” 这人什么来路!? 李伯辰转过脸又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翻,忍不住道:“孟先生,那披甲车有五对负重轮。” 孟培永愣了[笔趣阁 .biquku.biz]愣:“啊?” 李伯辰松了口气,心里略有些失望。但随即笑了笑,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那,这孟培友当真是有些想法的!到这时候,他为之前的轻视之意而觉得有些惭愧了。无论此人在机关之术上的造诣如何,但既然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平时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想要保留术馆,该不是自己之前揣测的那样,纯粹为了“做官”。 便道:“孟先生,对不住,之前怠慢了。能不能说说除了披甲车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说机关术方面。” 谈到这些,孟培友倒是不局促,立时道:“自然有的。君侯,我从前可造过不少小东西。譬如说有个浣衣筒——筒中盛水,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洗衣裳。但只能洗布衣,没法儿洗些精细的料子。还有吹鼓盒——盒中藏了几样丝竹乐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奏曲。还有些值夜侯、木驮马之类,都是为我娘子造的,但她也不怎么用。” 说到此处该是又放松许多,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想造别的。譬如说飞鸟——我造的那些都要用人力,飞鸟就不成。但要是有了术学的术心,岂不是就能自己飞了么?只是我弄不到那东西。” 李伯辰心道,做会飞的玩意儿可没那么简单。术心诚然可以提供动力,但还得考虑些气动力学之类的事情吧。然而听到此时他已经知道,孟培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思维非常活跃——这一点是最难得的。 他来到此界,要说觉得这里的人与来处的人哪里最不同,便是头脑。他们的头脑都不甚灵光。这不是指他们愚笨,而是说少了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毕竟在这样一个世道,尊卑、伦理这些东西,都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限制得死死的,唯独在璋城的术学中,才体会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亲切感。 看来孟培友的确不通术学中事,但那些东西都可以学,他这些想法却是学不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心道,这位孟先生要是真再学了术学的那些,只怕会是大才! 第二百二十章 章程 说到这个时候,李伯辰是真起了些谈兴,便道:“孟先生你既然想要术心,从前就没想过到术学去么?” 孟培永苦笑一下:“哎呀,君侯,术学是个新鲜的玩意儿,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行。”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一下。孟培永也不过三十来岁,怎么称得上一把年纪了?不过术学是新鲜玩意倒是真,统共不过十多年罢了。术学中风气也更开放些,在隋国的时候就听人说雪中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伤风化。 但听孟培永的口气,他似乎是也想去的,只不过没勇气或者没机会罢了。 李伯辰认真想了想——其实机关之术真的很重要,但这世上的人,至少在此时,并没有重视到一定程度。 譬如在无量军中乃至六**中,战阵的核心始终都是修行人。除了他这个异数,从前无量军中的统领一级大多是养气境,到了战场上,战斗便围绕着主将这个核心展开。养气境修士在一班亲兵的护卫下勇往直前,余下的寻常兵卒乃至披甲车,都是为这一核心服务的。 这种战法自然有不足——主将冲锋在前,或者身处战团当中,指挥便大大不力。虽说统制一级的将领多会在后方压阵,但真遇着难啃的骨头,统制也要上前去的。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修行、术法的存在叫个体力量的差异极大,若无人克制,一个二阶妖兽就能肆无忌惮地在战团中来回冲杀,不管有多好的战术,也全无从施展了——自己昨天冲破那个百人阵就是佐证。 可他自己是深知披甲车、机关之术有多重要的。倘若一片战场上只有下三阶的修行人,那披甲车其实可以挥极大威力。只要如孟培永所言,更快、更强、更多些。其实这个道理别人慢慢也会明白,关键是要在他们意识到这事之前搞出自己的优势。 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便道:“孟先生,要是你真有机会去学那些,你会去么?” 孟培永愣了愣才道:“啊……这个,君侯,我也有家有业……”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是也用不着你离家呢?”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你要亲自教我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是真的不懂这些。但你要想学,我可以想想办法。” 孟培永道:“那好哇,那我是乐意的!” 李伯辰笑了笑,正要再开口,听着一人道:“哎呀,李兄弟,你怎么和他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李伯辰转脸一看,是孟娘子走了过来。听着她叫自己李兄弟,李伯辰心里也觉得很舒坦,便道:“孟大姐,我在和孟先生说机关术的事。” 孟培永眼睛一亮,对孟娘子道:“夫人,君侯答应我说,还要留着术馆的!” 孟娘子笑眯眯地走到孟培永身旁,从腰间一个小布袋中摸出一颗药丸,道:“这事以后再说,大郎,该吃药了。” 孟培永立即张了嘴,孟娘子将药丸喂进去,孟培永便一口吞了,又道:“还说要请人来教我术学的。” 孟娘子道:“也就李兄弟性子好,陪你弄那些小孩子玩意儿。” 再看李伯辰:“李兄弟,我家大郎不会说话,要是哪儿讲错了,你可别怪他。” 在这世上,倒真很难得见着如这对夫妻一般的相处方式。李伯辰本来还有心再和孟培永多说一会儿,但见孟娘子如此,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谈兴也没了。便笑道:“孟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和他说话很投缘。孟先生是身体不舒服么?那我就不拉着他了。” 孟培永不乐意走,道:“没有没有——” 但孟娘子一拉他:“君侯还有好多事要忙,你别缠着人家。” 她这么一说,孟培永才愣了愣,道:“啊,哎呀,哎呀,我这人。” 李伯辰拱手笑了笑:“孟先生,以后再向你请教。” 孟培永赶忙也还了一礼,被孟娘子拉着走远了。李伯辰还能瞧见两人一边走,孟培永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孟娘子便只笑。他叹了口气,转脸去看隋不休。他在和常休说话,似乎气氛融洽,料想谈得很顺利。 他觉得有些无聊,索性站在原地微眯双眼,运气修行起来。 如此捱到晌午,常秋梧叫人将自己换了,三人走去山寨上吃饭。上山的路被绿荫笼罩,花草烂漫、鸟鸣阵阵,很是怡人。李伯辰便将孟培永的事说了,又道:“外公,我们向李生仪请封的时候,可不可以送一份厚礼,再叫他派一两个懂术学的人来?我之前见过李定,李定那时候在璋城的术学做事,我猜他那边此类人才不少。” 常休道:“君侯若有意,自然可以。但,是想造些披甲车之类的东西么?只怕一时间很难。” 李伯辰倒也知道这事。他在无量城时进过披甲车,甚至还开过。披甲车的构造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术心提供动力驱动,外面再罩一个壳子罢了。可说难也难,其中一些精密的构造、零部件,绝不是寻常铁匠就能锻造出来的。据说很多材料得要修行人助力,或者淬炼一番、或者也蚀刻符文。也是因此,披甲车的数量并不多。 但这事,他心里其实有些计较——他那一界中的朽木,比起钢铁也不逞多让。要用来造披甲车,会不会更容易? 便道:“外公说得是。我只想提前储备些人才,走一招闲棋。” 又记起昨夜隋不休说的那些话,就细细讲明了。常休想了想,道:“难怪隋公子刚才和我只闲聊了一些,我还以为他许多话里有深意。唉,隋无咎这人,也是英雄人物。但英雄落难,就更不能小觑了。” 又道:“说起这个,君侯,还有些章程要议——你今天见着了屯里的青壮,觉得有多少人适合当兵打仗?”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只说人,合适的有一两百。但要说打仗,怕一个都没有。” 常休和常秋梧都愣了愣,常秋梧道:“这怎么讲?” 李伯辰道:“这些青壮,都能捉刀披甲。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屯子里的人面黄肌瘦的不多,这些年过得该不是很苦。国难过去那么久,现在的青壮心里要说有没有恨,该是有的。可有多少就难说了。” “朱厚在的时候,自然可以抓壮丁,但我们不能这么干吧。即便这么干了,到了战阵上这些人想的怕不是怎么杀敌,而是怎么逃,那就没法打了。” 常秋梧愣了愣,道:“哦……其实也有道理。” 李伯辰也愣了愣。他还以为两人问自己“为什么”,又是心存考校之意,但瞧常秋梧的反应,他们是没想到这些么?还是说,没担心这些? 再一想,忽然意识到,他这位外公和表孙,从前都是世家。哪怕近些年落难,该也还有世家的做派气度,虽看着随和,但在心里绝不会真放下身段。 那就不免产生了一个问题——千年以降,豪门世家高高在上,草民唯命是从。税收、征兵这些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哪怕是在孟家屯,要自己真强令所有男性都入伍,违者便杀,那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反抗。因为人们早知道反抗绝不会成功的。 常休虽然常提到“人心”,但此刻李伯辰意识到,他口中的“人心”不是草民们的人心,而是世家豪门、修行人的人心。 然而此世与他来处终究不同,不好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不过李伯辰觉得,既然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见识,不妨试一试。“为何而战”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重要的。 此时常休道:“君侯,那你想怎么做呢?” 李伯辰道:“我是觉得,要么叫他们明白当兵打仗能得到什么,要么明白反之会失去什么。现在咱们被侯城和玄菟围了,这事对他们来说该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此地换了谁,都得叫他们种地、纳粮吧。” “但妖兽要是来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可妖兽对不少人来说,和魔君、魔王一样,知道有,但觉着离得很远,是拿来吓唬小孩子的。之前这里说山里有妖兽,可也没见大家慌成一团,因为觉得到底有兵在和妖兽打,也许多些日子就赶出当涂山了。” “该有人告诉他们妖兽这东西是什么样子、会做什么。昨晚我怕山里还有妖兽,其实现在想一想,要真有,也算是好事——我们把妖兽弄进来,给大家伙瞧一瞧。”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似乎对李伯辰的说辞有些不以为然。但常休仍道:“既然君侯想做这件事,那就该做。”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做了这君侯,当真有些便利。 三人上了山,李伯辰瞧见半山腰一片平地处起了一片木屋,料想该是朱厚从前的营寨。一个丫鬟和一个男仆已在一间屋前将吃食备好,桌边还新弄了个小炉子,热着水。 三人落座,李伯辰见桌上的吃食很精细,有几样他都叫不出名字。刚才在山下常秋梧坐在桌后记账放粮,而今三人又跑来开小灶,方耋还得在下面忙着,李伯辰心道,这到底还是世家做派。 待见着两人吃了七八分饱,他才开始风卷残云。常秋梧看得直愣,常休眯眼笑,道:“要不够,再吩咐做些。” 李伯辰道:“够了,够了。” 将嘴里的咽下去,又咕咚咕咚灌了水。见他喝水如牛饮,丫鬟和男仆也在一边抿嘴笑。 等他撂了筷,常休笑道:“好,伯辰,咱们再说说往后几天要做的事。” 李伯辰坐正了,心想,该要说到册封山神的事情了,便道:“外公请讲。” “如今都已知道你是此间主人,各种规程就都该有了。你之前说‘人才储备’,这话是正理。孟家屯千余人,未必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但既是初创的基业,忠心才最要紧。忠心如何来?追随得久了,自然就有了。” “譬如人丁登记造册、纳粮赋税、土地丈量、差、甲等委任,都要用心去办。这些事关民生,马虎不得。稍后我叫秋梧整理成册,交给你看。” 李伯辰忙道:“外公,要说打仗,我或许懂一点。可是这些我实在一窍不通——就叫奉至能者多劳吧。” 常休道:“也好。” 又道:“这些民生可以不论,但军事你就不能推脱了。如今还有五十三个兵,你可有想法?” 李伯辰道:“我倒真是想了。” “之前朱厚封了一堆将领,我们绝不能这么干。这五十三个人,先试试本领怎么样。有出挑的,先做十将——弄出四个什,剩下的,给我做亲卫。这班亲卫的头领,就叫方耋做吧,也是个十将。” “往后隋无咎要来,五十多个人是绝不够的,我们可以再从屯里征一些,补足一个佰。” “我有一个想法是,在隋无咎来之前,找玄菟城的镇军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弄回来一辆披甲车。” 常休和常秋梧对视一眼,笑道:“哦?就用这些人?怕未必能稳操胜券。” 李伯辰道:“我觉得是一定不会赢的。可是外公,要是隋无咎来了,他那两千兵收拾侯城和玄菟的两千镇军该不是难事。等他占了侯城,我们这边就更是安稳了。下一次要有机会上阵,要么是缴匪——这没什么用——要么,就是魔国来了。” “那时候叫这些人去和魔国打?我看先要尿裤子。所以眼下只有这一个机会。玄菟城的镇兵虽然也不算精兵,可一定比我们这些人强。这些人原本跟着朱厚的,我见过其中一些在散关的样子,连兵都算不上。得叫他们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晓得战阵不是江湖乱斗,等隋无咎的无量军到了,再叫他们瞧瞧真正的百战精兵。” 常休点点头,道:“知耻而后勇,也是这个道理。但这些人,也未必能知耻。” 李伯辰一笑,道:“对。他们到底不是边军镇军,连府军也算不上。虽然捉刀披甲,可只怕隔着结界看外面那些镇军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乡勇甚至百姓,自然不会觉得比不过人家有什么好丢脸的。不过这个,我有些想法。可先得弄回来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咒诀 常休道:“哦?什么人?” 李伯辰道:“我在侯城认识了一个说书人,叫郑钊。和他见过几面,谈不上交情深浅。本来也是打算做一招闲棋,可如今看是没法儿闲着了。要是能把那人请到这里,会有大用。” 常秋梧道:“书行中人?唔,我听说过这人。君侯,要请他怕是麻烦。这人其实是侯城书行的一个理事,虽然不算大富,可日子是过得去的。真想要请……只怕此请非彼请才行。” 李伯辰一愣,郑钊这人名气这么大的么? 他想了想,道:“也许有机会——我进侯城的时候遇着了于猛,他是侯城镇军的一个游骑百将。当时不想在城里动手,不是把他给劫了么,在那之前就跟他提过郑钊了。” “于猛这个人吧,我觉得不是小肚鸡肠之辈。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他在我这儿吃了这么一个亏,回去该会找郑钊好好问个明白,要是一时气急,搞不好还得叫他吃点苦头。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好办了。不过只怕郑钊觉得自己在侯城待不住,会走。这事要尽快办。” 常休道:“好,记下这一桩。” 又沉吟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去。” 在不远处侍奉的丫鬟与男仆便施了一礼,走开了。 常休道:“伯辰,现在来说说册封山君之事。” 李伯辰轻出口气,正色道:“外公,你请说。” 常休道:“秋梧,你该也听一听了。” “先帝在时,我任太常寺少卿,其实太常寺卿,则是由先王领职的。我这少卿除了掌管礼仪诸事外,还有一个责任,便是倘若先王突然故去,就由我向新王传授谒见帝君、请法身之术。一国之内,懂得这法门的通常只有两人。如今这李国,该就只有我晓得了。” “这事,历朝以来都是不宣之秘。秋梧,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这事便要你来做了。” 李伯辰心道,原来毕亥当初传自己的,只是第一步?那法子是用来“谒见帝君”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用了那法子,却跑到那一界、成了北辰了吧。 常秋梧却愣了愣,道:“不在?老祖宗,怎么说这种话?你已是龙虎境了,往后要到了灵照境,日子还长着呢!” 听了他的话,李伯辰忍不住又道,唉,是了。我怎么先想的是那法门的事,而没想这句话?他稍觉有些愧疚——虽然一口一个外公地喊,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亲人,但到底还是疏远的。眼下在自己心里,还只是将常家人暂当做“合作伙伴”的吧? 他也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可忽然又想,当初孟娘子明明说常家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常高宜还活着,且外出了。外公为何有将责任托付给常秋梧的意思? 常休笑了笑,道:“我是庙堂出身,修的是北辰正法。如今在龙虎境已停留了四十多年,自知快要油尽灯枯了。想要晋入中三境,怕此生无望。秋梧,你到了我这时候就会知道,修行人本就是借气运逆天命,总有到头的时候。这世上除了帝君之外,就连元君、真君也有寿数的,谁能不死呢?生死二字,没什么好忌讳的。” 李伯辰暗叹一声,心想这倒也是实话。外公该绝不会缺什么天才地宝,不会如寻常人一般,因“灵力不足”这种事而制约境界。他所说的瓶颈,该就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修至龙虎境,能活百五十岁,但到一百四十岁的时候,身体便渐渐老去了。倘若在一百四十岁之前未能突入灵照境,往后经络关窍渐衰,就当真没什么可能了。 这么说,外公如今已一百四十多岁了么? 他忍不住道:“外公,我既是北辰传人,幽冥又掌生死事,也许我们还有办法的。” 常休笑道:“你想为我在生死册上改命?只怕叫帝君听着了,也不会准允。北辰在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帝君们,也要顺天道气运而行,岂会为我们这些凡人坏了修行。好啦,我知道你们的孝心——伯辰,我现在给你讲一讲请法身之术吧。” 常秋梧看起来还是有些愕然、伤感,似乎是头一次听着常休说自己修行、生死的事。李伯辰则想起了应慨。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听他说些灵神辛秘,那时应慨看起来极为郑重小心,似乎提到了秘灵、帝君,是会一不小心就惹下大祸的。但外公却不如他那样,甚至还能开个玩笑,这是为什么? 这时候常休道:“我先将请法身的咒诀说给你们两个听。这咒诀比谒见之法更复杂些,怕得要些日子才能融会贯通。你们今天先听了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参悟。” 而后便危襟正坐,将咒诀细细地说了一遍。李伯辰从毕亥哪里得来的谒见之法咒诀并不长,一息的功夫也就默诵完了。可这请法身的咒诀,常休却足足说了一刻钟。言罢又道:“伯辰,往后你真要用这咒册封在世灵神,还需要迎帝君、奠玉帛、三献、三送之礼。到那时,我再教你那些礼仪。” “秋梧,你是头一次听着这法门,可有哪里不通?” 常秋梧想了想,道:“我大体明了了。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但可以再琢磨琢磨。” 常休点头,又看李伯辰:“伯辰,你呢?” 李伯辰皱眉道:“这个……” 常休笑道:“哪里不通只管说。我先帮你捋顺了,你回去之后就可以慢慢想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道:“外公,不是哪里不通,而是一点都不明白。” 这请法身之术的咒诀听起来颇为古怪。李伯辰本以为该如谒见之术一样讲的是如何调理自身气机运行,可实际上听着不像是法术,倒仿佛是在说诸天灵神的。其中许多词汇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晓得该是指代某一位元君或帝君。又将这些元君、帝君比作某某经络关窍,可他细细一想,又觉得那些经络并非人身上的。 这咒诀的确大有深意,该说的是如何在自身之内以灵力构建类似满天星斗一般的“祭坛”,甚至还可能要将一部分灵力外放,再在这个基础上,召唤北辰帝君的气运或是真灵。 但他的问题在于,常休所说的某些名词,乃是有典故的。譬如李伯辰勉强能够理解的一句——玄宫盗命。盗和命字都很好理解。盗是说汲取、联系;命是说推定、运行。可玄宫这两个字太麻烦了。他第一个念头想的是北辰帝君,但显然不合理。便又想,或许指的是天璇度厄真君。那位真君在传说中主时运流转,是能对得上的。可既然通篇咒诀都与自身灵气运行有关,或许这位真君又是指通脉第三关的风池穴,那这四个字是说,在风池穴运行灵力,总引通脉么?但既然提到了玄宫,就必然与气运还有联系,那这个“盗”、“命”两字,指的又是如何联系么? 诸如此类的概念,一句话模棱两可,但联系前后语境,必然有所指的。可李伯辰连之前、之后的几句话都弄不明白,也知道在何部典籍中,究竟指代什么。他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读书少。 他将这些说了,常休叹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又道:“也罢,一会这里事了,你去我那里取书。你天资极好,又有气运在身,这些东西会比别人学起来快很多。” 李伯辰道:“多谢外公。” 可他心里却在想,上次用毕亥那法子,自己是直接跑到那一界去了。可见这些法门,气运加身的人用一回事,而北辰自己用,则是另一回事。如今这请法身的咒诀,要是自己真运行起来了,又会有什么妙处? 三人又喝了几盏茶,便进到几间木屋中转了一圈。见常休和常秋梧看得仔细,似乎真有住在此处的意思,李伯辰便将自己之前瞧见这镜湖山时的想法说了出来。 常秋梧道:“君侯,你说的也在理。可要不在这山上,山下也实在是……” 李伯辰道:“所以我想,要是能找到雷云洞天的遗址秘境就好了。外公,那洞天里是什么样子?往后万一情况不妙,也许可以叫人躲到那里去的。” 常休略一想,道:“大凡秘境,都是依山川地气而设的。雷云洞要在这山里建秘境,就该是山谷的模样。但哪怕真找到了,一时避祸还可,要长住则不可能。秘境这东西,毕竟是‘借’地气,既是借的,就要还的。所以周遭地气循环不息,才能维持它们的形态。可要太多人进了去,将地气扰乱,那秘境也就要溃散了。” 李伯辰稍觉有些失望。他原本还想,要是秘境很大,又有土地,将人迁进去耕种生息岂不是美哉?可如今知道这些,明白不可能了。 便道:“要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筑城。” 常休和常秋梧都愣了愣。隔了一会儿,常秋梧才道:“君侯,这个,筑城这件事……” 他又想了想,道:“这件事,有些难。屯里千把人,看起来不少,但青壮也只有两三百而已。这些人要筑城,小了不顶用,大了,要将周边的田地都圈起来,还能勉强防得住敌军,怕没个七八年不可能的。” 李伯辰道:“要是不用夯土、也不用石头,用木材呢?” 常秋梧忍不住道:“那还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的。譬如以他那里的木材筑城,简直就是用钢铁来造了。只消再请工匠想一想以何种形式利用、支撑,说不好比石城还要牢固的。但此时他还未想好如何提这件事,便道:“好吧,我只是随口说说。” 常休道:“这件事我们往后再慢慢说,也不急于一时。时候不早了,下山瞧瞧吧。” 三人下了山,又捱到下午四时许才将粮放完,便走回到常宅去。一路上终于觉得屯子里又有了活气,炊烟袅袅,有他刚来时的气象了。 回到宅中,先用晚饭。方耋与他同来,没有上桌,也不好与宅中仆佣在一起吃,就给他单独置了一桌。等吃饱喝足,常休与常秋梧又在堂中谈论些民生之事。譬如先委任哪些人什么职务、往后这些日子的当务之急是什么、该如何组织春种,又该如何分配耕牛。 说这些的时候李伯辰插不上什么话,常家两人讨论出一个结果,便问“君侯意下如何”,李伯辰只能说“好”。等说到隋无咎来时该如何防备,他才讲了几句。 他吃过隋无咎的亏,虽然对隋不休的印象还好,但仍是将他们当做潜在的敌人来防备的。下午说筑城的事,也是因此。但言谈间常休和常秋梧却似乎并不很担忧他们,李伯辰不知常休是因为对他之前所分析的天下大势太过自信,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等将这些事说了,常休道:“君侯,刚才列出来的那些人,可有哪些不妥?” 他所指的是将要委任的一些做事的人,共有十二个。其中孟培永做术馆的馆主,是李伯辰提议的。另有一个孟娘子,常秋梧叫她管些屯中的土地、丈量之事。李伯辰这才知道,这屯中大片田地,竟有多半是她家的。除此之外的九个人,他都没听说过,但既然常休与常秋梧说好,想必是有能力的,便道:“外公,我没什么意见。” 说了这些事,又去常休书房中取了几本书,李伯辰与方耋告辞离去。 昨夜离开的时候天已黑了,今日亦然。两人走了一会儿,李伯辰才觉方耋默不作声,便看了他一眼。见他微皱着眉,似乎不大高兴。便笑道:“方兄,怎么了?我是要叫你做我的亲兵十将的。” 方耋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又道:“将军,不是因为这个事情。” 说了这句,又不吭声。他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说话从不吞吞吐吐,此时这模样倒很奇怪。李伯辰便道:“那是因为什么事?” 方耋想了想,道:“不好说。说了,枉做小人。” 李伯辰笑起来:“咱们两个从璋城开始就生生死死的,有什么不好说?说吧,什么事我都不怪你。” 方耋便道:“好,那我说了——常家人太欺负人了吧。将军,我看不下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方耋说了一堆话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欺负人?哪里欺负人?方兄,是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么?” 方耋叹了口气:“不是欺负我。” 又叹了声:“我是觉得在欺负你。将军,你脾气太好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事,民生,好吧,我也不大懂,就叫他们说吧。可说到军事,对彻北公的事,你说你担心什么,他们两个都只笑笑,说好。可是说完了之后呢?一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将军你说的几件事,没一件定下来的。这成了什么?难道只把你当泥塑供起来么?” “你还说,想去玄菟城镇军那边弄辆披甲车来。结果常先生怎么说,他说敌军势大,不急于一时,而且玄菟城将领虽然算不得名将,但也很有章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将军,你从前也是无量军的统领,还是边军,要调去镇军,怎么样也要升一级吧?那就是镇军统制了,要领三千兵的——玄菟城那个主将算什么?” “还有,你现在既然是君侯了,不说什么侯府,办事的地方总该定下来吧。结果他们叫你去常宅住,说在那里办事。今天统共定下来十一个管事的,就是都到咱们那儿去,东厢也站得下,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办事?可倒好,现在你每天要往他们的宅子去了——到底谁是君侯?” 他还要开口,李伯辰忍不住沉声道:“好了!” 方耋吓了一跳,才闭了嘴。 两人又走了几步,李伯辰道:“唉,方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方耋这才道:“是我多嘴。” 他这句话似乎还有些忿忿之意,李伯辰便站下,道:“多谢你能对我说这些,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罢了,这些话你我二人知道就可以了。外公和奉至该没什么别的心思,往后再过些日子,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方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是。” 又想了想,道:“将军,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跟在隋子昂身前身后地转。不管出了什么事,我是绝无二心的。” 李伯辰笑了笑:“好,我信你。” 两人又迈开步子。但李伯辰瞥了方耋一眼,心道,也难得他能说这些话。起初听了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方耋是不是想挑拨离间、叫他自己受重用?可又想,这人很聪明,该会明白常家是自己的亲族,他却到底只是外人。此时说这些话,非得叫自己心中厌烦不可。但既然还是说了,可见是真心的吧。 至于他说的对不对……李伯辰不愿去想,但一个个念头却还是生出来了。 也不能说不全对吧? 也有些得怪自己。今天在山上,自己对那咒诀表现得一窍不通,虽说在修行常识方面,自己的确无法与常家人比,可难免会叫人心中生出些轻视之意的。且常休、常秋梧在此地待了许久,自己来这儿虽说做了个“君侯”,但到底算是客场。 要是他们两个人事事都唯命是从、诚惶诚恐,才奇怪的。 不过说到军事,他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常休和常秋梧似乎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赞成兵行险招。 但李伯辰觉得,想要与隋无咎和平相处,不能全靠势力制衡,或说“政治”。屯中的五十来个人的确不是玄菟军的对手,然而披甲车是一定要拿到的。要是这些车都落到了隋无咎的手中,再想要就太难了。一定要在他来这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方耋不知道。要知道了,只怕会更忿忿不平——在书房取书的时候,常休提起起向李生仪请求派遣些通晓机关术的人才之事。又说,“日后君侯日理万机,就不是统兵的将军了,军旅中事,怕也需要个人才”,而后又提议叫李生仪派遣位将军来,说帮着练兵。 常休说,从前李国的名将们,大多在国难时战死了。但不少名将之后还在李生仪那里,颇有些家传。若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二,该大有裨益。 又将李生仪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说了,一一介绍了他们的家世。他说的其他几个李伯辰一概不知,但提到“秦乐”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就该是在路上遇着的那个被李生仪贬斥了的。 秦乐的高祖是当年李国的镇南大将军,父亲则是安州将军,的确算得上满门将才。李伯辰那时想,如果非要请一个人来的话,那自己与这人打过交道,还是请他比较好。 他之所没有反对,是因为觉得常休所说也在理。在无量城做统领,其实与在境内不同。城中军法严酷,战事频繁,其实用不着操心太多征战以外的事。且那时期的经历,都仅是记忆——从前那位只想着杀敌,对别的统御之道,实在不上心。 这种情形,要在一军之中做个中下级军官倒无所谓——事事都有上峰的命令。可要如眼下这般,要将一支军队从无到有地带出来,李伯辰便清楚自己很难能做得好。 因而也答应下来了。 可这些,真如方耋所说,是他们想要将自己“供”起来么? 他轻出了口气,抬头往远处看了看。但就在瞧见自家宅院门的时候,想起昨夜隋不休曾站在那里。想起了隋不休,又忽然想起他在老槐树下说的那几句话——“礼,也是驾驭之道”。 当时他说,“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 可要是反过来想,自己已是君侯,却不能事事由心,正是因为“礼仪”二字。白天的时候不情不愿地站在众人面前,不也是因为“礼”么? 隋不休所说的“驾驭”……倒是谁在驾驭谁?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个?!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方耋说的那些不算挑拨离间的话,那隋不休说的这些呢?即便真存了些挑拨的意味,又是不是真的? 可终究又道,算了。一个月前我还无处安身,如今却已经算是性命无忧了。这些东西,多半是外公和奉至给的。民生我的确不大懂,军事……他们没见过无量城、北原是什么样子,要觉得我能力不足,也不怪他们。 要是我此时刚刚得了些安稳,立时就想如何争权夺势,那也太下作了。至于在李生仪那里请将么……要真能学到些东西,也是好事。 只不过,披甲车是一定要弄到的。我得叫外公和奉至知道,我在北原上可不是只靠着运气好,才浑浑噩噩地活下来的。 两人回到宅中,也才是晚间六时许。打水冲了凉,又换上居家的衣裳,李伯辰便取了一卷书走到门前石阶上坐着,一边吹风一边想今夜要做的事。 五十三个兵没有住在统一的营中,而还是在各自家里。刚才他在常秋梧那知道了那些人的名字、住处,差不多都记下了。等再晚一些,约夜深人静之时,他便要去各家探一探。 今日忽然放粮、尊自己为君侯,白天在心里说话那人一定会急于报给朱厚,到那时要真找着了、跟上了,大概就知道了朱厚的藏身处、也就晓得雷云洞天秘境在哪了吧。 想了这些,便将书翻开,借着月光慢慢看起来。寻常人在这时候该看不清,但他是修行人,倒不觉得很吃力。这书是说运气之法的,算是修行一途的启蒙读物之类,他已有基础,从头看起来也不觉得晦涩,反而读得很顺畅。 这么看了一会儿,听见方耋也走出来站到自己身后。李伯辰转脸一看,他手中也拿着自己给他的一卷书,便道:“正好。咱们两个一起用功,哪里不懂可以谈论谈论。” 方耋在他身边坐下,道:“怎么不去屋里看?还有灯。” 李伯辰笑了笑:“在屋里静不下心。” 两人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书,听着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三个男子结伴走过来,都面生。但看穿着打扮,都是屯里人。那三人远远瞧见李伯辰,愣了愣,原本有说有笑,此时也都敛容正色了,快步走过来,齐齐站下施了一礼,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站起身,道:“啊……不必客气。诸位有什么事?” 三人当中一个方脸、年约四十的男子道:“君侯,在下陈乔。这两位是刘幸和孟杰远……蒙君侯不弃,要在屯里任职,就来拜谢君侯。” 哦,是这三人。常秋梧所委任的十二人当中,叫陈乔掌管乡间法纪,余下两人是给他做帮手的,其实就相当于衙门里的判官、捕头和捕快吧。听这陈乔说话颇为从容得体,也许从前是读书人,或者也出任过公职。 李伯辰想了想,道:“原来是三位先生,往后还要多多仰仗。” 又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闲着读读书——常先生应该还没睡下。” 陈乔愣了愣,才道:“哦,好、好,那不打搅君侯,告辞。” 李伯辰点点头,又坐下了。三人忙加快脚步走开。 他又看了几行字,听方耋道:“哼。刚才才说好了用哪几个人,这些人倒是早就知道了。” 李伯辰翻了一页书,笑了笑:“方兄,有人帮着操心,不也省事多了么。你我这种武人,哪能耐得下性子去做那些。” 方耋忍不住道:“我从前也不是武人。做大会士的时候,也管人的。” 李伯辰道:“能管人的人不少,可像方兄这样叫我放心的就不多了。你不做我的亲卫十将,谁来做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哈,将军,的确是这个道理——那我们还是进去吧。省得叫这些往常家赶着巴结的为难。” 李伯辰道:“这里风好,懒得动。” 方耋想了想,笑道:“好,我继续陪将军读书。”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拨人走过来,瞧见李伯辰坐在屋外,也都停下来问好。等听常宅那边的自鸣钟响了七声时,66续续已过去了十个人。 李伯辰手中这本书名为《炼气明义》,说的多是一些名词释义,此时已看了小半了。他觉得头脑有些木,便站起身打算去屋里拿一本讲修行典故的缓缓思绪。但刚站起身,又瞧见两人走过来,再细看,是孟娘子和孟培永。 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打算进门。可孟娘子已远远叫道:“哎呀,李兄弟,真巧了!” 李伯辰只得转过身,笑道:“孟大姐。” 孟娘子和孟培永走到门前站下,道:“你这大君侯,怎么还坐在台阶上?” 又笑:“白天的时候不得空,刚把家里那两个哄睡了,赶紧来给你贺喜。” 她倒是会说话。李伯辰道:“那多谢大姐了——我正好还要读书,就不耽误你的事了。” 孟娘子道:“我们能有什么事,就是给你送个东西。大郎,给君侯瞧瞧!” 孟培永手里捧了个木匣子,约有一个巴掌大小。听了这话,道:“君侯,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玩意儿。那个自鸣钟吧,太大!我这个啊,虽说不能鸣响报时,但是轻巧。就是,里面没有术心,得拧拉杆来用。那你往后要是行军打仗,这也方便嘛,不像自鸣钟,好大一个家伙,带都不好带。” 李伯辰愣了愣——他们真是来给自己贺喜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好,好,孟大姐、孟先生,里面请!” 将两人迎入堂中,把灯拧亮,孟培永才把那木匣打开。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这匣子本身就是钟的外壳,里面是一面金灿灿的铜轮,外圈刻着二十四时,内圈刻着十二时辰,另有时针和分针。铜轮中间是一个尾指长的木杆,孟培永道:“每隔十一个时辰,就拧拧这木杆,拧到拧不动了,也就好了。” 这东西对李伯辰来说,既不新奇,也很新奇。他忍不住道:“孟先生,这是用条的么?” 孟培永愣了愣:“条?那是什么?我这个是用机关的。” 李伯辰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该是撞了个大运。白天的时候想找人教孟培永机关之术,是觉得他主意很多。那时想,这孟家屯里千把人,未必真有那种惊世之才,孟培永或许天资不凡,可也只是在这种小地方出挑罢了。 但如今意识到,这人该的确是顶尖的人物。在他来处也有这种钟表,但那东西可不是一个人自己捯饬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伯辰发了很大的脾气 李伯辰心中的沉郁之情一时间都散了,道:“孟先生,能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 孟培永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哪里,哪里,都是些小玩意儿——君侯,能给我说说那条么?” 这时方耋烧了水进来,孟娘子忙道:“哎呀,怎么好叫主人家忙,我来我来。” 不由分说便出了屋,到灶间去了。 孟培永似乎真是个机关迷,李伯辰便将条是什么给他说了。孟培永听得很高兴,说话又流利起来,拉着李伯辰讲起他做的另一些小玩意儿。但李伯辰心里想的却是孟娘子。 头一次来的时候,是她拉常秋梧来为买卖做见证,常秋梧委任了十二个管事的人,孟娘子是唯一一个女子,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可她跑到自己这儿来,没先去拜会常秋梧,实在有些古怪。 等孟娘子煮了热茶端上来,孟培永才停下话头。 四人喝了几盏茶,孟娘子看了看方耋。李伯辰微微一愣,道:“孟大姐,方兄不是外人——是有什么话要讲么?” 孟娘子这才对方耋笑了笑,将手伸进怀里,也取出一个木匣。这木匣扁扁的,看着颇为精致,四角也不知是镶了金还是铜。她将木匣搁在李伯辰身边的桌上,道:“君侯,把这个收下吧。” 她私底下向来叫“李兄弟”,此时却郑重其事起来。李伯辰想了想,将那木匣打开了,见里面是一叠纸,再展开一瞧,都是田契、房契。 他愣了愣,道:“这是做什么?” 孟娘子笑道:“给君侯贺喜的。这些田契,都是屯里的良田。余下不是我家的,都算不得好田。我留了自家的宅子,还留了坡下的四十亩地,剩下的,都赠给君侯。” 李伯辰将木匣合上,道:“孟大姐,这礼太重,我不能收。” 孟娘子道:“君侯,往后——” 李伯辰一抬手,道:“孟大姐,孟先生,你们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就送客了——往后也不要登我的门。”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吓了一跳。李伯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便又叹了口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是朱厚那样的山匪。再说,朱厚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东西都好好的,我来了,却收了?这算什么?” “我这个君侯,我自己都没怎么当真。我乐意和大姐你来往,是因为觉得你心地好。前些日子你帮我,也不是因为什么君侯吧?即便我真想要什么田地财宝,也不会要你的。要还当我是那个李兄弟,就不要提这些事了。” 四人沉默一会儿,孟培永道:“你看,我就说。你个妇道人家。” 孟娘子道:“唉,是我不好,李兄弟,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你总得赏人点什么吧?往后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你……我给你赔不是。” 李伯辰摇摇头:“孟大姐,不是你们指望我,是大伙儿都得彼此依靠着。”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开口。孟娘子便道:“唉,李兄弟……唉,是我不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伯辰点头道:“也好。” 他起身将人送到门外,两人走出几步,孟娘子回头道:“李兄弟,你人心善,可是也得提防着点。朱厚在的时候,有些人在屯子里管人管事,很得意。如今朱厚不在了,未必会高兴的。” 李伯辰想了想,抬手施了一礼,道:“好,大姐,我记下了。” 待见着两人走远,李伯辰站在门口又叹了口气。方耋皱眉道:“将军,刚才干嘛那么大脾气?” 李伯辰转身走回院中,道:“就是有点不痛快。不过也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方耋关了门,道:“要是我,有人给我送地送房,高兴都来不及。到时候我老娘住一套,我自己住一套,再买几个水灵灵的丫鬟伺候着,吃饭都叫人喂到嘴里。” 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吧?李伯辰笑了一下,可又叹道:“我刚来的时候,孟大姐帮了我们不少。可是刚才,唉,是想看我会不会收么?我只是不高兴她信不过我这人。我之前和小……我之前就想过,往后要是真遇着这些事,人和人试来试去,我只怕要头痛。如今成真了。” 他说了这话,方耋没言语。等他走回到堂中,才听方耋道:“将军,要人家真是想送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谁会这么傻。” 方耋走到门前站下,按着刀柄、皱眉想了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要是换种情况——你前几天才从外地来到这儿,常家人对这里的人说,将军你是李姓王族,是君侯,那这里的百姓们可能也就听一听,没什么人往心里去——在现如今这算什么?算造反呀。” “可是之前还有个朱厚。朱厚来之前,这里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往侯城的官府缴税,那田契房契也都是隋廷的,谁也不会白白送别人。可是朱厚来了,这孟家屯就成了他的私产了,或许像将军说的那样,他在的时候还没收田,可是早晚要收吧?你看他把粮都给收了。” “几个月的功夫,不服的都死了,剩下的都在心里默认这事了。然后朱厚没了,将军你来了。你虽然不是朱厚,但大家还是默认此地成了你的私产的,不是从前给侯城缴税的时候了。将军,常家人从前扶持朱厚,安的是不是这个心?先找个山匪把大家得罪一番,但事情也做实了。接着将军你来了,却落个好名声。” “所以我想,孟家那些田地房产,将军你即便不要,他们也要送去给常家人的。” 李伯辰怔了怔,意识到方耋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外公和常秋梧,总将礼仪二字挂在嘴边,难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他们这么干,似乎也算不上大恶,可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吧? 他自是知道有些事,尤其“成大事”,总会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候。但……要是常家人这么干…… 却听方耋又道:“唉,将军,这么一说,你刚才真是做错了!他们先来送给你,分明就是投名状。可你不要,他们又去送给常家人……岂不是把人推过去了么!” 李伯辰在屋中坐下,想了想,道:“算了。要不是有你给我说,这些事我现在也未必能想得到。我这人天生不适合勾心斗角,也就不难为自己了。方兄,往后再有这类事,就多劳烦你吧。” 方耋听他说“算了”,显得有些丧气。但听他说了后一句,又露出微笑,道:“将军,这些自然是我该想的。你说得对,成大事者,整天琢磨这些人情往来算什么。” 李伯辰便笑了笑。他说这些话,也不算是自我安慰——譬如两军对垒,若一方士气、兵力、武备都占绝对优势,那当可以堂堂之师决胜。只有在处于劣势、或者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去想奇计。 其实人与人之间也同样吧。要自己已成真正的北辰,那什么人情、设计都不值一提。与其在这些不擅长的人情世故上花心思,倒不如想怎么叫自己变得更强大些。 何况,有人的地方便有制衡之道。他更愿意相信是外公和常秋梧怕自己太年轻、阅历经验不足,才打算多想些、多谋划些。是为大局,而非私利。 他便站起身道:“方兄,时候不早了,明天我打算去外面看看侯城军和玄菟军,你回去行一行气,早点睡吧。” 方耋应了,又洗涮一番,回了倒座房去。李伯辰坐在堂中,等他那屋的灯灭了,再隔一会儿,才取了魔刀,走到东厢墙边轻轻一纵,跃了出去。 他之前在想白天听到的话是不是那五十多个兵当中的某人说的,可听了孟娘子的话,忽然想到一个人——孙差。 孟娘子口中那个“从前管人管事”的,是不是指他? 当日那个孙差跑去朱厚那里,说小蛮生得貌美。自己见了朱厚之后,他说要将那孙差的脑袋送过来。可该没等他取那人的头颅,就被小蛮“杀死”了。那,孙差该还活着、或许不知道朱厚已将他的脑袋许出去了。 若无私仇,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该不至于那样恶毒怨愤的。 得探一探。 常秋梧告诉他那五十多个兵的住址、姓名的时候,其实是给他看了孟家屯的黄册。他记得屯子里姓孙的只有三户,一户户主已不在了,只剩孤儿寡母,另一户的户主六十来岁,无儿无女,那剩下那一户,该就是当日的“孙差”。 孙差名叫孙继隆,三十四岁,是个鳏夫,朱厚未来之前赁了孟家的田种,后来做了“公差”,便吃起军粮了。孟娘子说有些人怀念朱厚在的时候,倒也对得上。 孙继隆住在集镇北边一道土坎上的一间茅草顶土墙屋中,屋前有个用木篱圈起的小院,看着也算不错。李伯辰借着夜色来到土坎下坐定,阴灵出窍。 他穿过墙壁到了屋里,正瞧见孙继隆。屋中没点灯,孙继隆穿着黑衣,正在擦一把刀,一边擦,一边抻着脖子看不远处另一户人家。 等将刀两面都擦了一遍,那户人家也熄了灯。孙继隆便把刀入鞘插在腰间,提起身边一个黑布包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 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人。 他便重附回肉身,在孙继隆身后远远地跟着,从他家一直向北,走入草甸中。孙继隆不是修行人,虽说尽量想不弄出什么动静,可也引得荒草起伏,仿佛有野兽在其中穿行。李伯辰就这样缀着,随他一直走到草甸边缘。 此地与上次和常秋梧同去的山谷之间还隔着约一里地,只有些稀疏的林木。但如今可见半空中泛着些柔光,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再往上瞧,则可见五彩斑斓的幻影——这里是隋不休设置的那阵法的边缘。 阵外有玄菟城的镇兵。一千人自然不可能将外面守得铁桶一般,便也分了三个营,彼此之间有军卒巡视,甚至还立起了木箭楼。可即便这样,一个人要趁着夜色偷偷越过去,也并非不可能。 孙继隆在草甸边观瞧了一会儿,待一队巡兵远远走过去、又了起了风,便伏低身子、按着腰刀,一溜小跑地在草木间穿行。 李伯辰本以为会有人来阵外与他接头,却没料到他竟走出去了。隋不休这阵法该是可以出,但不可以进,这人难道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来不及多想,便也尾随孙继隆走了出去。但在经过那片草甸边缘的时候,愣了愣——之前他被常秋梧迎进屯中,是能够感受到阵法的存在的。可如今从这儿走出去,那阵却好像没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忙往左右走了几步试一试,意识到这里该是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缺口”,好比无形的城墙上被掏了个洞。 谁做的?该不是玄菟城的镇军。他们远处的大营并无什么声息,若想要偷袭,该已在调动了。那么,这缺口如此之小,孙继隆该不是偶然间找到的,那是朱厚么? 他不该有这样的本事的……这人真是愈古怪了。 他屏息凝神,忙赶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穿过这片旷野,瞧见山谷口。 孙继隆似乎松了口气,将腰直起,大步跑进谷中,李伯辰便也跟上。这山谷他之前来过一次,对地形算是有些印象的。可如今一进谷,立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来是有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绕进草甸里的。那河浅浅地铺着,能瞧见底下的鱼虾砂石,较深些的地方,也不过刚刚没了人腰。但此时看谷中的河,却愈宽了,且似乎深不见底。河水滚滚向谷外流出,竟有些奔腾汹涌的势头。 李伯辰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现月亮不知何时被浓云笼住了,大地漆黑一片,瞧不出河水流向了哪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今晚真是太吓人了 他在心中暗道,朱厚在那雷云洞天秘境中的奇遇该远自己的想象,看来还得更小心些才是。 前头的孙继隆沿着河边走,李伯辰便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跟着。再走出七八十步,山谷拐了个弯儿,绕过这道弯,便可瞧见一处略开阔些的谷地,那片谷地会一直向北延伸然后收窄,再拐上一道。上次与常秋梧见到朱厚,就是在那个地方。 但等他此时拐过去,却现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开阔的谷地,而是一片平原了。他的心跳了跳,眯眼往更远处看,依稀能瞧见四周影影绰绰的群山。原来是一片山谷间的盆地,只是在盆地当中,又凸起一座小山。 之前他心中略有些疑惑,可到此时意识到,自己该是已进入外公口中那“依地气而设”的雷云洞天秘境遗迹了! 原来那秘境的入口就是那条山谷!?今夜是朱厚开了禁制,放孙继隆进来的么? 要真是,可真撞了个大彩头——干脆今夜就把朱厚给擒了,逼问出他身上的秘密! 他想到此处,正要再跟得近一些,却见孙继隆忽然停下脚步。 他站下的地方靠着山壁,其上怪石嶙峋,生着草木。站下之后转头左看右看,将腰间的短刀也抽出来了。李伯辰以为他觉察有人跟踪,可看模样又不像,正犹疑间,忽见岩壁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往下攀爬了几步,将脑袋探到孙继隆头顶,晃晃悠悠地盯着他。 那仿佛是个人,穿着破衣烂衫,头蓬乱,而孙继隆还毫无觉察。李伯辰的心跳了一跳,暗道这难不成是朱厚? 孙继隆还在转脸往四下里看,那人的身子攀在岩上不动,脑袋却随着他晃,等孙继隆慢慢觉察不对劲儿,才猛地抬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倒退两步,一下子坐倒在地。 岩壁上那人便一下子跳到地上,李伯辰才将她看清了——原来是个老妇人。生得尖嘴尖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继隆腰间,神情既贪婪又恶毒,简直不似人类。 孙继隆慌慌张张抬手在腰间一抓,将带着的布袋丢在老妇身前,里面滚落出一只鸡。那老妇立即一伸手将鸡抓过,一口便将脑袋咬了下来,嚼得咔咔作响。孙继隆这才颤颤巍巍地又往后蹭了一段、站起身,慢慢退开了。 这老妇的做派,无论如何也不像人。李伯辰心中一动——难道是妖么? 一地山君总会驭使些猛兽的,多是虎豹熊罴之类。他倒是听说这些猛兽要是运气好、吃了些灵物,便可能活得更久。又因被山君驱使沾染灵气,慢慢就开了神智、化了形。 这道理其实类似妖兽修行化人形,变成真罗公主一般的王族。但妖兽本就体内灵力充沛,寻常野物要成妖则难得多,也较罕见。 怪不得孙继隆要在布袋里带一只鸡,就是为了打那妖物吧。自己要是他,忽然瞧见头顶探出个人脸来,大概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想到此处,便打算也慢慢从那妖物身边潜伏过去。可刚要迈步,忽然听得身旁岩壁上有细微的声响,下意识地仰脸去看——正瞧见一张惨白的大脸。 那大脸就悬在他头顶,比人脸要大了一圈,两只眼睛没有眼白,黑漆漆的一片,脸旁则生了一圈白毛,像络腮胡一样。此刻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口中满是刀子一样的黄牙。 李伯辰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反手就将魔刀抽了出来往上一扬。 头顶那东西正要探手来抓他,脑袋却一下子被他斩下来了,咕噜噜地滚落在地,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个白虎头。 这东西的身子也是攀在岩壁上的,头没了,身子挺一挺,也摔落在地,变成一具虎尸。 他身边就是大河,河水涛涛,声音很大。因而这东西落地的声音倒是被流水声掩过去了。但前方那大口吃肉饮血的老妇还是忽然将身子一挺,手里抓着半只鸡,脑袋忽然转了两圈。 没瞧见什么,脖子又忽然拔出一截,脑袋再转了两圈。 李伯辰矮身藏在被荒草掩没的虎尸后,屏息凝神好一会儿,老妇的脖子才慢慢缩回去,又撕扯起那只鸡了。 他这才看了看地上的虎头,心道,你成妖也不容易,可不巧吓着了我,就怪不得我了。 他身边就是大河,便暗暗施了力,将虎尸和虎头都丢进河中。进来这秘境的时候,曾想放出阴兵探路,但又想到这地方既然以地气而设,阴灵这东西或许会触什么禁制,便没召出来,岂料被那虎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近了身。 经了这一遭,更加小心。躬身沿着河边慢慢从那老妇身旁经过,那东西却也没现他,只在他走过的时候又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将手里剩下的鸡都一口吞了,乱嚼一气,噗的一声吐出个毛丸来。又将手一展,掠到山崖上了。 李伯辰不知崖上还有多少此种妖物,便一边盯着孙继隆,一边尽量靠着河畔走。再走出百多步,盆地当中那山峰就更清楚了些。远远看去,那只是个黑影,此时却依稀能看得清楚轮廓了。 山顶似乎又分了三瓣,看起来像是塔。塔下是一片平地,该是当初将山顶削平了。那片平地上似有些点点磷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出来的。 李伯辰有了此前的教训,便边走边往河里瞧,怕也蹿出个什么东西,但只能看到浅水边生着一团团的水草,因水流而舞动。 孙继隆又走了一会儿,已近那山下了。此时能看到河流在山下绕了一圈,仿佛是个护城河。李伯辰眯眼目测,觉那河道各处宽度大致相当,倒更像是经人工修葺过。 他心中一动——秘境是宗派建来避难、藏宝的,难道山上那三座塔就是藏宝处么?那朱厚必然在山上了! 孙继隆在河边停住脚步,将手放在嘴边学了几声鸟叫,随后蹲在草丛中等待。李伯辰瞧他这做派,心中很是不解——这秘境该是被朱厚占了,那他到了这儿怎么还像做贼一般?难不成害怕什么东西么?那些妖物? 稍隔一会儿,山上草木间又有微光忽明忽暗,一路往下来。这时李伯辰细细一瞧,知道那是什么了——是铁甲的反光。 从山上跑下来的是一个披甲的人。那之前自己远远瞧见的那些微芒也都是人么?常秋梧说朱厚一死,他手下那些兵登时走了两百多,如今看,只怕相当一部分都跟着他跑来这里了! 那披甲人跑到山脚下,与孙继隆隔岸相对。便听那人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孙继隆压着嗓子喊道:“有要紧事!我要见大将军!” 那人道:“这时候怎么见?怎么不白天来?” 孙继隆道:“白天我怎么出来!?你叫大将军来!” 那人道:“呸!你是昏了头!我有几个胆子叫大将军下来?他这几天正闹脾气,提刀想杀人呢!” 又道:“有话就快说!非要见大将军,你游过来!敢吗!” 孙继隆登时没了声,犹豫一会儿,道:“好吧!你告诉大将军——说是我说的——那个姓李又回来了,自称是王姓,现在人模狗样地做了个君侯,大将军要是想杀回来,得赶紧!晚了就麻烦了!” 那人愣了愣,道:“啥?!王姓?真的假的?” 孙继隆骂道:“真假关你屁事!快去!” 那人又想了片刻,道:“好吧。那你可小心点,别把那些东西惊起来,又闹一晚上!” 孙继隆道:“放心吧,我记着路呢。” 李伯辰伏在河边听两人说话,暗道,那人口中的那些东西,该是指妖物吧。又问他怎么不白天来,是说那些妖物喜欢在夜里的时候活动么?孙继隆说“记着路”,是说如何避开那些东西? 这倒有可能。妖物是野兽成灵,但习性受从前影响,也会划分些地盘之类吧?幸好自己是跟着孙继隆一路来的,想必避开了不少。那人问孙继隆敢不敢游过去,是说河里也有? 李伯辰想到此处,转眼往身边的水里瞧了瞧,只能看到浅滩中的水草。他想了想,使刀往那水草中拨了一下,不成想草底下忽然转过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五官都胀开了,仿佛被泡了许久的尸!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也被惊得立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可这张脸一转,水中的什么东西像是被惊了,竟又密密麻麻地浮起一大片脸来,仿佛底下全是尸骸! 李伯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也是妖物么!? 一刀斩了出去。那张白脸一下被斩成两半,河水登时被染黑一大片,似乎是血。 一见着血,余下那些白脸都聚了过来,在那血水中翻腾不休,哗哗作响。这么一闹,只见河中全变白了——不知有多少张脸浮了出来! 此时孙继隆正转了身要往回走,瞧见这情景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声一落,只见周围草丛、怪石之后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起一片绿油油的眼睛。 李伯辰心道不妙,立即离了河边两步按刀蹲下,唤出阴兵护在自己周围。 孙继隆离他约二十多步,可那些眼睛是将两个人都围了的,抬眼往远处看,只见大大小小的眼睛连成一片,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了。 饶是李伯辰胆大,此时心中也有些颤。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是因为,自己刚才随着孙继隆一路走来,就是在这些妖物之中穿行的么?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弄来守护这秘境的!? 孙继隆叫了这么一声,又愣了愣,转脸就想往山上跑。可刚跑了一步,黑暗中忽然窜过来一个妖物,一口将他的左臂咬住了。那东西看着像只兔子,但满口獠牙,眼泛绿光,极为凶暴。 孙继隆疼得又叫了一声,拿右手的短刀一下子斩在那东西身上。妖物吃痛,松口蹿进草丛里。可还没等他再跑出一步,脚下又蹿出两只,在他的腿肚子上来了一口。 李伯辰瞧得分明,只这一下,立时连着衣裳撕下两条肉来。孙继隆惨叫,跌倒在地,又挥刀去砍那两只。那两只便衔着肉,缩回草中了。 他该是又痛又怕,大叫“滚开”,又站了起来。可被咬了的那条腿使不上劲,只走了一步就再跌倒了。又有五六只从草丛蹿出,扑在他身上乱啃,孙继隆疼得哭喊,手脚并用地挥刀,却也只吓退了两三只。 此时越来越多的眼睛往他那边聚拢过去,他一边痛呼一边往爬了几步,忽然蹿出一个家猪般大小的,一口衔住他持刀的手臂,将他甩得像一只麻袋一般。他那声音便也忽高忽低,嚎得像只野兽了。 余下的妖物齐齐扑上去,大肆撕咬。孙继隆还能叫出声,但声音也被撕扯得变形,足足过了几十息的功夫才没了声响,只剩下黑暗中一片咀嚼声。 河边那人看得傻了眼,稍待一会儿,等河水中那些白脸也开始翻腾不休,才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往山上跑,叫道:“大将军,大将军,又来了!!” 此时山顶才亮起灯火光,只听一片人声呼喝、兵甲碰撞,不知是不是在调兵。 人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之前还一片安静的山谷盆地沸腾起来,草丛中无数身影乱蹿,都往孙继隆那儿扑去。等看着山上的亮光、听着人声,也都向那道护城河扑去。李伯辰瞧见妖物们有大有小,先聚到河边嘶吼,却一时间没敢下水。等后面又冲来一些,将站在河边的给挤下去了。 河水中立时一阵翻腾,似是河里的那些白脸开始撕扯落下水的妖物。血腥气登时更盛,河边的妖物仿佛也失了理智,纷纷跳进水里抢食。只听周遭一阵鬼哭狼嚎,像到了幽冥地狱一般。 李伯辰蹲在河边,也有些妖物往他这儿冲来。但或许是身边的阴兵将他的人气掩住了,只略一闻,便将他绕开了。 他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之前在山上看不到灯火,原来是怕这些妖物!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叶先生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 没过多久,那道护城河边便被妖物挤满了。起初落水的那些都被分食,之后的终于不敢再上前了。那些东西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堆在一起,李伯辰看不分明,但距自己较近些的倒看得清。 他之前以为全是妖,如今看却不然。先前见着那个吃鸡的老妇也在其中,但她身边环绕了一群小怪物,都是人身枭的模样,身上没穿衣裳,生着灰色细毛,哑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叫。时不时地有一两只一张手臂,便瞧见手臂之下都生着飞羽,腾空一段,歪歪斜斜地上了天。 可刚飞出十几米去,群妖中便不知探出了什么东西将它们捉下来,又是一阵争抢。 那老妇是妖,那些小东西难不成是她的子孙么? 这时那座山顶忽然有一道白光直冲上天,遇着什么无形的结界,往四周扩散开去,化作一道道雷蛇,隆隆作响。又听一个人大喝:“畜生!退下!” 是朱厚的声音。 这雷声一响,群妖的嘶吼声便低了一些。那道白光又像风筝线似地晃了晃,引得天顶一片电蛇也往河边游走。便听朱厚又喝:“死!” 漫天电蛇忽然化作一道炸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群妖登时被掀翻一片,一时间惨呼连连,像刀子一样剜着耳朵。 经了这一记,一些妖物退去,但还有些徘徊在河边不走,往对面怒吼。便听朱厚又喝:“滚!” 又有一道白光直冲天际,再成一片雷云。只是刚才那雷云中的电蛇翻滚不休,十分骇人,如今却只有十几条,明明暗暗地闪着,看起来有气无力。 饶是如此,河边余下那些妖物也吓了一跳,再退走了些。 电蛇便慢慢散了,朱厚也没再做声。稍待片刻,百多个顶盔贯甲的兵下了山,各持刀枪沿河边警戒。 李伯辰见了这情景,却觉得十分熟悉。细细一想,不正是自己在那一界中所见么?当初当到了那里,有个幻影便紧随而至,也是天顶出雷霆,将那幻影击散了。只不过此地的规模和威力相比他那里,要小得多。 他心头一动,一边叫阴兵护卫自己,一边阴灵出窍,手腕一抖,把叶成畴给唤了出来,问道:“叶成畴,你从前的宗派是三老洞,你们那里有没有秘境?” 叶成畴听了他这话,往四周看了看,道:“咦?这儿是秘境?李伯辰,你真是个灾星,又把哪家祸害了?好在我三老洞的秘境很久之前就散了,不然也得遭你的毒手!” 他竟真知道秘境。李伯辰道:“把这事儿说来给我听听。” 叶成畴道:“痴心妄想!此等机密怎么会告诉你!?” 李伯辰心道,要是叫他在死前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磨磨蹭蹭。但他也不开口,隔了一会儿,叶成畴又道:“不过叫你知道我三老洞天从前的风光也好,你好晓得你能赢我,实在是侥幸!” “我三老洞天从前也是大派,自然是设了秘境的。秘境这种东西,就好比诸天灵神的‘界’,只不过是在地上的而已。” 李伯辰听得此处,一边往河畔看,一边道:“哦,我知道。依地气而设的嘛。” 果然,叶成畴立时道:“哼,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人又不是帝君,怎么能长久调动山川江海的气运?得想个法子叫地气自我往复,循环不息才行。要这么干,就得把这秘境也看做是一个人——也设置些经络关窍之类,叫地气在其中运行,自成一体,如此秘境才算成了。” 又往四周点了点,指出几处,道:“瞧见没有?这些地方就是这秘境的关窍,地气在此处循环往复,又成了经络。只不过这种东西终究是人力而成,还得需要人来维护的。后来我三老洞天人丁凋零,也就无人去管那秘境了,过上几十年,秘境中的地气慢慢散了,秘境也就没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忽觉脑中豁然开朗——叶成畴说要将秘境拟成个人,也设置经络关窍,外公之前教自己的那请法身的咒诀,不就是这个道理的么!? 他当时只自己凭空想,实在没什么头绪。可如今身处秘境之中,纵使不能全对得上,但观看这秘境中的地气运行,也可举一反三、理解起来大为简单了。 他心中一阵欢喜,但仍暂且按捺,又道:“哦,那这里的这些妖又是怎么回事?也是设秘境的时候弄的么?” 叶成畴道:“你在山里建一个秘境,调动地气,难道山君地师是摆设么?自然要经过他们允准的。你建了秘境,总得想有人守山吧?向山君调遣几个兵将也是常事嘛。” “或者请个妖物进来,或者,只养些猛兽。秘境当中地气循环往复比别处要快得多,就是寻常猛兽待得久了,不免也会开神智,成了妖的,只不过断然不会有此处这么多。我看,这里一定是荒废已久,原本还藏了灵药,都叫妖或者野兽给偷吃了。要是没人管,他们在这秘境里循心修炼,自然就繁衍出许多了。”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李伯辰又道:“照你这么说,秘境里容易成妖,李国荒废的秘境也该有不少,怎么没见到处是妖?” 叶成畴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些妖又不是在天地间修出来的,只是仰仗这秘境而已。要是有一天秘境散了,他们重归天地,自身灵气也就会往外散的——这不和人散功一样么?捱不过的就死啦!”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聪明——那这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御敌的?” 叶成畴愣了愣:“咦?你怎么知道的?哼,一定是——” 他说到此处,李伯辰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 这么看朱厚就是使了秘境里的什么东西,才能驭使天上的雷霆吧。那这秘境,很像是一个缩小的“界”了。不过朱厚该是道行不够,只使了一次就后劲儿不足了。 他原本想在这里把朱厚给擒了。但看那山上似乎有一两百的兵,朱厚又得了宝器,要拿他怕是费劲。不过李伯辰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说要拿玄菟军的披甲车,常休和常秋梧觉得那事难办,颇有些敷衍塞责之意。 如今知道这秘境是此种状况,正可施一奇计。 李伯辰便四下看了看,潜行至河边一丛乱石处,找了个石窝子藏了身。又将阴兵设在周围守护,瞧着那些兵与妖类隔河对峙。约过了两个时辰,那些妖类见没什么好处,各自散了,盆地中重归一片宁静,那些兵就也都上了山。 再捱了一会儿,见山上的火光也慢慢熄灭,李伯辰阴灵出窍,往山上掠去。 他此时是阴神,不拘被夜色影响视力,可掠过草丛的时候仍没觉什么妖物,也不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法子藏身的。从水面上行过,也只能瞧见零星一两个惨白的面孔,似乎能觉察到他,赶忙避开。 上山之后沿着石阶往上走,到了山顶平地上。只见匪兵都披甲胡乱在地上躺着,有些睡了,有些在低声说着话。他站下听了听,不少人谈的都是吃的,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吃饱了。还有人在抱怨,后悔跟朱厚来了山上,说早知如此,不如还去江湖上快活。 他听到此处,心中更加笃定。 北边是一片岩壁,三座塔楼背靠岩壁而建,都有四层高,是石质的,或许是就地取材。当中那座塔楼前站了两个无精打采的兵,将长枪拄在地上,抓着枪杆像是要睡着了。 塔楼的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李伯辰放缓脚步,抬手往门内试了试,倒没觉什么禁制,便走了进去。 塔楼一层是个空旷的大厅,两侧有环形台阶通往二层。厅中之摆放了一张条案,一些散落的典籍。朱厚正坐在条案后,身披铁甲,头戴一顶黑盔,微闭双目,似乎正在运气调息。 那铁甲之前见过,黑盔却有些奇怪。盔顶有一缕蓬勃的黑缨,垂过肩头,盔上并无什么装饰,但黑得亮,镜面一般。之下的顿项甲片之外则覆了一层浓密的黑毛,仿佛狮鬃。 这头盔戴上去,看着很是威武,但朱厚穿的是闪亮的鱼鳞甲,相比之下倒显得头重脚轻。李伯辰心道,他戴这东西可不配,但要和我那身黑甲放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头盔看起来如此古怪,想必不是凡物。叶成畴说秘境当中该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或许就是这盔。要不然如今已是四月,这秘境里又十分温暖,朱厚干嘛非把这东西戴在头上? 他此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脸色看着还好。微眯双目调息片刻,睁开了眼,直勾勾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这人是修了什么法子能现我的么? 却听朱厚开口道:“哼,王姓?从前那么多王姓,还不是都死了。” 又道:“风水轮流转。那北辰说不定也死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头?” 这人可真大胆!明明修的是北辰一脉,却敢说北辰已死。不过李伯辰倒乐见他如此——朱厚此人果真有野心。如今断了一臂,心中怨愤更盛,就更想要出人头地了吧! 他便安心等待。等听着朱厚又说了几句狠话、再调息片刻,才慢慢斜倚在地上,拿那头盔做了个枕头,睡着了。 李伯辰立时将手腕一抖,把铁索放了出来,往朱厚身上勾去。 之前在陶宅的时候,阴差是用这铁索把附身的恶灵勾出的,此时李伯辰去勾朱厚的阴灵,却稍微吃力些。朱厚毕竟有修为在身,阴灵有灵气护体,因而觉得铁索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心意一动也只能看到一个幽绿色的人形轮廓略略离了他的身子,面目呆滞。 李伯辰便试着开口道:“可知我是谁?” 那离体一半的阴灵浑浑噩噩地翻了翻眼睛,口齿不清,道:“不……不知……” 这就好了。他之前想的便是“托梦”。自己从前在半睡半醒间离体的时候,也会觉得头脑恍惚。而寻常人做梦的时候,对现实世界的某些认知往往会产生偏差。譬如不合情理的事,在梦里却觉得逻辑完美、十分笃定,看来如今这朱厚的阴灵也是此种状况。 他便道:“我乃十方世界,怖畏真君。朱厚,你可知如今诸天动荡,正是英雄出世之日?” 朱厚道:“英……英雄?” 李伯辰道:“你正应了本君天命。如今李国之中,北辰无道,本君将取而代之,你可愿得本君气运,做天下之主?” 朱厚又迷糊了一会儿,道:“我……我……” 看他这样子,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李伯辰便又道:“听好。此去向东,有一城名玄菟。你的天命之地,就在那处,你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将手一松,叫朱厚的阴灵又回到肉身当中了。 李伯辰收了铁索,又围着朱厚转了一圈。他之前勾他阴灵出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的——朱厚性情大变,其实李伯辰心中也有了个推测。只是如今看,似乎只有他自己的阴灵,并无旁的东西。 难不成我想错了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朱厚的脑袋一歪,从头盔上滑落,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往四下里看了看,猛地坐起身,了一会儿愣,才道:“……是梦么?” 又想了一会儿,道:“是梦吧?” 可似乎再难睡着,抱起头盔在厅中大步走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又走回到条案旁,如刚才那般躺下。躺了一会儿,再坐起来,道:“这位真君,你要是真给我托了梦的话,就再托一个吧!” 说了这话慢慢躺下,再过好久,才又睡着了。 李伯辰心道,这人真是多疑。但仍是等了一会儿,又将他的阴灵勾了一半出来。未等朱厚开口,立时喝道:“本君于诸界之中给你天启,你竟敢如此无礼!?” 言罢将手一收,把他的阴灵放回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大将军被忽悠瘸了 朱厚该睡得并不沉。李伯辰喝完之后,不一会儿他就醒了。 一睁开眼,立时跪倒在地,道:“真君恕罪,真君恕罪!凡人朱厚有幸……呃……聆听天启,心里真是乐坏了!” 又嘭嘭嘭磕了几个头,一下子蹦起来,在厅中来回走了一会儿,大喝:“来人!!” 门口那两个兵吓得一激灵,赶紧跑进来,道:“大将军!” 朱厚喝道:“点兵!点兵!” 两个兵愣了一会儿,一人才道:“点兵?大将军,现在都睡着呢……” 朱厚一瞪眼,似是要骂。但想了想,一挥手:“那就滚去睡!叫他们好好睡!他娘的,本将军的好运来了!” 两个兵听得五迷三道,只得说:“恭喜大将军、恭喜大将军。” 朱厚又道:“对了,把周先生给我请过来!” 两人这才应了,赶紧跑出去。 不一会,一个糟老头子捧着头盔走进来。朱厚一见他,两眼放光,立时道:“周先生,喜事,大喜事!” 那老头子头蓬乱,骨瘦如柴,听了他这话却道:“大将军,有什么吃的没?我这把老骨头要撑不住了。” 朱厚随手在怀中摸了块肉干抛给他,又将他手一拉,扯得磕磕绊绊带到条案前,再给他给按下了。自己也坐到另一边,道:“周先生,不得了,我刚才睡觉的时候被一个真君托了梦,说要叫我做天子!” 周先生被他扯得险些散了架,此时刚缓过气,忙将肉干往嘴里塞。但他牙没剩几颗,那肉干又硬,只得嗦来嗦去,弄了一手的口水。 听了朱厚这些话,便道:“恭喜、恭喜,我早说大将军是人中龙凤,将来肯定要封侯拜将的。” 朱厚将手一挥,道:“封侯拜将算个尿,本将军要做国君的!不过周先生,那常家人实在可恶,之前说等我练成神功,就杀回孟家屯去——” 老头子忙道:“正是,正是,孟家屯山清水秀,我夜观天象,也觉得是龙兴之地。” 但朱厚正在兴头上,没怎么听他说话,又道:“可现在那真君给了我天启,叫我往玄菟城去,说那里才有天命。他娘的,我想了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等以后再找他们算账。” 周先生好歹从肉干上嗦下来一条,边嚼边道:“有理,有理,玄菟城墙高人多,进可取天下,退可守一方,实在是上上之选,也不急于一时。” 朱厚说得兴起,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可他娘的也不能就叫他们过逍遥日子。什么狗屁君侯?要是跑了,我上哪找他们算账?我明天就点兵去把外面的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谷里这些妖兽给放进孟家屯去,叫它们好好闹一闹!” 老头子咳了两声,又将咳出来的肉沫捡回嘴里,没口子道:“妙计妙计,英雄无隔夜之仇,如此一石二鸟,大将军真是智勇双全。” 朱厚哈哈笑了两声,才转脸看老头儿:“周先生,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此时周先生才不再嗦那肉干,握在手中,道:“惭愧惭愧,我心中所想的,都叫大将军你说了。” 朱厚道:“咦?真的?那就最好了。哈哈,周先生,你先去睡——我看你比那常休老儿聪明得多,亏得本将军几次三番去请他,呸!” 老头便晃晃悠悠站起身,道:“好好,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朱厚一挥手,他赶忙握着肉干走出去了。 李伯辰在一旁瞧了这出闹剧,觉得此时的朱厚倒有几分他印象里的样子了。他想弄清楚此人身上究竟有些什么才叫他性情大变,便陪着他待了一整夜。 可这一夜过去,朱厚也只是打坐修行,又睡了一会儿,顺便将“怖畏真君”赞颂了一番,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他得空去另外两座塔中瞧了瞧,见一座里似是藏药的,可只余些瓶瓶罐罐。或许朱厚当初就是吃了这里面的灵药吧?那些妖物祸害一些,朱厚再得了一些,该也不剩什么了。 但李伯辰倒不稀罕这玩意。寻常之物拿去他那一界中,也都成了灵物。等真需要时,弄出多少都不是难事。 另一座塔中则放了些奇珍异宝,但大多破碎了。他瞧见角落中还有兵甲的碎片,料想从前该有些神兵利器。但当年国难时,宗派中人必定是将兵甲库都搬空了,也剩下不什么。 但李伯辰觉得,此地倒有另一个妙用。他那一界中能产出不少珍宝,要解释起来历,怕有些麻烦,正可说都是这秘境中所得的。 之后他便站在这山顶,观瞧秘境中的地气走向。之前听了叶成畴的话有些感悟,此时便依着常休所传的咒诀,一一印证,试着将一些原本不大理解的概念给理出来。如此过了一夜,竟真有了些头绪,也能大概瞧得出此间地气运转的奥妙了。 捱到天明时,朱厚跳了起来,将头盔戴上。大步走出门去,先将门边的众人唤醒,又叫他们各自整队,喊麾下兵卒起身。 随后点了几个有修为在身的匪,叉腰往四下里看了看,喝道:“小的们,听好了!” “昨晚有位真君给我托了梦——两回!说我有君临天下之相,给我指点了一个天命之地!就是玄菟城!东边那个玄菟城!” “周老先生掐指一算,今天就是黄道吉日!那咱们今天就出谷,先把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那城给占了,就,就,就……他娘的大事可期!” 他这话说完,底下一群兵卒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大将军,不是说回孟家屯吗?玄菟城也太远了,咱们饭都没吃饱。” 又有人道:“再说外面那些是官军啊,大将军,和官军怎么打嘛!” 朱厚怒道:“呸!知道什么叫天命吗?!上天真君庇佑!区区一千官军算什么?再说——” 他讲到此处,身前几个匪凑上前来,道:“大将军,咱们不是不信你的天命,只是这个事情得兄弟们核计着来嘛。再说,万一是你做梦呢?是不是?” 朱厚一瞪眼,要开口骂人。但张了张嘴,又一皱眉,道:“做梦?哪有两回连着做的?” 一个匪立时道:“我就有啊——梦见个小娘子脱了衣裳,老子正要提枪上马,结果醒了。赶紧又睡,正赶上了!” 一干人哈哈大笑,朱厚也忍不住笑了。笑几声,赶紧把脸一沉,道:“放屁!我瞧见梦里那位真君了!怖畏真君!” 另一个匪道:“大将军,光你瞧见没用啊。咱们几个信你,底下的兄弟未必信嘛。这么着,你把真君他老人家请出来,给大家露几手绝活儿,那大伙儿肯定立马跟着你出谷,绝无二话!” 朱厚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以为真君是耍猴的吗?说请就能请出来?” 骂了这一声,又皱眉想了想,低声道:“你们说,真是我做梦?” 几人立时道:“说不准”、“也未必”、“再等等看呗?” 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道朱厚说不好要给他们说服了。托梦这种事,原本也有些玄妙。自己昨夜要托梦之后给他留个什么见证倒好说,但偏身上没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也就罢了。可如今经身边这些人一撺掇,搞不好朱厚真要疑心他自己了。 他想了想,灵机一动,试着以阴灵的状态起了咒诀。眼前一亮,已至那一界中了。之前他带了石、木、鱼、锅进来,后三样东西都有了用处,唯独那块大石死沉死沉,现在连他自己都搬不动了。 可这时候,倒正相应! 他从前都是肉身进来,如今不晓得以阴神之体能不能将东西带出去。便将手搭在大石上,试着又起了咒。 只觉眼前一花,又听得“咚”的一声响,真将那块大青石带出来了。 他原本是站在朱厚那几个匪身边听他们说话的。这大青石落下来,却正落在一个匪的身上——那人连叫都没叫,一下子被压成了肉泥。 忽然现出这么个大家伙,众人都吓了一跳。又见那匪死了,更是唬得一片惊叫。 朱厚连退三步、瞪起眼睛,惊疑不定。余下几个匪也都远远跳开,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隔了半晌,那糟老头子周先生才叫道:“啊呀!天谴!这人刚才说叫真君露几手绝活儿——可不就招了报应了么?!” 这山顶平地原本都是土质的。那青石不知有多重,在地上搁了一会儿,又一声闷响,往下陷了一半。朱厚听得周先生这样说,把眼睛眨了眨,慢慢走上前试着推了推那石头。 这大青石原本有半人高。以朱厚的如今的修为,虽说抱不起来,但要是寻常的石头,也能略推动一点。可他这一试,青石却纹丝不动。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喝道:“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跟我一起推推试试!” 那几个匪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也跟着朱厚一起推。 七八个有修为在身的人,仍是没推动。倒是再隔一会儿,又一声闷响,青石完全陷入土中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朱厚喝道:“这就是真君显灵了!” 他还想再说几句,但一时间没想起来。那周先生便忙道:“显的是吉像!坚若磐石嘛!这东西不是凡物,乃是说大将军基业稳固,万世不易!” 他话音一落,周遭兵卒立时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喝道:“大将军万事不易!”“大将军鸡也稳固!”“大将军儿孙满堂!” 听了这一阵叫嚷,朱厚高兴得满面红光,喝道:“谁他娘的还敢废话!?整队!整队!傍晚的时候开到谷口,天黑就去冲营!把那些妖物也给放出去!” 台上登时一阵混乱,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掠回肉身。 白天的时候看这山谷,只见绿草如茵,芳华烂漫,美不胜收。但李伯辰已晓得如此美景之下其实暗藏危机。他昨夜观瞧了这谷中地气,已觉察出许多并不属于秘境的“经脉”当中的灵力汇聚之处,想必那就是群妖聚集的地方了——其实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每一块土地。只是因为野兽天生喜欢昼伏夜出,因而白日的时候才这样平静吧。 朱厚刚才说傍晚时兵,该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将谷中妖物引出去,再引导它们冲击玄菟军大营,的确可能以少胜多。叶成畴说这些妖物要是出了谷,会慢慢功散身亡。可这“慢慢”如果是几月、几年,那就不妙了。因而他如今还得往玄菟军那边走一趟。 至于这进出秘境的法子,他已摸清了七七八八。朱厚该是不懂这些,只以那头盔操纵秘境地气,可他即便没那东西,自信也能慢慢磨得开了。 他便站起身收了阴兵,依着昨夜孙继隆所走的路线慢慢往外走。走到昨夜那老妇处时,却只见山崖一颗枯树上蹲了好大一只夜枭,眼睛瞪得圆溜溜,瞧着他。李伯辰本打算径直走过去,但心中不知怎的一动,想起昨夜的情景——孙继隆给了她一只鸡,这妖物就只吃鸡而未伤人。之后群妖暴动,这老妇也只带着半人半妖的子孙跟在后头,亦未争抢血肉。 他便忍不住道:“今晚要有人引你出去,你最好留下来。” 夜枭不知听没听懂,歪了脑袋来瞧他,憨态可掬。但李伯辰见过她化人形时的模样,实在觉得可爱不起来,就又走了。 他一路出了谷,先找到隐蔽处观瞧前方地形,找到几处可能藏着暗哨的。又稍走近了一些,阴灵离体。 游荡过去一瞧,意识到自己高估这些玄菟城的镇兵了——一个草窝里,一个刀盾兵、一个弩手、一个枪兵都在睡着。 他叹了口气,铁索出手,将刀盾兵的阴灵略拉出一些,道:“我乃此地山君。你细细听好,今夜将有妖兵偷袭你军,去禀告你家将军!” 又将余下两人的阴灵也拉出了些,把同样的话都讲了一遍。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君侯创业未半而出道裁军 朱厚有修为在身,阴灵被拉出来并无甚大碍。可这三个兵都只学了些强身术,阴灵归位,少不得要觉得头晕脑胀、身子酸痛,不一会儿,就都醒了。 一人提起做了个怪梦,三人一对,都愣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各自捉了兵器,急吼吼地往营里跑。 李伯辰担心营中主将见他们三个是一伍的,疑心串通着编瞎话儿,便又找了几个人,同样托了梦。 等这几个人也都奔回营中了,他便附身回去穿过这片草地,又在玄菟军一座大营左近找了一处藏身,想要以阴灵去探一探营中的披甲车在哪里。 但这回未能如愿——靠近军营三四十步时,只觉视野中红光一片,煞气冲天,很难近前了。他从前在无量城,扎营时也会设置些法阵、防止修士潜入。如今看,这法阵对阴灵也有用,况且营里多是些青壮,煞气与杀气相激,更是不得了了。 他便只得退回,寻到昨夜出来的地方,穿了进去。 回到屯中,也不过早上六时多些。一路上没什么人瞧见他,他便进了常宅。被丫鬟引入中堂时,常休和常秋梧刚用过早饭。 他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外公,奉至,我今夜要去玄菟军大营里夺披甲车。” 两人都是一愣,常秋梧要开口,被常休以眼神制止。他端着茶盏想了一会儿,道:“君侯,你这是要对外用兵啊。” 屯里只有五十多个人而已,他也没打算真叫他们与敌军搏杀,“用兵”有点夸大其词。但李伯辰落了座,只道:“算是吧。”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披甲车的确是利器,我们早晚要有。但也不急于一时。屯里的兵只有五十来人,未经操练。用这些人,哪怕加上我和奉至,也未必能在敌军大营中讨得好处。” 李伯辰道:“外公,我自然不会带着这五十多个人冲营的。我已经有一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常休道:“哦?什么计?” 李伯辰道:“叫朱厚与玄菟城的兵鹬蚌相争之计。” 说了这话,意识到常休该不知道这典故,便要改口,但常休想了想,道:“哦,你是打算先叫朱厚和他们斗起来?你已找着朱厚了?” “是。不但找着了他,还找到了雷云洞天的秘境。朱厚在秘境里,手底下有近两百的兵。我设计叫他们趁夜突袭,玄菟军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正好趁乱夺车。”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能说得再细些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外公,要是别的事,伯辰对你知无不言。可你刚才说,这是要用兵——既是军机,恕我实在不能再细说了。” 其实也可以细说。比较敏感的,也只有落下青石那一段罢了。可李伯辰想,常休从未见过自己带兵打仗,又觉得自己仅是养气境,该很不放心。如今想要将细节都问清楚,是想瞧瞧其中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刚愎自用之人,但这回不得不这么干。昨天说自己负责军事,常家二人负责民生,但昨夜看,似乎屯子里的人更在意的是常家这二位。他并非想要今天就开始争权夺势,但也想叫外公知道,自己是有些本领的。 自己得表现得强势一些。强者的退让容忍,被人视为大度。但弱者的退让容人呢?只会被人看成是懦弱吧。要自己在常休心中一直都只是个空有君侯之名的晚辈,哪怕他们原本是出于好心,不知不觉间也会怠慢的。 李伯辰心道,这也是为以后好。如今这情况,也是为了以后不会难以收场。 常休再想了一会儿,道:“好吧,既然君侯决定要用兵,我等只当遵令便是。但君侯,请带上奉至吧。我乃老朽,但奉至还是壮年,该用得上。” 李伯辰之前已在山中见识过常秋梧的本领。他修为可以,但战斗意识太差了,他有点儿嫌弃。可想了想,只道:“好,多谢外公。” ——要坚持不带常秋梧,就未免有点赌气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李伯辰心中略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他在来之前本以为常休会百般阻拦,但没料到他答应得也算痛快,自己或许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便又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走到院中时,赶上到了几个管事的。正彼此拱手打招呼,互称“张检”、“刘判”、“陈丞”、“孟使”之类。见着了李伯辰,忙转了身,齐声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此时心情不错,便笑道:“诸位一早来当值?” 众人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李伯辰心想,他们是以为我在嘲讽么? 倒是昨夜见过的陈乔说道:“回君侯,今天我们来议一议选址建衙的事情。要在君侯受封正位前把衙门给建起来。” 选址建衙?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有劳诸位费心。我还有事,先告辞。” 众人又行一礼,目送他离去。李伯辰走出门外,心道,方耋昨晚说外公叫他们在常宅办事是看轻自己,但如今一瞧,是错怪了。衙门没建起来,也的确在常宅方便些——那里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了。 只是,建衙? 他实在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以前只觉得,随便找个地方处理些事情就好了。这屯中千把人,事该不多。且隋无咎要来,兴许往后魔**也要来,一旦处境不妙,总得机动起来吧? 他实在说不好自己能在这儿站稳多久。可瞧外公如今要筹划的这些事,似乎是要在此地长久地待着了。他因何有如此信心呢? 自己有秘密,也许外公他们也有秘密吧。 他走回到家中。方耋一瞧见他便急道:“将军,你跑哪儿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孟娘子了!” 李伯辰走进堂屋,现方耋已经打好了水,便将刀抽出搁在桌上,边洗脸洗手边道:“咦?我不回来,你找孟娘子做什么?” 方耋道:“你是做什么要紧事了吧?我猜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你要今天也不回来,我就得去找孟娘子啊,叫她说,将军你和他家相公畅谈一夜,实在太乏了,所以还睡着呢。她说话,你外公他们一定是信的。” 李伯辰拿起帕子擦脸,笑道:“你昨晚不是说,人家纳了投名状我们没收么?” 方耋道:“这是一回事嘛。昨晚没收,今天找他们帮忙,他们自然觉得我们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也算一石二鸟了。” 李伯辰心道,自己原本想要是今天不回来,方耋一定有办法。这个法子似乎也的确不错。他便道:“嗯,也好。我昨晚的确有要紧事——今天晚上,咱们要去偷玄菟军的大营,搞辆披甲车回来。” 方耋愣了愣,道:“当真?” 又道:“好!将军,叫你外公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 李伯辰放下帕子,走进屋中穿甲,又道:“一会儿你去把人叫来,我跟他们说说话。再有,方兄,今晚你要暂且做个军法官。” 方耋沉声道:“将军是要杀人立威?” 李伯辰笑道:“还没这么邪乎。但你得帮我瞧着那些人的反应,有印象深的,都记下来,咱们往后看着用。” 方耋喝道:“得令!将军,我这就去喊人!” 他转身回屋中取了刀,蹬蹬蹬跑出去了。李伯辰将甲穿好,去灶房拿了几个饼子,坐在正房石阶上慢慢地嚼。等吃了四个,低叹口气,心道,小蛮,过段日子我这里就初成气象了吧。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负你,但愿你也不会负我。 约半个时辰之后,方耋将人带了来。五十三个人倒是一个不少,兵甲也都披挂了。可不少看着是刚睡醒,有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家这坡下有片荒地,便把人集中到那里。 李伯辰到时,勉强列好了队。方耋不知道从哪儿也弄来一副甲穿了,看起来很精神。见了李伯辰喝道:“将军,人都带来了!” 李伯辰将提着的袋子放在地上,点点头,方耋便按刀走到他身边。 他将这些人看了看,点了四个人的名字。那四人都应了,站到前头。 李伯辰道:“你们四个有修为在身,暂委任你们做带兵的十将。至于你们的兵,自己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这些人该是见过他击穿百人队时的模样,心里是有些敬畏的。虽乱哄哄地折腾了一番,可两刻钟过去,倒也都选好了。 四个十人队,还余下十三人没人要。 李伯辰便指了指那十三人,道:“你们做我的亲兵。” 又一指方耋,道:“他就是你们的十将。” 那十三人看起来也不算瘦小懦弱,但大概与被选走那四十来个不是很合得来、或是外来者、或者有点儿别的小毛病。此时听李伯辰如此说了,立时小小地欢呼一声。 方耋走到他们身旁,沉声喝道:“收声!” 李伯辰之前担心他不会带兵,但此时意识到,他之前跟着隋子昂,是在璋城府衙中走惯了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如今一瞧,他倒是这五十四人当中最像模像样的了。 这些人安静下来,李伯辰便道:“我先问诸位一句,因为什么来当我的兵?” 无人说话。李伯辰便抬手点了一人,道:“你来讲。” 那人愣了愣,左右看了看。身边人道:“看啥?就叫你呢!” 那人这才张了张嘴,又想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帮君侯拿天下!”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作声。这人觉得自己讲错了,一时间有些慌神。瞧见李伯辰这模样,旁边还有几个要讥笑他的,也都把脸板起来了。 见他们如此,李伯辰才道:“放屁。当兵是为了吃粮。” 众人都一愣,随后又都笑起来。 李伯辰脸上露出丝笑意,道:“当兵吃粮,我当兵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诸位不少在屯子里都有家有口,该就是为了用这份兵粮来养活家里人,这是天理人情。” 又道:“可人吃粮能活命,要是妖兽来了,怎么活命呢?你们这些人该都没见过妖兽,我去北原之前,也没见过。咱们六国这上千年来,妖兽一直都在更北边。今天要我给诸位说那些东西有多吓人,只怕你们也不会往心里去。但是不急,可能再过上一年半载,魔军和妖兽就打到咱们这儿了。” 他说了这话,众人都愣了。 李伯辰笑道:“怎么,不信?我说一年半载还是慢的,搞不好过两三个月就要打过来。诸位,到了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只靠吃粮可活不了命。那时候怎么办?往南逃么?逃得了魔国,逃不了饥荒。” “所以你们当兵是为什么?为当兵吃粮,为养家糊口。还得为了有一天,魔国人真打过来了,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叫他们祸害妻儿老小。” 他想了想,又道:“我不是朱厚。当我的兵,不要想着去和平民百姓较劲。你们得和魔国较劲,或者和隋国的镇军、边军较劲。一两年下来,你们这五十四个人,可能都没了。也可能活下来一两个吧——要真有人熬到那时候,我也封他个统领、统制。” “其实今晚就有机会——今天晚上,我打算偷了玄菟城镇兵的大营。这事,是要真刀真枪地干的。” 他说到此处,方耋一个劲儿地挤眼睛。 李伯辰不理他,又将众人看了看,见不少人脸上都有惧色,还有些人只木着脸,瞧不出在想什么。 便道:“所以今天第一件事——听了我这些话,有不想当我的兵的,放下兵甲回家去吧。我事后绝不追究。” 众人一时无声。隔了一会儿,方耋才道:“君侯说话一言九鼎。不想干的就放下东西自己走人——都有家有口的,没什么害臊的。” 如此再过一会儿,有个人道:“君侯……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媳妇还病着,我有四个娃娃,我原来家里也有点儿田……我想回去给君侯种田纳粮……” 李伯辰点头道:“知道疼媳妇,好样的。走吧。” 这人赶忙拜了几拜,小心翼翼地将兵甲卸了放在一边地上,躬着身子跑走了。开了这个头,又有几个人也开口,李伯辰皆闻言允准了。 之后的人便不再多说,做贼似的卸下兵甲,也都走了。如此一刻钟过去,只余十八个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李伯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十八人当中,除去方耋之外,先前四个十将都留下来了。余下的十三人,有六人是他的亲兵。 李伯辰便再等一会儿,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么?” 一个十将道:“君侯,你说话实在,我们也不藏着。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自己个儿是没地方去了。我以前混江湖结了大仇,就投奔朱厚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当了你的兵,就给你卖命,也比叫仇家割了脑袋好。” 李伯辰道:“结的什么仇?” 十将道:“睡了别人老婆。” 李伯辰点头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既然不是在这里犯的,从前的我就不管。可有一样——要往后那人告到我这里来,李国律法怎么判,我就怎么罚你。” 十将愣了愣,一梗脖子,道:“那他要要我脑袋呢?” 李伯辰道:“那就是残杀我军将官——我要他的脑袋。” 十将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个十将名叫赵波。李伯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又看其他人:“你们呢?” 见他此时说话语气更加温和,便都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另外三个有修为的人,两个也是结仇。或者快意江湖时候误杀大佬的亲眷,或者因一时意气杀了官府的人。余下一个则说修行遇着瓶颈,想要四方走走历练一番。李伯辰听的时候直点头,心中却道放屁。这人八成也是惹了什么祸,但实在说不出口,便找了个借口。 他记下此人名叫滕仲。 至于那些寻常人,有与人结仇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多的是天性放浪不羁,想要杀点什么试试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李伯辰心里有了数,又问他们可识字、可乐意修行,都说好。 他便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带你们这些人袭营。我也不差饿兵,那边口袋里有我秘制的行军丹,每人给你们三丸。现在是上午八时两刻,到晌午的时候吃一丸,晚间的时候吃一丸。剩下的,咱们得胜回来,你们可以在水里化了,分给家里人吃——方将军。” “在!” “带他们把地上的兵甲收了,把山上朱厚库存的那些也都搬到我东厢去。做完了事,去找孟娘子。问她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我租来做军营,租钱叫她请奉至兄拨下来。”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便一挺身,向这十八人抚胸一礼。这些人各自回了礼,他便走上田坎,回到自己宅中去了。 西屋是书房,从前笔墨纸砚都备了,却一直没用。李伯辰便走回去开了窗,坐在书桌前铺平纸,打算写些修行之法。他在军中有修法,后来在璋山君的洞窟中也得了一些。如此,算是江湖、宗派、庙堂的初期修行法门都全了。 他是打算亲手写上十几份,先叫那些想修行的人试一试的。可刚写了半张纸,现自己提笔忘字了。 原来那位自然识字,但不爱读书。他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近些日子才看了些典籍,然而许多年没动笔,不少字是用的时候记不起了。 他愣了愣,心道,亏我还问别人识不识字,自己都要成了半文盲了。 低叹口气,决定不写修行法了,改为口耳相传吧。 再过一会儿,方耋开始带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搬兵甲。李伯辰坐在椅上看他们劳动,双目微闭,趁机打个小盹。 到晌午的时候,方耋敲门走进来,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将军,都搬完了。我刚才去问孟娘子,孟娘子很痛快,献出两间房。我看那两间都不小,就在咱们坡下面,住上三四十个也不挤——我叫他们都去打扫打扫了。” 李伯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不觉得困了,便道:“方兄,坐。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方耋笑道:“统共十几个人,一两个时辰,我聊了个遍。我觉得都不错,就是有点不服管教。将军,得找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 杀威风这种事,隋军之中也有,但李伯辰不打算用。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他就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小一支部队,倘若将一切习气都照搬,实在对不起自己。 便道:“这倒用不着。过了今夜,他们的威风自然就没了。方耋,有人吃了行军丹么?” 方耋道:“我看着他们一人吃了一个的,我也吃了一个。将军,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不顶饱,可这时候全身都暖了。” 李伯辰一笑,道:“吃就是了,别贪多,一次一丸。过晌午你去瞧瞧打扫得怎么样,把铺位给他们分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脸色潮红呼吸不畅的——这种就是贪吃多了的,记下来。” 方耋愣了愣,又笑了,道:“哈哈,将军,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李伯辰笑道:“也不能因这件事就评判一个人,只是做到心里有数罢了。我也不求他们别的,只希望能做到令行禁止。有人多吃了,你也不必责罚——够他们自己难受一下午了,往后自然长记性。”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又道:“你说孟娘子献出两间房?” 方耋道:“你的话我都说了,但孟娘子说将军练兵是为了守护乡里,不肯去找常秋梧,我实在没办法。”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的确想叫孟娘子去常秋梧那儿支钱,因为此乃公务。可她既然有心如此,也实在不好多说,不然就显得生疏了。如今情势微妙,还是往后再做补偿。 方耋又道:“咱们晚上去袭营的话,将军,你不给他们说说怎么个袭法么?我看这些人比璋城府的府军还不如,要真上战场,大概全得死了,那就不好办了。” 李伯辰道:“不必。到时候自有安排。方耋,你去瞧瞧他们吧。” 方耋只得站起身,道:“得令。” 他走出门去,但李伯辰又道:“哎,方耋,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么?” 方耋站下道:“知道啊。” 李伯辰道:“那好,没事了。” 待方耋出了门,他另取出一张纸,记下了“鹬蚌相争”这句话。 看来这话在这边儿是人人都晓得的。可怎么会呢?这些年来他也渐渐现,有些他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典故,他们是知道的。但另一些,譬如对秦乐说的“天道自在人心”,其实是“公道自在人心”,秦乐却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便打算往后遇着了此类事,就记下来。 又想了想方耋刚才说的话,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其实记下哪个人多吃了行军丹这种事,算不得堂皇手段,但此时情况特殊,也是无奈为之。再譬如明明夜里出兵,他这主将却什么都不交代,也是因为一个“情况特殊”。 常休和常秋梧或许很乐观,但李伯辰在北原待了三年,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滚滚而来是什么概念。他说也许两三个月魔军就打来了,也并非危言耸听。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得有一支强兵、精兵,他没什么时间“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唯有以直接粗暴的手段筛选出自己需要的人。 今夜出兵的时候,他想瞧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十八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惧无畏,真正的令行禁止。 他起身去东厢看了看兵甲。朱厚原本该也想走“强军精兵”之道,因而将屯子里许多的铁器都收缴了,最终都穿在兵卒的身上。但走掉的人大多带了兵甲走,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东厢被堆满了一半,李伯辰瞧了瞧,也就只有几十领甲、十来柄长枪、短刀罢了。 他锁了门,打算去找隋不休。但还没走到正门,便听着叩门声。开门一看,隋不休竟自己跑上门了。李伯辰道:“隋兄,我正要去找你。” 隋不休背手走进来,笑道:“我听说你在裁兵——李兄真是好气魄,本来就五十来个,现在只剩十几个了吧?” 李伯辰将他让进屋,道:“人多也无用,我们这里情况特殊。” 隋不休点头道:“也是。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先得叫他们见见血。李兄,你晚上要出兵?是不是要问我阵法?” 李伯辰道:“正是。到时候希望隋兄在场,帮我放人出去。” 隋不休道:“好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带兵打仗,正好瞧瞧你的风采。” 他答应得痛快,李伯辰便谢了两声,一时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隋不休笑了笑:“叫我的两个羽卫回去报信了。要带上我,怕是走得慢。再说这里还有个阵要我维持着。”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伯辰刚要开口再道谢,却忽然想到,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么简单。 隋不休是留下来做人质了吧? 怪不得外公并不很担心隋无咎。隋无咎的子嗣,从前基本都在王都做质,眼下他身边只有这个儿子了。隋无咎真想争霸天下,这儿子可不能折了。只不过隋不休这命也太苦了。 李伯辰忍不住道:“也难为你。” 隋不休愣了愣,低叹口气:“都习惯了。” 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早就有,但一直不晓得该不该付诸行动,此时却在心中跳得厉害,几次冲到嘴边。 这时隋不休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那些兄弟姊妹都和我一样。我算是好的,渐得了隋王信任,被委以重任。另几个兄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李伯辰愣了愣:“不在了?是说……” “老死的。”隋不休道,“我大兄要是在世,该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自小就不叫他修行,又郁郁寡欢,自然就老死了。唉,李兄,往后你真成了一方霸主,就晓得什么叫无情了。”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有些恻然。隋不休说这些是另有所图?还是真心的?李伯辰倒倾向于后者。他先被父亲送去王都做质,又留在这儿做质。只要是个人、还有感情,必定不会欢喜的。 自己与他也算是较为亲近吧?所以才会说了这些。两人之间毕竟有过命的交情,至于之后生的那些,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李伯辰终于开口道:“隋兄,向你打听一个人。” 隋不休道:“请讲。” 李伯辰略一犹豫:“隋曼殊。你的小妹。” 隋不休愣了愣:“昌隆公主?李兄怎么要打听她的?” “她是我妻子。” 隋不休怔了好一会儿,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是翩翩贵公子的做派,李伯辰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可如今倒觉得有点好笑。 又过一会儿,隋不休才缓了口气,盯着李伯辰细细地看,道:“李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多问一句——你最近可是要晋入龙虎境了?” 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李伯辰道:“是。” 隋不休又想了想,道:“这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李兄最近会不会看到幻象,或者幻听?运行灵力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受阻?” 李伯辰叹了口气:“隋兄,我不是走火入魔。” 再略一思量,道:“昌隆公主的乳名叫小蛮,母亲叫鱼珏,是不是?你来这儿之后该听说过,我娘子前些日子走了。就是她。这事牵扯到高辛,但我和她……该是有真情在的。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隋不休皱起眉打量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面色一凛,道:“真的?” 又道:“难道是高天子他想要——” 他也想到了吧。李伯辰便点了点头。 隋不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真是……真是……唉。” “李兄,我现在明白了。之前知道你要做武威候,我还想你这人不像是那种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她吧?” “但是我那小妹怎么会……不,也合情理。”隋不休神色古怪地又看了看李伯辰,道,“她起初也在隋王那里做质的,我和感情还算好。但她性子太柔弱了……隋王不喜欢,把她送给了高辛,高辛倒是喜欢她。” “好吧。她或许是不得不听高辛的令,遇着了你,却又爱上了你?天哪,她的命比我还苦——李兄,我倒不是说你不好。” 李伯辰叹道:“我晓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还不是为你好 李伯辰轻轻拍了拍扶手,道:“隋兄,还记得咱们在无量城的事情么?” 隋不休苦笑一下:“记得。” 李伯辰道:“那时候你父亲要杀我,是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后来隋兄你放我,是因为觉察我能使阴兵吧。你那时候就觉得我有北辰气运么?” 隋不休道:“倒想过这事。但更多是觉得,你是个灵主。要有你这种性情的灵主相助,将来说不定有大用。可即便不能成为朋友——说到底你救了我,你不该死的。” 李伯辰点头道:“所以我想就是这个道理。高辛如今对我设计,十个月后该会想要除掉我和李生仪。这是因为我们两个在他眼中,也称得上是小人物。” “可要有一天他现,我已足够强大,不再是小人物,他也不大可能得到李国了,态度就会变的。我猜那时候非但不会杀我,反而要对我示好。你问我怎么办……我眼下一点办法都没有。之前想过把她追回来,可追回来了也守不住的。那我只能等十个月之后再见分晓——到那时,或者叫高辛把她还给我,或者我带兵去向他讨。” 隋不休沉默片刻,道:“要叫别人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大概要笑你的。” 李伯辰一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隋兄想笑的话,就笑吧,也没什么。” 隋不休忙道:“不,我也觉得你说得对。无情未必真豪杰……为了心爱的人,纵使举世皆敌又何妨。” 他站起身,向李伯辰施了一礼,沉声道:“李兄,我代舍妹谢你。” 直起身,又道:“这么说,我们也算姻亲了。等家父来了,我将这件事告诉他——” 李伯辰道:“隋兄,不如暂且你知我知吧。” 隋不休一愣,又想了想,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那,我们说说今夜阵法的事。” 两人谈到下午四时许,隋不休才告辞离去。 李伯辰送他出了门,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坡下的两栋宅子那边看。方耋似乎将人集合到宅院门前,叫他们列了队在说些什么。李伯辰猜大概是说“报答君侯恩赏”之类的话。周遭有些乡民围着,也远远地瞧,大概都已知道自己今晚要用兵了吧。 这是有这结界的好,并不虞有人走漏风声。李伯辰又想了想隋不休之前与自己谈话时的样子,感觉他的态度似乎又亲近了些。是因为自己对他说了小蛮的事吧。 其实说这事,一半是想要问些小蛮的消息,一半是为了今夜做准备。带十八人去夺披甲车,算不得什么大战,可是他这君侯的第一战。要败了,往后会很麻烦,所以他想确保隋不休不会坏事。 如今看,他的确是打算好好给自己帮忙了。 他之后又对隋不休说,“暂且你知我知”——是想将此事作为两人的秘密。隋不休要是表面允诺了,转头却告诉了隋无咎,那自己没什么损失。但他要真的只字不提……便意味着他们父子也不算亲密无间吧。 彻北公乃枭雄,将隋不休送来送去做质,换做自己也要不痛快。 自己这几句话,算不算是“离间”?即便不算,大概也可拉近两人的距离。 李伯辰心道,不知道这种小手段在外公看来是不是既幼稚又生疏,但隋不休之前提醒自己小心有人借“礼仪”二字行“驾驭”之事,自己如今使了这一招,算不算“礼尚往来”? 其实抛去隋不休的身份、过往的话,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只不过自己与他这样的身份,没可能真成为什么交心的挚友。倒是如今一边相互提防试探,又一边说些“情真意切”的话,也真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 他想了这些,低叹口气,心道:小蛮,我变了。只愿是变得更好吧。 …… 自鸣钟响了四次,常休听着脚步声,便搁下笔,见常秋梧已披挂了铁甲,将剑系在腰间,走到门前道:“老祖宗,我该去君侯那边了。” 常休想了想却未答,向窗外看了看。见庭中日光昏暗,花木疏影横斜。他低叹口气,道:“这一天过得真快。唉,人这一辈子,也真是快。庭葳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眼么前儿,一眨眼,二十来年了。” 常秋梧愣了愣,没说话。 常休又道:“伯辰那孩子性情和他娘倒是一模一样。看着和顺,可骨子里又韧又刚。他别的都好,可我只怕他在北原待久了,染上武人习气。唉,不是好事。” 常秋梧想了想,道:“老祖宗,你是说他今晚兵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护他周全。他也是聪明人,早晚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 常休道:“眼下,大概就是这聪明才坏事。伯辰要是没什么脑子,大小事都由我来做主,我就可保他十年内有一方稳固基业,初成气候。等往后我往幽冥去了,你还可继续辅佐他。他安心做个李国共主、北辰传人,也能安心修行。” “可现在看,我倒有些担心。你我都知道他今夜要夺披甲车是什么意思。这事要是能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但他又不肯将布置谋略都说了,只自觉能成事。却没想过万一败了,这里的人心可怎么办?还是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常秋梧道:“败?老祖宗,我看未必吧?玄菟城只有一千兵,他说朱厚那里还有近两百的兵。那一千兵还得分出些人来守营,朱厚的人又是趁夜突袭,纵然胜不了,也得叫那些镇兵手忙脚乱的。君侯大概也不会叫那十八人硬拼,只是夺车而已。要夺不到,退回来就行了。何况还有我呢。” 常休道:“我就要是叮嘱你这事——魏宗山到玄菟军中了。” 常秋梧一愣:“魏宗山!?” 又皱眉道:“这小人!” “是啊。此人从前是我李**中统将,如今已是灵照境。国难时率部下三万人投敌,将隋军让进白豹关。此等叛将,如今在隋军中也不受重用,只给了个都统做。”常休笑了笑,“今次将他差遣来了,待在一千镇军营中,也是大为委屈。前两天叫人对我问了好——也是鼠两端之辈。” 常秋梧道:“竟然有这人在……老祖宗,该告诉君侯这事,叫他从长计议的!” 常休摆摆手:“不。我正是要借此人,杀一杀伯辰的性子。但你倒不用担心他——到时在阵上,若两人交手,你就对魏宗山说,你是常秋梧。我已给他带了信,他见了你,便不会为难伯辰。到那时,就带他退回来吧。” 常秋梧皱眉道:“这魏宗山就是那几人当中的一个么?” 常休点头道:“余下的,这些日子也会6续到的。” 常秋梧思量片刻,道:“老祖,这件事,我们当真不对君侯说么?我觉得不妥吧?这岂不成了……成了……” 常休道:“秋梧,君侯还年轻。虽说性情、品行都大有可取之处,但毕竟还需要历练。譬如我们前几天筹划之事,就不能叫他知道。你也晓得以他的性子倘若知道了,必然不会允准的。那么,我们就得为他分担了。” “要如今李国还在,他乃储君,我也会由他去,放手叫他历练。多几次挫败,就多几次教训,反正时间还长久着呢。可咱们眼下的形势,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在这时候,我想叫他先只看一看、学一学。由我们将这些事慢慢做好,往后才有他施展的余地。” “但伯辰是个聪明的孩子,身上也有些武人习气,总会想要露一露锋芒。可现在不是时候,那就要叫他听话——你先坐下,听我问你,什么是君臣之道?” 常秋梧把着剑慢慢坐了,想了想,道:“老祖,秋梧不敢妄言。” 常休一笑,道:“为君如父,为臣如子?这些年,帝辛是想要这么做的。可如今的六国王姓,数千年前也不过是世家而已。譬如我常家,在那时也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当今的王族们,是被许多如我们一般的世家送上了王位。” “臣子,并非君王的奴仆。君王有驭下之道,臣子也要有驭上之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但这虎,也是可以被驯的。唉,先王就是猛虎,可惜无人驯服他,最终五国来伐,国破身亡。这教训已有过一次,我绝不想叫伯辰再重蹈覆辙。” “今夜之事,或许在你来看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你要晓得,这并非我们有不臣之心,而只是为他好罢了。要抛去君侯这两个字,而只论亲情,便是我要给我这外孙一个小小的教训,叫他暂且安下心、静待我们为他准备好一切。等有一天,他可堪大任了,自然将权柄归还给他。” “秋梧,你可以再想。我们前些天筹谋的那件事,不也将他瞒着么?那件事是为他好,如今这件,也是为他好。” 常秋梧沉默片刻,忍不住道:“老祖……真至于如此么?眼下这里也不过千人罢了……这样做,岂不是要做权臣?” 常休笑道:“正是因为万事初始,才好给人立下规矩。至于权臣……伯辰有北辰气运加身,你我纵使想做权臣,又怎么做得了?不必多虑。好了,时候不早,快去吧。记着我的话。” 常秋梧慢慢站起身,又想了想,才道:“好吧,老祖,我这就去了。” …… 李伯辰站在坡上远眺,见日头开始往群山之中落去,渐渐起了凉风。草甸中的荒草便也荡起了微浪,像有无形之狼在其上奔驰。 他道:“方耋,几时了?” 方耋站在他身后,掀开手中捧着的木匣盖子看了一眼,道:“禀将军,五时二十五分。” 李伯辰点点头,道:“边军在六时开伙,镇军该也差不多。那时候朱厚就该动手了。” 又对一旁的常秋梧道:“奉至,你要非得跟着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要我遇着人动手了,你不要出手。除非为了自保,不然一定要我叫你帮我的时候,你才动手。” 常秋梧笑了一下:“君侯,遵令。” 李伯辰便转脸又向前方看过去。玄菟军这边的大营距那秘境的入口约有两里地。他昨夜见过那些妖物,晓得它们虽然体型没有妖兽大,但要论迅疾凶狠,也并不落下风。 然而妖兽毕竟有统一号令,妖物却是各自为战。朱厚该会牺牲一些人,以他们为饵将妖物引到玄菟军阵前。到时镇军或许会有些慌乱,但该不至于溃败,终究能站稳阵脚的吧。 这个时间,不会过两个时辰。自己要夺披甲车,得战决。 至于披甲车——他下午先说要夺车,又遣散一些兵,正是想瞧瞧这些兵里是否还有如于猛一般的镇军细作。但之后差遣阴兵在这附近警戒了几个时辰,也未觉察异常。 他既安心又有些失望——原本想倘若真有人去报信也好。那样镇军就会将披甲车放在营盘内了,倒要比在乱军丛中好得手多了。 只不过常秋梧非得跟着他,这叫李伯辰心里有些忐忑。暗道,他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想了这些,又看了看坡下那十七个兵。他们似乎并不很怕,有几个人还在闲聊说笑。瞧见李伯辰看他们,赵波道:“君侯,今晚要是抢着了车,有什么赏没有啊?” 李伯辰想了想,一笑:“自然有。赵将军,到现在也不怕么?” 赵波道:“君侯你这就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有修为在身,从前也不是没杀过人。就镇军那些小兵,不会是我的对手的。别说我不怕,留下来这些,就没有会怕的。” 他这话说了,余下人纷纷笑道:“君侯你瞧着吧,咱们个个儿以一当十!” 李伯辰笑着点点头,只道:“这就好。” 这些人现在说不怕该是真的。但李伯辰知道,等之后见着了那些妖物与镇军厮杀的场景,他们未必还会有这样的胆气了。江湖殴斗是一码事,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码事。赵波这修行人,真未必能在军阵中从一伍镇军手上讨得什么便宜。 这也是他今夜的目的之一——先打掉他们的傲气。 第二百三十章 只见君侯得意洋洋卖弄本领 六时许,李伯辰点齐兵将,率二十人浩浩荡荡开至结界边缘。 这时天已几乎完全黑了,原野之上玄菟军的两座大营中亮着火光,分外显眼。依隋军兵书所言,营中主将早已令人伐木筑起寨墙,又在木墙外挖了壕沟。所得土石在墙内夯实,又在壕沟外设置了拒马。拒马以外有两层巡兵,百步之类都燃着火把。寨中则竖立四座箭楼,楼上皆有弓弩手。 每营当中该有五百人。除去外围的巡兵、明哨暗哨,每营中守军该有近四百人。两座大营之间相去约四里地,游骑兵越过这段距离大概只消一刻钟的功夫。李伯辰看到最近一座营中竖立着一杆统领蓝旗,一旁还有一杆统制黑旗,是说此营中这位统御五百人的统领,临时充当这支千人军的主将、代行统制之责。 他沉声道:“诸位,一会儿开战,没有我的号令不得妄动。” 黑暗中众人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道:“隋兄,请为我打开结界。” 隋不休此时也着了甲,算是这一干人中装扮最威武的。但此时也只道:“好。” 便暗诵咒诀、指掐手印。稍待片刻,道:“前方宽二十步,结界已开了。等你们回来,我再封上。” 李伯辰点了点头,往山谷中那秘境的入口处看去。 一时间,原野上万籁无声,似乎就连风都不敢喧嚣了。 如此等了约一刻钟的功夫,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李伯辰有些焦虑,但仍板着脸,只抓着刀柄。常秋梧却忽然低声道:“君侯,我有件事要说。” 李伯辰盯着远处,道:“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奉至,过后再说吧。” 常秋梧犹豫了一会儿,仍道:“玄菟军营中——” 李伯辰忽然抬起手,道:“看那里——都看好那里!” 众人皆往谷口看去,但只见一片黑暗。过得片刻,才慢慢分辨出有些晃动的人影,再过两三息的功夫,依稀能看到有些铁器的反光了。随后便听着猛然爆出来的吼叫声、脚步声、马蹄声。 一条黑线从谷口开始向大营推进,再过七八息,只见无数兵卒一路向玄菟军大营狂奔而去,吼声震天。 李伯辰脸色未变,身后的兵倒吓了一跳。十将赵波忍不住道:“这是多少人!君侯,不是说朱厚只有两百来人吗?”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但只道:“看阵势,这只是一百多人罢了。” 又在心中道:“还有两三百的妖物吧。” 赵波不再说话了。大概没料到区区一百人看起来这么多吧。他们刚才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该得掂量掂量十个人站在这一百个人面前,到底会不会怕了吧。 那些兵往玄菟军营中狂奔,此时可以看到有些人骑着马,有些则只是步行。起初还是一条线,渐渐变成一片,又分出先后来。接着,落在后面的有些人开始被妖物扑倒,人声也渐被野兽嘶吼声压过。 他们此时其实距他们还很远,但竟已能从风中嗅到轻微的血腥气了,甚至能听着远处的土地隆隆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却开口道:“看好了。朱厚藏身的雷云洞天秘境里有妖物,现在是朱厚派了些人引那些妖物往去冲营。” 他转脸看了看身后那些兵,见他们其中几个脸色有些泛白。 便又道:“我见过那些妖物,跑得不算快。从谷口到大营里,大概两里地。寻常人披甲执刀,最多一刻钟也就到了。” “但现在后面那些被妖物扑倒的,大概是因为怕了,腿脚就没力气。” 说到此处,人临死之前的惨叫声愈清晰。他听了一会儿,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北原上的妖兽要是冲过来,你会觉得脚下在抖、耳边全是炸雷。不等被咬死,就被踩死了。” 朱厚那百来人此时大概只剩下六七十,有三十多个是骑兵,有四十多个是健壮卒,都在没命地狂奔,但距玄菟军大营倒也只有两三百步了。 李伯辰又转脸看了看赵波,见他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便道:“赵将军,你说说,大营里的兵能挡得住那些妖物么?” 隔了好一会儿,赵波才道:“怕是……挡不住。” 这时候谷中妖物大概已全被引出来了。只见原野上无边无际的一片黑影,极其迅猛灵活,声势骇人。李伯辰便笑了笑:“那看好了。” 朱厚的人近大营百步时,听着他们在喊话。寻常人听不分明,李伯辰倒能略听清一些——有的人喊的是“放我进去”、“救命”。 但营门紧闭,等到了百步之内的距离,迎接他们的先是一波箭雨。前方三十来骑登时倒了七八个,余下人赶忙勒马,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往前冲,还是往两旁跑了。 李伯辰便道:“要我是营里人,就不这波箭。反正这些人冲不进营门,不如把箭留给妖兽。” 他说了这话,营中又射出一波箭雨。那些骑兵忙打马向两边逃,之后的步卒见势不妙,也往两边分过去了。 但这时妖物赶了上来。此刻周遭地上有玄菟军设下的火把,便将那些妖物的模样照分明了——不少都是如昨夜那老妇、白虎一般的人形,远远看去,或许只是有些怪异罢了。但妖物的子孙们则很吓人,看着像鬼一样。 他听着身后这些兵的呼吸变得略有些急促,微微转了脸看常秋梧、方耋,见脸色也有些凛然。倒是隋不休如他一般,看着从容淡定,并未惊慌。 李伯辰心道,他现在和我想的一样吧——这些东西和北原的妖兽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先那些骑兵和步兵,有些逃了,有些则被妖物又扑杀了。李伯辰在心中数了十下,第三波箭雨未。又数了五下,才稀稀拉拉出一片来。 他便道:“现在营里的人该是看见了这些东西,但他们也有些慌了——其实你们细看,这些东西除了长得吓人,和披甲执刀一心取人性命的武士比,那个更可怕?自然是后者。” “所以在这时候,怕就会死,静守心神,才能赢。” 隔了一会儿,才听一人道:“……君侯说得是。” 妖物冲到拒马前。但它们相比人更灵活些,除了有些被之后的挤上去的,大多绕开了,又跳过壕沟,开始往寨墙上攀。那寨墙约有四米高,当先一波妖物刚攀到一半,便听营中响起隆隆鼓声。 一波弓弩手在墙头一探,射了箭下去,另一波立时再换上向下射击,登时射死几十个。但妖物越攀越多,墙头便忽然荡下几根钉着铁刺的擂木,顷刻间又扫了一片下去。 后方有个体型稍大的妖物见势怒吼一声,双腿一弹,便跃起四五米高,落到一根擂木上。那擂木是由几位力士在墙抓着铁索扫的,这一下,便缓了一缓。那妖物一借力,登时跳上墙头,双手一挥便是一片血光。它身后攀墙的小妖得了空,一下子又往上跃起五六个,在墙头占了一片地方。 这时见寨内跳上一员将领,持长枪。凌空左右一点,登时将两个小妖刺穿。待落地又一扫,结结实实轰在那大妖身上,大妖立足未稳,一下子被打下去了。 将领身边又拥来军卒,将余下几个小妖都杀了。 那大妖落了地,似乎十分愤恨,再跃了起来。但还没等落到城头,寨内飞出十来支羽箭,将它扎成了个刺猬,坠落在地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道:“该是守住了。” 他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愣了愣,又想了片刻才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哈。他果真是知自己心意的。李伯辰便道:“这些东西没兵甲,没攻城的器械,只靠血肉之躯往上冲,要想把大营拿下,要么再多个十倍,要么,是营内的人乱了方寸。” “可你们现在看,营里的镇军守御应对得当,已经渐渐不慌了,那这些妖物就没有胜算了。再拖一会儿,营里的兵该会出击扫荡残敌。诸位,要你们此时在营里,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便道:“这营里的镇兵,有不少是在本地募集的。要说武力胆气,怕未必比得上你们。可能到如今这地步,便是因为平时的训练。诸位有不少人曾经行走江湖,该是见过腥风血雨。可那些‘腥风血雨’,比眼前这情景如何?” “——这仅是几个百人队守营而已。” 沉默片刻,赵波道:“君侯,我们都晓得了。之前不该夸口。”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此时妖物大多围了上来,沿着寨墙铺开。本就只有两三百,死伤了一些,如今一分散,墙内守军压力顿减。寨中鼓声隆隆,妖物再被杀伤一波,已有些开始往四面八方退去。而到此时,守军大概也只死伤了十几人罢了。 又过约一刻钟,妖物见强攻不成,一些跳在地上分食同类的尸,另一些有人形的,往开始往后跑了。 此刻便听鼓声又变,一侧寨门轰隆一声打开。附近的妖物正想要往里冲,立时被门被床弩射出的四只网头铁箭扫倒了一大片。它们本就没什么斗志了,见此情景,纷纷做鸟兽散。 便听着号令声——隋军镇兵编了队,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弩手在后,列成一个百人队压了出来。 有些妖物见了人仍不死心,往阵中扑去,但刀盾举盾一挡,之后刀枪齐出,立时被斩杀了。饶是几个化了人形的,也只能掀翻第一排,随即便被数根长枪挑起,丢在一旁。 等这百人队都出了营,便分成十个十人队,各自掩杀。随后又有五十精骑冲出,也分了五个十人队,来回穿插将奔逃的妖物斩杀。 李伯辰身后那些兵看得两眼直,他心里却略有些纳闷——这玄菟城的镇军如此之强么?看这战力、军纪、士气,似乎比起边军也不逞多让了。 这时常秋梧道:“君侯,我们什么时候去夺车?” 他是见眼前这阵势,觉那些妖物要被杀退了吧。其实这情况倒也出乎李伯辰的预料——以他原本设想,隋军镇兵该会再慌乱一阵子、死伤更多些,甚至短暂地被攻入营内,而后才夺回墙头,再出击追剿。可眼下这营里的兵强得离谱,李伯辰甚至瞧见有两个十将使了雷法——有这样的修为,却在这镇军里只做了十将么?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奉至,你之前要对我说什么?” 常秋梧一愣,才低声道:“我是要说,这营里……有魏宗山。魏宗山是我军叛将,之前是都统,眼下是隋军的统制。” “他是灵照境。” 李伯辰心中一凛——怪不得!那这营里的兵怕不止五百了。领兵一万的统制,就是亲兵班也有一营五百人的!他所见的好手,只怕是那魏宗山带来的精锐! 他忍不住皱眉道:“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常秋梧往左右看了看,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我也是晚上才知道……我之前忘了说。” 李伯辰心中一沉,咬了咬牙,暗道,常奉至,你之前不说,现在又何苦说出来!?你呀你! 但也只能深吸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道:“君侯,我本来也是……” 但李伯辰道:“诸军听令!” 身后众人道:“有!” “随我向前!”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踏了出去,可没听着旁人的脚步声。他又走了一步,才听方耋仓啷一声抽出佩刀,低喝:“随君侯向前!有违令者,斩!” 十几人动了起来。李伯辰在夜色中走出数十步,草丛中忽然蹿起一个小小妖物,他看都未看,抽刀一挥,登时将其劈作两半。 待距那些追击的隋军百多步、再往前便会被觉察时,才停下脚步,道:“止步!” “你们就在这里——要有妖物,格杀勿论。要有大股隋军,就隐蔽后撤。” 又低声道:“奉至,为我护法。” 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很难看。但听着这句话,愣了愣,立时道:“是……遵令!” 李伯辰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 常休搞了桩腌臜事,可他今天不能退。原本指望朱厚会暂时再扭转一下战局,但如今看,得再给他加把劲儿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命昭昭的朱大将军 阴灵率着阴兵,从战场之上横穿而过。 此时可以瞧见原野上的幽绿色人影了。有妖物的,有人的。李伯辰伸展手中铁索,将它们全勾了。 之前看妖物进攻军寨时,他还在留意四周的情况,想要找出朱厚所率的另外百人的位置。但周遭山野一片黑暗,可供藏匿突袭的地方又太多,也实在无法确定。 不过如今阴灵出窍,看得倒更清楚了些。战死的魂灵会本能地往灵气汇聚、或有生气的地方聚集。原野上的阴灵一些在往谷口、军寨中徘徊,还有些则向着北边一个山口处游荡。 朱厚所率的人,应当就在那里的。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自己该能到得了,便掠了过去。 等更近了些,晓得朱厚果真在那里。近百兵藏在一片树林中,铁甲与刀剑反射着冷光。在此处埋伏,本该寂静无声,可李伯辰却听着这些人似乎都在低语。他疑心是自己阴灵出窍听了些寻常听不到的,但等距最前面的人十几步远时,听得分明了。 原来是这些兵瞧见远处战场上惨烈的情景,都心生畏惧了。他们原本觉得一百人引着妖物冲过去,纵使拿不下大营,至少也该战个难解难分。到时候他们再作为一支奇兵杀出,自然就手到擒来。 可如今看,另一座大营中的兵还没赶过来支援,这边的战斗便快要结束了。 朱厚也站在前头,身边围了几个匪,更后面些是那个周先生。 李伯辰正听着一个匪道:“大将军,现在去不是找死吗?咱们能比那些东西人还多、手还狠吗?都折了百来个兄弟了,咱们不能去送死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了这话,另几个匪也纷纷附和。朱厚身披铁甲,头顶黑盔,握刀眯着眼往远处看,一言不。可李伯辰也瞧得出,他此时心中也犹豫起来了。 绝不能叫他真带人退走了。 李伯辰立时再往前两步,可忽然觉无论怎么往前,周遭的景物都没什么变化——他与朱厚之间就只差了那十几步。 他晓得这是已到阴灵离体的极限了。 此时朱厚开口道:“可是你们也都瞧见了。天界之上的真君给我托了梦,又给了咱天启,还收了个出言不敬的……那真君叫我成就基业,今天还会打不赢么?” “你们再好生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周先生,你也想想!我朱厚好不容易混到了天命,可没有就这么败了的道理!” 听了他这话,老头子忙道:“是,大将军,我就这推算推算。” 说了便像模像样地掐起手指,可一边掐一边慢慢往后退到人群中去了。那几个匪一个个唉声叹气,道:“大将军,天命这事儿咱们是信的,可要不是这么个打法呢?真君也得讲道理吧?要么大将军叫它给咱们些天兵天将?那事情不就成了么!” 朱厚脸色很难看,一咬牙,只道:“请就请!我是天命在身,未必真请来了!” 说了这话,便微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神棍模样。 但李伯辰看得分明,他那眼珠却在左右看来看去,显是压根不晓得怎么“请”的。或是打算敷衍一番,实在不成,再瞎编几句话,真要退了。他有这心思,也实属平常。这些匪聚在他身边不是为了忠义,甚至也不是为了往后这位朱大将军真得了什么天下,能分得一杯羹。 这些人目光短浅,该是只为眼前的钱财、美色的。之前退到秘境中还想着能重杀回孟家屯,但如今一下子折了一半人,其中不少又都是匪们各自带来的,要朱厚真一意孤行,非要他们上阵,搞不好当场就要哗变。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一急,立时叫阴兵扑了过去。 那些匪原本还在七嘴八舌地劝,阴兵往他们身上一冲,登时打了个结巴,只觉头脑一阵恍惚,身子也凉了一凉。 好容易缓过神,正要再开口,李伯辰便叫阴兵再冲了一回,又叫他们浑身打起冷战。 这些匪都有修为在身,个个身强体健,晓得打这两回冷战绝非受了凉。且此时甲胄在身,又是仲春,哪里来的刺骨冷风?一时间个个惊疑不定,都不敢开口了。 朱厚听他们一时间没了声音,心中也是一愣。正要开口问,却听咚的一声闷响,脚下土地都颤了颤。往前定睛一瞧—— 身前十几步之外,突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头黑黝黝,但上面似乎还刻了字。朱厚愣了一会儿,叫人取来火把,慢慢走上前去一照—— 只见其上共有八个笔锋凌厉的大字:苍天已死,红天当立! 朱厚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呆住了。等回过神,正要转身厉喝,却见眼前一花,周遭景物变得一片朦朦胧胧。 就在这块青石旁,现出一个神人幻象。那神人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觉威严无匹、高贵不凡。身旁更是列着二十个天兵,个个顶盔贯甲,人高马大。 饶是此刻朱厚浑浑噩噩,也晓得这正是自己之前在梦中所见那位怖畏真君。正待开口,便听神人喝道:“朱厚!你已得天命,此时还在犹疑什么!?” 朱厚心中念头一转,话却脱口而出:“真、真君,死了太多人,我没胆了!” 他听着自己这话,登时吃了一惊,正欲再说几句,却听自己又道:“哎呀,我怎么说了这个?真君要恼我!” 神人又道:“你既知我乃怖畏真君,岂不知这怖畏二字,就是要以血肉供养?” “你只管率军前去,自有本君庇佑!若再有犹疑,必遭天谴!” 说了这两句话,朱厚又觉眼前一黑。等醒过神来,现自己已躺倒在地了。他站起身往后看,只见兵将都已跪倒了一片,人人不敢做声。 稍待片刻,周先生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叫道:“红天当立!红天当立!大将军,正应你这个朱字!!” 朱厚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热血沸腾,沉声道:“刚才我又见着了真君。真君对我说,只消率你们奋勇向前,自有天兵相助!兄弟们,荣华富贵,就在今日这买卖——退则遭天谴,进,往后都是开国的元勋!打起精神,跟我干他娘的!” 匪兵登时齐声应和,全不复之前的胆怯畏惧。 朱厚大步走到马旁边翻身跳上,又接了长枪,向前一指,道:“跟我杀!” 这一百人立时滚滚而去,直扑阵中。 李伯辰掠行在朱厚身边,瞧见这一幕,心中暗道,此界有灵神,办事到底方便。要是来处,想叫一群乌合之众生出如此胆气,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调教。 但更方便的则是他自己那一界——他从阵中掠过,已勾了近两百的人、妖阴灵。又起咒去了那一界中将这些阴灵草草炼成了阴兵,虽说难当大用,可冲人神识却已足够了。 原野上的隋军本在追讨残敌,此时见着又杀出一彪兵马,也并未慌张。只听号角长鸣,很快便结了阵。驰骋歼敌的游骑亦汇成两支,准备一旦接战,便从两翼突入。 但未等朱厚所率的骑兵冲到阵前,隋军官兵却忽觉身上一凉,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叫这阴风一冲,寻常人只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连手中兵器抓没抓得稳都不晓得了。纵是有修为在身的,也觉得气血运行不畅、耳中一片嗡嗡声。 说时迟那时快,前队骑兵轰隆一声撞入阵中,登时将前几排冲得七零八落。须臾雨,后方步兵又跟上,虽说手中兵器长短不一,可个个儿龙精虎猛、双目尽赤,眨眼间便将隋军斩杀了一片。 人一死,李伯辰立时将阴灵又勾了,炼成阴兵,再放出来。 朱厚这些兵马算不得训练有素,可如今见自己势如破竹,又见了血、且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便当真愈战愈勇了。 等双方混到一处去厮杀时,李伯辰虽不好再用阴兵,但隋军一时间被杀破了胆,纵使几个人凑到一处结了阵,也很快就被不要命的匪兵冲溃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要现在对我那十几个兵说话的话,就该是——训练、军纪自然顶顶要紧。可做这些,也正是为了眼前这事:在战阵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与勇气! 朱厚在几个匪的护卫下来回[新笔趣阁 .xsbiquge.vip]冲杀了几遭,浑身浴血,面目都糊住了。却哈哈大笑,将长枪一点,又挑飞一个隋兵,高喝道:“朱厚在此!真君庇佑!谁敢与我一战!?” 见原野上隋军失利,营寨中鼓声又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再有一支兵马冲出。一员将领身着白盔白甲,手执大戟,面目沉稳威严,身后跟了两百余人。前突一段,那将领将马一勒,亦大喝:“好一个邪神灵主,竟然使阴兵?!敢在本将军这里撒野!” 他话音一落,抬戟一指。只见戟尖炸起一点白光,随即成了一道光晕,一时间照得原野上亮如白昼,闪电一般。 李伯辰此时正要将阴兵唤回,但那些刚炼好的阴兵一遇着这白光,登时像遇了火的蜡人一样,化做一滩绿雾。只有他先前那二十来个兵才能勉强抵挡,可也都身形模糊,像是要散了。纵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神一荡,头重脚轻地恶心,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随时都要被吹走。 他心中一凛——此人竟能看得到场中阴兵? 不……该是能感应得到。修行人晋入灵照境,便是灵台神照之意,可不借助符箓、咒诀感应到阴灵的存在了—— 此人就是常秋梧所说的魏宗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侯在七千字大章里进行了出色表演 这是他头一次见着灵照境的修行人。 其实依李定所言,那位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可山君、河伯、地师等的灵照与人的灵照相比,便好比一个是一支千人的军队,一个是战力等同千人军队的人。 那些地上灵神的力量来自于所辖山川土地江河,其中的猛兽阴灵亦可视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要单独拎出来,实力未免大大折扣。 因而李伯辰一瞧见此人,立即往后一掠,再用铁索收了些阴灵,便奔回到肉身之中了。 从他出窍到归窍,约用了两刻钟的功夫。睁眼一看,人还都在他身边,附近堆了四五具妖物的尸。 常秋梧一见他睁眼了,忙道:“君侯,今夜看来是夺不了车了,那朱厚不会是魏宗山的对手的,你已经引得两军相争、叫隋军伏尸近百人,朱厚也眼看要败了,算是我们大胜,还是快走吧!” 李伯辰此时还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一阵一阵地泛酸,体内甚至有些灵力耗竭之感。阴灵出窍没有肉身庇护,自然要脆弱许多。又受了灵照境修行人的一记术法,看来是险些将真元也伤了。 但灵力耗竭这种事,李伯辰是最不在乎的。他心中一起咒,片刻之后就已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来,道:“不急。还可以再看看。” 常秋梧还想说话,但方耋沉声道:“常先生,君侯已下了令。先生要是怕,就请先回吧。” 常秋梧张了张嘴,也只得按着剑柄闭口不言。 此时魏宗山所率百人在大营外排开阵型,那边朱厚见了他的本领,也是一惊、趁此机会,被混战困住的隋军忙突围了一些,与魏宗山的人合阵。可原本也是摧枯拉朽的百人队,如今却只剩下五六十的残兵了。 或许是因瞧见了之前大石上的刻字,朱厚如今倒很硬气。哈哈一笑,喝道:“来将通名!朱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他手底下那些匪兵显然不晓得魏宗山的厉害,挟着胜了一场的余勇,亦大声叫嚣起来。 魏宗山面沉如水,冷哼一声,道:“我乃魏宗山!” 朱厚一挑眉,笑道:“什么鸟名字,本大将军没听过!” 又拿枪将他一指,道:“姓魏的,看你人模狗样,可敢和我斗一斗?要我输了,即刻退兵。要你输了,把老营给我让出来!” 常秋梧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朱厚在取死!他连一招都走不过!” 但李伯辰心道,只怕未必。 他一直觉得朱厚有古怪,可始终没找到哪里不对劲。这人不但转了性子、修为突飞猛进,还对他儿子朱毅的死很无所谓,怎么看都是全变了个人。李伯辰总觉得,他身上该藏着些什么东西。要真与魏宗山对上,到了生死关头,或许会将那些东西逼出来的。 魏宗山听了朱厚这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喝道:“好,来!” 他一打马,便冲到阵前。朱厚亦双腿一夹马腹,持着大枪迎了上去。 两个军阵之间约有五六十步的距离,两匹马眨眼之间便交错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杆大枪嗡嗡飞着上了天。 待两人都拨了马头,只见魏宗山稳如山岳,朱厚却已空了手。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坐稳了,立时喝道:“他娘的,欺负老子一条胳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也只用一只手!” 魏宗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道:“好。再来!” 他说了这话,打马便又向朱厚冲去。李伯辰先前见他答应与朱厚在阵前独斗,还觉得此人颇有些气概。但此时朱厚的大枪脱了手,魏宗山只道了一声好,却不许他去拾枪,显是心存了玩弄的意思。 倘若此人与朱厚一般,都是养气、甚至龙虎境,李伯辰或许还觉得战阵之上不是讲情面的地方、情有可原。但他已是灵照,纵使赤手空拳,击杀朱厚也易如反掌。如今却来了这一出,实在叫人大为不齿。 朱厚一见他应了一声便直冲过来,立时打马就逃。他只有一条手臂,此前持枪交战的时候,是只凭着腿力夹着马腹的。如今没了枪,就用手去拉着缰绳。但纵使如此,马只跑了几步,他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李伯辰心道,看来他刚才只受了魏宗山一击,就伤得不轻。从前自己是灵悟境的时候,李定曾说自己的力气可以媲美龙虎境了。如今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不知道相比魏宗山的力气如何? 那边朱厚落了地,魏宗山脸上笑意却愈盛,策马过去,一戟戳了下去。朱厚忙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口中大喝:“兄弟们一起上!咱们有真君庇佑!” 魏宗山闻言哈哈大笑,又玩弄似地再往地上一刺,道:“真君?怕是邪灵!” 又喝道:“全军出击!” 听着各自主将的号令,数百人立时再次绞杀到一处。但这回已无李伯辰的阴兵相助,魏宗山又将朱厚打落马下,隋军士气高涨。两波人潮一相撞,匪军即刻落了下风。他们虽还有余勇,但也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罢了,并不十分懂得进退配合,眨眼之间就被隋军突入阵中,渐渐被分割开来。 常秋梧见此情景,忙道:“君侯,你要实在想夺车,那就趁现在吧!” 李伯辰晓得朱厚这话不假。此时营中大多隋军都出战了,且瞧着即将获胜,也许会放松警惕。朱厚这些兵马至多能再撑一刻钟,随后就要显露败相,此时去夺车,也有极大把握。 但他瞧着朱厚在乱军中左突右闪地周旋着、魏宗山策马闲庭信步般地一戟一人、缓慢逼近的模样,心中却又动了动。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 但他也知道,凭“感觉”做决断,实乃战场大忌。便轻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魏宗山已逼到朱厚近前。朱厚在大喊大叫,但原野之上杀声冲天,李伯辰是听不清的。可觉得他或许喊的是“真君救我”之类。 魏宗山微微一笑,一戟刺入朱厚腹中,将他钉在地上。朱厚吃痛,双手一扬,指尖泛起白光,似是使了一记术法。但白光射在魏宗山的甲胄下,登时散了。 魏宗山又将大戟一绞,朱厚双目圆睁,不动了。魏宗山盯着他瞧了瞧,随手击飞一个身旁的匪兵,将戟一提、低叹口气,似乎一时间索然无味,也不理会正在混站的隋、匪军了,拖着大戟便往营寨那边走去。 但他只走出四五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猛地转脸往身后看去—— 只见朱厚又站了起来。 他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豁口,肠子都流出一半。但此时双目尽赤,身子挺得像一杆大枪一样直。站起的也不单是他,还有在战阵之上的那些尸。但这时双方混战一处,活人的身上也都是血肉,若非李伯辰在旁观,也是难觉察异常的。 紧接着,周遭的黑暗中忽然响起叫人头皮麻的嘶吼。李伯辰一听便晓得,正是此前那些妖物的。两三百的妖物,死了一半还多,原本都做鸟兽散了。可如今竟又重聚了回来,眨眼之间便从荒草丛中蹿出,直扑战团。 这些妖物原本仅凭本能行事,可如今却像是有了统一的指挥,竟懂得配合进退了。那些大妖身边环绕着小妖,力大体壮的奔行在前,轻便灵巧的则被掩在后方,一入人群,竟也不是不分敌我地厮杀,而只攻隋军。 突逢异变,隋军一下乱了阵脚。待又现倒地的同袍竟也死而复生、挥刀相向,更是慌乱一片。 魏宗山大步奔至朱厚面前,挺戟便刺,可朱厚此时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往后一纵,便跃入人群中了。以魏宗山的修为,其实对付这些妖物、死人也不在话下。但他却未大杀四方,只一边将身周妖物击退,一边大声呼喝,似乎是在下令撤兵。 稍后又一挺胸膛,戟尖再散出白光,声音也仿若雷霆:“此地灵神!你当真要干预生人之事!?不怕天殛吗!?” 听着他这一声喝,李伯辰顿觉头脑一片通明,立时想明白朱厚身上的古怪是什么了—— 是山君! 他立时阴灵出窍,往那些尸身上看。只见战场之上游荡的阴灵全没了,倒是每具尸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该是阴灵附在上面了。 能号令这些妖物、阴灵的,自然是此地山君了! 但李伯辰也晓得,山君乃地上灵神,只能理会辖内之事,不可轻易干涉生人。若有违背,据说便要像璋山君一般,遭受雷刑天殛。可魏宗山口中的“此地灵神”,为何敢如此? 只怕就是因为朱厚! 他之前在山中见着一个“山君”。但那似乎是名为足蜍的妖兽阴灵与此处山中空缺的气运融合了,尚未掌握什么神通。他那时候就在想,原本的山君哪里去了? 足蜍是不可能将它杀死的! 他如今却终于有了个推断——只怕原本那山君,是如璋山君一般,自己将气运给让出来了。 璋山君让出气运,随即受了雷刑。可这里的山君让了气运——自己这北辰尚不能理事,那一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没人给他天殛的。 那,只怕朱厚现了雷云洞天秘境也并非误打误撞,说不好就是那让出气运的山君使了什么法子,附到了朱厚身上,又叫他打开了秘境。朱厚,也因此才性情大变、修为突飞猛进吧! 可如今的朱厚,到底是朱厚,还是山君,又或者是“朱厚和山君”? 但此时李伯辰已暂且无暇去想这些,猛地站起身,喝道:“听令!” 身旁人瞧见远处的变故,本也都在愣。听着他这一声,登时吓了一跳。 李伯辰又喝:“常奉至,随我去夺车——余下人仍守在此处接应!” 话音一落,未等方耋说“得令”,便已向远处隋军营寨掠去。常秋梧是愣了一愣,才忙按着剑柄跟上。 此时魏宗山喝了那句话,便带兵往后撤去。但妖物与死人却似乎不肯放过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攻上来。魏宗山不知在想什么,见“此地灵神”并未答他,便也不再出手,只下令收拢的残兵结队守御,他则面色阴沉地往远处群山之中眺望,又转脸往妖物、死人当中找寻,似是想瞧瞧朱厚在哪里。 李伯辰趁这当口奔至隋军营寨另一侧墙外,见墙头守军已稀疏许多,几乎都在往西边战场上看,脸上皆有些虑色。常秋梧跟了上来,两人飞快跑到寨墙之下的尸堆中,常秋梧道:“君侯,要我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你听好,你就待在这里——这是军令!” 常秋梧愣了愣,李伯辰又道:“这是叫你在这儿接应我。不然咱俩要都在里面出了事,就麻烦了。” 常秋梧这才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在腰间曜侯上一拍,阴兵立时扑上城头,冲得几个守军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他趁机纵身一跃,借着夜色掩护落在他们身旁。还未等这几个兵觉察,又一跃,落入营中了。 是他运气好,此处是营寨南门,隋军似乎是把军械粮秣都存在此处了。他正落在一堆披着帆布的麻袋后面,身前十几步远处便是几个军卒。但此时他们正在说话,又有一人走得稍远了些,去向另一人问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回来。 李伯辰屏息凝神,听走回来那人低声道:“不得了了,听着没有?在世灵神……我的妈呀,是魏将军瞧见这里的山君了吗?” 另一人道:“怎么可能?!” 先前那人道:“什么怎么可能?钱旭忠刚从医营那边回来,说魏将军传了令,可能要用披甲车——传令那人说死人都站起来了!” 另几个人都被这消息唬得一怔。稍待片刻,才有人骂道:“操他姥姥的,咱们不好好在玄菟城待着,跑这儿送死来!魏宗山前两天带人来的时候不是神气得很吗?尽给咱们罪受,现在怎么硬气不起来了!?他妈的,到底是个叛将!” 另一人斥道:“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李伯辰听得此处,立即起身从麻袋后走出,绕到这几个兵身后,厉喝:“好大狗胆!把你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喝,都像被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忙转了脸看他。见他一身黑甲,面色不善,都将头低下了,道:“将、将军……” 隋军当中有制式的甲胄。但稍有财力将官也会自己花大价钱买好甲——有的甲内刻了各种符印、小阵,虽说价值连城,可为了保命,也会不惜重金求购的。譬如魏宗山那甲,便不是制甲。 这几个人说魏宗山前两天才带人来,李伯辰便将他们诈了一诈。瞧他们如今的反应,该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魏宗山的亲随将领之一了吧。 李伯辰便不等他们再开口,又骂道:“我家将军在阵上浴血厮杀,你们这些混账倒在这嚼舌根!是不是想领上二十军棍?还是想把脑袋挂在营门上?!” 依隋军军律,妄议上峰该领军棍二十。要是谣言惑众、动摇军心,则要斩、挂在营门示众了。他将这两条说了,自是无人再敢疑心他的来历。几个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将军开恩”。 他们这么一叫,墙头几个守军也转了脸往这边看。李伯辰立时瞪回去,喝道:“看什么?!” 那几个守军一哆嗦,赶紧又把脸转过去了。十几步之外本还有几个人,也忙避得远远了。 依隋军军律,战事一起,营中鼓声便不能停。李伯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又叫军鼓在他们心头敲了一会儿,才喝道:“站起来!我问你们,披甲车的车长、机工呢?我怎么找不见他们了?” 一辆披甲车共载十人,车长便是十将。这营中有五百来人,十将也只有四十多个,且车长与寻常十将不同,一般的兵卒,也该是都晓得的。 这几个兵唯恐李伯辰再追究刚才听着的那些话,一人忙道:“禀将军,我刚才还看见方车长了,他说正要去检车呢,就刚才刚过去的!” 李伯辰骂道:“检个屁!我横竖没找见人!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 又将说话那人一指:“你这就带我过去,我看他到底在不在!” 那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道:“将军,我真瞧见了——” 李伯辰在他身后一踢,喝道:“走!” 那人不敢再说话,一路小跑地往前了,李伯辰立即按着刀柄跟上。 营中此时也没剩下多少人。一路上瞧见的多是运送伤兵的,皆神色仓皇,没空留意他们。这五百人的营盘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没过多时,便瞧见一栋平顶大木屋,一辆披甲车正停在木屋门前,铁甲在夜色中泛着微光。还有三个人正在车边忙活着,似乎是在检车。 带路那兵忙一指,道:“将军你看,那不就是方车长么!” 李伯辰道:“要你说?当老子没长眼睛?滚回去!” 那人如蒙大赦,一句话未回,扭头便走。 李伯辰略一停留,往左右看了看,依稀瞧见木屋中似乎还有六个人在搬运铁箭,该是车队里的兵。便按着刀柄大步走过去,也不看车边的三人,只向屋中喝道:“停下、停下!谁叫你们搬这些的?”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他身边三个人也愣了,都来看他。 李伯辰便转脸道:“刚才来人怎么跟你们说的?搬铁箭做什么?车里还能放得下东西吗?” 隔了一会儿,一人才道:“将军你是——”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便道:“赶紧把车检了,只上车长和机工,耽误了魏将军的事,你们一个都没好果子吃!愣着干什么?快点!” 车边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说话那人才道:“将军,在下方君风,就是此车的车长——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瞪起眼:“刚才来人没告诉你们吗!?” 车长愣了愣,道:“回将军,刚才刘将军来,是说叫我们检车——说一会要开出营,再没说别的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妈的,这个姓刘的!” 又道:“你是车长?你过来。” 他一把将人拉开两步,压低声音道:“他没说一会要从南门开出去吗?没说是叫你们运魏将军的东西?” 方车长皱了皱眉:“没啊?运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把老子从阵上撤下来弄这些鸟事!” 他说到此处,远处忽然又掀起一波喊杀声。方车长听着这一声,也忍不住转了脸,神情大为忐忑。 李伯辰立时道:“别多问了,快点——这车现在能不能用?能用就上,再晚一会儿,魏将军就已经到南门了!” 方君风这才回过神,想了想,道:“能倒是能,但是,真不带铁箭?车里只还只装了一架弩呢!” 李伯辰冷笑一下:“只怕魏将军是希望一架弩都没有!” 方君风这才道:“好吧……” 又转脸看另一个人,低声道:“老谢,你跟我上车。” 那人道:“哦,我去喊他们。” 方君风道:“用不着,就咱俩——将军你呢?” 李伯辰道:“我不上车你们怎么知道去哪。” 方君风便走开几步,对另一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了李伯辰一眼,快步走到屋中去对那六七个人说话,他们便将正在搬的铁箭都放下了。 方君风踩着履带跳到车上,将车门拉开。正要钻进去,却道:“将军,你先请。” 李伯辰心中一跳,没料到此人来了这么一出。披甲车因为要在车内顶部安装床弩,入口处不是直上直下的,而要斜着身子才能钻进去。要不了解这车的人直接往下跳,怕是要磕到脑袋。 方君风叫自己先进,是疑心自己的身份么?此时营中鼓声隆隆、营外喊杀声沸反盈天,这人还能如此警惕,实在叫李伯辰有些意外。 但他在无量城时不但进过披甲车,还开过。因而也不多说,跳上车顶,一手扶刀,一手在边沿一勾,斜着钻了进去。 车内也算宽敞,能叫人猫腰站着。他落了地,周围漆黑一片。心中忽然一惊——这方君风会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但又听得一声响,方君风也钻了进来,随后拧亮符火灯。随后那姓谢的机工也进了车,将车门拴上。 事情已做成了一半。李伯辰便走到车中坐了,道:“方车长,走吧。” 方君风应了一声,坐在左前方,老谢则坐到了车尾。 方君风拉动几个铁杆,便听着车内嗡的一声响,随后便是机括运转的轧轧声。披甲车要从开动到真能走起来,得等上五六分的功夫。李伯辰握着刀柄,面色如常,心中却只道快点再快点——要此时魏宗山再派个人来催车,搞不好他就得杀了车内二人,试着自己开车冲出去了。 三人在车内沉默片刻,方君风开口道:“将军,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姓李。” 方君风点了点头,道:“后面那位是老谢,叫谢愚生。” 李伯辰应了声:“哦。” 方君风又道:“李将军,我听说外面好像有山君?还有妖物和死人?真的假的?难对付吗?” 李伯辰道:“不好说。其实也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君,但魏将军怕真把一地灵神激怒了,也不好动手。” 他说到此处,意识到眼下的语气是“李伯辰”的,却不是今夜的“李将军”的,便又道:“不过管他个鸟。魏将军也得要命啊,见势不妙自然要退的,我琢磨咱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方君风点了点头,再道:“李将军,你在外面杀了几个?” 大概已过去四分了。李伯辰听着轧轧声越来越响,车身也震得越来越厉害,晓得即刻就可以开动了,便随口道:“也不多,七八个吧。” 方君风没说话,再隔一会儿,低呼一声:“怎么回事?李将军,你看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不会出毛病了吧!? 李伯辰立即起身弓腰走到方君风身旁,正要开口问“什么怎么了”,心中却忽然一跳—— 他刚才干吗问自己杀了几个? 脑中念头又一闪——自己的甲是干净的,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想法刚一过脑,便见方君风掌中寒光一闪,直往他脖颈刺来。幸而李伯辰有了准备,抬手一格,将方君风的手腕压在车顶了。他开口要叫,李伯辰一掌劈在他脑袋,将他击晕了。 此时车后那谢愚生才道:“……怎么了?” 李伯辰一把撸下方君风的头盔,往后一掷,将他也给击晕了。 对付这两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李伯辰此时却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些后怕。这方君风是他娘的什么人,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此时披甲车车身猛地一震,李伯辰晓得是可以开动了。便将方君风搬到一旁,自己坐了上去,将拉杆一扳。 轰隆一声响,大车向前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再放把火就好了 大营中停披甲车的车营算是较为空旷的,往南门走,则要经过医营,道路也不算狭窄。李伯辰从前虽开过这东西,但毕竟无法与受过长期训练的车长比,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透过前方狭窄的目视口瞧着路,叫车尽量缓慢而平稳地往南门去。 所幸此时战鼓还在响,营中人不算多。偶有人数较多的一队兵匆匆过去,也都是往西门前的战阵上去,顾不得过问别的事。至于寻常戍卫的军卒,更没资格将这车拦下、问要往哪里去。李伯辰在无量军的时候,披甲车的车长十将都直属统领一级,仅战时向带队百将行报备之责的。 等他到了之前遇着那几个兵的地方,终于看到营寨南门。 那几人还守在军械粮秣处,但或许是被李伯辰之前吓了一遭,如今脸色都不好看,也不说话了。 李伯辰将车停了,从车顶探出半个身子,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之前被他指派去带路的人见到从披甲车里探出个人,该本以为是方君风,正打算露个笑脸,却看见是李伯辰,那笑登时凝在脸上了。 李伯辰皱眉又喝了一声:“去!” 那人才赶忙往寨门跑。可到了门前又怔住——他是守军械粮秣的,又不是守门的。寻常人家开门关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在大营中开营门、且是在战时,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之前他畏惧李伯辰,是因为担心一旦出言不逊把这位将军惹恼了,真将他们说的话告上去、或因这个由头责罚一番。但只要放低了姿态,将罪给认了,“李将军”倒未必真会为难——同在营中、为国御敌,谁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 “李将军”若真因为这种小事就报给魏宗山,只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而伏低做小一番,此事过去,大家都欢喜。 但眼下这事可不同于“妄议上峰”——犯了那一条,最多结结实实打二十军棍,要能捱过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可在战时私开营门,一旦查实,立时就要死的! 那人想到这一则,咬了咬牙,转过脸叫道:“将军,卑职无礼——能不能叫方车长出来递个腰牌?” 李伯辰一皱眉,骂道:“蠢材,他出来了谁开车?” 但那人还是说道:“将军,没有腰牌,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营门哪!” 李伯辰想了想,道:“啰嗦!滚去一边等着!” 那人忙道:“好、好!” 便走到一旁站着了。 李伯辰缩回车中,将车门拴上,已猜出此人所想。 这个兵也算尽忠职守,那就是要硬冲了。如今这披甲车加了履带,用以操纵的那些拉杆也有了些变化,但大体该是没差太多。李伯辰循着记忆中的操作之法,将脚板狠狠一踏到底,又把两根铁杆死命往后一拉,只觉得披甲车轰的一声颤了颤,差点儿在原地蹦起来。 一息之后,大车轰隆作响,猛地往前冲去。 退到门旁那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头便已撞上木门。这披甲车原是用来在北原阻拒妖兽的,眼下这木门被车头一撞,轰然垮塌。李伯辰只觉身子微微一顿,便已冲出了大营。 这时,才听着那兵在后面大呼小叫:“有人冲营……偷了披甲车!” 但李伯辰心知此事已成,用不着理会他了。如今营中骑军全在阵前,他这披甲车全行驶,那些步卒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只消行至结界边缘、开进去,另一边的隋不休再做法将结界合拢,这车就是自己的了! 他想到此处,听着头顶微微一响,便在车中吼道:“奉至!?” 车顶常秋梧道:“君侯,你真拿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欣喜。李伯辰正要叫他瞧瞧西边战场当中形势如何,却听常秋梧忽然又喝道:“君侯,东边来人了——也是一辆披甲车……约莫百多骑!” 该是另一座营中的援军吧。此营中的军鼓声变成了三长两短,是在求援。看起来在山君的统驭下,那些妖物变得极难对付了。魏宗山该是不清楚如今这山君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否则以他的修为,对付那些妖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伯辰便在车中喝道:“那车离我们多远?” 常秋梧道:“不远了不远了,也就百多步!”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倒不急了。他进了车中才现如今这披甲车虽然变得更大、更重,可因为换了履带,度倒是比无量城的更快了。 那百多骑一定追不上他们。至于那辆披甲车,载了十个人,度最多与自己这辆不相上下,也没什么办法的。 但刚想到此处,听常秋梧又道:“君侯,那披甲车上的人在往下跳!” 往下跳?李伯辰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想要减轻重量吧?难道是想要来撞自己么?对,要自己是追兵,也会这么干。宁可毁了,也不能叫人夺了去。 李伯辰刚想叫常秋梧也跳下去,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便喝道:“奉至,能不能看到车顶有个门?” 稍待片刻,常秋梧道:“能!” “把那门给轰开,你进来!” 他话音一落,便听得车顶嗵的一声巨响。又响了两下,似乎车顶铁门被轰得变了形,露出门拴。又是叮的一声,该是常秋梧将铁栓斩断了。 而后才是“咚”的一声、“哎呀”一声,常秋梧落在了车里,又翻身爬起猫腰走到李伯辰身旁,道:“君侯我进来了!” 李伯辰一把抓过他的手按在一根铁杆上,道:“看着了吗?我踩的这个!你踩住,拉着这跟铁杆,不放开就好了!” 常秋梧倒是一句废话也没多问,李伯辰腾出空,他就赶紧挪了过去。 李伯辰便躬身走到车中段,双臂一力,跃了上去。刚露头,便有几支羽箭袭来,但这车跑得极快,那箭都软绵绵的,撞着他的铁甲,叮当几声都落去一边。他瞧见之后那辆披甲车此时大概相去五六十步,说明渐渐追上来了。 自己这部车里有三个人,还都穿着甲,也是不小的重量的。 但他倒是有办法对付这车——出之前,他可是在屯中的一片荒地里转了好大一圈。 他走到车尾,双手牢牢攀住边沿,心中默诵咒文。下一刻,一块大石嗵的一声砸在车后的地上。又是几声响,十来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便在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仿佛地底下忽然冒出一片石林。 眼下还是夜里,光线昏暗。后面那车快到石头近前才现那么个大家伙,车长该是想要去避,可已晚了。车子只来得及微微一斜,便轰隆一声撞了上去。 这石头是新收的,并未被灵气淬炼多久,算不得重。因而披甲车将石头撞倒,自己也斜斜跃起一段,在地上滚几滚,仰了壳。 那百多骑还在披甲车后面,瞧见这变故都大吃一惊,不晓得是什么术法,纷纷放缓了马戒备起来。经此一遭,双方离得越来越远,再没可能追上了。 李伯辰便转头往西边的战场看了一眼,却现又有一只隋军冲入战场当中,将妖物与死人的队伍拦腰截断了。打朱厚死而复生到眼下已过去两刻钟,起初隋军见了这变故,都惊恐慌张,但在魏宗山的弹压下,慢慢定了心神。新来一支隋军该是另一个大营从北边绕过来的援军,这下两军夹击,那些妖物又没有兵甲,渐渐处了下风,便又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不剩多少,眼看就要败退了。 不过经了这样的三场仗,隋军也死伤了足有两三百人。再加上朱厚的那些人,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四五百人殒命在这片原野上了。夜风拂过,只觉天地之间一片血腥气。 李伯辰看着远处的满地尸,心道,这都是因为我要夺这辆车。 他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但并不觉得后悔。在无量城那三年的经历,叫他拥有了一种奇特的本领。在平时与人相处时,总想要宽容再宽容些。可一旦拿起刀枪上了战场,心又变得像石头一样,见了再多的尸,也只叫自己觉得这是“另外一码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略松了口气,打算跳回到车里。但这时忽觉前方白芒一闪,而后空中狂风大作,一道亮芒无声无息地钉在了披甲车前方。这亮芒虽无声,但一旦落地,百步之内的荒草都被轰得紧贴在了地面上。周遭瞬间万籁无声,下一刻,才听着排山倒海般的爆鸣,一阵小龙卷平地而起,要不是李伯辰死死抓住入口边沿,就要被掀翻到空中去了。 饶是披甲车这样重的大东西,也被这阵风掀得歪了一歪,随后前行一段、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车中的常秋梧被车一颠,摔到别处碰着了什么东西。 常秋梧在车内闷声闷气地叫道:“君侯,怎么了!” 李伯辰眯眼往远处一看,沉声道:“奉至,出来吧,怕走不了了。” 北边正有一支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那白盔白甲的将领,正是魏宗山——掌中大戟上的微芒还未散去。 此时离方耋他们埋伏的地方也就只有百余步了,要再像刚才那样疾驰一段,不到一刻钟也就回到结界中了。 可既然魏宗山终于得了空,瞧见了他们,怕是很难离开了。 常秋梧从车中跳出,也看到他,想了想,道:“君侯,这车……要不往后再想想办法吧?” 李伯辰道:“外公既然知道这人在营里,还敢叫我来夺车,难道没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常秋梧道:“只怕是保得住人,但保不住车的。”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宗山的人马到了车前两三十步远处,而后又听得马蹄隆隆,是之前那支追击的百人骑兵队也围了过来。魏宗山驻了马摆手叫伸手兵卒止步,眯眼一看,沉声道:“今夜山君作祟,却又来了你们这一路。什么人?敢劫本将的大营?” 常秋梧挺身一拱手,道:“魏将军,好久不见。” 魏宗山一打量他,道:“哦,是奉至兄。的确好久不见——二十年前临西地一别,再一见,你年华已逝啊。” 李伯辰听他这句话,心中暗道不妙。之前看此人戏耍朱厚,就觉得他虽然看起来威严沉稳,但只怕心胸并不宽广、气量也有些小。一些或许是天性如此,另一些,该是因为这些年做了叛将却不得重用,郁郁难平吧。 无论常休与常秋梧之前有何种办法,但他此时说常秋梧“年华已逝”,只怕是因今夜战事不顺,又现此处的事,更愤懑满怀了。 此时又听着身后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方耋带着那十七人跑了来。到了车旁,方耋厉喝一声,都刀枪出鞘,把后方护住了。 李伯辰原本叫他们原地待命,如此算是违令了。但他倒觉得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这些人瞧见今夜连番大战,不但没被吓破胆,反而渐渐适应了。 常秋梧该也没料到魏宗山说了这句话,愣了愣,才道:“魏将军误会了。我们不是劫营,乃是看这车里的人见势不妙要逃,才把车拦下了。如今将军既然解了困局,这车自当原样奉还的。” 李伯辰听得怔——这瞎话也太不高明了,偏偏常秋梧这人还说得一本正经吗,他是自己也信了吗? 魏宗山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那我该谢你了——奉至兄,和你身边这位朋友一起到我营中做客可好?” 李伯辰看到常秋梧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魏宗山会这样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今夜做客怕不合适。那些匪兵残余仍未追剿,你的人也损失惨重,该好好想想如何善后了。” 魏宗山这才看他,冷笑一声,道:“区区匪兵何足挂齿——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抱拳一礼,道:“在下从前也曾从军,如今和奉至兄一起做事。将军说得是,匪军就是匪军——之前那匪出言狂妄,我还以为会和将军你战个难解难分,没料到一招就败了。哈,我还对奉至兄说,至少能撑个三招呢。” 魏宗山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犹疑片刻,才道:“哼,三招?今夜在这战阵上,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的,怕是没有。” 这人可真上道。 李伯辰立时道:“将军这话未免自大了吧?我看那匪似乎是养气、龙虎。区区在下恰好也是养气境,却觉得本领要比他高些。自觉胜不过将军,但三招还是没问题的。” 魏宗山冷冷一笑:“凭你?你所修术法自然和那匪不同,但到底……” 他说到此处,闭口不言。 李伯辰登时明白,这人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的。常休明知他在营中,还叫自己来夺车,大概是借此人之手给自己一个教训,好往后听话一些。 可自己这身份至关重要,常休若无十足把握,不至于如此行险,想必之前两人已接洽过了。难不成是这魏宗山自知在隋军中出头无望,打算又做叛将了么? 那看他如今这做派,搞不好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往后跟了李生仪,那没什么大不了。要是跟了“自己”——反正是和常休做事的,也不大忌惮自己这养气境的君侯吧。 嘿,这些人,都当我是软柿子。 李伯辰便道:“魏将军,那咱们就来过过手——我能接得下你三招,今夜这车我就带走。我要接不下,由你将我绑了,送去治罪如何?” 常秋梧大骇,低声道:“君侯!” 魏宗山也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李伯辰暗道,嘿,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个个都要给我点颜色看,那我可就不要命了——未必常休真敢叫我被绑了?未必你魏宗山真敢将我绑了? ——或许也有可能。但自己做这个什么君侯,已是头痛于人情往来,很不自在的了。要还得总受个什么驾驭制衡之类的鸟气,那还做什么?不如躲起来自己修行,找高天子行荆轲献图之事! 魏宗山又迟疑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一笑,道:“这么说你在向我叫阵?也好,我就瞧瞧你这养气境有何种手段,能如此狂妄。” 他说了这话,翻身跳下马来走到阵前,将大戟一横,道:“我也不欺你的短处——你腰间只有一口刀,说说看,是比短兵还是比长兵?”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忙道:“君侯你万万不可!此事有我们的错处你不可意气用事!” 李伯辰一笑,道:“奉至,人要没了意气二字,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木僵傀儡?” 言罢跳下车,使左手将魔刀抽出,也往前走了十几步,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魏将军出招便是。” 魏宗山看了看他的刀,笑道:“左手刀?有点意思。” 又喝道:“好,先接我一招!”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是不会杀我自己的 话音未落,他的大戟已探了出来。他这一招其实很简单,仅是往前一刺,去挑李伯辰手中的刀而已。 李伯辰见他使的是这一式,心中便略松了口气——这人来攻的是刀,大概是打算将自己的武器打飞,好叫自己出个丑。可他的力气也不算小,这魔刀一旦入手,又脱不出的,想要击飞怕没那么简单。 短兵对长兵并无优势,李伯辰便将刀往身侧一收,打算先将这一刺让过去。魏宗山那戟上还有两个月牙形的锋刃,他这一刺要是落空了,必会变成侧扫,再往后拖。自己这魔刀锋锐无匹,两兵相交,说不定他那么一拖,便将他的侧刃给斩下来了! 可他这念头刚从脑海中滑过,却见眼前一花,又觉左手中猛地传来一股大力——魏宗山那已戟尖已点上刀刃了! 李伯辰脑中只来及闪过六个字——他怎么这么快!? 下一刻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被魔刀带着,斜斜地飞了起来。他心道该是魏宗山这一击度太快、力道太大,已远自己的反应了,但魔刀脱不了手,便将自己也带飞了。要真这样摔在地上,只怕之后的两招也没什么脸面领教了。 便一咬牙强运真气,要将身子定下,轻巧落地。可刚一提气,只觉四肢百骸都一阵剧痛,仿佛体内有无数柄刀子在割——魏宗山这一记,只怕还灌注了刚猛的灵气! 李伯辰也顾得不去骂他以大欺小,忙在心中默诵咒文。待下一刻,体内灵气便又顺畅自如起来,可他却知道,自己已在那一界足足调息了半个时辰! 此时也只过了眨眼间的功夫罢了,他觉得脚底一弹,晓得是踩到了地上,忙将另一只脚也踏在地,身子一挺、把魔刀在身后反手一横,摆了个藏刀式,喝道:“魏将军好神力,可惜要打我的刀,还差了一点!” 此时才瞧见,魏宗山已将大戟收回了,脸上稍有些讶色。 旁人见两人过这一招,只觉魏宗山枪出如龙,压根看不清是如何出手的。但李伯辰的身子随即高高跃起又落了地,站得挺拔潇洒、中气十足,该是未落下风。常秋梧先一愣,又一喜,喝道:“君侯好本领!” 他带的那十几个兵也喝起彩来,一时间十分热闹。可李伯辰自己可是知道自己为何摆这个藏刀式的——要魔刀真脱了手,倒好说。但因为没脱手,所承受的力量全传给他的左臂、肩头了。 如今虽将气息调匀了,但一条左臂已觉又麻又胀,要不是在身后贴腰藏着,怕是要被人看到刀身都在微微颤的。 他平时虽算不上自负,但也算颇为自信。如今遇着魏宗山,却是生平仅见之强。原本还想自己的力道或许不如他,可也不会差太多,却没想到,两人压根没什么可比性! 灵照境已是中三阶、能感悟气运了,果真名不虚传。 魏宗山听他说了这话,微微一笑,道:“你的本事也不错。受我这一击,倒能站得稳——可是准备好接我第二招了?” 他刚才一击是灌注了刚猛灵力,这第二招怕是要更加凌厉,只怕还会用术法的。事到如今李伯辰已实在没什么把握,但心里也略有了些计较,便往前慢慢走了两步,待觉得左臂渐渐好些,才将刀擎了出来,道:“请魏将军赐教——你可也要小心了!” 魏宗山又一笑:“好啊。” 话音一落,李伯辰眼前便又是白光一闪,而后觉得这周遭天地之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瞬间扭曲、流转、直往他身上轰来。那“无形之力”,却并非灵力之类,而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势”或者“道”。他顿觉不妙,想调动灵力抵挡,却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有些东西飞快地往外流逝——这也并非什么具体的生理感觉,而更像是自己“想”到的。 且此时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声音,叫他心里也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但他眼下无法再细细思量,因为看到魏宗山那戟尖又爆起一点亮芒,就如他此前在阵上施展的一般。 李伯辰晓得自己断无可能看清他的招式、再循迹应对。可早在感觉不妙之前,右手已猛地一抖,一杆马槊登时现于掌中,又拼命往身周一扫,使了个盘枪式。 他如今头脑一片混沌,也不知是不是扫到了什么、挡下了什么。他那柄马槊足有三米长,这么一圈抡下来,也带起一阵疾风、嗡鸣一声响。 待重将这槊在手中执稳了,才觉得眼前的一片白光散去,又觉得左臂一凉。 他心中一惊,暗道我这胳膊是断了么!? 忙低头去看,却见手臂上的甲已全碎了,前臂上被豁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看这一眼的功夫,才立时由白色变为深红色,流出血来。 他略松了口气,去看魏宗山,却见他掌中的大戟断了。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就连常秋梧也愣了愣。他先前觉得是李伯辰避过了魏宗山的一招,还喝了彩。可如今见魏宗山使了灵照境的“生灭”之术来攻,但李伯辰竟在掌中忽现一柄马槊,一下子将他的大戟斩断了——他原本已经想好要是李伯辰受了这一击重伤在地,便以魏宗山与常休之间接洽之事来要挟他退去,却万万没料到,李伯辰竟还胜了半招! 隔了片刻,常秋梧才道:“君侯好……本领。” 又忙看魏宗山,道:“魏将军,说好是比试,怎么还见了血?我们已然晓得将军本领高,不如今夜就此罢手,这车,即刻奉还了!” 但魏宗山此时脸色极为难看,冷冷笑了笑:“的确是好本领。不但能到我营中夺车,还能断了我这宝戟——你手里那槊,可是夺江海?” 李伯辰深吸口气,道:“正是。魏将军,我之前已说了,战场之上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的。” 他答了这话,常秋梧已满头大汗,低声道:“君侯,万万不可再比了。此人心性不定,从前在我**中就常凌虐部属,只怕如今要起杀心的!” 但李伯辰沉默片刻,却道:“奉至,他刚才使的那一招,叫什么?” 常秋梧忙道:“生灭之术。君侯,他是灵照境……灵照境,便可感知阴灵觉察气运了。灵悟养气龙虎这下三境,使术法的时候还都是以自身修为调动灵力,可自灵照境开始便是上祈帝君借运势之力施展,威力不可测!听我一言,切勿逞强!” 可李伯辰却只皱眉不语,过得片刻,又道:“魏将军,我已接下你两招,倘若接了你第三招侥幸不死,这车,可是要送我?” 常秋梧道:“君侯!” 魏宗山将手中的戟杆丢了,向前走出两步,面沉如水,道:“好。你要能接了我这第三招而不死,车就送你。” 李伯辰笑了笑,道:“请魏将军出招。” 但魏宗山却又道:“奉至兄,你这位朋友很有些本领,可惜锋芒太盛。今夜之后,莫要怪我。” 言罢未如前两次一般使兵器来击,却忽在地上踏了七步,走得[51小说 .51xs.info]身上甲叶哗哗作响。又忽然一顿,将右手并了剑指在胸前一竖,身周微芒升腾,冲得他胡须丝皆腾空舞动,仿佛整个人将要遁入虚空一般。 常秋梧一见他如此,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厉喝:“君侯你先退!” 说话间人已疾冲而出,向魏宗山挺剑便刺。 但魏宗山身周有气芒护体,冲得周遭地上荒草都伏下一片,常秋梧那剑刚只到他身前三四步处,便遇着无形屏障,再刺不进去了。倒是剑尖儿忽然变得火红,瞬间整个剑身也都变成了暗红色。 他痛呼一声,长剑立时脱手,将地下一片荒草灼成焦黑色。他大喝一声,双手一展,指尖泛起电芒,叫道:“魏宗山,你可是忘了前夜之事!?” 听他说这一句,魏宗山双眼一瞪,身后立时腾起两道交错的黑白二气。那气缠绕升腾,渐至三四丈高处,便见黑气化作一个黑甲神将的虚像,白气化作一个白甲神像的虚像。 这两个虚像一现,眼中射出神光,也齐齐向常秋梧看去。常秋梧刚要力去冲他的护身气芒,可被这六道目光一瞪,身子登时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只能嗬嗬做声。 李伯辰见他如此,倒也未拦。他猜,魏宗山如今是要施展真正的“生灭”之术了。修行人所掌握的种种术法,用起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如寻常人在厮杀时那样,将术法附在刀兵之上,兵、法齐出。如此威力虽要打些折扣,但胜在迅疾。 此前两招,魏宗山便是如此的。可现在此人该是如常秋梧所言,真起了杀心,便要将这术法完整施展出来了。 但此时,他也已意识到自己在接魏宗山第二招时,听到的一闪而过的那一句是什么了。 ——就如他之前在噩梦中所听着的那些的呓语一般。 魏宗山刚才那一句话该是: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这一句,该是生灭之术的咒诀。 常秋梧说灵照之境,可上祈帝君借来气运施展术法。自己听着的那一句,便是他这祈咒吧! 刚才受第二招时又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逝,他眼下也意识到,那正是“势”、或说“气运”! 自己从前在梦中所听着的那些呓语,难道都是中三境甚至生神境的修行人,在借气运么!? 他想到此处,又见着那生出的两尊幻象,果真又觉身体当中似有什么东西被牵扯着,往魏宗山那边去。细细一听,耳畔亦响起梦呓般的咒文——“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他心中一动,立时起了咒诀,回到那一界中。 站在金台之上向下看了片刻,终于见到鬼门关外,奈何桥头,正有两道淡道几不可见的幽光明明灭灭。若非如今刻意去细细探查而在寻常时候,该是会被台上金光掩去、断断注意不到的。 常秋梧说的借气运,借的就是这些灵神之力么? 难不成此界当中本也有许多幽冥灵神的神位,但因从前北辰不在了,那些幽冥灵神一同陨灭? 可该如“北辰”一般,那些灵神的神位也留下来了吧?自己将九三炼成了个守关门的“虚神”,该也正是因此的。 他如今虽不晓得何如叫那两个神位不将气运借给魏宗山,却也知道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念头一动,喝道:“雷!” 天顶之上登时汇起两道雷霆,光芒一现,一下子将那两道幽光击散了。 他身形一晃,遁出此界,持槊大步向前踏去。魏宗山头顶的黑白两个虚像原本渐显化身,面目慢慢清晰。可此时却忽然顿了一顿,眼中神光也不见了。 李伯辰当即将大槊向前一掷,喝道:“破!” 魏宗山身周的气芒忽然溃散,两尊神人亦微微一颤,化为黑白二气混到一处,又如烟雾般蒸腾而去。马槊嗡的一声插到魏宗山身前,他本在凝神做法,但如今却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额上青筋乱跳,双眼鼓了一鼓,蹬蹬蹬退后三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李伯辰又将手一抖,那马槊便也散了。他在魏宗山身前十多步远处站定,将魔刀交由右手,慢慢还刀入鞘,喝道:“魏将军!” “如今三招已过,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常秋梧此时才清醒过来,往前后看了看,怔在原处,石塑一般。魏宗山在地上拿胳膊撑了两下,才勉强起了半个身子。见他这模样,身后诸将纷纷喝道:“护住将军!” 听了这些声音,魏宗山将牙一咬,似乎要叫他们围杀上来。 李伯辰立时沉声又道:“魏宗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叫我夺了你一身修为、元神溃散么?!” 魏宗山闻言一愣,盯着李伯辰死死看了片刻,才道:“退下!” 说了这句话,又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血,道:“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但李伯辰并不听他啰嗦,又走几步将常秋梧扶起,看了看他,低声道:“奉至,我记着你今天这一回了。我们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意洋洋 他扶着常秋梧走回到车边,将他交给方耋,跳到车里学着方君风的模样试着将车开起来。 所幸之前已经跑了一段路,如今只用数息的功夫就开动了。 但这回他没叫车快跑,只慢慢地开,叫两旁的兵能跟得上。 如此,待远远瞧见结界那边的隋不休时,才觉手心里全是汗。刚才能接下魏宗山三招全凭言语相激和侥幸。要之前他脑子一热,非要跳起来不用术法杀人,只怕自己未必是对手。或者那些兵马不听他约束,也要杀过来,情况很不妙。 不过他想,动兵戈本就是大凶之事,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今夜得了这个结果,已是北辰庇佑了,哈哈! 待车子驶进结界,隋不休又将结界合上了,李伯辰才跳出车外。还未开口,常秋梧便道:“君侯,你今夜叫他知道了你身份,只怕……” 李伯辰道:“不急。” 便走回到结界旁,灌注灵力喝道:“魏宗山!” 此时只能看得到远处的火光和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想必魏宗山怀恨在心,一直盯着自己这些人吧。 又大笑三声,道:“多谢将军送车送人!在下今日能赢,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魏将军要不服气,不如去问彻北公吧!哈哈哈!” 他说了这些,过得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长啸。 他便看隋不休:“隋兄,就得委屈你父亲了。” 隋不休苦笑一下:“能为李兄尽些力,也是好的——恭喜李兄运筹帷幄、一箭三雕。既除了原本那些贼匪,又重创玄菟军,还得了辆车。” 李伯辰道:“也得亏大家相助。” 又看那些兵卒,道:“今晚一场恶战,大家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再召你们来,说说都作何感想。” 听了他这话,那些人皆有些愧色。恶战是真,可他们都没参与,只做看客罢了。虽是军令,可想必心里也不大好受。 李伯辰又道:“方耋,车里还有两个人。” 方耋立时道:“得令。君侯,是绑了,还是杀了?”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道:“绑不得也杀不得,这两个可是宝贝——被我打得有点重,你带人送去倒座房你隔壁那间,看看是上药还是喂药,把门窗给钉好了,今晚叫人轮流看着。” 他话音一落,有几人立时道:“君侯,我来!”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果真人心可用了。 随后先派人去屯里找了几匹健马,好拖着这铁甲车缓行。等待的功夫,又同隋不休说了那小缺口的事,叫他给补上了。常秋梧此前受了两个神人的神光,一时间气息不畅,但到这时也慢慢缓过来了。 他几次示意李伯辰借一步说话,但李伯辰都装作没瞧见。待马到了,他便跳到车顶坐着,一干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回走。 今夜北边声势颇大,人几乎都没心思睡觉了,只熄了灯躲在家里。但派去屯中找马的几人一顿胡吹滥侃,人们才晓得竟是大胜。这些人不懂修行也不知兵事,听说朱厚的两百匪军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营中敌军也死了两三百,全算到李伯辰头上——不觉是计,倒觉得是这三日君侯以一当百,生生杀出来的。 快到屯中时,见路边都是乡民,比当初朱厚杀了山君游街还要热闹。李伯辰对这些议论和目光坦然受之,只觉得和前两天骑马往镜湖山去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他由人摆布,如今却全是自己挣来的了。 待走到常家宅院门前,才跳下车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些日子也叫大家受苦了。我既然做了这个君侯,就没有不为父老着想的道理。” “今夜大破两军,也得了些灵药。等我这边清点完了,到后天,就给父老们分一分,也好解一时之困。” 他说了这话,不但乡民愣住,就连常秋梧和方耋也愣了。该是没料到他竟要“灵药”。当初方耋在璋城投了自己,也是为了灵药给他母亲续命的。大概两人都觉得这礼有些重。 其实李伯辰也知道这一点——不论他手里有多少宝贝,都不该常常如此大方任性地使。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今夜挟大胜之威再好好收买一下人心,他觉得也不过分。 至于往后——他这灵药都是从敌军那里得来的,可就未必有了。 过得片刻,也不知谁先带了头,乡民跪倒一片,大呼君侯恩德。李伯辰亦坦然受之,令方耋带人叫他们散去了。他知道这些人此时的感激之情多半是真的,可小恩小惠得来的拥戴并不能长久,事情还是得慢慢做的。 而后他才往常宅门前看,见常休带了家中仆役,都静候在那里了。 他板了脸,大步走过去。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也不好看,几次想要说话,可似乎记起李伯辰回来之后便对他不理不睬,也到底没再开口。 李伯辰走到常休身前三步远处停下,忽将双拳一抱,正色道:“外公,孙儿今夜到底没辜负你的一片苦心——朱厚所率匪兵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人也死伤了两三百。这教训,他们该记得了。” 常休看了看常秋梧,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我今晚遇着的那主将很不好对付,多亏有奉至舍命护我,我才能以隋兄赠我的神兵出决胜一击。该给也奉至也记一大功。” 他向一旁微微一瞥,见常秋梧愣了一愣,立时道:“是君侯神勇,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常休脸上绽出笑意,道:“好、好、好!回家里说,回家里说!” 李伯辰应了,便唤过方耋将他交代一番,才随常休进了门。 自是有些酒席之类,常休也令人又置办了些酒菜,赏赐给“十八壮士”。隋不休也在席上,听李伯辰将如何鼓动朱厚、如何进营中夺车全说了一遍。说到酒酣兴起,皆抚掌大笑。 过了一个时辰,李伯辰才出常家门。隋不休与他在夜色中走了一段路,见着常宅门前的常休、常秋梧走回去了,才看了看他的左臂,道:“你这伤都已经好了啊。” 李伯辰也往手臂上看了一眼。在常家时本要洗过裹上绷带,但洗去血污,才现伤口已经收敛结痂,便作罢了。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伤,而是心疼肩甲和腕甲。 此时他心中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因为我有妖兽血肉,隋兄你也有的。” 又想了想,道:“我听说,有妖兽血肉的人,晋境时要特别小心,否则容易入魔的。” 隋不休愣了愣,但只点点头。稍待片刻,笑道:“夺江海真有那么厉害?魏宗山可是灵照境。” 不待李伯辰答话,又道:“这事情父亲没和我说,我也不和他说了——免得他要心疼。” 两人沉默片刻,相视一笑,便都抱了抱拳,李伯辰道:“隋兄,明天见。” 隋不休道:“李兄也早歇着吧。” 隋不休走远了,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到自己宅院旁,瞧见北边墙下停着那辆披甲车,十将赵波在一旁守着。见了他,立时将胸一挺,道:“君侯!我来守车!” 李伯辰道:“怎么是你来?” 赵波正色道:“君侯,我虽然是头一次当兵,可今晚也知道像你这样自己拼命,却要保全部属的将军太少见了。君侯如此,我也这么干。反正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兵,就叫他好好歇着了。” 李伯辰笑道:“赵将军,这车用不着守了,今天晚上,怕没人有胆子来打这车的主意。你实在想出力,就也去守着倒座房吧,晚上还能避避风。” 赵波想了想,道:“遵令!” 便转身走到宅中去了。待他进了门,李伯辰立时绕这车走了一圈,又忍不住在铁甲上摸了又摸,心道,这宝贝可叫我得着了。 他稀罕够了,才进到宅子里,先瞧了瞧方君风和谢愚生。在车里时下手的确狠,其实他都有点怕把这两人给打死了。但探了探脉,松了口气。 门窗都在外面用木板封了,屋里准备了一个便桶,十将赵波、滕仲、叶廆守在外面轮流职更。 方耋给他打了水,他在东屋洗了个澡。换了衣裳酒醒了些,便在书房里又吃了几张饼,才道:“方兄,你瞧着今晚这些人怎么样?” 方耋甲胄未卸,往窗外院中看了看,低声道:“外面那三个都不错。别的的话,有三个特别怕的,还有一个,尿了裤子。可是将军,我看着那些妖物往隋军阵里冲的时候,说实话,腿肚子也在攥筋。唉,平时想着、远远看着,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晚上知道那些东西随时可能杀过来,是真的不同。” 李伯辰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不怕的?” 方耋想了想,道:“我记不起来了。一开始见得越多就越怕,后来死的人多了,我闻着血腥味儿,有那么一阵功夫忽然就想开了,我就想,去他妈的,大不了是个死。后来合力杀了几个妖物,反倒觉得浑身轻松。” 李伯辰道:“是,我当初也一样的。怕到极点,一想死了反而解脱,那干他娘的。” 方耋嘿嘿笑起来,李伯辰便道:“叫他们一人守一个时辰,守完了就回去睡吧。” 方耋便一抱拳,道:“好。你也早点睡。” 走出几步,又道:“将军,我今晚知道什么叫杀伐果断了。” 待方耋出了门,李伯辰又记下个“一箭双雕”,便走到东屋躺在床上。他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正好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不知道朱厚到底死了没有。他自己是倾向于没有——当初小蛮为自己着想,去刺杀朱厚,说明她的境界至少不在朱厚之下。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养气境了。可两人耳厮鬓摩那么多天,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只怕她境界要更高些。 这样的身手行刺杀之事,断不会叫朱厚活着走出去,朱厚当时该毙命了,但后来又活了,也是如今日一般吧?搞不好过几天,他又活蹦乱跳了。 这些该是他身上那山君的功劳。至于那山君……璋山君就说过,早不乐意被困在那“方寸之地”了。可畏惧幽冥雷刑,才不得不被束缚在那里。 此地山君或许也有同样的心思,或者是渐渐觉察到什么,或者干脆也是将心一横,让了气运,却觉未死! 自己要是山君,只怕会无比畅快,想要往后好生体验繁华世界。但从前已是灵神,不会甘愿做个凡人。那凑巧遇着了朱厚,便打算夺他的舍吧? 当初璋山君夺了蛟女的舍,那蛟女就有了山君神智,但朱厚为何不同?是不是因为九三之前报的,他杀孽太重,牵扯到了太多气运,反而保了他的灵智? 那这山君也太倒霉了。闹不好如今的朱厚与自己有些类似。只不过没继承山君的记忆,倒是融合了些性情、本能,因而才找着那秘境。 他又去想那一界的事。 北辰为何而死,他之前倒有个推断。一则,或许帝君、魔君早就在天上开战了,北辰大概是被魔部众所杀。但北辰座下,还有元君、真君的。他从前想,或许北辰既死,那些元君和真君也转投另外几位帝君了吧? 可今日与魏宗山一战,无意中现那一界里竟还有神位,是不是说从前的元君、真君也都在那一界的? 他们也都死了? 这要是魔神所为,岂非另外五位帝君也要损失惨重?难道就是因此,才赐了天启,叫五国攻伐李国,好夺取香火信众么? 但李伯辰总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因为那鬼族司祭毕亥曾说过,六帝君、三魔君从前就是鬼族九圣。他说的要是真的,之后是因为什么才分了两派,还结下如此攻伐数千年的仇怨? 他叹了口气,心道,隋无咎就要来了。魏宗山是灵照境,隋无咎可是洞玄境。如今已找到秘境、手里又有了兵,这十几天暂且没什么烦恼,该试着晋入龙虎了。 要是能将一个魔君化身给留下来,或多或少总能得着些讯息吧。 他如此又想了些修行之事,才觉睡意渐浓,终于合了眼。待再醒来时,已是早上,觉着院中似乎有些吵。他迷瞪一会儿,听着有人在骂:“如此行径也配叫英雄?我只知道战死沙场的英雄!”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声音听着熟悉又陌生。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该是那个叫方君风的车长的。 又听着方耋冷笑一声:“战死沙场?你一个隋国人,想跑到李国来战死沙场?这就算英雄了?有种你去打魔国啊。” 方君风在屋内似乎一时语塞,但隔了一会仍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隋国人吧?你又为什么叛主弃国,来给这个姓李的做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配问我?” 方耋怒道:“你!” 又听得噌的一声响,似乎要拔刀。李伯辰一下子坐了起来,但还没下床,便又听锵的一声,是方耋把刀又送回去了。只道:“要不是将军要留着你,现在就和你分个生死!”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方耋将自己从前的话听进去了,如今心性果然略有收敛。他起身找衣裳,但小蛮留给他的短褐昨夜被魏宗山割了一刀,左边袖子残破了,就放到床头,又换了件。 出了门,方耋瞧见他,神色还是忿忿不平,道:“将军,这人不识抬举。我之前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倒骂你!” 李伯辰笑了笑:“方兄受委屈了。不过也不怪他——要我车长做得好好的,却被人敲晕了绑来,也要骂人。方兄,开门吧。” 方耋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还忍不住道:“将军,你可小心这人恩将仇报来刺杀你。” 方君风在门内道:“某不屑于此!” 待门打开,看到方君风在炕沿上两手扣着腰间皮带坐着,谢愚生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板着脸,怒视李伯辰。 李伯辰笑了笑,道:“方将军、谢兄弟,多有得罪了。” 方君风重重哼了一声。 李伯辰闻着屋子里略有些尿骚气,就走到便桶旁看了一眼,见两人是撒了尿。他随手将便桶提起走出去,道:“方兄,给他们两个弄点吃的。我看着已经好多了。” 等他走到门口,方耋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来夺,道:“将军你怎么能拿这个!?” 李伯辰并不争,只交在他手里,道:“这也没什么嘛。” 他说了这话,便从门前走过,瞥了屋内的两人一眼。看他们两个刚才那副架势,该是等着自己一旦开口,就要站起怒斥吧。可如今一拳打空,心里该很难受。 他也不再同他们说话,走到井边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漱,罢了又去灶间盛了一碗隔夜饭,用井水冒了,端起坐在堂屋门前的阶上吃。划拉了几口,方耋带着空便桶从西耳房走回来,又送到他们屋中去。 此时屋门还开着,那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伯辰看,神色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变得略有些疑惑,或许从未见过如此的“李国王姓”。 方耋倒很识趣,这时什么都没说,也从灶间盛了两大碗饭,每只碗里塞了截咸菜,又打了一瓦罐井水,给他们搁在门口了。 等他又走到门旁按刀站着,李伯辰才道:“两位,好歹吃点儿吧。要和我斗气,也得有力气嘛。” 方君风看了看门前的两只碗、一个瓦罐,喉头动了动,但只道:“哼。也真难为你这位李君侯,陪咱们吃这些东西。不过你这做派,给谁看?” 方耋闻言又想骂人。但瞥了李伯辰一下,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是做给你看的?你知道我家将军从前做什么的么?” “你们这些隋国镇军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我家将军从前可是在无量城做统领,正经杀妖兽的。你听说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被妖兽捉了去的事么?你知道谁把他救出来的?就是我家将军!” “要说吃苦,他吃的苦头怕你们还要多。之后是在璋城见到府尹隋以廉残害无辜平民、出手相助,才不得不流亡李国的。你说他不是英雄?那你是吗?” 两人闻言都愣住了。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瞪眼道:“真的假的?” 方耋冷笑:“爱信不信!” 方君风想了想,皱起眉:“你是李国王姓,从前却做我军的统领?” 这时李伯辰扒了半碗饭,停下来缓了口气,道:“方将军想听?那给你说说也好。” 方君风一撇嘴,似乎想说“不想听”,但到底没说出口。 李伯辰便端着碗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李是这个李,那时候李国亡了,我母亲带我到了隋国,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隋人。长大了知道北边和魔国打得热闹,就也像二位一样从军,想要报效国家。” “在北原的无量城待了六年,妖兽杀了百多个,做了个统领。那时候,无量军里也有不少从前的李人,可既然是对付妖兽,李人、隋人有什么分别?都是人。一年一年下来,死了的埋在一起,那倒是再也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见两人的神色看起来已经稍平和了些,便又道:“之后我来了李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忽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北原是怎么丢的?” “是五国伐李的时候丢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不说谁对谁错了。方将军,你刚才说方耋为我做事,是想要荣华富贵,这可就误会他了。我来到这儿做这个君侯,也不是想要争权夺势。劫了两位和披甲车来,也不是为我自己打算——二位想过没有,现在魔国占了隋国半壁江山,要有一天来了李境,就这一盘散沙的样子,这儿岂不是白送给他们了?” “所以我夺这车,是想要一旦有那么一天,手里好有些资本能跟妖兽斗一斗。可就我这里这点儿人,魔国大军来了,怕是像水花儿一样,就没了。方兄真想要荣华富贵,干嘛不往南边跑,反而往魔军这边凑呢?” 他又划拉了几口饭,抬眼一瞧,见方君风起身走到门前,将饭碗和瓦罐取过去了。他分了一碗给谢愚生,低声道:“先吃。” 谢愚生该是渴极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端碗吃饭。方君风倒不喝水,只捧着碗想了想,道:“李将军,我听你这些话,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不管怎么说,方某吃了十来年的军粮,你叫我今天转而投你,绝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投我?” 方君风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来,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没说过要强人所难。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方将军是车长,谢兄弟是机工,对这披甲车的构造运转该是熟悉的。我这里恰好有一人想了解这东西,我也只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罢了。” 方君风皱眉想了片刻,道:“李将军,只怕这也不可能。披甲车之中的机关术乃是机密,别说我和谢兄也不能全都知晓,即便知道,一说了,就是泄露军机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叹口气道:“二位难道还没听明白么?我想要这车,是为了对付妖兽,而不是人。方将军你说你吃的是军粮,那你吃军粮是为什么?为混个肚饱,还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小节和大义?方将军,守土卫国——论守土,你们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国的土地。要说卫国,卫的是哪里?本该属于我李国的玄菟,还是魔国铁蹄之下的人国?” 方君风一时间不说话。谢愚生吃了几口饭,倒忍不住皱眉道:“车长,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李伯辰将碗里的饭都划拉干净,站起身道:“二位还可以多想想。其实要真的不愿意开口,三天之后我一样送你们走。只不过,你们走了之后最好趁这机会逃了吧。要还回到玄菟军去,只怕妖兽一来,你我都要死在这儿了。” 他端着碗走回到灶间去,听方耋又将门锁上了,也走到灶间门口低声道:“将军,这两人这么不识抬举,你真要放他们?”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还吃不吃?” 方耋摇了摇头。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李伯辰笑起来:“搞不好往后我们还得抓着不少人。有不乐意跟咱们的,还要都杀了么?不如结个善缘吧。” 方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但只道:“唉!” 等他吃完了东西,方耋又叫了四个兵来守着。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见坡下已有不少农人起了,在往田里走。或许由于昨夜“大胜”的缘故,今天人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了。 他进了常宅,瞧见之前那几个管事的人。如今远远见着他,立时拱手迎来,口中叫得亲切。李伯辰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来是为了找些木匠,见着常秋梧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听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这是怎么了?昨晚的伤还没好?” 此时两人在游廊中往常休那里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声道:“君侯,昨晚多谢你为我遮掩。可是有些话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得说一说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么话?” 常秋梧道:“头几天的时候我们的确知道魏宗山到了营里。没和你说,是因为——君侯你别动气——想叫你吃个教训。” 他说了这话,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变,道:“奉至,你说。” 常秋梧低叹口气:“先前我和老祖宗觉得,你还年轻。从前都是待在无量军里,胆气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坚定的。可怕就怕这一点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么话都能听进心里去。但有自己的主见、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寻常事倒好说,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个不留神,可就麻烦了。” “君侯,这些事情我们从前——” 李伯辰打断他道:“那过了昨夜你怎么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说实话,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以后是否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都能将事情思虑得这样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担心得对。我的确年轻、的确易冲动。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刚愎自用的人么?其实你们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同我说,用不着像昨夜那样,平白生出嫌隙来。” “不过我能明白外公也是为我好——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诉我魏宗山的事,又要为我去挡他那一记,这样的情义,我都在记在心里的。既然我们俩都已经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走吧。” 常秋梧叹了口气,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们真是做了糊涂事。” 李伯辰只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两人走出几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已很轻松了。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声。常休担心自己做事没头脑么?其实该担心常秋梧的吧。或许从小养尊处优,他如今四十多岁,却似乎比自己还要单纯、善良些。 其实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对自己的担忧,但不信他往后真会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再试图“驾驭”。常休老谋深算、胸有城府,便是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伤感。前几天刚进常宅、刚相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不易得的亲情。那时候常休见自己受了伤而表现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没有这什么“君侯”的事情,也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外公。可掺杂了旁的东西,到底如自己从前担心的一样,这种亲情也就渐渐变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阔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常休那里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树里钻出个老爷爷 见到常休时,三人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李伯辰心中已不复当初的激昂之感,倒觉得很像是在战阵上。要理智、沉稳、见招拆招,不可软弱犹豫了。 但也因此,他将许多事都一齐解决了。 譬如,说自己在秘境中得了两样宝物。一样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所藏的坚逾金铁的宝木,一样是千钧之石。 有了这两样东西,便可找木匠、石匠,试着造一圈墙出来。这几乎全是木工活,相比“修城墙”,是大为简单了。 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有那么一点希望常休可以直接问他,那秘境在哪里,可否带他去看一看。但等到说完,他也未问,似是默认此乃李伯辰自己的秘密。 李伯辰也不知该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失望,便只暗暗叹了口气。 商讨这些,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到中午时正要吃饭,却听男仆通传方耋在门外有要事求见,李伯辰便将他唤了进来。 方耋进门立时道:“禀君侯——玄菟军好像要拔营了!” 李伯辰先一愣,又一喜,道:“细说!” 方耋便道:“我早上把剩下的十三个人分了四队,叫他们往四边巡视。刚才北边的叶廆回来说见着那边两个大营在拆寨墙,人边拆边走,是往南边去了,我就赶紧来报——君侯,只怕是叫你昨晚打怕了!”、 李伯辰忍不住一笑:“不是怕我,是怕山君!魏宗山重伤,昨晚又见了妖物——只怕想了一夜,觉得是山君不满他们在这儿待了太久,怒了。我要是他,就得好好想想要还不走,过几天此地山君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常秋梧道:“原来君侯你早有这个心思?真是妙计!” 常休亦笑道:“君侯,经此一役,你已有智将风采了。” 要平时听了这样的夸奖,李伯辰当觉有些飘飘然,但如今却心思通明,只道:“外公,这也是北辰庇佑,不全是我的功劳。” 才怪。 又道:“我们也去看看!” 等他们到了北边草甸中时,瞧见那里已有不少乡民了,该是都听说了这事,连忙来看热闹。等瞧见李伯辰一行人,人群中立时有个声音道:“君侯把他们打跑啦!” 众人便也纷纷叫嚷起来。可李伯辰听说话那声音有些耳熟,一想,该是赵波的动静。看来今天上午方耋没少调教他们,如今也晓得为自己造势了。他对大家伙儿笑笑,一抱拳,道:“也全赖大家相助!” 又有一人叫道:“君侯,灵药啥时候呀?我婆娘等不及啦!” 人们一阵哄笑,李伯辰也笑:“说好明天,就明天!” 他将这些人哄了几句,便走到结界旁往北边看,果真瞧见玄菟军的两座大营都撤了,只是不知道是要回玄菟城,还是往南与侯城军合营。 这是实实在在的好事。玄菟军一走,与山谷秘境再无阻拦,进出也就容易得多了。李伯辰转脸道:“外公,能不能请隋公子把阵法再往北探出一里地?那样就把秘境的入口也扩进去了,万一往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带人去那里避难。” 常休想了想,道:“也好,此事我与他商量。”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忽听结界外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之后传来人声:“君侯,常老先生,我来献宝、我来献宝!” 又有一个糟老头子从树后蹿出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跌跌撞撞往这边跑,边跑还边回头往北边看,似乎很怕那里的玄菟军追过来。 李伯辰定睛一瞧,这不是朱厚的那位军师周先生么。 老头子跑到两人身前三四步远处,便像迷了魂儿一样,在原地打起转来,怎么也无法再往前了。他心中焦虑,便大叫:“君侯!我手上这宝贝是那匪朱厚的!” 他手中的,正是那顶很威风的头盔。 李伯辰见他浑身是血,胡子和头都糊到了一处,料想该是昨夜见势不妙就在战场上装死才逃得一命。他也同常休提到过此人,就笑了笑,道:“你是哪位?这又是什么宝?” 老头子忙道:“我之前被那匪给捉了去,偏叫我做个什么军师,可我知道他罪大恶极,不愿与之为伍,昨夜瞧见君侯的英姿,才知道是明主!这盔是朱厚在雷云洞天秘境里得的,是件法宝——我从朱厚身上夺了,弃暗投明、弃暗投明来了!往后就想在君侯这里效力、为君侯献计!” 但李伯辰可知道他这军师是什么货色,哪敢要他的计。稍稍一想,打算将头盔收了,但人是不想要的。顶多给些钱财,叫他自谋生路去。 可刚要开口,听着一个乡民叫道:“哈哈,这不是老周吗?你一个木匠,怎么成了军师了?未必是帮朱厚造坐桶?” 周先生满脸血污,倒也看不清是不是将脸涨红了,只道:“呸!我这手艺,造坐桶?!” 又有人道:“老周,你说你木匠干得好好的,在侯城又享着福,怎么想不开跟山匪了?” 还有人道:“行啦,别挤兑他了。瞧他这样儿也怪可怜的。” 李伯辰原本不想放他进来,是因为他是朱厚的“军师”,或许朱厚不怎么在乎他的意见,可好歹也算是核心人物的。但此时听了那些乡民的话,意识到此人在屯子里的时候该没干过什么坏事,不然大家瞧他这模样也不会觉得可怜。 且听他说话,似乎他还是个本事不错的木匠。 他心中一动,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子忙道:“回君侯,贱名周盘。” 李伯辰道:“周盘,我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周盘道:“这个,我从前是个木匠……嘿嘿,是个匠师。” 李伯辰不知道木匠和匠师有什么区别,但想或许是木行里比较高级的木匠吧。便道:“听起来你从前在侯城干得不错?” 周盘立时道:“那是那是,君侯不瞒你说,我祖上也有传承的,是有一本《三十六字机巧天工秘术》的!” 李伯辰道:“那我也好奇,怎么不做木匠,跟了朱厚呢?” 周盘道:“唉!君侯,我也没办法呀,打从侯城里来了术学的人,做什么都胡诌些什么承重之力、剪彻之力的,娘的,唬得城里人都去找术学的人做活了。我们这些人慢慢没了活儿,我年纪也大了,就落得个快要讨饭的地步了——”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自夸。但听着有人道:“君侯,这老周手艺的确不错,我家祖上门楼子就是他爹起的!” 他便有了计较,道:“好,周先生,我放你进来。” 周盘慌忙跪倒磕头,道:“多谢君侯大恩、多谢君侯大恩!” 李伯辰淡淡一笑,从容沉稳,但心中却道:嘿嘿,妙! 上午他在常宅与两人商讨该如何以“宝木”、“千钧之石”建墙,可三人都对这方面不大了解,谈论一番,也没谈出什么所以然来。 依李伯辰的心思,他可以去山里弄很多石头,在那一界养一段日子。等它们变得沉重,就两两埋在地下。再叫木工将木材拼成板子,他也带进去养,就有了坚逾精铁的板材。把这板子插在地下两块大石中间连成一道墙,妖兽来冲,墙是不破的。地下又有重石夹着,也难推倒,如此也可用。 但这屯里的青壮不过数百,真要调人去伐木,大概只能凑出百来人。再叫这些人沿着屯子一圈挖沟、竖墙……虽说如此想已是尽量叫工程量降到最低,但也知道在一个月内,是不可能完成的。 别的不说,仅是“挖一圈地沟埋石头”这事,与修建水渠有何区别? 这种大工程,实在不是这千把人的屯子能吃得消的。 但此时见着这周盘,他忽然意识到,我之前想岔了。 自己之前是想要建一座“城”。虽小,但也是将屯子周围的土地给圈进来了一些。可既然建城的工程量太大,我何不建个“城堡”? 不是来处那种石头城堡,而就用木、石,简单地围一圈,建个如璋城术馆的一般的围楼出来。要遇着战事而不敌,便将人收入围楼中固守。一座围楼建个两三层,高度也是够的。 一个月的功夫没法都建好,但也可以将外面一圈草草凑出来的。如今这周盘,该可以拿来用的! 他想到这一节,心中十分欢喜,便同常休、常秋梧走去一旁,把这意思说了。 常休思量片刻,道:“如此也好,但具体该怎么干,还是该叫师傅们见了那木材,再根据木性来。” 李伯辰点头称是,三人便又回到常宅。 他今天本来打算为自己晋入龙虎做准备,再探探秘境。可这一天下来,直到日头落山,也没从常宅抽出功夫,更没去见那十几个兵。他吃过晚饭,终于出门往自家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此时回想,今天这一天其实都没说什么事。不过是讨论如何抽调人手、何时去山中哪处伐木、采石,又怎么把东西从秘境里运出来。再见了几个工匠、见了周盘,和他们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意思。听这些人说哪里不大可行、哪里还能弄得更好。再规划规划要是建围楼,该在何处选址,原本人家的用地怎么征、怎么补偿,用人的时候粮还是钱,钱粮又从哪里出。 李伯辰现在一琢磨,这一大堆的事情,归根不就是四个字么? ——如何建楼。 他今天一直参与这些事,是觉得自己也该说说话,不能做个泥塑。可真说了一天,终于意识到一地府尹之下,为何还要设个府丞了。 他这君侯要真事事都过问,只怕一整天下来什么都不要做了。 且就这样,还有许多事情都没谈完呢。依他的心思,还想暗地里找木匠做些木甲刀枪,他给带到那一界去。又想弄些野味肉类也过去,往后当做灵药用。可这两件小事,也涉及到挑人、定日子、定形制、钱财从何出的问题,只怕一谈,又是一两个时辰。 原本见那些管事的都在常宅,虽告诉方耋要大度,可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痛快。但经了这么一天,也意识到这些看似不起眼儿的民生琐事,实际上有多麻烦。 这还仅仅是个千人的屯子呢! 外公“大全总揽”……或许也真还有些不想叫自己多费心、希望自己能腾出些空,多多修行的的心意吧? 就今天看,真离了他,是要坏事的。 李伯辰心道,可这些事我不去做,却也不能一无所知。我要有什么想法、想用些什么东西、什么人,自己跑去说自然麻烦,但有个信得过的人代为接洽就好了。到那时候,我只消说一句:那个谁谁,我要建围楼,你去和外公他们说一下,看看怎么办,拿个章程出来。 他跑过去像我今日这样待了一天,落黑的时候回来对我几句话报了,我一听,说,可!多么省心方便。 哈,说不定还要埋怨他——就这么几句话的事,怎么磨蹭了一天? 但找谁呢。方耋自己是信得过的,可他去带兵了,做的就是类似今天的事。军营整备、操练、巡视,也有无穷无尽的小事的,这个李伯辰太清楚了。 他没空的话……李伯辰就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他又叹口气,远远瞧见自己宅院旁的那辆披甲车在月色下泛着微芒。唉,今天也没顾得上再好好瞧瞧这车。 想到此处,忽见从车后走出个人来。李伯辰心头一惊,正要按刀,却见那人是孟培永。他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道:“孟先生,你来看车?” 孟培永吓了一跳,见是他,才讪讪笑道:“啊,啊,这个,哈哈,看看,没怎么见过。”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想到孟娘子。 其实她是可以的啊。她很有些见识,心思也细,在这屯子里,自己和她的交情算是最深的了吧。她这位夫君似乎也有求于自己,要是叫方耋来讲,他会说,这就是“嫡系”了。 李伯辰又琢磨一遍,笑道:“孟先生,我屋里还关了一个车长、一个机工,我想从他们嘴里套点儿学问出来。不如我去你家,咱们温点儿酒,商量个章程?”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李伯辰心道,不吃白不吃 李伯辰随孟培永进到院中,脚刚踏进门,就闻到香味儿。再一看,瞧见院子里垒了个火塘,塘中正烧着碳。火堆之上放了一口怪锅,又薄又宽,像是个翻过来的草帽。 他第一次进孟家的院子,如今现并非一般的形制。而像是一个三进院,将垂花门给拆了,前面就空了好大一块场地。虽没有亭台水榭之类,但也有些怪石、花木。这火塘就设在院子东边两株腊梅树下,那树开过花,都谢了,如今生出绿叶,倒别有一番情趣。 火塘边还放了两张小桌,两个矮凳,桌上摆了些碗筷食材。孟娘子和一个丫头正在塘边忙,听着开门声,孟娘子道:“快点快点,都好了——你明天叫李兄弟他带你去看不就行了么?” 又拿着一把火夹转身对那丫头道:“你去看看他俩还睡着没,这儿先不用你忙了。” 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往后院走,孟娘子这才瞧见孟培永身边的李伯辰,愣了一愣,道:“哎呀,真是,刚说了你,你就来了——君侯怎么有空来我家串门子了?正好,你吃了没?” 李伯辰其实在常宅吃过了。但闻着这香味儿,便笑道:“还没。” 孟娘子道:“这就好,君侯,来一起尝尝。” 这时两人走到火塘边,李伯辰把那锅的模样看仔细了——是一口大石锅,肚子里煮了一锅清汤,有些青菜、蘑菇、豆腐。边沿有一个巴掌宽,上面刷了油,正滋啦啦地响。 旁边的桌上摆了些切好的肉食,瞧那些肉片肥瘦相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肉。他愣了愣,心道前些天听说屯子里的粮都被朱厚的人征了,他家却还能吃肉。 想到此处,听孟娘子一边又摆了张矮凳一边道:“君侯,托你的福,今天屯子里家家都得过节了。” 李伯辰道:“啊?” 孟娘子道:“咦?你还不知道吗?后半晌那个隋公子说要把阵往北挪一挪,就有人跑去原上看,结果瞧见一堆野物堆在那儿。大家都猜是昨晚山里的受了惊跑过去,都给玄菟城的人杀了,这下可倒好,像过了节,一下午的功夫都给扛回家了,我家也分了点儿。” 野物?啊,是那些妖物吧。 他昨晚倒没看仔细,可现在听孟娘子这么一说,想该是那些小妖死了之后,现出的原形吧——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些大妖的。 这时孟培永一边叫李伯辰坐下,一边也在他对面落座,皱眉道:“君侯怎么能吃这些。我想着心里也犯膈应……什么野物哇,君侯,我怎么听人说,这些都是妖物,是昨晚——” 孟娘子道:“呸呸,别来倒胃口,怎么不能吃?又不是人。你忘了你说你十多年前逃难的时候还跟军马抢豆子吃了?” 孟培永不说话了。李伯辰把手里的头盔搁在一边,拾起火夹夹了一片肉,道:“我看看。” 他将那肉放到锅底下的火里烧,烧了一会儿,肉面变焦黄,散出焦香气。又等一会儿,肉糊了,看着和寻常的畜肉没什么区别。他将肉夹出来撕了一点放在嘴里尝尝,笑道:“不碍事,可以吃。” 又将火夹放下,对孟培永道:“孟先生放心吧,这的确是妖物的肉,可死了灵力一散,该和寻常牲畜没什么差别。说起来这肉倒更补一点儿——我在北原上试过妖兽的肉,那肉才是真的不能吃。” 孟培永一愣:“妖兽肉?” 李伯辰点头,道:“其实那些妖兽,名字里有个兽字,但是比寻常的牲畜聪明多了。高阶的妖兽一号令,彼此也懂进退配合,感觉像人一样。没有指挥的时候,倒有点儿傻。” “刚当兵那会儿,老兵就说妖兽肉不能吃,可也不说为什么。有一次我们十几个新兵才弄死一只落单的,吃了好几天干粮肚里没油水,就想,要不尝尝看。” “弄了一堆火,把腿上的肉切了。那肉看着也挺好,又鲜又嫩,就放在火上烤。结果烤了一会儿,肉就起泡了。有人不信邪,说再烧烧,焦了一样吃。结果再过一会儿,那肉就烧成一滩脓水沫子,一下子炸开了——那个味儿,在身上好几天才散。” 孟培永咳了一声,看看桌上那几盘肉片。 李伯辰又道:“后来听人说是因为妖兽血肉里灵力太多,遇着火,就会那样子。生的倒是可以吃,但也只能吃吃内脏。可那个味道啊……唉……” 孟培永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只酒杯,给李伯辰倒了杯酒递过来,道:“……君侯,先喝点酒暖暖身子——你说要套点儿学问,怎么套啊?” 李伯辰将酒接过抿了一小口,见孟娘子也坐下了,在用一把猪毛小刷子慢慢往石锅的边沿刷油,才道:“那两个人是我捉来的,又都是军人,心里对我一定很不服气,还会有点怨言。早上和他们说了一回话,觉得这两位人还可以,但就是骨头有点硬——孟先生,我想这样,你先去和他们套套话,就说自己也喜欢机关之术,听他们两个怎么说。要觉得能慢慢松口,那我这边再加把劲儿。” 孟娘子这时候刷完油,夹了几片肉搁在石锅边上。那肉片挨着滚烫的石板,边缘立时微微蜷曲,腾起一阵烟气,香得李伯辰直咽口水。孟培永听了他的话,犹在一旁捏着酒杯思量,孟娘子则道:“君侯,这两个人你要留下来?” 李伯辰道:“他们想留就留,不想留,我答应七天之后送走。那个车长是隋人,一定会走的。但那个机工听不出口音,不好说。” 孟娘子又用蒜、葱花、豆酱给他调了一碟酱搁在一旁桌上,道:“要不这么办,咱们使个激将法儿——说放你们走可以,但是得和大郎比试比试,要能叫我家大郎心服口服,就放人。” 孟培永道:“欸,我哪儿成。” 孟娘子道:“怎么不成?我看行。你懂的未必比他们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之前听孟娘子说孟培永做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可如今看她其实对自己这夫君是很有信心的。李伯辰觉得孟培永会的那些东西很难与披甲车里的机关之术相提并论,不过他今晚来主要不是为了孟培永,而是为了孟娘子,便道:“也好,孟先生,你真可以试试看。” 孟培永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哪里哪里……不过君侯你想,那我就试试。” 这时候孟娘子又给肉片翻了个身。李伯辰瞧着那肉一面已是金黄焦脆,滋滋啦啦作响,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还没吃饱。 孟娘子道:“君侯,你尝尝。” 李伯辰夹起一片蘸了酱送进嘴里。这肉的味道有些奇特,不腥膻,只是肉香而已。再和蒜、葱、酱的味道混在一处,只觉肉香当中还有些清香,吃着既焦脆又有点儿多汁,实在美味极了。 孟娘子给孟培永也夹了一片。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但一尝,也眉开眼笑。孟娘子又放了几片肉,之前烤出来的油脂就顺着锅沿流进了沸汤里。她道:“过一会儿这锅里的菜才好吃——君侯要是喜欢吃温锅,还可以涮着吃。” 李伯辰道:“我第一次瞧见这种吃法。” 孟娘子笑道:“这是我家的吃法。以前家势还好的时候,婆婆给我家公公想出来的。后来传到宫里,那些贵人也很喜欢,现在倒又应了从前的景儿了。” 李伯辰道:“哦,孟先生,我还没拜见令慈。” 孟培永正在饮酒,孟娘子便道:“君侯别费心了,婆婆已经睡下了。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天两餐,睡得早。说古人一天两餐都活得久,咱们现在吃得多,肚子里的积毒也就多,不养生呢。” 李伯辰笑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没问,你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孟培永放下酒杯,叹道:“哎呀,说起来,愧对先人。君侯,我曾祖父啊,之前是前朝的司空,到我祖父,也是任的仆大夫。家父……就不说了。倒是到了我这里,实在有愧先祖。” 李伯辰从前知道这“孟家屯”的孟字就是孟培永的这个孟,晓得他家从前该是做官的。可如今听了才吓了一跳,没料到曾经做的这么大。 国君以下的三公九卿,为最上人。司空与另外的六卿并称九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仆大夫,也是掌管宫中事务的要职。这么看孟培永的曾祖与外公这个太常寺少卿地位相当,即便是他祖父,该也能与外公说得上话的。 他心道,怪不得前两天孟娘子能先进我家门,而不急于像那些人一样去常宅逢迎,如此家世,自然有底气在的。这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他就讶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不过孟先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但如今这世道,也正是英雄崭露头角之日。也许往后你的成就会比你家祖父、曾祖都更大呢。” 孟培永的酒量似乎不大好,如今饮了两杯,在火光下看脸上已有些潮红了。听李伯辰这些话,将酒杯在桌一顿,道:“对,君侯你说得对!我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帮你去问那两个人!” 孟娘子只瞧着他笑,又给他夹肉。李伯辰自己也又吃了两片,才喝一杯酒,道:“孟先生,孟大姐,我今晚来除了披甲车的事,其实还有点儿事情想要你们帮忙。” 孟培永道:“君侯你只管说!” 他的确已经有了些酒意,言语间都豪气起来。李伯辰便对他一笑,道:“是这样,我想问孟先生你会不会做些木雕——譬如说用木材雕一件铠甲,真人大小的。具体的形制,就可以参照现在我们穿的那些甲衣。” 孟培永想了想,道:“我会倒是会,哎,君侯,今天不是来了个周盘吗?他干这些应该更拿手,把他也叫来吧?我以前和他也算脸熟。” 孟娘子没说话,李伯辰便摇了摇头,看她一眼,道:“暂时不要。这个人,我也不是很信得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培永道:“哈哈,他那个人其实不错的,以前——” 他说到此处,孟娘子道:“大郎,你就听君侯的。” 孟培永愣了愣,又想一想,才道:“哦,那好。” 李伯辰身子又微微一晃,从身后摸出一个鱼干来,道:“孟大姐,这件事要拜托你——我之前说明天要些灵药,这个就是灵药。” 两人看了看这鱼干,都有些不明所以。李伯辰笑道:“我偶然得的,的确是灵物。但是这东西,刨成一片一片分了,也不好看。所以想请大姐寻思个什么法子,用什么东西裹着鱼粉做成丸药,明天也好看。每丸里面不要多,只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就行了。要是有剩下的,就算是给你二位的谢礼。” 孟培永道:“哎呀,这怎么使得?” 孟娘子却伸手接了,道:“君侯的一片心意,有什么使不得的。” 李伯辰便高兴地笑起来,又道:“我明天还有点事要忙,分药这个事情,就也拜托大姐你了。到时候你去找方耋,叫他带人在一边站着,遇着什么麻烦和他商量着来就好了。” 孟培永此时终于听出点滋味,愣了一会儿,起身给李伯辰倒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道:“君侯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用心做的。” 孟娘子也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也陪一盅。” 李伯辰便正色道:“刚来的时候多亏二位照顾,李某一直记得这个情。二位都是我能信得过的人,往后要麻烦的事也不会少——我先干了这杯。” 三人一饮而尽,一时间都没做声,只听塘中的火劈啪作响,锅上的肉滋啦有声。稍待片刻,李伯辰才又道:“要是我明天出门,后天一时间没回来,那麻烦孟兄也不要露面——大姐你就说,我们两个在讨论披甲车的机密事宜。” 孟娘子愣了愣,道:“你要出远门?”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做一件大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骑驴找驴 这件大事,是指去好好瞧一瞧雷云洞天秘境中的典籍。若能查到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试着晋入龙虎境。 但若查不到,李伯辰也决定不再等了。几乎在一月之前,他体内的灵气就已充盈,可以晋入更高一阶。可因为畏惧魔王分身之事,才决定做好万全准备再进行下一步。 然而如今他要做的许多事都受制于境界的限制,没法放开手脚。譬如常休传给他的请法身之术,他虽然已经弄懂了许多,可某些关节似乎还得境界再高些,才能有深刻的感悟。 他想要在那一界中养些兵甲、木材、石材,但如今体内灵力太多,要是长久地待在那里等着,怕是要走火入魔。若不等,他一出来那一界的时间便近乎停滞,那些东西也就没法儿养了。 况且或许再有二三十天,彻北公隋无咎的大军便到了。常休虽然信心满满,可李伯辰深知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的道理。隋无咎万一翻脸,他晋入龙虎,也能稍微多些斡旋的手段。 他如今想开了,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吃妖兽肉的事情。提到这事,记起自己在无量城中修行时曾经多么艰难。那时候没什么高深的修法,也没有师承指点,全凭自己摸索,好几次都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可也都捱过来了。 倒是离了无量城之后奇遇连连,境界突飞猛进,短短数月的功夫,叫自己在修行一途中懈怠了——竟还打算找到个“万一无失”的法子。 修行这种事,本就是逆天命、成神道,即便万事都准备充分,也没法保证不出一丁点儿的差错。要不然,陶文保为何不愿陶定尘去修行呢?怕的也是这个而已。 这些事自然不能同孟氏夫妇讲,但孟娘子很会看人眼色,便也没多问。 三人慢慢饮酒吃肉,等过了小半个时辰,锅中的菜汤里已全是油脂了。这时孟娘子给他们盛了汤菜来吃,那菌菇、豆腐吸饱了油脂里的肉香气,又咕嘟了这么久,已是又滑又嫩。连汤送进嘴里,只一抿就下肚。 到这时候即便李伯辰自诩食量大,也撑得直打嗝,赶紧弄了一盘蘸酱的焯水菘菜来解解腻,才能又吃一碗。 月至中天时,他才尽兴而归,心里十分舒坦。方耋说孟娘子前几天是来纳投名状,今晚自己做的这些算不算一码事?他们夫妻俩欣然应诺,那自己与他们算是一拍即合了吧。 回到宅中时,见灯火都熄了,连方君风和谢愚生那屋也悄然无声。李伯辰见门口没有人把守,便愣了一愣——方耋做事挺谨慎,不至于今晚就不叫人看着了吧? 他想到此处,看到倒座房的屋门开了,方耋低声道:“将军,你回来了?” 他还没睡。李伯辰便道:“外面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说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昨夜说今天要去见那些兵,可今日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又去找孟娘子。虽说也都是正事,但说到最后酒意上来了,也是多贪吃了一会儿,才耽误到现在。 方耋走过来,小声道:“我今晚叫人在外面守着。我想,那个方君风嘴硬,不如给他个机会,要是他真逃了,再给布置在外面的人捉回来,气焰就没那么嚣张了。” 原来如此。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李伯辰就笑了一下:“是个好主意。方兄,咱们进屋说话。” 两人进了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才觉自己满口酒气。他忙闭了嘴,心想方耋该是觉自己在外面喝酒了。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便道:“唉,今天事情太多,本来说要去营里看看他们,结果这时候才回来。” 说了这话,方耋正色道:“将军,我也正想对你说这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对,我明天一早就先到营里去。” 方耋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今天我到营里去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讲到昨晚的事情,都很佩服你。可是有人竟然拿你打趣,说将军你看着像个武夫,没想到说话做事又像个书生,也不知道是武夫读多了书,还是书生习多了武——这太不像话了,我就罚那两个人站了半天。” 李伯辰愣了一愣,又笑了一下,道:“也没那么严重吧?” 方耋叹了口气,道:“将军,我和你相识得早,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要我说,你这人脾气好,心也善,大多数该下手的时候,也不手软,可是他们那些人不知道啊。” “这两天你对他们和颜悦色好声好气,有些人难免会觉得你这人好欺负。这世道,有的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譬如说到营里去这事儿,我觉得,你今天没去才好。得叫他们摸不透你的性情、瞧着你和他们有些距离,才会敬你怕你。要不然,就有点麻烦了。” 李伯辰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想了一会儿才在椅上坐下,皱眉道:“方兄,我是想……” 他想说“我是想叫大家知道,他们这些兵不是我的,而是整个孟家屯的。哪怕以后有了一座城,也不是我的,而是那座城的。” 还有些“他们是从百姓中来,必然也会想着造福百姓”之类的话。但只说了几个字,忽然想起无量军的都统裴锦来。 裴锦那人对自己的确不错,奔掠营统领这个职位,就是他亲点的。可李伯辰现在想起这个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心胸狭隘、遇事容易急躁。裴锦对他看得上眼的人好得没话说,可对他不喜欢的,就会借故打压。遇着战事不顺,则常常大雷霆,身为主帅,却没法稳住军心。 那时候他带兵打仗,一旦遇着什么状况,立时就知道裴锦事后知道了可能会如何。这算得上是“能摸透他的性情”了,因此大家便会早早想好各种借口、留着应对他的怒气。 方耋说要叫人摸不透自己的性情,这么想,也是有道理的。 李伯辰又想,自己打算和手底下的兵将打成一片,其实因为受到了来处的影响。主官与基层军卒同甘共苦,似乎的确可以激大家的斗志。可现在再细细一琢磨,意识到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点。 此世有灵神。 其实无论像方耋所说叫的人觉得恩威不可测,还是同大家亲密无间,都只是为了军心可用。 但这十八个人之所以乐意跟着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姓李吧。李国王姓,意味着北辰庇佑。即便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灵主,也觉得自己算是正统的一分子。从这一点上来说,就已算是军心可用了。 至于自己从前的做法,叫他们觉得自己这主将有人情味儿、懂得体恤底层疾苦,的确是可以用,但最好不要过犹不及。 他如今做的这些,在自己来看、在来处,当不得那四个字。但在方耋看、在这里,也许真就有些不对劲了吧? 这世道,修行人、权贵高高在上,人人都觉得理所应当。如那些兵一般,真瞧见自己这么个“平易近人”的,只怕某些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这人不错”,而是“他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李伯辰在心里想,我来到这世上,其实直到如今也没真成为此世人。虽然说话做事穿衣吃饭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心里还是没法儿认同这世上的某些道理的。譬如,虽不清楚真见着了如何,但如今自己只是想一想高天子,也并不觉得如何威严莫测,而就只当是一位皇帝罢了。 但这世上的许多人,只怕纵然是想,也会打心眼儿里感到畏惧的吧。 李伯辰便道:“方兄,你说得有道理,我往后会注意些。好在今天要看他们这事也不算军令,那……就依你的意思,算了吧。” 方耋很高兴李伯辰能听取自己的意见,笑道:“将军,那你早点睡。” 李伯辰道:“明天我还要出门,那边就辛苦你。要是晚间我没回来,你也不要急,把那两个人看好。” 方耋道:“遵令!” 他出了门,李伯辰回到东屋,见袖子破了的短褐还在床上。之前吃完饭觉得有点儿困,到现在酒意慢慢退了,反而清醒了一些。他想了想,找出针线盒,借着符火灯光慢慢将破口给缝上。 缝好之后又拿起衣服看了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针脚比小蛮的似乎还密实些。唉,她大概也是头一次给人做衣裳吧。 他将短褐放下,又看搁在一旁的头盔。白天的时候周盘献了这盔,他一直都没得空细瞧,只是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刚才搁在桌边,差点把它也给忘了。李伯辰心道,是我这些天事情太多,记性不如从前了么? 此时这盔拿在手里,才觉顿项甲片之外的那些黑毛其实十分坚硬,如同钢刷一般。他捻起一根细细地瞧,又觉得不是铁或钢,而该的确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那天晚上远看这头盔,只觉盔甲很亮,此时细瞧,其实能觉上面有些划痕,比较深刻的一道,已能瞧见其中的材质了。李伯辰擎起符火灯凑近照了照,现那划痕里竟是极细极密的小孔,仿佛是木质的。 他将曜侯抽出来,试着在头盔一角用刀尖划了一下,却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李伯辰愣了愣——这是什么木头,这样硬?自己在那一界养的朽木,似乎也比不上它。他此前只道这东西能够驭使秘境中的地气,觉得是件宝物,可如今这么一细看,渐觉可能更加不同寻常。 他再细细端详一番,又觉得这头盔有点儿眼熟,便试着皱眉细想。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记起在哪里见过了。 倒不是见这顶盔,而是见过类似的。 在无量城时,他曾进过裴锦的书房,见到墙壁上挂了一幅武将的画像。那武将头上戴的盔头和眼前这顶的形制很像,都是顿项之外覆了一层鬃毛。但那武将的盔更加华丽一些,掐了金银丝,鬃毛也是火红色,几乎垂到肩上。 其实画像上的铠甲形制也很怪,倒与自己的黑甲有些类似,不过也是更加华丽,还覆了披风、罩袍一类,叫画上的人显格外高大雄壮,仿佛神将。 他当时好奇问了一嘴,裴锦说那是他家第一代祖宗的画像。这个“第一代祖宗”,指的是上古先神时代的一位先祖。 “先神时代”,李伯辰是晓得的。从前应慨对他说,起初天地之间衍生万物,又有了许多的运势。一些阴灵偶然与运势融合,就成了先天灵神。六帝君、三魔君,乃至许多别的神、魔、秘灵,都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有别于后来通过修行成为灵神的,这些被称作先天灵神。 先神时代,所指的就是这个时期。没人能说得清这个时期持续了多久,有说数千年的,也有说上万年的。 自六帝君建立幽冥之后,人世间才有了信史,打那到如今,也已经七千多年了——这头盔难不成是这样的古物!?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更加好奇,便将头盔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戴在头上试了试。这东西一贴身,顿觉神清气爽,周遭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的确是宝物。 他起身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又坐回到床上,又琢磨起这头盔的事情来。但想了一气才觉头盔不在手边了,赶忙站起身四下里寻找,但哪儿都瞧不见。 他急得额头出了汗,便抬手去擦汗,这才意识到头盔还被自己顶在脑袋上。他忙取了下来,又愣一会儿,心中已十分笃定一件事—— 今天自己、其他人对这盔的反应都不对劲。 从常宅走出来到回到家中,他手里一直拎着这东西。可没任何人多看一眼,也没任何人多问一句。即便是自己,也等到夜深人静手边无事可做,才记起来。 可当夜在秘境里瞧见朱厚戴着它的时候,自己心里可是极为欢喜的。依平时的脾气,一入手非得好好把玩一番不可。 他想到此处,心中又忽生一个念头—— 这玩意,会不会也和那朽木、和自己打算做的那些盔甲一样,是在某一界被“养”出来的? 第二百四十章 人莽就要多读书 想到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去那秘境中瞧瞧,看能不能找到有关这头盔来历的记载。可知道明天要做的事极为要紧,今晚非得先睡好不可,便强迫自己将头盔搁在一旁、灭了灯,又等了十几息的功夫才慢慢入睡。 一觉醒来天还未亮,他掀开孟培永那机括钟匣的盖子一瞧,才是凌晨五时许,但这样一算,也睡了六个钟头了。李伯辰心里有事,如此困意全无,便起身将衣裳穿了。不想去院中打水将方耋惊醒,索性穿了残甲、顶了头盔、佩了刀,从墙头翻出院外。 这时四周还是黑蒙蒙的一片,但往天边看,能瞧见月亮已快要落下了。地平线附近环绕着一片片的云,上边被月光镀成银色,下边和暗沉的大地接在一处,就像有人涂抹出来的壁画。 空气是微凉的,吸入鼻腔,有浓重的新草香气。李伯辰微微吐出一口白雾,只觉精神百倍,又莫名有种畅快感。这感觉在离璋城的时候有过,如今又回来了。 他想,或许是这些天被诸事缠身,一切都得细细思量。今天做贼一般夤夜出行,也可算是“跳脱”出来了,心境自然不同。 他下了坡,在田野中奔行,觉得自己成了一匹马——可惜他的那匹白马这几天一直被圈在马厩里,得空也该叫它这样跑跑。人得想许多事,但牲口不用,仅从这一点来说,做马比做人可快活多了。 他到了草甸中,并未觉察到结界的存在,料想该是昨天隋不休将阵往北挪了。但这么一个神异的阵法,他一个人、一天就成事了么?那等隋无咎到了,这阵法也就没法倚仗了——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低叹口气,心道我怎么又烦起这些来了。罢了,今天我还是什么都别再想了,只记着我晋境这回事好了! 行至山口处,天稍微亮了一些,他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蒙蒙雾气。雾气汇聚到秘境入口处,竟又被无形之力吸引上去,在半空中缠成了一道“门”。他微微一愣,意识到这不是雾,而该是地气! 他从前要看地气,得阴灵离体才行,可如今却用肉眼瞧见了,该是那头盔的作用。怪不得朱厚这人修为算不得高明,却能开秘境、又能在阵法上弄个缺口出来。 他便踏入秘境之中,觉得眼前微微一亮。周遭景物似乎没怎么变,但身旁的小河又变得如那天晚上一般水势汹汹了。一路前行过去,并未遇着什么妖物。等走到那天遇着老妇那处时,又留心看了看,却不见踪影。 他行至那座小山下,看到河中仍满是青荇,还有蒙蒙地气缠绕其中。便心念一动,试着像此前在山上那样拨了拨。雾气随即往四周散去,一张又一张脸翻过来,也游到一旁了。 李伯辰攒足力气纵身一跃,蹿出两三丈,落到水里,一触着河底,又跃了出来,已到对岸。沿路上山,先走到中间的塔楼一层,瞧见地上还像那夜一样散乱着典籍,便松了口气——朱厚并未将它们都毁了去。只是放在案上一本书少了许多页,他觉着或许是被朱厚撕去擦屁股了。 这时候朝阳初升,屋中也亮堂起来。李伯辰巡视一番,觉得此地暂没什么危险,便将甲卸下晾在地上,又将外衣脱去拧了把水,再穿上。 等手也晾干,便先将屋中散落的典籍归拢到一处,再在案前细看。 他目测这塔该有四到五层,也许上面的藏书更多。今日,先找找有没有自己能用得上的。 他花半个时辰的功夫将一层这六十多本书都粗略了浏览一遍。其中大部分是讲修行的入门常识的,比自己所学的尤为精细一些,但此时无用。另一小部分则是大略讲六脉术法的各种特点,可没有具体修行的咒诀,算是“理论性的研究”,李伯辰便也跳过。 如此看这一层没有自己要找的,他就按着刀从正厅西侧的一道楼梯上了二层。 二层比一层的空间要小些,但藏书却多太多了——这塔是个八宝玲珑塔,二层的七面墙上就都是书架子,粗略一看,足有近千本。李伯辰心里一阵虚,暗道这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但走近细瞧,现每一面墙边的书架上都钉有铜牌,标注了此面属哪类。再具体到每一行,也都有铜牌标注。 他松了口气,略过些修行法、道德论、文学百家之类的典籍,目光落在余下两面架子上。这两面架上的书都不多,寥寥数十本而已,一面是“道人注”,一面是“规方圆”。 规方圆该是说雷云洞天中的清规戒律、以及对此的注释引申,但“道人注”这东西李伯辰却头一次听说,便随手取了一本,走到窗边翻开看。 这么一瞧,现这本书他看起来有些吃力。所用的文字该是“古格体”,与他来处的文言文类似,但更加艰深晦涩。他皱了皱眉,打算再扫几眼,要是实在无法理解,就放下换别的。 可只吃力地读了三四行,便愣了愣,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打起精神凑近认真看了。 这么一看,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才将这本三十多页的小册子读完。 李伯辰所读到的这些,如果用寻常人都能听懂的说法讲出来的话,便大概是—— “……我常常面对神霄连连叹息、诘问自己:上古的天地刚刚分开的时候,有能力与德行的修士并不畏惧用‘魔’来考验自己的本领,为何到了今日却人人谈魔色变,好像林中的草雀见到了天上的雄鹰呢?这难道不该被看做是我们道行日衰、气运渐薄的征兆吗?” “我听说上古时候的修士,常常与魔修争斗,一连几天几夜奋战不休,一旦死去了,家人就会奔走相告,将这件事视作荣耀,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情景啊。我派镇守秘境的盔甲神霄,听说是上天的北辰帝君在还没有成就大道的时候所用的甲具。可如今我派中的一些神奇的武器、盔甲,相比神霄的坚固还要稍胜一筹。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帝君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武器、铠甲,与同样尚未得成大道的魔君战斗的吗?” “我曾向门中众人提出,应当试着引入五位魔王的分身以考验修士的诚心,但门中的肉食者却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情。我常常在夜里为此叹息:先辈们将魔物驱逐到了北方的土地,后辈们却失去了先辈的胆量,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我还听说,一些有能力和本领的宗派,已经尝试过类似的事情。人们听见到了那些经历过魔劫又将其战胜的修士,没有不佩服的。而我门中人如今却畏之如虎,以所修行的法术安全平和为荣,这难道不是值得愧疚的吗?” “门中肉食者的目光是短浅的,想要矫正几代以来积累的坏风俗,难道不正该是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吗?我决定私自接过这样的大任,为我门中人做一些有益处的事情。” 李伯辰读到此处的时候,意识到这本书该是雷云洞天中的一位修士所写的。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某种记录。虽然作者没有留下名字,但李伯辰猜此人既然有如此的责任感,想必在门中地位不会太低。即便不是他口中的“肉食者”,应当也仅仅是居于其下而已。 不过……神霄? 此人说他常常面对镇守秘境的神霄嗟叹——那“神霄”就是自己的这顶头盔么!? 他想到此处愣了愣,抬手一摸,意识到自己刚才果然又将它忘了。身上的甲都卸了,可这头盔还顶在脑袋上呢。 但此时他也不敢将它摘下来。这东西如此神异,要真搁在一旁,闹不好自己走的时候就把它忘了。 那位修士说,这神霄是北辰帝君未得大道之前所用的兵甲。自己昨夜依照裴锦那位先祖的画像推断,这种头盔的形制也该是在先神时代那时候、甚至更早以前的。 这竟是“那位北辰”所用的东西。李伯辰想到此处,倒没觉得太过意外。昨夜就知道这东西非同寻常,也猜可能是养出来的,如今不过是被证实罢了。但这么说……原本的北辰也用自己如今这法子养过什么么?是与自己情况类似,还是有别的办法? 他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上代主人的甲具,如今到了自己手中,这或许真是天意吧。 这册子之后的二十多页,则不再说这位修士打算引入魔王分身助门中人修行这事,而记录了他对另外一些修行道理的看法,以及对自己身世的感慨。 李伯辰试着重新细读了一遍,将这书放下,远眺窗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 此人其实像是个一心求道、不问俗事的研究者。但过于执着头脑中的念头,并不为门中人所接受。虽说地位似乎不低,但看起来是很孤寂的。后面提到,他自愿来这秘境中做了个守护者,一边校阅前代典籍,一边继续准备自己想要做的“大事”。 记录中提到那时李国威服四海,就连国君朝见天子的时候,都可以平身而坐,甚至对天子说“北地苦寒,还是你高国一年到头不冷不热、疆域广大,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李伯辰据此推断,这份记录该是在六七十年前留下的。那时的那位国君是李国灭亡之前的武王,在位时国势的确鼎盛。又因为信奉主宰杀戮刑罚的北辰,军力亦冠绝天下。那时候北原还在六国手中,原上驻军有三分之二都是李国的军队。 这位武王薨了之后,才由新王继位,再过十多年,李国才遭遇大劫。这么一算,那位武王其实算是自己的高祖了。 修士说一些有能力和本领的宗派已经尝试过类似的事情,是说,的确有些修士试过引入魔王分身以磨练自己了吧?就他现在所掌握的信息来看,似乎的确如此。应慨说各国王室都曾经试过以妖兽血肉造出能同妖兽抗衡的东西,搞不好也有修士像自己一样,将血肉在体内融合过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惊——如果说一些人的确成功了,那失败的那些人呢?毕亥说要当初自己跟着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分身走了,便入魔道……会不会如今有些修士已经入魔,别人却还不知道!? 他将这册子又看了第三遍,确认再找不出新的东西,便原处放回,又在架上找起来。 到晌午的时候,已又翻了二十多本书,终于找到另一本有关联的。 这一本其实算是雷云洞天的“大事记”,该还是初稿,行文比较潦草。其实之前李伯辰已翻阅过另一部成书,其中没什么可看的。瞧见这一本的时候,也打算翻一翻就放下,但却现这部初稿中还记录了不少小事,该是在之后的修订中都被删去了。 其中有一桩,读起来颇为诡异。 说的是武王在位的时候,有一位名为滑害的修士,曾辅助他的师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有一天忽然大狂性,将几位同门都杀戮了,随后自己也不知所踪。五年之后,雷云洞天被派去北原守军中辅佐主将的修行人在战场上偶然现了一具尸体,看面目正是当初的那个滑害。猜测此人是杀戮同门之后良心现,隐姓埋名到了北原去抵抗魔国。又说他死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妖兽啃噬干净,伤口处仿佛用许多小刀割过一样。 李伯辰读到他的死状,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网头箭。 之前侯城镇军所用的网头箭,其实是简易版的。无量军中所用的网头箭,网上会有许多利刃。一旦妖兽被击中、裹住,那利刃旋转,是能将较小些的绞碎的。这滑害的伤口边缘看起来像是被许多小刀割过,他记不起哪种妖兽会将人吃成这样子,却知道网头箭从人身上擦过会是这样的惨状。 况且记载这事的人该不清楚,妖兽在战场上都有统一号令,绝不会在战斗的时候去啃噬人的。要不然自己当初在北原上昏迷的那段功夫,早没命了。 又说滑害曾经辅佐他的师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难不成他那师尊就是那位修士? 他后来果真付诸行动……为自己的弟子引入魔王分身以助修行了么? 那滑害是因为入魔才大肆杀戮……之后其实不是抵抗魔国,而是投了魔国吧! 李伯辰读到此处,又往后翻了翻,将书一合,放回架上。 自己想要找的,该已经找到了。 他原本担心的是,要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第二位魔王分身要来,自己能否应对。要应对不了,会身死么? 但如今看,六国之中早已有些修士试着引魔王分身来磨练修为,其中一些该还是成功了的。往更早看,依照那位修士的记录中所言,古时候的修行人用这种法子的更多,甚至是常态。 做记录的那位修士该也叫滑害用了魔王分身,但滑害却只是入魔,却未死。他不知道滑害是哪一境,但他既然能被网头箭绞去半个身子,那只怕和自己的修为差不多。 滑害在准备晋境的时候,他的师尊该会为他准备些辅助抵御魔王的秘法的。李伯辰现在虽没有,可他有那一界。有什么秘法,能比那一界对自己的帮助还大? 知道了这些,要还畏畏尾,那就太不像话了。 他便转身下了楼。晾在一层的甲胄都已经干了,便重穿上去。此时太阳升了起来,在山上往四周看,只见一片绿草如茵、河流蜿蜒,景色极为漂亮。李伯辰深吸几口气,在门前盘坐,心道: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今日,就舍命一搏! 便默诵咒文,遁入另一界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心之魔 如今他那金台顶端看起来很不成体统,一大半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青石占满了,石块之间的地上,还散落些饼、馍、肉之类。 李伯辰走到金台边缘,正了正头顶的盔,眯起眼睛细细向下看去。 在外面戴着这盔,竟然能瞧见地气的走向,他暗想到了这一界中,该也有奇妙变化。果然,如今这一看,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在金台所散放的光芒之中,他瞧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这台子是有十层的,他堆满杂物的这一层有一个宝座,往下的每一层都环绕了一圈平台,以往看的时候,觉那平台并不宽,只容两三个人并行而已,但此时这一看,视线中却生奇异的变化。那每一层,似乎都成了独立的一片。譬如他晓得第九层是在自己这第十层之下,可偏能“透视”过去,看到其中一整片平台的模样。且从前这十层是层层收窄,但此时,余下九层看起来又都是一般大小了。 那些台上并非空无一物,每一层上也都有一尊宝座。那宝座上,皆有一个人形幻象,宝座两旁亦分列两排身形,如同文武二班。 李伯辰心中一跳——九层! 据说北辰帝君座下,另有九位元君。分别是:阳明贪狼元君、**巨门元君、真人禄存元君、通玄文曲元君、丹元贞廉元君、北极武曲元君、天关破军元君、洞明左辅元君、隐元右弼元君。 他从前听说这九位元君高居九重天,原本还以为是独立于此界之外的。可瞧见眼前的情景……难不成所谓九重天,就只指这金台的余下九层么? 每一位元君身旁的那些幻影,该是元君座下的真君、灵官吧。李伯辰略略一数,只觉有近两百人之多。 这些幻象……是不是如九三那守鬼门关的神将一样,都仅是些神位? 李伯辰虽然从前已猜过北辰一脉的幽冥灵神都不在了,可如今见到这情景,才觉得寒毛直竖——这样多的元君、真君、灵官,要是放在凡间,都是举手投足便可颠覆天地的狠角色……是遭遇了怎么样的危机,才被一网打尽!? 他如今再看着这些幻象,只觉像是在看鬼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再往下看。 视线落在奈何桥上,见桥上也有两个人形幻象。这两个他倒是熟悉的——昨天晚上魏宗山使了“生灭”之术,他来到这一界中,看到的就是这两人的神位有了反应。只不过那时看不清楚,如今倒分明了。只见一人黑甲,一人白甲,那黑甲的面有怒相,白甲的则喜笑颜开。这就该是传说中的黑白二位阎君吧。 这两位阎君身边,也环绕了数十人影,当亦是麾下灵官之类。 李伯辰这么细看了一圈,意识到此界中原本该有数百的灵神。没有这头盔的时候,他觉得这里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可如今却意识到原本还有这样多的神位——从前都执掌权柄、代行气运,如今就只剩下些幻影了。 他心中又一动,往鬼门关外看去——既然神位本就存在,那自己那天封了九三,他为何只成了个应声虫? 从前看九三这守门神将,只是一个金人。但如今能看得到神位,便觉他的模样变了——身体外面,也有一圈虚影的轮廓。而他这金人填在这轮廓里,身形闪闪烁烁,像一盏快要灭了灯。 李伯辰皱眉一想,暗道,看他这样子,倒很像修行人内视时觉察自己体内灵力不继之兆。难不成是要继这神位,必得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么?九三是因为修为不足,才变成这副模样? 他想到此处,试着喝道:“九三听令!” 九三原本在门前痴痴傻傻地站着,此时听着他的话,神情立时生动起来,亦喝道:“九三听令!” 他还是个应声虫。但李伯辰又试着说道:“一刻钟之后,降下雷霆!” 九三又把他这话重复了一遍。 李伯辰便站在金台上,等待起来。北辰座下的灵神,都是代行北辰气运。那九三如今这模样,是不是因为修为不足才被神位夺了神智?要这么看,他便是自己的一个傀儡了。可他这傀儡毕竟也有职责,如今鬼门关已开了,外面的阴灵却一个都没游荡进来,可见自己不在的时候他是能做事的。 那么或许,他也就能执行自己的命令。 一刻钟之后,九三果真大喝一声:“雷!” 天顶雷云之中忽然探下一条电蛇,正轰在关外的荒地上。李伯辰心中一喜,立时道:“你听好,稍后要此界中闯入魔物,你便为本君护法!” 九三又将他这话喝了一遭,李伯辰便在金台之上盘膝坐下,运行真气。 他体内灵力早就充盈,仿佛堤坝当中蓄满了江水。如今要做的,便是将这些水慢慢引导出来,叫它们汇入下游干涸的河道中。这水流既不能太小,亦不能太大,需能恰好将经络扩开,却又不至于过分狂暴、导致自身受损。 且这水流又不只是一股,而是许多道。修行人平时打坐吐纳磨炼精神,便是为了能在这关头分出许多神智,引导每一股都经过曲折幽深之地。李伯辰在无量城的时候断然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到这种地步,可有了前次晋境的经验,如今却觉水到渠成——神智不用过分动用自己的主观意识,神识便自然引路了。 他想,这该是因为北辰一脉术法本就是帝君传下的。自己如今也成了帝君,那就是“自己修自己的术法”,自然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得心应手了。 将灵力运行一遭,他便开始依着北辰心决明要中所记载开始冲关。此时他已入定,灵台一片空明。能够觉察到周遭的模样、听到周遭的声音,心中却一丝杂念都生不起。 灵气如此运行,渐觉通体舒泰,妙不可言。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嗅到周围有微微异香,仿佛自己身处一片被阳光笼罩的青草地上。念头一动,竟还能听着依稀鸟鸣。 李伯辰更觉身上暖意融融,极乐之感由内而外散出来。他体内一道又一道经络被冲开,此前藏于经脉中的灵力,亦开始滋养周身。 等又过了不知多久,李伯辰才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他瞧见四周花草烂漫,头顶大树郁郁葱葱。往远处看去,一面大湖在艳阳下闪着波光,蒸起团团的水雾。他便忍不住心中一喜,暗道,嘿,我如今已是龙虎了么!? 之前还在担心会有魔王分身前来,可这么一看,却是有惊无险的一场! 他忍不住长舒口气,举步往湖畔走去,却瞧见那里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的背影有些熟悉,然而一时间记不起是谁了。他止步皱了皱眉,心道我这人记性也算不错,见过的女人也不多,怎么到这个时候倒忘了? 他刚想到此处,那女子就站起了身。快走几步,一下子投入大湖当中。她动作奇快,李伯辰没来得及阻拦,等回过神,见湖面已又平静下来了。 他之前心中还是喜乐一片,如今忽见这样的变故,一颗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盯着那湖面,忽然忍不住开始想,其实这女子死了也好。但凡想要了结自己性命的,无一不是觉得活下去所带来的痛苦已不可承受了。自己打离开无量城以来,一路上遇着了多少波折。所经历的那些,其实都只是为了活命。 但如今要再想一想的话,活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要活着,每天就都有许许多多的烦心事、每天都只是为了解决一堆的麻烦好能叫自己继续“活”下去,那就还是那个问题——活着为了什么? 只为了受苦、受那些麻烦吗? 想到此处,心中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又道,我已是龙虎境又如何,这一界中那么多的神位,要何年何月才能都封得上?又去哪里找信得过的人?眼下,即便是方耋……我能信得过吗?要有一天有人以泼天的富贵去收买他、甚至用他母亲的性命去威胁他,方耋难道就不会背叛我吗?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活生生人,不是我的依附物。他如今天天为我尽心尽力,或许是为了报恩。可这恩情总会淡,到那时候,想要的便是前程了吧,我要是给不了呢? 他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忍不住用手捶了捶自己胸口,只觉砰然有声。这么捶了几下,倒觉得心里略松快了些,便又去捶。但再抬三次手,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像有人提了一桶冰水,兜头倒下来。 李伯辰愣了愣,心里又同时蹿起好几个念头——我刚才想的是什么混账玩意儿?人活着自然就是为了活着了,就连牲口被宰杀的时候,也要挣扎求生的。别人不说,只讲我自己——我这生于天地之间的堂堂男儿,要因为觉得活着要受许多的麻烦许多的苦便不想活了,那和懒人怕做事太累又有什么区别? 我这条命,即便真要自己取了,也该是为公理、为大义、为他人,而绝不是想要在这世上偷闲! 刹那之间眼前的芳草林木大湖全如潮水般退去了。李伯辰猛地睁开眼,立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见自己的胸甲已经被自己锤破了,那碎掉的甲片都扎入血肉里。一只右手更是血淋淋的一片,也割开了好几条口子。又觉身上的经络关窍仿佛被填进了会动的刀子,正争先恐后地往外钻。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晋入龙虎境,而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刚才是魔王分身来了么!? 这时候他心底又生警兆,只觉得身后有点儿不对劲,立时强撑身体站了起来,转脸往后看。这一看,登时瞧见一张脸——几乎与他面对面,生着一双铜铃似的红眼、一个高高隆起的鼻子、满是獠牙的大嘴,脸边又满是绿色的粗毛,与鬼怪无异。 饶是李伯辰自诩胆大,也被吓得差点叫出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就踹。可这东西竟也同时抬了腿,两人脚板相抵,同时后退两步。 此时李伯辰才将这东西的模样看全了——他穿着黑甲,身周又有不停舞动的乌黑色披帛,不像是寻常材质,更像缭绕的黑气。且他的姿势也与自己一模一样——李伯辰此时握紧受伤的右拳护在心口,将左手微微探了出去,这东西竟也如此照做,像是在模仿他。 李伯辰想要拔刀,但刚生出这个念头,又觉身上剧痛无比,灵力一阵乱蹿。他心知自己刚才正在行功冲关的节骨眼儿上,可被这东西一打岔,灵力已无法约束了。眼下不但痛得几欲以头抢地,还觉得身上的关节要慢慢锈住,连动一动也觉得分外吃力。 他便咬牙厉喝:“你是什么东西!?” 对面那鬼怪立即如他一般张了张嘴,但口中吐出的却是另一些话:“吾乃黑天魔王监丑朗部!李伯辰,你如今已走火入魔,就要自毁根基,不如与本魔王同往清净天去,既保全了修为,也可做个魔神!” 李伯辰听得此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无名火,想也未想,话便脱口而出,喝道:“我乃帝君北辰!要我去做魔神,你这小小魔王还不够格,怕是要你们那魔君来才行!你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了这话,便又喝道:“九三何在!?” 他喝了这一声,却不见回应。再往金台下一看,那鬼门关、奈何桥、烈火河都不见了踪影,满目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气。黑气当中还有无数阴灵翻腾惨嚎,阴风阵阵。他心头一惊再往天上看,见那滚滚雷云也不见了——天上亦是浓黑一片,目光似乎都要被吸进去!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难不成我被带来了魔界!? 可念头又一转,一下子想起之前遇着黄天魔王横天担刃时的情景——此番先在不知不觉中见了幻象,那时也是不知不觉中见了魔王所化身的美艳女子。幻象破去了,当时的横天担刃又化作了陶纯熙的模样,自己是将陶纯熙给斩了,才终于渡劫。 那眼前这黑甲魔王,难不成也如当时一般,乃是第二重幻象? 可这一遭似乎比那时更加难缠——自己已知道身在幻象中,却偏偏走不出! 黑天魔王监丑朗部见他脸上稍有一丝惧意闪过,立时桀桀大笑,道:“什么北辰?什么帝君?都不过是苟且鼠辈而已!你真个想做个无惧无畏的汉子,还得到我魔境去!你人不肯走,本大王就带你的心走!” 他说了这话,不再学李伯辰的模样,忽将双手一伸,直取他的心口。 这魔王手上也戴了甲,十指探出好长的利刃,要真被他抓着,只怕要戳个透心凉。李伯辰此刻也不晓得在幻境之外的自己究竟冲关到了哪一步、又到底是不是真走火入魔了。可只瞧幻境中的自己,晓得已绝无再拢住那些奔涌灵力的可能,索性将心一横,在刹那之间放开了对经络关窍的约束。 体内灵气登时没了着落,满身乱蹿。这一阵剧痛要在现实里尝着,只怕无论怎样铁打的汉子都要被活活疼死。可他如今仍在幻境,虽痛到极致却没法儿昏死过去,倒是被激出了满腔的悍勇,一把抽出魔刀,劈头向监丑朗部斩去。 他既不闪躲,那魔王的利爪便正戳进他的胸口。可这痛比起即将功散的痛,倒仿佛一剂清凉解药。李伯辰也不管自己的心有没有被他剜出来,一刀仍斩下去,正将魔王的化身的脑袋劈作两半。 但这东西此时竟还能活,两边头颅眼珠子都被砍爆了出来,两张半口却仍在说话,道:“好一个猛士!就连这心也像是铁的,可你这颗铁心被人间杂事缠着,难道就不会锈的么,你自己好好瞧瞧,已成了什么模样!?” 说了这话,魔王猛地往后一蹿,那两瓣脑袋又合上了。李伯辰却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已是海碗大小的一个洞。再瞧那魔王手中,的确托了一枚铁铸的心,本该是亮闪闪,可表面却爬满了斑斑锈迹,有些地方瞧着已腐蚀出窟窿来了。 他明明知道这是幻象,可身子仍觉忽然无力起来,双腿一软,便坐倒在地,眼前又一花,见台下的滚滚黑云中隐约现出鬼门关、奈何桥,天顶的一片浓黑里,也乍现电光。 再往身旁一看,只见自己盘膝坐在地上,双手仍结着印,但脸色铁青、气喘如牛,似乎运气不畅,真到了万分紧要的关头。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才又一亮——这诚然是幻境,可也是在自己神识当中的幻境。此身在这里败亡,神识不也就陨灭了么!? 我如今瞧见了这幻象之外的景象,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的缘故么!? 此刻他心里终于茫然起来——难道我今次真迈不过这道坎,要死在这里么? 他一生出这样的念头,更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用魔刀撑了一下,却没撑住,摔倒在地。那魔王见状大笑,道:“蠢材,就随我去罢!” 李伯辰心中哀叹一声,但仍怒目而视,欲开口叱骂。然而话未出口,忽听一人厉喝:“魔部妖孽,尔敢在此撒野!?” 随后便有一金光人形在半空中乍现,登时将台下、天上的滚滚黑云尽数驱散。李伯辰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路,心中又惊又诧,定睛一瞧,却觉得那人的模样分外眼熟—— 乃是个身形高大的伟男子,面貌俊朗,又有三分威严。穿一身金甲,戴一顶金鬃古盔,手持一柄大槊,腰悬一口魔刀,身周金光湛然,脚踏七色祥云。 此时一现身,光芒几乎灼得人睁不开眼睛,就连那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亦哇哇怪叫,似乎十分畏惧他身上的金芒,接连往后退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张了张嘴,几乎失声叫喊出来—— 这不正是我的模样么!? 那魔王退了几步,身周披帛陡然化成一团阴云将他裹了才能站定,瞪起一对铜铃大眼怒道:“何人敢来坏我好事!?” 只听半空中那金人喝道:“吾乃怖畏真君!” 第二百四十二章 魔神之道 李伯辰听着他这名号,一时间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是半点儿念头也生不出了。 待这“怖畏真君”又喝道“魔物受死”时,李伯辰的脑筋才能稍微转了转。但还未等想到些什么,便觉眼前一花—— 自己竟已站在半空,只觉周身充满无穷力量,正向那监丑朗部刺出一槊。而底下的金台之上,另一个自己胸口血流如注、正目瞪口呆地瞧着! 但此时此刻他已实在来不及再想许多,只道要抓住这机会反败为胜,好不叫自己真折在今日。 他这一槊之迅疾刚烈,已出此前使过的任何一招。且身体当中的经络关窍似乎全没了,而被打通一片,成了武学修为传说中至尊至高的通明之体,只觉身体当中似有一口向外溢出无穷无尽灵力的泉眼,又将所有力量悉数灌注在这槊上。 监丑朗部瞧见这风云色变的一击,身周阴云暴涨,只来得及稍微挪上一挪,槊锋便直贯入他心口。李伯辰又将手猛地一抖,锋刃立时颤成一朵枪花,登时将魔物的上半身搅了个稀巴烂。 监丑朗部的身子往地上一倒,看似死了。但李伯辰心中又一动,却莫名晓得这东西还未丧命——果真,他那被绞碎的上半身又如前次一般一收,再化成个完整人形,只是身上的阴云已淡了许多。 魔物慌忙跳开,口中却仍在大叫:“好哇!你这自诩帝君北辰的,却也用我魔神手段!” 李伯辰不知他所谓的“魔神手段”是什么意思,但只道不能再叫他缓过气来。心中又是一动,口中喝道:“护法灵官何在!?” 话音一落,魔物身周登时现出二十个灿烂人形。当先一人手持一柄细剑,其上飞雪环绕,寒意逼人,又面如冠玉、身着月白战甲,李伯辰一看,这不正是徐城么!? 余下那十几人皆身着重铠,连脸都笼在狰狞铁面之下,李伯辰再一看,这正是那十几个神威骑军。 这都是他自己的阴兵,此时却变成如此神伟模样! 这阴兵一现身,徐城立时将剑向魔物一指,只听得天地之间一片风雪咆哮,金台、原野之上立时结了薄霜,那魔物也被冻在原地闪躲不能,只剩一张嘴还在喝道:“哇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再叫我走这一遭!?你既有心,怎么不早些跟我去了!?” 李伯辰此时仍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但心想或许是指自己这莫名其妙来的神异手段是魔神所用?可他却不在乎这些——这世上只有滥杀的恶人,何来滥杀的刀?便趁这魔物再被阴兵制住,又一槊刺出,将他的脑袋给点爆了。 魔物接连受这两击,再次化形时看着已虚弱不堪,却仍旧嘴硬,只道:“本大王今日的事已做成了!就不在这里和你和纠缠!后会有期罢!” 他说了这话身形忽然一淡,立时化成一阵黑雾往天上掠去。李伯辰只晓得叫他走了必然不是好事,便脚下一踩,踏着那祥云直追上去,以大槊搅出风云之势将那黑雾又拦下来。 可此时监丑朗部似被打怕了,再无战意,总也不肯再化人形,倒是在半空中捉起迷藏来。李伯辰又拦了他几记,无意中再往下一看,只见自己已萎顿在地、眼神涣散,是出气多、进气少,看着要死了! 他心中一惊,眼前却又一花,登时感到一阵剧痛,心知是回来了。 这一痛,倒叫他又清醒许多,眼中仍能瞧见幻境之外的自己在金台上盘膝而坐,已脸色乌青,七窍都开始微微渗出血丝。 ——再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他一咬牙,朝天上喝道:“怖畏真君!助我离此地!” 天上那神君听着这一声,往下看了一眼,脸色一凛,便将大槊一探射出一道金光来。金光正击在自己身旁,只听耳中嗡的一声响,也不知是否打碎了什么,眼前又一晃,已觉正盘坐着了。 身上的剧痛一下子消退无踪,再一探体内真气,现果真是走岔了。但与幻境中不同,乃是初见走火入魔之兆,还来得及挽回。他忙守驭心神,强叫自己清空杂念,行起气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终是觉得浑身陡然一轻、经络关窍皆被打通,已是龙虎。 李伯辰立时睁开眼睛一把抽出魔刀往四下看去——他来此界晋境就是为了留下魔王分身,如今只怕真叫他走脱了。但这一看,心中先是一惊,又是一松。 只见那鬼门关外,正有一个顶天彻地的魔怪,双手抓着山两刃,口中嗬嗬做声、一对铜铃大眼中射出既贪婪又不甘心的凶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口中,还在瀑布似地落着涎水! 而守关神将九三此时立在两刃当中,身周光芒大盛,叫那鬼门关的双刃也亮得好似明月,似乎如此才能将这魔怪抵住、叫他不得入关。 这东西的一张脸便仿若一座小山,纵使李伯辰站在金台上,也觉得那狰狞面目将半个天空都占满了,乌沉沉地压过来,似乎一口就能将此界吞掉。他心道,刚才在幻境所见的幻象,该就是这东西搞出来的——它才是真正来到此界的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化身! 这东西如今瞧见自己,却没什么反应,只怕是神识还在幻境中与怖畏真君争斗呢! 他立时怒喝:“雷!” 高天之上的滚滚雷云中,登时轰下一道粗大电蛇,一下子打得这巨魔浑身一颤。可这东西皮糙肉厚,捱了这一记却未见如何反应,倒是目中凶光更盛。不过此时这化身有九三与之抗衡,幻境当中的又有那怖畏真君与之周旋,李伯辰又已至龙虎,是一点儿也不怕他。 这蠢物既不知进退,李伯辰又将自己在幻境中所受的痛苦记得清清楚楚,心中便生出真火,索性运起灵力,一口气又召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那雷一记挨着一记,道最后已成了雷雨,连成一片极亮的光幕,就连当初璋山君所受的那雷刑与之相比,也成了涓涓细流。 这阵势终于叫魔物支撑不住,一对大眼一转,一下子回过了神。瞧他这模样,倒与自己刚从幻境中脱出时类似,李伯辰不知是那怖畏真君在幻境中将他击败了还是叫他跑了,但口中立时喝道:“监丑朗部!可知你如今身在何处!?” 他这声音从高天之上的滚滚雷云中降下,洪亮雄浑,威严无匹。魔物似乎直到此时才来得及往周遭细瞧,只扫了一眼,面上登时大变,一下子跳了起来。可他身形实在太高大,一下子触到了天顶雷云。天空立时泛起连片的火光,眨眼间将他灼矮了一半去。 监丑朗部这才惊叫道:“咦!?北极紫薇天!?” 又将身形一晃,踏得大地隆隆作响,慌忙往东边奔去。 李伯辰心道,只怕这东西被妖魔血肉牵引,一来便引自己入了幻境。自己在幻境中自称“帝君北辰”,该也是心魔被魔王的神念引动,而这监丑朗部在此界的真身该还没反应过来呢。直到此时与自己一般脱出幻境,才晓得情况不对劲儿——说不好他心里比我当时还要惊骇百倍! 那可绝不能叫他跑了! 他这念头一生出来,立时瞧见已大步奔至远处蒙蒙雾气中的监丑朗部又从西边跑了回来。这魔物一见自己是在原地兜圈子,心里似乎更加慌张,身形一晃,又化成了黑云往天空掠去。但快要触及雷云才又记起刚才受的那一记。登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转,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 李伯辰刚才唤了四十八道天雷,体内已有些灵力耗竭之感。但此界灵气充沛,一呼一吸之间便又恢复了些气力,立时又喝:“还不束手就擒!?” 言出法随,又轰下数十道雷霆。 魔物纵使化了黑风,却也避不开那些电蛇,只见空中成片的火光闪烁,也疼得他怪叫连连。似是终于晓得走不脱,又起了魔性,重化成人身再去冲那鬼门关。但九三此时得了空,口中亦如李伯辰一般厉喝,又击了连串的天雷下来。 经这一遭猛烈攻势,魔王化身终现败相,身躯一阵萎顿,已缩至与寻常人大小无异。那动作也渐觉迟缓,慢慢成了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一般。但这东西在幻境中手段狡猾,李伯辰唯恐有诈,又尽兴轰了他十几记,见这丑物慢慢连动也不动、叫也不叫了,才停了手,又喝:“监丑朗部,现在知道你身在何处了么!?” 关前那应声虫立即又这么叫了一声,魔物才瞪着眼睛道:“噫!北极紫薇天!” 他如今的面貌仍旧凶恶狰狞,可语气却变得痴傻起来。李伯辰知道所谓魔王化身,其实都不算是真的存在。不过是有人心魔深种、或是如自己一般与魔部扯上了什么联系,才会在自身神念当中产生如此幻象。 但这幻象,也并非全无根据——也是由魔王代行三位魔君气运延伸而来的,就好比是神魔将一支触手探入人心。 要在生界,如前次一般在幻境中斩了,化身自然不存。可自己这一界乃是在幽冥当中,灵体、神念、一切不存实体之物,都会具现出来。如今关前这“监丑朗部”,该就是黑天魔王的一个化身具象。 既有魔王气运,也该有魔王的意识——他原本打定主意将其赚来此地,就是要这意识的。 但瞧他如今语气逐渐痴傻,该是同叶成畴的情形有些类似——被自己困在这一界中,与魔王本尊已没了联系、魔道气运也被斩断了,只余下些本能而已。他不知这本能是会一直留存还是随着气运消散而一同散去,便又道:“我问你,刚才在幻境里你说我用的是魔神手段,究竟什么意思?” 化身想要说话,但双眼一阵乱转,又咬牙切齿起来,似乎另一些本能作祟,要破口大骂。李伯辰便又引了数道雷霆劈他,再问一次。这回这化身更加痴傻,但终于不顽抗了,只含混道:“身外化身勾人心事挑拨欲行,不正是魔神手段么?” 眼睛又一转,道:“你已入魔,你已入魔!” 李伯辰愣了愣,身外化身? 心中再一跳——他所指的是那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实在不清楚幻境中那个自己是怎么来的,但知道刚才能逃过一劫,全是他的功劳。听这魔物说身外化身是魔神手段,大概是这东西刚才没料到自己竟也有个“化身”,只勾引了“这个自己”的欲念,才被“那个自己”突袭了吧。 等等……“勾人心事挑拨欲行”!? 李伯辰忽然想到了朱厚。 自己假借阴灵之体,使其相信他是被“怖畏真君”庇佑的,进而去“争夺天下”……这算不算是“勾人心事挑拨欲行?” 就因为这事,才真有了个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怖畏真君是我的化身?你可知道是怎么来的!?” 所幸这魔物如今浑浑噩噩,只听得人问,却没法去想为何问,便答道:“你是帝君北辰,自然能封神位结气运,何况又必然有个信徒……” 李伯辰听了这两句,再稍稍一想,心中忽然一片通明。 正是了……我如今的确是北辰了,既为至高灵神,想来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以阴灵之体对那朱厚说我是“怖畏真君”,那晚又调动了地气、又借助此界力,行使的不正是北辰之力么? 且那朱厚见我接连展现神迹,自然是真信我的,就变成了“怖畏真君”的信徒……难不成这样一来,我所运用的北辰之力,在无形之中真生造了一位本不存于世上的真君!?这个化身此时就在我神念中么!? 这可真称得上是言出法随了……我封我自己了。当时九三说朱厚牵扯了大量气运,难不成指的就是这一遭? 虽然这魔物说此乃魔道,可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却不觉得畏惧,只问:“怎么召我那化身出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化身 魔物道:“既是化身,自然是在神念里的……你那化身要挑拨谁,那人念头一起,自然就见得着……可那人死了,化身也同消了,还召什么。” 李伯辰听了这话正觉有些失望,魔物眼睛却又转了转,似是本能地兴奋起来,道:“可要你那化身长长久久地存在,又集结了大量气运渐有了修为,你也舍不得叫他被斩去,未免要真封他个神位……哇哈哈,这便是我魔部的魔神之道!许许多多的化身……魔神一体……众皆魔君!” 李伯辰不大明白他之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瞧他说话越来越糊涂,便想了想,只捡要紧的先问:“要我分了许许多多的化身,岂不是天下人皆在我掌控?” 魔物道:“就是因此才叫你们这些偏安鼠辈得势!哇呀呀……三位一体……三位一体!” 李伯辰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浪费时间细细思量,又忙问:“神魔手段的化身,只能封出来的么?你这魔王是在魔君之下,又怎么来的化身?” 魔物此时已愈痴傻,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守门的九三瞧了半天,才道:“这有何难……诸天秘灵所用的也是魔神手段……你已入魔……大功一件……一件……” 他说话声逐渐淡去,身形也闪烁起来。此界、他口中的“北极紫薇天”,既是至高帝君居所,想来是可以斩断魔部气运的。如今体内气运消散,此物便也要散了。 李伯辰还有最后一问,忙道:“北辰是怎么死的!?” 但魔王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差点就直接崩碎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忙把念头一转,看向奈何桥。又如此前封九三做神将一般,试着将这化身同那桥上黑甲神位连接起来。 这一试,真成了。只见桥头一尊黑影忽然成形,依稀是那监丑朗部的模样,却更像人一些。乃是一尊虎背熊腰,相貌凶恶的壮汉,倒与原本的黑阎君有些类似。 那三层的奈何桥更是光明盛放,颜色也变得鲜明起来。李伯辰本以为会如封了九三做守关神将时一样,接下来光灿数千里、叫自己修为大涨,可那桥上的光芒却仅是如此一闪,又黯淡下来。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阎君本有两位,该是共同执掌奈何桥的。如今只封了一位,自然还不能用。但他倒暂不打算再封个白阎君——封九三是当初要试一试,封这监丑朗部是觉得这东西本尊既是魔王、位同帝君之下的元君,实力该极为强悍,虽然此时已经快要散了,可说不好往后还有用。 他如今修为很低,封了神将也都是应声虫,也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患,不如以后再从长计议。 随后他才将魔刀还鞘、缓缓坐下,试着将刚才从头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些念头重拾起来。 他对魔部诸神了解不算多,但与此世寻常人一样,有些大体概念还是清楚的。刚才魔王化身提到了“三位一体”,这个词儿他也是知道的。 魔国共有三位魔君,位同六位至高帝君,乃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这三位魔君号称“三位一体”,李伯辰听说这是他们认为三魔君是由更古老的一位魔神分化而来,因此,魔君们也称自己为“万神之宗”。 但如今听那监丑朗部说了化身之事,他倒觉得或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他提什么三位一体? 他再静思片刻,心中产生一个推断。 “化身有了修为便舍不得斩去,难免封个神位,便是魔神之道”——这是说魔部诸灵神,有不少是这么来的么? 人们信奉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常常会向其祈祷,但几乎得不到什么回应。偶有响应,也不是托梦之类的手段,而是叫人自己感受、体悟、觉察到某种变化,意识到“我的祈愿成真了”。 但魔部与诸天秘灵所用的手段则不然——有人常说自己在梦中看到某神人,许诺了什么,又要自己供奉些什么,那一类,通常便是秘灵、魔物。只有这些“邪神”才会在赐予的同时令人付出,与其说赐福,不如说交易。 而人们在梦中看到的那些形象,便如自己刚才在幻境所见一般,乃是诸魔神的化身。这化身因每人心魔不同的形象各异,该是有无穷无尽之数的。 这样看,自己糊弄朱厚的手段的的确确是魔部风格。 可李伯辰自觉是个务实的人,认为这手魔神手段其实很有用。譬如自己糊弄朱厚的那一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至于化身修为渐高、再封个神位?这似乎也不是坏事吧?自己的化身,当然信得过,岂不是越多越好?他在幻境中所见那自己多么威风!尽管是由于“在自己的幻象当中自然无所不能”的缘故才看起来那样神威凛然,可有朝一日真如此了,不就是绝大的助力了么。 然而,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也不是傻瓜。这手段当真好用,他们岂会不用?必是有什么缺陷的。 李伯辰稍稍一想,记起“魔神一体、众皆魔君”、以及“三位一体”这些话,心中忽然一动,暗道,三魔君据说是由一位更强大的魔神所化……难不成他们都是那位魔神的化身么? 监丑朗部所说“众皆魔君”,难不成是说三魔君之下的魔王、魔神,其实都是由魔君本身的一个个化身封来……那魔部许许多多的存在,本质上都是一位? 如此的“三位一体”么? 要真是如此……譬如自己那怖畏真君往后有了独立的念头,可真的是难办。既是一位真君,又算是“自己”,岂非将气运、真灵也分去了一些? 监丑朗部口中的“魔道”,所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李伯辰又思量片刻,却意识到这“魔道”于眼下的自己来说,未尝不可再试一试。 他如今这不利情势,便是因为李生仪、高辛都认为北辰气运在自己身上。 可要是……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血本 就如糊弄朱厚时那样……既然能生造个怖畏真君出来,何不再为李生仪量身打造一位“北辰帝君”?!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句:真是妙计! 但怎么造? 依监丑朗部所言,“你是帝君北辰,自然能封神位结气运”,可他后面又加了一句,何况“又必然有个信徒”。这么说,似乎得需要两个条件——一则,自己这“北辰”来“封”,二则,有这个“灵神”的信徒。 第一条挺好办,难办的是第二条。自己很难像对朱厚那样对临西君——他想,要是真跑去李生仪的地盘阴灵出窍打算拿铁索将他的阴灵勾出来,只怕要被捉的。 李生仪身为临西君,自然有许多的宝贝护身,居所里应该还有不少结界阵法——就连外公这位落魄的太常寺少卿的宅院,都不是阴灵能轻近的。 得想个法子,叫李生仪像朱厚那样,相信自己得到了北辰帝君的“神启”。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伯辰心中又生出一个疑惑——我眼下到底算不算北辰、算不算幽冥灵神? 似乎……不完全算。 无论幽冥灵神还是在世灵神,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实体,仅以“灵”的状态存在,可自己是有人身的。之前在璋山试着碰触山君气运时,刹那间听到无数的呓语,山君说那便是人们的祈愿。 刚来此界的时候,也试过碰触台上那尊宝座,一样听到了无数的声音。那其实这宝座或宝座之上,是有北辰的气运、或者真灵的么? 一个阴灵与山君气运融合了,才算半个山君。但自己没与那宝座融合,却又能进出此界、慢慢行使各种权能,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小蛮刚刚离去的那段日子,他偶尔曾会生出些念头,想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变成阴灵再和那宝座融为一体,会不会就变成完完整整的北辰了? 但人成了阴灵,即便有阵法庇佑,难免也得性情大变。他不知道那样一来还算不算真正的自己,也不知道真那么干了又到底能不成功,便只当成些妄想的念头了。 今天在塔中瞧见了那位不知名修士所留下的记录,他又有了个新的猜测。自己这状态,其实很像是留下了这顶头盔那时候的“北辰帝君”吧。 尚未变成真正的至高灵神,但已介于人、神之间,好比一位正在登极大典上的君王。 唉,自己要真是货真价实的北辰,直接如以前那样将气运赐给李生仪就好了。哈,可要真是,还哪会在乎什么李生仪、高辛呢? 他叹了口气,又想,既然说是魔道,那干脆就按魔道手段来办好了。 像对朱厚那样叫他见着自己,诚然可以建立某种联系,但这监丑朗部跑到自己这“北极紫薇天”,可不是因为他之前真在梦里哄过自己,而是通过“妖魔血肉”这种联系。 这一点,与那些太古秘灵的做法如出一辙吧。 就连他都知道修行界有一种规矩——不要轻易翻阅古老的、不知来历的典籍。因为说不好其中便记录了什么秘灵之事,你用心读了,便会将自己与秘灵的气运牵扯起来,甚至令它找到你。到那时候,万一要你做他的灵主,答应了则罢,不答应,便要有灾祸的。 是否可以找到一种办法,叫李生仪也同自己建立这样的联系? 李伯辰一边细细思量,一边在台上慢慢地走。过了一刻钟,眼睛一亮,又将牙一咬,把魔刀抽了出来。 我身上有妖魔血肉……要李生仪也有我的血肉呢? 他将左手的臂甲卸了下来,又撸了袖子,手起刀落,片下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皮肉。 他疼得直吸气,但好在血很快止住了。本想将这肉拿在手里,岂料刚一落地,立时像活物一样卷曲起来,又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昨晚他在孟宅吃了烤肉,这情景倒与那时有些相似,但冒出的不是香气,而是刺鼻的恶臭。 李伯辰大吃一惊,忙退开一步,又见地上那肉一边翻卷、冒气、一边生出密密麻麻的血沫来。 他立时想起了自己昨夜说过的吃妖兽血肉的事——在北原上时将肉在火上烤,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他万万没料到是如此结果,忙避得更远了些。但当时那肉烤了一阵子是炸开了,他这肉在地上翻腾一气,却慢慢消停了。 待黑气与恶臭散尽,只余下一团眼珠子大小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李伯辰再等一会儿才试着用魔刀拨了拨,这东西在地上微微一滚,他又闻着了异香。 他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指尖一触到,便觉一片温热。此时看,他这血肉已变得像一块暖玉。半透明、乳白色,其中有些血管一样的淡红色脉络,十分漂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之前的模样。 李伯辰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暗道,刚才那些黑气该是因为妖兽血肉吧?在我身上的时候倒没什么,可一旦被割下来成了“死物”,便被此界炼化了么? 可冒血沫是怎么回事?妖兽肉一烤、会变成那个模样,据说是因为体内灵气太过浓郁,难不成也是因为此界灵气太浓,才亦会有如此现象么? 不知怎的,他莫想起毕亥的话来。他说妖兽是因从前的鬼族与寻常野兽杂交才诞生的,如今自己的血肉与妖兽的血肉都生了这种变化……难不成人、妖兽之间的关系真如他所言,在很久之前都出自鬼族血脉么? 他将这肉珠子揣进怀里,轻出一口气,心道是这个模样倒好。要真是血淋淋的一片肉,没等找到法子送到李生仪手里就已经烂掉了吧。 此事既了,他就开始琢磨“怖畏真君”。从前不敢在此界待太久是因为灵气浓郁,时间稍长便有淤塞之感。可现在刚晋入龙虎,体内空空荡荡,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魔劫的缘故,经络关窍相比从前更加通畅坚固,因而直到如今也没什么不适感。 监丑朗部说怖畏真君在神识当中,可这北极紫薇天既是灵界,该可以叫一切灵体具现的。自己在此界中时这里运转如常,怖畏真君也算是半个“自己”,或许将他弄出来,自己离去,这里的时间就也不会停滞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灵主 他盘坐在地开始尝试。内视、体悟、入定,都依次试了一遍,却找不到那位真君的影子。过了半个时辰,心中渐觉焦虑起来,忍不住站起身台上台下地走了一圈。 这“怖畏真君”既算是自己新封的灵神,就该和气运之类的有关系吧?算是幽冥灵神的么?那,幽冥灵神和山君、地师、水伯之类的地上灵神……他想到此处心中忽然一跳——之前外公教了自己请法身之术,说可以此术去封山神,自己要叫那位真君现身此界,算不算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封”? 他原本对那请法身之术还有些不通,但这些日子修为大涨,此前又在晋境时体悟一番,如今再回想那些咒诀,许多不懂的关窍已无师自通了,便重新坐下,试着运行。 待他将这咒施展出来,忽觉身上似是一轻,体内仿佛失去了些什么。身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心中倒是空落落的。 李伯辰立即睁开眼,看到宝座左下立了一个金灿灿的人形。 这人形身上的光芒与守关的神将九三很相似,李伯辰运起灵力去看,见他的身体轮廓之内也闪烁不定,看来和九三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神位有了,但其中之人的修为尚不足以使之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灵神。 见此情景,他倒没有失望,反而有些高兴。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位怖畏真君真个儿是个有翻江倒海之威的灵神,倒是如今这模样很合心意。否则,自己和自己说话?这也太别扭了。 此时他心里又微微一动,只觉和这威风凛凛的“自己”有些极度的亲近感。他忆起幻境中的事,便试着生了个念头。 下一刻眼前一花,二者融而为一。幻境中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体内充满无穷力量,灵力运转没有半分阻碍。这是他没料到的。先一愣,又将脚一踏,竟飞腾了起来! 他只觉耳畔呼呼生风,眨眼的功夫便已至半空,往下一瞧,自己脚底果真踩着两团祥云。 李伯辰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这分身并未一无是处,至少在这北极紫薇天中,是足以唬人的了!往后要真再来些什么阴差、灵神,自己披了这层皮,也用不着不敢见人了! 他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找到一团泥巴捏了个小人儿,却现这小人儿活了! 他一时兴起,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都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落回台上,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心道:嘿,由我做这北辰帝君真是一点错儿都没有!换作别人,可未必敢在此界中晋境、将魔王化身引来。多亏我把它引来了,才套出这么多的事——眨眼之间就阔了起来!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耳畔有一人含含糊糊地说道:“真君,之前你跟我说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就不理人?”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转了身往四周看,但又听那声音说道:“你说的我都做了,好悬才逃了一命,可如今别说玄菟城,就是孟家屯都回不去了——但是真君,俺朱厚从前好歹也英雄一世,眼下这才算什么?你再给我点儿神启,这回我必定做得成,要还不行,你再弃了我,成不成?” 他听了这些才意识到,这难道是朱厚的声音!? 他一时间有些怔——怖畏真君这化身虽说是糊弄朱厚得来的,可他却从未料到真会和朱厚牵扯上什么联系。可此时朱厚的声音……这其实是“祈愿”吧……却在耳畔响起,难不成,自己这怖畏真君真将气运给了朱厚—— 眼下朱厚成了自己的灵主!? 他愣了这一会儿神的功夫,听朱厚又道:“真君,你今天要还不回应我,往后这些供奉可就没了!” 隔了一会儿:“他妈的……你说这法子管用?我看根本没卵用!” 朱厚是找了什么法子、以祭品供奉,在和自己说话么?看起来这两天他已这么干了不止一次了,但自己此前未将这分身化出自然听不到,如今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这人竟然还没死……李伯辰心头一跳:没死,那就有大用! 再过些日子隋无咎就要来了,他一直担心那位洞玄境的强者起了什么歹意,那自己这孟家屯可很难招架。但要叫隋无咎知道除双方势力之外,还有一个秘灵的灵主呢? 秘灵这种东西性情不定难以常理琢磨,料想隋无咎也要对它们的灵主忌惮三分的! 李伯辰想到此处便要回他的话。这念头一起,顿觉体内生某种变化——似有一种无形之力将他牵引着,只消心意一动,便可遁去远方。 ——监丑朗部,也该是这么来的吧!? 他忙抓着这感觉,附身这怖畏真君体内灵气便一阵流转,李伯辰忽觉眼前一花,竟已看到了朱厚! ——这人原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如今模样更是狼狈。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站在一个香案前。那香案上摆着猪、牛、羊头,燃着香烛,案边还有一个老头子看着像庙祝,满脸惊恐,瑟瑟抖。 朱厚正骂道:“他娘的,怕什么?老子堂堂一个灵主,还会滥杀无辜不成?你给我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儿?真把真君请下来,老子就叫你做军师!” 可那庙祝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一个劲儿往后缩——李伯辰心道,这朱厚胆子真是大,也不知是劫了哪家山君庙来给自己上供。 眼见朱厚瞧着庙祝不说话,一时性起要抬脚把香案踢翻,李伯辰忙道:“唤我何事?” 朱厚一怔,随即狂喜,左右看了看,噗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道:“真君!真君!你可来啦!” 又转了脸对那庙祝喝道:“听着没!?这就是怖畏真君!” 庙祝显然听不着,惊恐之中倒又多了些茫然。 但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道,“怖畏真君”这名号自己已同李定说过,临西君该也知道,还是不要叫他们觉朱厚和自己有什么联系才好,得另改个名字。 其实“北辰帝君”这名号,也只是个简称,全名是“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那这“怖畏真君”,自然也该有个全名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残躯 李伯辰想到此处,便信口胡沁道:“朱厚,你要记下,本君法名乃是‘怖惧无畏执符真体灵感真君’——往后你在旁人面前不可诵我这名号,亦不可用‘怖畏’二字,只称‘无畏真君’便可。” 朱厚愣了愣,道:“啊?真君前次不是说,是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佯怒道:“好大胆!敢问诸天之事!?” 朱厚忙道:“不敢不敢,真君,你可别走,教教我往后怎么办啊!?” 李伯辰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晚叫朱厚取玄菟城,只是诓他去攻玄菟军,至于往后么…… 他便沉声道:“你既是我灵主,自当有过人本领。玄菟城之事,于你便是考验。” 他又算了算隋无咎或许再有二十来天就到,便又说:“二十日之内你若得玄菟,便是通过了这考验。否则——” 他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这口气未免太不像个秘灵,便寒声道:“不但做不成灵主,更要你人头来祭!” 他觉得朱厚几次三番同自己交流时,言语间都少了些敬畏之意,大概是从前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性情使然。自己说了这后面两句,纵使不能叫他“敬”,但也能叫他“惧”的吧。 哪知话音一落,朱厚倒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反而稍稍一愣,忽然挺直身子磕了三个头,沉声道:“是!谨遵真君法旨!” 他此时的语气变了,李伯辰听着有些耳熟。略一想,记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朱厚得知自己杀了朱毅后,就是如此一本正经的口气,听着甚至有点英雄气概。 难不成这人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会觉得人软弱可欺,可要以生死要挟,他反倒觉得是“真英雄”? 唉,要真如此,方耋昨晚说的话也算对的了。 李伯辰便不再多言,神念一动、眼前一花,又回到那一界中。 经此一遭,他也没心思再玩了。又想如果自己考虑的是对的,那往后再来这一界时,外面的时间就未必停滞了,倒少了个保命的法子。便走到自己以往现身此界时的地方站下,再默诵咒文从分身中脱出——要以后再来,可以当即附在这身上,也许外面还会如往常一般停顿的。 他便试着从此界离开、又回来。如此试了两三次,虽不确定自己不在时这里会不会继续运转,但至少已将附身的时机把握好了。可能进出会比从前稍慢一点,但也还能用的。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回到秘境中站起身走到塔外的空地上。 做了那么多的事,感觉像是过了两三天。可如今却还是刚过午后——自己仅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片刻”罢了。此时李伯辰举目四顾,已能将秘境中的地气构成看得更加清楚,心中念头一动,地气流转,秘境的入口便关上了。 如此,也用不着怕有人误入了。 他从山上走下,到了河边时那些白脸儿已又聚到水中。但这回没用李伯辰拨动地气,那些妖物似是瞧见他头顶的盔,立时自动分了一条道路出来。李伯辰见到此情此景不免大为受用,心道朱厚顶了这盔,晚上妖物还是会躁动,可如今在自己身上,该是因物归原主的缘故,这些妖物也听话了。 其实自己到了北极紫薇天中能将九重天、神位看清楚,也是因为这盔吧?有它相助,于神通术法方面几乎等同高了一个境界。要哪天能把北辰未成至高灵神时的甲具全凑齐,不知会是个什么效果。 哈……这头盔和北辰甲具算是一套,手里这魔刀和可能存在的其他魔铠也算是一套——不知自己有朝一日是否能将两套都拿到手。 他一边如此想,一边向谷外走去。到了那晚遇着老妖妇的地方不免又多看几眼,心想我也总算是一片好意吧?可如今却连个影儿都见着不着,这些妖物难道真一点都不通人情? 正想到此处,忽听一旁的崖顶轻轻一响。李伯辰立时按刀看去——一个黑影噗通一声摔落下来。 这东西一落地,他便闻着一股血腥气。定睛一瞧,只见是个残破的人形——半张脸皮都被豁开了,露出其下糊着黑血的骨头。亦被开膛破腹,两片肋骨张着,其中脏器都不见了踪影。 叫他吃了一惊的是这人竟还有翅膀,但一只只剩下一半,另一只则歪歪斜斜压在身底,显然是折断了。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难不成是那老妖妇?她被杀了!? 但随即现此人头虽头散乱,但头顶还能勉强看出有个残冠,看那体形也不像是女人,倒像是个羽人。 对。双翼是褐色杂毛,该是隋不休带来的那两个羽人亲卫之一! 他怎么死在这儿了!? 李伯辰将刀抽出,厉喝:“谁!?” 话音一落,便见又一个身影出现在崖顶——正是那老妇。她披着破烂黑袍蹲着,李伯辰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双脚并非人脚的模样,而是爪子,指甲都勾进石头里去了,不知有多么锐利。 她瞪着一双眼睛死盯着李伯辰,口中咕咕作响,似是不会说话。李伯辰心中一凛,只道这妖物终究不是人,自己那晚出言提醒,她却打算对自己下手么?正要再开口,却见她将手一抬,抛下一个白色的小东西。 那东西该极轻,落得很慢。但李伯辰不知这妖物有何手段,仍是退开一步挥出一刀,立时将这东西给斩了。 可既没听着声响,也未见到异光,倒是被斩开的两半在半空中伸展、飘落——竟是一个纸团。 他愣了愣,才一边仰头盯着老妇,一边慢慢弯腰将这两片纸给拾起了。 看到其中一片上有字迹,写的是:日,从中策。 他忙又看另一片,写的是:十,之后应。 ——“十日之后,从中策应”!?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略略一想,还刀入鞘,看那老妇道:“是你截杀了这羽人?字条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老妇仍盯着他,飞快地点了下头。 李伯辰心中一沉,走到羽人尸之前看了看血迹、伤口,又道:“昨天杀的他?” 老妇又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布置现场 李伯辰的心再往下落了几分。隋不休正是昨天将结界往北边扩来的,自己得知之后还在想,他的动作真是快。 但他仍抱了一丝希望,开口道:“是这人闯进来了么?” 老妇摇头。 “是你昨天出去,瞧见了他?” 点头。 “你看见……或者听着他和什么人在说话,为了报答我,才杀他的?” 点头。 李伯辰犹豫片刻,道:“和他说话那人,昨天是不是往这边来过?是不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头顶有个金灿灿的冠?”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猜错了,但老妇又飞快地点了头,眨了一下眼。 是隋不休。 “十日之后,从中策应”,这该是一句回复。是回复隋无咎的吧?隋不休说之前差遣了两个羽卫回去报信,如今看是其中一个又来传递消息了。 李伯辰能大略猜出传来的是什么——隋无咎该在十天之后就会到!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后怕,还好这老妖杀的是回信的,而不是传信的……要自己只看到来信,大概会觉得仅是寻常的信息往来。但“从中策应”这一句……隋家父子,显然有什么阴谋。 答案呼之欲出——他们或许想要突袭孟家屯。 自己和外公之前都错估了隋无咎吧。也是了……他要真是寻常人,隋王何必那样忌惮他、将他逼到无量城还仍处心积虑要取他的性命?此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枭雄,枭雄的心思,岂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李伯辰心中五味杂陈。妖物尚且知恩图报,人呢? 他向老妖抱拳施了一礼,道:“好,我知道了,多谢。我把这里封住了,往后你可以安心住着——你可有名字?” 妖物摇了摇头。 李伯辰想了想,道:“你也是神异之属,修行有成,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灵境老母,好不好?” 看不出妖物面上喜怒,倒是挪了挪脚,歪头想了想,脑袋又飞快转了两圈,似乎很高兴。 李伯辰便又道:“这尸我要借来用一用。” 他说了这话,便抓住尸体的一只脚往入口拖去。此时仍旧艳阳高照,草地翠绿、天空碧蓝,风中都是花香与青草香,但李伯辰已没了刚才出关时的喜悦心情,忍不住低叹口气。 自己与隋不休相交,一直想的都是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都是迫不得已、但他这个人本质不坏。或许日后慢慢相处,即便做不成朋友,也不至于成为敌手。 然而此时见了这信,知道自己错了。要再回头想想,错的也不止这一次。自己有一点,既算优点也算缺点,那便是喜欢将人想得太好。 和寻常人打交道的时候这么干或许无妨,也许还会常常结下善缘。譬如今天这“灵境老母”,从前的叶英红、应慨、方耋。 但和隋不休这样的人打交道……唉,单论他这人,也许真不坏,可他如何能从他的身份中摆脱呢?他始终是彻北公之子……无论怎样的品行、心中有如何的道义,都抵不过利益二字吧。 这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会如自己一般,去追求什么“问心无愧”。 他慢慢走出秘境来到河畔,将尸搁下。 老妖截杀这羽卫自是好事,但隋无咎收不到回信,难免会觉察异常。得想个法子,叫他们放松警惕才是。 李伯辰又叹口气,心道:隋兄,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只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并非十分的阴郁残酷、还是有三分的真情在罢了。可如今你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他从河中用手掬了些水,慢慢浇在尸身上。做了几次,有些干了的血块同水慢慢流到周围的草叶上、土地中。又在尸体胸腔之内撕扯了些碎块,也洒到周围,再将双翼的羽毛拔下一些覆上去。那两片纸也蘸了血水,边缘弄毛糙,一片贴在开了的胸腔内,一片藏于草中。 等水迹慢慢干了,此地看起来便像是羽卫死时的现场,要不细查,断然现不了什么异常之处。 李伯辰又在河中洗净了手,大步向屯里走去。 他打算先去找隋不休,一则探探口风,二则告诉他自己现了羽卫的尸,然后再同外公商量接下来当如何应对。但走入草甸中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将情绪平复一些,再做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纵使强作镇定,说不好也会因为某些字句而惹人生疑。有些时候,他真觉得隋不休和与他类似的那些人有一种自己不曾掌握的本领——他是如何做到一边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说话,一边又在背地里策划些阴谋的? 可又走了一段路,却瞧见草甸边的一处小坡上有个人影。李伯辰定睛一瞧,竟正是隋不休。他仍戴着那金灿灿的五狮冠,穿紫袍,手中拎着一壶酒,时不时提到嘴边啜饮几口,再放下背着手眯起眼睛往远处看,仿似在吹风。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躲不过,罢了。 他便提气高声道:“隋兄,正好!” 喊了这一声,按着刀柄快步跑过去,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离得近了些才闻着隋不休满身的酒气,显然眼下在喝的不是第一壶。隋不休此时的反应有些迟钝,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咧嘴笑道:“哦,李兄啊。出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又将酒壶一递,道:“来,陪我喝几口——乱世之中,今天这样的快活日子还能过多久?及时行乐才是。” 他今天怎么如此失态?李伯辰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因为做了昨天的事,他也有愧了? 可纵是如此,而今也绝不能心软。他便正色道:“隋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在北边看到一具尸体,可能是你那羽卫的。” 隋不休脸色当即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情。稍怔片刻,道:“尸体?哪里?你检查过没有?他身上——” 说到此处忙改口道:“——是穿了隋军的甲么?” 李伯辰心道,你父亲的羽卫向来是不穿隋军的甲的——人穿的甲对他们来说有些沉。 但他只道:“没有,所以我找你去看看。我没碰他,担心毁了什么线索。” 隋不休将酒壶一丢:“快带我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机会 二人在草甸中穿行时,隋不休的脸色很难看。眼下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时不时地甩一甩手,掌心中也全是汗水,仿佛刚在水里泡过。 李伯辰知道他这是在暗运真元将酒气给逼出来。 他从前也试过这么干,但一同逼出的水更多,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难受得不得了。 再过一会儿,隋不休似乎清醒了些,才道:“我听说你打算起个寨子,往北边是到山里去看木材么?” 李伯辰道:“不是,我是到秘境里去了。” 隋不休随口道:“哦,去那做什么?” 李伯辰道:“刚刚在那里晋入龙虎了。” 隋不休又哦了一声,仍双眉紧锁。待快走出三四步,才忽然转了脸来看他,眼中满是惊诧:“你是龙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也是因为我前头几年修行没人指点,如今算是厚积薄吧。隋兄,我又想起当初在雪原上的事了——那天晚上咱们两个在雪地里走,都冷得要死,可你担心我害你,我也担心你害我,谁都不想先说歇着。” “还是我实在冻得受不了,心想,去他娘的,听说这位隋公子是龙虎境,我不过是区区灵悟境,他要真想杀我,怎么都杀了——但我可不能先冻死了,才跟你说,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隋不休愣了一愣,又沉默着走出几步,才强笑道:“如今你也是龙虎,只怕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了。” 李伯辰笑起来:“我们怎么会变成对手?往后你们在侯城,我在这里,咱们还得互为犄角去打魔国呢。等真有一天战事了结了,你想我陪你喝酒,我就真个儿舍命陪君子了。” 隋不休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李伯辰便也不再开口。稍待片刻,隋不休低声道:“李兄,有件事我该告诉你。” 李伯辰的心一跳——他是要对自己说羽卫的事么?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他真说了,我也许可以不计前嫌,再不追究些什么了。 但隋不休说道:“家父那两千人缺衣少食,来这里之后要取侯城,可能先会向你要粮。到时候你要是也凑不齐,只怕他说话不会好听,那时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伯辰默然无语地走了两步,又笑了笑,看着他道:“好,隋兄——多谢了。” 待二人远远瞧见那尸时,李伯辰便抬手一指,道:“就在那里。” 隋不休忙加紧几步越过他,李伯辰也未追赶。只见他快步走到尸体旁,先扫了一眼,随即便俯身蹲下,仔仔细细地观瞧。 他是在找那纸条吧。这么一来,该更加不会在意自己的布置有没有什么破绽了。 待他离尸身两步远时,见隋不休伸手在尸上摸了摸,站起身道:“的确是我的羽卫,可是被谁杀的?我探了探伤口,倒像是被猛禽划开了肚子……但他可是羽人!” 他所探的地方,正是胸腹。李伯辰走到尸旁边,见自己放在那里的半张纸条没了。 他就低声道:“也许是妖物做的。” 隋不休思量片刻,低叹口气:“他叫百六,跟了父亲好几年,很忠心,一路上和我也谈得来,没想到死在妖物手里。这些羽人离了家园,却葬不回去,唉。” 李伯辰道:“我听说羽人死后不该像我们人一样埋,而该埋在树底下——他生前跟着大公戍北,死后就葬在北地群山也好。隋兄,不如你就在这山里选一颗树,叫他安眠吧。” 隋不休听了他这话有些意外,但只一想,道:“也好。那……” 李伯辰道:“我该和你一起去,但刚才我在秘境里得了个很要紧的东西,是要去找外公商量的,叫这事一打岔已经耽搁一会儿了。隋兄,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要小心妖物。” 隋不休立时道:“也好。我去葬了他,回来再谢你。” 李伯辰拱拱手:“那我先走了。” 他走出几步回头看,见隋不休又俯身在草丛里拾起样东西,该是另外半张纸。随后将羽人的尸扛了起来。 他该会将羽人带去群山深处埋葬,等离得足够远,觉得自己出窍的阴神也无法抵达时,就会想办法再送一次消息出去吧。 隋不休。我已给过你机会了。 他回到屯子里,直奔常宅去。进门同在院中说话的两个管事打了招呼,便进到后院。平常时候常休都坐在书房里,如今却在庭中一张躺椅上坐着,似是在晒太阳,常秋梧也坐一边的矮凳上正陪他说话,看起来其乐融融。 两人见了李伯辰,都站起身,道:“君侯来了。” 李伯辰还了礼,正准备开口,却见两人都盯着自己怔了怔。稍待片刻常休才道:“伯辰,你是不是……” 李伯辰心中有事,心情也不好,便只强笑一下:“我已经是龙虎了。” 两人脸上都迸出笑容,常休道:“好!” 又道:“伯辰,你真是叫我没想到——前天先得一大胜,今日又晋入龙虎——可要晋境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为你护法!” 两人脸上的笑容该是真心的,这倒叫李伯辰心里好受一点。可他眼下实在没心思再多谈这个,便只道:“外公,经了昨天我才知道你们平时有多忙,所以就不想添麻烦了——我来有另一件事。” 他低声道:“十天之后,隋无咎的人可能就到了。” 两人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常休愣了愣,才道:“这怎么说?来,进屋里讲。” 三人走到屋中落座,李伯辰立时将之前的事说了。又道:“隋不休现在该在想法子再把消息传出去,我觉得他还没有生疑。” 常休思索片刻道:“伯辰,这事你做得好。” 但又微微一笑:“好在我们也并非全无准备。伯辰,我以前怕你感情用事,有件事就没有同你说。但如今你既能瞒住那位隋公子,可见心里是有计较的,那就该叫你知道了。” “——隋王已派遣高手到了侯城,正等着那位彻北公呢。”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李伯辰一愣,这件事从前有什么不能同自己讲的?但他稍稍一想,道:“外公,难不成是你们……” 常休看着他,道:“是。” 是他们向隋王的人传递了隋无咎将取侯城的消息吧?不……要真如此,隋王必大军来剿,那隋无咎的人真被打光了,也就没人守着北边了。该是递了些别的消息、动用了些别的手段吧。 这件事……李伯辰皱眉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依他刚离开北原时的性情,也会晓得如此是为了削弱隋无咎的军力,但在感情上绝不会赞同的。如他之前所说那般,那些士卒都曾与妖兽血战,要叫他们白白葬送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刚知道了隋不休的心思,如今一句“似乎不妥”倒很难说出口了。并非心中理念有了什么动摇,而是晓得自己眼下并非快意恩仇的寡家孤人。有些事他不喜欢,但为了旁人,只怕不得不做。 他便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出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是松了口气。常休之前说完了话虽脸上仍有笑意,但此时眼角也微微颤了颤。李伯辰将两人的反应看在心里,又沉声道:“外公,这些天多劳你们费心了。” 说了这话,站起身弯腰拜了一下。 两人也站了起来,常休似乎有些感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君侯,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抓住李伯辰的臂弯叫他重坐下,又想了想,叹道:“我何尝不知你不喜欢这样的计谋。你胸中有大义,想做贤德之君,这都是好事。但自古贤君也要行使雷霆手段……这手段,君上用不得,便要臣子来用了。” 李伯辰叹道:“外公,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这类事也不必瞒着我。有些手段你们为了我使出来,我不知不知道,都该是我的责任。” 常休的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好。” 他重坐下,脸上笑意又多了些,道:“奉至,给君侯说说那件事——伯辰,你听了心里该会高兴一点。” 常秋梧便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大概后天便要到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么快?” 打他重回孟家屯到如今也不过五天罢了,临西君在临西地,据此也有六七天的路程,算一算这时候,请封的人该才刚刚到。实际上他压根都不知道那人已经出了,还以为得再商量商量章程。 常秋梧便道:“父亲一直在外,其实……” 他说到此处,看了常休一眼。常休抚髯道:“如今没什么不可以叫君侯知道的了。” 常秋梧便又道:“父亲在外,其实就是为了找你。你来这儿之后老祖宗也没叫他回来,是觉得可能需要找到真正的北辰传人。” 之前孟娘子已对他说过常家现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便是常高宜,远行在外。但李伯辰听到“真正的北辰传人”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们是想叫李生仪觉得,气运也不在我这里?” 常秋梧道:“正是。但这事还得慢慢策划,我们一时间也急不来——前些天老祖就用飞翁传书叫他去请封,父亲得知此事一夜之间疾行数百里,第二天就将信送到了。” “今早我们也收到飞翁的回书,说李生仪派出的人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出了。但父亲放出了四只飞翁只回来一只,就也不知道详情。但我看李生仪的动作这样快,我们想要的事该是成了。” 就是此事么?外公老谋深算,他一直都觉得请封这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了确信,倒也谈不上“高兴一点”。 但见常秋梧脸上浮现出些笑意,道:“君侯可知来的人是谁?” 李伯辰想了想,道:“李定?” 常秋梧笑道:“不是他。但也都是你的熟人——一位是秦将军,一位么,是陶小姐。” 李伯辰一愣:“秦将军?是说秦乐么?” 常秋梧也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道:“……对。” 李伯辰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是因为自己先问秦乐而不是陶纯熙? 之前他对两人说过在陶宅的事,虽没提同陶纯熙之间的过往,但如今看这两人或许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品出些什么了。其实他如今对陶小姐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即便没有小蛮,两人当初也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一时冲动。 她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美丽女子,又能常常说些话,心里自有些朦胧好感。而自己呢?哈……她平时在术学做事,想来身边都是些如隋以廉一般的“谦谦君子”,偶见自己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莽夫,亦觉得新鲜吧。 可分别这么久,她的感情该也淡了。那临西君派她来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一个“术学方面的人才”,而她又曾在术学做事?还是以她向自己示好? 至于秦乐么……此人当初得了自己的消息要报给临西君,瞧他分别时的模样很欢喜,大概是觉得能以此重伴君侧。如今却被派来了自己这里既做个军事教官、又做个使节,算不算再次贬谪? 也不知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的确都是旧相识,叫他们来,自己心里的确舒坦些。 李伯辰便笑道:“的确是好事。秦乐这个人……唔,我不讨厌。” 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常休便道:“不讨厌就是好事。哈哈……好、好,咱们再商量商量别的事。” 李伯辰道:“外公,我也还有事要说——你们既然想找‘真正的北辰传人’,那可不可以叫高宜放出风去,说他的确找到了那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两人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伯辰道:“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 常休微皱起眉:“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沉声道:“我今天去雷云洞天秘境里晋境之后,就想着四处转转,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滑下悬崖,在半山腰现一个石窟。进去一看,里面有一具枯骨,枯骨旁有一本书,叫做《九阳真经》,说的就是气运化身之术。” “我拿来读了一遍,那些咒文竟然就印到我心里去,一下子全学会了。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那具枯骨是谁留下的,但刚学完,洞窟忽然塌了,又生出烈火,我才赶紧逃出来。” “我后来细细想,外公、奉至,你们说会不会是帝君赐下的神迹?不然我怎么一遍就学会了?我倒是从这真经里找到个法子,可以叫李生仪觉得气运就在他那里。因为依着真经上说——” 两人听着的时候,脸上都是讶色,待李伯辰提到“帝君赐下的神迹”、“一遍就学会了”,神情皆凝重起来。等他要谈那经上的内容时,常休立即起身道:“伯辰,不可!” 常秋梧也站了起来。两人郑重其事地向北方行了一礼,常休才道:“或许真是帝君显圣——那这经便只是赐你一人的,未有帝君允准,切勿说给第二人听!” 他们如此严肃,倒叫李伯辰吓了一跳。他原打算假托真经之名,是因为这算是自己的修法了。即便常休是外公,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修法。岂料他们听着帝君赐下竟是如此反应—— 李伯辰心道,也是了。我自己做了这帝君,自然不怕什么,且因来处的缘故,相比此世人,对诸天灵神或许都要“怠慢”一些。但外公与奉至对灵神的敬畏可是写进血肉里了。涉及到北辰帝君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北辰灵主在瞎编……何况在他们心里,自己也算是个老实人吧。 他反倒稍觉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正色道:“我晓得了。” 常休神色稍缓,又想了想,道:“你可确定这法子当真管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要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今天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第一步,便是叫李生仪知道真正的北辰传人已死了。他定会派人去查,我们也得叫他能查得到。余下的,便是我这术法的事情了。” 第二百五十章 册令 他与二人商量哄骗李生仪之事时,说得颇为吃力。既得叫二人觉得此事的确可为,又不能道出实情。但幸而有《九阳真经》遮掩,总算糊弄过去了。他想,这该也是二人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的缘故吧。 随后又谈了些民生、筑楼之事,用罢晚饭后在天黑的时候离开。 从前离开常宅的时候,心里要么有点高兴,要么有点不痛快,但这一次走在夜色里,却觉得很沉静。他想或许是因为经了隋不休这事,自己心中的许多念头都消解了,有些事也“看得开”了。自己都会扯谎隐瞒,何必强求旁人对自己坦坦荡荡呢?外公他们无论做什么,终究不会像别人一样,是怀着害自己的心思吧。 他回到宅里,得知孟培永下午的时候来过,试着同方君风和谢愚生说话。两人似乎看不起这位乡村机关匠,话不投机,可也没试着逃,也许真在等自己守诺。 他又问了些营中事,便洗漱上床睡下。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略清闲了一阵子,孟家夫妇将木制的兵甲送来三套,因赶工的缘故略有些粗糙,但形制可用。李伯辰重回那一界,意识到自己想对了。在他离开的时候,北极紫薇天仍旧运转如常,兵甲都可以养。 他便带了周盘和手下的兵以及数十青壮去山中伐木,依着周盘的构想,弄了不少粗大原木。周盘是打算仿隋军营寨的式样,先起一圈寨墙,如此简便省事,往后可以再慢慢筑得高些。 到第三天的时候,他设想的围楼选址开工——要将常宅、他的宅子、孟家宅子所在的这一片小山坡给圈进去。既有居高临下的地利,又有三家院中的井,水源不成问题。 开工的时候周盘设置香案,祭了南极帝君座下的保生元君,据说这位元君是掌管兴修土木、挖井筑灶之事的。这似乎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连常休都从深宅中走出露面,随众人一同礼拜。 李伯辰自不能拜,不但不能拜,还得等众人拜过那位元君之后再拜他,然后请他以太牢去祭北辰告罪。他腹诽道,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用猪牛羊头,要灵神真会来吃,用精排岂不更妙。 他今天还是穿了全副的甲。左臂甲破了,便以木甲暂代,背后还是那一挂大红披风。等这一套规程走下来,已经是满身汗水,觉得甲缝中都在蒸腾水气。但这也不能去换下来,因为再过上一两个时辰临西君册封的队伍就要到了。仪式开始之前,已有一位传令兵先行驰到。 他与常休等一行人便又去屯子的东北边结界之外等着。他们是将隋不休也一同带上了,论礼,他算是彻北公留在此处的使节,而临西君算是李伯辰名义上的“君上”,那他自然也同主家一起去迎君上的使者的。 但实际上,是他们不打算叫隋不休靠近那开建的工地。在昨夜便已吩咐下去,要这位贵公子打算去看看热闹,那就叫周盘皱眉将他赶开——他乃是主持建造的匠师,脾气大也无可厚非,何况还能倚老卖老。 如此等了些时候,终于瞧见远处出现两排玄色方旗。那是左右两的行的铁甲骑士,盔甲被阳光映得闪亮。随后便有一位将军压阵,头盔下了面甲,看着威武狰狞。李伯辰不知那是不是秦乐,但猜那人该和自己一样在心里骂娘——他自己今天穿单衣都嫌热,却还要在内衬之外再裹上一层厚甲。 将军身后则是三辆厢车,每一辆都有四匹马拉,厢车之后,则又是两排十六位骑士。李伯辰见这些人的骑术都不错,身形也都魁梧,心道我那十几个兵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可同这些人比,还是差得远。也不知道李生仪手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精兵。 待他们离得近了,那位将军抬手叫众人站下,一声令下,齐齐下了马。 李伯辰这边已在路旁备了桌、案,上面也有些依制的果、菜、香烛之类。那位将军抬手将面甲掀了起来,李伯辰一看,果真是秦乐。 他此时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看着一本正经。下马之后按刀走到第一辆厢车旁说了句什么,车门便被打开,走出一位穿大红礼服的官员。此人年约五十许,清瘦,山羊胡,面相看着有点不讨喜。 下车的时候手中还有一个黑底红纹的卷轴,托得与肩齐平。落地之后稳稳迈着步子往这边走来,秦乐也按刀跟在他身后。 昨夜常休已交代过该如何做,李伯辰便大步迎上前去。两人相去三步远时站下,李伯辰先道:“贵使安好。” 那红袍官员道:“将军安好。” 而后便不再做声。李伯辰也屏息凝神,只等他开口。但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儿,李伯辰才心道:哪里不对劲儿?我是漏了什么?但又不觉自己何处做错了。 官员只得道:“请将军迎册令。” 李伯辰想了想,道:“哦……末将迎册令。” 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愉,李伯辰想了想,暗道,难不成是要我跪接?他倒也不是没跪过别人,可实在不想跪李生仪这册令——双方都清楚并非实打实的君臣关系的。 他便在心里哼了一声,仍站着。 此时站在官员身后的秦乐低声道:“尉先生,差不多得了,我都快热死了。早宣完早歇着嘛。” 又向李伯辰眨了一下眼。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暗道他还是这个性情没变。 但官员只皱了皱眉,却还不开口。李伯辰冷笑一声,心道,我不跪接也是为你好——受我一拜,怕你要折寿的。 他便也一皱眉,低声道:“尉先生,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难不成中暑了?” 又高声道:“不好,来人!尉先生中了暑气了!” 几步远处的方耋立时道:“快快,拿水来!” 赵波和滕仲作势就要去取案上的酒壶,那官员见此情景,才一咬牙,将册令抖开,道:“承运人君,临西册曰:帝君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遵亲钧令,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他终于开了尊口,李伯辰便又站好了。听他读完这册令,只记下个“武威侯”——外公猜的一点没错,果然是侯而不是公。 之后又依制领了册令、依制问“贵使你身体好不好?”、“君上他身体好不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感谢君上大恩”,便将路边的香案之类都撤了。 忙完这一番,常休迎上去和使者说话,秦乐才走到李伯辰身旁笑道:“李兄——哦,现在是君侯了——君侯别往心里去,尉东山这人就这样,这也不是君上的意思。”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秦兄别来无恙啊,知道是你来,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秦乐笑道:“哈哈,那是自然了。我武力或许不如君侯你,但要说练军整兵,怕你要叫我师傅——对了,嫂夫人怎么样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临西君把他派到我这儿来是因为知道我和他熟,还是因为他又说话得罪什么人了。 他想开口敷衍几句,秦乐却又道:“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君侯,刚才册令你已经听过了,但我这里还有一封君上的私信。” 言罢从胸甲中摸出一封信函递给李伯辰。 私信?李伯辰伸手接了,正要打开看,却见从第二辆车厢内又走下一个女子。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女官袍服,头上戴了顶闲云冠,正是陶纯熙。 他便将信函收入怀中,见陶纯熙下了车之后似乎有些茫然——既无人招呼她,身旁也没什么仆从之类,便四下里看了看,只站着。 李伯辰向她指了指,道:“秦兄,陶小姐。” 秦乐转身看了一眼,愣了愣:“对啊,怎么了?” 李伯辰道:“你还是去招呼一下吧,咱们往后再聊。” 秦乐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哈,我现在明白嫂夫人为什么独独青眼于你了——我辈可没君侯的心思这么细。好,那我去招呼她。” 他转身大步走过去,陶纯熙往这边看了一眼,眼中微微一亮。李伯辰便也对她一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在璋城的时候她曾叫自己带她走。这种事对男人来说是值得夸耀的,于女儿家可未必。李伯辰心里早放下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此时便想最好缓一缓再见,免得她尴尬。 之后将众人迎进布置好的“迎宾馆”,又将第三辆车中李生仪赏赐的东西给卸了,见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倒是能用好一阵子。 那迎宾馆是用一座废弃的宅子改的,大则大矣,但也稍有些简陋。可好在尉东山这人宣令的时候有些难缠,见了这宅子倒并未不满,反而显得有点儿高兴。他倒是能和常休、常秋梧说到一处去,谈论些经史典籍,又叙了叙了从前旧事,气氛更加融洽。 今天乡民们本就跑去看筑楼打地基凑热闹,见又来了人,还听说晚上大家都有宴席吃,顿时更高兴。一群小孩攀上墙头往院子里看,瞧见那些正色守卫的临西骑军也并不怕,反倒咯咯直乐。 李伯辰在屋中上坐了一会,实在捱不住,便起了身。坐在两侧下的尉东山和常休、常秋梧也站起身,李伯辰道:“贵使,我还有事要处理,先怠慢了。” 此时已侧封完,尉东山倒很知礼,立时垂眼道:“是。” 李伯辰心想,怪不得这三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便大步走出堂中。 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正听着墙头一群小孩在嬉笑,又看到秦乐换了一身军常服从后院走出来,便道:“秦兄,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秦乐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是去不了。这个尉先生事情多得很,一会肯定还得找我问布防值夜的事。等晚上,我去找你喝酒。” 李伯辰笑道:“好”。 又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走出大门叫上方耋,回到自家宅子里。 他进了院门,刚想叫方耋将门守好、自己要在屋内读李生仪的私信,方耋却已开口道:“将军,陶小姐来了。” 李伯辰道:“我看见了。” 方耋笑道:“刚才往迎宾馆走的时候,她眼睛可没离过你身上。” 李伯辰又走了几步,到了堂屋门前时才说:“方耋,把院门关好,你就守在院子里,谁也不许进。” 方耋愣了愣,才道:“哦……好。” 李伯辰关了门,只余一条门缝的时候,见方耋着甲站在太阳下,神情有些茫然,两个守在倒座房门前的兵也在看着他,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方兄,我已经有了一个妻,不要再提陶小姐的事了。天热,你把甲卸了吧,弄点水喝。” 而后走回到东屋自己解开披风卸下甲胄,拿帕子擦了把脸,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才将信拿起。 拆开之后,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一瞧,现竟不是信,而似乎是一张符咒。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走到窗边将窗户都关了,又把符咒拿起。 难不成是飞声符?他在无量军中听说过这东西,是可以存留人声的。又细细瞧了瞧其上的几句咒文,觉得自己想的该是对的,便试着运起灵力,在这符上轻轻一点。 符咒立时飞腾到半空,底端亮起一道向上的火线,但走得极慢。 房中便有个人声在耳畔响起。 “伯辰兄,我是李生仪。之前劳兄尊驾听我那册令,实在过意不去。其实在璋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那时只觉得你是个英雄人物,却没料到你我竟是李姓血亲,兄,又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 这就是李生仪的声音么?他的语气怎么这样客气? “听说伯辰兄向我请封,我实在诚惶诚恐,但也知道你的心意。今日这册令到了,也并非我想要窃居大位,而实在是如今形势迫不得已。” “自我十几年前举起义旗到如今,经历千百般波折才勉强有了现下的气候,实在得之不易。如今知道北辰气运所归,那我手中一切便都不是我的,而是伯辰兄你的了。” “但如今五国虎视眈眈,外又有魔军南下,要我此时率部投到你处,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这里有许多从前的世家势力,自国破之后,不少已与五国人暗通曲款了,乃是碍于灵神、大义,才聚在我这旗下,勉强凑成一体。要今日得知伯辰兄你才是北辰传人、又不知你是如何的英雄人物,想必立时就要分崩离析。那我们这复国大业,只怕遥遥无期了。” “因而我今日所为,并非图我的私利,而为了家国大业。但有朝一日,待伯辰兄英名远播之时,我必将一切奉上,绝不贪恋权位。” “如今我兄弟二人一北一南,正可互为犄角,守望相助。盼兄万般保重、韬光养晦,待时机一至,自成千秋大业。” 听到此时,那火线正巧燃尽,符咒成了一蓬飞灰化散而去。 李伯辰没料到私信里说的会是这些。他坐回到床上,一边拿帕子慢慢擦着脖子,一边想,李生仪所说的这些话,倒的确寻不到什么错处。他从前也做过将领,晓得虽说有令行禁止这回事,但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心思的。当兵的为了挣钱吃饭,李生仪手底下那些人,也不会都是为了“光复李国”,其中一些该是为了自己谋利的。只不过眼下所有人的利益被统合在了一个方向,才形成一个整体。 即便李生仪本人真如他这私信所说,有意奉自己为正统,他手底下那些人却不好说到底乐不乐意。他能想到的情况简直太多了——譬如一位将军在临西地待得久了,手下故旧亲朋一堆,有的做小官,有的在当地经营买卖,现在李生仪说将一切都交给自己,那自己必然也得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的。 那“这位将军”,就不会乐意见到如此结果了。这样的人一多,纵使李生仪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想法、被这些人裹挟着走。 但无论是不是真心话,他的态度却叫李伯辰心里松快许多。正如外公所料,李生仪知道如今这形势如何,并没有立时难的心思。 李伯辰又将刚才听到的那些回想一番,心道,外公虽然看不上他,但这位临西君的确是卓越人物,竟能对自己屈尊如此。不过,此番做派,要么是因为他真是个方正君子、胸怀大义,要么……就是因为他打算徐徐力、暗中策划了。 他已晓得人心之不可测,便想,如论如何,我都得将那“北辰帝君”化出来。临西君真是个君子,我自不会害他。可要不是,等他自觉已得北辰气运之日,便能看出本来面目了吧。 他想到此处,正要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洗帕子,心中却忽然一跳—— 之前想秦乐可能又得罪了人,才被“配”来自己这边。可这飞声符竟然是叫他来传的,可见李生仪是极为信任他的了。 那,要李生仪真不是君子,今后只怕是要防着秦乐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宴席 到了晚间的时候,设宴招待临西君使节。在常宅有四桌,一桌是李伯辰等人,另三桌是随行的那些军士。宅子外面新平整的工地上也排了几十桌,乃是与乡亲们同喜同贺。 李伯辰坐在屋中上,左侧是常休,右侧是尉东山,依次又是常秋梧、秦乐、陶纯熙及各管事等。 入席时说了些话,而后等众人推杯换盏吃喝一段,气氛便渐活络起来。尉东山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夫子,但有常休与常秋梧陪着,也放得开。秦乐本是武人,又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更不会拘束。 倒是陶纯熙从前既没什么做女官的经验,身旁又都是男子,看着便有些不自在。起初随众人探了几筷子,之后就搁下了。开始还有人礼节性地同她说一两句,但等众人都酒至半酣,也没人理会她了。 李伯辰瞧见她独坐人群中抿嘴强笑的模样,莫名觉得像是一头进了猎场的小鹿。唉,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要自己没遇着过小蛮,如今见她来该会有些欢喜。可现在她这模样,自己怕是连以平常之礼待她都不能了。 在此处唯有自己算是她的熟人,要是说起话来,只怕平添三分亲近,要惹出闲事的。 幸好又过一段,另一桌上的人来敬酒,孟娘子也在其中。待她向自己举盏时,李伯辰在一片嘈杂中低声道:“孟大姐,你也是女官,和那位陶小姐说说话吧。” 孟娘子愣了愣,笑着点头道:“好。” 之后便走到陶纯熙身旁,笑着把另一位熟悉的管事赶走,同她搭上话。两人说了几句,陶纯熙也渐渐有了笑模样,甚至偶尔往他这边看一眼。 李伯辰装作应酬,分神一瞥的时候,又见陶纯熙听着孟娘子说了些什么,脸上露出微微讶色,又看自己一眼,似乎有些同情。他苦笑一下——孟大姐是说了小蛮的事么?这个忘记叮嘱她了。 刚想到此处,秦乐又捏着酒盏醉醺醺地走过来,道:“君侯,真对不住,我白天又说错话了吧?” 他往秦乐身旁一瞧,见隋不休也歉意地笑了笑,脸上红扑扑的。哦,他也跟秦乐说了自己的事吧? 他就只能再苦笑——一位君侯的妻子忽然跑掉不见踪影,倒也怪不得旁人会说。换作自己,也要当做谈资的。况且如今这场合,他的妻子竟不露面,总得有个解释。 他此时也有些酒意,便摆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喜欢秦兄你心直口快的性子。” 秦乐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君侯真是胸怀江海,哈哈!” 李伯辰刚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方耋离了院外的席走到堂屋门口,向自己眨了眨眼。此时堂中人走来走去,还有丝竹之声,也没人注意到他。但李伯辰瞧见他这眼色,心中一跳。 这几天一直有人在结界周边守着,今夜更是叫赵波去轮值。他已是灵悟境巅峰的修为,从前混迹江湖掩藏行迹的本领也不赖。那看方耋这眼色,该是说赵波现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高声道:“方兄,来!” 方耋走了过来,李伯辰道:“秦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耋,现下叫他做我的亲兵班十将,还兼着军法官。往后你整军,少不得要和他打交道。” 他本以为秦乐会寒暄几句,但听了他的话,却忽然一皱眉,盯着方耋瞧了瞧,低哼一声道:“君侯,往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嘛,我今天就不奉陪了。”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方耋端着酒盏,脸上的笑意还未褪。李伯辰愣了愣,心想,秦乐怕是听陶纯熙说过璋城的事情,因而看不起方耋吧。 他只得道:“方兄——” 方耋凑近了些,道:“算了。” 又压低声音:“赵波看着打西边来了个人,在结界边上和他们的一个人接头说了几句话,又走了,但没听着说了什么。” 李伯辰道:“好,辛苦。” 一起饮了杯酒,方耋便走开了。 李伯辰重走回到桌边坐下,同尉东山也喝了几杯,便装作不胜酒力地靠在椅背上,对常休道:“外公,我歇一会儿。” 又低声道:“来人了。” 常休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微微眯眼假寐起来,阴灵出窍。 常宅之中的确有镇宅的符咒。他如今离体,只觉周遭一片明晃晃,像有十几个太阳照着,叫他的阴灵都觉得浑身滚烫,似乎要被蒸掉了。但所幸他已是龙虎,又不是什么寻常灵主,还能捱得住。只不过离体十几步远便觉得阵阵晕眩,再远些便不可能了。 他便站在自己肉身旁静待,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一个留守在迎宾馆的临西军混在人群中走入,凑到秦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秦乐脸色未变,将那人打走,又向人敬了几杯酒才走到尉东山身旁,也同他说了句什么。 尉东山的脸色倒是一变,两人四下里看看,见无人注意,便走出堂外。 李伯辰的阴灵立时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游廊下,再前行十几步,在廊外一丛花木旁止步。 不等秦乐开口,尉东山便道:“君上传了什么信?这么急?” 秦乐此时已瞧不出醉意,沉声道:“说,这位武威候或许并非北辰传人,叫我们求证。” 尉东山愣了一愣:“他不是?!君上哪儿来的消息?” 李伯辰心里也是微微一惊。但不是惊他们所说的话,而是惊常高宜的动作竟然这样快,手段这样高! 前几天与外公、常秋梧商议完之后,便定下计策先叫常高宜放出风去。那时距如今不过三天多些,他竟就做成了?! 秦乐道:“常高宜不是在临西地么?君上偶然得知他之前一直在外游荡,也是为了找北辰传人。现在知道,他之前似乎真找着了,是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可赶到的时候,那人正巧死了。他之后才往这孟家屯附近走了一趟,再去我们那里请封。” “此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君上也在一边差遣人去查,一边告知我们,叫我们寻机求证。” 尉东山倒吸一口凉气,道:“李伯辰这人胆子这样大?要是真的,他假冒气运传人,不怕死的么!?” 秦乐笑了一下:“尉先生,他可不是你一样的文士。北原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胆子怎么会小?这事要是真的——他要不假冒这个传人,又怎么做得了武威候?哈……我倒是得佩服他这胆气。” 尉东山摇了摇头:“罢了,往后再说。先回去,别叫他们生疑。” 李伯辰站在两人身边两三步远处静听,此时便立时撤回,重附到肉身上。 听这两人说话,常高宜似乎做得非常成功,李生仪已信了一半了。他还会派人去求证,也许是亲自去——但常高宜既然此时能做到这地步,想来“求证”一事多半也能做得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表侄”,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本领? 他在座椅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眼睛,趁秦乐与尉东山还未走回来,低声道:“高宜办成了。李生仪叫他们两个寻机试我。” 此时尉东山进了门,常休微微一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在晚间八时许结束,军卒们都散了,堂中几人留下喝了几盏茶,也纷纷告辞。 李伯辰走出门口的时候见夜色中有一道人影,便对方耋道:“方兄,你一会在宅子外面盯着,晚点儿回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不厌诈 方耋点头,李伯辰踏出门去,走了几步朗声道:“哈,秦兄,你在等我?” 秦乐转过脸来亦笑道:“我是刚才脑子里有了个练兵的主意,怕今晚喝酒忘了,想等着你赶紧说一说——君上说我这回这差事要是办得漂亮,就叫我再多领点儿兵,我可不敢懈怠。” 李伯辰忙道:“好,你赶紧给我说说。” 两人并肩而行,秦乐便开口讲了起来。李伯辰知道他是想借着今天自己有酒意,先探一探口风。既心中有事,就有点心不在焉。可听了一阵子,意识到秦乐所说种种的确很有道理,他这将门之后也是名不虚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走到自家宅院前。进门走入堂中,秦乐才四下里看了看,道:“你这侯府也太简陋了点。我看见那边在兴土木,是要给你建府?” 李伯辰给两人倒了凉茶,道:“不是我的宅子,是围楼。过些日子隋无咎的人要到,有备无患。” 此事在之前的席间也讲过,秦乐便点了点头:“也是正理。但是你这里这么几个兵,他真有什么心思,未必守得住吧?” 说了这几句话喝了口茶,忽然低声道:“你没想过封个山君,叫他助你么?” 李伯辰一愣,说道:“这自然没问题,不过——” 说到此处忙住口,又强笑道:“秦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封山君?” 秦乐笑了一下,道:“你不能封,可以请君上来封啊。” 李伯辰这才轻出口气,道:“哦……是这个……哈,倒也是个好主意。但没什么用吧?在世灵神又不能参与人间生灵事,我又不能叫隋无咎去打山君——这事就不麻烦临西君了。” 秦乐点点头:“君上的确也有许多烦心事。” 又站起身四下里看了看,笑道:“你这里没有女主人,倒是打理得干净——咦?什么味道?” 他微微一皱眉,往四下里看了看。 他闻到的该是自己那珠子所散出的异香。但李伯辰仍脸色一凛,道:“什么?我怎么没闻到?” 秦乐道:“香味儿,又说不出是什么香——我说李兄,你不会还金屋藏娇呢吧?”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什么娇——不信你自己看。” 秦乐笑道:“你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了。” 说了这话,他走到堂屋北边往墙上看过去。墙上有个壁龛,其内嵌着或木或铁、或金或银的壁板,上有“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一行字。这是家家都会有的东西,供奉北辰的,便在北边墙上,以便人平时祷祝。 秦乐踱到这壁龛前,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便道:“好了,天色也不早,我就不说闲话了。李兄,借你书房一用,我把刚才咱们说的给记下来。我这人酒后记性不好,只怕明天还要忘。” 李伯辰道:“好。” 两人便走到书房中,拧亮符火灯。李伯辰为他取了笔墨,秦乐坐到案前,见没纸,李伯辰就去一旁的书架橱中取纸。 打开橱柜门时停了一停,随口道:“秦兄看外面的倒座房。那里面我捉了两个隋军的俘虏关着,他们是开披甲车的——临西那边披甲车多不多?” 秦乐转脸往那边看了一眼,道:“不多,十几辆吧。” 李伯辰便将柜门打开,摸出一卷纸来。但袖子带到里面的什么东西,又赶紧塞了回去。 他走到桌边取了一张纸用镇纸压上,秦乐自己添水磨了墨,提笔记起来。李伯辰站在他身边看着,等他写完起身才挪开脚,将纸拿起吹了吹,道:“秦兄多记几张,只怕可以编成兵书了。” 秦乐笑道:“哈,我还真有这个打算。不过今天肯定不成,我脑袋里已经一团浆糊了。李兄,咱们都歇着吧,明天醒了酒再细说。” 李伯辰轻出口气,道:“也好。” 秦乐又说了几句闲话,李伯辰将他送到宅院门前,两人抱拳做别。 待见他走远了,李伯辰才关上门。初见他的时候,秦乐请自己与小蛮在食铺吃饭,吃到一半他先离开了,小蛮说只怕他是去查底细了。打那时起李伯辰便觉得秦乐此人虽然看着口无遮拦,但心思极细。他这细密的心思,倒正叫自己用在今夜。 …… 秦乐一路回了迎宾馆。进到后院中时,尉东山已在屋里坐着了,一见他进门,立时道:“怎么样?” 秦乐先提起桌上茶壶灌饱了水,才道:“说不好,但的确觉得不对劲。” 尉东山道:“怎么讲?” 秦乐把腰带放了放,坐下道:“先是他的一句话有点儿蹊跷。” “我问他,为什么不封个山君去帮自己对付隋无咎。” 尉东山愣了愣,道:“哎呀,你这话……怎么能这么说。” 秦乐哼着笑了一下:“这有什么,这叫雷霆手段——真叫我诈出一句。尉先生你想想,要他是北辰传人,听了我这话,先该想的是我怎么知道这事吧?然后该想到,是君上对我说的。但就眼下形势,他该否认的,说君上才能做这事。” 尉东山道:“那他说了什么?” 秦乐道:“他先说——这自然没问题。又赶紧改了口,才说这事是君上才能做。” “尉先生你想想看,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证明自己是北辰传人’这事,比什么都重要,因而才脱口先说了第一句?然后才想到我们刚才想的那一层,断然否认了。” 尉东山皱了皱眉,道:“唔……” 秦乐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一个穷人充阔少,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戴玉带,那他第一句话说的可能就是我自然买得起——怕旁人质疑他的身份、财力。可要是真正的世家子,才不会想这件事。” 尉东山道:“哦,有理。” 秦乐便道:“不过这话也不能算是铁证,要他喝酒喝多了呢?但还有一桩——我在他屋子里的壁龛上抹了一下子,再到灯下一看,指尖都是灰。我这人性子懒散,每天未必去拜帝君,尚且知道不能怠慢、得日常打扫。可瞧他家里整洁,那壁龛中北辰之位却落了灰,这也怪。尉先生你记不记得,李公曾经说,李伯辰自称灵主,又说他是一个什么怖畏真君的灵主?” 尉东山道:“有这事。后来李公说只怕是他那时的托辞。” 秦乐道:“但要今晚来看的话,他家里洒扫了,为什么不打理壁龛?难不成他还真是个秘灵灵主……怕引那秘灵不悦么?” 尉东山想了想道:“这也只是推断。” 秦乐冷笑一下,道:“可之后我又去了他书房里。本来没什么,但他去橱里取纸的时,偏说了一句话叫我往窗外看。我看了一下,又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见他袖子从柜里带出了个东西。” 尉东山皱眉道:“是什么!?” 秦乐道:“没看清,但一定也不对劲儿。因为那之后他就站在我身边,拦在我和那橱柜之间。要是能知道那柜子里是什么,说不好就谜题大解了。” 尉东山想了想,道:“秦将军,你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最好还是等君上那边查实。即便这李伯辰真不是北辰传人,也可成为咱们的帮手,不要结下仇怨。” 秦乐道:“要没机会,我自然不会动了。我也希望李伯辰能和咱们一起为君上效力嘛。不过么……那位陶小姐这几天打算干什么?” 尉东山一愣,道:“你想叫她以美色诱之?这可不成。她在临西的时候,君上待她可不薄,岂能叫她做这种事?” 秦乐笑了一下:“不薄?你还不知道君上那个人么?对谁不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君上对她有意?哈哈,那只怕丘狐姑娘早把她一刀砍了。” “再说,她和李伯辰本来就有旧情嘛,李伯辰的媳妇儿又跑了,这不正是天作之合么?不然君上叫她来做什么?真就教术学?” 尉东山皱眉又想了想,道:“还是不可。我不同意这事。” 秦乐哼了一声:“女人的心思可不是你同不同意就说得算的。再说他李伯辰也是个风流人物,想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明天我就去给他俩添把火。” 尉东山站起身:“秦将军,古之贤者有云——” 秦乐一撇嘴,也站起伸了个懒腰往内室走:“尉先生,别跟我说贤人那一套。我这叫兵不厌诈——你就好好做你的册封使者,过两天回去复命,别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惊变 第二日迎宾馆的人都起了个大早,秦乐尤为早些。自鸣钟响了五次的时候他就已经洗漱完,此时天还是黑的。 他穿了衣甲佩了刀,走到第三进院去,看到东屋里亮起了灯。便走到门前低咳两声,道:“陶小姐,方不方便说说话?”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在屋内道:“啊,是秦将军么?” 秦乐道:“是我。” “那请将军稍等一下。” 秦乐便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屋门打开,陶纯熙走了出来。今日还有更正式的册封仪式,她就也穿了女官袍服。走到秦乐身旁施了一礼,道:“秦将军久等了。” 秦乐站起还了礼,就没再坐下。只道:“路上赶了这么些天,陶小姐还受得了么?” 陶纯熙道:“我坐在车里,还好的。” 秦乐笑了笑:“我听说李伯辰从前是你的弟弟的师傅?” 陶纯熙愣了愣,道:“是有这么回事。” 秦乐摇了摇头:“按说这是师徒之谊,昨天倒没看着他问问你弟弟。” 陶纯熙笑了一下,道:“可能他昨天太忙了吧。” 秦乐道:“他昨天忙,接下来只怕还得忙。一直忙下去可不行,陶小姐该找他说说话——他是师傅,肯定想知道他那小徒弟在咱们临西怎么样了。” 陶纯熙微皱起眉,迟疑片刻道:“秦将军,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秦乐笑道:“就是这事。陶小姐,你该想想办法,开始做事了。” 陶纯熙皱眉道:“秦将军是指什么事?” 秦乐坐了下来,笑道:“陶小姐,咱们现在也算同僚。你从前在璋城的术学做事,可不是寻常的蠢女子,非得叫我把话说明白么?” 陶纯熙咬了一下嘴唇,又张了张嘴。但终究只正色道:“秦将军,我是来这里教术学的。我分内的事,自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秦乐叹了口气:“我就当你真不知道吧——你以为君上真打算叫咱们俩在这儿待上个一年半载,帮他练兵、传机关术?陶小姐,你看到这里的样子了,一条小街,剩下的全是田地。不到二十个兵,多说千把人。过些日子彻北公隋无咎的大军就到,你觉得这里是长久待的地方么?换个说法,李伯辰能在隋无咎眼皮子底下守住么?” 陶纯熙刚要开口,秦乐又道:“你从前在璋城住吧?璋城应该比这儿繁华百倍。不说璋城,就是临西地,也比这儿好太多了。你真甘心就留在这里,虚耗青春年华?” 陶纯熙怔了怔:“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做什么?” 秦乐道:“你别误会,我们对你那位李大哥可没坏心思。只不过我欣赏他是英雄人物,想叫他也为君上效力。但你知道李伯辰是灵主吧?君上叫你来,其实无非是想弄清楚李伯辰到底是哪一位秘灵的灵主——这世上的许多秘灵,其实都是——”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下:“算了,你也不是修行人。但陶小姐,你不是来教术学的。你是来和李伯辰重修旧好的。” 陶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隔一会儿,道:“临西君没和我说过这些。” 秦乐道:“君上嘛,宽容仁厚,自然不会想叫你做这些事。但我说这些是为你好,陶小姐,李公把你们带回临西之后,是叫你们做客人的,可没有哪里慢待。” “但我听说是你想要为君上做些事,才去做女官,教术学。唉,可惜君上这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动情——哈,这是闲话——你真想帮帮君上,就不如查查我说的事。” 他站起身,又道:“我这人不会说话,可其实也是为你好。人人都想要拔尖儿,但最顶上的就只有一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说不定也能一生富足快活呢?” 陶纯熙盯着他,低声叫道:“你无耻!” 秦乐笑了笑:“无耻?陶小姐,我说这些,要换了尉东山来会说得更好听。比如说李伯辰毕竟对你家有救命之恩,又有从前的情意在。他如今碍于身份没法儿像之前一样,但你该去谢他的大恩——这叫礼数。” “还会说,如今魔国南侵,要是进入李地,只怕如你们一般的寻常百姓会民不聊生。君上既然是李国共主,自当承担起守土卫国的责任。李将军是当世英雄人物,要真心投了将军麾下,亦可成不世名将、名留青史。为家国大义,你都该去劝他不要为了私利而叫李国人心浮动。” “——要是听了这些话,你会说他无耻么?可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我不想像他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却比他更认可李伯辰的为人。”秦乐低叹口气,“你是聪明女子,该知道李伯辰和君上之间其实有几个最坏的结果。或者被隋无咎胁迫了,或者一心自立,最后成了君上的手下败将。” “许多事都可以被说得冠冕堂皇,但本质都一样,我不过是不想用话术来唬你罢了。” 说了这些秦乐又拱了拱手:“告辞了,陶小姐。” 陶纯熙无言而立,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待秦乐走出几步,陶纯熙才道:“秦将军,你尽可以说,但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秦乐没再说话,但刚走到后院门口时,见尉东山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秦乐愣了愣,道:“尉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尉东山脸色极难看,抓着秦乐的肩甲将他拉到身旁,耳语几句。秦乐脸色登时大变,在原地怔了片刻,才道:“真事!?” 尉东山肃然点头。 秦乐又怔了一会儿,转脸看陶纯熙。 陶纯熙见他们两个这模样,忍不住叫道:“秦乐,你又在说什么?尉先生,你也和他一道么!?” 尉东山听了这话有些茫然,道:“啊?陶小姐你说什么?” 但又摆摆手:“别谈别的了。陶小姐,眼下咱们几人的生死都在你手中了。” 轮到陶纯熙怔:“尉先生你什么意思?” 尉东山走到她身前,压低声音道:“常休昨夜忽然重病,如今不知是死是活。陶小姐,武威候或许会对我们起疑心,你要叫他知道,我和秦将军昨夜就在这迎宾馆里,可哪儿都没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将死 三人赶到常宅门前时,天还未亮。但门前燃着灯笼,方耋按刀站在阶上,身前有十个军士护卫。此时隋不休也到了,与三人相互看了看,觉彼此脸色都不好。再要往门内走时,方耋沉声道:“诸位,天色尚早,是来做什么?” 尉东山拱手一礼道:“常公现下情况可还好?” 方耋板脸道:“无可奉告。” 尉东山强笑道:“我们只是来探病。刚才听说——” 方耋打断他的话:“尉先生,隋公子,君侯有令外人不得入内,得罪了。” 尉东山便看了一眼陶纯熙。陶纯熙想了想,低叹口气:“方耋,我……” 方耋亦没叫她这话说完,但脸色到底缓和些,道:“陶小姐,我做不了主。” 说了这话又将眼神挪开,往远处看。 秦乐瞧了他一会儿,一拉尉东山的袖子走到一旁,低声道:“你说到底真的假的?” 尉东山一愣,道:“装病?” 秦乐道:“要么是装病。要么——” 他转脸去看隋不休。此时隋不休亦在看他们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笑了笑。 尉东山也看了隋不休一眼,道:“是他?” 秦乐冷笑一声:“要是真病,只怕就是他。” 他说了这话,隋不休迈步走过来。三人拱手见礼,隋不休道:“尉先生,秦将军,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秦乐想了想:“一刻钟之前。” 隋不休笑了笑:“我也是。真巧——宅子里一个丫鬟四时跑到乡医家里请人,这事大家才知道了。” 又道:“不过常公是龙虎境,即便病重了,请乡医做什么。” 秦乐笑了一下:“是啊。” 隋不休道:“这丫鬟也是不懂事。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说了这话又走开,三人站在夜色中,皆不再言语。 …… 内室中燃着符火灯,常休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常秋梧与李伯辰坐在榻旁,身边的桌上搁了林林种种的药盒丹瓶,桌边一盆暖水中渗着血色。 常秋梧低声道:“……现在想想也不算突然了。打你大破玄菟军那天晚上开始,老祖就觉不大舒服。我当时觉得是受了风,可又想老祖怎么会受风?帮他行了两趟气血,说好了点。” “这几天再没听他念叨什么,但是听着咳了几声。我现在想自己真是该死……说不定这两天他也觉得不舒服,可事情太多没对我说。” “到今早三时多的时候六哥儿把我叫起来,说听着老祖在屋里叹了两声,又叫了一声。我进来看的时候,就见七窍都是血!” 他说到此处抬头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才又道:“我给送了丹药,又探了体息,可到眼下还没探出什么不对劲来。你刚才也探了,觉察出什么来没有?” 李伯辰低声道:“没有。我看这体息,只觉得像走火入魔。” 两人对视一眼,常秋梧咬牙道:“老祖,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奉至,那你觉得,是临西君的人,还是隋不休。” 常秋梧道:“……我不知道。” 李伯辰握拳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李生仪叫人对外公做这事,说得通。他想剪去我的臂膀。隋不休做这事,也说得通。他想给隋无咎铺路。可偏偏在现在这时候,就谁都说不通。” 这时门被敲响。听赵波在门外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和那个隋公子都在宅子外面,想进来。方将军把他们拦住了。” 李伯辰道:“叫他继续拦着。” 赵波道:“是。” 待他走开,常秋梧道:“等天亮,我去侯城。” 李伯辰将要开口,却听榻上人低声道:“不要去。” 两人愣了愣,见常休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常秋梧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扑到榻边哭道:“老祖宗,你可醒了!” 他这几十岁人的哭成这样子,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像常秋梧这般悲伤,甚至还不如小蛮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如常秋梧一般才像话,可偏偏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沉沉闷闷。这感觉令他有些自责,便只能咬了牙道:“外公,你现在感觉如何?” 常休没抬手,只手指动了动,道:“大限到了。” 李伯辰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了这一句,仍觉得像是有柄刀插入胸口、极锐极快地疼了一下。他沉声道:“怎么会?” 常休缓了口气,道:“走火入魔。唉,大限大限,人能推算的,怎么会是大限。你们两个倒也不要难受……之前我不就说过,我阳寿将尽么。” 又歇了一会儿,拿手指按了按常秋梧的胳膊,道:“你也不要再哭……且听我说。” 常秋梧嗯了两声,从榻旁强撑起来,一把把抹着脸。 便听常休道:“我眼下这身子,是五气渐尽,三花将谢。打过了年,就觉得不对,还以为能再捱上五六年。” “……这几天也不甚舒服,昨晚饮了酒,又受了些风。我晚间想再行几趟气血,可不知怎的气就走岔了。按说也不是大事,可这一岔正赶上我喘疾作,一没留神就难以挽回。” 说到此处重咳了几声,嘴角都是血。常秋梧拿帕子颤着手给他[笔趣阁 .biqugeso.vip]擦了去,李伯辰道:“外公,真就只是走火入魔?” 常休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慢慢转脸看了看常秋梧,才道:“你们怕是临西君和的人,和彻北公的人做的么?唉,我自己知道,都不是。走火入魔罢了。” 又笑了一下:“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是祸事。可既然已是祸事……就不能叫它再坏下去。你们两个听好……不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叫他们相互去猜。多猜几天,你们就能多做几天的准备。伯辰,你有气运在身……” 李伯辰立时道:“外公,我知道。我这几天就在你身边守着,要有阴差来勾我,我就把他打走!高宜不是还在外面么?他该有法子吧?你从前那么多门生故旧,叫高宜请他们想办法!” 常休叹了口气,道:“你是不能叫阴差将我勾了去。但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要叫高宜知道这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叮嘱 常秋梧忍不住道:“老祖宗!” 常休叹了口气,道:“听我说。” “人的阴神藏于肉身,我这肉身已然衰败了,早晚要朽掉。我知道伯辰你有法子能将我的阴灵保下来……可能还有法子叫我做个地上的灵神。可肉身一死,那阴灵的神念残了一半去,还是我么?” “我不愿做个残缺的人……我在这世上走一遭,该见的都见了,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百多岁,心里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等到了那一天,就叫阴差把我勾了去。到幽冥请帝君评功过,是该入火海还是再托生,都没什么好怨的。” “但这几天,暂不能叫我被勾了去。你要想法子将我的阴神留住,我看着就也算是活人。过上几天他们早晚要来看我,也能叫他们再猜一猜。” 说到此处,他抬手握了握常秋梧的手,道:“秋梧,你先出去。” 常秋梧愣了愣:“老祖……” 常休道:“去。” 常秋梧只得咬牙道:“是。” 待他走出门去,常休合上眼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心里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又叹了一声,道:“还有许多想为你做的事没做完,想铺的路也没铺好。本打算再过几天,我从前的几位老友之后会率人来。但我如今这样子,只怕他们来了倒是祸患。这事,我会告诉秋梧、高宜,叫他们不要来。” “我还有些身在宗派当中的朋友,也无法再用。原想还有几年的功夫,能把他们的人心都收拢过来,但如今看,亦不可了。” “可要少了他们,隋无咎便是大患。你有君王之才,可眼下还不成……伯辰,你想过往后怎么办吗?” 听了他这些话,李伯辰只觉得心里愈的沉。他低声道:“外公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将此地撑下去。” 常休慢慢摇了摇头,道:“投李生仪吧。” 李伯辰一愣:“什么?” 常休道:“等你真叫他信了他才是北辰传人,就去投他吧……到那时,他该觉得你是个秘灵的灵主。既然如此,你就绝无可能再继承北辰气运……对他而言也不是威胁了。” “李生仪那人,纵有种种不足,可好在极爱惜名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重用你,却不会取你的性命。你便可慢慢积蓄实力,等待机会。” 李伯辰怔了片刻,才道:“外公,真至于此么?你之前也说过,隋无咎他来了这里,应该是——” 常休咳嗽几声,道:“……那是从前。从前作如此想,不仅是因为此地,还是因我的那些老友。可往后我不在了,他们就很难为你所用。伯辰,你现下不会是隋无咎的对手。”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略有些希望的,可此时外公所说这些应当都是他的心里话,他实在不忍心同他争论起来。 见他一时无言,常休忽然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自责。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见过,早晓得人心么,是变幻无常的东西。再好的性子,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唉,错也在我。从前当你是个孩子,总想为你多做些,又想总有几年的功夫,用不着太急。” “只是如今,有些话还要再叮嘱你。你是懂得克制的。你这克制,该是不愿叫心里的念头、欲望,伤了身边的人。” “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克制,能护得了身边的几个人、十几个人。可想要护住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那你就先要统率这千人万人、乃至天下。到了那时候,是因为强者知道自己的强大,这克制才是美德。但反过来说,弱者的克制,便成了懦弱。” “所以在你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的确应当如眼下一般,学着使一些非常手段。但切记……要走到统率天下的那一天,时间或许会很久。千万不要,叫那些手段取代了你的本心。” 李伯辰沉默无言,只觉得心里的酸楚自责更盛。这些天来自己的种种念头,对外公那些不好的揣测,如今都变得有些可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是真的一心为我着想的么? 也许我真如他所言,太孩子气了。 常休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虽语句还算得上流利,但中气已渐弱了。此时外面慢慢亮了起来,今日还是晴天,微红的晨光落到地上,却显得常休更加虚弱。 他开口道:“外公,我都晓得了。” 这一句话出口,终是觉得双眼一热、胸口一颤,落下泪来。 常休笑了一笑,道:“伯辰,秋梧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如我一般。他在,你还是可以放心用的。可要真有一天他犯了什么糊涂……你也要留他一命。” 李伯辰咬牙道:“外公,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绝不会为难奉至。” 常休又道:“至于高宜……要有一天他也犯了糊涂,也是一般。” 李伯辰道:“外公,你放心吧。” 常休便将眼合上,沉默片刻,低声道:“君如龙兮如虎兮,国胤从云从风兮……” 如此念了几遍,声音便低沉下去。 李伯辰听到铁索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几不可闻。他立时阴灵出窍,这声音便听得更加分明,又觉窗外有一团青光在闪。他厉喝道:“退下!” 那铁索声顿了一顿,消失不见。他重回肉身,听常休自胸中出声息:“……是来了么?” 李伯辰道:“来了,又走了。” 常休微微一笑:“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我……叫北辰灵主退去阴差。伯辰,你叫秋梧进来,我也有话要叮嘱他。” 刚才出窍时,已看到常休身上亦泛起青光。是他的身子行将就木,阴灵也要离体而出了吧。他忍不住抓住常休的手,只觉他的手也冰凉。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绝不能叫外公被勾了去。 我大成之日那天之前,绝不叫他入轮回。要等到那一天我仍无计可施,再遵从他的心愿也不迟! 他便咬了咬牙松手站起身,走出门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左右逢源 他在游廊中站了一会儿,见天光渐亮,骄阳高升。回想刚才外公所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外公虽说仅是走火入魔,可心里或许认为是其他缘故。但因为考虑到了什么,不愿说出来。 李伯辰想到此处,很想再走回屋内问个究竟。但犹豫一会儿又想,他既不愿说,必有自己的考量,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逼他了。 只是……究竟因为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常秋梧拭着眼角走了出来。李伯辰很怕他忽然在屋内出一声悲呼,如今见他这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迎上去道:“奉至,外公怎么样?” 常秋梧摇头道:“只怕……” 李伯辰抬手在他肩头握了握,道:“运气调理你比我在行,家里的丹药能用的你就用。要有别的需要,你也跟我说。” 说到此处将手中一块黑肉递给他:“这东西……灵气浓郁,不知道你用不用得着。我那院子里还有一口锅,你要煎药,就用那口锅,也是宝物。” 常秋梧点头,又往院外看。李伯辰便道:“外面的人我来应付,你照顾好外公就是。” 常秋梧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他施了一礼。 李伯辰又拍了拍他,理了理髻,擦把脸,走出后院。 他之前曾对外公“大权独揽”颇有些怨言,可无论如何从未想过“没了他”会怎样。事到如今,忽然心里放空,有点没着没落。在心中想着如何对院外的人说,又想会不会不妥、“外公会如何”做。 这样一路穿过中庭,在垂花门旁站下,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对自己道:罢了。打我来到这世上,不都是自己腥风血雨地过来的么?这些日子有外公相助,已是天大的福缘。要往后他真不在了,还得我自己走下去。 他便抬脚走出门,到了大门口见方耋仍守在阶上,外面除了秦乐等人,还有些乡民也在,脸上皆有虑色。他便道:“诸位乡亲,常老先病了,正在家里歇着,已经用丹药调理了。多谢诸位挂怀,他暂无大碍。” 说了这话,有人说“北辰保佑”,有人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李伯辰心里暖了暖,暗道自己之前觉得这些人只懂个利字,但如今看,人情味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他拱手谢过,才看尉东山,道:“尉先生、秦将军、陶小姐,请随我来。” 又对隋不休点了点头。 尉东山忙疾步上前,李伯辰将三人引至前院倒座房一间屋中,又关了门,才一转身,将脸沉了下来。 三人都还未落座,见他这模样,尉东山立时道:“君侯,我们昨夜一直待在迎宾馆,哪里都没去——秦将军在和我说练兵的事,陶制学也在一旁听着的,可以作证。” 李伯辰转脸去看陶纯熙,她略一犹豫,才道:“……是实情。” 李伯辰便走到椅旁坐下,默不作声地思量一阵子,才道:“三位请坐。” 三人依次坐下。尉东山还要再开口,李伯辰道:“尉先生用不着解释,我信你们。” 又低声道:“今天这事,细想也不意外。其实几天之前我就已经现隋不休暗中传书——隋无咎可能会来得更早,甚至要突袭我这里。” 尉东山一惊:“有此事!?” 李伯辰道:“本来想过两天再和秦兄说,但如今看,隋家人等不及了。哼……他们的心思我知道。害了我外公,叫我对你们起疑,甚至将你们驱走,隋无咎一到我就成了任他揉捏的了。” 尉东山终于松了口气:“正是!君侯明鉴!” 李伯辰笑了一下:“可此番他们的算盘打错了。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本想自己逍遥快活,不愿受制于人。外公之前一直想请君上兵助我防卫此地,是我不乐意。可眼下,我反不能叫隋家人的计谋得逞了——秦将军。” 秦乐立时道:“君侯请讲。” “我想请将军向临西君通禀——就近调遣些军队,助我一臂之力。要真能叫隋无咎有所忌惮,往后更可长驻我这里。一应军需,都由我供应。” 秦乐脸上一喜,道:“李兄此话当真!?” 李伯辰寒声道:“临西君、隋无咎于我而言,毕竟亲疏有别。要我非得投向一方,自然是临西君。毕竟,血浓于水。我外公这仇,早晚要报!” 秦乐忍不住站起身:“正是这个道理!” 李伯辰也站了起来,道:“隋不休还在外面,三位不要声张,我这里也不便久留,还请早些行事。” 尉东山亦起身拱手道:“君侯放心,绝不会出差错!” 三人便起身走出去。陶纯熙走在后面,要出门的时候看了李伯辰一眼,低声道:“李大哥……你要保重。” 李伯辰握了握拳,微微点一下头。 估摸着三人走远,他又走回到大门前,对隋不休道:“隋兄,请。” 隋不休走到阶上,也随他往前院去。走了几步,隋不休道:“常老先生……现在怎么样?” 李伯辰道:“病得很重,怕就在这几天。” 隋不休点点头,没再说话。 待两人回到内室中,李伯辰立时道:“隋兄,你怎么看尉东山和秦乐?” 隋不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道:“这话,我实在不好说。但李兄要明白,这种时候,我——” 李伯辰一抬手:“隋兄用不着解释,我信你。” 隋不休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伯辰便冷笑一下,道:“寻常人自然不会觉得是他们做的。他们到了这儿,当晚外公就病,岂不是太明显。可只怕他们也这样想,反要出其不意。” “倒是隋兄你,绝无理由做这种事。即便想,何必等他们来了再做?早几天的话,岂不是更方便——你知道他们刚才对我说了什么么?” 隋不休略松了口气,道:“说了什么?” “他们说,这是你和大公使的计。为的就是将外公从我身边剪去,好叫我日后做你们的傀儡。又提出可就近调派军队来助我,还说如有需要,往后可长驻。” “我岂不知他们的心思……无非是想借这机会将我控制起来罢了。要是我不肯,只怕还会对此处乡民讲,外公是我害死的。” 隋不休皱眉思量片刻,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不和你说假话。你,我信得过。可是大公,我信不过。如今外公不在了,我自觉不是大公的对手。有朝一日他真占了侯城想对我做些什么,只怕隋兄你也拦不住。”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他们了。但隋兄你先不要急——我问你,十天之内,能不能想法叫大公派一支先锋来?” 隋不休将李伯辰的脸色看了看,才道:“这个……或许能。” 李伯辰道:“那太好了——现在大公麾下都有哪些将佐?” 隋不休道:“我来的时候,还有统领赵舒、薛无定,百将方祁、裴准、熊罢。现在过了这些天,不知还在不在。” “薛无定……”李伯辰皱眉一想,道,“我从前做统领的时候,倒是和薛将军谈得来。要他还在,能不能请他领一支先锋军?” 隋不休道:“此事我可以试着尽快办。” 李伯辰笑了一下:“隋兄,咱们两个现在说话,是只小人不君子。我答应叫临西军来,是怕大公。现在想叫大公的人来,是怕临西军。你们两家都留在我这里,我才能缓口气。可要是,临西军到了,大公的人还没到,只怕我真不得不投向一方了——你也不会乐意见到那种情景吧。” 隋不休道:“我知道李兄的心意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十日之内我必定叫人领一支先锋军来。” 李伯辰便起身拱手道:“临西君的人还在,那我就不便久留了,还请早些行事。” 隋不休还了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便在椅上坐了一会儿,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 无论秦乐他们信不信自己的话,但派遣军队来此这事,他们该是求之不得的。这算是阳谋吧。 至于隋不休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隋无咎原本打算十日之后突袭此地,如今隋不休向他报了这个消息,又要求他派遣一支先锋军,他突袭的计划就算是被自己化解了吧。 不但被化解,只怕他那大军还得在山里再苦捱、等待几日才能做出匆匆赶到的模样。 不过依外公所言,之前隋无咎能占侯城,是因为自己这李姓王族相邀。可临西军要真驻到了孟家屯,隋无咎的心里怕是得好好掂量掂量——临西君尊重自己的意愿,允他待在侯城说得通。要因为他当年也是伐李的五国之一而将其截杀了,在法理上也说得通。 但李伯辰觉得,隋无咎此时已走投无路,必要冒险来试一试。到那时,他便不会再是自己的威胁,反倒自己的态度,于他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了。 他想完这些,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 外公叫自己去投李生仪,该是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已极为凶险。可他觉得,与其在李生仪那种“忍辱负重”,倒不如依自己的心思放手一搏。或许留在此间仍会受人挟制,但见势不妙可以走的。要到了李生仪那儿,怕走也走不了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计策在外公看来如何,其实也不能算是计策,只能说是顺水推舟罢了。他又细细思量一阵子,才站起身从后门出了宅子。 这些事都被摆在明面上,自己只能用到这个地步。但朱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如今能派上用场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借尸还魂 茶棚四面的秸秆帘子都卷了起来,微风送暖。地面也新近平整过,从前堆积的瓜果壳儿之类的腌臜物全扫去了。但即便如此,玄菟城白虎帮大当家白延保仍觉棚中浓重的臭气挥之不去,熏得他喉头直动,想要呕吐出来。 可此时他也不能去掩口鼻,亦不能因此起身换个地方。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便是最近在北境威名大盛的镜湖大将军朱厚。面对此等人物,要是说“怕臭”,那话没开口,气势就已落下三分了。 他只得皱眉道:“朱老兄,咱们兄弟人已经来了,茶也喝了。还有什么话,痛快讲了吧。” 说了这话,忍不住抬眼又看了看朱厚身后的那十几个护卫。 臭气就从他们身上来,像有人把一摊烂肉剁碎了又在粪坑里泡里几天,再塞进他们的肚子里。浓重、猛烈,把整个茶棚都裹住了。 这些人皆穿着破甲,外面裹着披风,头顶铁盔,又用黑布蒙了面。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邪门功法,就这样还能行动自如,从来没磕着碰着。 朱厚的穿着打扮倒是低调,只是一身布衣。但一对招子雪亮,像能在晚上泛出光来。便见他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就说了——我看上你这玄菟城了。” 白延保身后的兄弟们挪了挪脚,但白延保弹指在桌上敲了敲,笑道:“朱老兄也想来我这地方财?不是兄弟不讲情面,实在是庙小供不下大神——城里行市都有了主儿,哪怕我乐意,手底下兄弟们也不乐意。咱们挂挑子的,不就是给兄弟们寻活路么。” 朱厚道:“嘿,白老兄误会。我不是要去你那儿财,我说的是玄菟城。” 说到此处,抬手往远处指了指:“我要这城。” 此处距城不到一里地,转脸一望就能瞧见青蒙蒙的城墙远处往两侧延伸。墙不高,还不到两丈。但以青砖建造,也算是很坚固的。 白延保愣了愣,道:“朱老兄,说笑?” 朱厚摇了摇头。 白延保皱了皱眉,忽然站起身一拱手:“这事儿你找错人了。兄弟们只想吃饭,不想送命,告辞了。” 他刚走开两步,听朱厚道:“白虎帮?他娘的,谁给想的这名儿,听着就像一帮土鸡瓦狗。” 白延保的脚步顿了顿,转脸道:“朱老兄,感情你今天是找不痛快来了?” 朱厚哈哈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可要是叫白虎军,岂不是威风?白延保,你现在白虎帮大当家,就不想做个白虎军大将军?” 白延保笑了笑:“大将军可没那么好做。朱老兄从前不也是大将军么?现在还不是来求我?” 朱厚道:“哼,我做大将军的时候,手底下几百人,大破玄菟军。你们只知道我把老本儿给赔了,难道不知道第二天玄菟军就吓得拔营了么?” “实话告诉你,那也是老子故意那么干。先把玄菟军给拼掉了、叫这城里兵力空虚,再来夺城!” 白延保哈哈大笑:“朱老兄,那你拿什么夺城?就凭你身后这十几个?” 朱厚将胸一挺,道:“还有你们白虎帮的人。你白虎帮在玄菟说了算,再把道上兄弟聚集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我还有些兄弟在南边,眼下正往这边赶,也有百来人。” “可现在在玄菟城的兵有两百么?我看一百都嫌多。到时候你们在城里放火杀人,把城门给我开了,我再带人冲进去,这几万人的城还愁拿不下来?” 白延保想了想,转了身道:“朱老兄这也是好计。可是咱们凭什么听你的?再有,哪怕这城真拿下来了,你拿什么守?” 又抬手往北边一指:“倒不如你往北去。北边的什么山啊,湖啊,多的是。管你再封个什么镇山大将军还是巢湖大将军——山里的畜生保管没一个不同意的。哈哈哈哈!” 他身旁十几个兄弟同声笑了起来。但只笑几声,皆被臭气熏得咳嗽连连,忙挪脚站远了些。 白延保在笑的时倒是偷瞧着朱厚的脸色。此人成名多年,手上有些本事。今次他先出言不逊,自己才回以讥讽。但此人性情极为暴躁,要忽然动起手来也是麻烦事。 不过么……直到现在他竟还安安稳稳地坐着。要从前,早掀了桌子吧?这人是因为落魄、也落了威了? 待他们笑罢,朱厚才道:“凭什么?白老兄,凭这个成不成?” 话音一落,身后十几个护卫同时抬手,将面巾、铁盔取了下来。 一时间茶棚中人人呆若木鸡,白延保张了张嘴,将眼睛瞪圆,忍不住退出两步。他身后那些兄弟,有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有的一打挺儿晕过去了。 露出来的不是活人面孔,而是死人的。白延保这下知道臭气从哪儿来了。那脑袋都烂了一半,鼻子也没了,眼眶、鼻孔里,都有蛆虫在蠕动。他自是见过比这死相还惨的,却没见过如此模样,仍能行动自如的—— 自己刚才和这些玩意儿待了那么久!? 他只觉头皮一阵一阵的麻,后脑勺也轰轰的热。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朱……朱老兄,你这是——” 朱厚站起身,随手从一个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白延保忙往后一跳,可脚下没站稳,险些摔了。身子一歪撞在一个兄弟身上,要平时这兄弟定会将他扶稳,可如今早傻了,被他这一撞也倒了,又勾着别人。 几个人就这么一口气倒下五六个,白延保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却顾不得脸面这回事了。 他瞧见朱厚将刀一递,捅进那护卫心口又抽了出来,还刀入鞘。 那活死人却只低头看了一眼,仿佛捅的不是他。 朱厚转了身狞笑道:“白老兄,要叫这样的人守城,你看行不行?” 白延保此时顾得不再想许多,只觉朱厚邪门儿得叫人心惊,忽然记起“秘灵”这两个字。忙应道:“行、行!” 便要站起身。 听朱厚又道:“可眼下我这人手还不够,死得又太久,连你都觉得臭。不如你帮我忙,弄点儿人来成不成?” 白延保爬起来站稳了,道:“好说好说,朱大将军,我先回去找人商量商量,过晌午就给你回话儿!” 朱厚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我又怕你把我给卖了。不如这样——现在你就来做我这白虎军大将军吧!” 白延保只见他眼中凶光一闪,立时意识到不妙。将手在腰间一拍,指上便多了一副指套,叫道:“——容我再想想吧!兄弟先撤了!” 他指间亮起一片电芒,正要挥手将朱厚拦上一拦,却忽觉得小腿一紧、一凉、一痛!低头一看——脚下土地中不知何时探出几只手,将他的腿脚都抓住了。他心中大骇,再往身旁看,只见茶棚附近的地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泥土沸腾了一般。 他忽然明白这地面看着为何是新近平整过的了。但一句“大将军饶命”还没出口,便被朱厚一刀送进了心口。 待茶棚重新平静下来,朱厚坐在桌前将茶饮尽,找了条帕子将呆立桌边的几人脸面擦净,血衣都扯了下来。此时白延保看起来仍宛如生时,朱厚拍拍他的脸,狞笑道:“操你姥姥的,你现在也不是畜生,不也同意了么?等老子进了玄菟,先把你家人——” 说到此处自己愣了愣,脸上神色一变,忽然又换了口气,道:“算了。看你也是英雄人物,本将军又何苦连累无辜。” 再了一会儿呆,狠狠搓了搓脸,对白延保喝道:“走了!” 他当先迈开步子,白延保及他的那些兄弟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走路的时候与常人并无二致,得仔仔细细地看,才会觉他们的姿势其实与朱厚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人有高矮胖瘦,因此显得略略不同罢了。 这十几个人走了一段路,朱厚忽然站下,身后那些人便也随他站了。 ——是他觉得头脑当中忽然金光一闪,便觉周遭的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下一刻,一个金光神人脚踏祥云出现在半空之中,天顶之上忽然雷云密布。 听那神人道:“朱厚,事情办得如何了?” 朱厚慌忙跪倒在地,道:“真君,事儿正办着呢——你老人家不要急,瞧见我身边这几个人没有?我现在是你的灵主,正要用这本领把玄菟给夺了!” 神人自是李伯辰这怖畏真君。朱厚是灵主,能役使阴灵在情理之中。可能叫阴灵附在死尸身上弄出行尸走肉,只怕多半是他体内那山君的本能使然。在隋国老家的时候,他自己也见过那冒牌的地师毕亥施展这手段的。 只不过,此种行事方式实在邪恶诡异。如今虽迫不得已之下要朱厚去拿玄菟,可以后终究会是在自己的辖下。倘若整座玄菟城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那要这城还有什么意义? 他便沉声道:“哦?你有何打算?说与本君听听。” 朱厚立时道:“嘿,真君,我身边这人就是城里白虎帮的大当家。用他帮我混进城,再弄上百来具尸一起,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到时候我说的就是他说的,城里几百人夜里同时起事,先把守城的官儿宰了,再把城门一关,不就是我的天下了么?” 李伯辰道:“百来具尸?” 朱厚愣了愣,道:“真君莫怪——不是我老朱不想多宰几个,只是嘛,这不是以往的一锤子买卖,要把城占了,总得待得下去嘛。玄菟这屁大点儿的地方,统共几万人,要我多杀了几个,往后事情就不好办了。” “其实这百来个嘛,也用不着杀。玄菟城里好像有什么怪病,这些天死了不少人,听说那守城的官儿都——”、 朱厚说到此处忽然一惊:“真君,难不成是你老人家在帮我!?” 李伯辰便作肃然之色,道:“莫要多问。你做得好,天命自然就在你那里。朱厚,本君此番来,是为再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朱厚眉开眼笑,忙道:“真君请讲!” 李伯辰道:“日后你占了此城,南面还有许多大城、雄兵,难免来剿,可想过如何守住这天命之地?” 朱厚道:“回真君,懒得想那么多。再说不是有真君你保佑我么?到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李伯辰便道:“今日本君就告诉你——可还记得之前孟家屯那李伯辰?” 朱厚登时瞪起眼睛:“记得!那小子现在占了我的地盘!真君想叫我把他给办了?”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下,口中却道:“本君推衍天数气运,知道数日之后那里或有一场大战。到时,你要率一支兵马,去那里助他。” “因而这几日你的当务之急便不是守城,而是尽快调集人手。” 朱厚忍不住叫道:“我凭什么帮他!?”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斗嘴 李伯辰道:“此事该叫你知晓,但绝不可外传——那李伯辰与你一般,也是灵主。” “你是我怖畏真君之灵主,他却也自号怖畏真君之灵主,此事颇为蹊跷,我疑心他所供奉那位,或许是我的仇敌之一。但此时你们二人都想出世,却可互为守望。他在西、你在东,便有大军来犯,也不得不忌惮另一方。” 朱厚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犹豫一阵子忍不住道:“真君……你怎么还有仇敌?” 此人真是桀骜不驯。要李伯辰自己遇到这种事,断然不会问出口、叫“真君”质疑自己的愿心,可朱厚却不在乎。不过如此快人快语也总比背地里三心二意要好。 李伯辰便道:“此仇敌并非彼仇敌。他所供奉的那位,或许与我一般共同侍奉纯元帝君。我们二者代行帝君气运,亦敌亦友——你可知纯元帝君?” 如他所料,朱厚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纵使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帝君”二字也得好好思量。世上能称得上帝君的只有那六位,这意味着极度强大的力量、对世间万物的绝对掌控。 许多秘灵也会称神,亦有自己的一界,可也没几个敢僭用“帝君”的名号。若一个秘灵说他所侍奉的另一个秘灵乃是一位“帝君”,无疑意味着那是一个自认为拥有可媲美六帝神力的太古秘灵。 ——即便仅是“自认为”,也足以叫人心惊了。 朱厚思量片刻,到底没敢提“帝君”二字,只道:“没听说过……那一位。” 李伯辰便道:“你日后自会知晓。眼下便依我说的做——去吧!” 他不再理会朱厚,收了神通,遁出北极紫薇天,回到自己家中。 提起“纯元帝君”这个名字还有别的用意。他只从徐城口中听过这四个字,就连毕亥在谈及六帝君及三魔君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件事。但徐城是“风雪剑神”的灵主,所说的应当确有其事。 他眼下用着魔刀颇为顺手,之前李生仪也在找这东西,可见来历大有讲究。徐城既然说这魔刀是纯元帝君的一部分真灵所化,他就想弄清楚那纯元帝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涉及到强大的太古秘灵,自己去打探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朱厚的好奇心来做此事,便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李伯辰起身走出书房。他之前从常宅回到自己的宅子里,立时叫方耋传来了孟娘子。此时听着院外的叩门声、开门声,知道她是来了。 但还听到方耋颇为意外的一句“陶小姐”,便愣了愣——陶纯熙也找上自己门了? 他走出堂屋门,果真看到陶纯熙。她还穿着女官服饰,该是在离开常宅之后便往自己这边来了。未等他开口,陶纯熙便道:“李大哥,我半路上遇着孟大姐才知道你们有事要商量——那你们先说吧,我等等再找你。” 李伯辰道:“……陶小姐,我这边可能要说得久一些。” 陶纯熙笑了一下,看着方耋道:“那我先和方大哥说说话。” 她和方耋之间还算有私仇,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只是不想被自己这样送出门吧。打她来到孟家屯,自己一直避而不见,这是为了不惹出麻烦。但此时要再将她“劝”走,那实在有些过分,倒成了新的麻烦。 李伯辰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尽快说完。” 他将孟娘子请进书房,又关了门窗。孟娘子坐下便道:“常老先生怎么样了?我也没法去看。”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不好。” 孟娘子想了想:“是……” 李伯辰道:“说不好。乡亲们怎么说?” “有的说是李生仪的人害的,有的说是那个隋公子。大伙都憋着一股气,还有人想去迎宾馆,但叫我们拦下来了。” 李伯辰心情沉重,可听了这几句话,倒稍微松快了些。他最怕的就是屯子里的人只重利,不讲情。但如今看人心还是大为可用。 他略一犹豫,低声道:“不是他们。但乡亲们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外公要有一天真不在了,只怕李生仪和隋无咎都会盯着这里,闹不好有刀兵之祸。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办法倒是有一个。” 孟娘子道:“什么办法?” 李伯辰看着她:“就是我走。我走了,别人就不会在意一个孟家屯了。” 孟娘子愣了愣:“这可不行!” 李伯辰笑了一下:“为什么?” 孟娘子想了想,才道:“大郎和我刚才才说过这个事——是想到常老先生说起来的。国难之后,咱们这个屯子可不好过。隋兵过了一遭,之后山匪又来了一遭,那时候好多人都跑到山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常老先生来了,日子才安稳一点。再等到这些年山匪也少了、隋人也慢慢守规矩了,还算过得下去。可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好点的,野菜树皮掺着吃,能对付一年,不好的,卖儿卖女,更不好的,想卖都没地方卖,老的背进山里,小的,唉。” “要是早几十年,咱们这样的人盼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有个好官儿,别祸害人就成。到了现在呢,只想有个官儿——哪怕祸害人,也不会山匪那样子。常老先生在的时候,出事了咱们可以指望他。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咱们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么?” “李兄弟,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真走了,咱们这儿倒是能安生一段儿。可这一段儿是多久呢?几天还是个把月?往后隋家人来了,会比你好么?山匪来了,会比你好么?你在的这些日子,大家伙嘴上不说,可都知道你是个好人。药粮,对谁都是笑模样——这样的人,去哪儿找?更别说你还姓李了。你要是真不忍心看到这里的乡亲受苦,就该留下来,像当初常老先生那样带大伙儿熬过这一遭。” 李伯辰的确是明知故问,却没料到换来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他心里有些感动,便道:“唉,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意。只是怕我没这个能耐。” 孟娘子道:“你没这个能耐,还有谁有?你回来之前隋军把咱们这儿围了,虽说有那个隋公子的阵法,可大家心里都慌,生怕有一天打进来。那天你带着方耋冲进来,这事儿回去一说,没有不佩服你的。都觉得你是以一当百的大英雄。” “之后你不是还往北边去了么?一晚上的功夫北边的玄菟军就拔营了——这才是带了十几个人。大家都说,不愧是姓李的,不愧是王族公子,心里更安稳了。李兄弟,今天大家知道常老先生病重了,可心里想的不是赶紧躲起来、逃难,却是要去迎宾馆闹一闹——这就是因为底气足呀。这不都是你给的底气么?” “你就放下心,人心都在你这边儿呢。即便有人是忘恩负义的——咱们的地也不给那种人谋生计。” 李伯辰忙笑了一下:“倒没这么严重。” 平时只觉得孟娘子做事很有手段,没料到如今也称得上果决。他问这些是想探探口风,现在心中大定了。倒是“人心”二字叫他颇有些感慨——之前外公所说的人心不是指寻常百姓,而是指更上一层。现在听孟娘子谈到了“地”,体会倒更深点儿了。 这孟家屯里许多人种的都是她家的地,她和孟培永这样的地主了话,“人心”自然就跟着地走了,只怕在别处也是一般。 听他说了这句话,孟娘子便道:“那些管事也想跟你商量个章程,可常老先生昨晚病重,他们不好即刻就来找你,君侯,你该也把他们叫来。” 李伯辰道:“大姐提醒的是。但我有事先跟你说——” 先说的是建楼的事情。从往后的局势来看,此地不会再太平了,该尽可能动用人手尽快将围楼建起来。至于薪酬一类的事情李伯辰很有底气,糊口的粮食,在他这儿也不成问题,只需要人动员而已。 两人谈话的时候,听着院外人在小声说话。陶纯熙女子的声音稍清晰些,男子的声音则很模糊。李伯辰心道,这两人竟真聊了起来,难不成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么?倒也是好事。 待他和孟娘子将谁家能出多少人力的事都说完了,却听院外似是吵了起来。陶纯熙哼了一声,说“……先生未免口气太大了吧”。男子的声音则说“……纸上谈兵而已”。 李伯辰这时才愣了愣——那不是方耋的声音,而是方君风的。 正好事情已说完,他便起身推窗往外面看,只见守在倒座房外的两个兵脸上都有些想笑又不好笑的神情,陶纯熙脸上有些愤然之意,但未显露太多。看见李伯辰,只向门内道:“好,我既然是小女子,就不耽误方先生的功夫了。” 她说了这话,听方君风道:“我可没这么说。这种事分什么男女——” 方耋也瞧见李伯辰:“君侯。” 方君风便不做声了。 第二百六十章 绝情 李伯辰向他点点头,对陶纯熙道:“陶小姐,我这边事情说完了,请进来吧。” 过得片刻,陶纯熙走进门。孟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对李伯辰道:“那我先去把那些事给理一理。” 李伯辰起身道:“辛苦大姐了。” 待孟娘子离开,李伯辰觉陶纯熙的眼神略有些怪。两人之前表现得有些生疏,他有意活络活络气氛,便道:“怎么听着你们吵起来了。” 陶纯熙道:“也不算吵——方耋和我说了几句从前的事,那人听到我在术学,就了妄言。” 李伯辰猜陶纯熙口中的“妄言”或许是“女人也能教术学”之类的话。之前听方君风说话颇有风骨,或许眼下是在屋子里被关得久了,心中火气太盛。 他笑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陶纯熙道:“我就问了他几个术学上的事,他答不出,就说是纸上谈兵。又说我们学的那些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这话也不能算全错——于此世的人而言。但李伯辰是懂得理论的巨大作用的,便道:“陶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兵的,粗人而已。”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李伯辰,你可不是粗人。” 听了“李伯辰”这三个字,他也沉默片刻。 不少人叫过他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敌人。不是敌人的,或者叫“君侯”、“李将军”,或者叫“阿辰”。 但陶纯熙叫他的名字,听来感觉却不同。刚到陶宅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李先生,后来陶家遇难她彷徨无措时,叫了自己的全名。这三个字在她口中并不意味着生疏、敌意,倒意味着亲近。当时他听了,心中亦泛起涟漪。 他的心倒是软了软,低声道:“真抱歉。这些天我太忙,昨晚又出了事,来不及和你说说话——你坐。” 陶纯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坐下。双手在袖子里绞了绞,道:“……我能还叫你李伯辰么?私底下?” 李伯辰道:“好。” “陶公怎么样?定尘呢?” “阿爹还好。临西君叫他领了一支商队,在周边的府里贩些东西。定尘也还好,就是还不喜欢读书,可也比从前懂事了。”她顿了顿,“阿爹和他都老是念叨着你。” 李伯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不该来这儿。” 陶纯熙愣了愣,李伯辰自己也愣了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纯熙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也做不了主——我和阿爹寄人篱下,总得听别人的话。要是当时跟着你走就好了,阿爹和定尘现在都会很高兴。” 李伯辰摇摇头:“我这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唉。” 陶纯熙道:“昨晚……他们两个人都没出过去。” “嗯,这事我信你。” “我听说……你娶妻了。” 李伯辰笑了笑:“嗯。” “那她……”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身不由己。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找回来。那时候,也许你们还能做朋友。” 他说了这话,轻出一口气:“纯熙。” 陶纯熙愣了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李伯辰垂眼看看桌上的纸,道:“要有机会,找个由头就快走吧。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可你才是大好年华。” 陶纯熙的脸慢慢泛白,但抿了抿嘴,站起身微笑道:“好,我听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李伯辰没做声,她慢慢走到书房门口。迈出去一步,忽然转了身,道:“李伯辰,你真要我走吗?就这样?” 她眼中泛起水光,李伯辰叹了一声将要开口,陶纯熙又道:“我们在那边一点都不好。阿爹说李生仪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就是我也觉得心里慌,他为什么这样?我从前在璋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阿爹也不是天,好些事情他也没办法。阿爹从前跟我说女子要有依靠,我说术学里才不这么说。可是现在李伯辰……我真想有个人能带我远走高飞……我……” 她落下泪来:“我后悔那天晚上没真叫你带我走。”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陶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 陶纯熙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又多落了几滴泪。她将这话念了一遍,凄然一笑:“好……李伯辰,那我走了。” 等她走到院中,李伯辰听见方耋低低叫了一声陶小姐。他也没起身,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从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实在有些过分,可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陶纯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女子,平时虽然看着恬静温和,但心里有一团火的。之前的夜里叫自己带她走,今天又如此说——这种事,在他来处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做得到的。这团火,要遇着对的人,或许轰轰烈烈,可要错付心事,只怕反噬其身。 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与其叫她心中惦念,不如一下子绝了情。 但愿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因爱生恨。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院中。方耋见了他忍不住道:“将军,陶小姐她……” 李伯辰道:“方兄,由她去吧。” 他又走到倒座房门前,隔着门板道:“方君风,谢愚生,之前我说要你们待七天再走——” 方君风立时道:“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伯辰道:“现在你们想走就可以走了。” 说了这话他抬手在门外一拧,便将铜锁扳了下来。门被风吹开,他闻着淡淡的骚臭之气。这几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在屋子里该也很难过。 屋内两人脸上都有讶色,谢愚生瞪眼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瞒二位,我这边出了些事情。过几天,只怕临西军要来,一支隋军也要来。我本想叫二位帮我练一支披甲车队出来,一位做统兵将军,一位做参赞将军,但如今我这想法都要泡汤——咱们也没有私怨,还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两人对视一眼,方君风站起了身。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低叹口气——他要放这两人走是真心的。既然留不住,不若叫他们也回去报个信,将水彻底搅浑。只不过他这辈子从没给人倒过坐桶,前几天做了一回,他们竟一点也不领情,实在有些委屈。 可方君风却道:“造披甲车队?你手里有多少人,竟然想要个车队?” 李伯辰微微一愣,但想了想,道:“现在只有二十来人,将来么,可能有几百人。但就这几百人,我也想要一支三十或者四十辆车编成的车队。” 方君风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多?” 和隋军如今的军制比,的确算是多了。无量城中一万守军,披甲车不过百余辆。几百人要三四十辆,是多了十倍不止。李伯辰笑了一下,只道:“不是我想要的多,是别人低估了这车的威力,从前也不大会用。” 方君风想了想:“你说别人不会用,难不成你会用?” 他自然也不算会,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大体概念。要叫他细细地谈,或许会被指出错处,但此时他只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在南方不好说。可李境,处处都是大平原,那么战法便是——钢铁洪流,闪击战。” 方君风的眼睛一亮,看着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道:“我就当你用兵如神吧,可你知道造披甲车有多麻烦、又需要多少东西么?” 李伯辰沉声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能解决。” 方君风立时道:“你自己来解决?你这里不过千把人,当兵的也没几个——你当随便拉个人,都能开这车?” 李伯辰道:“所以才想请二位帮忙。” 方君风便不说话了。思量片刻,转脸看了看谢愚生,道:“我这谢兄弟是李人。现在被你捉来了,再放回去,只怕没有好下场,他该留下来。” 谢愚生听得此处,低呼道:“车长!” 方君风又道:“至于我么,回去了顶多是被成个小兵,性命倒是无忧。可这辈子,只怕不会叫我再进车里了。我这一身所学,多半都在车上……李将军,你真这样看重披甲车?”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给人倒坐桶。” 方君风终于也笑了一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要有一天觉得你做的和你今天说的是两码事——我那时候走,你会答应么?” 李伯辰今天头一次打心中泛出一丝喜气,肃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到那时候你想走,自然可以走。” 方君风点点头,又看谢愚生:“谢兄,你看怎么样?” 谢愚生叹了口气:“我听车长你的吧。” 方君风便忽然半跪,将拳一抱,道:“李将军,受我一拜。” 谢愚生也木着脸拜下。李伯辰忙将两人依次搀起,握了握他们的肩膀,道:“得二位相助,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说了这话,他忍不住又微微转脸往院外看了看,在心中低声道:多谢你,陶纯熙。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易主 四月二十二,天热了起来。秦乐翻身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十将,走入中军营帐。他在门口的时候停了停,看一眼帐外竖立的那杆黑色大旗——这是统御三千人的统制旗,上书“黑鹄”二字。 入帐之后看到黑鹄军统制曹文正端坐案前,盯着案上舆图眼睛一眨不眨,便暂未做声。自己走到一旁提壶倒了杯凉茶慢慢地喝,边喝边想,此人到底要做什么? 八日之前常休病重,李伯辰向临西军求援。三日之前,原本驻在锦州的黑鹄军便由曹文统领,一路北上,扎营在孟家屯五里之外。 这儿离孟家屯五里,离侯城之外的隋军大营也有五里。抵达当日曹文率了亲兵队往屯里去,见了李伯辰。双方客气地说了些话,之后曹文便以尚有军务为由告辞,全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打那天到如今,他再没见过李伯辰,也不曾对自己和尉东山传达过君上的钧令。这叫秦乐觉得愈古怪,不得不亲来营中问个明白。 前几天已经来过几次,但曹文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到今日,秦乐心里渐生出些火气。他将凉茶喝了一半,又把陶盏在手里捏了捏,忽然一抬手,丢到曹文面前的案上。 尚有半盏水,一些泼在舆图上,一些泼在曹文的脸上。曹文吓了一跳,将身子往后一仰,先抖掉舆图上的水,再抬手擦了擦脸,看着秦乐道:“哎呀,秦将军你来了?这是做什么?” 秦乐冷笑一声:“曹将军,这话是我想问你的。我给君上递的信,说李伯辰果有归顺之意,君上就指派你带兵来了。可你到了这儿一不跟我说君上有何意示下,二不与李伯辰接洽——要过些日子情势反复,大好形势一朝败坏,纵使君上宽厚,我也绝不饶你!” 曹文苦笑一下,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秦兄,你性子也实在太急了。就凭你我的交情,从前真能对你说的事情,我会不讲么?来,你先坐,听我给你说——” 秦乐愣了愣:“从前?什么意思?” 曹文将帕子丢在桌上,笑了一下:“前几天我不说,是因为没得着君上的确信。今天么,君上钧令刚到,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跟你讲,可也赶上你来了。那——” 他忽然将脸一板,喝道:“临西君谕告,秦乐听令!” 秦乐犹豫片刻,站直行了个军礼,沉声道:“秦乐在!” 曹文道:“君上说:曹将军,你到了之后对秦乐说,此事他与尉东山做得很好,已有大功。他性情急躁,你老成沉稳,就叫他先以你的意见为要。” 他说了这些之后顿了顿。隔了一会儿秦乐瞪眼道:“没了!?” 曹文重笑了起来:“就这些,没了。不过秦将军,有了这道谕告,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对你说了——请坐吧。” 秦乐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 曹文便正色道:“已证实,李伯辰确非北辰灵主。君上的人找到了常高宜曾经找的那孩子,详查一番之后,可以确定那孩子才是。” 秦乐忍不住挺起身子:“果真!?那现在呢?” “那孩子已经死了,照理来说气运该落在旁人身上。但君上说,那孩子留下一个东西,或与气运传承有关,叫你我详查此地,看那东西是否之前被常高宜带来了李伯辰这里。” 秦乐闻言稍愣,道:“君上没说到底是什么么?” 曹文笑了笑:“纵使说了,你敢听么?王姓气运传承总有不宣之秘,叫我们知道了还了得。不过秦兄你之前对君上说李伯辰也有点不对劲,是觉察了什么么?” 秦乐想了想,低哼一声:“曹将军,要这不对劲也涉及气运传承,那我说了你敢听么?” 曹文道:“秦兄这是还在对我动气?我也觉得秦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可君上钧令叫你我一主一辅,我也没办法。秦兄纵有不满,也最好等此事了结再对君上去说吧。” 秦乐哼了一声:“我哪敢有什么不满。既然是君上的意思——那这孟家屯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曹将军接手。不过,李伯辰即便不是北辰灵主,眼下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数日不见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文笑道:“秦兄,你觉得他举足轻重?我倒不这么看。” “这人既然受封做了武威候,便是君上的人了。你觉得他如今也是李姓、身份尊贵,可再想一想看,他也仅是在我们这里尊贵罢了。要离了我们去了别处,哪有尊贵、轻重可言?” 秦乐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文道:“你之前说李伯辰答应叫咱们驻军于此,他来提供物资供应。但我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妥——孟家屯既然处于我们的庇护之下,那就不需要两个主人了。” “过些天隋军真到了,我们便借此机会叫他将手中权力都交出来。要能将关乎气运传承的也交出来,那自然可以享享富贵,是最好结果。要不肯,只怕要用强。所以这些天么,其实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懒得同他见面罢了。” 秦乐道:“你想叫他做傀儡?” 又冷笑一声:“曹将军,那李伯辰从前也是统兵的将军,不瞒你说,我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原本对君上说的时候,就想将他招揽,而非如你这样的挟制。且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真这么干,他一怒之下翻了脸,我们怎么办?” 曹文笑道:“他兵不过三十,人不过一千,拿什么翻脸?倒是如今得指望咱们保全性命,自然是我们怎样说,他就得怎样做了。” 秦乐略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曹将军,我记得你以前是隋人吧。你和他有旧怨?” 曹文愣了愣,又笑了一下:“我随家父来李境的时候不过两三岁,和隋人又有什么关系?” 秦乐便不做声。再想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曹将军的祖父,曾是隋境当中一个宗派的宗主吧。那宗派,就在璋城一带?”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幕僚 曹文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但不说话,只盯着秦乐看。 秦乐冷笑一下:“怪不得。我是听说李伯辰在璋城杀过一个宗派的修士,难不成就是你们那派的?曹将军,眼下是关乎我临西气运的大事,你却要因旧怨、结私仇?” 曹文叹了口气,道:“秦兄,给君上的信是你报的,要以势迫人的计谋也是你提的。你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忽然为那李伯辰说话?” 秦乐道:“要取胜,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可这种手段也分是为了什么——我为了叫君上麾下多一个将才,曹将军你呢?” 曹文摇摇头,道:“罢了,我不和你争这事。但我所要做的,之后自然会向君上交代。秦兄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秦乐站起身道:“好。告辞!” 但走了两步去,曹文道:“秦兄,此处是军营,君上叫你助我是军令——我想你还是先将那边的事情细细说一说,再走不迟。” 秦乐哼了一声:“你还是找李伯辰自己问吧!” 他说了这话便撩开门帘走出去,曹文却也未拦。过得片刻,待帐外的马蹄声也远去了,才忽有一人道:“他会不会坏事?” 曹文想了想,道:“不至于。秦乐这人心直口快,对君上的忠心却没问题。毕竟我们都是金枪班出身的。他最多是撂挑子不干,不会站到李伯辰那边去。” 说话人便从帐中的屏风后走出来,又道:“那他这人倒是有趣儿啊。” 曹文苦笑一下:“世家子,谁又敢真拿他怎么样——应先生,你觉得常休现在到底死了没?” 那人道:“你问的是哪个死?” 曹文道:“我实在也说不好。” 那人便笑:“是啊。李伯辰虽然不是北辰传人吧,却还是个灵主。阴差去勾常休的阴灵,他打走就是了。所以说,常休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不过我觉得么,等隋无咎的人也到了,生死也就落定了。” 曹文愣了愣,道:“这怎么说?” 那人道:“他可不是莽夫。我头一回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差点被他摆了一道。常休忽然病重,他难道一定就真信你们了?我看他不信你们,也不信隋不休。只不过因为没了常休也就没了外援,索性把你们都拉来搅成一团。” “要这么看的话,常休该是的确病重要死,而不是装的。所以说等隋无咎的人到了,他必然得选择投向一方——那到时候,自然见分晓了。” 曹文想了想:“要真这样,咱们只等着也不是办法。应先生你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会不会还有别的手段?” 那人笑道:“当然会有啊,他可是灵主么。我这几天暗中观察,现他往山里去了几趟。不过他有阴兵,我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瞧着,结果现他可能想要打此地山君气运的主意。” 曹文一愣:“他想干什么?自成山君!?” “这倒不会。但有可能想自己封个山君出来。” “……他怎么封?” “曹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山君是什么?是与气运融合了的地上灵神,本质上不就是阴灵加气运么?从前大家不敢杀掉山君换一个阴灵上去,是因为那么干要遭雷刑的。” “可这些年李境之内乱成一团,北辰气运又不知所踪,李伯辰要真是个秘灵灵主,这么干也不稀奇。不过曹将军放心,我和李公初识的时候,我就在打山君的主意。对付地上灵神,我是在行的。” 曹文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多谢应先生了。” 那人哈哈一笑:“本教主既然答应辅佐君上,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又道:“曹将军且安心。等入了夜,我就再去那边探一探。” …… 入夜。 墙已立起来了。黝黑粗大的原木做墙体,根根都有三丈、九米多高。这些原木被李伯辰带人从群山中的原始森林里砍伐出来,又在那一界养了四五天的功夫,虽称不上坚逾金铁,但实际上也没多少差别了。 寻常的刀剑砍上去,只能溅起火星、留下一道印子。以火去烧,也得烧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叫这宝木略略热,但没法点燃。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如金石一样重,但在立墙的时候,在底下挖了深坑,再填入同样养过的大石,将原木底部夹住。如此一来,与寻常城墙相比虽只有“薄薄”的一圈,却也是难以撼动的了。 但城墙的墙头也很宽,可以过兵走马,这木寨墙一时间却难以做得那么厚,周盘便又叫人在墙头以寻常木材架设了栈道一样的东西,也勉强合用了。 他之所以执意要将这墙建得这样高,其实是为了防妖兽。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缓和的余地,与妖兽之间却没有。日后要是有机会,他还打算在雷云洞天秘境中的那座小岛上也建一座这样的寨子。要有一天这里不得不放弃,还可退回到那儿去。 今晚还是月亮地,黝黑墙体被镀上一层银光,投出大片阴影。这圈寨墙将一整片小山坡都圈了起来,新建的一些棚屋尚未完工。李伯辰本以为叫人搬进来要费上不少功夫,毕竟此世的人都很恋家,即便只是在屯子里搬来一个新住处,也会舍不得从前经营起来的一砖一瓦。 可没料到先有常休之事,之后临西军又来了三千人驻在五里之外,竟叫搬迁之事没有多少波折。二十多年前的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觉可能会再经历一遭,竟大半都是主动要求躲进这墙内了。 李伯辰抬手在木墙上摸了摸,心里终于觉得稍微踏实了些。眼下这些,并非旁人赐予的,而算是自己一手打造的。离开无量城的时候只想过安稳日子,绝没料到如今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尽管这方天地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不晓得能维持住多久,却终究已有了一个“根”。 他轻出一口气,正打算如前几夜一般再沿墙巡视一段看看,却忽然听得墙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杀心 这些天他的队伍已从二十多人扩充到近百人,墙头的木道上也有人值守。他想或许是守墙的兵弄出来的声音,但心中又跳了跳,退开几步往上看。 墙头燃着火把,但不能照亮全部,他看到阴影当中有一个黑袍人。 李伯辰立时按住刀柄,喝道:“什么人!?” 那人道:“李兄,是我啊。” 说了话,一展身跳了下来。这墙三丈高,他落得倒是稳。待站定了,笑道:“李兄今夜兴致不错啊。” 正是应慨。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应慨愣了愣:“李兄,咱们打过两回交道,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何以如此横眉冷对?” 李伯辰道:“可能因为你来历不明吧。这一次想告诉我些什么?” 应慨笑起来:“想知道我的来历,问就是了嘛。你不问,岂知我不说?” 他顿了顿,却见李伯辰只盯着他,并不言语。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得本教主先奉上点诚意。那我要是告诉你,曹文想要寻机夺了你这寨子、再将你控制起来,咱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这我也能想得到。” 应慨又笑:“那,曹文的祖父是璋城三老洞天的修士,他算是那洞天传人,你杀了宗主叶成畴,算与他结怨——这事难道你也知道?” 李伯辰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 应慨背手踱了两步:“不瞒你说,我如今在辅佐李生仪,眼下就在曹文的中军大营里。” 李伯辰愣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说,给别人做事,不如给自己做事——” 应慨一摆手:“欸,李兄此言差矣。我虽然说是辅佐李生仪,却是借助他的力量壮大我的声势、扩宽我的眼界,这就不是为自己做事么?何曾变过?” 此人倒是怎么说都有理。只不过他修为不算高,手里也没什么人,何以会被李生仪看中?李伯辰心中一生出这念头,忽然想到他那阵法。 “你把那阵献给李生仪了?” 应慨道:“是啊。李生仪之前以为你是北辰灵主,那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封山君的,他总得有点应对的手段。我给他的东西,正投其所好。” 他说了这些话,李伯辰的态度倒有所缓和,便道:“你将这些告诉了我,想要什么?” 他本以为应慨此番还会神神秘秘,却见他抬手一指:“要你头顶这盔,腰间这刀,成不成?” 李伯辰笑了一下,心道这人说话果真还是藏头露尾。但刚要开口,却见应慨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 他愣了愣,此人说的是真的? 他便道:“为什么要这两样?” 应慨到底收起笑意,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么?往后你成了一方诸侯,得帮我找东西。可我没料到,第二件竟然也叫你找着了。就是这盔。” 李伯辰思量片刻才道:“你是说,我这盔,和我这魔刀,是同一类东西?” 应慨道:“李兄真不知道?” 这人说话别别扭扭,李伯辰实在有些不痛快。但这盔本该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他却说和这魔刀一样,都是徐城口中的“纯元帝君”的东西,这叫他起了兴趣。 便想了想,道:“你是说,纯元帝君?” 应慨忽然色变,低声道:“李兄,往后不要轻易提这名字的好!” 李伯辰一笑:“这么看我是说对了。不过应兄你是找错了。我这盔,乃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并非那一位的。” 应慨愣了愣,也不知思量些什么,才低声道:“李兄,你既然知道纯元帝君,那知道隐元会么?” 隐元会?倒是也元字……此元就是彼元么?他便道:“应兄,你和人说话,是惯常以问作答么?” 应慨这才笑了一下,道:“好。你嫌我说话不痛快,今日我可就痛快说了——只盼你听过之后,不要吓着,或者把我给杀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李某算不上胆大包天,却也还不至于被几句话吓成这样子。应兄请说吧。” 应慨便将手掐了几个决,才肃然道:“李兄,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何五国伐李。伐李之后,这李境当中的在世灵神又为何没了约束?” “世人说是因为李国国君触怒北辰,因而失了眷顾,可要是……北辰出了事呢?” 李伯辰握了一下刀柄,又松开,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开这种玩笑?要知道我也是姓李的。” 应慨笑了一下:“那你就当玩笑听吧——譬如说,天地初开时,世间唯一正神乃是纯元帝君。之后与强大邪力争斗陨灭,才生出万物。但帝君气运毕竟还在世间留存一些,化作奇物,随世事变迁而变幻形态。” “人茹毛饮血之时,或许是一根大棒、一副皮毛。文明初生时,或许是一柄铜剑、一领皮铠。之后修法大盛,群雄并起,便有人得了这纯元留下的遗物,大有一番成就。” “可纯元,乃是至纯至阳之气,但世间万物却都有阴有阳。这位强者久被纯元遗物浸淫,阴阳不补,便有了隐患。大成之后,或许会想法子来解决这隐患,却不慎触及当初与纯阳争斗的那股邪力,一朝陨灭。” 应慨沉默片刻,又道:“李兄以为如何?” 李伯辰微微转脸往周遭瞧了瞧,见附近无人。墙头木台上也没什么声响,或许是值守的兵被应慨弄晕了。便道:“你知道的这些,都是隐元会的说法么?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家世显赫,既然你这堂堂教主都为此会做事,想必会里也人才济济吧。” 应慨一笑:“哦?李兄感兴趣了?说实话,隐元会中人也是天南地北,但数量不多。我呢,算是为隐元会做事,可或许隐元会也算是为我做事。” 李伯辰道:“第一次见你,你想要这刀。我猜猜看——你想做灵主?纯元灵主?” 应慨道:“算是吧。但刀上的真灵,已经被你镇压了,这盔也一样。” 李伯辰道:“要你说的那位纯元真是开天辟地第一灵神,真灵怎么会被我给镇压?” “我也想不通。所以我今夜才来把曹文想做的事情告诉你——李兄,对我而言你可比什么李生仪有价值多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要以后,我又找着了别的,还要送你?这就是你不对了。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要帮你找东西,却没说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如今我得了这刀、这盔,觉得对我大有帮助,也想要凑成一套的。” 应慨皱起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九鼎的!” 李伯辰微微一笑:“你这话也不错。要么,这样吧。要是我找着第三件,可以暂时借给你。要你真凭借那东西成了灵主,就再还给我,如何?” 应慨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但你也得给我交个底。你们这隐元会,究竟想做什么?搅动风云大势?为那位纯元争得香火信徒?” 应慨将他看了看,道:“李兄这么感兴趣,不如也入会吧。” 李伯辰笑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要你会中人都像你一样知道这些纯元之类的事情,只怕我要不得安生。你想,人道我有北辰气运在身,你们却觉得北辰已死。纵使我想叫你们助我图谋天下,却也得想想得了天下之后,你们会不会反客为主。” 应慨道:“这倒不必担心。纯元这事,自然是只有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声,盯住李伯辰。 过得片刻又抬手在眼上一抹,沉声道:“嚯,李兄你的雄兵看起来大有长进了。怎么,今夜想把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是你了。” 李伯辰按住刀柄,并不言语。 应慨肃然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说,你不会要来真的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慢慢将刀抽了出来。 应慨脸色一变,立时道:“我对你可绝无恶意,反倒觉得你是最适合与我们合作的了。你担心北辰这事?我说了又会有谁信?反正你已经是灵主,难道还在乎什么北辰气运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却在袖中动个不停。李伯辰向前踏了一步,应慨立时将袖中符纸一搓,整个人腾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直往墙头飞去。 李伯辰正欲纵身而上,却忽然听得寨墙北边传来三声号角。他心中一凛——秦乐使人布下这号,明令只有在觉察外敌时才能吹响。要只响一声,或许有新兵误操作的可能,可如今响了三声,该绝无差错了。 北边有人来了,该是隋无咎的先锋! 可他此时心里倒是没来由地一阵松快——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应慨“留下来”。既然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或许意味着“不该留”吧。 他便将刀还鞘,飞奔去北边寨墙。墙边已聚了一些兵,方耋正在整队。见李伯辰来了,沉声道:“君侯,北边山口边来了一支人马,说不好多少人。” 李伯辰应了一声,正要登上城头,方耋却又道:“是外面的斥候回来报的信,说,在军中看到一面白底蓝水大纛。” 李伯辰一愣:“没看错?” “该是没错。” 他忍不住握了握刀柄。白底蓝水纹大纛,那是隋无咎的公旗。 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界 原野上有一条由火把构成的长龙,从群山中蜿蜿蜒蜒,向孟家屯开来。 站在墙头看,已能依稀瞧见那面大纛。周围有甲士护卫,铁铠在月色与火光下闪亮。半空中则有数十羽人列阵环绕,身上的羽盾亮着蒙蒙的光。 正中间那大旗之下有一庞然大物,身上竟也闪耀着铁甲似的光。李伯辰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是一只浑甲兽。只不过这家伙比他在无经山中遇到的那只还要大许多,就像一栋大屋一样。 这畜生最是桀骜不驯,此时却低着头乖乖行走,像牛一般。往它背上看,就能明白是何缘故——几根手臂粗细的铁柱扎进它的身体当中,其上托着一个铁台。那铁台上有一尊乌沉沉的宝座,当中端坐一人。 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就应该是隋无咎了。 本说派前锋来,难不成是因为知道临西军了三千人,他按捺不住自己来了么? 前军队伍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但后续的大军还在从群山当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李伯辰按着刀柄远眺,听得身后蹬蹬蹬一阵响,略转脸一看,是隋不休与秦乐走了上来。 隋不休走上木台便道:“李兄,那是我君父的公旗吧?你派人去了没有?” 李伯辰道:“还没有。” 隋不休愣了愣,道:“要不然我去吧。”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道:“先不急。大公远道而来,该先要整军扎营。等他那边弄妥当了,我们再派人不迟。” 隋不休张口又要说话,秦乐笑了一下:“隋公子,我记得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吧。照理说一支大军来,不知是敌是友,总该先遣人通明来意、双方接洽、之后才好驻扎。可彻北公趁夜行军至此,前军一直抵到结界下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这里给夺了呢。要我说,真别急,看看彻北公怎么说嘛。” 隋不休不看他,只对李伯辰道:“李兄,我君父绝无恶意。” 李伯辰笑了笑:“我自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彻北公。” 便转了身道:“方耋。” “在!” “你带亲兵队去,问问大公打算在哪里扎营,要不要些粮草伤药。” 方耋道:“得令!” 他转身点了几个人,要走下木台去。可这时众人忽觉天顶微微变得亮了些,抬眼一看—— 隋不休所设结界本在天顶幻出一片色彩斑斓的奇光,此时那些奇光忽然变得更加闪耀,开始如浪涛一般急剧地变幻不定、汇成一片,竟变成了雾气似的白光。 而将孟家屯围住的结界本是透明的,此时也忽然在空中现出微微扭曲的轮廓,仿佛变成了一面琉璃罩子。 见此异变,寨中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秦乐微微一愣,瞪眼看隋不休:“隋公子,你们要做什么!?” 隋不休也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李兄……” 但李伯辰按着刀柄,脸色未变,只道:“方耋,不必去了。” 他这话音一落,只听天地之间传来轻微的、“波”的一声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泡破碎,叫结界之内所有人的耳朵一时间鼓鼓胀胀,十分难受。 天地之间的奇光异彩瞬间消失,隋不休所布下的结界破碎了。 秦乐喝道:“你们要夺城!?” 不待隋不休开口,李伯辰便道:“秦将军,稍安勿躁吧。你我也不是没想过眼下的情势。” 秦乐这惊诧愤慨,在他看来多半不是完全出自本意。倒是如今隋不休这茫然模样,该是真心的。没人会觉得彻北公隋无咎这样的人物真能乖乖接受安排、直往侯城去。只不过也没料到他竟叫大军直逼此处,又顷刻之间便将结界破了。 隋无咎能破去结界这事,其实李伯辰也不觉得意外。 他是五阶洞玄境。修行人在灵照境时,可模糊地觉察到气运所在。至洞玄境,便能如自己这灵主一般,将气运看得清清楚楚了,甚至可以利用气运,修成地上灵神。 他这修,可并非叶成畴当初那般先骗得气运,再舍弃肉身、附上去。而是以自身之力调集小范围之内的地气引入肉身,待地气与灵力融合,将肉身炼成灵体,成就与生前毫无二致、亦有清明灵台的灵神。 只不过,世间修至洞玄境者并不多见,真化成了地上灵神,也是将自己束缚在了一地、修为再难增长、且要遭受天罚雷刑,因而几乎无人这样做罢了。 孟家屯这结界只是隋不休借用周边地气所设,远无法同北边曾设想的中州结界相比。隋无咎如此无双修为,能将它破去实在不足为奇。也因此,李伯辰才急着立了这寨子。 结界一破,隋无咎的大军立即开拔,直往寨子这边来。双方相去还有一两里地,但几乎已能听到隋军的号令声。 前几日已针对这种最坏情形做了准备、训练了兵卒。如今一声令下,墙上墙下便忙碌起来。守城的滚油、擂石、吊锤之类都被布置起来,寨中的居民百姓也被约束一处,只再挑了些身强力壮的充作劳力。 可直到此时,李伯辰心中也并不很慌张。五里之外还有临西军,隋无咎便是要打,也得先探明临西军动向。此番先破了结界,又大军压来,或许只是想示之以强——他毕竟是客军,又在群山中苦捱那么久,纵是铁打的精兵,也都乏累不堪了。 他刚才说了那句话,秦乐便不再出言讥讽隋不休,只对李伯辰道:“君侯你放心,我之前也叫人去传了信,我军这时候该也在拔营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隋不休,到底没忍住,道:“隋公子在墙头,彻北公也不会怎么着吧。拖住半个时辰,我军一至便可。” 李伯辰点了下头:“有劳秦将军。” 隋不休叹了口气,抬手摸上腰间的长剑。不待一旁方耋喝止,便连鞘扯下丢在地上,道:“李兄,我绝无害你的心思。” 李伯辰也点了点头,但心中叹了一声。或许没有害我的心思吧,只不过和秦乐他们一样,都想叫我做个提线木偶。 第二百六十五章 今日之辱 再过两刻钟,隋军前军距寨子不过一箭之地。此时守备已布置妥当,墙头众人皆无声息。李伯辰看了看身边的兵卒,见不少人脸色铁青,还能渐渐听着轻轻的“咔咔”声。 该是有人在抖,甲片撞击所致。 隋军如果真想攻城的话,要用这两千人夺寨,倒是可以将寨子全围了。不过他们远到而来没带攻城器械,只靠人来堆这三丈寨墙怕得吃大亏。且他这百多个兵撑过第一波攻势,只要能活下来,不少人心中的恐惧便也退了。 只是隋无咎是洞玄境……要他出手,变数可就太大了。 李伯辰在心中模拟一番可能的攻防,一个念头便在头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要不要叫朱厚领兵来。 前些日子他已夺了玄菟城,而玄菟军似乎将隋无咎的队伍视为更大威胁,没有回援。如今朱厚已在城中聚起一支千人队伍,虽都只是乌合之众,却也算声势浩大。 可朱厚这支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用。眼下……算不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隋不休道:“李兄你看!” 他当即收神往前看去,见隋军前锋竟转了向。 本是直往寨子来的,如今却相去一箭之地,转往侯城的方向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将紧握刀柄的手放开,才感觉到手心里已全是汗。 看来被自己料中了。隋无咎只是想示之以强。要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令人心生警惕、无意义的事。但这位彻北公到底是个枭雄,他心中愤懑不平,打算以此宣泄吧。 作为洞玄境的强者,也的确有此底气。 见隋军转向,墙头众人似乎也都放松起来。约过了一刻钟,隋无咎座下那浑甲兽被一干亲卫簇拥着慢慢经过。墙头火把通明,李伯辰目力也好,因而此时看得清楚了。 彻北公身披玄甲,头顶重盔。那盔甲上原本是上了漆的,但有不少地方已剥落,能看到累累伤痕。以他一军主帅之尊仍要亲身奋战,李伯辰难以想象他们一路过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 隋无咎重盔之下的面容看着很阴郁。他面方口阔,鼻梁高挺,看起来极具威势,队伍中的火光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叫这威势中又多了些冷酷肃杀之气。 到了寨墙下时,隋无咎轻轻一抬手。身旁立时有军卒出号令,远远传开。隋无咎身边这些军士几乎是同时停了步子,坐下那浑甲兽亦然。待命令传开,前后军阵也都止步,在墙头看来,只见之前还宛若一条长蛇的隋军,几乎在十几息之内便依次止步,仿佛有一个统一意志贯穿其中。 这情景叫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无量军本是做不到这地步的,可被隋无咎带了几个月,竟已如此了么?! 他忍不住瞥了秦乐一眼。隋军初现时,秦乐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该是觉得此乃疲兵。但如今见了这情景,脸上也极不好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不知怎的,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中却没来由地也有些得意——秦乐该是对临西军的本事极为自得。可如今见了从北原退回来的无量军,该明白和妖兽浴血奋战过的队伍,究竟有何种威势了吧? ……我也是在这样的队伍里,厮杀出来的。 寨墙高三丈,本是居高临下。但隋无咎座下那特大号的浑甲兽也有一丈多高,再算上背上的铁台,也要够得上两丈了。双方又相去一箭地,因而看起来,李伯辰与隋无咎就像是齐平的。 隋无咎转了脸,往墙头看了一眼。 李伯辰与他目光对上,顿时觉得头脑一震——他那目光中似有某种力量,叫他在一刹那之间觉得周遭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身心俱是一顿,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心道不妙,忙运起灵力抵挡,手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似是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缓过神,只觉得浑身都渗出汗水。 他不知隋无咎的这一眼是否用了引动气运的本事,但往旁边一瞧,只见秦乐、方耋以及一干军卒诸人脸上皆汗如雨下,身子也在微微颤,像魔怔了一般。 李伯辰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可也立时使出北辰灵主牵扯气运的本事,暗运真元在周遭一搅,高声喝道:“彻北公!无量城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麻,遑论旁人。身旁一干人一下子回过了神,秦乐等人还好,那些没修为在身的军卒则是失手将兵器都弄掉了,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隋无咎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李伯辰竟能喝破他这神通而感到意外。 秦乐回过神来,脸色更难看,咬牙道:“多谢君侯。叫你看笑话了。” 但李伯辰此时全力运行真气,更将阴兵散出护体,并无暇答他的话。他这些阴兵,该会被隋无咎瞧见,可已不在乎了。他从未见过洞玄境的修士,如今才知道无论平时怎么想,都低估了如此境界的威能。 魏宗山是灵照境,也算是中三阶之一,可同隋无咎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他等待隋无咎的回应。但隋无咎听了他这话,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将脸又转过,轻轻一抬手。 身旁亲兵立时传了令,这条长龙再次动了起来。 李伯辰脸色铁青,想起他来处的一句话——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隋无咎在蔑视什么?自己这木墙寨子?还是觉得“从前的一介武夫、监中之徒如今竟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城头了”? 他这人不轻易动气,可先受了隋无咎那一眼,现下又如此,只觉得胸口腾的生出一团火,咬着牙,腮帮子都有些泛酸。 ——便是隋无咎真叫人来攻,他都会比此时好受些! 待隋军的后军也从寨前经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身旁的秦乐不知在和隋不休说些什么,但李伯辰心中只道:隋无咎,我不配和你说话的么?今日之辱,李某记下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黑云压城 火光渐渐远去,最终在原本结界的最南边扎了营,距这寨子两里多。 这样的选择叫众人皆有些意外——如此一来,隋无咎这支客军便处于侯城、玄菟联军、临西军、木寨的包围之中了。更往东边,倘若叫朱厚再领军来,事实上便围成了个四面铁壁。 看他带出来的兵,并不像不通兵法,可为何如此布置?仅是因为一腔傲气么? 不过他这傲气倒也有用。 秦乐给临西军又传了信,叫他们往后撤了两里地,李伯辰不知这是否是由于那一眼之威。 隋不休倒是又平静起来,代隋无咎向李伯辰赔了罪,又卸了自己的甲。李伯辰心里虽愤恨,可也不想迁怒在他身上。只应了一声,转身走下墙头。 他意识到隋无咎这做派,将自己的布置也打乱了。本是想在隋军与临西军中左右逢源,可见隋无咎现在这模样,自己纵是刻意示好也未必得到什么回应。难道只能投向临西军么? 要真如此,我当初还来这孟家屯做什么?建这寨子做什么?不如跟着李定一起回去了! 他下了木阶,正瞧见一堆火油罐堆在阶边。外侧的木墙不怕火烧,内侧的木阶却是寻常材质,这些东西堆在这儿实在太危险。 他心中一怒,喝道:“这是谁干的!?” 但此时正有许多兵卒和劳力忙着将原本运上墙头的物资撤下,墙下又黑、嘈杂一片,一时间竟没人在意他这话。李伯辰心中更怒,正待再喝一声,却见跟在身旁的方耋已按刀大步走到不远处火油罐旁一个值守的兵卒面前,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骂道:“谁叫你们放在这儿的!?平时怎么说的!?” 那兵慌了神,半躺在地上,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李伯辰见此情景,却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登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纵有火气,也该对隋无咎,干我的兵什么事。做人不可恃强凌弱,难道我刚当了这“君侯”月余,就要忘了么? 说不好隋无咎今日的做派,就是想叫我怒火中烧、失了方寸呢。 他想到此处,立时觉得灵台清明,心中的怒意消了大半,忙道:“方将军,好了!” 方耋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但到底只板起脸对那兵喝道:“你立刻找人把这些搬了,再去找你的带队官领罚!” 那兵忙应了,又感激地看了李伯辰一眼,从地上摸起长枪跑远。 方耋走回来,道:“君侯,我也领罚。” 但李伯辰知道他平时并非如此。自己对他说,对待官兵要有威严,但也不可肆意欺凌,他都做得很好。今天这做派,是看出自己心情极差,要为自己出气吧。 他便道:“算了。以后不要因为我迁怒别人。” 说了这话,他记起自己刚才那一麻。如今已至龙虎,对周身灵力气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已晓得从前在生死关头的这种预警,其实因为未知危险触动了杀伐之运,而自己既是北辰化身,便如盘踞气运大网当中的蜘蛛一般,自有感应。 可刚才那一下…… 他隐约地意识到一件事。隋无咎那一眼,或许并非只以灵力造成威压。更可能是以六渎一脉独有神通牵扯了运势,达成某种目的。 要自己没有这北辰气运在身,说不好真会被这一手影响……心中暴怒,无处泄,最终迁怒旁人。外有强兵压境,内里根基不稳。一旦失德叫众人离心,这寨子岂非不攻自破?或许期间还会有些莫名的“意外”呢! 他心中凛然。洞玄境……六渎术法,果然诡异! 李伯辰又深吸几口气,叫自己收了心。 他继续往寨子的南门去,打算观望隋军的动静。穿过寨子的时候见寨内乱哄哄一片,可好在这乱尚不算慌乱。走到住人的棚屋区时,正瞧见孟娘子和几个管事在安抚众人,又指挥着将一些易燃的柴草之类归拢到别处去。这片地方从前是孟宅和他那宅子之间的一片田地,尚未来得及平整,走起来也深一脚浅一脚。孟培永和一群乡民也在搬柴,走到李伯辰身边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李伯辰忙走过去把他扶住,道:“孟先生,你怎么也来做这个。” 孟培永抬眼见是他,立时道:“君侯,刚才那些就是隋无咎的兵啊?” 李伯辰道:“是。但不必怕,他们暂时也不会怎么样。” 孟培永道:“看着可真吓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他这是怕了么?李伯辰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却听孟培永又道:“不过临西军那边有三千多个人,我看这些隋军也就一千五百来个,咱们用不着怕吧?” 李伯辰愣了愣:“一千五?孟先生你数过的么?” 刚才在墙头他也想估算一下隋军的人数。但毕竟是在夜里,又与隋无咎对视一番,到底没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其实即便没有隋无咎的干扰,只叫他细细地看的话,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而已。这种一字长龙的队伍,拉得长些拉得短些,差异实在太大了。 孟培永道:“嗨,我看他们的时候实在有点心慌,就数数人。最后觉得不是一千五百二十三就是二十五,也说不准的。” 依他的性情,既然说了,该对自己很有自信。李伯辰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还说有两千多人——姑且当作是两千——这几天就减员了一个营么? 是因为伤病饥饿?可他刚才看那些隋军的精气神,虽说脸上都有疲累之意,却不像是在挨饿。后军之中有几辆大车,车上也载着伤员。隋无咎手底下的兵本来就不多,该是爱惜的。 那,这么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少了一营人!? 他顿觉不妙,紧走开几步对方耋低声道:“快把秦乐找过来,说我有急事!” 方耋抱拳应了,正要转身,李伯辰却道:“慢。” 他皱眉听了听,立时高喝:“都别出声!” 这一声中灌注了灵力,差点把周围的乡民震得跌[吾爱小说 .xss521]了个跟头。可如此,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了。更远处的人也慢慢安静下来,于是李伯辰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隐隐雷鸣。 寻常的雷鸣,该是有些闷的,可现在听到的雷鸣却仿佛由许许多多的细雷组成,嘈嘈杂杂、清清亮亮,渐渐变得更大声。 随后,便听着人声,该是隋军大营的方向。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李伯辰转脸看着他:“雷腹。雷腹兽。” 说了这五个字,如梦初醒,立时大喝:“检查寨门辎重兵甲上墙头——” “——妖兽来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进退之道 他这一声喝出之后,周遭的人都愣了一愣。他们自然晓得“妖兽”是什么意思、“来了”是什么意思,可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一时间却反应不过来,就连方耋的脸上都有些茫然。 李伯辰抓住他的护颈将他摇了摇,喝道:“去!把秦乐和隋不休叫来——绑来!把隋不休给我绑来!” 又转脸对孟培永和孟娘子道:“孟疏孟培永,马上把所有管事的给我叫来!” 说了这话,方耋已经奔出两步去,李伯辰又对他喝道:“慢着,你先去找常秋梧,跟他一起去——隋不休要想逃,下手就不要留情!”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些,周遭的人才反应过来。此时天边那雷鸣声愈清晰,那边也响起了临西军的战鼓。之前人们还鸦雀无声,这时倒轰的一下,像是炸了窝。不过此时李伯辰也顾不得这些——高低有寨墙圈着,能炸到哪里去。 只随手将地上一捆柴扯过来,往上一坐,喝道:“慌什么!?我就在这里!” 这样仍没法叫乡民安心,倒是有几个兵聚了过来。李伯辰便吩咐他们将自己目力所能及处的秩序维护好、再将附近易燃的火药、柴草之类的看好。过得片刻,几个十将找了来,又叫他们归拢手下,去各处安抚人心。 如此过了约一刻钟,周遭终于不算大乱,秦乐、尉东山跑了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秦乐便叫:“怎么回事?方耋怎么说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站起身,沉声道:“正是妖兽。” 秦乐愣了愣,看了一眼尉东山,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伯辰便道:“应该是雷腹。这种东西,狗一样大,能喷毒。喷毒之前胸腹会胀,雷鸣一样响。一只雷腹,听着不过像有人在大喊。但现在我们这里都能听得到,我猜至少也有两三百只。” 秦乐道:“这……两三百只妖兽?从哪儿钻出来的!?难不成是从北原上杀过来的!?” 李伯辰道:“我是说雷腹有两三百只。只怕还有别的——隋无咎有两千来人,刚才过兵的时候只有一千五百多,我猜是另外一营人,把妖兽引到你们那边去了。” 秦乐将眼一瞪,便要往寨门的方向走。李伯辰将他拉住,道:“你要做什么?” 秦乐道:“我要回去!” 李伯辰冷笑一下:“你自己回去有什么用?” 秦乐张了张嘴,又道:“那你跟我去!李兄,你打过妖兽的,我早说你有大用——你跟我回去!” 李伯辰道:“这不可能。” 秦乐急道:“这种时候怎么不可能了!?那边的妖兽要是把军阵冲垮了,你这里难道能守得住!?” 李伯辰看着他的眼睛,喝道:“秦将军,静守心神。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又道:“你好好想一想,那些妖兽要真是隋无咎叫人一路引来的,说明什么?” “之前他在侯城、你军、我军包围之中。眼下妖兽从你们那边来,你军倒成了他的屏障。那么我这边呢?他会放过我这边么?只怕现在还有人,也在引着妖兽往我这儿来。” “到时候,我们为他挡着妖兽,侯城和玄菟军也知道了妖兽杀来,必然大乱,他正可趁此机会夺下侯城。” “这是个好计谋,但也因此,我觉得妖兽或许不止两三百,可也绝不会是从北原上来的。因为要是妖兽突破了北边的天险,隋无咎又何必真往我们这边来?他得了侯城,又怎么守得住?” “依我看,八成是他们在群山里遇到的——这群妖兽也钻进山里迷了路,他便一路引来了。” 秦乐听得愣,倒是尉东山低声道:“君侯说得有理。” 秦乐这才道:“那你说怎么办!?” 此时孟培永和孟娘子将几个管事的也找了来。李伯辰便先令他们各自找一队兵去动员乡民——带上食水口粮,两刻钟之内,集中到寨子北门去。 待他们领命各自走了,李伯辰才又道:“所以我先要把我这里的人送到北边的秘境去。我们的人,也会一起退进去。要真还有人引妖兽往我们这边来,攻的就是隋无咎的军阵了。” 秦乐急道:“那那边你就不管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秦兄,我一无所有来了这儿,如今有了高墙兵甲,一个武威候的虚名。这些东西,都是此地的父老给的——这种时候,我不先保他们,保谁呢?你如果执意要回去,我倒是可以看看那边有什么妖兽,给你说说它们的习性。” 秦乐想了想,皱眉道:“有这个必要吗?要真是隋无咎引来的散兵,你又何苦弃了你这营寨?要是被隋无咎的人占了呢?” 李伯辰笑了一下:“你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道理是和人讲的。” 涉及到妖兽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冒险。倘若来的是人、是敌军,那他或许可以试着拒守此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守不住,自己带人突围。可来的若是妖兽,要守不住了,寨子里的寻常百姓也一个都活不了。此时他宁可失了这寨子,也不愿拿人命行险。 他不知道秦乐听不得听得懂自己的话,但也不想再多说。此时又瞧见方耋和常秋梧胁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以为隋不休见到妖兽来了,早就跳下城头,却没料到他竟真的乖乖受缚。他是龙虎境,真要逃,常秋梧也难拦得住的。 三人走到他面前,方耋喝道:“君侯,人带来了!” 此时再看隋不休,只见他一言不,只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垂头丧气。 李伯辰沉声道:“隋兄,大公真是好算计。” 隋不休不说话。 李伯辰便又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隋不休慢慢抬起头,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是妖兽。” 又咬了咬牙:“我知道这是怎样的罪孽。你要杀我,就杀吧。” 他一把抽出魔刀,扬手便斩了下去。隋不休在他拔刀的时候闭了眼,但李伯辰手起刀落,却是将绳索斩断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乱军 绳索落地,隋不休脸色煞白,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李伯辰还刀入鞘,冷声道:“你走吧。等我们再见,就要用刀枪说话了。” 他这话音一落,方耋失声道:“将军!?” 常秋梧却伸手将他拦了一拦。 隋不休看着有些意外,又有些失魂落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李伯辰拱了拱手,登上墙头。 此时木台上有人在来来往往,他被人撞了几下。依着他的体魄,寻常人撞到他该如撞到一堵墙一般。可如今他竟也被撞了几个趔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待到了墙头,又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便跃下去了。 李伯辰也在心里叹了口气。隋不休说他“没想到会是妖兽”,该是真心话。到了这种时候、以他的修为,实在用不着如此作态。 他也极不赞同隋无咎引妖兽来这件事吧。可归根结底,他仍是隋无咎的儿子,永远不可能投向另一方的。 几人一时间都默然无语。此时寨子里渐有了秩序,惊慌的呼喊声也平息了,李伯辰便道:“好了,我们去墙头看看。” 登上墙头,见西北方已是火光一片。今夜月色晦暗不明,李伯辰便双手抓住木墙,阴灵离了体。 平时以阴灵的角度看,顶多觉得周遭景物昏昏沉沉,至于别处,差异并不大。可今次一离体,立时觉察南边亮起一团白光——就在隋军的军阵当中,仿若沉沉暗夜中一支明亮的火炬。 那该是隋无咎吧?修为到了洞玄境的地步,看起来竟如此神异! 他的阴神便没敢过去,只往临西军那边去。此时他们已同妖兽厮杀起来,杀气大盛。李伯辰远远瞧见他们的阵型一时间虽不不算乱,但也已被一些妖兽突入后军之中了。 果真有雷腹兽,还见着了浑甲兽、肿驼兽、足蜍。虽然战得一团混乱,也有许多惊慌失措的呼喊,但李伯辰倒是舒了一口气。 该的确是些被引过来的游荡妖兽。妖兽如果成军,主力必有浑甲兽。这东西身坚力强,是冲锋在前的。其次,必有“尚朱”。在璋城术学他与隋子昂辩论时所说的会喷吐酸液巴掌大小的妖兽,便是这东西。到了战场上遮天蔽日,能降下酸雨,北原的披甲车多半是毁于此。 这两种东西一地一空,再循着妖兽各族差异不同配合些懂得突入奔袭、缠绕束缚的,便成一军。可如今浑甲兽不算多,尚朱更是没见过,该不是正规军的。 他便立时又往北面的群山方向遁去。此时身在寨中,也只能走到秘境入口处而已,从这里往山中看,一时间倒觉察不出什么异常。到这时候他想,要当初尽早在这北面群山中封个山君就好了。 其实这事他是试过的。可尽管如今已是龙虎,但册封山君这种事于他而言还是有些难。那并非是在那一界从自己身上化出个虚位,而是一位实打实的地上灵神。他如今境界尚不稳固,要真做了,只怕数日之内都很虚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不敢行险。 他重回肉身当中,往墙下看了看——此时距他下令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可千余人还未集中到寨门北边。他心中虽急,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支千人军队要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尚不容易,何况一群惊慌的平民呢。 秦乐劝自己不要舍了这寨子,照这么看,再过两刻钟要人还是不能集结起来,也只得拒守了。要不然走在半路妖兽被从北边引来,一百多兵一千多人,登时就要死个干干净净。 这时听秦乐道:“看那边,隋军动了!” 守在侯城之外的是隋军,隋无咎的也是隋军。此时城外的守军该是觉事情不妙,开始往城内撤退。但立时有两支骑兵从隋无咎本阵两侧驰出,从两个方向包抄。 这两支人马分别都有百余骑,可守军此时也将近三千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待骑兵逼近守军营盘百多步时便不再靠近,而是来回驰骋,大声呼喝。这些人该是事前训练过,声音整齐划一,喊的是如今隋主无道丢弃国土,倘若还有心报国同抗妖兽,便该追随彻北公麾下之类。 守军自然不听他们的,缓慢收束阵型,后军开始往城下去。 李伯辰想,要自己是隋无咎,这时就该叫大军压上——隋军敢入城,立时冲杀上去。 但隋无咎的本阵未动,倒是另有一支骑军从中军驰出,只有十来人。李伯辰心中一动,以阴灵去看。只见驰出的那十余骑中有一点白芒耀眼——是隋无咎冲到阵前了。 此时后军虽然在退,但中军的主将大旗未动。该是守方将领也晓得隋无咎引了妖兽来,声先夺人。他身为主将要先往侯城方向走,只怕立时兵败如山倒。 隋无咎便驰至两军阵前,距守军前排不过百多步,来回纵马驰骋,似是在说些什么。李伯辰本以为他是打算劝说守军暂且言和,岂料过了五六息的功夫,忽见守军中军的主将大旗倒了。 他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人被劝服了?但随即又见中军一片大乱,将校旗帜仿若汹涌浪潮中的帆影一般摇摆不定。可要细瞧,却也能看得出其中有几支运动极具规律,是慢慢把乱军给分割切开了。 此时隋无咎的三军才慢慢压上,又隐约听他大喝了些什么,守军的前军登时跪倒了一大片,那后军退了一半,也止住了。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全将刀兵放下了。 看来是隋无咎早就在侯城或者玄菟军中安插了人手,只待此刻时机相当暴起难,将主将刺于军中。 两者很快便合兵一处,往侯城退走。这时候李伯辰已觉不妙——隋无咎真进入城中,自是高枕无忧,可自己这边还得对付他引来的妖兽! 但眼下,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之间隋无咎率兵渐行至侯城下的护城河前,该是有人大声命令城头守军将吊桥放下。 其实以隋无咎的修为,一个纵身便可遁上城头,无人敢拦他。可他又不是江湖草莽,自然不会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如此做派,该是要“名正言顺”一些。 但城下人刚喊了几句话,却忽见城头涌出蒙蒙雾气。那雾气弥散得极快,眨眼之间便将整座城都笼住了。 又见隋无咎那边忽然射出一道金光,直往城墙上去。可那光却径直从雾气中穿出、也不知射了多远,将天边炸出一片白霞。 李伯辰愣了愣,忽觉喉头一哽—— 外公如今已是一个活死人……可他之前在城中的布置,还是起了作用! 第二百六十九章 舍 他之前说已暗中向隋王那边递了消息,隋王便派遣高手到了侯城等隋无咎。而今城头涌出这雾气,就该是那些“高手”所为。只是如今外公这计似乎成了,他却瞧不见了。 李伯辰在城头木垛上握了握,叫自己定了定神。 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外公当初定下这计策时,是打算之后请他的故旧门人来孟家屯相助。那样一来隋无咎被阻在侯城之外,孟家屯却也不是他能轻易攻下的。如此再叫隋军慢慢损耗他的实力,待他拿下侯城也元气大伤,双方便可暂且相安无事。 但外公暴病,他那些故旧也就无法掌控,因此,才叫自己投向临西君。 只不过外公也没料到,隋无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了妖兽来,将临西军牵制住了。而此刻隋王派遣的高手所用的术法,竟能将一座城都隐去……隋无咎一时间进不了侯城,那还能去哪里? 自然会想夺自己这寨子的。 此刻一看,自己这里倒成了最危险的。南有隋无咎、北有可能到来的妖兽,本来是旁人的处境,如今落在了自己身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暗道:静心。 如今这局面,全是因为三方都在用计。计谋一旦复杂,便可能叫事态失控。可从前以弱搏强,这计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外公有外公的想法,层层叠叠兜兜转转,而今才如此。 但在战场之上,情势本就瞬息万变,断无一帆风顺的道理。自己眼下也勉强算统领一方,要主将慌了,可万事休矣! 此刻秦乐似乎也瞧出形势不妙,低声道:“隋无咎……怕是要往你这来!” 李伯辰只道:“是。” 秦乐往墙下看了看,道:“你的人还没聚齐。你就只能守这寨子了。你将这里守住,我们那边要战退了妖兽,隋无咎也不敢妄动的。” 李伯辰道:“要是你在那边领兵,或许如此。但只怕那边的主将战退妖兽之后,要撤的。” 秦乐张了张嘴,但到底只道:“那你还是要往秘境里撤?可这些乡民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伯辰转了身,沉默片刻,喝道:“方耋!” “在!” “收拢各队,带上粮草,开北门。”他深吸一口气,道,“已经在北门的,带出去,不在的,叫他们自己追上来!” 方耋愣了愣,随即喝道:“遵令!” 秦乐听了他这令,也是一愣,道:“你……”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我还没有迂腐到为一些人,叫所有人陪葬的地步。” …… 一刻钟之后,北门大开,李伯辰坐在马上,看着秦乐、尉东山、陶纯熙和那些临西军骑士在夜色中往隋军方向驰去了。光线昏暗,他也不知道陶纯熙是不是看了自己几眼。 那边的形势也算不上好,但她既然做了临西军的女官,也只能期盼她吉人自有天相了。 再等一会儿,低声道:“还差多少人?” 方耋在后方聚集兵、民,身旁的便是赵波。他闻言策马驰去,过了一会儿又驰回来,道:“君侯,差两百来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不想走么?” 赵波道:“是一些人收拾财物,已经催了三次了。” 李伯辰点点头,一夹马腹,道:“开拔。” 一百多个兵,一半由他带着护在前头,一半由方耋带着掩在后头,中间夹着数百的乡民,往北边秘境中去。从此处往谷口去,平日也是屯子里的人惯走的路,因而李伯辰只叫前、后军提了几盏符火灯照明。 等方耋的后军也出了北门,才听着后面有惊慌的呼喊。那些舍不得财物的乡民有的匆匆赶来了,方耋便将他们收拢,有的实在离得太远,也只能看他们能不能追得上。至于那些此时还在棚屋中收拢归置的,便实在无计可施了。 等李伯辰远远瞧见那秘境的山谷口时,又转脸往后面看了看。 寨子南边亮起了火光,该是隋无咎的人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接收这营寨——外墙的一根根木头,全是他精心养出来的,李伯辰实在觉得心疼。但正因为这心疼,又对自己暗暗叫了声好。 其实在这种关头,懂得割舍才是最要紧的。在北原上的时候自己就是不懂得割舍,当时要早一些下定决心、不要隋不休的钱财,也就不会被百应截回去了。 此时他已将隋不休所赠的那柄大槊握在手中,走一段路便阴神离体,探查前方动向。等距那秘境入口不过百多步时,沉声道:“赵波,通知后军赶上来。分一个十人队弹压秩序,余下人随我往前去!” 赵波应声而去,李伯辰一催马,带身后的四十来人向前疾驰。 到秘境入口时他调集地气,将“门”关了,便直冲到峡谷中停下。再过片刻方耋所率的后军也赶了上来,他命人在谷中排出个雁翅阵。他自己在这阵的最前端,身后则是修行过的亲兵。那辆披甲车叫方君风和谢愚生开了出来,便在稍后方压阵。 待这阵布好,才将秘境入口重新打开。这入口因地气之妙,只有从南往北的方向才进得去,而由北往南,则什么异常都觉察不出来。等他们的阵型排好,前头一批乡民也走入秘境当中了。但在峡谷中看,却只见他们到了山口就忽然消失,像被什么东西吞没了。 后面的数百人至少还需要两刻钟的功夫,但李伯辰座下的马已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在地上不住地刨——因为远处群山的黑暗中,开始有嘶吼声了。他身后的人显然也听着这声音,一时间寂静无声。 李伯辰便纵马向前走了两步,又一拨马头,在黑暗中道:“妖兽要来了。” 顿了顿,又道:“数量不多,大约一百头。二十来个大的,剩下的比你们还要小。有人会怕,但想想我之前说的话——它们有坚甲,你们也有甲。你们身上的甲,刀枪不入,比妖兽的还结实。它们有利爪,你们有刀枪。你们的刀,劈金断玉,只要能砍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会怕会痛。” “我今夜只叫你们守住两刻钟——等你们身后的妻儿老小入了秘境,就可以撤回去和他们团聚。” 说了这些又将马拨了回去,还要再讲两句话。但前头黑暗中忽有一道黑影蹿起,挟着一阵腥风便扑了上来。他身后有些兵看清楚了,立时出一阵惊呼,可李伯辰只将长槊一抖,槊锋嗡的一声晃了一圈,不等那些兵瞧见妖兽是什么模样,便将它搅成了一篷血雨。 他低哼一声:“看清楚了么?这东西,状如狼,有四足,所仰仗的不过是行动迅疾如风,头脑又比寻常野兽聪明些罢了。但在这山谷里,它又能蹿到哪儿去?要真够聪明,又怎么会离了队、零零散散地往这儿来?” 方耋立时拔刀喝道:“君侯说得对!我方有地利人和,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又从前方黑暗中跃起两道身影,李伯辰便再横大槊挑死一头,又将另一头击飞到身后阵中,喝道:“那就先试试刀!” 第二百七十章 故敌重逢 那妖兽被他击飞落入人群,一时间没站起来,是一条后腿被抽断了。 这时候,离它较近的人才看清它的模样。果真状如狼,大小也相当,但一颗头颅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个身子,那嘴中满是小臂长短的雪亮利齿,四只爪上更是寒光凛然,在地上一挣一扎之间,便在石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妖兽翻身站起,立时往最近一人身上扑。那人持盾和刀,也是修行过的,但此刻见着它这模样,一时间竟然吓懵了,既没闪躲,也没来得及将盾举起。方耋瞧见此景立时要将刀投过去,李伯辰却槊一横,把他拦了。 这一拦,妖兽便扑在那人身上。到底比寻常畜生聪明许多,没去咬那人的咽喉,却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头朝下先去咬他握刀的手,后腿则去蹬他的脸。 这东西牙齿极锐,爪子也像小刀一样,但凡挨着皮肉,必然有死无生。可妖兽的嘴巴一咬着那人的腕甲,却听咔嚓一声响——满口牙都被崩碎了! 那兵这才反应过来,忙举盾在身前一挡,将妖兽后腿抵住,又退了两步把被咬住的手臂狠狠一甩。妖兽牙碎嘴却未松,这一下也只是叫它再摔落在地。 但两旁的人已反应来,一时间刀枪齐出,登时将这怪物斩成碎片。 先前那人这才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腕甲。 而这时候,山谷中的黑影已越来越多,妖兽疾奔时的脚步声仿若闷雷,将地面的浮土都震了起来。 李伯辰扭头喝道:“现在还怕么!?” 那兵马上从地上站起,道:“有君侯赐下的宝甲,不怕了!” 李伯辰闻言大笑,喝道:“好!那就杀他个干干净净!” 此时后面的妖兽大部已至数十步之外,当先的便有两个小山似的身影,坚甲在月色下闪着冷光,正是浑甲兽。更后面又有大片尘埃,该是那些较小的欲以浑甲兽为依托,待这边阵型被冲散便突入其中。 突袭临西军的约有三百多,他们有近三千人。这边的妖兽约有一百多,人只有百余。但李伯辰心中却并不很怕——临西军是被突袭,自己这边却已有准备。临西军中的人没什么与妖兽作战的经验,可他却知道对付这些东西,重的便是一个稳字。 他已是龙虎境的修为,只要能拦住浑甲兽不叫它破阵,身后人便可倚仗兵甲、组织调度,把局面稳定下来。无量城中的血肉之躯能抵挡妖兽那样久,也正是因为这“组织”二字。 因而见当先那双浑甲兽越来越近,他便断喝一声,催马直冲上去。 他座下这马是在璋城强买来的,本算不得名骏。但这些日子以灵药喂养,早就身强力壮,更通人性。 浑甲兽之前有零散的小妖兽,可马并不畏惧它们,遇着拦路的能避则跃过去,不能避的,便由李伯辰一槊挑飞。再冲出十几步,便能瞧见当先两头浑甲兽鼻孔中喷出的白气。 他在无经山上与这东西斗的时候惊险万分,但如今过去几月,无论刀兵装甲还是境界修为都远非当日可比,又因有意先立一威、叫身后将士定心,便又喝一声、在马镫上一踏,持槊跃了起来。 较前的那只浑甲兽见他跃起,四足在地上一踏便也往半空蹿去。这妖兽虽弹跳力差些,但因为体型庞大,如此也快要够着李伯辰的脚底。见张口咬不着他,便将身子一弓,背上刀刃似的甲片咔嚓一声便立了起来,要去削他的双足。 李伯辰此时跃至最高点,双手持槊,身子弯得像一张大弓,暴喝一声:“着!” 槊尖电芒乍现,人与长锋猛然刺下,先无声贯入妖兽后脑,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将它钉在了地上! 这大槊有三米长,此时只露出一端槊柄,余下的全部没入体内、地下。浑甲兽虽一时未死,可也已只能凭将死之前的本能连连弹动身体、大声嘶吼,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李伯辰站在它背上,稍后的一只见同伴受挫,立时低了头往他这边直冲过来,头顶也竖起一排锐甲,该是欲将他挑飞贯穿。 李伯辰高声大喝:“来得好!” 灵力运行,气贯全身,澎湃巨力汇聚于双臂之上——他在浑甲兽背上踏出三步,每一步都踩得足下这大怪物硬甲崩裂、鲜血四溅。待能看清另一头浑甲兽硬甲之上那斑驳划痕时,双拳齐出,正面硬撼! 一声轰隆巨响,李伯辰的身子倒飞出三四步远,一手抓住插在头顶那槊杆才将身形稳住。可随后冲来那浑甲兽受他这两拳,却像撞上一堵牢不可破的山壁,巨大头颅在刹那间停在半空,之后的身子却还在向前——一眨眼的功夫,先是脑浆迸裂、坚甲破碎,又整个儿被轰入身子当中,依着惯性再斜斜往前冲出一段,停在李伯辰脚边没了气息。 浑甲兽极大,冲击力也极强。李伯辰眼下纵是龙虎,双拳将它轰死之后还觉得手臂颤、气血翻涌,一时间内息有些乱。但他身后众人见他在数息的功夫之内竟先钉死一头,又以人力活活打死一头,早爆出一阵雷鸣似的呼喝,几乎将妖兽的脚步声都压下去了。 李伯辰听着这阵喝彩,又瞧见足下两具尸体,觉得身上无数毛孔似乎一时间都打开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不快、对前景的种种忧虑,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胸中一口热气翻涌,四肢百骸似有无穷尽的力量反复冲刷激荡。 他仿佛回到了在北原上的日子,简单纯粹、一往无前、或死或生而已。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终于又见着你们了!!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一把将大槊抽出、手在杆上一滑,将其上的黑血都抹去。又见两头巨兽身后的一群如狼小兽一时间似乎有些进退不定,便哈哈大笑道:“畜生!来了还能回得去么!?” 此时白马转回到他身前,李伯辰一跃上马,疯虎一般冲入兽群。 身后诸兵将都看得呆了,大多数人之前其实都在怕,可眼见李伯辰杀妖兽如屠鸡宰狗一般,心中登时蹿起一股热气,嗷嗷高叫也要往前冲去。好在方耋喝道:“诸将听令收束阵型守在此地——赵波滕仲亲兵队随我向前护卫君侯!” 第二百七十一章 破胆 十几骑立即向黑暗中刺去。 等他们冲到李伯辰身旁时,他已纵马杀了两个来回,浑身浴血,只剩一双眼睛、满口白牙闪闪亮。一些较小的妖兽从他身侧蹿了过去,被迎来的亲兵队斩杀,还有些漏了,冲到后方阵前,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到底也没叫它们活着通过。 此时山谷中已伏尸数十具,后方本也有两头浑甲兽要冲来,但见李伯辰这疯魔的样子,身前又是电光乍现映得一片谷地仿若白昼,竟然将脚步收住了。 李伯辰这才拢了缰绳抬槊一指,喝道:“畜生!还敢往前么!?” 浑甲、鬣突一类的妖兽,到底也是有些神智的。见他这尊杀神率军挡在前路,谷中小道又只容两头浑甲并行而已,一时间便在原地嘶吼咆哮一阵。过得片刻,许多如狼似的鬣突忽然蹿到两旁的山脊上,不知想要四散逃了还是迂回包抄。 李伯辰转脸往身后一看,见秘境入口之外还有点点微光,晓得乡民们还没全走进去。便将槊锋一抬、纵马往前五六步,喝道:“畜生!你来!” 他所指的正是前头一只浑甲。 那东西也能略听得懂人言。要是人,在这种时该早吓破了胆,可它毕竟是妖兽,虽有理智,却更多是兽性占据上风。一见李伯辰向前,立时咆哮一声猛冲过来。待它冲出十五六步,身后那些便也受了召唤,再滚滚压上。此时山脊上那些鬣突也向月长啸一阵,四脚一纵,下饺子似从半空中往下扑袭。 方耋见势不妙,忙令亲兵队催马护在李伯辰身旁,刀枪齐出将那些扑下的鬣突挑飞。但他们的马是凡马,李伯辰座下的白马随他厮杀这一遭,也起了性子,不是他们能追得上的。 待他们击杀了十几头妖兽,便见李伯辰策马又和当先那浑甲擦身而过。电光一闪,那浑甲兽向前奔行出六七步,左脖上蹿起一丈多高的血柱,鲜血像暴雨一样泼洒出来。 李伯辰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飞身跳下,此时方耋等人才赶到近前。但李伯辰喝道:“散开!” 言罢伸手抓住浑甲兽腮边硬甲,暴喝一声、腰身一转、猛一力——竟将这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怪物荡了起来! 这小山似的黑影被他甩上半空,鲜血还在喷涌,口中还在嘶嚎。李伯辰又飞身跃起,双腿在它身上一蹬:“去!!” 浑甲轰隆一声砸入之后的兽群,把另一头砸得倾倒在地,亦将那些更小的扫倒一片。兽群登时吼声大作,这回却不是因不甘愤怒而咆哮,而是真胆怯了。 李伯辰稳稳落地,站在山谷当间。他这回不再开口,但目光向前一扫,那些妖兽便登时退后,如人的溃兵一般。 妖兽会怕会退,这事他也见过的。但那些畜生刚往后退了一段,却不知怎的又躁动起来,停下脚步纷纷嘶吼。 李伯辰面色一凛,以槊撑地稍一闭眼,猛地睁开。随即将槊在地上一划,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被挑起,嗡的一声向一边的山脊上射去。 下一刻听得一声痛呼,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滚了下来,但落到一半时被半山腰的树木拦住,过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诸人都瞧见了他,方耋厉喝:“谁!?” 李伯辰却已将手一抬,一道雷霆击在半山腰,把那人的身形映亮了一瞬。 的确是人,穿隋军的甲,盔上缀了一缕细细的白缨,是百将的制式。 李伯辰便喝道:“邱方,是你么!?” 无人应他。他就又喝:“我是李伯辰!” 稍待片刻,那人道:“李……你……统领!?” 方耋愣了愣:“君侯你认得他?” 李伯辰冷笑一下,高声道:“自然认得。” 又道:“邱方,你在用忍须草么?” 过了片刻,远处的兽群慢慢不再躁动,那邱方道:“……是。” 李伯辰哼了一声:“好样的。咱们以前用忍须草引妖兽入伏,你如今却要引妖兽害人?当年在四方堡,我是救错了你么!?” 再隔一会儿,邱方才道:“统领……我是奉军令,我……也是为奔掠营的兄弟们,我们在山里,我们……我们总得找个去处……” “如今你也配提奔掠营么!?”李伯辰怒喝,“你要还算是个人,此时就自己行军法!” 但邱方没再说话。方耋道:“我把他捉下来!” 李伯辰一抬手,向前方谷中看去。妖兽不再躁动嘶吼,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先是较小些的鬣突四散,而后十几头浑甲兽也慢慢隐入黑暗中了。 他便轻出口气道:“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这十几骑兵又在谷中警戒片刻,待确信这股妖兽真的重退回山中,李伯辰才一拨马头弛了回去。到了阵前,见诸十将将阵型约束得还好,阵前横了十几具尸。李伯辰道:“伤亡如何?” 一名十将报:“禀君侯,只伤了五个人!” 他说话时候语气大为得意,半点儿畏惧也没有。再看那些兵,皆昂挺胸,往山谷深处看。 经此一战,他们该是不怕了。李伯辰笑了两声,喝道:“妖兽有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吓人?” 兵将立时道:“没有!” 李伯辰笑道:“好!不怕就好!” 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最知他心意,便道:“君侯,要没你在前杀破了妖兽的胆,只怕我们也不会这样轻松。”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赵波也忽道:“还因为有地利。要不是君侯一夫当关,而是妖兽在平地上包抄过来,只怕咱们也要大大不妙的。” 赵波这人平时不大爱说话,此时竟也难得开口。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他这是真对自己服气了吧。这两人所说,都是他要叫诸军知道的。身为主帅本不该如自己刚才那样孤身深入敌阵,可之前情势紧急,他不得不以雷霆之势立威以壮军心。 到现在虽将妖兽击退,但自己也觉得浑身乏力,持槊的手都有些微微颤。妖兽是天生的力大,纵然自己这龙虎境,也快到极限了。 其实那些还算是“散兵”。要有二阶甚至三阶的妖兽统驭,情势就又不同了。 李伯辰便深吸口气,又往远处看了看——最后一些乡民也退入秘境中了,再远处的草甸上还有些人在呼喊,该是之后赶来的。 而寨营方向……墙头已慢慢亮起火光,是隋无咎的人弄开了南门,正在入营吧。李伯辰便道:“你们能明白这些自然最好不过。今天虽然不算恶战,可过了今夜,你们也已经是李地头一批和妖兽厮杀的强兵了。” “你们的妻儿老小今晚能平安,也是因为有你们守在此处。现在么,如我所说,后撤、去和家人团聚吧!” 一阵欢呼声。 李伯辰策马走在后面,又转脸往群山中看了看。他这边退了敌,临西军那边该也慢慢取得优势了吧。 临西军没能得到孟家屯,隋无咎没能得到侯城,自己被迫退入秘境,三方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 可此时李伯辰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心中却觉得很安定。他想起当初在无经山口,犹豫要不要去救叶英红的时候。事前的犹疑、试探,总是最叫他心烦。可事情像如今一般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却能叫他将种种迟疑都抛却脑后,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正是这些决定,令他定了心——终究不过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的取舍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不正当如此么!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退守 等他们一行人也到了秘境入口,正要行进去,又听得草甸上一阵马蹄声,随后便有百余隋军骑兵迫近。李伯辰立时令兵将将阵型排开,自己持槊喝道:“来者何人!?” 隋军骑兵在前方百多步远处停住。一人道:“奉大公令,前来驰援友军!” 方耋听了这话骂道:“呸!” 李伯辰只沉声道:“孙将军,回报彻北公。谷中妖兽已被我军杀退,不劳费心了!” 那边沉默片刻,那人才道:“是李伯辰十……统领么?真是好本事,名不虚传。” 李伯辰冷笑:“咱们从前同为无量军,对付妖兽自然不在话下。”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策马又向前,他身后的骑军也缓缓跟上。待再近了些,瞧见李伯辰这边军容齐整,个[笔趣阁 .biqugexx.info]个神色昂扬,带队那人才止步。 李伯辰向他遥遥拱了拱手,喝道:“入谷!” 身后诸人便慢慢退去,他也一拨马头,奔入秘境之中。入了秘境还能瞧见外面的情景,外面却看不见里边了。那带队的将军愣了一愣,身后人也都惊骇莫名,似是没搞清楚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方耋道:“将军,那人是谁?” “孙飞虎。”李伯辰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从前也是能舍生忘死的。唉。” 孙飞虎所带骑军在外面守了一阵子,便有两个十人队小心翼翼地驰过来。但李伯辰调集地气将入口关了,那些人冲到此地便穿了过去,什么都没现,只得返回。 再过一阵子,百余骑兵调转马头,驰回营寨,李伯辰便也命令兵将下马卸甲。 此时入了秘境的乡民都有些惶恐畏惧,不知身在何处。好在常秋梧奉李伯辰的令先前一同进来,又同那些管事前后奔走,好歹叫人暂且在草地上歇下了。 李伯辰实在疲惫,就索性在入口坐了。稍待片刻常秋梧带管事的前来汇报,他强撑精神告诉他们哪里可以去、哪里或许有危险,又将河中种种情况细说了一番。 等他们再去安抚众人,他才慢慢攀上一旁的山崖找到一片小石坡坐下,摘了头盔往南边看。 营寨的墙头都被点亮了,隋无咎的人该也安顿下来,可到了明天,不知又会是什么光景。隋无咎绝不会容许自己大营两三里之外有一处神异莫测的秘境,他是洞玄境已可觉察气运,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听得崖下微微一响,是方耋也攀了上来。他之前在忙着指挥兵卒编队巡视、轮值休整,这时候终于得了空。 处理军务,他确是一把好手。李伯辰便道:“方兄,来这儿歇歇吧。” 方耋默不作声地走上来,在他身边坐了,也转脸往南边看。 两人沉默片刻,方耋道:“将军,你说侯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应该不算坏吧?李境之内的大城都在五国占领军控制之下,必然会在城中囤积粮草兵甲的。即便城中高手设阵隐去,数月乃至一年之内吃喝都该不成问题。只不过,对寻常百姓必然还会有很大影响的。 他正要开口,心中却忽然一动。 方耋问的是哪里是侯城?是城中他的母亲! 李伯辰愣了愣,只觉一阵愧疚。说实话,他母亲这事,自己这几天是真给忘了的。 他只得低声道:“方兄,实在抱歉。” 方耋笑一下:“将军这是什么话……” 可说到此处到底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脸。李伯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道:“你放心。这几天我必然解决此事——顶大不了,咱们两个豁出去偷偷潜过去,想法儿把老人家接过来。” 说到此处,顿觉“豁出去”三个字实在不妥,再要开口,方耋却道:“将军,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现在不行。” 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要作为一个君侯、领主、将帅来看,的确不行。眼下是隋无咎守在侯城与秘境之间,或许正等着自己跑出去呢。 可对于方耋而言呢?他母亲的安危,只怕比什么魔国入侵更要紧。 李伯辰低叹一声,正待咬牙道“我意已决”,却忽见打营寨方向又来了两支兵。每一支都是个百人队,装备精良。一支越过秘境入口走到山谷中,另一支则在入口前二三十步远处停住。 接着军官出号令,那些兵便就地扎营,以携带的辎重开始清除草地、挖掘壕沟,看着是打算连夜将事做成,一刻钟都不歇。 而后又有人走近入口处站下,高声道:“李将军,妖兽虽然退了,但大公仍担心你的安危。我军奉命守在此地,等你出来了,就将你护送到大公那里去。” 说话这人正是此前带骑兵队来的孙飞虎。 方耋起身怒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堵着了?!” 李伯辰道:“方兄,你先去下面安抚人心。” 在这秘境中看得见外面,入口处的兵也都瞧见这一幕,一时间议论纷纷。但刚才他们刚跟自己小胜妖兽散兵,一时间倒也不会乱了军心。可真要长期被外面的人封堵,只怕终究会有些问题的。 方耋行了一礼跑下去,李伯辰便在崖上看外面的孙飞虎。 之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就认识他,那时候他也是统领。但两人脾气不大对付,没什么交情。他嫌孙飞虎做事遮遮掩掩、同人说话并不交心,而孙飞虎则嫌他是个境界低下的莽夫。 自己如今做了这君侯……虽说只领了百余人,堪堪算是个百将罢了,但到底也有个名分。这世上的人都看重“名分”二字,孙飞虎只叫自己“统领”、“将军”,不知不是因此心里不痛快。 只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和人的想法真是不同。 孙飞虎又在入口处转了一圈才走回去,李伯辰也没什么心思与他计较。从前同为统领,或许能做对手,但如今么,自己的对手已是隋无咎了。 但要他们真一直守着,该如何做?这秘境他未探全,面积该不算小,或许比孟家屯还要大。千余人自带的口粮,加上他那一界中的东西或许能撑上半个多月,可之后就无以为继了……连耕种都来不及。 要是临西军那边…… 他想到此处,下意识地往西北方看。在这里看不到临西军大营的情况,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击退了妖兽又撤远了。此时天空半暗半明,自己这边明朗,他们那边则有薄云遮掩,于是更远处的群山也都笼在一片黑暗里,只余模模糊糊的轮廓。 李伯辰正要将视线移开,却忽然现那边的群山当中似乎有些黑影在晃动。他微微一愣,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可再看的时候,那边似乎还在动。 他起初以为是因气流运动的缘故,造成的某种光学现象。因为在这样的距离之上,要见着的是人,那些那人该有十米多高、还得站在群山之上才行。 但下一刻,他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的嘶吼声。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恐惧 这叫声仿佛魔音贯脑,叫李伯辰登时愣住。却又在此时,西北方群山之上的薄云也散了,月光洒了下去。 于是他看到群山之中的那些“人”——细、高、黑色,仿佛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心脏,甲胄内衬之下,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李伯辰无意识地眨了几次眼,又慢慢张了张嘴,才退后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三阶妖兽。 叫他如此恐惧失态的,并非三阶妖兽本身——尽管看起来有十几个之多。 三阶妖兽,以如今他的修为,拼尽全力、用上各种手段,或许也能斩杀一头。 真正恐惧的是,三阶妖兽出现,便意味着有组织、成建制的妖兽大部队,意味着,在更远的北方某处,魔国终于找到办法突破了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看不清楚群山之上到底有几只,也不知道山谷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但就眼下所瞧见的这些……倘若每一只依惯例统驭一到两万妖兽的话,便意味着西北方的群山当中,此时有近十万妖兽! ——是隋无咎么!? 他立即又往营寨的方向看,但觉那里墙头火光晃动,似有兵卒在奔走疾呼。秘境入口处的那些人也像是炸了营,一片慌乱。 那该不是他……是妖兽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地的么!? 他想引些散兵来,却真将大部引来了!? 李伯辰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朵,抽得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因此,一下子清醒过来。 哪怕只有一万妖兽,营寨那里也是绝对守不住的。那里守不住、侯城守不住,临西地乃至整个李境都守不住! 这支妖兽大军将会一路狂奔南下,毁灭沿途所见一切村镇。 南隋将很快沦陷,六国立失其二。 妖兽军会攻到天子国、姜国……倘若之后再有大军源源开入…… 李伯辰已不敢想下去。 他纵身跃下。此时秘境入口的兵也听着三阶妖兽的嘶吼,虽一时间不晓得生了什么,但见到外面的隋军慌乱一片,已知不妙。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该当即调动地气,叫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何模样。 但立即又道,那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的! 方耋和几个将领迎了上来,道:“君侯,什么声音?” 李伯辰深吸口气:“三阶妖兽。” 几人愣了愣,不知是不晓得该说什么,还是没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便道:“西北边的山里,最少有十万妖兽军。” 几人都怔住了。李伯辰又道:“更麻烦的是有三阶妖兽在,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僵傀……几乎不存在减员的问题,甚至会越战越强。”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既然并非只一个三阶,就该有更高阶的统帅,那或许是一个妖灵。当初无量城破的时候,是一只三阶妖兽统御军队。而眼下这阵容,是可以向当初的北隋边界诸城同时开战而不落下风的。 听他说了这些,诸将一时无言,就连方耋都有点失魂落魄。李伯辰本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叫自己打开思路。可现在这模样,主意只有自己拿了。 他便也沉默片刻,强定心神,又转脸往西北方看了看。 山顶上那些三阶妖兽不见了,但嘶吼声越来越大,该是已入山谷之中,很快便要推进到平地上。 临西军的人只怕都要死。 他转了脸,低声道:“三条军令。” “一,你们去选自己手下胆大的、脑子笨的,编成两队。一队维持军纪,另一队组织乡民往秘境里面转移,不要叫他们看见外面的情况。这事赵波你去办。” “二,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伍,今夜就编入军中,这事方耋你去办,带上常奉至。记好,是强征。如果有闹事的,按战时军法从事。” “三,把乡民手里的食物、药物、多余的衣物也都征上来。连夜组织六十以下五十以上的男子、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女子,去附近林中砍伐木材、采集食物,也要上缴,同样按战时军令办。这事滕仲你去做。” 三人立即应了,声音却不如之前那样有底气。 李伯辰便看了看眼前这几人,沉声道:“都在怕么?” 又道:“刚看见三阶妖兽的时候,我也有点怕。可又想了想,一下子不怕了。” “恐惧源于未知。从前不知道妖兽什么时候会来、会从哪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可现在它们就在那儿——知道了它们的位置、数量、意图。虽然我们暂时战不赢它们,却可以慢慢想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灾祸,谁也躲不过,只能选死或者生。诸位修行习武,为了什么?没几个想的是逍遥长生吧?那要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外面就是功业,只看能不能沉得住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这里对妖兽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很快就会过境。过境之后,这里只会有些散兵——那就想想刚才在山谷里的情形,那些散兵可怕么?”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你是说咱们……妖兽过境之前,就躲在这里面?” 李伯辰道:“是。” 这几人都愣了,方耋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她在侯城,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方耋道:“不是……君侯,外面那些人……那几千人……”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杀伐果断四个字么?这种时候,正要杀伐果断。方耋,此处是战场。” 方耋的目光闪了闪,隔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是……我知道,我知道……” 李伯辰便道:“那好,都去做事。” 几人向他行了一礼,慢慢散开。 李伯辰转过身看向沉沉夜色中的隋军——孙飞虎带他们来到这儿不过一刻钟,便又开始整队,往营寨的方向移动了。 他并不惊讶于方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在市井间殴斗的时候,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可到了战场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同类死去,勇气也没了、心也软了。这是人的天性。 但在战场之上,许多天性不得不被磨灭。到这时候,方耋该懂得什么叫做杀伐、什么叫做心软了吧。在平常时候,李伯辰希望自己是个比谁都要心软的人,可到了这时候,他希望自己比谁都要冷酷。 倘若牺牲自己一个能换得李境无忧,或许他真会舍生取义。但此时要将隋无咎他们放进来,只会赔上自己性命,于大局无丝毫影响。 他在刀柄上紧紧握了握,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颤的热气,低声道:“……不要怪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倾覆 约两刻钟之后西北方出现一道明亮的火线,往侯城、营寨的方向推进,半边天空都映成橘红色。在这样的大幕映衬之下,三阶妖兽细长的黑色身影尤其明显,像某种毫无感情、亦无知觉的机器。 但比它们更加显眼的是僵傀——十二头形态各异的僵傀,比三阶妖兽还要高出许多,真切与小山无异。在它们身周,数以十万计的妖兽铺满整片原野,嘶吼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震得秘境入口处的荒草都簌簌颤。 李伯辰知道,这意味着临西军该已全军覆没了。 妖兽狂潮的推进之下,临西军的人杀不掉多少。那么构成十二头数十米高的僵傀躯体的主要“原料”,就该是那些人的尸身。 此时他站在入口处,身后草地上盘坐着四十多个兵。除去在更后方做事的人之外,余下的都在这里了。李伯辰想叫他们亲眼看到远方的情景——无论他们会有多怕,那里的东西都是早晚要面对的。只盼目睹如此烈火炼狱般的惨烈景象之后,这些人会迅地成长起来。 此时营寨中的隋军也整好了队伍,有一营、五百人驰向西北方,余下人则往东退去。李伯辰知道那一营人该不是去支援临西军的,而是死士。这些人将以血肉之躯为大军争取哪怕一丁点儿的时间,好叫他们能寻得生路。 无论隋无咎其人如何,却的确能得部下效死。李伯辰看着在火幕中疾驰而去的那一营人,觉得眼睛有些热。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没什么北辰气运,而就是普通的一个修行人、那营中一个统领……这时候会心安许多吧。 但他知道,往东退也是死路。就在刚才已得知,东边亦有数万妖兽从玄菟城的方向合围,朱厚率军守城没守住,此时已又窜往深山中了,身旁只有数十活死人、数百阴兵。 而那些妖兽,很快便在地平线上现了身,一望无际,铺满整片视野。 此时隋军主力停下,过了片刻,再分一营死士向东去,余下人往秘境而来。 隋无咎之前收拢了侯城、玄菟军,除去那两营人,此时兵力约有四千。那两营,无疑都是他带来的兵。照理说四千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人心浮动,不可能令行禁止,就是军神在世也毫无办法的。 眼见这支大军前锋越来越近,身旁一人道:“君侯,他们要是……” 要在地气上做文章么、强行突入么? 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的修为虽没有隋无咎高,但身为北辰调集地气的本事,绝非凡人可比。隋无咎要真那么干,只会加灭亡。 李伯辰便道:“不必担心。” 听他说了这四个字,身旁人不再问,却明显松了口气。 身后这些人,此时都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主心骨吧。他本以为要做到这一步还得经过数月的操练,可妖兽的突袭倒成全了他。 再过片刻,已能瞧见前军闪亮的铠甲。李伯辰忽然高声道:“都坐好,不许出声!” 身边人愣了愣,李伯辰却已深吸一口气,将刀柄握住。 约十几息之后,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颤,仿佛有巨龙在底下轻轻抖动。随后震颤感越来越强,耳畔也响起隆隆雷鸣。接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开始跳起,荒草疯了一般舞动不休。 隋军前锋忽然停了脚步,人人脸上都露出绝望之情。军中的号令已听不清了,军卒们便丢盔弃甲,一窝蜂地转身往后跑。前后相冲,登时践踏死伤无数,却也没退出多远。 随后秘境入口处、众人眼前忽然现出大片黑影,伴随雷鸣呼啸着向前而去。此时已是连凑近耳旁喊话都听不到了——妖兽自秘境之后的山谷中冲出,直扑隋军大阵,而他们这些人此时仿佛被裹挟在兽群里,看得到大大小小妖兽的凶猛残暴模样、闻得到扬起的烟尘腥气,虽在秘境当中暂且无忧,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上亲眼瞧见这一幕,人人脸色煞白、惊骇莫名,甚至有几人大叫出声,但这叫声也被掩去了。 看不到隋军了。他们被淹没在这一波浪涛、烟尘之中。 自谷中冲的这股兽潮足足持续了两刻钟,该也有数万之多。李伯辰按刀直挺挺地站着,觉得心底寒。 统率这一波妖兽的妖灵极聪明。将十几万大军分成三股,驱赶家畜似地将临西军、隋军玩弄于鼓掌之中,给人一线生机,却又当即断绝。之前破了无量、万有、弥勒等城的,就是这妖灵么? 兽潮推过,慢慢显出一地的残破盔甲、被碾成泥水的血肉。 李伯辰与众人又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只觉浑身无力,低声道:“好了,回去吧。” 此时,侯城以北,该只有他们这些躲在秘境里的人还活着了吧。 他转了身,刚走出两步,却听一人惊呼道:“君侯你看!!” 李伯辰转过脸,见那兵抬手指向营寨的方向,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立即又一转,往那边看去—— 隋无咎的大纛在营寨中竖立起来了。 是他挟残军退入营寨中了么!? 随后瞧见,大旗几次几乎倒下,却又几次被立起。营寨中慢慢出现火光,妖兽军一层又一层将那里围了。天空之上的妖兽如乌云一般往下扑,但墙头火光、电光、刀剑似的金芒荡出一片又一片,妖兽便也如暴雨般坠落。 接着有一个三阶妖兽往那边移动,身旁兽群潮水一般激荡,更有两个僵傀猛扑过去。 李伯辰竖起的那寨墙有近十米高,但原本是为了挡妖兽散兵的。可那两个僵傀足有三四十米,寨墙于它们而言,一步便可跨过了。 就在此时,营寨中忽然爆起一团光亮,将整片天地都短暂地映亮。随后一道白芒激射而出,正中那三阶妖兽的头颅。 细长的黑色身影晃了晃,上半身如云雾一般散开,可过不多时又要慢慢聚集起来。营中便立时又射出第二道光,妖兽的身子终于崩溃了。 那三阶妖兽一死,两个气势汹汹的僵傀便也一顿,轰然解体。周遭的兽群也出一片嘶吼,陷入混乱,天空之上的妖兽亦如狂风一般往四面八方卷去。 营寨之外的攻势因此而减弱了些,隋无咎的大纛终于稳稳立住。再过些时候,营中的火光渐消,该是将营中的妖兽也杀退了。 李伯辰不知道营寨中还有多少残军,但见第二道将三阶妖兽彻底斩杀的白芒比第一道的气势要弱了许多。要是隋无咎出的,该意味着他也力竭了吧? 可纵使如此,他的修为也真叫人心惊——数万兽潮当中竟然还能护住一些人、竟然还能退到寨子里! 这时原野之上忽然传来极利的一声尖啸,兽群便因这声音齐齐一顿、纷纷退去,将营寨让出来了。更远处本也还有两个三阶妖兽要往这边来,此时也停住脚步。 是那个妖灵么!? 因见隋无咎两击斩杀一个三阶,不愿强攻? 果真如他所料,又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妖兽再去冲寨,只围着。余下的三阶统驭者则往南边游荡,收拢尸体再聚成僵傀。 李伯辰忍不住松了口气,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眼边竟已湿了。他愣了愣,又低叹一声。隋无咎引妖兽入此地,算是自作自受。可营寨中那些人坚守的模样,又叫他想起在无量城时。 今夜之前……他们还是相互算计的敌手。可今夜之后,他们都仅是人罢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祭旗 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妖兽已经各自划分地盘,像人一样扎营休息。 李伯辰叫新征来的兵聚在秘境入口处,令他们瞧着外面。如今他麾下已有一营人,编成五个百人队。赵波、滕仲统领的为两百人前军,四十岁以下的青壮有一百五十多人。 方耋统领的百人亲兵队、戈玄白统领的一个百人队为中军,青壮约百人。戈玄白也是最早提拔的五位有修为在身的十将之一,此人原本不善言语,李伯辰没有太留意他。但昨夜他在李伯辰身边低呼指出隋无咎的大旗,李伯辰才现此人在那时候表现得比旁人要镇定一些。后半夜找了时间再细问几句,得知这人从前竟在姜国从军,也算比别人对军伍之事多懂一些了。或许眼下这一营人中还有许多的人才,可也只能留待日后细细觉。 后军一百人,叫方君风统领,谢愚生做他的副将。这两人原本是说要披甲车队不成,或许会走,可现在是走也没处走,只能留下。其实要不是李伯辰将他们掳了来,只怕昨夜也会化成肉泥,倒也用不着担心立场不定了。 这些人盘膝坐在草地上,李伯辰便道:“兵事要知己知彼,今天就先给你们说说这些妖兽。” “这些东西,可以只当成聪明的畜生。一阶妖兽的智力和五六岁的孩童相当,咱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机灵点儿的狗,也能做到这地步。无非是数量多一些,可能皮甲坚固一点、会吐毒喷雾罢了。” “妖兽都可以自地吸收月华修行,境稍高点的,就好比人修的灵悟境巅峰或者养气境,脑袋更机灵。这一类,就成了二阶妖兽。二阶妖兽,和人的智力就很接近了。一般来说一个二阶妖兽,统帅五百——”他指了指自己,“好比我眼下这样子。” 诸人心中都担忧忐忑,士气极为低落。他说了后一句本想叫众人心里都松快些,却没什么人笑。李伯辰便想了想,向外一指:“看那里。” “现在挡在咱们和隋军营寨当中的,大概有十几个营。谁能瞧出来这数千妖兽里,哪一个是二阶?” 其实要看出来并不难。妖兽已经扎了营,五百头左右为群地聚在一处。乍一看,不像人的军营那般井井有条,而是有的在地上拱、寻找血食,有的在嘶吼打闹,有的在睡觉。 但再细看会现它们其实是依照体型由大到小、由外向内扎堆,其中还有几支在来回逡巡,仿佛维持秩序的巡兵。营与营之间也有距离,形成过路的通道,偶尔会有妖兽在通道上匆匆行过,仿佛在传信。 一营当中的最里头,通常有一头妖兽安静地趴着,偶尔目光阴沉地往四下扫视,见并无异常便重新伏下。 方耋动了动,似要开口,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愣了愣,领会心意。于是再过片刻,一个兵卒道:“那……那个。” 李伯辰道:“哪个?” 那兵卒便起身道:“……一堆儿里最里头那个,趴在石头上晒太阳那个,长了个鱼头,人身的。” 李伯辰点头道:“对。” 他所指的那一个二阶妖兽离得并不远,带了一营,正扎在秘境处。这就使得五百来个妖兽一半在入口之后、看不到,另一半只距他们两三步远,甲片、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这秘境忽然消失了,他们这些人就会直接出现在这一营中间。 起初带兵坐到这里来的时候,许多人惊恐畏惧,直往后退。方耋责罚了十几个人,才弹压他们坐下了。到如今已近距离接触妖兽小半个时辰,诸人终于不像之前那么畏惧了。 兵卒所指的那二阶妖兽,与李伯辰之间只隔了两头足蜍,蹲坐在一块大石上。说是鱼头其实并不恰当,它只是嘴巴生得尤其大,鼻子只有两孔,乍一看如鱼头一般。但实际上头顶和腮边有红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亮。 不过的确是人身,身上披着长毛,无尾。此时一边坐着,一边用手里的两根啃干净的骨头在慢慢地敲,很像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的模样。但那东西眼睛血红,转得极快,一会看看这里,一会看看那里,神情极为阴毒。 李伯辰便道:“这东西叫长右——妖兽也有部族,每个部族的名称各不相同很难记,那也用不着记。我们以前管它叫火猴子。” “二阶妖兽,会使法术了。但人的术法分六脉,妖兽的术法都是天生的,就那么几种。这种火猴子,本领就是在妖兽体内埋入‘火气’,等妖兽冲进人群,火气炸开,立即死伤一片。” “不过妖兽之类,都有弱点。火猴子会使火气,可怕水。”李伯辰顿了顿,道,“想不想看看它在水里是什么样子?”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是一愣,李伯辰便道:“想看?好。我这就去把它捉回来。”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神色松了松,甚至些人有心思配合他笑了两声。唯独方耋愣住之后皱起了眉,正要开口说话,李伯辰却已一掐指决、口中低诵几句,转了身大步向前跨出三步。 他那咒诀是打开入口,这三步之后,便身处兽群当中了。余下诸人还愣着的当口儿,方耋拔刀冲了过去,叫道:“君侯!!” 但他只到入口处便不能再往前,纵是奔跑,也只能在原地踏步。诸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几个百将也冲到前面,随后一群人压上来,但都只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住。 李伯辰突然一现身,身前两个足蜍立时用细爪将身子支棱起来,一颗人头转过来看他,鼻子抽动不停,那脸上的神情既既凶狠又迷茫,似是一时间搞不清他的身份。 更远处的几头妖兽反应要慢些,此刻也仅是开始转头、寻找陌生的气味来源。而足蜍之后的那火猴子眼睛一瞪,咔嚓一声将掌中两根骨棒捏碎了,张嘴就要叫。 此时李伯辰已一把抽出了魔刀,兜头便是一道刀气劈出,两个足蜍立时被劈成两半,他便足下力,冲到两截尸身当中。足蜍并不小,与牛相当,那体内的鲜血都泼在了他身上,将他淋成个血人。 他体内本就有妖兽的血肉,又被这腥臭的血一淋,人味儿一下子被遮掩了。此时火猴子叫了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十几个人同时在吹柳哨。 更外面的妖兽听着这号令,纷纷起身出低吼,可一时间找不到敌人在何处,只在原地打转儿。这时李伯辰已冲出血雨,火猴子动作极为灵敏,双腿一力便要跳到最近的一头浑甲兽身上去。 可刚跃至半空,李伯辰掌中一杆大槊突现,一下子把它扎了个对穿。 这畜生吃痛,在槊锋上左摇右晃,倒是叫伤口又裂得大了些。也正因此不但没挣开去反倒顺着槊杆滑了下来,更是疼得哇哇大叫。待它滑到手边,李伯辰立时将大槊一收,一把掐住它的脖子便往回冲。 那火猴子也有一个孩童大小,虽被掐住脖子,却还是用腿脚在乱抓乱挠,但李伯辰一身宝甲,怪物只徒劳无功。此时周遭的妖兽终于反应过来,哄的一声直扑过来。李伯辰将火猴子交由左手,右手又持着大槊乱刺一气,再格杀了两三个。 妖兽并不畏惧,还在前冲。李伯辰也不恋战,收了大槊一把扯住一只倒地的浑甲兽后腿,口中暴喝一声,跳了回去。 秘境入口关上,那浑甲兽还差个脑袋没进来,立时被切断在外面。余下的妖兽一下子失了气味、踪影,冲到入口处撞作一团,又因嗅到了血腥气、没了统驭者的弹压,不多时竟相互撕咬殴斗起来。 李伯辰跳回秘境,诸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昨夜瞧见妖兽肆虐嘶吼,人人都觉得胆寒。今天纵使他向诸人讲解妖兽的习性,心中也都觉往后没什么希望。可他这一回忽然跳出去,十几息的功夫便于兽群中擒得领、如探囊取物一般,诸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待见他真将这火猴子拖回来了,先是吓了一跳、纷纷避让,随后便爆出一阵轰然叫好,几乎将此前的恐惧全抛到脑后了。 李伯辰的手劲极大,在外面的时候那怪物还能挣扎,可掐了这么一会脖子,那火猴子已经是只能出气、不能进去,快要被掐死了。 李伯辰听着他们的叫好,见着他们脸上既兴奋、又有些凶狠的神情,晓得这些人其实也是对昨夜隋军的死心有戚戚——一夜的功夫、在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洗礼之下,他们对于那些死去的隋军的印象,也只剩一个“人”字了吧。 他便喝道:“呸!一身的臭血!” 说了话,便掐着怪物跳进了河里。那些水草立时避让,河水登时染红一大片。火猴子一入水,红皮毛便像炸了似的舞动起来,只见一小片河面上水雾翻腾,好似将河水都煮开了。 经这一刺激,怪物又恢复了些生气,大吼大叫,手脚乱蹬。李伯辰胡乱抹了把脸,便将它松开自己跳上岸。 他前脚上岸,火猴子后脚就也往上攀,众人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大惊。 李伯辰便喝:“方耋!” 方耋挤出人群道:“有!” “拿枪!” 方耋愣了一愣,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从身边一个兵卒手中夺了一杆枪,大步冲到怪物身旁,不待它跃起,一枪扎进它后心、把它钉在地上。 怪物又受了这伤,竟还不死。两腮一鼓,身上雾气蒸腾,便喷出一团红雾来。李伯辰早提防着它这一招,那雾刚出口,立时喝道:“畜生!你敢!” 踏步过去,一刀斩中红雾。便听得腾的一声响,雾气化作一团火焰,往周遭燎了好大一圈才散了。 他又飞起一脚,将怪物的脑袋踢得咔嚓一声响,道:“看清楚,这就是我说的火气——埋进妖兽身体里,它心意一动,那妖兽就化成一滩血火爆开了。” 再将魔刀一振让开两步,高声道:“这东西在外面的时候,统率一营。可如今落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血肉之躯。除了它,别的畜生也都是这样子——抱了团有组织,就是昨夜那样看起来势不可挡。但它们十几万大军,总要吃喝,在咱们这边待不了太久。” “等大军过去,只留下几百几千这种货色,再分散开来,又有什么好怕的?刚才我跳进兽群里,这东西警觉了,可外面那群畜生却还昏头昏脑——要是有人现在跑到咱们这边儿要刺杀我,你们会像妖兽一样么?” 众人纷纷喝道:“自然不会!” 李伯辰便沉声道:“那五百个妖兽,就绝不会是咱们五百人的对手。当涂山以南的六国土地、亿兆生灵,怎么会亡在这些蠢东西手里?” “就算我们这里,只要有咱们在,早晚会把这些畜生斩尽杀绝。现在,把你们的刀都拔出来——用这东西祭一祭昨夜的亡灵!” 他再退开三步去,身边诸军已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一拥而上,喝骂不止。等两刻钟之后人再散开,那火猴子已一连肉渣都不剩,一大片草地都被斩秃了。 此时人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眼中却有了光。李伯辰便道:“都回去坐好,再给你们说说外面另几种畜生的习性!” 他此时再讲,众人变得极为踊跃,甚至有不少人主动开口问询。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说得口干舌燥,却也将入口处目力所能及的妖兽都讲了一遍。 再说几句,才叫五位百将各自整队将人带回。但方耋却留了下来,待人走远了,低声道:“将军,你刚才忽然出去,要是它们现了……” 李伯辰道:“现这里不对劲?” “是。” 他笑了一下:“它们早现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未睡,叫自己阴灵出窍。便已觉察这些妖兽除了扎营之外,还分出一些体型较大的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摧毁周遭山地当中的林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计 妖兽也要吃喝拉撒,林地于它们而言是天然的粮仓。过当涂山之后算是入了敌境,却在自毁粮仓,实在有些反常。 且李伯辰昨夜出窍时还现一些二阶妖兽聚在一个三阶妖兽身旁似是在讨论些什么,数次将目光投向秘境这边。他没敢太靠近,也听不懂妖兽百族各异的语言,不过妖兽一类天生灵力充沛,对灵气、地气都很敏感,该是现此处有异了。 它们虽然名字里有个兽字,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也无法沟通不可理喻,可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执行力却极强。用不着讲什么军心、消耗、积极性,只要一声号令,哪怕仅是觉得可疑,也会试着将此处摧毁。 秘境当然无法毁去,但破了地气构成就可以。 妖兽或许不懂如何操纵地气,可有个笨办法——先摧毁山林生机。要还不行,干脆把山谷地形也给改了。淤塞河道、削平百米小山,对十万大军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李伯辰因此突入兽群擒了那个二阶妖兽,是为了振奋人心降低恐惧感,更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倘若妖兽原先并未生疑,现此处忽然消失一个统驭者之后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要猜测是真的,该会更加重视的。 方耋听他说了这话脸色大变,低声道:“……那怎么办!?” 李伯辰向营寨的方向看了看,道:“尽人事。” 这话似乎并没叫方耋安心,他仍皱着眉。李伯辰便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看着他的眼睛:“方兄,你年纪该比我大几岁吧。” 方耋苦笑一下:“是虚长几岁……” 李伯辰又道:“咱们俩在璋城就相识了。眼下这地方,我最信的就是你。在璋山的时候我要去救陶家人,你说我是自寻死路。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吗?就是尽人事。” “这世道……即便是隋无咎那样修为的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困在那个营寨里。你,我,一人之力都不可能力挽狂澜,可要是同心协力,人事尽了,天命只怕就要改。你,我,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即是天命。” 他又在方耋的肩头晃了晃:“你要打起精神来。在他们眼里你说的话大半就是我的意思,你斗志昂扬,他们都会觉得我心里有主意,知道该怎么带他们脱困。所以方兄,振作起来。” 方耋动了动嘴,深吸口气道:“好,有你这些话,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说了这些,又长舒口气道:“不过君侯,我一直好奇……你好像什么都不怕,到底怎么做到的?” 李伯辰道:“我?不过是想,即便是诸界灵神,搞不好也都有死的一天,人的一辈子就更短了。那这一辈子,该怎么过?最好是在回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问心有愧而抱憾,而是可以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该走的路都走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哪怕是如今、明天这秘境破了要死了,也可以说——” 他沉默片刻,笑道:“——去他娘的,老子不是吓死的,而是战死的。” 方耋愣了愣,也笑起来道:“好!战死是比吓死要好!” 又一抱拳:“那边还得搭棚子练新兵找吃的,君侯你放心,有我在,这些都不成问题——我这就去了!” 李伯辰道:“好。咱们一起拼出条活路来。” 方耋走后,他又攀上一边的山崖向营寨的方向看。那边的墙头站了人,各军旗帜也竖立起来。有两面百将旗看着颜色驳杂,似乎是用残衣拼凑起来的。而城头巡视的军卒数量约有几十人,由此推断城中守军数可能已不到一千了。 这一千人里,还有会不少伤残,真正有一战之力的可能也就数百,倒是与自己这边相当。 刚才给众人、方耋都打了气,李伯辰自己也被自己说得有些心潮澎湃。他此刻远眺营寨,忍不住在心里想,那里之所以守得住,全是因为隋无咎。他之前斩杀一个三阶,妖兽因此不愿再多做牺牲。 可自己在北原上与妖兽打交道的时候,知道它们的习性并非如此。譬如攻无量城时,因为城墙太高,那些妖兽便是用血肉层层向上垫的,最后不是兽军夺了城头,而是外面尸身的重量将一段城墙给压垮了。那何以昨夜见隋无咎展露了神通,就收了兵呢?其实堆上一两万的妖兽,纵使隋无咎也很难幸存吧。 那它们必然是在图谋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保存有生力量南下么?要是那样,更不该放过隋无咎。修行境界纵有七阶,可五阶也已是凤毛麟角了,在如今侯城附近的这片区域,隋无咎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看妖兽的统驭者之前用兵,也是极为聪明的角色,不该将他放过的。 那么是……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李伯辰愣了愣、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刚才对方耋说妖兽在摧毁山林试着改变地貌是因为觉得此处有异,打算破了这个秘境。但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倘若连隋无咎那样的狠角色他们都可暂且放过,又怎么会专门为了对付这样一个秘境,动用数万大军? ……自己的格局似乎有些小了。 ——要他们不是为了秘境……而是为了整片群山当中的地气呢? 此前有一个妖兽阴灵占了山君之位,他当初以为是误打误撞融合上去了,可要是……那东西是先行探路、留待后来者的呢? 李伯辰顿时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要这猜测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威胁。人与魔的战事持续到如今,虽说双方都死伤无算,可仍有一条默认的规则。那便是世间修士可以各展神通,但灵神绝不下场。 倘若这些妖兽真在图谋此地山君之位,岂非魔国灵神也要参与到生界战事中来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可没来由地又生出一个念头——眼下自己的处境,其实与在北原上很像。被妖兽大军包围,走投无路。那时候,是将心一横打算救出隋不休或者将他杀了,到了现在情况似乎又变得惊人相似……隋无咎就在那边。 既然都被困在这儿,那,能不能再效法上一次,万军丛中斩敌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使者 李伯辰觉得心头微微一热。这仅是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可细细一想,却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要这十万大军是人,杀一个主帅自然没什么用。但妖兽等级森严,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约束力,如果它们的统帅死掉了,十几万妖兽该会出现为期不短的混乱,那无论它们想要做什么,都不得不推迟。 要是再过些日子南边也来大军,或许真可以争得一线生机。 且统帅这支大军的要还碰巧是个妖灵,那就更妙了。三阶妖兽再修行有成,便化为人形了。化作人形修行更快、掌握许多神通,却也因此消耗许多灵力,本身并不如人修的灵照境那样强。 倘若有隋无咎相助、倘若真能突入妖灵身前……那东西必死! 或许可以阴灵出窍,给营寨中的兵卒托梦……但昨夜死了那么多人,阴宅之内煞气冲天,不晓得自己过不过得去。他正在为难之时,却忽然瞧见远处的兽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之前那火猴子被自己捉了,一营妖兽混乱一阵,此时正在左突右撞,旁边几营的统驭者也在试着收编,可骚动那处却离得更远,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让他们很不舒服的东西。 李伯辰运起目力细看,却只能瞧得出似乎是一个浑甲兽,上面骑坐了一个人形。他暗道,难不成是新到的二阶统驭者么? 但此时坐在浑甲兽上那个人形动了动,日光之下便有一点铁器的反光——他可从未见低阶妖兽会披铠甲、持刀兵的。 等再近一些,才看清楚了。 那竟是个人!不是像隋不休之前那样长在妖兽背上,而真是以浑甲兽为坐骑的!那浑甲兽越走越近,李伯辰又看清他的脸——是应慨。 他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从前知道此人左右逢源,可现在竟逢源到了妖兽那里吗?! 他将刀一按,跳下山崖。应慨既然往这儿走,就该是冲着秘境来的。难不成…… 正犹疑之间,应慨已到了秘境之前、跳下浑甲兽。那大畜生便将头一转,作势要去咬他,但应慨忽然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听着和浑甲兽的叫声类似。那畜生便像人似地愣了愣,又把四脚在地上狠狠踏了踏,不动了。 随后应慨才道:“有人么?我来见武威候。” 李伯辰此时与他之间只有两三步远,倘若忽然打开秘境跳出去,只消一刀就能砍掉他的脑袋。但细细观瞧,却觉他眉眼之间似乎有些虑意,又不像是投了妖兽、前来劝降的模样。 他便想了又想,终是沉声道:“应慨,我数三声,你立即向前走四步。” 应慨听着他的话往四周看了看,似是松了口气:“你在这儿?太好了,快!” 李伯辰便开了入口,低数三次。应慨立时往前走了几步入秘境中来。但等眼前一花、情景一变,却见李伯辰的魔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了。 应慨吓了一跳,忙道:“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关了入口,沉声道:“你可是投了妖兽?” 应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唉,你听我说——” 但李伯辰的刀锋仍跟着他:“那你就慢慢说。” 应慨便将手摊开,笑道:“你这话真伤人。你我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难道信不过我?我倒不是真投了他们,只不过是委身敌营、居中策应罢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还真是……你怎么做到的?” 应慨微微一笑,做出高深模样。但不等他开口,李伯辰忽道:“你认识毕亥!?” 这下换应慨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你上次还说不知道隐元会!” 又听了这三个字,李伯辰心中念头电转——他之所以觉得应慨认识毕亥,是因为毕亥自称出身鬼族,原是魔国那边的。应慨看样子通晓妖兽语言又能骗得信任,自当同魔国有联系。其实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猜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真猜中了。 毕亥也是隐元会中人?应慨说他们的会众天南海北,自己提了这名字他却立时就知道了,或许毕亥在会中的地位还不低呢! 他便又道:“你是人,却得了妖兽信任?难不成你跟它们说了魔国罗旬天那个女婴的事?”【注1】 应慨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所以应兄你如果有半句虚言,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跟我说说,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应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是这么回事。咱们被乱军冲散之后,我们几个刚好找着一个废了的地窖躲进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几个?” “你看,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那位陶小姐、秦将军、尉东山么。他们带了人往大营走,正赶上妖兽冲过来了,他们和护卫被杀散,就藏到一个地窖里。之后我好不容易逃了命凑巧也藏到那去,结果就见着了——这可是天意。” “临西军的其他人呢?” 应慨叹了口气:“应该都死了吧?哪怕没死的,这几天也会被慢慢找出来的。至于我呢,李兄你既然知道毕贤主,又知道罗旬天,那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带兵来的这个是个妖灵——要像咱们人一样论亲戚辈分,算是死在你刀下那位真罗公主的叔伯辈。” “那位真罗公主当初带隋公子走,是为了罗旬天那女婴的事,她这位叔伯亲其实也一样的。所以我对他说我为毕贤者做事,又有信物,他们自然就半信半疑啦。” 他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错处。李伯辰想了想,将刀还鞘,道:“那么你是来劝我停战的?” 应慨道:“非也。我是来劝你杀那妖灵的。来你这儿之前,我已经去了那边,和隋无咎说过话了。” 又将手慢慢探入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给你的。” ======= 注1:详见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暗讯 取出来的是一封帛书。李伯辰伸手接过,直接展开了。 字是用炭笔写的,他在无量城时曾见过从隋无咎那里下的文书,意识到这的确是他的笔迹。 上面写道:武威候,而今形势固守则必死,擒敌脑或有一线生机。盼你我精诚合作,挽狂澜于既倒。 这几句话的语气看起来不情不愿,李伯辰能想得到隋无咎写它的时候皱着眉头的模样。或许他真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可办事总得商量商量吧?仅这么几句,实在没诚意。 他又看了一遍,正要问应慨隋无咎还说过什么没有,却忽觉这帛书微微一热——末端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子烧了起来。李生仪之前给自己的书信也是如此,他倒不觉得惊讶。 可就在此时看见正被火焰吞噬的帛书上忽然又现出几个黑字——“见信立杀此人”。 李伯辰读信的时候应慨也在看。但火中这几个字一转即逝,又是正对着自己,他不知应慨瞧见没有。 他心中重重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将烧了一半的残帛丢进一旁水中,沉声道:“彻北公这信好像没什么诚意,应兄,你在他那边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说了这话心中却在想:“见信立杀此人”这话,该是隋无咎带给自己的。为什么要杀应慨?他怎么不自己动手?是怕在营寨里杀了应慨,被妖兽报复么? 难不成应慨是真心投了妖兽,被隋无咎看出来了? 应慨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前仇旧怨加在一块儿,肯定是要先试探一番的嘛。李兄,要不然我现在再往那边去,你有什么话我都带给他。” 李伯辰道:“我还得再想想看。” 他心中又想,其实也有可能是隋无咎的计谋。应慨此人消息灵通,或许还知道不少隐秘,要是隋无咎不愿他为自己所用,借刀杀人呢?不管怎么样,这事自己都不能轻举妄动的。 他想到此处,应慨笑道:“也好,那李兄慢慢想。我不宜在这里久留——要是被外面的畜生报了信,回去就不好交代了。我去外面等你吧。” 他说了这话转身欲走,李伯辰便上前一步道:“应兄稍等,我——” 岂知他这一步踏出去,应慨立时向前一蹿,身上的黑袍都变得模糊朦胧,仿佛在刹那之间就成了一阵笼在他身上的烟。李伯辰心中一凛——他到底还是看见那句话了! 事到如今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李伯辰将手一抖,一杆大槊现于掌中立时将应慨的去路封死,口中低喝:“我不会杀你!” 应慨却直向大槊的锋刃而去,仿佛要寻死似的。但一触及槊锋,整个人倒真化成了一阵烟,直往入口飘去。 李伯辰心中一惊——世间确有种种神异术法,可还没听说过真能叫人化成一团烟雾的!这念头一跳出来,他立时差遣阴兵往四周索去,果然,那烟雾只是幻像,应慨却是施展了隐匿之法,正在往秘境深处去。 他将大槊一横,又去拦路。但扫过刚才应慨所在之处时,却又现出一个烟雾人形来,他本尊则再次遁入阴影之中。 这该是太素一脉的术法,诡异莫测。再这么下去非叫他跑了不可——李伯辰倒并非真要杀他,但因为隋无咎的那一句话,也不可能放心叫他离去了。他索性一运灵力,默诵天诛咒文,再将大槊一挥,那杆子上已有了跃动的电蛇。 他此时这一扫,只听嗡的一声响,一片电芒往四下里扩散开去,空气中一阵微微焦臭,随后又听应慨低呼一声现了身形。他踉跄三步向前栽倒,但在触地之前缓了过来,此时他身旁就是大河,便直向那河中奔去。 两人交手这么几记,稍远处的人已瞧见了,有几个兵捉了刀枪便呼喝着往这边跑。但另一人枪在他们前头,夺了一匹马持枪便要将应慨拦下——正是方耋。 李伯辰没见应慨出过几次手,但觉得和当时无量城的燕百横比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稍胜一筹——方耋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刚要叫方耋退下,应慨却忽将身形一转,如一只大鸟一般往马上掠去。方耋该没料到这人敢来撞他的马,将枪一挺便要把他从半空中击落,但应慨身形又是一闪,方耋的枪穿过一团烟雾——应慨却已出现在他身后,拿一柄匕逼在他脖颈旁,喝道:“李兄,要不让我出去,你这爱将可就没命了!” 李伯辰心中一凛,连忙喝道:“应慨,有话好说——” 但此时方耋一勒马,那马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他趁势一摸腰间短刀,仓啷一声抽了出来。应慨立时将匕往他脖颈上靠了靠,喝道:“要命就别动!” 岂知方耋像没听着他这话一般,将刀一抬便要往自己胸口刺,看着竟像是要与应慨同归于尽。 应慨原本也是想拿他做人质,何曾想过他出手就不要命?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在他身上一推便跃下马去。方耋却正好随他一同跃下来,正扑在他身上。两人一个持匕,一个持短刀,眨眼之间兵兵乓乓不知对拼几记便又滚到一处。 此时李伯辰大槊点到,可两人缠斗在一起,他也不好出手。咬牙瞪眼等了两息的功夫,索性将槊一收,打算自己也扑上去——两人却忽然停住了。方耋趴在地上不动,应慨将短匕从他身下抽了出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只觉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抽出魔刀,周遭平地起了一阵旋风,荒草猛地紧贴地面倒伏下去。应慨却忙将短匕一丢,喝道:“李兄别急——人还活着!” 李伯辰听这话愣了一愣。 应慨长叹口气,干脆坐到方耋身边去,道:“算了。横竖我是跑不掉了——只是告诉你,要真信了隋无咎的话杀了我,你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李伯辰一边用刀指着他,一边拿脚将方耋翻了过来。他身上有甲,看不出伤在哪儿,但瞧着呼吸还算稳定,该只是被击晕了。 平白闹了这么一出,他心里也有了火气,皱眉喝道:“我说了不会害你!” 应慨举起双手晃了晃:“无所谓了。反正我落在你手里。”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隋无咎为什么要我杀你?” 应慨也盯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我要说我不是人,你信吗?” 前情提要——明天复更 李伯辰一开始在妖兽肚子里吃吃喝喝,不小心救了被妖灵掳走的隋不休。没成想公子哥儿和他爸爸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打算杀人灭口。 李伯辰坑了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奸细燕百横、杀了狗腿子百应跑路了——当然也是因为隋公子没留下他。 在路上遇着了曾经为自己挡刀的亲兵队长的漂亮媳妇叶英红,见色……见义勇为地在无经山上将她从李丘狐和李定的手里救了下来,也坏了应慨打算从无经山君手中夺取魔刀的好事。 最后他却被应慨摆了一道。但应慨是个忠厚老实人,不但没杀他还教他怎么化解药力。 李伯辰一心只想谈恋爱,就去了璋城,住在陶文保家教陶定尘刀法,顺便和陶纯熙搞暧昧,在术学的时候不小心虎躯一震,提出了给披甲车加装履带的构想。又从李定那儿得到了北辰心决明要,得到了李生仪赠予他的魔刀。 随后得知陶文保收留他是因为受隋不休所托,然后帮陶家人解决璋城一把手公子隋子昂的事儿,杀了空明会大会徐城,因此“见着”了风雪剑神、得知了“纯元帝君”。 李伯辰犯事跑路,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世。沿着母亲常庭葳这条线,遇到了鬼族毕亥。毕亥告诉他现如今的六位至高帝君、三位魔君从前都是鬼族九圣,而且鬼族还是世间一切生灵的始祖,李伯辰对此觉得十分迷糊。 但这不耽误他从毕亥给的金牌里弄明白了该怎么去北辰帝君所居的“北极紫薇天”,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就是北辰——太牛逼了这个。 接着在青楼杀了叶芦,遇着了林巧。两人腻歪上之后私定终身,李伯辰带着她去孟家屯找祖爷爷。 高高兴兴过了段日子之后小蛮带球跑路、李伯辰收服了方耋做手下,当上了君侯。接着临西君派人册封拉拢他,还送来了陶纯熙。隋不休也跑过来拉拢他。但是隋不休他爸爸还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残兵引来了妖兽打算牵制各方力量他自己好夺取侯城。 哪知道这次玩大了——十多万妖兽大部队暗中尾随,三面合围,把李伯辰的人堵在了后山秘境里,把隋无咎的人困在了营寨里。 应慨又跑过来,打算叫李伯辰和隋无咎去杀十万妖兽的大统领——妖灵。这妖灵是李伯辰在北原上杀的那个妖灵曼曼的叔伯亲。 李伯辰现在是龙虎境,手底下一两百的兵,在北极紫薇天中有个“怖畏真君”的化身,还以此忽悠了土匪朱厚为他所用。其实他之前还打算设个套儿为李生仪也量身订做一个私人版“北辰帝君”,以此叫李生仪别猜疑自己。 以上就是断更之前的七十多万字梗概。后文要提到的一些细节,可以从断更的那一章往前再复习十章,就差不多了。 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断完更写前情提要这事儿也就我干得出来。太牛逼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是人是鬼 李伯辰心中一惊,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不是人,难道是“鬼”?! “你是——”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鬼族?” 应慨坐在那里点了点头。 李伯辰心中仍有些犹疑,可忽然记起他刚才化作一阵黑烟时的情景。那时候自己不清楚是何种法术能有这样的神通变化,但当初第一次遇着毕亥,毕亥也是化成一只大鸟飞走的,要说这是鬼族手段,也能讲得通。 他又记起在无经山的时候,应慨降服了一只浑甲兽做阵眼。当时他说那畜生是受了伤才被制住,但看他刚才在外面时的模样,也有可能是以鬼族的手段令其为他所用的。 李伯辰沉声道:“证明给我看。” 应慨往左右看看,见以刀兵指住他的人都在背后,便将右手藏在胸前抖了抖。 他那五指立即合在一处,手变成了个肉扇子——隐约可见其中骨骼,极薄的皮肉则成了扇纸。又飞快地一晃,恢复原状。 这手段,也极像当日毕亥以肉膜化成衣物。 李伯辰已信了大半,略一思量,高声道:“此人交给我——你们带方将军疗伤,把他照看好!” 又向应慨一指:“跟我来这边!” 说了这话便抬脚向河畔走去。走了三步再略转脸看,见应慨跟了上来。 李伯辰走到河边站定,见应慨也走得近了,劈头便问:“你到底是打算叫我们去杀妖灵,还是叫妖灵杀我们?” 应慨瞪起眼睛:“自然是叫你们杀妖灵!”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现在知道隋无咎为什么叫我杀你了。” 应慨道:“不会吧李兄,你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是不是假话并不要紧。”李伯辰想了想,“只不过他心里该也有和我一样的问题。但我会问你,他则觉得不如除掉你更省心。现在给你个机会——说说看你为什么叫我们杀妖灵,又打算怎么杀?” 应慨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但又一笑:“我要说的李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你这身份一定清楚妖兽现在在打附近这片山的主意——其实不止附近,而是整片当涂山。他们想要弄一个魔国的山君出来。”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惊:整片当涂山?岂非自北边的天险堑江一直到这边的么?这意味着南北纵横数百里、东西纵横数千里的广阔区域……这支妖兽大军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是说,这十多万的妖兽,其实并非主力,而仍只是个先锋?”李伯辰沉声道,“它们就是为了保护你说的那个妖灵、叫他变成此地山君然后在这里打通自北向南的通道么?” “正是。李兄想想看,六国能守得住南边的土地,除去灵神不论,不就是依靠北边的这片天险么?要叫这事成了,魔国山君慢慢将北边群山给变换了地形、叫这里变成通途,到时百万大军南下,咱们还能守得住么?” 李伯辰一时无言,心中却翻江倒海。他之前想要在这世间做出一番事业,却只叹时运不济。眼下这算是时运来了吧?要是能将妖兽如此大计破了,真算是旷世奇功。只是,这事也实在太难了些。 他看了看应慨,又看了看外面的妖兽,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咱们?”李伯辰开口道,“你是鬼族,如今把自己看做我们人了么?” 应慨一笑:“嘿,李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既然话已说开,从前的事我都告诉你——没错,你在璋城遇到的诸天荡魔弥罗阵算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徐城他们炼化魔人的法子,也是我们隐元会给的。可这些不是为了作恶,而是为了叫你们更好地把这里守住。只不过么,这些东西像是你手中的魔刀,高天子他没用好,倒叫空明会胡作非为了。” “至于我,我出身世家也是真的。但我的父亲、祖父,乃至更远时候的留老祖宗,都是我罢了。” 李伯辰原本对他的鬼族身份只是信了大半,听了这些,算是全信了。因为眼前这应慨的性情做派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活了几千年的样子,但毕亥曾经说过,鬼族所展露的外表、性情,会因对方的心意而变化。【注1】 在无经山上时自己觉他不像好人,因而应慨在他神识种说话时便恶声恶气,之后到了车上,他才变成如今这样子——是因为那时候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都觉得他色厉内荏么? “但你要真活了这么久,又在从前建立过功业,怎么会如今本事平平呢?” 应慨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又坦然道:“这就是我的私事啦,不好对你说的。” 李伯辰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了决断。他自己之前就生出过万军丛中取敌酋级的念头,那妖兽自是要杀的。只不过,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杀。 “最后一个问题。毕亥曾说鬼族是万族之祖,你又为什么帮人而不是帮魔国?” 应慨难得露出正色:“话可能不好听——李兄家里进了狼,帮狗还是帮狼?” 李伯辰点点头:“好,我放你走。你帮我把秦乐和陶纯熙带回来,我就信你。” “这个就难办了……”应慨说了这话,又瞧见李伯辰板着脸,只得叹气,“哎,好吧,你等着我吧。” 李伯辰便将应慨放出秘境之外,伸手在自己胸口摸了摸,将那颗珠子取了出来。 这珠子是他的血肉所化,几天前曾想设计叫秦乐带去给临西君,不料妖兽突然来袭,这事没法依照他的计划行进了。但就在刚才李伯辰意识到,眼下似乎是个更好的的机会。【注2】 不过他仍旧先去安抚了众人,又在临时扎营地巡视了一番,听之前安排做事的那些人依次汇报,晓得食、水暂且无虞。 又去看了常休与常秋梧,可没对他说自己要做什么,而只将构思好的念头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待到中午时,他吃了些东西,找了个僻静处再次细细思量一番,已觉得大致没什么问题。 便静守心神默念咒文、眼前一亮回到那北极紫薇天,附于“无畏真君”之上。 他将要进行的大[笔趣阁 .xbqg52oo.co]事,得要朱厚相助才行。 ====================== 注1:详见第144章。 注2:详见第244章。 第二百八十章 安排 前几个月他头一次见着“活”的三阶妖兽,但这东西他之前在北原上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妖兽有许多种族,形态各异。一阶妖兽修至二阶形态不会大变,只是多了些神通而已。这一类妖兽,其实有些像寻常人之中的“修士”。 但等到了三阶时就变成那种细细高高的黑影。李伯辰曾听军中修为较高的人说,或许是因为妖兽体内灵气杂乱,因而变得模成一团。得等修到四阶变成妖灵,才能化人形。那时李伯辰曾经想,他们口中的“灵气杂乱”搞不好是“基因混杂”呢,因此才是那样子。 可至于为什么到了四阶便可化人形,那时还想不明白。如今已听过毕亥的那些话,便想他所说的要是真的那也不稀奇——这是修为变高,往着原本鬼族的方向去了吧?鬼族看着也是和人没什么差别的。 念头至此,李伯辰微微觉得有点儿心惊——起初他不信毕亥的话,可这段时间却越来越觉得许多事真可以用他的说辞来解释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如今已与化身融为一体,只觉灵力充沛神通广大,便在心中生出一缕神念,循着他与朱厚之间的联系、如以往一般探了过去。 昨夜他曾与朱厚沟通过一次,晓得他带着数十活死人、数百阴兵逃进了山中,如今再瞧朱厚,只见他坐在一株老树下,周遭围了十几个活死人,正在理自己的头。 朱厚那头是散的,现在该是想要试着再束起来。但拿手一捋,那头就也一缕一缕地掉。昨夜见他的时候光线昏暗没看清楚,如今倒是看仔细了——朱厚脸色青,身上几道长长的口子,没包扎,却没有血再渗出来了。 朱厚该是已经死了吧。但或许因为之前魂魄与山君融合而生了什么变化,竟叫他自己也成了个魂魄被束缚的活死人——他自己意识到这点没? 不过……这是好事。 李伯辰便沉声开口道:“朱厚。” 朱厚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四下里看:“真君!?你可来了!俺现在可怎么办?好不容易拿下的城,说没就没了!” 李伯辰缓声道:“那城,比你的性命还要紧么?” 朱厚叫道:“真君,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么!俺老朱达了,才好给你香火供奉呀!” 李伯辰道:“你怎知你现在还活着?” 朱厚愣了愣:“啊?” 他果真是没意识到。李伯辰便道:“你已死了。你这命,早该被收去幽冥了。但因为是我的灵主,从此便不是六帝君所属——还要不要留在这世上,全由我说了算。” 朱厚这才揉揉的自己的脸,又捶捶自己的胸。他脸色本就青,此时也难看不到哪里去,倒是退了一步坐在在地,喃喃道:“死了?我这就是死了?” “但你倒是可以像你身边那些活尸一般行动自如,且再不畏惧刀兵,也是好事一件。” 隔了一会儿朱厚才转动眼珠看看那些活死人,皱眉叫道:“哪里是好事了!?这些东西臭不可闻!真君你是说我往后也跟他们一样臭!?” 他猛地站起在其中一具身上踢了一脚——那活死人立时倒在地上。朱厚又抓了一旁卷刃的刀在那尸身上一劈,一条手臂被斩开一道大口,只见其中早没什么血了,而都是脓水,白花花的蛆虫自脓水中散了开来,满地乱爬。 朱厚叫道:“也像这样身子里全是蛆虫么!?” 此人实在是匪性不改,竟敢在自己这位真君面前撒野。但李伯辰仍道:“你不喜欢这有形的身躯,难道还想做个灵神不成?” 朱厚闻言一愣,像记起了什么。果然,稍待片刻之后他一下子沉静下来、将刀丢了,往地上一跪:“求真君赐福!” 也是如李伯辰所料。这朱厚的神识既与此地从前的山君融合了,或许也有些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记忆。他提了“灵神”二字,朱厚体内的山君性情便顷刻占了上风。 李伯辰便道:“你要做灵神,既是福气,也可能是祸患。如今这当涂山中已无神主,你正可为一地之君,你可愿意?” 朱厚抬了头,低声道:“这……真君,不是我不愿,而是此地山君乃是北辰帝——” 李伯辰立时喝道:“本君能从北辰那里夺了你的阴灵,难道还封不得一个山君?你好大的胆,想要形神俱灭吗?!” 朱厚忙道:“不敢不敢,可是真君……” 话说到此处,或许终究想起“人神有别”,只得又道:“好吧,做个山君也比活死人强——真君,那我该怎么办呐?”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想这朱厚到底是个大匪,实难驯服。他要封他做山君,其实是想将他用作一枚棋子——妖兽既然也想打山君之位的主意,便叫他先捣捣乱。朱厚应该不会是那个妖灵的对手,但至少能为自己寻得一点机会。 此前在考虑这事的时候心中还略有些不痛快——虽说他一直对朱厚存的是利用的心思,可又想此人到底帮了自己许多,如此一坑到底未免有点儿太过分。 但如今已明白,这家伙虽然好用,却用不长。当真往后叫他再多了解了些、有了些本事,最坏的结果便可能是噬主。今次他要是交代在这片山里,也算是除了一个祸患、为他从前所行恶事赎了罪。 但即便如此,李伯辰还忍不住想——那黑天魔王监丑朗部说自己在行魔神手段……眼下做所的这些,是不是已经离魔道越来越近了?【注1】 他在心中低叹一声,便又胡诌道:“先去给本君找血祭。要虎、豹、豺的精血,百年老树的芯木。一日之后的此时在这里供奉,以草木为香。” 朱厚连声应了,但眼睛乱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可他很快就该形神俱灭了,李伯辰也懒得去猜,便收了神通又回到北极紫薇天中。 安排了朱厚的事,现在得安排自己的事——在最坏的情况下留一条活路。 ============== 注1:详见第242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推断 他在金台之上略一思量,先将叶成畴给唤了出来。 此前叶成畴对他还有些用处,但如今李伯辰修为见识渐长,叶成畴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已经无甚大用了,因而近来险些将他忘记。可如今这情形,叶成畴的所学所知没用,原本的性情头脑却还可以用。 叶成畴的阴灵一现身此界,身上立时泛了一阵金光。他从前现身之后总要讥诮一番,这一次却安静得很,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被放出来,脑子坏掉了。 李伯辰便道:“叶先生。” 他此时仍附在化身之上,神威凛然。叶成畴了听了他这三个字先愣了愣,才道:“你是哪一位?” 认不出来了么?李伯辰便自化身中脱出:“现在呢?” 叶成畴挑了挑眉:“哦,是你。自我见你第一面就晓得你日后绝非凡人,却没料到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际遇造化。” 他的性情还未变,仍是会将心里话说出来的。虽然这家伙如今浑浑噩噩、只能凭本能行事,但李伯辰听了这么几句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暗道当初你要真有这样的眼力,倒也不至于被我杀死了。 他便沉声道:“闲话少说。召你出来是为了问几件事,你且听好。” 他晓得依照叶成畴的性子,必然要立即接口冷嘲热讽,便不停歇地又说下去:“世人都说李国被灭是因为国主无道失去了北辰帝君的气运。但假如说,错不在李国国主,而是因为北辰帝君已死了呢?” “我要你想的是,在这个前提下——为什么世人不知道北辰已死?为什么李国的阴差们也不知道北辰已死?我知道你这人很通人情世故,那就依着寻常人的逻辑来说说这个问题给我听。” “北辰已死”这事他曾经问过叶成畴信不信——那时是他第一头今次进入这北极紫薇天、知晓自己可能就是北辰之后。 当时叶成畴听了这句话不停地眨眼皱眉,抽风一样。该是如此话题对于他这阴灵而言是个绝大忌讳,因而想说却不能说。但如今李伯辰在这北极紫薇天中问,叶成畴却没像上次一般,而是冷哼一声:“寻常人的逻辑?那六位至高帝君乃是先天灵神、非凡之属,寻常[新笔趣阁 .biqu1e.vip]人的逻辑能讲出什么来?我看你如今是小人得势又得意忘形,打算揣度天心了!” 他说了这话,嘴巴却又像往常那样不听使唤:“不过你既然求了我,我就展露些本领叫你见识见识也好,也叫你这莽夫晓得这天下大势可并非是靠一腔蛮力便可搅动的,这其中的学问和讲究可多着呢!” 李伯辰平常时候不将叶成畴的此类话放在心上,可如今秘境之外还有十多万妖兽虎视眈眈,说不好何时就会突生变故,因而他心中烦躁起来,很想给这叶成畴一记天雷叫他少说些废话。 这念头一生出来,天顶登时雷云大作、光芒黯淡。不知叶成畴是不是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立即道:“其实将六位帝君看成地上六位国主便可。要依照你所说北辰已死,生界之人却为何不知道?乃是因为余下的五位帝君不想叫凡人知晓,至高灵神竟也会死的吧!这便好比一位国主不会想要叫臣子、百姓知道他的错处和弱点——若是觉得这位大王、国主竟也和寻常百姓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可敬畏的?只不过灵神之属自有神力,而世俗君王想要这种‘神力’,就得依靠所谓的礼仪、教化了。” 这一点李伯辰其实想过,叶成畴所说的不算有新意。他便道:“叶先生的见识就仅止于此?” 叶成畴冷笑一声:“自然不是。要你的说法是真的,我还可以猜——那六位帝君分了六国,各有信众,都在吸纳香火愿力,自然是希望自家地盘越多、信徒越多越好。” “可偏偏魔国那边还有三位魔君,这六位帝君便只能如六国国主一般,不好内讧。其实你想问的是,要北辰真死了,到底是谁干的吧?要我猜,或许是另外五位,或许是魔国的三位。但你又说此事阴差不知,那恐怕两者都不是——如北辰这般的至高帝君,要真被两者其一所杀,必然是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或许此事生在诸天万界,可阴差既然可以自由来去幽冥,又怎么会一无所觉?所以依着你的说法,必然另有原因的。” 这话也说到了李伯辰的心里去。他从前待在这北极紫薇天之所以战战兢兢、连问阴差些事都得小心翼翼,就是怕万一北辰是被另外五位帝君联手绞杀,那他一旦泄露了自己的消息,就必然招来灭顶之灾。 但此前他却已经知道,不但是北辰死了,就连他座下的元君、真君也统统没了踪影。将这些强大灵神一起消灭却不走漏丁点儿风声以至于连李地阴差们都一无所觉……这绝无可能的吧。【注1】 叶成畴说到此处,李伯辰便已在心中打定一个主意—— 如今魔国十几万妖兽侵入,他已没有时间再像从前打算的那样“徐徐图之”了。他必须得尽快叫自己变得更强以行夺敌酋级之事,如此一来,也必要这北极紫薇天和李地阴差们的倾力相助。 那么,他打算见一见这李地所有的阴差。 如今有了“无畏真君”这化身,他自觉胆子大了许多。作为北辰帝君不好问的事,便可作为无畏真君来问。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也是这“无畏真君”出了问题,而“北辰帝君”则仍旧强大而神秘。 不过或许还会有更坏的结果——今日之后李地阴差都会知晓北辰帝府重开,或许另外五位帝君也会知晓此事。要是他们并不如自己与叶成畴所想,而是打算立即将自己这“北辰”绞杀……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那也是天命了吧。自己既非寻常人,走的就必然是艰难无比的险路。如今这形势已叫自己无法再藏拙,索性就豁了出去——此前那种藏头露尾的日子并不合他的性情,也不对他的胃口,实在是他娘的过够了。 他想到此处便将叶成畴收回腕上铁索中,重附于化身之上,飞腾至鬼门关之外耐心等待。 ============== 注1:详见第241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套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那阴差百十二终于锁了一批阴灵现身此界,一见李伯辰这威风凛凛的模样,面上立时换做惊愕之色。 李伯辰便森然一笑,喝道:“何方妖孽,敢闯北极紫薇天!?” 百十二该既没弄明白他是什么人,又没弄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像是愣住了。 李伯辰便将眉头一皱又喝:“好大胆!本真君问你话,还敢不做声!” 百十二便连忙避到一旁,换做小心翼翼的神色道:“不敢不敢,只是小差从未见过真君——敢问真君尊名?” 李伯辰虎躯一震,傲然道:“我?哼,我乃是新履任的怖惧无畏执符真体灵感真君,正在此地等候帝君召见。你这鬼头鬼脑的样子又是个什么东西?本君怎么从来没见过?还有,此地怎么没有人?没人来为本君贺喜么?” 他说了这些话,百十二脸上的神色立时从小心翼翼换成了迷惑不解,低声道:“新履任?这位真君,这是何解?” 见李伯辰眉头一皱,忙又道:“哦,小神乃是阴差——平时在生界化身万千专司索拿阴灵、观风记事的。” 李伯辰嗤笑一声:“原来是个小官儿。你连履任都不知道?嘿嘿,不怕本告诉我,北辰帝君还没成神的时候是我邻居,曾在我家借了一把锄头。因为这个人情他托梦给我说往后也叫我成神,哪知道我一等就等了许多年,几天才把我给封了——这就叫新履任,你不懂?” 话音一落,阴差脸上的神情已开始在疑惑与警惕之间变换,尖声道:“竟有此事?那问真君,你在受封之前是在哪里修行?” “修行?哈哈,这话问得妙!”李伯辰略一琢磨,脸上换成傲然之色,“你既然也在生界待着,没听说过公门里面好修行这话么?我从前就在衙门做事,已做到主薄了!” “敢问真君,是在哪里的哪个衙门?” 李伯辰眉头一皱:“关你屁事!你还没答我的话——怎么没人来给我贺喜?这儿难道就你和我么?” 阴差脸上已换成了恶狠狠的模样,厉喝道:“哪里的邪灵胡言乱语,敢擅闯北极紫薇天!?” 他这一喝,李伯辰心道:可算来了。打第一句话就说得荒唐,岂知这阴差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来问去,该是生怕一不小心得罪错了人。瞧自己现下满口胡沁,终于敢肯定不对劲了吧。 他便又皱眉:“好大胆子!老子是帝君亲封的真君,你敢说我是邪灵!?” 百十二此时已懒得开口,只将双手一抖,放出一条青蒙蒙的铁索来。李伯辰心道,这阴差倒是尽职尽责,是打算豁出去把自己给索拿了? 于是便在心中暗喝一声:“雷!” 天顶之上立时雷云大作,只见白光一闪,一道雷霆咔嚓一声击在百十二的身旁。阴差吓了一大跳,李伯辰便又在心中暗暗声,天地之间便也传来声响:“不得无礼!” 又道:“你在此处安心等候,本君自有安排。” 百十二听了这话,脸上额狠狠的神情登时不见了,一下子跪倒,换成个泫然欲泣的模样:“真君在上!下差无礼,冲撞冲撞!” 李伯辰哼了一声,又哈哈一笑:“呸!小兔崽子,敢说我是邪灵?眼下听着帝君的话了没?” 百十二吓得瑟瑟抖,连声道:“听着了!听着了!” 李伯辰便一摆手:“本君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得啦,往后都在一个衙门里办事,不知不罪嘛。” 阴差抬头瞧了瞧他,见他说得像真话,立时换上笑脸,面上像要滴出蜜来:“多谢真君宽宥!”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没想到在灵神这里办事,比在生界办事可容易多了。要此时是两个人站在衙门口儿,说不好这阴差还得琢磨琢磨此事是否还有疑点。可在这北极紫薇天,帝君自然就是帝君,有无上神力。自己刚才胡诌一通说得极尽荒唐,眼下北辰帝君亲自开了口,阴差竟立时尽信无疑。 该是没想到我李伯辰不但敢冒充个“无畏真君”,还敢“冒充”个北辰帝君吧。 不过他的目的这便达成了——从此时起哪怕自己问的事情再荒唐,百十二大概都只会去想是不是他这小小阴差知道得还实在不够多,而非问题本身有什么毛病了。 他便和颜悦色道:“那现在是能答我的话了?怎么没见人来贺我?” 百十二立时道:“真君莫动气——不是诸人怠慢,而实在是这北极紫薇天刚刚开府,或许许多元君真君尚未归位,等日后,呃,贺喜自然是少不了的。” 李伯辰心中一动,几乎要喊出声来——终于可以搞清楚这个问题了。 他头一次见九三和百十二的时候,就现这两个阴差似乎对此界从前沉寂了一段日子这事并不觉得稀奇,像司空见惯,或者至少曾经历、听说过。可以北辰帝君的身份没法儿问,如今倒是大大方方问出来了。 他历时道:“开府?什么意思?这儿还会像生界的衙门一样,要关门的么?” 阴差忙道:“非也非也,乃是说,此前帝君与一干元君、真君,都往空明世界巡视诸天了。” “空明世界是个什么玩意儿?” 鄙夷之意在阴差脸上转瞬即逝,随后变成惊恐畏惧。李伯辰知道他们这类是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就变成什么,如今一看,还真是辛苦可怜。便哼了一声:“你也不用笑话我,我也不会怪你——有话快说!” 百十二脸上神色变换,又成了感激涕零:“真君真是一等一的好人,下差知无不言——空明世界便是指生界了。空明世界之外有混沌魔气,无时不刻不想侵入。六位至高帝君便各司其职,每五百年便要巡视一番。依着生界的日子算,几十年前正是帝君出行的时候。真君说您老人家受封耽搁了,便是因此吧。” “空明世界”!?李伯辰心中一动,和空明会、大空明有什么关联?这些暂且不论……听百十二的口气,难道这北极紫薇天,并不在“空明世界”中的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题 这事于他而言,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所谓“空明世界”所指的会不会是“一个宇宙”?那么最后会找到法子,回到他的来处么? 要在几个月前,这想法会叫他极为激动。可如今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了——他已在这个“空明世界”拥有了许多来处所没有的东西了。 他想到此处时,百十二脸上换做忧色,又开口道:“真君既是个好人,那下差也有个事情想跟真君打听。” 问我?李伯辰心道,这是真的信了吧。便道:“说吧。” 百十二便开口:“真君如今得了真灵之位,又是帝君亲自赐封,真是天大的福缘。小差就斗胆问一句,此事是否与李境之内的战事有关?” 李伯辰略一思量,明白他该是想说自己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实在不该做一个帝君座下的真君,但偏偏此时被火提拔,是否因为打算与魔国开战,因此才要多弄几个炮灰? 这话题也是他想要问的,既然阴差先提起,他便想该如何答才能再引到其他五位帝君身上,也好仔细打听。但百十二见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真君恕罪,并非小差僭越,而实在是如今李境生界之内还有些弟兄所辖之地正在北边的四横山中,可如今那儿被魔国妖兽所据,死伤无算。这事倒不很要紧,但偏是魔国妖灵竟想要改山川地气,祭炼魔界灵神——此事……是帝君们已与魔君们议下的么?我等是否该让出四横山?” “议下”二字叫李伯辰的心狠狠一跳。在生界时神魔不两立,人人都晓得六帝君与三魔君乃是生死对头,可听百十二这意思……他们的关系实际上要“融洽”得多!? 好在此时他是个“真君”,并不怕问,立时讶道:“议下?什么议下?帝君怎么会和魔君议下?” 阴差该没料到他连这点都不晓得,也作骇然之色:“该死该死,下差多嘴了!” 李伯辰哼了一声:“有什么该死的?帝君难道听不着咱们说话么?” 又眼珠一转:“你当我干嘛守在这鬼门关外?是帝君跟我说往后就叫我在此处做个阴司兵马大将军,说不好往后你们往后全归我管。今天你把我不晓得的都说了,往后我记着你的人情,有什么不好?” 百十二犹豫一会儿,转成笑脸:“真君说的正是,下差知无不言——真君该晓得,魔界那三位虽然残暴无道,可神力却与咱们的六位帝君不相上下。要真争斗起来,必是山河倒转、天崩地裂的局面。可帝君们有庇佑生界万民之责,怎么忍心瞧见生灵涂炭?因此双方早有约定——生界诸国攻伐时,灵神绝不出手干预。” “譬如数十年前隋、李的北原被夺去了,便涉及到一地灵神之事。那便是双方所议定的——若魔国能掌控北原百年,便由魔界在那里设下掌管山川江湖的灵神。”百十二说到此处,又忧心道,“可眼下魔国妖部夺了四横山,便立即打算在那里行灵神之事——下差与兄弟们都很疑惑,此事是帝君与魔君已议定的么?要已成定局了,从前掌管那里的阴差又当如何呢?要不是……真君,对我们这些小神而言,可就是大祸来了!” 李伯辰心中了然。从前诸国战事之中的确没有灵神助力,原来因此。阴差说帝君和魔君们不欲争斗是怕生灵涂炭,但他觉得也是怕折损了自身修为吧。 而眼下这种情况……难道说是魔国灵神们准备亲自下场了么? 思及此处,李伯辰意识到“北辰已死”这事未必没有旁人知道——魔国灵神蠢蠢欲动,是否和这事有关系呢? 可又一个念头跳出来——对自己而言,可能未必是坏事吧? 倘若真要灵神下场、倘若有些至高存在已晓得了自己这么个“冒牌北辰”,那依着“人”的想法,叫自己守在这李国境内当挡箭牌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不过灵神们的心思、思维模式究竟是不是和人相同,李伯辰实在没把握。但眼下阴差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决定再解决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此事我倒是知道一些,但暂不好对你讲。”李伯辰微微一笑,“眼下再问你另一件事——譬如帝君在四横山中封了一个山君,那么,那山君也得来这北极紫薇天中觐见神君么?” 百十二道:“他们哪里有这个福分。地上灵神——自然是要待在地上的。不然既可以在地上统辖一方,又能在幽冥来去自如,岂不是好事都叫他们享了去。” 李伯辰安了心。那么他是可以放心地册封朱厚了。 他便沉吟片刻,沉声道:“好。你聪明伶俐,可以做本君的得力干将——我问你,如何称呼你?” 百十二笑道:“下差排在百十二位,从前在生界有个名字,叫李治隆。” 阴差说到他这名字时,脸上的神色飞快变换,度之快连李伯辰也没有看清。他心中一动,暗道他这名字还有什么讲究不成?细一思量,倒是记起一人——六百多年前的第一代李国国主,便是叫李治隆。 他心中一跳,随口道:“倒是记得生界有个与你同名同姓的。” 阴差脸上仍是谦恭之色:“真君所指的是一位李国国主么?那是下差尚未成道之时的名字。”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这阴差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此时的谦恭该也是真的——初代李国国主,直到几十年前已在李国宗庙中享了数百年的香火祭祀,到这幽冥中却做了个“小小”阴差么? 也不知这些年的岁月到底是怎样将一个生界的英雄人物磨成了眼前这样子的。他便在心中感叹一声,又道:“看来你从前也是个英雄人物,不知如今在这幽冥之中还想不想做英雄。要想,眼下正有个机会在等你。” “我此前说过,帝君或许叫我做个阴司兵马大将军,你也问我四横山一事是否已是议定的。那本君告诉你,那事乃是魔国灵神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帝君已有意打杀他们的气焰,因而才召了我做这无畏真君。” “本君要叫你做的事便是,”李伯辰抬手往原上一指,“这鬼门关外有许多阴灵,你就从这些阴灵之中选检些罪大恶极之辈,交予本君炼化!” 第二百八十四章 炼化 阴差叹了口气:“真君在上,生界时候都只是大梦一场罢了。但帝君若真要同魔神开战,下差自然遵令。只不过如今仅有我与九三君知晓仙府重开之事,是否要旁的兄弟也回到此处来?” 李伯辰略一沉吟:“只叫四横山中的阴差知晓便可。另有一事——眼下在李境之中有个叫李伯辰的人,你可知道?” 阴差一愣:“下差知道此人。”【注1 】 李伯辰便道:“帝君说过,这个人牵涉到杀伐气运,却偏偏又是个灵主。本君想将这侍奉邪灵之人给拿了,帝君却不允,真是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帝君还叫我相助此人——助他杀个妖灵。此事我不乐意,就交给你们办吧。你去找几个四横山的阴差,问他去!” 阴差面上神色大骇,一个劲儿往鬼门关内看。李伯辰头一次和九三说话时,九三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听到个“赏”字,险些吓出哭脸儿。这百十二与九三长相虽然没什么区别,但性情到底有些不同——言谈间要比九三从容些。 可即便如此,听了李伯辰说“此事我不乐意”,也该是吓得要魂飞魄散了。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叫你瞧瞧我这新晋的真君有多么得帝君青眼! 但又听百十二忙道:“真君慎言,那李伯辰下差自然知晓。但那人或许并非邪灵灵主,而是……” 他说到此处,又往鬼门关内看。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娘的,这百十二的意思是说,知道自己是北辰气运传人了? 他又一想,这事或许也不稀奇。自己在生界留下诸多蛛丝马迹,很多东西人觉察不出,阴差却是知道的吧?因而产生这样的推断,也是情理之中。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其实坐实了这个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他眼下还是准备给临西君送上一份礼的——为他“定制”一个“北辰帝君”出来。 临西君身边该是人才济济,或许就有有法子与阴差沟通的。倒是幸好今天百十二提了这件事儿,那么…… 李伯辰冷笑一声:“你说他是帝君气运加身之人?嘿,帝君怎么不是这么说的?我倒是知道从前有一个,可近来死了!” 阴差见他不愉,忙道:“是是,真君教训得是,下差这便去给你检人。” 他说了这话急忙往阴灵之中走去,李伯辰心道他这该是不想参与进与北辰有关的事情当中吧?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有没有可能传到临西君的耳朵里。 过得片刻,百十二引了一群阴灵走过来。打这一界重开到如今,原本空旷的原野上已铺满了阴灵,此时百十二引来的这些或许有万人之多,却也只占总数的极少部分罢了。不过饶是如此,李伯辰仍吃了一惊道:“你引的这些,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百十二立时道:“真君明鉴——这其中寻常的打家劫舍、杀戮人口的不论,更还有些在世时口出妄言诋毁灵神的、心思动摇供奉二主的、修习了魔国法术的、另有些读了文章不作评论的。” 后面这三种李伯辰觉得并不算比打家劫舍更“罪大恶极”,可他既然是一位真君,此时也不好开口说将他们都放归去。便沉声道:“也算足数了。百十二,你即刻往生界去,到李伯辰那里听命。” 待瞧着阴差遁走,李伯辰便自化身中脱出,本尊行至那群阴灵面前。他在生界时见到的阴灵其实是保有些神志的,虽浑浑噩噩,但也会念叨些生前记得的话、做些生前做惯了的事。 可来到此界之后,或许因为神界威严的缘故,都变得木偶一般,一个个呆立在原上,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他本想将阴差口中的后三种人放走,但此时自己却是分辨不出来的,也只得在心中低叹一声、在腰间一拍,将此前炼化的阴兵召了出来。 他之前在璋山君的洞窟中得了炼化阴兵的《阴符帝皇经》,修此法门需要大量的阴魂来祭,可谓恶毒。他那时想的是搜罗些罪大恶极之辈,后来得了此界,便本可大为方便了。可他一直觉得这种法子实在太残忍,因而一拖再拖。到了眼下魔国侵入李境、他不得不以身行险,便也只好狠下心来了。【注2】 他的这些阴兵,为的正是徐城,余下则是诛杀徐城当夜裴松带来的那些兵。他们在生界中时也和寻常阴灵无异,除去遵从自己号令之外并没什么自我的意识,可眼下一在此界被召出来,脸上的神情顿时灵动许多。【注3】 那些寻常士兵一个个左顾右盼,慢慢自脸上露出惊诧之情,仿佛脑筋很是迟钝,而徐城看起来则与常人无异了,先怔了一怔,又开口似是想要说话。可眼睛往天顶、周遭扫了一圈,又将嘴闭上了,只盯着李伯辰看,说不好脸上的神色究竟是畏惧还是疑惑。 李伯辰心思一动,沉声道:“徐城,你还记得我么?” 稍待片刻,徐城点了点头。 李伯辰不知道是否因为此界灵力的影响,叫徐成也变成了和叶成畴一般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其实只是个“印记”一样的存在,正想该如何问才能觉察些端倪,便听徐城道:“这儿是北极紫薇天吧?你可真了不得,原来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么?那输在你手上我也不算冤枉。” 李伯辰心中一跳——这话听起来,和叶成畴可完全不同! 他立时道:“你还记得从前的事?” 徐城笑了一下。这一笑,倒找回了些在璋城时的影子:“你可别忘了我也是灵主。做了灵主,自然与诸天当中的灵神性命相关——我在此界死了,可还有些意识是在风雪剑神那一界的。你当天真想杀我,就连我的阴灵也不该留,这点你从前不清楚的吧。” 看来此人的确是恢复了神志。李伯辰在一瞬间起了杀心——此人从前行事就狂妄狠毒,如今又知晓了自己的秘密,该是不能再做自己的阴兵了。他正欲抬手将那条铁索甩出来,徐城却似乎已猜到了他的心思,高声叫道:“在外面的时候我能看能听但不能想,在这里倒是把从前看到听到的都记起来了——李伯辰,你遇着了大麻烦是吗?或许我和风雪剑神能帮你!” ================ 注1:详见第16o章。 注2:详见第1o1章。 注3:徐城,璋城空明会大会,风雪剑神灵主,雪夜为李伯辰所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纯元 可李伯辰难得起杀心,又知道此人来历古怪阴狠毒辣,自然不会因这么一句话就真将他放过了。他将铁索祭在手中,断喝一声便往徐城身上抽。徐城此刻还是他的阴兵,他便又在心中下令叫他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是这令的确还有效、还是徐城没料到他听也不想听,竟当真没有闪躲。 一记铁索正抽在他身上,徐城惨叫一声,身形登时模糊起来,像一团云似的被抽散了一些,但很快又聚为一处,含含糊糊地大叫:“李兄手下留情,我说的是实——” 李伯辰又扬起第二鞭,徐城见势不妙改了口:“剑神救我!” 那夜在隋府时徐城也这么喊过,但没用。此时李伯辰只当他是自知死到临头才口不择言,然而当这第二鞭就要挨到徐城时,他的身形却忽然一晃,身周陡然生出一阵缭绕的白气来。那白气之中又有闪亮冰晶悬浮,刹那之间凝成三柄光芒夺目的细剑,正将这一记给接下了。 徐城身上现此异像,北极紫薇天顶上也立即涌动起来,电蛇游走、白光乍现,水滴似的雷云悬在上头,其中电光比那细剑更加炫目,把整片天地都映得纤毫毕现。原上那些阴灵似也被这异像所慑,风吹麦浪似地伏倒了一片。 这电光一射到徐城身上,他身边那三柄细剑立时出崩碎之声,又有密密麻麻的细痕浮现出来,似乎眨眼之间便要化为齑粉。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此界竟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成了这样子,难不成徐城真把那什么风雪剑神给召来了!? 此时听徐城开口道:“神君手下留情,听我一言!” 徐城的声音生了变化,不似人声,更像风啸声。但李伯辰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苍穹之上的雷云便已轰出,条条电蛇汇成一道,像光柱一般轰在徐城的身上。这情景叫他想起了当日璋山君所受的雷刑,只不过他此时离徐城更近,感觉更加真切——轰击之处的灵力几成实质,仿佛要将中心处的一切都压碎。 但那徐城的身形闪烁不停,却仍在艰难开口:“真君神通广大竟得了这北极紫薇天,竟容不下前来投效的小神么!?” 前一句话叫李伯辰心中一跳——“得了”。这词儿什么意思? 他略一犹豫,在心中默念一声,天上雷霆立止。刚才这徐城也不知受了多少道,可雷刑一停,他身形却又聚合一处,仿佛并未遭受什么重创。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心惊——此前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在自己晋入龙虎境时潜入此界,先被自己的化身所伤,之后受了四十九道天雷便被打服了。可如今这风雪剑神的化身所受天雷比它还要多,竟看起来无大碍……黑天魔王在魔界魔君之下,位同六帝君座下的元君,难不成这风雪剑神也至少有了元君的修为么?【注1】 应慨曾说有许多隐藏于诸天万界中的秘灵修为也极为高深,没想到自己撞见的头一个就是这种狠角色! 但李伯辰不动声色,只沉声道:“投效?” 此时徐城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表情——若是出现在寻常人身上,或许会以为是痴呆,但如今在他的脸上,则看起来高远而神秘。 “神君之所以现此化身行走世间,不是正缺我这样的帮手么?”徐城道,“我自然知道神君神通广大,但要想长久占据此界,总不好事事亲为。我从前在极北之地未得道时便听说过真君,此前我这灵主也是要为神君效力——皆因小神知道这所谓诸天万界也并非真正的脱之处,小神想证大空明!” 李伯辰听了他这些话倒是有些懵——这风雪剑神是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么? 他略一思量,沉声道:“占据?你又岂知此界原本就不是我的?” 徐城听了他这话竟微微一愣,随后讶道:“竟是如此么?难怪……神君竟如此深谋远虑,连那北辰都算计其中了!” 李伯辰心中立时一片空明,意识到这风雪剑神可能将自己当做谁了—— 纯元帝君! 他说徐城曾“为神君效力”,该是指徐城曾做了空明会的璋城大会,而刚才这话,很可能与昨夜应慨对自己所说的那些有关——应慨说纯元帝君为纯阳,而北辰得了纯元帝君留下的一套铠甲,因此才能成道。但证道之后因孤阳不长、想要解决这个隐患,才不慎身死。【注2】 这风雪剑神是觉得,当初的纯元帝君故意留了这么一手,引得北辰为他赚来这一界么? 这事实在匪夷所思——要么是这风雪剑神见势不妙,随口胡诌来诓自己的,要么……就是诸天万界中的灵神们一直都在关注这个“纯元帝君”、且有相当一部分灵神如这风雪剑神一般,相信纯元帝君还存在于世间吧? 那岂不是说……空明会所信奉的那个什么“大空明”,并非一个虚幻概念,而很可能就是纯元帝君搞出来的? 李伯辰知道香火愿力对于灵神而言是很重要的,那……那纯元帝君一直在六国之中广招信徒、吸聚愿力的么? 他原本就对这些灵神之事不是很了解,但即便如此也晓得这种情况有多么“可怕”——之所以分了六国、之所以信奉六位帝君,全是因为那六个至高灵神各自划分了地盘、达成了妥协吧。 他们得到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愿力,余下的分给那些元君、真君、或者做贼似的秘灵。可自己所想的要是真的……岂非这个“纯元帝君”就在六个至高灵神的眼皮子底下偷他们的香火? 而六……五帝君眼下还一无所觉!? 北辰之死会不会和纯元有关!? 但这些事于他而言太过遥远,还得回到此前的问题——这风雪剑神是真将自己当成纯元?因为什么? 李伯辰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答案——自己杀徐城时所用的魔刀正是纯元遗物,可他想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 注1:详见第242章 注2:详见第263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剑神 但这事该怎么问?李伯辰思量片刻,认为倘若纯元帝君真有其人,又如应慨所说是打天地未开之时就已经诞生的存在,那么它的思维模式该不是寻常人能揣度的,嬉笑怒骂、喜怒无常也都算合理的吧? 便冷笑一声:“哦?你想要做我的助力?那你可知道为何北辰去后,此界一直无人?” 他顿了顿,正要说下句,徐城却已道:“自然是因为北辰拾得了帝君的纯元之气,因而此界与别处不同,非纯元空明之体者不可入主此界。”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风雪剑神是一个强大的太古秘灵,自然不会像寻常人一样说些没用的废话。即便这几句是在虚与委蛇,也定有深意。换做旁人,这其中深意或许领会不到,但李伯辰却立时就想到了自己的来历——在这世上如自己一般的人该绝无仅有了吧?“非纯元空明之体者不可入主此界”……难道是说正因为自己的来历,才能进得了这北极紫薇天? 他又疑心这秘灵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在试探自己。可转念一想,风雪剑神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似是早就知道北辰已死了。他知道,也总会有别的秘灵、别的帝君知道吧? 那他们为什么没早早占据此界?难不成这“纯元空明之体”是真的?! 此时不好深思这些,难题是这风雪剑神到底能不能信、又如何用。李伯辰略略一想,心中有了计较,便道:“你说的倒是不错,可也仅是略知一二罢了。你想要为我所用、要证大空明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本君座下不收无用之人,如今人魔开战,你对此有何看法?” 徐城顿了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言语之中多了些谨慎:“神君将我这灵主带在身边,用他之时,小神才能窥得些天机,平日又久居诸天之中,因而对这世情实在算不得了然于胸。” 他说“窥得些天机”,该是指自己将徐城放出来的时候,这风雪剑神才能通过徐城得知自己的一些讯息吧?李伯辰先前还担忧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来早被这秘灵看了去,如今听了这话才略略放心,只是不晓得他所说是真是假。 徐城又道:“可小神知道神君分出这化身在世,似是为了体验世情百态。既然是托生在六国之中,想必神君是想要暂且襄助六国吧。” 哦,他觉得我是在“体验生活”么? “那么,小神或许对世情不是很了解,可对魔国手段却是了解些的——小神成道之前居于极北之地,那时已有人、魔之别了。只是不知这些东西,神君用不用得上。” 自然用得上!李伯辰刚要开口,却猛然醒悟过来——或许是这风雪剑神在试自己呢?就像当初的应慨一样!要是自己真向他请教,搞不好会被看出些什么。 他便略略一想,道:“我的大局你自然无从揣摩,至于魔国么,本君又怎会比你知道得少?你既然无用,那就去吧!” 他说了这话,天顶雷云涌动,眼下就又要轰下电光来。徐城见状忙道:“神君且慢!如今魔神们都已化分身入生界——此事神君也知晓了么!?” 李伯辰刚才就在装腔作势,不料真诈出了点东西。只不过这东西也太过惊世骇俗——无论六国还是魔国的灵神,都有一条规矩,便是帝君、魔君可以赐下气运寻找传承人,但座下的元君真君、魔王魔灵却不能这么干。 这可以被理解为至高灵神们想要获得绝对的统治权,也可以说是为了避免生界大乱。倘若诸天灵神都在人世间有了传人、到了战时这些大小灵神们的传人被害被杀,或许便会引得灵神亲自下场。如此局面,于生界生灵而言将是可怕的灾难。 但现在风雪剑神是在说,魔界灵神都传了气运么?行此事,的确可以沟通无阻——魔界灵神所知的,便是那些气运传人所知的。可要六国灵神也依此来办,岂非两界灵神下场、要在生界大战了么!? 李伯辰此时也顾不得别的,立时道:“竟有此事?说!” 徐城便道:“小神听到传闻,说魔界诸灵神皆传下了气运在领军大将的身上,因此才突入六国之内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北辰已死,六帝只剩五帝,想来幽冥诸灵神未必是魔国的对手。神君,我猜你原想挑拨这些灵神争斗,如今正是大好时机。” 他的意思是说,眼下突入李境的统兵妖灵身上也有魔界灵神的气运传承了么? 李伯辰原本想行险杀妖灵,是因为知道妖灵这东西的本事有些特别。一阶妖兽其实与六国之中的野兽没什么本质差别,所谓“神通”也不过是皮厚一些、爪利一些、能吐些稀奇古怪的毒素罢了,这些东西没什么玄妙之处。 二阶妖兽则仿佛人类当中的修士,能使灵气,因此真有了一两样的神通。到了三阶修为更高,类似人修的龙虎境。但虽然所使用的术法有限、仅有两三种,却因为体内灵力极度充裕的缘故,威力远不是龙虎境可比的。 修到四阶,便可化为妖兽中的王族,妖灵。这妖灵相当于人修中的灵照境,但此时却偏没了术法。不过,妖灵另有一种本事远非灵照境修士可比,便是统御摄心之术。 妖灵的意志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统御十几万妖兽,进行绝对掌控。倘若妖兽将其层层护在当中,十几万妖兽便好比一个整体,此等本领,是实实在在的万人敌。 要是能奇袭敌军核心,将妖灵给除去了,虽说还有三阶、二阶妖兽各自统领,威胁却也大大减轻。这一切都建立在妖灵本身并不很难对付的前提之下,可如今风雪剑神的说法若是真的——那妖灵便也成了如徐城一般的灵主。争斗之时妖灵不敌,魔界某位灵神却可能以神通相助,这事就十分难办了! 李伯辰本就想尽快把这个风雪剑神哄走,如今又听说了此事,更急于求证。便叫自己笑了一笑:“看来你果真有些用处。也好,如今我分出化身行走世间,在诸天当中倒正缺助力。你且去,容我细细思量将你用在何处。” 听了这话,徐城脸上的神情终于生动了些,口中却道:“小神唐突——既然神君觉得小神有用,可否稍作指点……该从何处找法门、以证空明?” 李伯辰心道,我又去哪儿知道。不过他觉得这风雪剑神或许也还疑心自己的身份,因此也不敢随意搪塞,便想,要拿这里的东西来哄他,只怕这剑神知道得比自己还要多,倒是该用些他或许不清楚的东西糊弄一通。 便沉声道:“要证空明,先得明白何谓空明——不要急着答我,先去想,在生界、诸天万界诞生之前,鸿蒙之中有什么?” 风雪剑神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说话,便道:“神君,何谓鸿蒙?” 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满意如此答复。李伯辰便微微一笑:“你眼下去探究何谓鸿蒙,有害无益。毕竟你境界未到……也罢,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如今这诸天万界、方位时光,原本或许都是没有的。因为什么,才有了这些东西?诸天万界之外乃是一片混沌,那混沌又是什么?可有尽头?要那混沌从前也是个没有,那么在没有之前又有什么?” 徐城愣了愣,沉默片刻。李伯辰只当他还不满意,却见徐城脸上忽然露出惊喜之情,躬身一礼:“多谢神君教诲!小神这便去参悟!” 李伯辰倒是很好奇他领悟了什么,但没法子问,便只道:“去吧。” 徐城的身子微微一晃,脸上忽然现出惊恐之色,张口又喊:“剑神——” 刚才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吧?李伯辰便道:“不用喊了,你的剑神已经来过了。” 徐城愣了愣,脸上神色又一凛,稍隔片刻才慢慢说道:“……剑神已经对我说了。” 又将李伯辰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你到底是什么人?剑神竟然要我把你当君父尊长一样侍奉!?” 李伯辰只笑了笑,将手一挥,把徐城收了。刚才听风雪剑神的话,似乎是只有自己将徐城放出的时候,那秘灵才能通过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说法他不知真假。 听徐城的话,对方又似乎的确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才说什么“当君父尊长一样侍奉”,可这事儿其实也不排除徐城与那秘灵做戏的可能。 李伯辰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要除掉徐城与那风雪剑神。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托付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念头本身——即便徐城与那风雪剑神真将自己当成了“纯元帝君”,可每当想到自己做事时可能会被另一个存在暗中观察、被知晓自己可以藏身此界,便觉得如芒在背,除掉两者的确是最保险的法子——而是因为这想法竟如此自然地跳了出来。 他已慢慢意识到,当自己身处此界时,所做的许多决定似乎都称得上世人眼中的“杀伐果断”了。譬如利用朱厚、用阴差试着封神位、以阴灵来炼阴兵、乃至如今的欲除之而后快。 自己眼下是北辰,细细追究起来,是因为先有北辰的气运附在自己身上。此界中的北辰一死,他留下的那些气运便在自己身上扎根——李伯辰一时间觉得有些茫然,究竟是自己利用这气运成为北辰,还是这气运在利用自己、将自己改造成从前的北辰?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离不开此界、离不开这身份了。“自己还是不是自己”这种问题……留待以后解决吧。 他便收束念头,依照《阴符帝皇经》中的法门,开始将面前的阴灵炼化、将灵力转于余下的阴兵身上。 去了徐城,阴兵还剩下十九个。这些阴兵原是裴松所领的神威骑,生前都有一阶灵悟境的修为。北辰一脉的灵悟境所掌握的术法是“破军”,六渎一脉灵悟境可以修的术法则是“罡风”。【注1】 要都是灵悟境的生人厮杀搏斗,破军术远比罡风术好用。破军术可以在关键时刻搏命,罡风术却仅能在兵器上迫出薄薄的一层气芒,伤不了人,仅可在兵器相交的时候惑人心神而已。要遇上祭起了破军术的北辰修士,这术法也就全无用处了。 可如今成了阴兵,罡风术却又比破军术好用了——依《阴符帝皇经》中所载,阴兵作战大抵两种方式。一种是伤害生灵的心智,另一种是附于人身,使其短暂地成为傀儡。 要是用阴兵来对付妖兽,附身是不可能了,但仍可伤其心智,如此,阴兵使了罡风术便使伤害心智的本领更强了几分。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神识可没有什么坚甲、皮毛保护。 李伯辰如今已是龙虎,用起这阴符经时可比从前轻车熟路了许多。将一个阴兵炼化至龙虎境所需的阴灵得有上千个,他便从中选了九个,将这九人炼至此境界。这下子百十二所引来的万余阴灵便只剩千余,他就又用这千余将另十个炼至养气境。 阴兵生前若是修行人,死后便使生前那一脉的术法。眼下这十九个都能使他们原本就懂得的“罡风术”,但也可再掌握些更高深的了。李伯辰自己不懂六渎一脉术法,手里的叶成畴却是懂的。【注2】 他便将叶成畴唤了出来,先教这十九人养气境所使的术法“三灾劫风”,又教了另九人龙虎境所使的“金光法”。 等他将这些做完,算一算生界该已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他虽然是在秘境之中遁入此界,但昨夜忽逢大变,也不知自己不在的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因而再调息一番权作补了觉,便遁了出去。 他此前是选了个僻静处的——担心进入秘境中的人因为无事可做而更生慌乱,就几乎给每个人都派了些活。短短一两个时辰,已搭起了一些窝棚。他就在临时堆起来的柴垛之后入定,那里的荒草将近一人高,他盘坐其中也不会被瞧见。 此时刚瞧见秘境顶上湛蓝的天空,便听着不远处有人在问:“看见君侯了么?” 听声音是方耋,口气有些急,还有点儿不安。李伯辰心中一紧,这是又出什么事了么?便起身道:“方耋,我在这儿。” 方耋大步跑过来:“君侯,隋无咎来了!” 李伯辰一愣:“他带人杀过来了?” “不是,他自己来的。”方耋刚才似乎跑得急,便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应慨也回来了,带了秦将军和陶小姐,隋无咎跟着他们来的。” 李伯辰没料到应慨回来得这样快,他能在妖兽之中来去自如的么?便道:“隋无咎说了什么没有?” 方耋哼了一声:“他还当他是从前的彻北公呢,一句话都没说。应慨说他是来和你共商大是——君侯,你们要做什么?他那个人可不可信!” 李伯辰道:“我知道。走吧,去见他。” 但他心里的看法却与方耋不同。在别的时候隋无咎的确不可信,但眼下、要是去对付妖兽,却未必依然如此。隋无咎带着残军从无量城穿过四横山到了这里,途中必然危险重重。魔国之中的妖兽或许与人不同,但其统治阶级是罗刹和须弥人,这二者一样会生老病死,也有人的情感。要隋无咎是个小人……他又是隋国王族,倘若投了妖兽,魔国必然以此大肆宣传,也会给他许多好处。 但如今他被围在寨子里拒守也未想过投降二字,仅凭这一点,李伯辰虽然对他仍有怨意,却还是有些佩服他的骨气的。 往秘境入口处设了由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军营,但其中只是空地,没有桌椅,来的四人就在河边站着,几步之外一个轮值的十将带了三个人,似是在守着。 隋无咎背手站着,离另外三人稍有些远,模样很是高傲,瞧见了李伯辰走来也只板脸盯着他,不苟言笑。倒是应慨对他苦笑,高声道:“李兄勿怪,我没办法的——我自己倒是来去自如,但是带了他们两个却被妖兽围了。要不是遇着彻北公也往这边来,闹不好我们三个全交代了。” 李伯辰只点了点头。隋无咎要杀自己,没杀成;想叫自己杀应慨,也没杀成,可如今却孤身一人来到此处,想来对他自己的本事极为自信,以他洞玄境的修为,真想找到秘境入口强闯也不难吧,此时倒不必计较应慨带他进来的事了。 他便走到四人跟前。隋无咎既然不想说话,他就不理他,先对秦乐道:“秦将军,你们那边的人都没了么?” 秦乐身上只剩一领糊满血迹的胸甲,叹了口气:“该是都没了。” 李伯辰也叹了一声,又看陶纯熙。她脸上还有泪痕,衣裳上全是泥印,该是被吓得狠了,看着有些失魂落魄,像头受了惊的小鹿。他轻声道:“陶小姐,哪里伤着了吗?” 陶纯熙隔了一会儿才怔怔地摇头:“没有……李大哥,我还能回得去临西吗?” 李伯辰愣了愣——她此前说想留下的。是的确被吓坏了吧……她到底是从小生在优渥的环境中的,虽说之前从璋城逃了,但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如今遇着了妖兽,妖兽可是不讲什么道理的,和那些东西比,就是寻常的盗匪也变得可爱多了。和这里相比,从前讨厌的临西的确又成了好地方——至少有精兵良将,暂且用不着面对妖兽。 唉,这样也好。李伯辰原本想叫秦乐把用他的血肉化成的那颗珠子带给李生仪,如今看到陶纯熙的样子却改了主意。 他想了想,转身对隋无咎道:“隋公,我先和陶小姐交代些事,你我的事情,稍后再谈。” 隋无咎微微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李伯辰便对陶纯熙道:“跟我来。” 他说了这话便转身往营边的山崖下走,陶纯熙愣了愣,还是跟了上来。李伯辰走到山崖边一块大石后停下,这大石旁还有几颗矮树,把远处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他便道:“纯熙,你想回临西?” 陶纯熙了一会儿愣,才道:“……嗯。” 又道:“李大哥,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小蛮的话,该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她了解自己,知道即便有办法,自己也不可能一走了之。 他笑了一下:“这儿还有这么多人,我走不了的。至于你……你之前跟我说了话,我知道你在临西待得不开心,可那里现在毕竟还是远离妖兽的,你真能回去,也能安全一点。” 陶纯熙抓了抓衣襟,沉默起来。看她这样子,李伯辰咬了咬牙:“我也能想到你和陶公在那里不如意。临西君该是看在李定的面上收留了你们,可你们毕竟不是他的心腹。这次他叫你一起来我这儿,该也是给你派了差事,你也是在担心差事没做好,回去之后他会怪你么?” 陶纯熙一下子抬起头、瞪大眼睛:“我没有!我……李大哥,我没有……” 李伯辰强笑了一下:“不碍事,我知道你是没有那个心思的。你知道我是灵主,而临西君疑心我这灵主不是别人的,而是北辰的。或许他本想借你之口从我这里探一探——不过纯熙,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陶纯熙愣了愣:“那……那你怎么不跟他说?” 李伯辰笑起来:“说了他就会信么?” “不过,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他信。”李伯辰顿了顿,低声道,“我虽然不是北辰的灵主,却有北辰的遗物。有了这东西,就真能得到北辰气运。” 陶纯熙咬了咬嘴唇,迟疑道:“李大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为了叫你把这件遗物带给李生仪。”李伯辰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又握拳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北辰灵主。先不说我已经是个秘灵的灵主,单说如今——我来了孟家屯,得了许多人的帮助,自己觉得可以大有所为,可眼下还是又成了这个局面。孟家屯要是临西,李生仪他一定做得比我好——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这人只适合冲锋陷阵,实在不适合做什么雄主。” “所以你把这东西带给李生仪吧。”他慢慢从怀中摸出了那枚珠子,摊在掌心,“你带了这东西回去,是大功一件,往后你们也可以在临西立足了。” 陶纯熙盯着那枚珠子,半晌没说话。又忽然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行的……我真的不是为这个来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即便不为了帮你自己,也当是为了帮我吧。纯熙,你知道隋无咎为什么来这儿吗?” 陶纯熙摇了摇头。 “现在我们被十几万妖兽困在这儿,谁也走不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死。所以隋无咎来,该是和我一样的想法——刺杀这支大军的妖灵统帅。妖灵一死,妖兽必然混乱,所有人就有了一条生路。可这件事,几乎十死无生,你总不想我把这东西带在身上,被魔国人得了吧?即便我把它留给别人,要是落在坏人手上,难道比给了李生仪要好么?” 陶纯熙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伯辰上前一步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珠子塞进她掌心:“也是为了,如果你和秦乐往临西去,要是路上遇着危险、他倘若要丢下你,你就可以告诉他你有这东西,他也就不会不管你。” 陶纯熙流下泪来,她紧握着珠子,将手往李伯辰的手里推:“没有别的办法吗?你再想想别的办法……等人来救呢?” 李伯辰也握了握她的手:“你告诉李生仪,这东西是北辰成道之前的血肉所化。他想要做北辰传人,就把这东西吃下去。” 陶纯熙压着嗓子哭泣,看起来手足无措。她似乎想把珠子还回来,可手又攥得紧紧的。李伯辰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感受——她说的话是真的,她的确不想从自己这里拿走什么到李生仪那儿邀功。可她也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她不想叫自己去杀妖灵,却也怕真会死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吧。 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他希望陶家人可以凭借这东西在临西暂且立足,也相信自己要是有命活下来、李生仪又真将珠子吃了,他一定不会叫李生仪觉察出哪里不对而牵连到他们。 但毕竟现在是在利用她。说话时李伯辰只觉得自己如今变得有些陌生,心里也对自己有些不齿。然而他晓得叫陶纯熙带这东西回去,远比秦乐要好——那些话自己对陶纯熙说了合情合理,对秦乐说了却未免令人起疑。况且现在这个时候——要刺杀妖灵之前——时机实在太难得了,李生仪没理由怀疑自己在将死之前,还会想着“算计”他的。 我现在算是什么样的人呢?李伯辰在心中低声道,比起隋无咎他们又如何呢?也许隋无咎当初想要杀我的时候,也和我如今一样,有许许多多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他一咬牙,沉声道:“把这东西贴身收好。纯熙,要是我活下来了,我们临西再见。” 言罢便大步走了出去,陶纯熙没有跟出来,还在哭。李伯辰强迫自己不去听她的声音,沉着脸又走回到三人身前。秦乐往大石那边撇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李伯辰便对隋无咎道:“隋公,你来这里,是为了那条生路吧。” 隋无咎瞥了应慨一眼。李伯辰也看他:“你的事——” “说吧。”应慨一摊手,“我是鬼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么,刚才为了帮你带人回来,惊动了妖兽,我是没法儿再混回去了。你们真要做那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了。” 隋无咎眼中精光一闪,盯着应慨看了看,又转向李伯辰,终于开口:“借一步说话。” =========== 注1:详见第122章。 注2:详见第1o4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问计 他大步走到河边,李伯辰便跟了过去。待与应慨相距十几步,隋无咎道:“他是鬼族,这事你从前就知道?” 李伯辰道:“读了你的信之后才逼问出来的。” 隋无咎皱眉:“那么你还放了他?” 隋无咎的语气不算客气,仿佛在同部下说话,不过李伯辰并不往心里去。因为此时他在想另一件事——之前隋无咎叫应慨送信过来,虽然在信中说要“取敌脑”,可实际上只是打算叫自己杀了应慨的吧。可这回自己一个人跑了过来,却似乎真想与自己联手。出了什么事,叫他改了主意? 他沉默片刻,见隋无咎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已经两百多岁了。他的阅历和心智绝非自己可比,想要猜他的心思,怕是痴心妄想,倒不如直接问。便道:“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况且之前我逃出无量城之后,还是此人放了我一码,没取我的命。隋公,我倒是有另一件事不清楚——你已是洞玄境,真要去杀妖灵也未必非要我帮忙,又是什么叫你改了主意?” 隋无咎不答他这话,却说:“你并非北辰传人,对不对?” 李伯辰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从此前隋不休的态度来看,这父子二人该会倾向于认为北辰气运在自己这儿的,不然隋不休也不会一直留在孟家屯。可如今隋无咎说了这话——虽说一两个时辰之前自己已对阴差说北辰气运其实“并不在李伯辰”那里,但消息传得这样快么?还是隋无咎从别的渠道那里知道了此事? 好在他早有准备,便不动声色道:“我也从未说过自己是北辰传人。” 隋无咎点了点头:“那么就是这个原因。北辰气运既然不在你身上,你便可为我所用了。” 他这口吻仍叫人不悦,可同此前率军经过城下时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相比,却是变得大为友善了。李伯辰想到这点,心中又一动——打那时起到现在不过一夜的功夫、且其间经历恶战,隋无咎不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确认自己是否是北辰传人。 那么……真是与阴差有关?洞玄境的高手能做到这种地步么?自己在那一界刚提了这事,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本意的确是想叫阴差将此事散播出去,可眼下这度未免叫他觉得有点儿担忧——要真是那些阴差可以被如隋无咎这样的强者以某种方式差遣,于自己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隋无咎见他神色微微一变,便道:“你从前在无量城时也算我的部属,如今到了李境,则被李生仪封为个武威侯。但你既然是灵主,自然清楚对于幽冥诸神而言你这样的身份与魔物无异,可想过一旦这魔劫过去,该如何自处?” 原来如此。他之前对自己冷淡,是觉得自己是北辰传人?倒也难怪——自己要真是、依着寻常人的想法,必然不会容忍隋无咎在李境坐大,而会想方设法将他除掉。 只不过我不是寻常人吧。李伯辰想,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权势而不择手段的。那么,隋无咎如今这态度,是为了招揽吧。或许在他心里,对人生杀予夺乃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从前是个无名小卒,自是杀就杀了。如今对他有了用,便可当从前的事全没生过了。 如此态度叫人更不痛快,但对于李伯辰想要做的事情而言,至少意味着隋无咎不会在身后下黑手。来时此人喜怒皆形于色,如今说话也直言不讳,倒是比那些笑面虎要好。隋无咎未必真就是如此性情,只是觉得对待自己,并用不着费心思吧。 只不过他不费心思,李伯辰却得费心思。此人是洞玄境,万一心生歹意,除去自己该不会费力……他在心中细细思量,挑了个最适合的语气,沉声道:“我只想保住秘境里的这些人,只想活下去。至于往后会怎么样,不是我能左右的。除掉魔灵,我可以为隋公所用。但要说往后争权夺势、同族相残,我是半分兴趣也没有的。” 隋无咎听了他这话倒没生气,甚至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不休说你与常人迥异,此时看倒没错。” “那么说正事吧。”隋无咎转脸往秘境之外的方向看了看,“如今这形势,你有何打算?” 看来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自己在猜他的心思,他也在猜自己的吧。李伯辰便道:“十几万的妖兽,咱们杀不出去。他们还在移山填海更改地气,我这秘境可能也待不了多久。我之前和隋公想的一样,斩敌脑,争取生机。” “你可有什么计划了?” 计划的确有,但只是个大概。按李伯辰原来的想法,先封了朱厚做山君,叫他出力。这一步并不用担心——即便气运在李生仪那里,他在临西也是可以封山君的。妖灵觉察到朱厚的存在,必要先除去他。两者相争,自然有破绽,那时候妖灵要是阴灵离体与朱厚斗,正中自己下怀。 但风雪剑神说魔界灵神都已分出了化身,这妖灵身上或许也有化身。可这倒也不是很怕,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都在北极紫薇天被自己斩了,到那时若斗得过最好,斗不过便逃回那一界,要那魔神化身够胆追来,不妨就再斩一个。 可这样的想法颇有些一厢情愿,万一哪一步妖灵没按着这想法来,弄不好便陷入十几万妖兽的包围。李伯辰之前想找人探讨探讨,如今隋无咎真问了,他倒觉得高兴。 便道:“此地原本有一个山君,后来附在一个叫朱厚的匪身上。我假托秘灵之名,教了他一些秘法,如此他就可以调动山川地气。我想用这朱厚把妖灵给引去,两者相争的时候我一旦得到机会,就杀上去。” 隋无咎又等了一会儿,才道:“就这些?” 李伯辰道:“是。” 隋无咎叹了口气:“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带过几百人,却想出这么个逞匹夫之勇的主意。不过,倒也的确是你。” 又顿了顿,道:“你这里可用之人有多少?”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惊。他之所以打算以身犯险,就是为了保全秘境中的这些人,隋无咎问这话,是打算把这些人拿去用?他意识到,虽然自己和他都想要去杀妖灵,但出点可能完全不同——隋无咎或许只是为了保全他自身。 不对……若真只是为保全自身,以他的修为,自己逃了该远比杀妖灵成功率更大一些的。 第二百八十九章 阴灵 他想了想,沉声道:“我这里可用的有百多人,但这些人没几个有修为的,要叫他们去和妖兽厮杀,怕只是白白牺牲。” “牺牲是一定的,但未必是白白牺牲。”隋无咎道,“你是灵主,懂得炼化阴兵。你这里有百余人,我那里还有近两千人,另有此前死去的那些人的阴灵,对你是有大用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隋公,要这些人都死了,我们又何苦去杀妖灵呢?” 隋无咎似乎觉得好笑,看着他道:“天下难道只有这百人、千人么?要是牺牲这千百人可活天下人,又划不划得来?” 这个问题并不稀奇,在他来处,经常会谈到此类问题,现实也常常逼着人做出抉择。他从前也的确做出过许多决定,但其中的大部分都会叫人在午夜梦回之时惊醒、冷汗涔涔。【注1】 他便叹了口气:“这种事永无止境的。为天下人牺牲千百人,往后可以牺牲亿万人,或许有一天除了自己,众生皆可舍得。隋公,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但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而不必走这条路?” 隋无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李伯辰以为他要出言讥讽时,隋无咎却叹了口气:“你倒是像不休。好吧,此事我也不为难你。你不愿用人,用妖兽呢?” 李伯辰愣了愣:“妖兽?” “妖灵有一个弱点。”隋无咎沉声道,“你该在雪原上见过妖兽群吸月华的样子——明月高升,它们就会吐纳月华。但有没有想过,一阶妖兽不能修行,这月华吸给谁呢?” 李伯辰想了一想,皱眉道:“你是说妖灵操控十几万妖兽的神识,通过它们为自己吸月华?” “正是。其实与幽冥灵神吸纳信众愿力是一回事。但妖灵在如此吸纳月华时,神识极度脆弱。你曾经救下不休——当时那妖灵就以神识深处他的心神,被你忽然打断,遭受重创、你们才能逃得出来。” 隋无咎又道:“当他操控十几万妖兽时,神识分散,便更加迟钝脆弱。依我估算,倘若这十几万当中有数千妖兽被一举歼灭,于妖灵而言便可称为重创——不啻于人修在运功行气时忽然走火入魔。我叫你炼阴兵,是打算用阴兵做这事。可你既然舍不得这些人,倒可以用妖兽。” 李伯辰已在北极紫薇天炼了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实在用不着再拿千把人的阴灵来炼。但使妖兽的阴灵他倒是头一次听说,刚要开口,隋无咎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你的体内有妖兽血肉,可以试试看。至于你此前所说的计谋,也正可以用在这里——明日午夜,我便设法叫妖灵去夺山君之位。要做这件事,他便需要极多的灵力,当会与此同时将神识散在妖兽身上。到那时你重创妖兽,我便将其斩杀。” 他这计谋听起来和自己的没差太多,可区别在于“我便设法”。该是说他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达成这件事吧。李伯辰对这点并不觉得奇怪,洞玄境的隋无咎活了两百多年,有这种手段不稀奇。 他该也不会害自己——至少在事成之前不会,否则用不着花这么多心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隋公深谋远虑,那就依照隋公所说的来。” 隋无咎笑了一下:“那么今天我就待在你这儿,我们再细细谋划一番。” 李伯辰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留在这里而非回到隋军营地去,但他既然这样说,自己没办法。何况他留意到远处那些值守的军士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好奇——人在恐惧担忧的情况下很难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他们之所以能露出这样的神色,大概是因为隋无咎从前虽在隋国边境,但也是唯一一个驻守边疆的六国王姓,很有名。他们该觉得这位彻北公是来守望相助的,因此安心一些了吧。 他便道:“隋公不嫌怠慢就好,我们去营房里说吧。” 所谓营房只不过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平整了草地、垫上了黄土,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这桌椅都是周盘现做的,可看起来不但不粗糙,反而颇为精致。隋无咎落座之后,李伯辰叫方耋找人去找些茶水点心,又同他细细说了一番明天的计划。 李伯辰自觉不是个小气的人,虽然从前有过节,可大敌当前,旧日恩怨只能先放下。隋无咎似乎也不在意从前过往,说话时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但也并非有意为之。 二人说了近两刻钟,计划渐渐明了。此时方耋也终于送了食水来,水是用现摘的嫩茶尖泡的,味道不算好。吃的则是三张干饼,但里面夹了些炒制的肉酱。隋无咎竟不嫌弃,甚至拿起一张饼尝了尝,淡淡道:“不坏。” 不知道他这做派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不在意什么口腹之欲,但叫李伯辰生出些好感来。隋无咎将饼搁下,又向棚外看了看:“今夜午时,你我去收妖兽阴灵。武威侯,你这里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在这里歇下,你叫两个人在外面听我使唤便可。” 听他使唤,该是说看着他吧。但李伯辰只道:“好,隋公你先歇着,要有事就找人喊我。” 他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去。方耋候在门外,见他走出来便跟上去,走开几步之后才低声道:“君侯,这人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但李伯辰知道要自己是方耋,怕也得这么问。 隋无咎来到秘境这事儿本身就很奇怪。当他说想叫自己引妖兽阴灵重创妖灵这事儿是真的,可不也不至于他亲自前来。那边营寨中的隋军忽逢大变,且没有秘境这样的地利,自然人心浮动。他此时最该做的当是留下主持大局,即便真要杀妖灵,也可以用别的法子与自己沟通。 他是五阶的洞玄境,修行至此,已经和自己这个灵主一样可以阴灵梦中离体了,为何不以阴灵来谈这些事? 而自己刚才同他说话,此时再细想,隋无咎似乎也有试探之意——探自己究竟是不是个“莽夫”、究竟是不是“心慈手软”,又究竟是不是真想去杀妖灵。正是这些试探叫李伯辰没怀疑他的动机,却也更有点儿疑惑——隋无咎干嘛忌惮自己? 总不是在打这秘境的主意吧? 第一百九十章 释放 他便道:“找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守在门外面。隋无咎要是想见我,立即告诉我。还有——” 他转脸看了看方耋,略犹豫一会儿才道:“隋无咎这次来,是为了和我去杀妖灵。” 方耋脚步停了一下,瞪起眼睛:“我们这些人去杀妖灵——啊,君侯,是你要和他去?!” 李伯辰点了点头。 方耋张开嘴,走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将李伯辰拦住,可到底醒悟过来,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了看,压低声音:“这怎么行?这事也太险了!” 李伯辰笑了笑:“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么?战场上只有该不该,没有能不能。杀妖灵可能是如今唯一能脱身的法子,无所谓险不险。” “我不是说这个……这个我懂。”方耋回头往棚子那边看了一眼,“我是说和他一起去——他在无量城的时候……” “此一时彼一时。”李伯辰抬手按住刀柄,低声道,“我觉得他这回来是真心叫我帮忙,也算是我叫他帮忙。” 方耋急道:“我信不过他!” 李伯辰点点头:“我也在想他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所以你盯紧他。至于别的么,想要对我不利,他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不过哪怕到时候他真投了魔国,也只能算我倒霉——这世上能有谁事事洞明呢?” 方耋又要说话,李伯辰便道:“事已至此,不要劝我了。你留在这里、把这里打点好。要是我明天我得胜归来现老家炸了营,可饶不了你——秦乐和陶纯熙安顿好了么?应慨呢?” 方耋叹了口气,只能说:“周师傅在挨着山崖边的地方搭了一溜棚子,我把三个人请到那里去了,也叫人盯着。君侯,你要见他们?” 李伯辰道:“只叫应慨来见我。对了,今晚设宴,人人有份。” 方耋愣了愣:“但是口粮……” “我来解决。”李伯辰想了想,“过一个时辰你带一队青壮劳力去入口那儿找我。” 方耋皱了皱眉,还是忧心忡忡地走了。李伯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儿感慨,当初可没想到在巷子里遇到那个人如今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从前总觉得以真心待人总是不会出错,虽然现实常常事不如愿,可到底也算有收获的。 他走到秘境入口处,瞧见原本堵在那里的妖兽都已不见了,一大片草皮都被剥光,翻露出其下泥土,那土都成了黑红一片的淤泥。更远处、百步之外才有一营妖兽驻扎,但皆不复之前的散漫模样,而是虎视眈眈地往这里瞧,仿佛它们成了人,秘境里则藏着随时可能冲出去的妖兽。 应慨说是隋无咎帮他们杀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位彻北公展露了怎样的雷霆手段,把这些畜生都杀得胆寒了。 过了不多时,应慨远远走来,身后跟了两个人。李伯辰起初以为那两人是“护送”他来的,等走近了才现是方君风和谢愚生。这两人看起来是在思虑些什么,远远走着的时候还在说话。应慨则远远便笑,高声道:“李兄,我之前可说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实在没法儿再帮你们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是说这事。” 又看他身后两人:“方将军、谢将军,有什么事吗?” 方君风看了看应慨,道:“君侯,我们的事不急,稍后再说吧。” 但说了这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该是不想对应慨这外人讲。李伯辰便道:“好,应兄,借一步说话。” 他走开几步,待应慨跟上来便道:“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是灵主,可以操控妖兽的阴灵吗?” 应慨愣了愣:“这事你问我?” 李伯辰道:“你不是鬼族吗?这些应该懂得多。” “我是说……”应慨叹了口气,又笑了一下,“算了。阴灵这种事,性命相关——要你与妖兽血脉相连,自然可以的。” 李伯辰道:“有没有什么后患?” 应慨打量他一下:“后患自然有。你体内有妖兽血肉,不但与妖兽血脉相连,就与魔神也相连了……啊,隋无咎想叫你用这法子?” “是。” 应慨笑了笑:“这法子本身倒不错,但李兄有没有想过,既然他能想得到、我能想得到,妖兽也该能想得到?” 李伯辰想过,但不觉得隋无咎在这一点上搞了什么阴谋诡计。比如两军交战,敌军主将也会大概知晓对方的战法,但己方不会因此不兵——有些人就是用来牺牲的,以换取大局的胜利。自己在隋无咎那里或许就是这样的角色,可要换成他自己,也会这么干。 他便道:“既然本身没错,那就好。应兄,我的事情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应慨愣了愣:“就这些?好吧。” 他转身往回走,但李伯辰道:“你还要留在这儿?” 应慨转了脸:“你要放我走?” 李伯辰笑了笑:“隋无咎要我杀你是因为怀疑你是魔国奸细。我不杀你是因为这还只是个怀疑。你从前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所以我宁愿相信你所说的是真的——空明会和鬼族的确想要一个朗朗乾坤,只是从前法子用得不对。” “你走吧。要是我没看错你,希望你离开这儿之后可以找到法子叫五国兵来救,或者至少做好准备。” 应慨的脸上头一次现出郑重之情。他想了想,低声道:“你是觉得你这次去杀妖灵,有去无回吧。” 李伯辰的确也有此考量。要有极小的可能,应慨真是歹人,自己又出真出了事,将他留在这秘境中就更危险了。 他叹了口气:“但愿你不要叫我失望。” 应慨略有些动容,但旋即又笑:“你这面相看着也不是短命的。咱们后会有期吧。” 李伯辰向他拱了拱手,应慨便快走几步出了秘境。百多步之外那些妖兽见应慨现身,立时大声嘶吼起来,前面几头飞快蹿向他。李伯辰以为应慨会像之前那样化身一股黑烟遁走,却见他也迎着那些妖兽奔跑出几十步,待双方离得近了,应慨忽然长啸一声,不知从手里飞出个什么。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当先几头妖兽立即倒在地上,向前滑出好远才停下来。 应慨这才转脸往秘境的方向看了一眼,黑袍一展,整个人消失无踪。 他是在展示诚意吧。应慨这人平时没什么正形,如今却也做了这样的事。和毕亥打交道时,那人看着实在不像人类。应慨虽然也是鬼族,可至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也会为某些事动容。李伯辰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至少,鬼族与妖兽的确是不同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战具 他便转身看方君风与谢愚生:“二位,找我有什么事?” 此时才现这两人竟没去看应慨杀妖兽时的情景,而是仍在讨论些什么,听得李伯辰说话才回过神。在这种时候能如此入神,该是因为披甲车的事情吧。可如今这情况,无论披甲车有什么改进都改变不了大局,不过他们如果真搞成了什么事,倒也可以振奋人心。 方君风便立时道:“君侯,孟先生和陶小姐弄了个厉害玩意儿出来,我们想借你的刀用用。” 方君风平时算是精明干练,如今说话却没头没脑,像是心思全飞到别处去了。可他竟提到了陶纯熙——李伯辰愣了愣:“陶小姐?怎么回事?” 倒是谢愚生道:“禀君侯。刚才我们和孟先生在想着怎么整饬一下披甲车,好能派上用场,话说到一半陶小姐跑过来了,说她有个厉害法子。咱们起初不信,但孟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觉得大为可用。可是真要弄,得用到从前建营寨的那种铁木——咱们的家伙事儿都不顶用,听说君侯的刀削铁如泥,斗胆借来用用。” 方君风这才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陶纯熙?不久前自己将那颗珠子托付给她的时候,她还慌张地哭起来,怎么如今又跑去弄什么战具了?李伯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或许是自己从前看轻了她吧——只当她是个会慌会怕的寻常女孩子。可现在知道情势危急,竟能又振作起来了么? 或者……她是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事吧。 便道:“二位,带我去看看。” 秘境是个水滴形,河心岛周围有大片空地,披甲车就停在河心岛西边的一片草地上,在阳光下闪闪亮。李伯辰远远看见车边摆了一张桌子,孟培永和陶纯熙正在边说边往桌上看,周盘带了两个学徒在堆在车边的几根木料上比划。 但走得再近些,则现是陶纯熙在说、孟培永在听。 方君风隔老远便道:“君侯带刀来了!” 陶纯熙立即抬起头看过来。她刚才和孟培永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仿佛又成了璋城术学里的教员,但此时瞧见李伯辰,眼圈便红了一红,又到底忍住了。 李伯辰刚说了一声“陶小姐”,孟培永便抬头叫道:“君侯,了不得,陶小姐真是了不得,你快来看!这东西厉害了!” 李伯辰只得又看了陶纯熙一眼,快步走到桌边。 桌上铺着几张草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符。其中一些李伯辰认得,似是符文之类,另一些则与他来处的图纸差不多,全然摸不着头脑。不过画在最中间那东西的轮廓却很熟悉——粗粗的一根圆管子,两侧各有一个车轮。 这是炮么?李伯辰略觉有些失望——来这儿这么多年,之后又生活在行伍中,他自然对这些很清楚。此处有烟花爆竹,也有火药。也不是没人想过要造炮,而是威力还不如无量城的床弩。那床弩和披甲车一样,是用到了术学的“术心”的。刻印了层层阵法的符心提供强大动力,能叫一架床弩射出几百斤的粗铁箭。有这样的东西,人只会想怎么叫那些阵法刻印得更多、灵力更充沛,而自然没人去研究什么火药大炮了。 但孟培永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君侯,这东西可不是鸣炮!叫陶小姐给你说吧!” 李伯辰去看陶纯熙,见她也在看自己。此时她将目光避开,拿手指指着草纸上的图形符文,轻声道:“我临西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 她顿了顿,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术心用阵法激清浊二气得到劲力,能驱动铁甲车这样的东西,这力量这么大,要是像鸣炮一样放出来对敌呢?” “但是后来才觉得不大可能。鸣炮里用的是药子,威力很小,铁铸或者铜铸的炮管就受得住。但术心里的力量比药子大得多,寻常的铁管铜管不但受不住,也约束不了,要散在四周去的。” “后来我来了这儿……秦将军说建营寨外墙的铁木不同寻常。铁木里有灵力,还很多,我就想,也许铁木能用得上……能以其中灵力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李……君侯,你知道,木头里也有一根根小管子的,平时是流水的……其实也不是很难办的事。”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陶小姐太谦虚了。术心里的劲力和灵力很像,要想引出来,可不是像鸣炮那样放,而是得在铁木外壁设阵法,把灵力引导出去。这纸上就是陶小姐想的阵法——我不大懂,可方将军和谢将军看了说可用。” 李伯辰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这里,心终于猛地跳了跳。 他何尝没打过术心的主意呢?在无量城的时候就知道术心是以阵法激清浊二气获得动力,那时候他还以为与来处差不多,清浊二气指的就是水蒸气。后来他偶然有一次见到了披甲车所用术心——不过是巴掌大小的薄薄一片。 这么薄的东西,里面自然不可能装水了。又一问才晓得其实还是灵气——术心之上的阵法一样是收集天地灵气来提供动力的。灵气这东西虽有个气字,可在生界又不是实质,没法儿像空气一样被打出去。 但听陶纯熙的说法……她是打算用在那一界淬炼过的铁木来? 她所说的木头当中的管子,是指木质里的导管吧……平时输送养料水分。对于木材而言,其实和人的经络关窍是很像的。人运功的时候灵气在经络关窍中流动……她是弄出了某种阵法、能叫术心产生的灵力在铁木的“经络关窍”中流动……最终被射出去?! 李伯辰顾不得别的,沉声道:“非得用铁木?” 陶纯熙道:“我们刚才试过了。寻常木材受不住灵力,也导不出灵力,该是因为已经死了。可铁木灵力充沛,却像是活的。” 李伯辰在心里松了口气——要是寻常木材也能用,那李生仪那边也能搞出来了。 可这念头一生出来,他便意识到一件事——陶纯熙说她设计了阵法可以将术心里的灵力导出。她不是修行人,但术学也会教一些寻常人能用的阵法,她设计得出来不稀奇。然而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是一日之功,或许她早已开始着手了——她刚才还提到了“在临西的时候”。 细细想来,那时候自己与他们分开,行踪不明。陶纯熙想这些事,定然不是给今天的自己预备的……她是为李生仪想的么?是原本想将这法子献给李生仪、换得她一家更好地安身立足么? 李伯辰愣了愣。这事……她今天不说,回到临西再献给李生仪,可比仅是一个想法的功劳更大——有了铁木,她的想法就成真了的。 可她现在给了我。是因为之前将“攸关北辰气运”的珠子送给了她……她因此回报吗? 她不忍见我去赴死。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疼了一下。叫陶纯熙送珠子这件事……他纵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断然不会出差错、也能叫他们在临西过得更好,可到底知道自己这种行径未免有些卑鄙。 或许并非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的人,甚至是为了所谓的“大势”。然而到此时,李伯辰只觉得好不容易被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又涌了上来,很想对陶纯熙说出实情。 但他刚张开嘴,方君风却道:“君侯,你觉得怎么样?把刀给我们用用——叫周师傅先弄个出来,他最懂木头的纹理了!” 陶纯熙也看向他。李伯辰瞧见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睛有些肿,眼眶还是红的,眼中全是期待和不安。 那些话慢慢落回了肚子里。李伯辰握了握拳,只道:“好。” 又轻轻出了口气:“但我这刀煞气太重,你们拿不了,我自己来吧。周师傅——你教我怎么做。”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宴席 要做的其实也不难。是得挑选疤节少的铁木,顺着木纹削成合适的粗细、长短,关键在于心要细、手要稳,叫外层尽可能少有被截断的木材脉络。依陶纯熙的话说,若是外层被截断得多了,灵力耗散得也多。 李伯辰不如周盘通木性,但他是武人,力气大;又长年练刀,手指也灵活,因而做起这事来上手很快。先削坏了两根——带进秘境里来的铁木不多,周盘心疼得愁眉苦脸——到第三根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李伯辰便收了刀,站在桌边看陶纯熙慢慢地往木材上绘符文。 余下人皆不敢打扰她,离得远远。此时秘境里已是正午,阳光灿烂。陶纯熙坐在桌前先用一柄灌有漆砂的管笔打底线,神情很专注。李伯辰看着她这模样,慢慢想起从前在陶宅的时候。 他的心里有些酸,可又知道这酸楚未必是对陶纯熙这个人……而是那时的日子。练拳、说笑、心中淡淡的情愫。那时北边虽有魔军,但毕竟还被挡在当涂山外。如今太平已被踏碎,自己和她都回不到过去了。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但愿这天下有一天会太平吧。 我一定要叫这天下变得太平。 过了两刻钟,陶纯熙慢慢搁下笔,又将这段铁木细细看了看,后退一步轻轻出了口气。孟培永立时道:“陶小姐,成了么?” 陶纯熙笑了一下:“还没有,还早。我还得把阵法慢慢刻上去。” 铁木虽然坚固,但毕竟不是什么神物。像凿石头一样耐心地、慢慢地凿,总是能留下些细小痕迹的。只不过这么一来,怕是得花上一两天的功夫才能成。李伯辰倒是可以将曜侯借给她用,可在这种时候,藏了阴兵的曜侯实在不敢离身。 看来明天晚上是用不着这东西了。 他便轻声道:“多谢你,陶小姐。” 陶纯熙睫毛忽闪两下,咬了咬嘴唇:“我应该的。” 几步之外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孟培永还要说话,方君风忙将他拦住,道:“哎孟兄,我还有个事情请教你,咱们过来说话。” 孟培永只来得及说了句“我就想问——”,便被谢愚生给拽走了。 等几个人走得远了,李伯辰道:“这个法子,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李生仪。” 陶纯熙将要开口,李伯辰打断她:“现在这局势,不是内斗的时候。如果临西也能有这东西,对付妖兽应该会容易一些。”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好。” 两人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道:“我……还有些事。你有什么需要,就叫人喊我。秘境里可能还有妖物,你别一个人走开。” 陶纯熙点了点头。 李伯辰转了身,轻出一口气,往秘境入口处走。走到新建的一片堆木料的窝棚边时遇着了方耋,他正集合了几个青壮,该是要找自己拿口粮了。 带人退到这里,最不愁的就是粮食。他之前在那一界的金台上收了不少吃食,虽然味道未必好,但最顶饱。来到这儿之后为了不叫人们惊恐畏惧,又给人人都分派了任务,这秘境其实比从前的孟家屯还要大上不少,除了有妖物还有不少动物,分去狩猎的队伍也有了很多收获。要是能阻止妖兽改地气,在这里休养生息也并不是不可能。 李伯辰便叫他们稍候,走到隐蔽处搬了几袋米面、鱼肉干出来。这些吃食已是他所有的存货,要做成此前那种行军丹,或许够这里所有人吃上两三个月。他想,万一自己真有不测,至少他们用不着被饿死。 方耋早见过了他的神异手段,并不惊讶。倒是那几个青壮见只有几袋子,有些失望,等听到李伯辰说这是此前曾分给乡民的行军丹的灵材时,才高兴起来,口中连声谢恩。 一整个下午,李伯辰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探查人心。情况比他想得要好些,大多数人已从恐惧中慢慢恢复,开始为逝者感到悲痛。更多人认为妖兽来势汹汹,五国必定兵来救,又听说晚上有一场宴席,便觉得此处食水无忧,更安定了些。 到秘境中夕阳西下时,渐渐飘起肉香。军营设在靠近入口处,居民被安置在河心岛附近,“宴会”便在民居窝棚附近的一片空地上。他们昨夜逃来这儿,几乎没带什么炊具,因而猎得的猎物多被烤制。 细绒似的草地上燃起五个篝火堆,羊、獐子、野兔等被剥了皮、整个儿摊开架在火上。虽然没人带什么调味料,可从秘境中采得了盐酸果、木姜子、牛至等等。还有人在狩猎时现了几窝野蜂,被蛰得恼了,索性一群人将蜂窝给捅了。一窝蜂对一窝蜂,得来了不少蜂蜜。烤制时将蜂蜜也都用了,一遍遍地抹上去,烤得油水直流。 李伯辰请隋无咎入座时,面前篝火上一只全羊烤得正美,羊腿、羊身上都切了花刀,表面一层焦黄,粘着调味的颗粒,内里滋滋地冒着油,滴入火中劈啪作响,香得人腮帮子酸。 这些乡民从前的生活虽然还算不错,但也仅是相对于李国别处人而言,其实一年到头未必能吃得上荤腥,肠肚里都清汤寡水。如今是个全肉宴,纵使有人在昨夜变得孤寡一人,心情也能略微得以纾解。 李伯辰入座时,差不多人人都在看他。不过他知道这些人未必是想要叫自己“说几句”,而只是想要一句“开吃”。此时此景他也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便只起身道:“大伙累了一天,我就不多说了。我身边这位是彻北公——他在秘境之外还有两千精兵,在守着咱们的营寨。妖兽来虽来了,可李地乃是六国之一,天子必然即刻兵驱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诸位,好好活下去,才算——” 他说到此处,见明明暗暗的火光中有不少人神情黯然下来,便在心中叹口气、挥了挥手:“好了,大伙开吃。” 他慢慢坐了下来。他这堆火边都是些将领、管事之类,另有陶纯熙和秦乐,别处的人渐渐说起话、割肉分肉热闹起来,这边却都沉默无言。他心知这些人该是知道自己打算和隋无咎一起杀妖灵——事情到了主将要去敌营取敌酋级的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乐观,他们是因此高兴不起来吧。 不过他自己也不常能痛快吃肉。既然做了决定,多担心也没什么用。便抽出曜侯先在羊腿上连筋带皮地割了一块丢进口中大嚼。这肉烤得好,又弹又嫩,又因为加了木姜子,鲜咸微甜之余竟还略有些柠檬香。这味道他有十几年没尝过,一时间倒是真个儿高兴起来,便道:“诸位,还得我一个个儿给你们分么?” 方耋笑道:“哪敢劳君侯大驾。”便也抽刀动了手。 李伯辰这才转脸去看隋无咎,见他盘坐在青草地上,微微皱着眉。他不知这位彻北公是因为和一群人团团围坐不分尊卑感到不高兴,还是觉得如此吃食太过粗糙,便道:“隋公,吃不惯么?其实味道不坏的——我给你弄点儿尾油尝尝,那是粘牙的香。” 他刚要动手,却见隋无咎眯起眼睛往秘境那边看了看、嘴唇动了动。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他说了什么,便道:“隋公说什么?” 隋无咎又将眉头一皱,冷笑一声:“只怕又有旁人来赴宴了。武威侯,咱们准备待客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送礼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这堆火旁原本就不热闹,因而人人都听着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应慨——隋无咎语气不善,可见并非什么好客,难不成自己真把他放错了?他又带着妖兽回来了? 以隋无咎的修为,人在秘境入口处他能觉察,也并不稀奇的。 李伯辰正欲再问,却见远处一人策马而来,正是在门口率兵值守的百将赵波。此人的心也算细,是骑马沿着河边来的,河边的白沙滩要比草地矮上一个人,如今芳草萋萋、乡民又在大口吃肉热闹起来,倒是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赵波跳下马,又矮着身子直奔李伯辰小跑而来,等到了身边似是想要耳语,但这堆火旁人人都听着了,李伯辰便道:“赵将军,外面怎么了?” 赵波这才挺起身子喘了一口气,脸上尤有悸色:“君侯,外面来了……几个东西,说来送礼的,要见你!” 赵波这人算不上天不怕地不怕,可胆子也不小,此前与妖**战也没什么畏惧之意,但看他现在的脸色,似乎门口的“几个东西”真把他惊得不轻。 李伯辰的心先是一松——至少不是应慨。又是一沉——那是妖兽派来宣战的么?送的什么“礼”? 他便沉声道:“说明白点,什么东西?妖兽攻来了么?” 赵波又喘了两声:“实在说不好,是怪物……又像妖兽又像死人,也不是妖兽来攻,只有三个——外面那些妖兽也还离得远远的呢!” 隋无咎冷笑一声:“武威侯,不如去会客吧。” 李伯辰想了想,对火边诸人道:“你们留在这儿,我和隋公去会会它们。要有人问,就说我们两个去议事。” 诸人神色各异,但李伯辰也顾不得别的了,起身道:“赵将军,带我去。” 赵波牵了马,带两个人沿河边走。 之前赵波来的时候有些人看着了,见李伯辰与隋无咎离座,直往这边瞧。李伯辰便在脸上换做轻松之色,对隋无咎道:“隋公,你说他们送的什么礼?” 隋无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那些乡民,却不答他的话,只道:“武威侯,慈不掌兵啊。”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什么,便道:“这些人也不是兵。” 隋无咎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在讥讽:“你不想叫人这些担心,却没法叫他们一辈子都见不着妖兽。御人之道需得一张一弛,好处给得多了,保不准日后却生出怨念来。要有一天,这些人怨你没叫他们好好活下去,你又该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能用的我都已编成军了,余下的这些老幼妇孺,还能怎么办呢。” 隋无咎顿了顿,道:“如此关头,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赵波微微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没到那一步吧。” 隋无咎笑了笑,不再说话。 再过一会儿,远远瞧见秘境入口。原本有三个十人队在此轮值,此时都如临大敌地刀枪出鞘,与秘境之外的什么人对峙。 李伯辰大步走过去,赵波道:“君侯,它们就在门口!” 用不着他说,李伯辰已看到了——门前的军士见他来了便将路分开,李伯辰瞧见门外正有三个东西沐浴月光。 先前赵波将它们称为“东西”的时候,李伯辰还觉得他讲得不清不楚,有些不满。但如今自己瞧见了,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三者离入口处五六步远,当先居中的一个体型颇大,有两人高,可却不是人形——下半身是一团烂肉,有大大小小的十几条腿,看着有浑甲兽的、有火猴子的,又有长右的,似乎是以死去的妖兽零零碎碎地拼凑融合一处,勉强有了走动奔跑这个功能,看起来极像缩小了许多倍的僵傀。 上半身倒是人形,但看起来也并非一个人的——顶端有个算是脑袋的东西,然而一半糊着黑血的脑浆翻在外面,另一边则有生着毛的头皮长了进去。那显然是块人的头皮,未完全散开的髻上还勾着半个钗。稍向下些歪歪斜斜挤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眼珠,缀在另一块皮上。皮上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充作个嘴。 躯干则只是一长条脊骨,其上有啃噬的痕迹,挂着零碎的内脏。 其实中间这一个还好,至少勉强辨得出面孔,旁边那两个就只能看得出用什么东西走动,脑袋在哪则完全不知道了,就像是一个尸堆。 饶是见多了妖兽,李伯辰也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觉得略有些熟悉——当先一个那扭曲诡异的模样,岂不正很像自己在散关城外、遇着的用了魔族血肉的朱毅么! 他这一惊的功夫,当先那东西竟开了口,道:“这是六国的待客之道么?我奉喜善大王之命前来道贺,尔等却为何闭门不出?” 李伯辰一听这声音,先觉头皮一麻,又觉一股怒意上涌——不是因为这样的怪物说起来话来却条理清楚,而是因为它所出的竟是个男童的声音。这怪物既能融了许多人,说话声该不是难事,却偏用了这样的声音,该只是为了叫人畏惧胆寒,实在恶毒至极。 但它提及了“道贺”,李伯辰便又借着月光瞧见它上半身与下半身交界处有两只血淋淋的爪子,正捧着一样黑漆漆的东西,该是金石之类,棱角处还有些黯淡的光泽。这该就是它们所说的“礼”了。 李伯辰很想立即跳出去将这三个怪物给斩了,但这东西虽然可恶,却该真如它所言是代表“喜善大王”而来。之前掳走隋不休的那个妖灵是“真罗公主”,怪物口中的“喜善大王”,该就是指这一次领军的妖灵吧。 对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却又派了这样的东西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而今这关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道:“武威侯,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已渐渐现隋无咎一直存有些考校【注1 】之意,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此时只咬牙一笑,道:“礼物既然送来了,不收岂不叫人看轻。” 又喝:“警醒起来,迎客了!” 便将地气调转,在入口处开了一个缺出来。 诸人原本都屏息凝神,以防三个怪物忽然冲进来。可门当真开了,三者却动也未动,倒是当先一个一张血口咧了咧,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又用托着那黑东西的爪子作了个揖,道:“哪位是李伯辰?” 李伯辰按住刀柄踏前两步喝道:“废话少说,什么礼!?” 那怪物将爪子向前一递:“李将军,你该是打算集阴灵,同我家大王战上一场吧。大王叫我告诉将军,他便在十里之外的山巅静候。又担心将军在我军阵中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便将一千阴灵封在这浑铁中,差遣我奉上!” =========== 注1:孟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第四十四章标题“考教”应为“考校”。 第二百九十四章 精金 李伯辰原道这怪物一开口或许会恫吓、劝降,却完全没料到说的是这番话。 它刚才说自己打算“集阴灵”,又担心自己“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看来是知道自己和隋无咎打算做什么了。 怪物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又道:“李将军就不好奇,我们怎么知道的这事么?” 其实倒真没什么好奇的,这怪物无非是想要挑拨离间罢了。要是应慨或者隋无咎将消息泄露出去,大可不必此时来这么一出戏,等到自己真闯入敌阵岂不更好。况且应慨也早就说过,这法子自己想得到,妖灵也该想得到的。 李伯辰便冷冷一笑,道:“用不着白费心思,还有什么话要说?” 怪物咧嘴道:“将军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我家大王说过,将在山巅等候三日。这三日之内,你这秘境还可作安身之处。三日之后将军若不去,我军便要更改山河地气,破你此处洞天了!” 要此时是与人作战,李伯辰绝不会将此话当真。但对面既然是妖兽,他倒是想起在无量城时听说过的魔国习俗来。魔人虽然大多残暴,却有一样习俗很有古时之风,便是“约战”。 据说魔人倘若觉得对手值得尊敬,又或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便会约战,依个人勇武取胜。胜者可对败者生杀予夺,败者若不从,则被所有人厌弃驱逐。要是有一方提出约战另一方却不接受,则也被视作胆小怯弱,亦会为魔人所不容。 据说这种习俗一方面是因为魔国秩序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为博取魔神欢心。但无论如何,眼前这怪物绝没胆子编造此事,而这事要真是它口中那妖灵“喜善大王”提出的,他所做的承诺很可能是真的——要是应了,该会争取来三天的时间。 该是因为自己此前杀掉的那个妖灵,真罗公主吧。 然而尽管心里如此想,李伯辰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习俗是真的,这约战的请求却未必单纯。那妖灵统领十几万大军,要找自己复仇可谓指日可待,提出这要求,仅是因为想亲手报仇? 这样的人……够格统领这一路大军么? 李伯辰忍不住微微侧脸看了一眼隋无咎,却见他若有所思,并未表示赞成或反对,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考教自己。 李伯辰便想了想,轻出口气道:“好,告诉你家大王,最迟三日之后,我必到。” 怪物原本在咧着嘴笑,此时听了他这话嘴却闭上了,好半天没说话。又隔一会儿才道:“哼,你倒像是我魔人。那请将军收下这个,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它说了这话,身子微微一抖,原本融合其上的那些尸块竟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此时才看着它的真身——是一层黑黝黝的厚皮,薄弱处则是骨铠,上半身的中段仍是一截脊骨,那脑袋看起来像是人骨,但眼睛则从眼眶中探出来,仿佛虾或蟹的眼。 瞧见它这样子,李伯辰更觉与当初见过的朱毅类似。依应慨所说,空明会搞这东西是为了得到能与妖兽抗衡的战士,可妖兽又搞这些做什么? 不过它现在的模样倒是比之前顺眼得多,李伯辰按刀上前两步,慢慢伸出手。见他这动作,一旁的军士也都踏前一步,只等怪物稍有异动便一齐将它拿下。可怪物只将手爪一翻,把那东西抛了过来。 李伯辰看得清楚,那东西似乎并无异常,便接了。本以为会和石头或者铁块的重量差不多,岂知一入手竟然沉得吓人,似乎足有百来斤重。即便他已是龙虎、力气又异于常人,也险些没接住,忙咬牙用手一抓。抓倒是抓稳了,手腕指节也咔吧一阵响,险些脱了臼。 那怪物见他真接住了,便又微微将头低了低,把爪子一拱,道:“李将军,告辞。” 三个怪物走出十几步远,见李伯辰还没有动静,带队的赵波便低声道:“君侯,不杀它们?” 李伯辰沉默片刻,等它们走入妖兽之中才调集地气将入口封了,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它们早晚逃不掉。赵将军,辛苦你带人继续守在这儿。” 赵波应了一声,别的士兵看起来倒是松了口气。李伯辰看了看手中那东西,转身递给隋无咎:“隋公,你认得这东西吗?” 隋无咎伸手接了,皱眉细细看了看。这东西近看才觉很不寻常——要是石头,上面会有孔洞或者粗糙不平,要是金属,一定有划痕。可此物光滑至极,就是拿到眼前细看,也瞧不出任何痕迹。 隔了片刻,隋无咎低声道:“好大的手笔。武威侯,当天你救出不休的时候,当真把那妖灵杀了?” 李伯辰觉得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道:“是。隋兄应该把妖灵级也给你看了吧。” “那就是怪事了。”隋无咎将这黑球在掌中轻轻抛了抛,又给李伯辰,“这是金精。” 他抬脚向秘境之内走去,李伯辰随之迈开步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金精这东西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其实说从未见过也不准确,譬如他用来安置阴兵的那柄曜侯,其中就有金精。 金精这东西非金非石,据说乃是天地初开之时由先天灵气所化。造神兵宝甲时掺入一些,刀兵可以劈金断石,甲胄则坚不可摧。除去曜侯,他身上这领得自璋山君秘窟之中的黑甲里,也该有这东西。 但金精极为难得,多存于极深的地下,少且珍贵。现在他手中这么一大块要真是金精,不知能造出多少神兵宝甲来,换成钱财的话,怕是能买下一个州府了。 那妖军的喜善大王,就用这东西来存妖兽阴灵送给自己?怕送的不是阴灵,而就是这金精了。 可应慨说那妖灵要为真罗公主报仇的,送来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又走出几步去,隋无咎道:“那使者来的时候,起先态度颇为倨傲;见你接住这东西了,稍有缓和;等听你应下约战,则有了些钦佩之意——这一点也很古怪。要是把你换做别人,我难免要怀疑你和那妖灵从前有旧、而这使者从妖灵那里听了些对你的赞美之辞,因而起先是不服气的,之后才被你折服。” 李伯辰道:“我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隋公怎么看?” 隋无咎笑了一下:“静观其变吧。” 他就不再说话。 到这时候,李伯辰越觉得隋无咎古怪。他来到此地倒不像是商议如何对付妖兽的,而像是来监督观察自己的了。几天前他率军来此的时候还对自己不屑一顾,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喝了,就回到火堆旁说了几句话叫众人安心,便独自走回到入口处,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在这里能看到入口外面的情景,也能看到更里面的篝火光。隋无咎倒是仍坐在火堆旁,不紧不慢地吃喝,仿佛与众人愈融洽了。 李伯辰便阴灵出窍。 他此前不这么干,是忌惮隋无咎也能在梦中如此做,怕引什么误会。可如今既然觉得他不对劲、对方也没睡着,他就顾不得许多了。 现在向外看去,只见秘境之外干干净净,既没有人的阴灵,也没有妖兽的阴灵。这一点倒不稀奇,既然知道自己是灵主,妖兽一定会想法子将战场打扫干净,不给自己可趁之机的。 只不过更远处的群山之中,有一处山巅黑气冲天,仿佛一株云雾化成的巨树一般挺立着。那里就该是那“喜善大王”所在。 再向秘境之内看,竟也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隋无咎。 寻常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隋无咎身上则有白光闪烁。李伯辰从前也在阴灵出窍时看过修行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异像,不知是不是因他是洞玄境,灵气外放的缘故。 他就走得再近些,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隋无咎忽然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觉察了什么,还是无意的,可李伯辰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在灼灼放光,刺得自己心神一动,竟有了些晕眩感。 他是现了么?但李伯辰想,此地他是客,我是主,况且从前又有许多龃龉,即便知道我在监视着他又能怎样? 他便又走近些去看隋无咎。但这回再没看到他身上有何异常之处,却现秘境有些不对劲。 这秘境是从前的宗门调集地气所建,以阴灵的视线去看,会现它是被包裹在一个圆形的壳子里的,那壳子便是地气和灵力所化。李伯辰从前看这壳子,只觉它是明亮而平滑的。但如今看,却现它在像水波一样一阵一阵地颤,这该是妖兽军在群山之中所为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秘境还能撑多久。 再过些时候,晚宴散了。李伯辰想找隋无咎再说几句话,他却提到了一个“炼化之法”——就是如何将那金精炼为兵甲。隋无咎说他所传授的这法门是隋国王室的秘传之谜,李伯辰手中的夺江海就是由此来的。 李伯辰琢磨了一番,觉果然博大精深,绝不会是拿来应付自己的。他连这东西都说出来了,又仿佛的确打算精诚协作、一心驱逐妖兽了。这么一来,他一时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隋无咎难道是真心前来的么? 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李伯辰终于现了不对劲。 第二百九十五章 面目 他无心睡眠,便先去那一界瞧了瞧朱厚。或许因为畏惧变成活死人,朱厚老老实实地依照他的吩咐做了事,言语之间也变得更为恭敬。若非知道他从前的模样,还会以为是个虔诚信徒。 又去看了陶纯熙——她的进度很快,原以为阵法得两三天才能绘成,但看起来今夜似乎就可以试用了。 这两件事本该叫李伯辰略略觉得心安,但他却觉得心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他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或许什么都不怕,但心里一样会像寻常人一样惊慌畏惧,甚至思虑得还要[连城 .1cds.info]再多些。他便想或许是担忧未卜的前途才如此心慌意乱,便打算盘坐着调息一番。 调息之时,灵力于经脉之中流淌,在一呼一吸之间如潮水般涨落。他已是龙虎之境,灵力尤为充沛,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灵力微微外放,在体表慢慢地镀了一层。 他便想,等我也修到了洞玄境,该也会像隋无咎那样,看起来白芒闪耀吧。 就是在这个念头生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了。 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秘境的那个壳子——它的表面如同水波一般一阵一阵地微微颤动。他以为那是由于妖兽在群山之中改变地气的缘故,但现在他又想起了隋无咎调息之时,身上同样吞吐闪烁的白芒。 两者的度、频率,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李伯辰悚然一惊,也是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弄清楚了隋无咎来此之后所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他在打这一整个秘境的主意、在打将这方天地与外界隔绝的那一层灵力屏障的主意。 眼下,隋无咎显然正在吸取这秘境当中的灵力。只是,秘境当中的浓郁灵力其实已足够寻常的修行人取用,而外面的那一层屏障,已经近乎实质,很类似北极紫薇天中的灵气。如此灵气叫寻常修行人来用,连续吐纳炼化几个时辰或许就吃不消了。 可看如今隋无咎的举动,却是将目标放在了外面那一层屏障上。他是打算将那东西给吸去么?不说他做不做得到,就是真做到了——须知这秘境之外的一层屏障乃是聚合了一整片的山川地气而成的——如此之强的灵气,这世间是没任何一个寻常修士能在短时间之内一口气消化得掉的吧?那他又想要做什么?难不成只是想将此处破开的么? 在李伯辰想这些的事情的时候,他人早已向隋无咎下榻处掠了过去。 从他刚才所在的山崖到隋无咎的住处要经过一大片草地。昨夜进来的时候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一时间也没法留意草丛中的动静。而今晚夜深人静,倒是现草丛中似有许多小兽在来回奔走。 这些小兽长期生在秘境之中,相比外面的寻常野兽已略有了些灵性,却不算妖物,当是无害的。但此时李伯辰一路飞掠而去,却现草丛中大大小小的野兽都变得惊慌暴躁,似乎都在忙着四下奔逃。 见此情景他心中更加笃定——隋无咎打的必然是这秘境的主意,就连这里的野兽都觉察地气有异了! 待他到了隋无咎所居的棚子门前,果然现隋无咎已站在那里了。 此时的隋无咎,身旁地上插着九面小旗,身周萦绕一团黑气。见李伯辰奔行至此,便忽将双臂一展——只听整片天地之间都轻轻地“嗡”了一声,头顶的星空亦闪烁了一下。 李伯辰知道这声音是因为隋无咎牵动了秘境之外的那层结界所致。而隋无咎这举动,该是示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他便收住脚步低声厉喝:“隋无咎,你要做什么!?” 隋无咎笑了笑,道:“做你早该做的事。李伯辰,我几次提醒你早做决定,你却一直优柔寡断。既然如此,不如我帮你去了这些累赘,也好叫你早日有所作为。” 李伯辰怒极反笑:“放你娘的屁!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轮得到你来做主么?” 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便散放气机感应隋无咎身周的灵力。他自己是北辰,能够觉察这秘境的地气构成、也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可此时现隋无咎竟也将这地气流转牢牢掌控,更将其与他自己的灵力融为一处,仿佛已成为了一个整体。 这种情况他并非没见过——与山川地气融为一体,可不就成了山君、地师、河伯之类了么。难道隋无咎是想要利用这洞天秘境里的地气做山君的么?但李伯辰随即否定这个念头——依隋无咎的为人,岂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 他刚想到这里,远远听到方耋的声音:“君侯,出了什么事?” 转脸一看,方耋提着刀正向这边跑,身后跟着几个边跑边穿衣甲的士兵。他知道方耋该是一直在关注隋无咎的动向,或许见到自己飞掠过来了。他就立即喝道:“秘境可能要破,把所有人叫起来,立即退到湖心岛上,全军戒备!” 方耋吃了一惊,一下子停住脚步,愣了片刻又问:“那……那些——” 李伯辰知道他指的该是那些乡民。他只想了一想,便道:“也告诉他们。但绝不要叫他们扰乱了阵脚!” 方耋又愣了一下:“君侯,那倒是管不管他们?” 李伯辰喝道:“你见机行事!” 方耋脸色一凛,瞥了隋无咎一眼道:“是!” 他说完就带人呼喝着跑开了,隋无咎却笑了笑:“你这副将可比你果决得多。只不过作为亲兵还差了些。” 李伯辰知道他所指的是方耋听了自己的命令之后就立即跑开了。不过他觉得这是因为方耋已渐渐晓得该如何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军官,而非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他便道:“我的人不劳你废心。我劝你现在就收手,我还可将你礼送出秘境。但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我虽然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却也有本事即刻把这秘境给打散了。到那时候,不但灵力你没得着,你我也都要葬身妖兽腹中!” 隋无咎又是一笑:“武威侯,要是你真有这样的打算,就用不着说这些话。在我看来,其实你既知道这秘境是一定会破的,又想着,时间能拖延一刻就是一刻,好叫秘境中的这些人能多些活命的机会,对不对?” 李伯辰沉默不言。隋无咎所言不假——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能阻止这位洞玄境的高手。这也是白天的时候他为何对隋无咎客客气气的缘故,因为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都拦不住这位彻北公想要做的事。他希望事情如同往常一般能有个好结果,但此人到底还是包藏祸心。 想要秘境中的人多活下来一些,唯一的指望的确是能多拖住隋无咎一刻。李伯辰还想要遁入那一界中看是否能寻到些别的转机,但这个念头一在心中生出来,又现自己锁住隋无咎的气机,隋无咎也锁住了自己的。 遁入那一界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到底需要一点时间。与旁人相争时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可如今对上隋无咎,所有的注意力都紧绷于一点,漫说是分神在心中起那咒决,就是连眼神都不敢移开。 李伯辰心中生出些无力感来——此前面对一个灵照境时他尚可一战。但面对隋无咎这样的洞玄境,在实力的巨大差异之前,实在是很难再想到什么办法了。 隋无咎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低低地哼了一声:“可你又想过没有,你是因为什么才落得如今这局面?” 李伯辰冷笑一声道:“因为不如你们一样反复无常、狡诈无情?” 隋无咎叹了口气:“你真当这是什么坏事么?也好,你想多拖得片刻,我也给你讲些道理。” 李伯辰愣了愣——此时两人已势同水火,他还要给自己“讲道理”?隋无咎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需知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浑浑噩噩的常人,如牲畜一般吃喝繁衍,一生也就度过了。但另一种人却生来就过不了寻常日子,注定要搅动波澜。”隋无咎盯着李伯辰道,“你我,都是后一种人。我们这类人中,极少数的生来就有天命加身,一生事事如意,无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另一种呢,也如你我,前路上有无尽坎坷,非得一道道地跨过去不可。” “这时候,一个人的心意就最为重要。譬如你——如何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你少了心意。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么?” “你是如何离开无量城的?因为本公要杀你。你离了无量城之后又是如何离开渭城的?因为你为救人而杀了人。此后你来了这里,又是如何要做这个武威侯的?是因为小蛮离你而去吧。你又是如何像现在一样站在此地,一面心急如焚一面不得不听我说这些话的?因为你想叫这秘境里的人多活下来一些。” 隋无咎哼了一声:“你再细细想想,你做这些事,是你想要做的么?一件事,你不乐意,可别人需要你如此,你也就去做了。你被时势推动,看似搅动风云,可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倘若你真如我一般‘反复无常’、‘狡诈无情’,心中多想些自己需要什么,又何必处处被动、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李伯辰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隋无咎又提高些声音道:“我问你,纵使你能在我这里多拖上一刻钟又如何?你的几百兵整了队,护着那些乡民退去了河心的岛里——这之后呢?秘境一破,他们还是有死无生。那么你多拖这一刻钟,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叫你在事后可以想——我已尽了人事么?” “你真想尽人事,在当初不晓得自己想不想争霸天下的时候,就不该来这里。来了这里,也不该真做了这个武威侯——这些道理你懂了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死地 不论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李伯辰现在都没心思听。不过隋无咎竟然提到了“小蛮”——且说的正是“小蛮”二字! 他心中先是一跳——依应慨所言,隋无咎早早就把小蛮送去了天子国,两人并没什么感情,那他怎么又叫了这么亲昵的一个名字?自己与小蛮是夫妻,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称呼。难不成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如应慨所说的那样么? 又是一惊——那天隋无咎率军来此的时候态度极不友善,今天来了秘境中却大变样。虽说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为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打掩护,可事到如今隋无咎却还在对自己说“道理”,可见他心中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完完全全的敌手。再细细一想,竟还有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训之意。 难道小蛮一直和他暗中联系的么?是小蛮对他说了什么,才令其有此转变?而他能来到秘境,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小蛮告诉他的么? 李伯辰忍不住失声道:“小蛮!?你知道她现在怎样?!” 隋无咎脸色一沉,道:“这种时候竟还想着儿女私情,难怪她对你的评语是不堪大用。你配不上她,不要多问了。还是想一想,一会怎么逃命吧!” 他话音一落,便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天顶“嗡”的一声响,整个秘境的罩子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就连李伯辰都没来得及调集地气去阻止——因为此时隋无咎的内息灵力与这地气融为一体,就好似他身体的一部分,做了这事,就好像呼吸一般顺畅自如! 李伯辰心中一凉,喝道:“你是要投了魔族么!?” 隋无咎身上泛起金光,周遭出现隐约幻象。他的面容在此时也变得忽近忽远,就好像整个人既存于这世间,又存于另外一个空间。他放声大笑道:“投魔族?哼,这就叫你看看,本公是如何灭去这些畜生的!” 他此时说话,也不似人声了。而像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合为一处,声如惊雷。此前秘境的护罩被破去,这山谷中的情景已是一变。而今隋无咎这声音又振荡四五十里,一时间远近的妖兽都被惊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浪涛般的吼叫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愣——隋无咎吸地气、破秘境,只是为了去打魔族?他是担心自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不同自己商量而要出此手段的么? 正想到此处,隋无咎的身形猛然一涨,一下子变得足有五六个人高。此时的他,面目虽是自己的,但身形衣甲都变了个模样——身子变得混圆粗壮,腆了好大一个肚子。身穿金色鱼鳞铠甲,斜披了个大红的外袍,身周又有光华灿灿的披帛舞动。左手托起个大金钵,上面有两个古文“聚散”,右手持一柄长棍,一端是个如意形,一端则是个骷髅形。 李伯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模样是六渎帝君座下的一位真君——五通灵顺聚宝真君。其实一位帝君座下的真君足有数十上百之多,但唯独这位聚宝真君在六国之中都很有名——无他,求财而已。因而几乎人人都见过他的泥塑,尤其那如意鬼头棍最为显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幻像——李伯辰身为北辰,便能感受到此时隋无咎身周所散出来的可怕灵力。这种灵力之浓郁,已不是生界修士所能散放出来的了。 难道就是因此,隋无咎才不同自己商量,而以这种方式吸去了秘境中的灵气么? ——他该是找到了某种办法,以海量灵力为代价、叫这位真君降临生界附于他身上的吧! 之前在北极紫薇天中时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灵神已降临生界,难道另外五位帝君座下灵神也因此做了同样的事么?那岂不也是行了“魔神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已将大袖一展,往天上升腾而去。他身周萦绕宝光,将四下里照得宛若白昼,也因此叫李伯辰瞧见山谷入口处正有许多妖兽挨挨挤挤地要往此处冲。 秘境之中的地形与外界不同,是地气幻化而来的。如今秘境一破,那地形也就变了样——秘境里那条大河变成了小溪,原本颇大的一片平地,也化作不甚宽广的山谷。 因而不少人稀里糊涂地落在了谷底,又有些人则被抬去了山顶。李伯辰之前叫方耋带人往河心岛处走,就是因为那里的位置也在谷底一片较平缓处。这时候往那边看,倒是已聚了数百人,虽然个个惊慌失措,但好在没散成一片。 不过落在外围、山头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秘境之中的妖物受了惊,开始往四下里蹿,有的遇着人就扑上去撕咬。更外面还有些妖兽,此时秘境一去,人落入妖兽群中,妖兽落入人群中,也像虎入羊群,大肆杀戮起来。 这景象实在很惨,但李伯辰也做不了别的了。他眼见着隋无咎那真君化身光灿灿地往妖灵所在的群山之中疾飞而去,便将牙一咬,往山谷中人群那边跑。 之前来了妖兽使者,全军都因此戒备起来,所以虽然事突然,现在人也都集结在一处刀枪出鞘,并未乱作一团。方耋带队在前,见李伯辰便道:“君侯,现在怎么办?” 隋无咎那真君化身正向群山之中飞去,渐渐吸引了大量妖兽也随他而去。秘境当中这些人也瞧见这情景,大多数认为这是李伯辰与隋无咎的计策,甚至还有几个将领随方耋一起问:“咱们是不是也要帮着彻北公杀过去?” 李伯辰的确想说“这是我和彻北公的计谋,大家暂且安心”,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想起隋无咎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隋无咎破了秘境攫取灵力为己用,这事我也不知情。现 在要做的是活命——妖兽大军都在这里,群山中的数量该很稀少,你们随我一起向后突围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开炮 众将愣了愣,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一个好,眼中皆有忧色。李伯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没瞧见陶纯熙他们几个,便问方耋:“陶小姐他们人呢?” 方耋往后面一指:“他们之前一直在弄那什么炮,刚才一阵混乱,我叫他们都待在披甲车里了。” 李伯辰便往后方看过去,但此时四下里一片漆黑,因为害怕吸引妖兽的注意力也没点火把,只能借着月色视物,一时间更难看清那辆披甲车在哪里。他正待说话,忽然听到后方有人惊叫起来,接着便听到妖兽的嘶吼声。 他的心一紧,便喝道:“全军列阵将人护在中间,往后面杀过去!” 但妖兽的嘶吼声很快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离他和部将较近些的兵听了令,勉强列了阵,更远些的则都有些愣,像被妖兽的嘶吼声和夜色吓傻了。白天的时候这些人本就很怕,但因为退进了安全的秘境、又有他杀了火猴子壮胆,因此人心稍定。但到了这时候——最后可倚靠的屏障也没了,又陷入包围之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已经没了。 先是有个士兵叫了一声“我们死定了”,又有人叫了声“快跑”——随后一群人像苍蝇一样嗡的炸开了,丢盔弃甲,纷纷往四周逃散。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难道真被隋无咎说中了么?自己来到此处用了这么多天、花了这么多力气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今夜都要化作飞灰了么? 这时候四面八方妖兽的嘶吼声越来越响,逃兵的惨叫声也大了起来。月色之下魔影重重,缓慢却坚定地紧逼上来。李伯辰将心一横,打算遁入那一界,去找朱厚。 如今这形势,他自己逃命或许没什么问题,可这些人却都是活不了的。唯有先去将朱厚抢先封了山君、叫他至少可以调动些地气,才能保全大部分的人。但他要是去封朱厚,便得在那一界中附在自己的另一个化身之上,到那时北极紫薇天与外界的时间一同流逝,等他将事情办完,生界少说也得过去一刻钟……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撑得下来! 他想到此处,却忽然看见后方亮起一道极细的光线,好似直直的闪电,又忽然变弯,往四周扭动了一圈。这情景,很像是一人手持一个喷水的龙头,但因为水流又急又猛一时间控制不住,便叫水柱往四下里扫了一片。 这光线虽然弱,但李伯辰也借此看清,是从后方那披甲车中出来的——披甲车的前段探出一截铁木,应该就是陶纯熙刻了一半的“炮管”。 他先是一愣,心又是一沉——刚才那道极细的光该就是这炮射出来的。这炮该是明晚才能做得好,刚才那一下是车里的人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了吧?可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 他这么想的时候,那道细光所留下的余晖尚未散去,因是在黑暗中乍现地一亮,看到的人眼中还有些残留的影像。但下一刻,那影像忽然爆开来,化为一片翻滚的汹涌光晕。这光如同虹光,七彩,又像云朵一样看能得清边际轮廓、流动轨迹。 但它的脾气可一点都不像虹光、云朵那样好。它先是照亮了一大片的妖兽,又同时令它们都变成了火红色,仿佛那些畜生已在炉火里被闷烧了一个时辰,此刻才刚被捞出来。 几乎填满后方山谷的一整片妖兽都在霎时之间被定住、变成这样的颜色,又在之后爆裂成一片红色的碎渣,将周围的草木都引燃了。李伯辰估计,那些妖兽的数量该有一二百之多,即便是无量城的精兵去杀,也需要好几个营、苦战几个时辰才能取得如此战果。可现在就在他眼前、在这刹那之间,竟都化作飞灰了! 不但他和身边的人感到惊诧,就连四周那些围拢过来的妖兽也都被吓着了。山谷两边的火焰燃起,李伯辰看得见一阶妖兽在向后瑟缩,几个二阶妖兽挺直了身子往四下里张望。二阶妖兽的表情更为灵动,几乎能看到那脸上的神情既彷徨又畏惧,还有犹豫不决。 这就是生机了!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掌心多了几枚铜钱,瞅准那几个头领就丢了出去。火光忽明忽暗,离得又很远,七枚铜钱只中了四枚。可即便如此,余下的二阶妖兽也连忙缩了回去。 众人见此情景士气稍涨,李伯辰立即喝道:“后军改前军,往山里面撤!”又一跃而起,向后方掠去,正落在披甲车上。车顶的门关死的,他就敲门大声问:“还能不能再来一次?” 稍隔一会儿,方君风在里面说:“不成了,刚才那一下子,咱们差点就——” 似乎是陶纯熙打断他,大声说:“李大哥你放心吧!” 李伯辰立即道:“好!叫披甲车调头断后!” 他说完就车上跳了下来,将右手一抖,把大槊握在掌中,左手则抽出了魔刀。他转脸向远方看了一眼,见此时隋无咎那巨大身形已变得很小了,已没在群山之中。但光芒似乎越来越亮,映得山边好似夕阳西下一般。 但愿他真能是那个妖灵喜善大王的对手。他们如果能一时间难分胜负,妖兽也就顾不得自己这些人了吧! 李伯辰猛一转脸运起灵力,大槊与魔刀猛地向前一挥,喝道:“冲!” 两道气芒交叉斩出,把山谷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斩灭了一大半。剩余的百多个人随他往谷中冲去,途中又有些妖兽冲上来,但也只是山谷深处剩余的几十个。两侧的妖兽畏惧大火,都缩到了后面去,可未得二阶妖兽的命令,也犹豫不前。 李伯辰先在前方斩杀了二十多个妖兽,又从人流之跃了回去。披甲车依他所言转了向,此时是正面向敌,正慢慢后退。 一个妖兽头领见人真要撤入谷中了,便将身子一挺要出呼喝。但李伯辰注意的就是它们,一见它有所动作,立即射出一枚铜钱镖。那畜生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脑袋就开了花。 第二百九十八章 气运 余下几个头领见此情景,藏身在妖兽群中出呼喝。也不知它们说了什么,只见山谷中挨挨挤挤的妖兽忽然散开,要往两旁山脊上窜去。李伯辰知道它们该是想从侧方绕后包抄,便喝道:“再来一下子!” 他话音一落,只见披甲车前头那炮管一亮,又向前方喷射出一道细细的光亮。但李伯辰看得出这一回这亮度已大不如前,就连随后舞动的时候也又缓又慢,不再像是失了约束的水流,更像是游丝了。 再看那铁木的炮管,这时也变得光彩熠熠,仿佛是用水晶制成的了。这模样虽然很好看,但李伯辰晓得该不是什么好事——陶纯熙说明晚才做的成,现在该是半成品,那炮管现在的样子,闹不好和“要炸膛”是类似的情况。 光线如上次一般翻滚扩散开来,可这一回,挨着光亮的妖兽没立时被烧成火炭,而是身上燃起大火,开始哀鸣嘶吼。这显然是因为第二炮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但这么一来山谷当中哀鸣之声惊天动地,造成的效果却远比第一回更有威慑力了。 原本想要蹿上山脊的妖兽这回彻底乱做一团。李伯辰立即跳上披甲车喝道:“调头快走!” 庞大的车身猛然一晃,在山谷中转了个大弯,险些将李伯辰甩下去。李伯辰攀住车顶再往远方看,只见群山之中忽然迸出一团光亮,好似朝阳跃起,把半边天空都映成了金黄色。 但下一刻又见天空中浓云滚滚汇聚,竟成了个人脸的模样——看着极似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猛地向山中扑去。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风云色变,金光与黑气同时迸射出来,竟是将极远处那一整片山头都削平了。 李伯辰感到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震颤,有愈演愈烈之势。周遭的石头土块滚滚下落,山岗之上的参天巨树也开始摧折。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隋无咎与那喜善大王的争斗竟有这样的威力么?竟然引了地震的!? 天边又传来号角似的呼喊声,几个原本分布在各处的三阶妖兽舒展身体,开始向两者争斗处汇聚,山谷中的妖兽听着了这声音,立即安静下来。就连那些身上燃着火的,但凡还能动,也都迅转头、随兽群一道往三阶妖兽的方向狂奔。 四周的山石与树木还在崩落,但谢愚生的控车技术倒是很高明,左突右闪,都险险地避开了。李伯辰牢牢抓着车顶,在心里长出一口气——余下这些人,又活下来一回。 …… 天边光明乍现,又地动山摇,朱厚从地上跳起来,往群山那边看,正瞧见一个巨大的魔神面孔现于浓云之间。他吃了一惊,赶忙将头缩回去,在心里叫了一声:他姥姥的,是真君现身斗法了么!? 他又往西边的群山中看,又见山谷里也亮起一片火光,还能听着人声,便猜想那或许是那个李伯辰的人。 早些时候他倒是巴望着那个姓李的鸟人快点死,因为真君竟然叫自己去“助”他,还说什么那李伯辰或许是真君一位仇敌的灵主——朱厚觉得这话十有**是在诳自己的,什么仇敌?或许就是真君他自己——他在这世上既选了自己,又选了那李伯辰,打算瞧瞧两个人该用谁! 眼下自己成了个行尸走肉,那李伯辰却还一直活着……先前从山谷中飞过去的神人,就是真君为了护他而显了真身吧? 他妈的——朱厚觉得,自个儿还想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得先把远处山谷里的李伯辰给办了。 其实从早些日子开始,朱厚的脑子就不大灵光了。仿佛看不见的思绪和看得见的念头之间隔了一层纱,怎么也想不通透。但诡异的是自打刚才瞧见那金光神人的化身之后,他的脑筋一下子活泛起来。 不仅如此,他心中还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有关如何成为此地山君的预感。 之前,真君曾经叫他先去找血祭——要虎、豹、豺的精血,百年老树的芯木,一日之后的此时在此地供奉,以草木为香,然后才能化成山君。 朱厚找了一整个白天,倒的确是见着了几头虎豹。照理说依他此时的修为,擒杀一只虎豹并非难事。可坏就坏在他如今身躯已然腐朽,虽然因为灵力之故还能走动、没有散架,可真要迅奔行起来、力搏斗起来,已枯朽的经络筋脉是很乏力的。 因此瞧见了虎豹也是白瞧,非但一只没有捉到,反而搭上了一条左臂。 但自打那持棒托钵的神人现身天上之后,朱厚心中却生出了异常强烈的预感。譬如眼下,他忽然觉得,也许就在下一刻,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虎、豹、豺的精血。 他刚想到这里,便感觉身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山林当中的鸟兽惊了,四下里乱窜。他此时站在一处陡坡上,瞧见坡下也有些畜生的身形来回奔走,一个个儿都是慌不择路的模样。 那群畜生当中有两个较大些的,不知怎么的撕咬了起来,一时间在黑暗中扬起好大一蓬灰,一路往坡上蹿过来。偏偏蹿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二者中的哪一个又咬着一个体型较小些的,只听一声犬吠似的惨叫,又有几个小畜生扑进战团里去。 朱厚怕它们撕咬得兴起,把自己给拆了,正要往后避一避,却听猛地两声虎、豹哀鸣,两个大家伙向上一扑,重重跌落在他身前。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只是虎、一只是豹,那虎的体型如一头牛一半,头上竟然生了四只眼。那豹模样也奇异,上下犬牙长得出奇,头顶还生了一支角。豹的口中,衔着一只豺——通体乌黑,唯有额上一点金色。 他曾在秘境中待过,一眼就瞧出来这虎豹豺不是寻常野兽,而是秘境当中的妖物! 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不成那秘境被破了么? 但此时朱厚也懒得多想——他刚才觉得虎豹豺的精血会送上门,如今竟成真了!他大喜过望,正要上前将三个妖物的尸拖过来,却听身侧吱呀、嘎嘣的一阵响——一株因地震而摇摇欲坠的巨木终于轰然倾倒,正砸在三具尸上。 那尸旁边是一片大石,不偏不倚将这老树从中破开——尸被砸得血肉模糊,正溅入树芯之中。 朱厚见此情景一时间愣住了。如今真君所说的虎豹豺精血、百年老树芯木都已齐备,只消再燃草木为香就可以了!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一阵悸动,下意识地抬眼向远处望去。只见半边通红的天空之下,不远处山谷中被披甲车引燃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三股黑烟直冲上天,不正是草木为香么! 朱厚张了张嘴,感慨一声“他娘的”,便忽觉眼前一花,耳畔嗡的一声炸响。等他反应过来时,先瞧见的竟是自己那副已枯朽的肉身—— 他觉得自己忽然可以看见一切、听见一切、感知一切了。他下意识地往下看去,瞧见的是夜色中与天光中的一整片峰峦。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斗法 隋无咎与妖灵之间的争斗先持续了一整夜,天边的黑气与金光不断,仿佛黎明提前到来。大地的震颤也一直持续,在天将亮的时候才逐渐平息。也是到了这时候,金光渐弱而黑气愈盛,看起来像是隋无咎要败落了。 但在真正的朝阳跃起之后,天空之上的浓云开始消散,厚重云层出现了缝隙。李伯辰看到,一缕阳光从那缝隙之中透射下来,正落在两者争斗的那座山峰上。于是,几乎在霎时之间,山峰之上也射出一道金光与阳光交汇一处——这道贯彻天地光柱立即幻化出形状,正是隋无咎所化的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手持的棍棒模样。 一旦化形,这棍棒光明大放,一下子将高空当中的浓云驱散了一圈,于是又有一整片阳光洒了下来。这么一片阳光落地,光芒微微一盛,登时也幻化成那位真君手中所托的金钵的模样。 只不过此时这“金钵”大得可怕——隋无咎与妖灵在群山之中争斗,群山以南便是坐落着侯城、孟家屯的一整片平原。而此时,这一片区域全被那金钵给罩住了。 李伯辰在山巅观战。他所在之处距之前的秘境已有十几里的路程,往南又层峦叠嶂,本不可能将那里的情景看清楚,但之所以能像此刻一样仿佛亲临战场之上,是因为有此地山君帮忙——他身旁一株老槐树下,一团微风正打着旋儿。侧耳细听,则能听见这旋风说道:“……当初你夺了俺的孟家屯,可想过今天么?嘿嘿,现在你成了丧家之犬,俺成了山君,诚乎他娘的痛快。要不是俺那位真君叫我帮你,早就叫把你给留在这山里了——话说回来你现在又看个什么劲?那是神仙打架,与你何干。不过俺已是山君,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变成那个样子,哈哈,这就叫因祸得福、真君法力无边!” 但稍隔片刻,又绕到李伯辰身旁,换了个音调道:“啊呀,恕罪恕罪,这位灵主恕罪,老子不是有意讥讽你——实在是一朝得了神籍就得意忘形,俺在这里给你赔罪——恕罪恕罪,希望李将军你不要不识抬举。” 李伯辰倒不在意他的话,因为他知道朱厚如今这性情该是因为从前那位山君的缘故——此地原本的山君附了他的身又与他融为一体,前几天朱厚在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了山君,或许因此从前那位山君的残魂对他的影响也更大了些。 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之前以无畏真君的身份命令朱厚再次帮助自己,朱厚就乖乖应允了。他成了山君虽然有了神通,却因此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刨根问底了。 他便道:“你我的恩怨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你既然从前也像我一样做过灵主,该知道有违真君之命要遭天罚的。那么还得请你帮我做另一件事——帮我看看这山里有没有好走的路,能带剩下这些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旋风道:“好走?哼,我这山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南边这十几里,从五尖沟到鸡心山,从半砬山到南边的原上,现在都已经是山崩地裂、河流改道了。你们这些人老的老残的残伤的伤,哪里可都不好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只觉有些怪,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怪在哪里。但不等他多想,便见到南边原上被日光幻化出的那巨大金钵忽然转动起来。这一转,金钵当中光芒大盛,可奇怪的是大地原野乃至那边的群山之中却忽然变得暗淡下来、又渐渐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李伯辰此时虽然能看到,但实在离的太远,也只能看个大概而已。他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见乌黑一片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像起了疹子一样,那些红点又迅连成一片——火焰燃了起来。 原来之前的黑色是烟雾——被金钵笼住的那一大片区域当中的妖兽,都烧起来了! 但下一刻,原野之上因燃烧而产生的黑烟紧贴地面,如同浪潮一般向两者争斗处滚滚汇聚而去,待到了山头,又陡然幻化成监丑朗部的模样,变作一个硕大的人头。人头再往上腾空而去、到了云层被驱散处时嗡的一下散了,立时将天顶的日光阻断。 日光一去,金钵随之消失。可之前那根将云层搅散的巨棒却没有立即消散,倒像是被云层剪断了一般晃了晃,倒向大地。 这么一根巨棒,真落在地上却只有几息的时间罢了,且没落在别处,正落在隋军死守的那城寨上——好像一根木棒砸在铺满蝇群的地面上,一时之间,被这光棒砸中之处化作火海,两侧的妖兽群被激起的气浪掀飞,城寨之中却生出一层隋不休此前设在孟家屯外围的那种结界,幸免于难。 这么一条火海大道自群山之中一直延伸到东边的玄菟城附近,好似大地之上的一条裂痕。但这裂痕对于城寨中的隋军而言却是一条生路——那火将灭未灭之时,城寨门忽然被打开,驻守的隋军沿这条大道向东逃去。 李伯辰此时在山巅,既高且远自然将形势看得分明,但原上那些妖兽陷在火焰与浓烟之中一片混乱,哪能知道远处生了什么?因而隋军一路奔行出好几里地,竟然真未遭到强有力的阻截,便是在路上遇着了些乱窜的,也将其轻易消灭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略有些愣——隋无咎来到秘境中吸去了灵力、使了某种手段化身成为那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难道其实是为了给被困住的隋军、或说隋不休换得一线生机么?! 他忽然想起之前隋无咎所说的有关小蛮的事。自那时起的一整夜,李伯辰都叫自己不去细想那些话。要实在忍不住又记起来了,便对自己说隋无咎此人冷酷无情,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送去做质,又怎么会对小蛮有什么感情?此前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同小蛮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坏,该是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神罢了。 可现在他看到,那一钵一棒光芒耗尽之后,似乎隋无咎也精疲力竭。群山当中黑云滚滚,魔气大盛,而金光则几不可见。又远远看到几处山峰崩塌,随后金光彻底熄灭。 第三百章 隋无咎是战死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当真为了那些隋军、隋不休的生路,战死了么? 若他真的有如此的舐犊之情……那他所说的那些有关小蛮的话,难不成也是真的?小蛮真的与他一直有联系,只是被他派去、潜伏在天子身边的吗?那她对我,究竟说了多少谎言……隋无咎说我配不上她,是他的话,还是她的话? 想到此处,李伯辰忍不住愣了愣,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实在不知道要不要再去细想。可忽然一道亮光掠过他的脑海——隋无咎来到秘境中的时候,只将自己当做个寻常的邪神灵主。 可小蛮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她没有告诉隋无咎此事! 他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此时听身旁的朱厚叫道:“咦!?死了一个!真他娘的妙哇!叫你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他说的是隋无咎么?他已是山君,倒的确可以觉察所辖山川之内的大事。李伯辰立时道:“另一个呢?也死了没有?” 朱厚道:“嘿,不死也是重伤了!” 重伤!李伯辰心中一凛,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杀过去…… 但下一刻又知道这全是一厢情愿——昨晚那妖灵遣人来送信向自己约战,那时候倒真有可能见到它。可隋无咎杀了过去,妖灵现在绝不会有什么心思真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战。且不说此地离两者相争处有十几里……就是还在昨夜秘境的位置,也很难从妖兽群中杀出血路,见到那位喜善大王的。 只不过……隋无咎真的真死了? 要是真的……要是能将他的阴灵给收了,能得到多少的东西!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当即在心中默诵咒文。他想的是,去到那一界找阴差过来,瞧瞧他们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将隋无咎的阴灵给拿住。 隋无咎是洞玄境的强者,刚才又幻化了一位六渎座下的真君——若是能将这在世显圣的法门弄到手,自己也算是如虎添翼了! 默诵咒文,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也有个生出念头的过程的。此时李伯辰这念头刚生出来,便忽然觉得身上一麻,好像有无数钢针如暴雨一般扎在了身上。他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以往遇到攸关性命的危机时的确会有麻木感,可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 他一把便将魔刀抽了出来,矮着身子往四周看—— 朱厚所化成的一团旋风仍在老槐树旁,还能听着他叫:“嘿,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子可不如老子……” 朱厚并无异常。 而这山巅可供立足之处并不大,身后便是一片通往下方的陡坡,李伯辰往坡下看,能瞧见百多个人正就地歇息。披甲车在当中,陶纯熙、常秋梧、方君风、谢愚生与周盘等人正在围着车讨论些什么,该是在继续造那管炮的。余下人则各自睡着、吃喝、包扎伤处,并没什么异像。 而方耋待了几个亲兵将上来的道路都守住了。昨夜在此歇脚的时候,他已挑选了精干的军士放出去,布了明哨暗哨,自己又将阴兵也放了出去,与那些生人一同警戒。如此布置,便是隋无咎那样的强者潜伏过来,也不会不被现的。 可既然周遭没什么危险、山中妖兽也都撤到原上去了……那可怕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便打算阴灵出窍,走得远些探个究竟。可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便也如刚才一般,猛地一麻! 他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说,倘若自己的阴灵离了这身子,便会大祸临头么?且看这一次的感觉——何止大祸,而是死定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神已化身来到生界,难不成此处这群山当中,便有刚才化身在喜善大王大王的身上魔神么?它盯上自己了? 可要真是那样,何必等自己阴灵出窍或是离体? 李伯辰便道:“朱厚,现在这山里有哪里不对劲的么?” 朱厚道:“真君叫俺帮你保住性命,可没叫俺事事给你使唤——你自己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灵主,怎么什么事都问我?诚乎他娘的没道理!” 说了这话,又道:“唉呀……李将军恕罪恕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小肚鸡肠,眼下这山里倒是没什——” 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变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那树下的一团旋风也开始歪歪斜斜地转,过了两息的功夫,风一下子散开了,声音也消失不见。 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这朱厚、山君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吓跑了,还是……被灭掉了!? 眼下是春末夏初,太阳已升了起来,他还有甲胄在身,可此时却觉得身上一片寒冷彻骨——从前无论遇着何种危机,即便瞧不见敌手,也可推断一二。但这一次却半点头绪也无,连朱厚这山君都在自己身旁眨眼消失—— 对自己造成强大威胁的东西或人可能拥有强到可怕的力量,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极有可能正在戏耍自己! 李伯辰又向四周环视一番,沉声道:“阁下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装神弄鬼。现身吧!” 但没什么人答他。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再抬眼向远处望。但此时却已看不到那里的情景了——原本有朱厚调动地气,将前面的群山都“移”去。可现在朱厚生死不明,地气也无人掌控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是北辰之体,倒也可以操控地气。只不过所能调集的有限,无法像一地山君那样有移山填海的效果罢了。 于是他试着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操控眼前的地气,看一看对面那座山头上的景象。 果然,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又是一麻! ——与阴灵有关,与地气有关。生界有强大神通者,可以对阴灵造成伤害,但要是涉及到了地气,则必定牵扯神魔之事……未知的敌人很可能是针对自己“北辰气运传人”或者干脆就是“北辰”这样的身份来的! 第三百零一章 危机 李伯辰想到这里,持刀往坡下走了几步,低喝:“方耋!来!” 方耋忙跑了上来。李伯辰再压低声音:“可能有个难对付的人在附近,我暂时不能待在这儿。刚才有哨探回来报信没有?” 方耋脸色一凛,道:“有,但都说没什么异样。山里的妖兽该是都去南边了——君侯,不能待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咱们还得往山里走?” 李伯辰道:“我说的是我——你听好,等这些人休息好了,你就带人往东边走,再看能不能撤回到南边去。要是我还能……我之后自然会跟上你们。” 方耋道:“那你更不能一个人走了!咱们这百多号人也是从妖兽群里杀出来的,我又是你的亲兵队长——君侯,就是我死了,也得死在你身前的!大伙儿一定都这么想!” 李伯辰牵了牵嘴角:“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在这个人面前,你们可能的确帮不上忙,只是白白牺牲罢了。” 方耋又要开口,李伯辰道:“不要再说了。我要是想独善其身,一开始我就该自己走。可这两天一夜我是为了什么?方耋,你把这些人都活着带出山里,才是帮我的忙。” 方耋沉默片刻道:“好。那要是我真带他们走了出去,就叫他们先去散关。我另外带些不怕死的,在侯城南边的三道洼等你。” 李伯辰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保重。” 他说完便上了坡顶,往四下里一看,纵身跃了下去。 他对方耋说“来人”,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人。他猜测是那妖灵喜善大王的可能性较大——他击败了隋无咎,又来找自己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昨夜又送礼物又同自己约斗,该不会轻易就放自己走的。 隋无咎与妖灵激斗时引了地震,此时虽然平息,但引得河流改道山体崩裂树木摧折,因而行走颇为艰难。李伯辰花了两刻钟才越过两个山头,再回头往来处看,已经瞧不见那座山峰了。 他跳下山头时收了阴兵,到此处又打算将阴兵放出来,可刚起念头,亦感觉身上一阵麻,就更笃定倘若附近真存在什么危险,一定是针对气运、灵主这样的身份而来。 是不是对方在以此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处?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风啸声,瞧见南边的山脊上尚未倾倒的林木开始摇晃,仿佛从山后忽然吹来一阵狂风。可这分明不是风——若是风,不会像水流一般从山顶向下倾泻,将所过之处的砂石树木全卷了起来,又往他所处的这个山头上爬。 李伯辰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必然是某种神通之类。因为此时他已能感到那种像烈风一般的无形之力当中蕴含极其霸道的灵力,倒是与昨夜同隋无咎相争的那种灵力极为相似……难不成来的是妖灵喜善大王么? 那他该的确是来找自己的了! 到此时再做隐藏已没什么必要,且剩下的人都已离得远了,倒是可以殊死一搏。李伯辰心意一动,虽然又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麻木,却也打算仍旧遁入北极紫薇天中——来者若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附在喜善大王身上的化身,他就得设法叫风雪剑神降临此界应对,否则,除了那位据说已至生神之境的术教教“商君”,生界哪还会有人是魔神的对手!? 但这一回咒文还未念完,便忽见远处山边火光一闪,就有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山头都被削平,溅起的土石如水一般往天上泼洒而去,就连周边的山地,也被这强大无匹的冲击力轰得仿佛化成了烂泥,在一阵一阵地荡漾! 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也叫李伯辰足下不稳,险些从山坡上跌了下去,口诀也念不成了。他虽看不清楚,却能依稀分辨出刚才那一记,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包裹在火光中、撞在了山头上。 ——他一下子明白刚才那阵无形之力是什么了。 并不是风,而更像是某种“冲击波”——更远处还有强者在激斗……刚才该是以绝大神通硬碰了一记,所逸散出的力量一直波及到这边来。这么说刚才撞上山头的……就是其中被轰飞的一方么!? 隋无咎没死?还在和妖灵斗!?被轰过来的是他,还是妖灵!? 下一刻李伯辰就知道了答案。 溅上天的土石像暴雨一样落下,就在这石雨中,那被轰平的山头之后忽然升腾起一团黑雾,而后便有两只无比巨大的爪子攀上山梁——那山梁足有数百米高,可那两只爪子攀住它,就好像有人攀着一堵矮墙一般! 随后一张巨大无比的面孔也从山梁之后探了出来,正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模样! 这一个头颅,足有一座小山包大小。一露面便猛地张开大开口,七窍当中黑云喷涌,就要嘶吼出声! 李伯辰虽在那一界中见过监丑朗部的模样,可那里是幻境,此处却是现实。与这么个巨大的魔神相比,自己小得像是一只昆虫,眼见着它仅一头两爪就几乎将眼前大半个天空遮住了,一时间只觉惊诧震撼,竟险些要生出无力之感了。 这监丑朗部的魔神化身似乎正要将更加巨大的身子撑起、仰天怒吼,但还未来得及声,便见又从远处电射来一道清光,又轰在它背上! 巨大的魔神一下子又被轰入山丘之中,周遭的一整片山地都疯狂地沸腾起来,李伯辰只觉脚下的土石都化作了浪涛,要将他给吞进去。 然而此时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尤甚足下松软的大地——那轰到魔神背上的,似乎是一个人……什么人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自己所生出的危险预感,就是因为那个人吗!? 周围的树木土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整片天空也都被石雨笼罩。李伯辰提气左突右闪纵横跳跃,好不叫自己被这些东西埋到地下去,也因此瞧不见山梁那边生什么了。 但脚下大地持续的震颤与轰鸣告诉他争斗还在继续,且激烈程度远非之前与隋无咎争斗时可比,足足过了将近两刻钟,他才终于能稍得一口喘息,等在一块大石上找到落脚地时,现大地的震颤不知何时已停了。 此前这里是一道一道的山梁、一座一座的山峰,而现在,目力所及之处竟已成了一片谷地,其中全是黑土,像是被犁犁过! 第三百零二章 强者 之前看到的巨大魔神已不见了,谷地正中似乎还有一片凹陷,正在向外蒸腾丝丝的黑雾。李伯辰在这谷地边沿稳住神,待土石崩裂的余响渐渐散去、耳中也不再嗡嗡胀之后,渐渐意识到周围静得出奇。 其实也还是能听到远处受了惊的野兽奔呼号的声音的,甚至隐约觉得,还听着了披甲车往这边开动的声响。但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幻听或是梦呓,李伯辰并不能分辨出那是否因为刚才持续的巨响的影响,令自己的听力出了些问题。 他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谷地的那片凹陷中。从此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他知道击败妖灵喜善大王、魔神监丑朗部的强者应该就在那里。 致命的危机预感仍旧存在,那人应该也还活着。李伯辰知道转身逃跑不是好的选择,以那人的神通,必然能感应到自己就在附近,如果真想要对自己不利——相比于被击杀在逃跑的路上,他倒更乐意殊死一搏。 因此,在稍待片刻,仍未瞧见那人从凹地中走出来之后,李伯辰迈步走了过去。 等他走到凹地边,黑雾也都散去了。他向下看,正瞧见一个人在土石当中翻捡些什么。在他的印象中,能将妖灵与附身魔神击败的强者,当如隋无咎那样威风凛然。可眼前这个人倒叫他吃了一惊——他穿着短褐,麻裤,脚上套着一双草鞋,又将袖子挽了起来。头花白,只简单挽了个髻,插一支木簪。再看他翻捡找寻的模样,更像是个老农,没有半点儿强者风范。 其实李伯辰对来者身份已在心中有了些推断。可见他这副打扮,一时间倒是拿不准了。 这时老者没抬头,只开口道:“是李将军么?正好,来帮我找找妖灵的脑袋吧。你也知道,这东西身子被轰散了,却未必会死的。” 此人行事也不循常理。但总比直接出手杀人要好。李伯辰定了定神,再将他打量一番,才道:“好。” 说完他在坑边一踏,几步就跃了下去。这么一片谷地,原本是两三座山峰的,这片凹地又在谷地中间,其实并不很小,足有四五座陶家的宅子大。而就是这么一片,都是被这老者轰出来的。 因此李伯辰在他身边三四步远处停住脚,想了想,沉声道:“阁下击杀了统军的妖灵,对天下苍生来说,是无量的功德。” 此时距老者已很近了,于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才觉此人原是没半点儿像什么“老农”的。他脸上自然也有些深刻的皱纹,可肌肤一点都不松弛衰败,反而像金石一样光滑。那花白的头虽是“简单”地挽了个髻,可其实连一丝乱都没有,每一根头给人的感觉都像钢丝。他虽在弯腰翻捡土石碎块,但激起的尘埃没一点能沾染到他身上,全被迫开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是修行境界极高的缘故——每晋一境,肉身就愈加强横。传说修至最高境界、生神之境时,已算是名副其实的生界灵神,肉身不朽不坏,仿若天人,即便某日大限到了,遗蜕仍可留存千年而分毫无损。 而在这世上、据他所知,修至生神境的人只有一个——术教教主商君。 老者转脸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倒不是假话。但李将军能庇护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只不过,还有比魔国南下更险恶的事——我其实是为这事而来。至于斩杀妖灵,只是顺手而为罢了。哦,将军不要愣,仔细叫妖灵逃了。” “更险恶的事”。李伯辰听了这几个字,心中不禁重重一跳。此人知道自己就在附近、知道自己的名字相貌、更知道自己带人逃出了秘境……可见早就对自己“关照”有加。 那他口中的“更险恶的事”,十有**同自己有关。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也弯腰在土石中寻找起来。这人要想杀或想制住自己,该是易如反掌,但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便道:“阁下该是商教主吧?” 老者笑道:“正是。” “教主说的更险恶的事,是指什么?” 商君道:“李将军该也想过吧。譬如昨夜,竟有魔神在生界化身——自古以来灵神有灵神事,生界有生界事。六位帝君之所以建立幽冥、三位魔君之所以建立魔界,便是不想见到生界人、神、魔混战一团,引来大祸。可如今呢?魔国灵神竟然开此先河——相比于魔族南下,正是更险恶之事了。” 李伯辰在土中现一缕红色的丝。他提着丝扯了一下,觉有些沉:“商教主来这里,是因为感应到了魔王降世,因而除魔的?” 商君道:“并不算是魔王降世。灵神在生界之外自成一界,要真身降临,可就回不去了。附在妖灵身上的,只是魔王的一个化身而已,但也有些魔神之力。不过这化身也是魔神真灵的一部分,斩一个化身,真灵就弱上一分。” “要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弃了那一界真灵降世,我不被它斩杀,就已是侥幸了。不过么,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除魔。”商君直起腰看向李伯辰,“还是李将军的眼力好。揪出来吧。” 李伯辰攥住丝,用力一扯,便有一个头颅被扯了出来。 这头颅上满是灰土,但一离地,脸上就睁开四对眼睛不停地乱眨。李伯辰心中一凛,知道这就该是妖灵喜善大王的脑袋了。 这头颅作声:“看在我曾赠你阴灵、金精的份儿上,请李将军将我杀了吧!” 商君不作声,看着李伯辰。 这举动叫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在看自己会不会听这妖灵的话?他便将头颅一递:“商教主,你是要把这脑袋送去天子畿么?听说教主常伴天子左右,那么现在是五国已经知道妖兽越过当涂山了么?” 商君伸手接过头颅,往自己的怀里一揣。这妖灵头颅和人头差不多大,可他一揣进怀里,却一下子不见了,真是难以想象的神通。 “知道是知道的。”商君只说了这么一句,再看李伯辰,“我来此并非仅仅为了除魔,也是为了卫道。彻北公隋无咎昨夜也现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化身,我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了这法门,但如此行径,也与邪魔外道无异。虽然他是为了阻却妖灵,但也不得不斩。所幸,他先败在了妖灵手中,我也就不用再做恶人了。” 他说了这话,又从怀中取出一片残甲:“我到时只找到了这东西,该是彻北公的衣甲。他毕竟是一国王姓公爵,也是力战魔物而死,当得起个风光大葬。我看此地风水不坏,就轰了这片谷地出来,正可以做他的幽冥行宫。李将军,你看如何?” 李伯辰仍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便只能道:“的确不坏。” 商君便将手一翻,把那片残甲打入地下,又道:“这片山里还有几处地方也不错,李将军你也选一个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声道:“商教主既然是除魔卫道,又为何除到我头上了?我李伯辰自问不是圣人,却也不是什么恶徒。” 商君看着他,道:“李将军难道不清楚自己也是灵主么?世间灵主,多被秘灵气运附体,人人得而诛之——这些年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在我这里,如此也是算邪魔的。” 要这人真动了杀心,自己绝没有存活的道理。但李伯辰听他的语气、看他的做派,觉得这位商教主未必是那种眼高于顶、将人命视为蝼蚁之辈。要不然,术学当中也不会是那样开明的风气。 且之前他还和自己说了几句闲话……难道原本就在犹豫,而此番则在试探自己该不该杀? 李伯辰在心中将牙一咬,道:“商教主,一个人是灵主,就一定是坏的么?李某以为评断一件事时,该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况且,六国国主,说是列位帝君气运加身之人,可难道不也是灵主么?” 不知是因为哪句话,商君脸色微微一动。他思量片刻,道:“你敢这样谈论列位帝君,看来果真是个秘灵之主无误了。至于论迹不论心么……这话,倒也有道理。” “那么我问你,提出在披甲车上加装履带的法子,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这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了?李伯辰当初在璋城术学说这事,是为了同隋子昂争一口气,其实说完就有些后悔,认为太过招摇。此时听商君也问,他便在心中细细一想,道:“是也不是。商教主该知道,北原冰天雪地。有时候运输重物,就得用雪橇爬犁——那雪橇爬犁是由两片宽底板在雪地上托起来的,我因此才想出履带这个东西,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商君这时脸上有了些柔和的神色:“刚才你先问我的是,天子是否也知晓了这里的境况。李将军,看来你真是个忠义为公之人。履带这东西,当初何不献给天子呢?那你也就用不着像现在一样,被困在这山里了。” 李伯辰道:“我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想少死些人。” 商君点了点头,道:“我大致清楚你的为人了。这事有些难办。也罢,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但条件是,你不能再踏入当涂山以南。” 第三百零三章 驱逐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原来商教主是受人之托么。” 商君道:“你指李生仪?” 李伯辰道:“我不是很了解临西君,但觉得有另一个人更可能做这件事——商教主,是临西李定么?” 商君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听过许多对你的评价,却很少有人提到你这人其实也很聪明。李将军,如何猜到的?” 李伯辰道:“因为璋城的术学藏过李定这样的临西逆党,且你又说要给我一条生路。其实如果不想叫我妨碍李生仪的大业,将我杀死是最好的。李定这样拜托你,是因为我从前救过他吧。” 商君笑了一下:“你又猜对了一点,却也又猜错了一点。李定的确叫我杀你,我本也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李生仪给我的信里写过一点。他花十几年的功夫建立起了基业,要是又出现一个李姓王族,还是个灵主,也许会有不少人以此大做文章——照他的话说,李国就复国无望了吧。” 商君道:“这也不是托辞。尤其如今魔国南下,北方更不能乱。” 李伯辰道:“那么你又为什么放我生路?” “不是我。”商君顿了顿,看着李伯辰说,“而是因为昌隆公主。”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她……教主和她相熟吗?” 商君笑起来:“我看着她长大。在天子畿,要说她和谁最亲近,除去高辛和她的几个使女之外,该就是我了。之前知道了你和她的事,我就在想是怎样的人能叫她托付真心。眼下见了你,虽说仍未觉得你能配得上她,却也想,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假以时日,你未必不能给她想要的活法儿。” 李伯辰觉得心里慢慢生出些酸楚,这酸楚到了胸口又酵起来,变成怒意。他看着商君:“商教主,你既然以她的长辈自诩,又为什么会允许高辛叫她去当细作?!” 商君道:“若不是她当了细作,你又怎么会遇见她呢?” 李伯辰道:“这是两码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跳——照理说,小蛮和叶芦当初对自己设计,是因为自己杀了空明会的璋城大会引起了空明会的注意。而后他们该是想要试探自己是否是北辰气运传人,才有了之后的事。 当初鬼族毕亥给了自己那面金牌,就是用了金牌上的咒文,才可以去往北极紫薇天。后来从外公那里知道那些咒文其实正是六国国主与帝君沟通时所用祷文,而空明会其实为天子做事,领“至上主”又长伴天子左右,李伯辰原本想,该是那位大会得天子授意,才能用那祷文来试自己。 但现在……这位术教教主似乎也清楚地了解此事,听起来也是天子的座上宾,难不成空明会和术教、术学其实也是在一起做事的么?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那极度的危机感——念出咒文去往那一界,会有性命之忧,召唤阴兵相助,也会有性命之忧,调动地气,也是同样的结果。这该意味着对于商君来说自己的这个身份极度重要,一旦确定了是要除之而后快的。他现在说放自己一条生路,便是因为觉得自己只是个灵主吧。 而小蛮不但没有对隋无咎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对商君、天子、空明会的至上主言明此事——一旦被揭穿……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李伯辰觉得心中一阵恶寒,险些流下冷汗来。 商君见他这样子,道:“李将军,是想起了什么?” 刚才商君叫他不能再踏入当涂山以南,李伯辰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复,是因为并不想接受这种威胁。他所在意的人和事都在六国之中,且就此去往魔国艰险重重,还极有可能会永远地留在那儿。 其实在今天以前,他还对自己颇有自信。可昨晚见了隋无咎与妖灵争斗的威势,又见了商君是如何将魔神化身给打散的,已知道自己倘若真对上如此强者而对方又起了杀心,纵是北辰真灵在身也难活命。这里尚且如此,要去了魔界呢?他因此想要同这位术教教主再多说几句,好瞧一瞧是否还有缓和的余地。 可现在他知道了小蛮的事,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六国多留一日,北辰在身这秘密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许多人已盯上了自己,不过因为从前的种种布置手段、尤其是小蛮的隐瞒,才能勉强捱到今日。 再留下去……在还没拥有足以叫各方势力忌惮的力量之前,一旦这身份暴露,小蛮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只是想起了从前和她待在一起的日子。好,商教主,你因为她放了我一码,我也不想叫你和她为难。但你该知道,如果我在那边侥幸未死又修行有成,我是一定要回来的。到那时候无论你我是敌是友,都希望你能保证她的安全。” 商君看了看他,道:“你真对六国土地有这样的执念?”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李伯辰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只得又道:“那些妖兽呢?你要把它们杀回去么?” 商君道:“此事我出手,怕比那些妖兽带来的祸事还要大。” 这话李伯辰倒是能听明白。一位生神参战,只怕会大大加魔神降世的过程,的确是得不偿失。便道:“那么请商君帮我把山里的那些人带去安全的地方吧。其中有一位陶小姐,也是术学中人。有一位常秋梧,是前朝重臣之后。商先生把他们和其他人带去临西,我想李生仪会好好安顿他们。” 商君道:“好。” 李伯辰沉默地站立片刻,又抬眼望南边看了看、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开。但走出三四步,商君道:“李将军,且慢。” 李伯辰转过身。 “有件事该叫你知道。”商君看着他,“这十几万妖兽不是飞过来的,而是走的桥过来的。更北边,有魔国须弥族人在澜江之上造了一座直达山巅的桥,北原的妖兽因而可以通过那桥,源源不绝地从这当涂群山中跑出来。” 李伯辰笑了一下:“商教主是觉得,我会在去魔国的路上顺便毁了那桥?” 商君也笑了一下:“据我所知,那里还聚集了三十万妖兽大军,更有数十个高阶的须弥族祭祀。如果你真有这样的心思,怕是取死。不过,当涂山以南,此事眼下只有你知我知。等过些日子那三十万妖兽再分批过桥,就谁也救不了余下的四国了。” 他说了这话,忽然腾云而起,不见踪影。 第三百零四章 魔物 李伯辰向北走出将近十里地,才停下来试着在心中起咒。麻木感终于没有来,但他也没有去往那一界,而是高声道:“山君!朱厚!” 如此喊了十几声,才有一团旋风在他身旁成形,道:“李将军、李将军,俺在了!” 他这态度叫李伯辰觉得有些意外,但听着了下句话知道为什么了。 “嘿嘿,李将军,刚才是你那位真君降世么?好家伙!吓得我躲得远远的,大气都不敢出!”朱厚道,“李将军和那位真君说了什么?” 不知道朱厚为什么把商君当成一位降世灵神。李伯辰猜应该是商君已至生神境,在朱厚看来强得不可思议——能将魔王化身打散,自然也是灵神。又或者朱厚现在自己做了地上灵神,能看到更多活人瞧不见的东西吧。 不过这也好。李伯辰便道:“交代我做一些事罢了。朱厚,要做这事,需得你帮忙。” 朱厚道:“李将军,你可说好了,是你那位真君叫你做事,还是叫我做事?你要知道俺可不是你那位真君的灵主。虽说俺的真君叫俺帮你做事,可要是俺听你的那个真君的话,岂不要惹恼了俺的那位真君?不妥不妥。” 要他听话倒也容易,只消去往那一界吩咐一声即可。但李伯辰有些担心商君其实并未走远而在暗中观察,便道:“你先听了,再说帮不帮我——现在就在北边……”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他问朱厚附近山里可有容易走的道路,好带人逃出去。朱厚回答说“南边这十几里,从五尖沟到鸡心山,从半砬山到南边的原上,现在都已经是山崩地裂、河流改道了。” 李伯辰当时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却没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但此刻,他想起来了。 他在外公家看过详细的璋城一带地形图,图上也标注了朱厚所说的这些山头。如果在那图上,将朱厚所说的这片范围框出来……则仅是由东到西五十多里、由南到北三十多里的小小一片区域罢了。但据他所知,这附近的山君原本所辖区域却极大,该是一直管到了北边的澜江畔的。 余下的地方怎么回事?李伯辰心中一跳,往前面看——前方是一片谷地,谷地中蜿蜒一条河流。再往北,则有一片山壁耸立,其上仅生着几株孤松,就没什么草木了。这片山壁一直往东西两侧弯曲延展,仿佛一堵高墙,又仿佛是被人用斧头劈开的。 李伯辰知道,那山就该是半砬山。他便道:“朱厚,前面是你之前说的半砬山吧?你能过得了这山么?” 朱厚道:“我又不是魔国的山君,自然过不去了。” 李伯辰吃了一惊:“魔国的山君?你是说——那边现在也有了山君?是魔国的山君?你怎么知道的?” 朱厚道:“我哪知道那边有没有山君。只不过一过这半砬山,那边就黑蒙蒙的一片臭气,又有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那不是魔国的地界还是什么?哦,说到这个,诚乎他娘的要命,要是哪天那些怪东西也来了这边,岂不是这边也成了魔国地界?” 李伯辰沉默片刻,意识到眼下形势比自己想的还有些严峻。 叫朱厚出来本意是想问问他前面还有没有妖兽、能不能找到商君所说的那些须弥族、几十万妖兽在哪里,他原本以为它们该还在待在江边的……可眼下看,难不成从此处以北都被魔国占据了么? 李伯辰道:“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到底什么样?” 朱厚道:“你瞧不见么?你往那边山头上看!” 李伯辰便抬眼看过去。北边的半砬山,风光其实不错。那山头上生着大片的云杉和槲栎,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再往山后边则有大片的枫树和铁杉,绿色浓淡相间,又镀着午后的日光,远远一看像一片绿毯一样。 李伯辰一打眼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正要开口再问朱厚,却忽然现山头的一株云杉扭动了一下子。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再看,却见刚才那颗云杉旁的另外几颗,也都依次扭动起来。 是扭动,而非摆动——那树干像是软的,枝杈像是手脚,一边扭动一边在周围乱抓些什么。李伯辰正看得吃惊,下一刻终于瞧见一只黑头白肚的山雀从林稍飞了起来。 但刚飞起一小段,好几颗云杉的枝子忽然扬起一抽,把这鸟儿给抽了下去。随后那些云杉再不动,山头变得安静起来了。 李伯辰这才现那些树上也不对劲——他原本以为那些树上挂着球果的,但现在意识到那些“球果”大大小小,并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再细细一瞧,终于意识到那些其实都是些小动物干瘪的尸体。 他立即想到了须弥人——难不成从这里以北的山林,都已被须弥人掌握了?这些会捉活物的树,就是因为须弥人的什么法术变化来的么?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考虑了一会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果真如朱厚所说,半砬山以北都是黑蒙蒙的一片。不过这黑,却是和以南对比而来。寻常时候阴灵出窍,会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层及不可察的淡光,这便是人身上的灵气或说生命力。这光非但人有,活物也都有,因而一眼看过去,因这样的光,便觉得周围还要稍微亮些。 可在半砬山那边,李伯辰看不到什么活物。就是那些林木,所蕴含的生机光芒也远比这边的要弱,因此和这里一对比,倒真是黑蒙蒙的一片了。 他原本打算叫朱厚帮忙,这么一看,他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附回肉身,在山坡上坐了下来。 朱厚见他半晌不说话,便道:“怎么,你不是叫俺帮忙么?又不言语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心眼——” 李伯辰道:“你说得对。这事是真君叫我一个人做的,你走吧。” 旋风在他身旁绕了一圈,道:“当真?” 李伯辰道:“当真。” 旋风又一转,忽然散开了。 李伯辰望着远山又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叹口气。他答应商君的条件之后一口气走了十里山路,期间几乎什么都没想,也没有回头去看方耋那些人。并非对他们全无挂念,而是他晓得自己要真到当涂山北边去了,纵使挂念,也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何必多想呢。自己从前就是因为总是想得很多,才叫那么多的事情越缠越紧的吧。 也是因为倘若一直想着方耋那些人,就更会想着远在南边的那个人。 他又想起商君最后说的话。魔国在澜江之上架桥,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和他。他那时候在心里冷笑,暗道你真以为我李伯辰是个傻子的么?因为你告诉了我这事,我就一定会舍生忘死地去试着毁了那桥?这未免也将我想得太大义凛然了吧。 但到了此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至于为了“天下人”去自寻死路,可要是为了她呢? 在唤出朱厚的那一刻,他自己就知道答案了。六国土地的确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乡,可现在却有家人在那里的。 李伯辰便低声道:“叶成畴。” 清光一闪,叶成畴的阴灵现了身。他瞧见李伯辰的模样,开口便要说话,但李伯辰现在心情并不好,实在没心思再听他啰嗦,便道:“闭嘴。” 叶成畴虽说话时栩栩如生,可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工具人罢了。李伯辰心意一动,他自然沉默不语。 李伯辰便道:“我问你,你在三老洞时有没有听说过灵神现出化身行走世间的事情?” 他问这事,是想搞清楚该如何应付风雪剑神。几天以前风雪剑神在北极紫薇天中说“神君现此化身行走世间”,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李伯辰”,乃是纯元帝君为了在生界做什么事情,而化出来的——类似被分出的一缕真灵投胎转世成人,至多觉得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并不知道自己乃是“纯元帝君”这件事。 倘若真有类似的手段,那往后他这“并不知晓自己真正身份”的李伯辰,就真可以通过徐城去问风雪剑神许多有关魔国的事情了。 叶成畴道:“灵神?我怎么知道灵神的事?即便知道了我也未必会告诉你。可是你竟然没听说过化身的这种神通么?真是枉为修行人——譬如一个人修到了生神的境界,那就可以化身的呀?” “把自身一缕阴灵分到化身里,又叫那化身去做事——等事情办妥了,再将阴灵收回来融为一体,那那化身所见所闻,全被本尊得了。你这人怎么学的修行法?真的连这都没听说过?” 李伯辰立刻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歪打正着……倘若生神境界的修士有这样的手段,那灵神更是可以的了。风雪剑神果然不至于用这种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糊弄自己……也许在它和徐城看来,自己诵念咒文去往北极紫薇天,其实是被长居那一界的“纯元帝君”给召回去的吧! 这叫他的心情终于略好了些,立即把手腕一抖。那叶成畴还要喋喋不休,一下子被收了回去。又在腰间的曜侯上一拍:“徐城,出来!” 第三百零五章 讲故事 徐城现了身。 李伯辰道:“徐城,你能听着我说话,是不是?” 前几天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徐城曾说他在生界的时候能看能听却不能想,到了那一界灵气浓郁,才能像常人一样说话。但后来风雪剑神附了他的身,也不知现情况有没有变化。 李伯辰就又说:“帝君告诉我,你神智还在,且能叫那个风雪剑神帮我的忙,是真是假?” 他说了这话,徐城还没有反应。李伯辰暗道,在生界果然还是不成,得回去那一界才好,可这么一来也太麻烦了。 可正想到此处,徐城的面目忽然变得生动了些,开口道:“是真的。” 李伯辰做出略微吃惊的样子:“是真的?这么说自打我把你炼成阴灵之后,我做的事情你全都知道!?” 徐城说:“也不是。你放我出来的时候,你做事我才知道。别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回答和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听到的一样,的确没说谎。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么?” 徐城说:“李将军,我不知道。” 他这态度叫李伯辰有些吃惊。在北极紫薇天中的时候,他还是显得有些桀骜不驯,可现在变得恭恭敬敬,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但他是他的阴兵,真想要将其抹杀,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李伯辰懒得在心里猜,便道:“我之前杀了你,你现在对我倒是恭敬。要是装出来的,大可不必——同你说实话,现在我要往魔国去,你从前在空明会该和魔国有过接触,所以想问你些事。要是不想帮忙不如直说,我就以驱使阴兵的手段来用你,你我都省心。” 听了这话徐城却笑了一下,说:“李将军,你这就轻看我了。我从前是灵主,现在仍算是个灵主,真对你怀恨在心另有所图,也不至于一直等到现在。” “那么我也说实话——因为风雪剑神对我说,我能否再世为人,全看同你之间的机缘。倘若有一天你飞黄腾达,我也可沾点儿福缘。要是你不巧死了,那我也得随你魂飞魄散了。只因这点,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尽心帮你。你想要知道魔界的事情?我家风雪剑神从前就在极北得道,我帮你去问它吧。李将军,你想知道哪个方面?”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无懈可击。李伯辰未必全信,但一时间也没什么好起疑的。便道:“好吧,徐城,但愿你真如自己所说。你往前看,能看到那些树么?我怀疑是须弥族的法术作怪,叫从前面一直到北边澜江一带的山野变得全无生机了。现在我打算越过这片山林到魔国的地界去,还听说在澜江边有须弥族祭司做法架起了一座桥。那么,我该怎么通过那片山林,又有没有法子毁了那桥?” 徐城道:“稍等。” 他了一会儿呆,而后道:“我已问过剑神了。” 李伯辰道:“怎么说?” 徐城苦笑一下:“李将军,你该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吧?剑神居于诸天,没那么快理我的。我看,可能得等上一两刻钟。”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李伯辰自己去了北极紫薇天,生界的时间就停滞了的,得附身在那无畏真君之上才能做到时间同步。看起来诸天秘灵都有法子掌控自己那一界的时间流……或许以后境界再高些,也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吧? 李伯辰便道:“好。” 就重新坐回到草坡上,望着北边的天。 这时是午后,日光打在坡上、晒在身上,已叫人觉得有些暖。既然是要等,许多念头就从李伯辰心里生出来,要在头脑中搅成一团麻。可他实在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拾起一根草茎在指间绕,又低低叹了口气。 徐城就站在他身边,忽然开口道:“你是被人赶去魔国的么?” 他现在说话虽然很恭敬、看起来也像是个正常人,但李伯辰也没忘他曾经做过什么。要和这种人心平气和地闲聊,他是做不到的。便道:“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徐城道:“看来是的了。之前你带人躲在山里的时候放了我们出来,我也觉有个强者在附近。那个强者能击杀监丑朗部的化身……我猜是那位术教的教主吧。” 李伯辰沉默不语,徐城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可是术教教主为什么要为难你呢?我又想到在璋城的时候,李生仪的谋士李定曾在术学藏身,那,那位山君该是受李生仪……不对,该是受李定所托吧。只不过,李定为什么不叫他杀了你,而只是把你驱逐到魔国去?” 李伯辰道:“我杀你之前你喜欢说话,没想到做了个鬼,还是喜欢说话。” 徐城笑了一下:“我平时待在你的刀里,能看能听却不能想。你把我放出来做事,也只是全凭本能,过得浑浑噩噩。今天你说要请剑神帮忙,才触动它留在我身体里的一缕真灵,我能说能想了。” “可我这人活着的时候也爱说爱笑玩,到如今几个月却像行尸走肉一样。得了今天的空儿,当然忍不住要多说一点。要等办完了这趟差事,除非你再唤我,我就又变成从前的模样了,实在可怜得很。” “其实我觉得,普天之下能理解我这种孤寂冷清的,就唯有你了——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还不是什么都不敢说,这么一想,和我这孤魂野鬼无异。” 徐城其实只有十七岁,模样生得俊俏,乍一看上去实在很难令人生厌。李伯辰纵然在心里知道此人生前算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如今他实在恭谨有加,一时间对他的恶感便也稍退了些。 又听了他这番话,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了一下——孤魂野鬼。这个词儿,如今倒也是应景了。 但仍冷笑了一下:“未必。死在你手里的人该有不少,他们做了孤魂野鬼,也一样孤寂冷清的。” 徐城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现的心情的确奇差无比,要不然你这种忠厚仁义的人,可不会这么对我这样的可怜人说话。说到我杀的人么,李将军,我说他们都罪有应得,你信不信?” 李伯辰道:“你总不会对我说,你其实是在替天行道吧?” “算不上。可也是在行我自己的道。”徐城道,“你该听说过我的事——我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就到了养气境——我是个实打实的天纵英才。可你不好奇我十三岁之前都在做什么么?” 李伯辰只低低地哼了一声。 徐城便道:“我之前在应县渡口扛包的。我还有个姐姐,我俩相依为命。早有人说过我资质好,该修行。可修行这种事,即便随便拜个三流师傅,也得要束脩吧?但我和我姐姐的一日两餐都难以为继。” “后来家姐把自己卖去了风月场,我用她卖身的钱拜了师。一个月之后我有了气感,就去入空明会。有个会士心肠好,我跟他借了些钱,要把家姐赎出来,可她被蓟城的一个富商买去了。” “我就继续修行,三个月之后修到灵悟境,也做了个会士。攒上半年的香火供奉,再找会借了些钱,去找那个富商。可我家姐又被那商人送给了当地督院督史。” “再过八个月,我修到养气境,在会中已经崭露头角。那督史暗地里是会中人,我则是会跟前的红人了,就请他去将我姐姐讨回来。但你猜怎么着,那提司将家姐送给本州的空行者了。” “后来我得剑神相助,慢慢做了璋城的大会,就想有朝一日和家姐团聚。为此我自然得用些人杀些人,但这些人,可没一个是像我一样的贫苦人。隋子昂和隋以廉这两个人,李将军,照你说该不该杀?我又算不算是替天行道?”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这些年里,你就没见过你姐姐么?” 徐城道:“没有。我有什么颜面见她呢。” 李伯辰叹了口气:“那么你的这个故事打动不了我。你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叫自己高兴罢了。” 徐城笑了一下:“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说你我很像罢了。” 李伯辰皱眉道:“像?” 徐城道:“你做事不也是为了叫自己高兴么?你落到如今这境地,诚然可以自觉‘做得不坏’——能与这么多人周旋,不但活了下来、修到龙虎境,还攒下一身的宝贝。可要是我,今天就不会走到被商君逼去魔国这一步。” “李将军,你可以想想看,很多人,要是你都灭了口,或许直到如今你的身份还藏得严严实实。但你和我一样,这么多的事,该做却不做,而只是为了自己。我为了叫自己高兴,你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结果呢,我做了供你驱策的阴兵,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家姐。你则远离你的爱人,要到魔国去了。”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风雪剑神还没回你的么?” 徐城笑了一下,刚要开口,整个人便呆住了。稍待片刻,他道:“剑神已将你需要知道的告诉我了。李将军,它叫我先问你,你介不介意做妖兽。” 第三百零六章 化魔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前面的确是须弥人所为。剑神说,它未成道之前见过这种手段,这说明澜江那边起码有个须弥族司祭。李将军,是司祭,不是祭司。须弥人有六个部族,每个部族统领众多祭司的就是司祭,这种人可以将自身阴灵打散,凡是有草木之属存在的,他的阴灵就可以附着其上。修为境界越高,范围越广。要是能从澜江边一直延伸到这里,说明至少是个洞玄境。又或者境界稍低一些,可有许多祭司辅佐。” 李伯辰道:“那位商君说,那里有几十个须弥族祭司,没有提到司祭。” 徐城略一想,道:“那就是他也不知道。”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吧,你继续说。” “现在山里的这些草木,都被须弥人的阴灵驱使,有了类似动物的本能。剑神说须弥人要造一座跨越澜江、攀上千米高山的桥,又得足够结实能叫十几万妖兽大军走过去,所消耗的灵力必然难以想象。那么须弥人司祭或许就是用这种法子来取得灵力——将群山当中的生灵全部猎去,吸了它们的精气,用来造桥。” “这就是说这片群山已经相当于那些须弥人法师身体的一部分,不过范围这么广,群山里的草木该只有狩猎的本能,并不能像真正的须弥人一样思考。但你这样一个活人,而且灵力充沛,要是走进去了,就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的。” “所以说,其实有个法子可以叫你变成妖兽——因为你的体内原本就有妖兽血肉。这样走进林子里去,气息混在一处,须弥人会以为你是留在山里的零星妖兽,就没什么问题了。” 李伯辰想了想:“你是说,叫我去学风雪剑神传下的功法?” 徐城笑起来:“并非剑神的,而是我的。我十七岁做了璋城大会、你杀死我之后竟由昌隆公主亲自来追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因为叫人化妖兽的法子虽然早就有,却是非修士不可用。但经我改良之后,制出了一种叫太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寻常人也能变成半人半妖。李将军,并非我自夸——我的名字,天子和至上主都是知道的。因此你杀了我,才惹出大麻烦。” “所以么,我有一套调息法。你依着这套法子来,就可以变化成妖兽。要是你觉得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李伯辰道:“要是不做妖兽,我就这么走进去呢?你说过,山里的林木只有捕猎本能而已。” “以你的修为自然不会被它们捉住。可你一直往里面走,惊扰的范围越来越大,早晚要把须弥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身上。那时候他们觉不对劲儿,就要倾尽全力来捉你了——你想一想,整片山野都成了他们的猎场,眼线帮手无处不在,到那时你还能逃得掉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说说你那变化术。” 徐城有些吃惊,道:“哦,我还以为你要犹豫一会儿。我那法子说来简单,不过是以灵力活化体内妖兽血肉罢了。但也有坏处——血肉被灵力充盈了,自然也会生长。那么这法子你用一次,体内的妖兽血肉就变多些。要是没有节制、境界又不足以将其完全压制,那搞不好最后你真要变成妖兽。”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那么风雪剑神有没有说,有什么法子能毁掉那桥?” 徐城叹了口气:“那可是能过十几万妖兽的桥。”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倘若桥只有一座,能通过这么多的妖兽,那必然大得难以想象。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要将其毁去无异痴人说梦。要不止一座,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可毁桥做不到,杀人呢? 他想了片刻,道:“把你那变化术教给我吧。”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褪去身上衣甲,将其存放在那一界中。然后他运行灵气,施展徐城所说的名为“化魔**”的神通之术。 他很快感觉到体内的妖兽血肉开始蠢蠢欲动。它们原本与这具身躯融为一体,平时感觉不到。但被有意识地注入灵力之后,它们开始疯狂生长。纯粹的肉体力量感变得越来越强,李伯辰很快意识到自己可以随着心意,去控制这些血肉成长的方向。这,就是徐城所说的变化吧。 妖兽有许多种,他打算化成二阶妖兽。二阶之中他见过的,约有十几种,权衡之后,他决定化为二阶的浑甲兽。妖兽到了二阶各有神通,且慢慢有了人形。他是化形,神通是没有的,倒不如变成二阶的浑甲——其实二阶的浑甲兽,更加坚实的皮肉本身也算得上是一种神通了。 待功法运行完毕,李伯辰已变成一个一丈高的庞然大物。能看得出人形,但体表全是青灰色的硬甲,仅露出一对鼻孔和一双眼睛。但这眼睛也是全黑的,只在正中有一道金色细缝。 他试着活动手臂,便听着身周铮然作响,好像身上这甲片都是精钢制成的。再抬眼往北边的群山中看,只见视野比平时又远了许多,就连那些云杉上挂着的干瘪动物尸上的毛,都一清二楚。 这片山坡与半砬山之间隔着一片谷地,寻常人要是走过去,少不得得花上一两个时辰。但因为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感,李伯辰此时只觉得自己要是奋力一跃,就能直接跳到对面的山崖上。他心中这样想着,竟忍不住真往前走了几步、做势要跳了,好在他又反应过来,连忙止步——可他这身形巨大,即便是这几步,也已经走到了山坡边沿。要是真跳下了下去,这么十几丈的高度,纵使摔不得,也得断个腿脚。 他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因为怕摔,而是觉自己化成妖兽,便处于一种类似醉酒的状态中——觉得力大无穷、不畏疼痛、无所不能。这意味着现下他的理性退却了些,兽性则占上风了。这回事,徐城可没说,是觉得自己该想得到,该是故意隐瞒了? 第三百零七章 试探 这时候徐城忽然开口道:“你这人还是真是喜怒不形于色,有趣有趣。别人觉得你是莽夫,可我知道你其实心思很细。照理说你这样的人,要用我的化魔**,必然该想来想去,猜我是不是会做什么手脚。可是刚才竟然真毫不犹豫地就用了——是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个可怜可悲的故事叫你对我的印象改观了,还是因为……唔,哈哈,还是因为你被商君这个生神逼得出走,又自知绝没有可能提什么条件,所以伤心悲痛之后自暴自弃、懒得再去多想了?” “要真是这样,你这人也实在太奇怪了。一个女人而已——为一个女人就二话不说只身往魔国闯,是该说你多情呢,还是该说你蠢呢?李将军,你自己说说看?” 徐城之前说话的时候礼貌恭谨,这时候语气全然变了——变得和他从前一样。李伯辰先是一愣,又觉得头脑一热,竟真想说,“即便我自暴自弃,又怎么样?她真心待我,我自然也真心待她了。” 可这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到底没说出来。而后意识到,果然是徐城在搞鬼! 是不是因为自己有北辰真灵在身?因而现在才能保持理智清醒?看徐城现在的样子,似乎很笃定说出这些话之后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这意味着,自己现在本该遵循那种冲动的本能,而无暇进行理性地思考、如一只聪明的动物一般行事吧!? 此人之前所展现的模样,真是伪装!?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跳——要他和风雪剑神真觉得这生界的李伯辰是纯元帝君的一缕真灵化身,那用了这种手段,等自己这个“化身”下次被召回那一界的时候,岂非全都要露馅? 除非,他们压根就不是这样想的……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大致没错,前几天在北极紫薇天中所说的那些话,并没能完全唬住那个风雪剑神。该只是因为自己在那一界时,他们也摸不透自己的深浅,因此才虚与委蛇、想要慢慢观察吧? 他想到此处,见徐城皱眉道:“李伯辰,怎么不说话?” 说了这话,脸上又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剑神这法子对他没用么!?” 剑神的法子?是指什么?指这个化魔**,还是指“叫自己全无戒备地用了化魔**”这整件事? 但李伯辰晓得现在的情况其实是敌明我暗,徐城并不知道自己眼下尚能保持理智的。他便略略一想,道:“是又怎么样?这世上我最在乎的就是她了——我要跳到那边的山上去!” 徐城立即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好,好,就是这个蠢样子最好。不过么,你可不能跳。我还没法化成人身,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非给你陪葬了。好歹也得等我到了洞玄境……哼哼,——不如你慢慢走下去,怎么样?” 看来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他现在既是自己的阴兵,能否存于这世间就全凭自己了。到了洞玄境……是说那时候会有法子脱离自己的掌控么?这一点,那本《阴符帝皇经》上可没说。 不过至少意味着,眼下此人和风雪剑神还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李伯辰便循着心中那种冲动,道:“走就走!” 说了这话,纵身跳了下去。先在山间大石上一踏,又跳转到另一处缓坡上,甩动双腿一阵风似地往下跑。只听得脚底大地隆隆作响,身后尘土飞扬,一眨眼的功夫,竟已冲到了谷地中的河畔。 他平时不怕水,但此时见了这条河,心里却突突一跳,只觉得做什么都比碰这水好。李伯辰立即省得这也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本能冲动,立即收住脚,在河畔徘徊几步,恼道:“怎么有这么个东西!?坏东西!” 徐城像一阵无形的风一般跟在他身旁,听了这话立即大笑,道:“你不跨过去,怎么去魔国?不去魔国,怎么炼得更强,好回去救你那相好?” 李伯辰道:“只怕我去魔国要死!哎呀,要死了,就一了百了!我不要跨这鬼东西!” 徐城道:“蠢材!那魔国都是罗刹、须弥、妖兽,他们修行的时候可不像人一样需要许多的灵气。一来二去,魔国岂不是灵力尤其浓郁?他们那里人又少,地广人稀,天才地宝更多,你到了那儿找个洞天福地占了,还愁修不成大道么?!” 李伯辰道:“啊呀,也对,也对。” 徐城眼珠一转,又道:“李伯辰,你的那位灵神,究竟是什么来头?真是纯元帝君么?” 李伯辰知道他早晚要问这事,便道:“什么纯元帝君?” 徐城道:“你是怎么成的灵主?” 李伯辰道:“魔刀!我有帝君真灵化成的魔刀!” 徐城想了想,忽然一晃神,又呆了呆、目光一下子聚在李伯辰身上,吃惊地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东西!?你是谁!?啊……李将军?是你吗?你是用了化魔**?!糟了!是不是剑神占了我的阴灵教你用的?!你被它算计了!”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中也是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难不成刚才真是风雪剑神附了徐城的阴灵,因此他才性情大变?刚要开口,心头却忽然又一紧——这是不是来试自己的!? 便立时道:“蠢材!连我也不认得吗?我乃李伯辰!” 说了这话,口中又喃喃道:“对!夺个洞天、夺个天材地宝!杀回六国去!” 而后大步一跨,腾的一下便自河边跃了过去。待他落地,见徐城也跟了过来,刚才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早没了,道:“见了鬼,你那灵神还真是纯元不成么?” 李伯辰只道:“你说的什么胡话!?跟我往北边去!跟我杀了须弥人!跟我夺洞天!” 徐城不再言语,只伴在李伯辰身旁,死死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李伯辰,往后我再慢慢儿问你,总能问得出来。” 两人便攀上半砬山的岩壁,闯入林中。 第三百零八章 火候 一踏进这林子里,身旁的云杉和槲栎都立即活了起来。李伯辰现在身高丈余,那些树枝就在他身侧挨挨挤挤地蹭。如果是寻常人,少不得要被这些树枝剐得满身血痕,可他身上有鳞甲,一时间也没什么感觉。树枝摸索了一阵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身上妖兽的气息,就很快又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在林中大步穿行,期间看到各种动物的尸挂满树枝,倒有点像他前世时听说过的一种叫“圣诞树”的玩意儿。但他之前也仅在一本残破的书上见过插画,并未见过实物。 等他约莫走出了十里地,身周的树枝又像之前一样凑了过来摸来摸去、摸索一阵子,亦重新缩回去了。又过十里地,还是同样的状况。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那些树枝在自己身上摸索探寻,应该是在甄别气息。一旦确定了,那么方圆十里之内的树木就都晓得了这件事。但既然每隔十里就会重来一次,是不是说,此时操控这些草木的人已经变了? 这么说,方圆十里,就是一个须弥族祭司所能掌控的范围么?这也该意味着——那些须弥族祭司并非躲在澜江的那一边操控当涂山里的草木,而就是身在山中吧! 他如此想着,就又向前奔跑。渐渐的,他意识到并非半砬山以北所有的林区全被须弥族祭司掌控了——在每一个方圆十里的范围之间,还是有不少“空地”的,这些须弥人似乎是选取了一些本身灵力就较为浓郁的区域来办事。 那么……李伯辰心道,似乎可以捉一个祭司来问问。既然它们并非全部挨在一起,那其中一个出了什么事,旁人应该一时间也不会知道的吧?! 他想到这里,站住了脚。徐城一直跟在他身旁,见他停住,便道:“李伯辰,怎么不走了?快往北边去——不然你怎么修行?” 此李伯辰已渐渐意识到,徐城之所以不告诉自己用了化魔**会变成这个样子,一方面是趁机试探自己那位灵神到底是不是纯元帝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叫自己去找那些须弥人、妖兽大军的麻烦吧。 如他所言,他怕自己死了,他就也不在了。 他便在心里笑了笑,道:“咦,我还有件事没做。” 徐城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夺洞天、抢宝物、重回六国!你停下来,岂不是耽误了时间?”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我记起来了。我还得毁了那桥!” 他说了这话,便又依徐城之前所说,在心中逆运化魔**。徐城只来得及又说了个“你”,李伯辰便已重化成人身。 徐城赶忙闭了嘴。李伯辰便皱眉了会儿愣,也学徐城此前的模样往周围看了看,失声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儿了!?” 徐城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李将军,怎么,你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么?” 李伯辰皱起眉:“徐城,是你教我那法子有什么问题?” 徐城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哦,我知道了。该是你用那心法的时候,一时间没掌握好一个‘火候’——李将军,妖兽血肉被灵力充盈,自然会叫人的性情也变一变的。但你现在仔细回想回想,之前做过什么,是不是还有些浮光掠影的记忆在脑袋里?如果是,那这法子就没什么问题,只是你还用得不顺手罢了。往后你用得熟了,自然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化妖兽,又不至于像刚才一样,把自己搞得迷迷糊糊。” 李伯辰又皱了一会儿眉,做出沉思的模样。他盯着徐城看,徐城便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你不信我?从你变化到现在,已经走了几十里的路。期间如你自己所说那样子,浑浑噩噩,我要是想害你,你还能站在这儿说话么?更何况你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了的——我不但不会害你,还得想尽法子保证你的安全。刚才那一路上,我可比你心焦!” 李伯辰就又想了想,道:“你一开始就该给我说清楚的。险些误了我的事。” 听他语气稍有缓和,徐城立时道:“怎么会?你不是想要毁了那桥么?那正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一路现须弥人并没有占了所有的林区,而该是一个须弥人祭司操控方圆十里左右的范围。你看你身边,草木一切如常,这就是在他们所掌控的林区之间的——要你真想毁了那桥,不如去捉一个须弥人祭司来问问!” 李伯辰原本心情沉闷抑郁,但刚才知道了徐城的真面目,如今又听他说这些话,一时间竟有些快活——很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在面对猎物时的感受。 他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须弥人祭司现在就在当涂山里么?没在澜江那边?” 徐城似乎又松了口气,道:“是。他们想要活化山中草木,自己当然也该在山里的。李将军,你要真想捉他们,我可以帮你的忙。”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原本还在想该怎么问徐城,去捉那些祭司是否有风险,如今他倒一股脑儿地说了,当真是做贼心虚。 便道:“好,徐城,我再信你一回,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徐城笑了一下:“那么你还得再化成妖兽。然后,我指引着你一路找到那个祭司,到那时候你再重化成人身,把它给捉住。这件事,别的都不难,难就难在你得全听我的话。” 李伯辰作势思量片刻,又来回踱了几步,道:“你真有一个姐姐么?” 徐城愣了愣,才说:“有。她叫徐臾羽。” 李伯辰笑了一下:“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去捉个须弥人祭司吧。” 他说了这话,手中便多了那柄连鞘的魔刀。又运起化魔**,重化成二阶的浑甲兽的模样。 徐城眼见着他做这一切,待李伯辰晃了晃脑袋、重重喘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问:“李将军,现在觉得自己清醒些了吗?” 第三百零九章 探子 其实李伯辰刚才化形的时候的确试过依徐城所言,去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或许是因为实在生疏,这回仍与之前没什么差别。他便道:“什么?为什么还不去捉须弥人?!” 听到他这愚蠢粗鲁的语气,徐城的脸色就又变了。他悻悻地叹了口气,道:“你干嘛非要去毁什么桥?活着不好吗?还得叫小爷跟你一起担风险,呸!” 又看了看李伯辰手中的魔刀:“李伯辰,你之前的衣甲和刀是放到哪儿去了?你是有什么宝物吗?”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什么?什么宝物?那是须弥芥子!” 徐城皱眉道:“须弥戒指?” 这个名字倒也不错。李伯辰便道:“嘿,放得下好多东西!一枚戒指,能放下一座山!” 徐城听了他这话,吃了一惊。李伯辰便道:“去捉须弥人!往哪儿走?” 徐城只得说:“先往东北边走吧。” 李伯辰便迈开脚,徐城跟在他身旁眉头紧锁,似是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李伯辰,你是说你那须弥戒指,里面能放得下一座山?我问你,你往里面放过活物没有?活物在里面可还能活?往里面放过吃食没有,吃食进去了,可还能吃?” 李伯辰道:“什么活物?都死了!也不能吃的!都臭了烂了!” 徐城听了他这话,像还活着似地倒吸一口凉气:“你这须弥戒指,也和你的魔刀一样,是你那位灵神给的?” 李伯辰道:“自然,自然!” 徐城便不作声了。隔了片刻,道:“见了鬼,你那灵神真是纯元不成?除了纯元……没什么人能将诸天之界,给化成小小一枚戒指了吧……” 李伯辰倒没料到这一点。他只道自己依着物品在那一界的样子随口胡诌,好叫这徐城更觉得自己高深莫测,却没料到此事竟成了他眼中的佐证。 只不过听他的语气,该是从风雪剑神那里了解了不少有关纯元帝君的事。他现在想要诓自己的话,李伯辰觉得自己倒也可以慢慢诓他的话。 他在徐城的指引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很快再次进入被须弥人祭司所控制的区域。徐城乃是阴灵,很方便看见那些草木上灵力的强弱深浅,两人在林中来来回回穿行十几次,渐渐现草木之上的灵力是在以极为微弱的幅度,向这片林区的西北方渐渐增强的,这意味着须弥人祭司也就在那个方向。 李伯辰也慢慢现徐城这人虽然心肠歹毒兼阴险狡诈,可一旦认真办起事来,却十分可靠。他十七岁就能做大会,除了修行方面的资质好之外,更多是因为这样聪明的头脑吧。 譬如,也不知道他在林中都观察了些什么蛛丝马迹,便道:“真麻烦。搞不好这个须弥人是个长生种。” 李伯辰道:“什么?什么种?” 徐城道:“须弥人分许多种,其实和草木差不多。长生种,就是寿命极长,极难杀得死的,这种不常见。多见的是秋露种——你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们短命了,要杀也容易得多——那些东西的变化之术我都熟,你只要把它们打得要死,它们就会往地里钻……就像你之前杀那个叶芦那样,他钻进地里化成须弥胎疗伤,你把它挖出来它就跑不掉。” “可是你想想你杀叶芦的时候其实也不容易的——它们的好杀是相对于长生种来说的。那长生种……只要有草木、有生机,就死不了。要是打起来拖得久了,搞不好别人都要觉不对劲儿,李伯辰,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再找找。”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李伯辰心道这该不是诓自己。他正想说好,却听徐城忽然道:“站住!”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站下了。两人这时正在一片参天巨树的包围之中,周遭都是些郁郁葱葱的灌木,往前方看,则依稀能远远见着一片在舒缓山坡之上的宽广草地。 没等他说话,徐城又压低声音道:“李伯辰,你听好。你不是要去毁桥、不是要回到六国救你的娘子么?那现在快点变回人形,快快快!” 听他语气这样急,李伯辰知道事情有变,立即运起心法,化成了人形。不等他装模作样地开口,徐城便道:“李将军,快蹲下!” 李伯辰愣了一愣,蹲了下来叫灌木将自己的身形掩住。徐城又连珠炮似地说:“咱们之前在这里转来转去现这儿的须弥人是个长生种这事你能记起来吧?我本想说走,可是你看那边——” 李伯辰向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瞧见二三十步之外的草木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下一刻,那矮灌木忽然被分开,一个胖娃娃走了出来。 李伯辰本以为会是个妖兽,一见是个娃娃,就愣了一愣。听徐城道:“这是那须弥人的探子,好运——这片林子里的草木都被须弥人统率,那祭司自身也是假死状态,只会在周围设上一圈陷阱。但为了保险,通常也会分出些阴灵来,化成这种东西——这东西虽说阴灵是须弥人祭司的,但个体却是独立的,即便把它捉了那祭司一时间也不知道,那咱们可不用再找别个了。” 听他这么说,李伯辰也暗道一声侥幸。可也对风雪剑神的来历越好奇起来——它自称在魔国极北得道,很了解些风俗人情,但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的么? 他便道:“怎么捉?我现在冲过去?” 徐城笑了一下:“不必。你看,你身边的草木,可没来缠你吧?”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自己化成人形之后身边果真是安安静静的。或许是因为刚从妖兽化成人,那血肉对意识的影响多少还是残存了一些的,一时间竟未注意。 他便道:“那东西现我了?” 徐城道:“是。这片林子能感应到的,那东西也能,但看着它想自己来捉你。李将军,到你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他这话音一落,李伯辰便从灌木的缝隙中瞧见那小娃娃忽然往自己这边快跑过来。那娃娃约有三四岁的模样,赤身裸体,白雪莹润,身上肥嘟嘟,跑起来的时候小胳膊小腿儿上的肉一颤一颤,看着是可爱极了。脸上也带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这边,开口脆生生地叫道:“叔叔,叔叔,你的心肝儿好不好吃?” 这么一开口,一下子露出两排利齿,利齿当中一条血红的舌头化为绳索,嗖的一声射了过来。 第三百一十章 心肝儿 李伯辰早知道这东西不是人,倒也没被惊着。但他不知道这舌头有什么特别的厉害之处,便拔出魔刀去拦。 刀一出鞘,面前的一大蓬枝叶立即被斩断了,那舌头也射到刀锋上。对李伯辰这魔刀来说,削铁如泥这种词儿可不是形容,即便去斩浑甲兽的硬甲,也像切豆腐一样。 这舌头射在刀锋上,虽说刹那之间也被切开了,李伯辰却感受到了极轻微的迟滞感——这意味着,两者相交的时候,那舌头是稍微抵抗了片刻才被一分为二的! 李伯辰一明白这事,就知道这看起来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可一点儿都不好对付,立时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长长的舌头被切开之后,前面分成片的就软软地耷了下去。这是在一瞬之间——李伯辰此时刀势还未老,人也刚刚站起来。他眼见着小娃娃朝自己跑过来,又不知道他还有何种神通,便打算挥出这一刀之后,叫徐成去冲一下他的神智——这东西既然有阴灵,那阴兵就一定能派上用场,而后他自己再用此时夹在左手指间的几枚小石子去射他,再试探他做何反应,而后决定是否再出刀。 他老于战阵,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生出来,都如同本能一般,乃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的。可就在这么一刹那的功夫之后,却忽然感觉肋下一疼,用余光往下一扫——那被刀分开的前面两片舌头的尖端,竟分别生出了一个与那孩子一模一样的头颅,用满口的利齿正咬住了他的皮肉! 只扫了这么一眼,那两个拳头大小的头颅就已有一半钻进了身体里,边钻边含含糊糊地叫:“心肝儿呢?叔叔你的心肝儿呢!?” 这时候险些叫人昏厥的剧痛才传来。李伯辰疼得胳膊一颤,一反手便把分成两片的舌头给切断了,又用左手往两个头颅的断口处一抠,生生给拽了出来! 那两张嘴里还咬着些血肉,鲜血像涌泉一样从李伯辰的伤口处冒,他抬手把两个脑袋甩在地上,飞身后退。但胖娃娃也冲到了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舌头往口中一缩,又射了出来。 但这回那舌头分成了几十条细叉,一阵暴雨似地从四面八方往李伯辰身上笼。他知道要是挨着这一记、再叫几十个脑袋往自己身子里钻,搞不好得阴沟里翻船,便厉喝:“徐城!” 徐城得令,立时往那娃娃身上飞扑。李伯辰此前开了法眼,能看着他,娃娃却看不着。但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竟“咦”了一声。下一刻徐城已扑到他身上,只见徐城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和那娃娃差不多,二者好像重合了。 阴兵作战,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以神通伤害人的神念,一种是附身影响人的行为动作。之前李伯辰在北极紫薇天中炼化阴兵时,因为徐城招来了风雪剑神叫他心存忌惮,就没将他算在内,因而徐城此时还是个养气境,李伯辰也没叫他再有生前神通。 所以徐城眼下使的是后一种手段。但这种手段,只能是循着寄主的心思来,行的是“添油加醋”或者“扯后腿”之事。这娃娃此时从口中喷出舌头来,徐城就叫他少使些力,叫那些舌头没碰着李伯辰便耷拉了。那娃娃又往前冲,徐城则叫他绊手绊脚,一不留神竟险些跌了。 这么一来,娃娃一时间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身上好像背了个包袱。高手激斗,胜负本就在一线,何况这样大的破绽? 李伯辰得以飞身撤后,左手中的几枚石子终于射了出去。一枚中了脑袋,砰的一声炸去一半。一枚中了左膝,一下子半条腿就没了。 娃娃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徐城立即脱了出来,叫道:“没死!” 李伯辰自然知道这种邪门儿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料理干净,又见这娃娃一倒地,身子底下的土地中便有**个土包往四面八方走,晓得这该是要行土遁之术逃走。这时候徐城往其中一个土包一指,叫道:“这个!” 李伯辰立即跃过去,抬手就是一道夹杂着雷音的刀芒。那土包里的东西一下子被炸了出来,却是个拳头大小的白团团。这白团子一落地,又要往土里钻,周遭的草木也都像忽然醒了一般,张牙舞爪地要来抓人。 李伯辰一步踏过,抬手将这东西给捞了起来。这时看清这东西和叶芦化成的那须弥胎很相似,都略具人形,不过这一个,模样更细致些。这团子立即伸开“手脚”,出幼儿似的啼哭,又叫:“叔叔,叔叔,莫吃我!” 可口中这么叫,身体中却又窜出十几触须,各个顶端都有牙尖嘴利的脑袋,又要往李伯辰皮肉中钻。他早提防这一手,只见掌心一阵电芒噼啪作响,这东西立即不动了。 这东西不动了,可周遭的草木不但没停,反倒舞动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有树枝来捉人,此时一颗颗参天巨树的树干都像变成了面捏的一样,纷纷要往李伯辰立足处砸。 徐城叫道:“塞进去!塞进你伤口里!” 李伯辰听了这话迟疑了一瞬,但徐城又叫:“你体内有妖魔血肉怕什么?塞进去替了这东西,不然那祭司要感应到的!” 李伯辰便将心一横,一下子把这东西填在自己的伤口上。他受了伤虽然愈合得快,但肚腹上这么两个大洞,这一会的功夫也长不好,且一直疼得叫他心慌。可这东西一堵上,疼痛立即消了,只觉得创口处一阵暖意涌进去、手中一空,再一看,这东西没了,肚腹也愈合了。 这么一来,周遭的草木像是了愣,有十几枝已探过来了,在李伯辰背上轻轻搔了搔,似是觉得非常困惑。那些弯腰弯了一半的巨树则慢慢晃着、吱嘎作响,好像也在纳闷。 随后周遭的树枝摆了摆,一下子收回去了,那些巨木便也弹了回去。一时间林中哗啦啦地下起一大片叶雨,又噼里啪啦掉下许多干瘪的动物尸,恢复了寂静。 沁纸花青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外语 李伯辰仍是提着魔刀,往周遭再看了一圈,才呸的一声吐出一口之前积在喉头的黑血,道:“现在怎么说?” 徐城道:“用不着担心了。你把那东西打出了胎形,又把它吃了。它身子里有须弥人祭司的一点阴灵,而你则是灵主,这点阴灵自然就被你身上的灵神气运镇压住了,散不得,所以这些草木也将你当成他了。”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但又道:“这东西手段这么厉害,之前怎么不说?” 徐城忙道:“李将军,你可不要多心。剑神只告诉我他们的习性,可他们使什么手段,这种细枝末节我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李伯辰点了点头,将衣甲从那一界中取出,一边慢慢穿上,一边道:“怪。刚才他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徐城道:“不是一共说了三句话么?” “是。”李伯辰慢慢扣着甲扣,“你没注意么?这东西说的是李国话。” 徐城愣了一下,才道:“哎呀,是的!” 李伯辰想了想:“是这东西自己学的?” 徐城摇头道:“这东西看着像人,可你别忘了它可没有完完整整的阴灵,也只是看着像人罢了,所谓的说话做事全凭本能——这李国话,该是那须弥祭司就会讲的。可是怪在他怎么不说须弥话,而说人话?” 又一瞪眼,道:“哎呀,是了!他说那些话,该是为了扰乱你的心智的么!你看着是人,他自然就说人话了。要是说须弥话,吱吱呀呀地你也听不懂的嘛。” 听起来也有道理。李伯辰想了想,道:“我在无量城的时候没怎么见过罗刹人和须弥人——他们都在东边打仗。可我听说即便是东边,须弥人也极少。这个须弥祭司,在哪儿学的李国话?” 徐城想了想,笑了一下:“不如咱们去把那个长生种的祭司捉了,细细问他吧。” 李伯辰穿好衣甲站了起来。他见着徐城这么一笑,一时间有点儿感慨。虽然知道这人暗藏祸心,可刚才与他并肩作战,配合得的确不错。阴兵的一个缺点是境界低的时候只听指挥,不能随机应变,眼下徐城有自己的想法,这缺点便没了。 要他真如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那该多好——以这么两个人的才智和手段,要做什么事情都很难有不成的吧? 但李伯辰也知道他与徐城之间的分歧并非利益,而关乎理念。可即便理念都一致了,上头还有个灵神——有所谓的诸天灵神在,凡人都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也好。这就去办事,战决。” 李伯辰此时化了那须弥胎、又镇住阴灵,就多感受到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让他忍不住将注意力投向树林之外那一大片的平缓草地。他就往那边看过去,现那里的景色着实很好。一片缓坡绿草如茵,因为沐浴日光,绿意中又透着些嫩黄。草尖上开着杂色的小花朵,红白黄粉不一而足。在这片缓坡的中间,有一株茂盛的大榕树。榕树这东西,独木成林,这一株也一样——一片绿盖像小山一样,其下树干仿若木柱,好像撑起了一座小型的宫殿。 徐城见他往那里看,便道:“你也现了吧。须弥人祭司就该在那儿。哼,真是蠢……其实我从前和须弥人打过一回交道,但没见过面。你猜为什么?当时是在当涂山,我要一种魔国的特产。那须弥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和叶芦之流差不多。但他乘着一辆雕工精美的木车,既没下车也没露面,说什么当涂山草木杂驳,无当其位。他们就是这种做派,喜欢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东西。那祭司一定在那树里,不会有错的。” 李伯辰提起刀往那边走,道:“你和魔国打过交道?是你自己,还是空明会?” 徐城笑了一下:“你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做过这种事么?魔国有很多好东西,六国之中也会有些魔国物件,你猜都怎么来的?总不会都是打仗的时候掠来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会说魔国话吗?” 徐城道:“哈,这个我当然会了。须弥话,罗刹话,我都学过。我学了一个月,就运用自如,就连有些从魔国过来的人都说,我说得和魔人也没什么差别。李将军你想学吗?那可有点儿麻烦——譬如罗刹话,和六国话全然不同。六国话说,你在想什么?可罗刹话是,什么你在想?你现在要学的话,怕是来不及。” 李伯辰想,徐城这人也真是有点儿意思。明明自己化成妖兽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嘴脸,现在却能和自己攀谈得像是老朋友一样。倘若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面,只怕到死也并不觉得他是个歹人。这方面自己倒真该跟他多学学。 他就一边往林外走一边道:“要是咱们毁了桥,还能活得下来……” 顿了顿,又道:“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从前虽然作恶,可要帮我把桥毁了,就成了拯救苍生的功德。那你从前做的那些孽就都赎清了……到时候我们一路往北边去,我有时间慢慢跟你学。” 徐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李将军……你真这么想?” 他这样子看起来感动又意外,要不是见过他另外一副样子,李伯辰真就信了。他便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唉……我自己也做过许多错事的。” 徐城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这时走出树林,明晃晃日光一下子洒了下来。李伯辰提着刀、眯起眼,先试着往那片草地上踏了一步——原本仅没至脚踝的嫩草一下子舒展开来,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脚背。李伯辰正想要挣开,徐城道:“慢!” 他就迟疑了一下,见那些细长的草叶儿也如此前的树枝一般在他脚背上搔了搔又晃了晃,慢慢缩回去了。他知道这该是化掉的须弥胎和被镇压在体内的须弥人阴灵起了作用,便又踏出几步。这下,草坪上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这片屏障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 李伯辰笑了笑,提刀大步向那株榕树走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宫殿 走到榕树底下的时候,身上已被太阳晒得暖洋洋。也是这时候,李伯辰知道徐城说须弥人“华而不实”是什么意思了。 照他的想法,要是统率一片山林,自身又处于沉眠无知的状态,该怎么藏得隐蔽就怎么来。可刚才从草地上走过来的时候已现,那草地并非自然形成的,草皮底下藏了许多枯萎的木桩,看起来从前也是一片参天树林。该是因为须弥人要在此处驻下的缘故,才将树木全部清理掉了。 现在又瞧见了这大榕树——此前觉得是宫殿,是一种比喻。眼下意识到它并非像,而就是的。外有粗细长短都完全一致的树干做外柱,围出了一圈的长廊。往内里走,树干连成一片做了墙,那墙壁上规规矩矩地生了些光的菌菇,好像排列整齐的灯具。墙壁上则生出了精制美丽的木纹,是一圈圈一卷卷藤蔓的模样,还有些面目、体型都极为优美的俊男美女做装饰。 李伯辰看得吃惊,抬脚沿着木廊往里面走,便有一枝叶子挡在眼前。他正要随手拨开,可一看到这枝榕叶的模样,也是愣了一愣——寻常枝子上的叶子,生长得都不对称。可这一枝上的绿叶却是整整齐齐,两边一模一样。不但排序一样,就连叶子上的叶脉也全是整齐对称,没有错开的。李伯辰一点儿都不怀疑要是把这枝子上的叶子一片片揪下来,在叠起来,那形状一定是纹丝不差的。 这须弥人祭司到底有什么毛病?叫这树宫无比显眼也就罢了,连这树干、树叶,也唯恐旁人看不出异常的。 徐城看见他的神情,道:“现在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了吧。” 李伯辰皱眉道:“匪夷所思。” 又道:“你去探路。” 徐城笑起来:“探路都用不着探。须弥人么,喜欢大,喜欢华丽,喜欢对称。你看,这边看着是偏殿,绕过去就一定是正殿。到时一直往里面走,保准儿能找到他。” 他边说边穿墙而过,很快又穿回来:“果然。” 李伯辰便往他说的方向走,不多时便瞧见两根尤其粗大的树干,其上一层一层生满亮晶晶的菌菇,仿佛鳞片一样。再往里面瞧,只见一条绿草织成的大道一直通向深处,两侧的木柱则是男子女子的相貌形态,连凹凸细节都栩栩如生,真如徐城所言,是个正殿的入口。 李伯辰提刀往里面走,只见两侧一排又一排木柱往后滑过去,前面却仍是同样的景致。他正疑心自己是否误入了什么阵法、总也走不出去,终于在前方瞧着一点光亮。 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个极为高大宽广的厅堂。两侧的木柱高耸入头顶的黑暗之中,每一根都有数人合抱粗细。这厅堂的尽头有一个木台,木台上是一尊靠背很高的方木椅,椅子上坐了个女子模样的人形。但这木台、木椅、人形,都是木色的,且看着不像是雕出来,竟也像是长出来的。 在这木台的上方,几根树干略微空出些缝隙,拼成个半圆的葵花模样。外面的日光便从这些缝隙中洒下来,正落在木台、座椅、人像上。 这大厅之内,虽然也有光的菌菇照明,可因为实在太大,还是极为昏暗的。于是这么数道日光照进来,便显得台上的座椅与人尤其光辉神圣,仿若神灵一般,便是李伯辰有灵神气运加身,忽然见了这情景,一时间也忍不住愣了愣,才道:“这就是那个须弥人祭司么?” ——她竟就这么坐在那里?李伯辰还以为她至少得藏在地下呢。 徐城道:“照理说这么一座树宫,该都是她的化身。但要找核心关键处的话,就得找胎形。那椅子上的看着是人形,应该就是这个须弥人的胎形。” 李伯辰道:“怎么制住她?” 徐城想了想,飘行上前看了看,道:“他们手段各异,我也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不过须弥人毕竟是木性……你不是北辰气运传人么?北辰主生灭杀伐,正可以克制他们。你已经是龙虎境了,我记得北辰一脉的术法在龙虎境的时候有一个化势术——你会了没有?” 李伯辰略一犹豫,道:“没有。” 徐城愣了一愣:“你可是北辰灵主!” 李伯辰道:“这事不要问我。帝君不叫我学到这术法,自然有他的用意,慎言!” 徐城皱眉想了想,道:“好吧。那咱们换个法子——李将军,你这魔刀当初能镇住得我的神剑,那镇一个须弥人应该也没问题。须弥人祭司难对付,就是因为方圆十里之内的力量都可为她所用,要不把她这力量的来源给切断,那她是制不住的。你可以试试用你的魔刀斩她——或许这刀上的纯元真灵能把两者之间的联系给切断。” 李伯辰道:“我就这样走过去,给她一刀?” 徐城道:“我没别的办法了——当初你杀我的时候,难道也有万全之策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 他就提着刀走上前去。等在在座前站定之后,先唤了阴兵出来。他的十九个阴兵,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且都学会了神通。他也是因此才想要试试毁了那桥——因为如此阵容,再算上他的神兵宝甲,即便敌手是个灵照境,也足以斗得有来有回了。不过眼前这须弥人祭司的模样实在有些唬人,也不由得他不谨慎。 而后他细看这座上的人形。是个女子模样,赤身裸体,头上生了一对角。那角长在太阳穴,往后弯曲,有点儿像牛角。会长角的人,据李伯辰所知只有一种,就是罗刹。这须弥人祭司干嘛化成个罗刹人模样?似乎又会说李国话,真是奇怪的癖好。 李伯辰定了定神,双手握住刀柄,把身子伏低。瞧准了这宝座与木台连接处,灵力灌注全身,猛然一击! 只听呜的一声响,那座椅连同椅上的女子全被斩了下来,倒在一旁。再看座椅与木台的断口处,正有鲜血涌了出来,喷泉一般。李伯辰心中一跳,暗道这果真是须弥人化成的——里面正是血肉! 第三百一十三章 娃娃 座椅一被斩开,似乎就和椅上的人形分开了。但那人还是个木质的模样,在草毯上滚了一滚,不动了。李伯辰立即抬起左手,准备给那人形一记天诛。之前杀小探子的时候,就用这天诛雷击之术将其制住,想来现在也有作用。 可他正要做法,却一下子注意到那木台上的流血处——那并非一整个断口,而似乎是好几个,大小与人的腰身仿佛……其中似乎还有脊骨! ……这里面是人的吗!? 他立即转脸去看那木椅——椅子起初还能维持形状,但很快褪去木色,分崩离析了……可不是裂成了木片,而是裂成了好几个罗刹女子的上半身!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木椅是由好几个罗刹女子化成么?他是把这些女子给腰斩了!? 他思量这些只在一瞬间的,其实动作也仅是稍稍慢了一慢。但地上那女子却忽然站了起来,身上木色亦飞快褪去,变成个真正的罗刹女子。 徐城见此变化,立即扑了上去,想要附身。李伯辰也心意一动,几个龙虎境的阴兵齐齐做法,便有一片看不着的阴风直扑到那罗刹女身上。徐城的境界总是稍低些,这么多龙虎境的阴兵全力一击,那阴风一下子将他从罗刹女子的身上吹了出来。 他一出来,另一个女子的形状也被风轰了出来,正是罗刹女的阴灵。可怜这东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被阴风吹散,是真格儿的魂飞魄散了。 阴灵没了,那女子呆了一呆,噗通一声又倒在地上。李伯辰松了口气,徐城也道:“李将军,你差点儿连我也灭杀了!” 李伯辰正要回他,却见地上那女子的尸身忽然弹了弹。随后肚腹哗啦一声被破开了,一个与刚才那探子一模一样的娃娃钻了出来。 在林中的娃娃,白白胖胖,看着还好。可眼前这鬼东西满身血污,一双眼睛鲜红鲜红,简直比邪魔厉鬼还要难看。李伯辰几乎与徐城一同意识到,这玩意儿才该是须弥人祭司的胎形! 他现在领教了这祭司的残忍手段,知道完全用不着留情了,当即在心中下令。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的阴兵得令,立时使出金光法、三灾风。一时间这空旷的大厅中阴风呼号大作、青蒙蒙的人影人形穿梭不停,叫周遭的巨木柱子都格格作响,似乎要将殿顶给掀翻! 这些手段都朝着那刚钻出尸身的祭司去的,那鬼东西该没料到来者手段这样狠厉,身上顷刻间被撕得血肉模糊,体内一团青光忽闪不定,像要被三灾劫风给吹出去了。 自炼成这十九个阴兵以来,李伯辰是第一次将它们全祭出来用,自己也是头一回见识这战阵的威力,同样有些吃惊。那徐城该也被吓着了,慌忙远远逃开,生怕被这些阴兵术法挨着。 但这祭司的修为着实不一般,受了这么一波狂风暴雨似的摧残,竟还能行动自如。他在地上一缩,一下子就没入草毯之中,李伯辰以为他是想逃,抬手便在他后方洒下一片电网。谁知这东西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竟然朝着李伯辰来了——他身下一片嫩草忽然变成了钢针似的东西,片片直立起来。 要寻常的甲胄,兴许就被扎穿了。但李伯辰这甲原本就不是凡物,又在北极紫薇天反复淬炼过,这东西一扎上来,只听得脚边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却连个火星儿都没冒出来。 既扎不透,那些草茎便忽然一长,又化成细且柔软的触须了,顺着脚踝甲胄的接缝处钻了进去,一挨着皮肉立即紧绷,恶狠狠地往里面扎。 李伯辰只觉脚腕一阵剧痛,又觉得整个小腿都开始麻。他心道不妙,便又在心中下令。那阴兵由阴灵炼化,本来就没有血肉之躯,穿墙入地都是寻常事。得了他这令,立即没入地下。 那须弥人被这些阴兵一逼,只得再蹿到地上来。李伯辰早等着他,一刀便劈过去,一下把他斩成了两半。 他这两半身子在地上滚了滚,却一下子又没入草丛中了。李伯辰倒也没指望这样能杀死他,只运行真气,口中起咒,先将钻入体内的草芽给迫了出去,又喝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这是天诛之术的咒文。他平时使些雷电术,都由这天诛术法变化而来,图的是个迅捷方便,可威力也要小许多。而一旦起咒,便是上达灵神、借用另一界的神通在生界显威,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如今又已是龙虎境,使这咒决更是得心应手。话音一落,便听头顶咔嚓嚓一声巨响,一道神宵天雷一下子把穹顶击穿了!那电芒粗大凌厉,也将整片厅堂映得纤毫毕现。一整片榕树都感了电,只见四周的墙壁、树柱,都像是爬满了金黄色的电蛇,又像是燃起火焰——待这光芒褪去之后,其上只余成片成片的树状焦痕,而那些木、叶之上,看着是再无生机了。 徐城瞧见这威势,在一旁直咂嘴。李伯辰则快走十几步到了一根木柱旁,抬手放了上去。 但随即感应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要不是他体内有须弥人血肉和阴灵,也是绝感应不到这点的。 那须弥人还没死! 这念头一生出来,顿觉木柱之中生机暴涨,头顶被天雷轰出来的那缺口一下子就被树冠掩住了。厅堂之中忽然响起那娃娃的声音——“人?李国人?妙啊!好!让我瞧瞧你的心肝儿里都记着什么!” 徐城说得一点没错。这须弥人祭司的战力并不算很强,可实在太难杀死——遭了天诛一击分明快要生机断绝,可只要还扎根在这片大地上,似乎就随时都可以补足灵力。麻烦! 又听着那须弥人道:“咦?原来是两个?哦,是十几个!哼……以多欺少,这十几位叔叔,都不害臊的么?” 这祭司的形象是孩童,可绝不会真是个孩童。听他口口声声叫叔叔,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但忽然听着徐城说道:“你本事这么高,我们不以多欺少又怎么办?小娃娃,看你刚才刚从娘胎里钻出来,要是怕了,就去找你家大人搬救兵吧!”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法 那须弥人听着徐城这话,奶声奶气又咬牙切齿地说:“呸!我已有三百岁了,你们这些人才是孩子!谁会去找大人?看我把你们都捉了,细细找找你们的心肝儿里都有什么,再报给司祭去!” 徐城笑道:“嘿,谁知道你这娃娃说话算不算数?” 那须弥人骂起来:“短命种!青天魔王在上!谁去搬救兵就叫谁扎根在黑山上!” 李伯辰知道徐城这是在使激将法。可这么几句话就叫这须弥人以魔神誓,实在有点不可思议,难道须弥人都像这位一样是傻子么?但自己之前杀死的叶芦,可聪明多了。 这时徐城凑过来低声道:“把阴兵交给我吧。我找他的核心出来,你主攻。” 李伯辰道:“有用么?” 徐城道:“不知道。须弥人生生不息,这还是个长生种……先前是我犯了错,没看出来那罗刹女不是胎形。想要制住他,就得削弱他的生机。倒是有个办法……” 这时候一整座宫殿都变了模样。木柱上的菌菇因此前的雷击全死了,入口与墙壁上的缝隙也合拢了,树干开始往一处挤压,吱吱呀呀地作响。须弥人一刻不停地尖笑,听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极难辨得清方位。 两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李伯辰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甚至生出了先遁入那一界问问阴差的念头。可又省悟过来,此处已算是魔国地界了,纵是召了阴差来,该也过不来的。 他从此处脱身倒不是什么难事……但真要这么放弃了,又实在很不甘心。 这时候听徐城这话说了一半,便道:“什么办法说!” “我是你的阴兵,我与你性命相关能使什么神通都在你一念之间。”徐城道,“我从前的风雪剑最擅断绝生机,要是你信我,就教我这神通!” 李伯辰心中猛地一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否是他的计谋?屡次隐藏了关键的信息不说,一步步叫自己陷入麻烦当中,然后再在如今这局势之下,逼自己给他神通! 徐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即念了几句咒决,道:“这就是风雪剑的咒文,现在告诉你了。要不要我用全凭你的心思——你知道的,我是你的阴兵,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但李伯辰记起了他与徐城第一次交手时的情景。徐城的一手风雪剑剑法极为精妙,真如风如雪一般。后来才知道他的大半神通其实都来自于那柄细剑——与自己手中的魔刀一样,也是由风雪剑神的一部分真灵所化的。 若是传了他这个咒,又允准他使这个咒,岂非风雪剑神的真灵,又降来了此界、又回到了徐城的身上? 可徐城似乎又猜到他的心思,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以为我这几个时辰怎么能帮你出谋划策?不就是你叫我去问剑神的么?你是北辰灵主言出法随,剑神得了你这北辰生界传人的允准,才能借这偷天的机缘将他所知所识附在真灵上传给我——我现在身上就有他的真灵的!此前我有害过你么!?” 说到这里时,厅堂已不再宽广,那些巨木往一处压过来。伴随着吱吱嘎嘎声的还有如雨声一般的窸窸窣窣,树干上抽出枝叶,李伯辰感受到它们划过甲胄时的度与力道——许许多多的枝条构成了一阵旋风,那叶子则像利刃,掠过他的甲面,登时激起一道火星,这火星越来越多,则叫他仿佛身处一片火雨当中,光那尖锐的啸响都震得人耳膜麻。 李伯辰拉下了面甲,再次叫阴兵使出金光法与三灾劫风。须弥人的攻势仿若狂风,他的攻势就好似暴雨,这狂风暴雨交织一处,一下子清出一片空场。可不多时枝叶就重新席卷过来,那须弥人祭司在黑暗中大叫:“好个短命种!有点儿本事!我现在改了主意——不如叫人把你捉了去架桥,可比吃你的心肝儿要好!” 徐城一听忙道:“呸!不要脸!谁对青天魔王起的誓,不搬救兵的!?” 那须弥人沉默起来,像一时间觉得理亏。但很快又恶狠狠地说:“那就把你们困死在这儿!” 徐城便道:“李将军!” 李伯辰道:“好吧!” 倒不是他真被徐城说服,而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隋无咎对自己说的话。他那些话,无非是劝自己要多想、要大胆、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倘若他说了这些话,仍行些勾心斗角之事,李伯辰未必会往心里去。可他说完之后竟去会那妖灵,只为隋不休和城寨里那些隋军谋一条生路了。 李伯辰不知道隋无咎是真死还是假死,但见了他所行之事,也的确有些动容,未免对他的话也多想了些,便意识到,自己从前的行事风格的确有些不妥。 自己这人,说胆子大,那是真大的。可在有些时候,却又胆小得出奇,他自自我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所谓“胆小”,乃是不喜欢变化,因而行事些保守。说起来,他觉得自己和临西君也有些像——临西君起兵十几年,一定不是胆小鬼。但在处理自己这件事上,则有些“胆小”——要真有气魄对自己推心置腹,可能现在已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吧。 他不是要对徐城推心置腹,而只想在没有完全撕破脸皮之前,人尽其用。或许有这样的一条狼伴在身边,自己反而会成长得更快些吧。 他当即在心中下令,叫徐城学了这门功法,又允他使用,更允许他统领余下的十九个兵。这个过程在他看来像是打开某个开关——作为阴兵的徐城有许多本领,但他的性命寄托在自己身上,若不得到允准,是绝无可能使得出来的。 这令一下,只见徐城手中忽然亮起一道清光,下一刻这清光忽然化作一道极细极亮的电芒,一下子往东边的木壁上刺去,又听徐城道:“截住他!” 这话不是对李伯辰说的,而是对阴兵说的。只见徐城手中的细剑先中了东边的木壁,那壁上便爆出一蓬血花,但血花只溅出一半就成了冰晶,底下的一大片木壁也都被冻住了,须臾之后咔嚓一声响,日光一下子透了进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擒获 徐城这一击,竟是把这不知多厚的树干给击穿、或说冻穿了! 他活着的时候,风雪剑还没这样的威力,或许是因为死后变成了阴灵,灵力更加纯粹,因而才有此一击之威吧。 那须弥人原本还在聒噪,受了这一击一下子尖叫了一声。此时听徐城令的十几个阴兵也到了东北方,只见这些兵分作三团人占据了余下三个方位,几乎与徐城同时出手。那须弥人才叫了一声,这下子又叫了一声——阴兵使用术法,又将逃到那里的他给击中了! 李伯辰听着两声尖叫只隔了一瞬间,几乎像同时出来的,意识到这须弥人祭司在树宫中遁逃的度有多快——不,这树宫就是他的身体,依徐城所言他的阴灵就藏在胎形之中,那他几乎只要念头一动,胎形就可以移形换位了! 但此时重执风雪剑的徐城动作也极快——他几乎将那木壁当做地面,在上面如一阵风似地走。每至一处、掌中剑光一闪,那须弥人便痛叫一声,将要逃窜,阴兵又听他的令阻拦堵截,竟一连在木壁上扎出十几个窟窿。 那墙壁中溢的血液该就是胎形受伤所留,它们被冻碎、破裂在地上,地上的细草想要将这些血卷进去,可一触及这冰碴,却连自己也冻住了。一轮狂风暴雨似的攻势下来,那须弥人已不再聒噪,就连遁逃的度也慢了许多,至于原本那些好似刀锋的枝叶,也变得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徐城忽然笑起来,一边在殿内奔腾跳跃一边道:“逃?逃啊!瞧瞧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要吃我的心肝儿?我倒想看看你的胎形!” 他这语气叫李伯辰心头一跳,仿佛又见到了在璋城那天晚上的那个徐城。 徐城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扫了李伯辰一眼,道:“李伯辰,该你出手了!” 几乎与此同时,那须弥人也骂道:“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我才不理什么青天魔王了……这儿留给你们吧!” 他是要逃。 但刚才徐城领阴兵消磨这祭司的时候,李伯辰虽然站着,却不是闲着的。仗着有宝甲的保护,他已阴灵出窍,观察这须弥人祭司所奔逃的路线。渐渐的他现,这树宫虽然宽广,可须弥人逃窜时却似乎是遵循某规律的。待徐城将其逼得再狼狈些、慢些,李伯辰已看出,原来这树宫之内也有类似关窍经络的东西。虽然与人不同,但同为生界生灵,灵气运行法却该是类似的。 以此类推,待那须弥人说了这话时,李伯辰已大致估算出他这一回会蹿向何处,便立时将手一甩,一下子将那勾魂的铁索射了出去。 要这树宫还像从前一样宽广、李伯辰还得奔行一段的话,这一击绝难建功。可之前须弥人祭司做法,已将这宫殿挤压得很小,因而此时李伯辰连动也用不着动,铁索正中木壁。 便听着一声惨叫,无形的铁索一下子绷直,真将他锁住了! 用这东西索拿离体的阴灵,阴灵立时就全无反抗之力。可这须弥人祭司此刻未死,生机又极为旺盛,此时却是只将他锁住了,但拉不动! 那祭司惨叫一声,没命地挣起来。此时李伯辰也是阴灵离体,因而这挣扎却并非较力,而全看两者灵力多寡、谁先支撑不住。那铁索一颤,李伯辰便觉一股如浪涛般的巨力顺这铁索猛扑而来,顿时知道这祭司至少也该是龙虎境的修为。他连忙也运起灵力,将这铁索绷紧,那边徐城见此情景飞身扑过来,风雪剑在木壁上连点,每点一次那须弥人就惨叫一声,力道也弱些。 十九个阴兵更各展神通,将这树宫轰得砰砰作响,只听咔嚓一声,东边的一整面墙竟被轰塌了。铁索之上的力道瞬间近乎全无,李伯辰当即力,一下子从木壁中拉出个飘飘荡荡的娃娃。 但这娃娃一伸手,将木壁又给拉住了,一时间足下土地像波涛似的翻滚起来,铁索竟又被绷直了——从东边被轰开的缺口往外看,只见远处如茵的绿草一下子变作枯黄,再化成死灰色,接着便是稍远处的森林——林中巨木原本郁郁葱葱,成片的树冠如同绿云。可就在一瞬间,那绿冠忽变作枯黄色,又哗啦一声砸了地上,激荡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李伯辰晓得这该是因为树木的叶子几乎在一瞬间全枯了、落了,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竟像是石头砸下去一样——这须弥人在吸纳整片森林的生机! 徐城也见着这一幕,喝道:“不能留了!” 飞身便要去刺这须弥人的胎形。但李伯辰心意一动,一下子叫他定在原处。因为就在刚才、在这须弥人忽然夺了整片森林的生机、致使胎形体内灵力再次充裕的一刹那,李伯辰忽觉得心头一片清明,好似一下子从这跟连同他与须弥人祭司的铁索中抓住了什么! 此前在林中时,徐城问他可曾学了北辰一脉龙虎境的术法“化势”之术。打那时起,李伯辰就把这件事记在心头——其实他自己也很想学的,奈何并没有得到那术法的咒决。 但他又忍不住想,北辰一脉术法,本就是北辰帝君传下来的,自己如今已取代旧神之位,可这新晋的北辰,却不会自己的术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他此前也已琢磨过——每一脉的术法,通常是循序渐进的。譬如在灵悟境时学破军,那是增强自身。在养气境时学天诛,乃是削弱敌手。至于灵照境,他是见过魏宗山使了“生灭”之术的,那似乎是要禁绝敌手所能调动的灵力,而增强自身的。 此长,彼消,乃至灵悟境的“此长彼消”,那,在其中的龙虎境,所应掌握的“化势”之术该是怎样的神通? 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好似一个答案原本就在脑海里,从前仅是忘记了,此刻被这须弥人祭司的手段一惊醒,化作本能一般,自然使了出来。 在他回过神之前,便觉灵力已在体内自行运转,那铁索之上的力量滔滔涌来,体内灵力便将其尽数吸纳,全化入自身的循环当中,待过了一个周天已全转为自己的力量,又通过那铁索还了回去! 李伯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早已使出了这术法——只见树宫之外那一片原本死灰的草地一下子迸出绿意来,更远处枯朽的巨树,也都像钢针一般,齐刷刷地挺直向天。 但这些东西之前早已死了,而今将这生机都还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回光返照罢了。待生机一退,就又成了死物。可这么一来,那须弥人祭司所攫取的力量一时间全不见了。不待他再做法、趁他惊诧之际,李伯辰将铁索一收,终于生生将他这阴灵自肉身上剥离出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罗刹 阴灵一离肉身,就变得十分脆弱。铁索再一卷,一下子把他牢牢地锁住,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这树宫没了须弥人的胎形阴灵,便立时化作死物。殿顶本是覆着绿叶的,现在那些绿冠顷刻间也都变成一片枯黄,大雨一般洒落下来。树干失掉了生机,变得松而脆,就听着处处都开始咯吱作响,又是轰隆一声,整座树宫都垮塌了,待尘埃落定,只余之前那一片搁着座椅的木台还能瞧见从前模样。 李伯辰阴灵归了位。此时一整片森林都枯死了,天空一下子变得辽阔起来。他往天边看,见群山背后已有了些昏黄的颜色……这么一斗,竟斗到下午了。 他这才记起徐城,便为他解了定,又收回阴兵。 徐城立时道:“抓着了!?” 他将手一甩,那细剑就化成清光散了。 李伯辰道:“是。”又站了一会儿,皱皱眉。徐城道:“抓着是好事,你怎么不高兴了?” 李伯辰道:“刚才和他交手,觉得这祭司至少是个龙虎境,他手段也的确高明——可就这么被我困住,是不是有诈?” 徐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哈……你和我,都是灵主——这个龙虎境的须弥人祭司一次遇着两个灵主,要能逃了才是有诈吧!” 他这话倒也有点道理。李伯辰便道:“好吧。但是咱们在这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被别的须弥人察觉——尽快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审他。” 徐城道:“这么大个身子,一定藏了不少宝贝。要是能仔细找一找就好了。” 他边说边在这小山似的朽木堆中穿来穿去,可他是阴灵,又碰不着生界的东西,纵使有看上眼的,也什么都带不走。 李伯辰刚要再开口,徐城却已穿到那木台旁,忽然向后飞掠出几步,喝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李伯辰立即拔刀,一记刀芒便斩了过去。那木台登时分崩离析,此前藏在其中的几个残尸滚落一地。他正要叫徐城使出风雪剑,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了几句古古怪怪的话,又换成李国话:“不!不!饶命!饶命!” 两人都愣了一下,这时候看清残尸堆中还真有一个活着的罗刹女。赤身裸体,太阳穴上生了一对苍白色的角,她的头也是苍白的,倒是将上半身掩住大半。这苍白似乎是她的色,因为裸露在外的肌肤看着光滑而有弹性,面貌称得上美丽二字,该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些死掉的罗刹女也是一丝不挂,但已是尸体,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可眼前这个女子似乎是个大活人,李伯辰见她这副模样,想将脸侧过去,却又不能确定这真是人还是像此前一样有须弥人藏在其中,便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连忙摆手:“诺雅!诺雅!我是诺雅!” 她这么摆手的时候,丰盈的前胸就颤颤地晃起来,李伯辰还好,徐城倒是一下子将脸转过去了。他这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李伯辰看那女子似乎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便仍皱眉道:“你是罗刹人?!” 女子忙道:“是!是!” 李伯辰道:“怎么证明你是罗刹人,不是须弥人?” 女子愣了愣,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手脚伸展开,道:“你看……来看!你来看!” 这时候徐城道:“她应该是罗刹人。身上没有须弥人的气息的。” 徐城说话,那女子也听不到。她见李伯辰仍持刀不动,就又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似乎是着急了,一时间不知道用李国话该怎么说。 李伯辰猜她说的该是罗刹语,便看徐城。却见徐城越听脸色越不对,还皱起眉来。便道:“她说什么?” “是罗刹语。”徐城道,“她说……她叫诺雅,出身侍奉罗旬天的苍白家族……知道你是人,有要紧的消息告诉你!” 李伯辰不知道她所说的要紧消息是指什么,但罗旬天这三个字却叫他吃了一惊。他记得鬼族毕亥说,当初罗刹人的王就叫罗旬天,因为想要同六国和谈,结果被族人杀死,天母同样遇害,留下的一个女婴被贩过了当涂山。毕亥来六国,就是为了找那女婴的。 可既然是侍奉王族的,怎么出现在在这里? 李伯辰便道:“你慢慢地走过来。” 女子听懂了这话,一边死死盯着李伯辰的眼睛,一边踩着血污和尸块走到近前。李伯辰道:“手。” 即便不是须弥人,可也不知道这罗刹女是不是个修行者,又是怎样的境界,他打算探探她体内的灵力。因而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将手平着伸了出去。岂知这女子顺手便将他的手握住了,李伯辰心中一惊,正要挥刀把她的手斩了,却意识到这罗刹女是要把自己的手往她胸前按的。 他将手甩开,喝道:“做什么!?” 罗刹女吓了一跳,忙退了两步:“你人不喜欢吗?我叫你快活,你饶我的命!” 徐城抓心挠肝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道:“李将军,你有事唤我。” 一下子遁回了曜侯之中。 刚才被她抓着手的时候,倒是下意识地探了她的内息——并未修行,仅是个寻常的罗刹人罢了。李伯辰略松了口气,皱眉道:“我用不着快活,也不杀你——你有衣裳没有?” 说了这话意识到她自然是没有的,便去往那一界,选了副余下的木甲,道:“把这个穿上。” 女子见他手里忽然凭空多了件东西,吓了一跳。可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似乎也不是很怕了。便慢慢伸手将木甲接了,道:“你杀了感应王,惹了大麻烦!你是人,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 李伯辰道:“感应王,是说这个须弥人祭司?你说你叫诺雅?” 罗刹女道:“露日若雅!” 这该是用罗刹语音,可李伯辰一时间也读不出这音来,便道:“我就叫你诺雅了——诺雅,我问你,你之前说我不杀你就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报恩 诺雅却没立即答他,而拿着那副木甲左看右看,又试着套在自己身上。 这女子身材高挑,并不比李伯辰矮多少,这甲套在她身上,也不显得很大。只是罗刹女的腿尤其修长,倒是堪堪将私密处遮住了。 她又伸手在甲上摸了摸,才道:“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没办法。有很多个人在山的那边,你还要去救他们吗?” 同她交谈了这么几句话,李伯辰已意识到她口中的“人”该指的是“人类”,而非通常意义上的代称。便道:“你是说大山的那边,大河的旁边,有我的同族么?有多少?” 诺亚道:“很多很多!成千上万!” 李伯辰往自己身上指了指,道:“他们穿的和我一样的东西?” 诺雅忽然噘了下嘴,道:“你穿的不是铠甲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铠甲么?李国人,我又不是傻瓜——就是成千上万穿着铠甲的人,都是你们六国的士兵!” 果然!她说到那边有很多人的时候,李伯辰就猜会不会是从前驻扎在当涂山防线的俘虏——妖兽从不留活口,罗刹人、须弥人却未必。他立时道:“他们都在那里做什么?建桥么?” 诺雅眨了眨眼,忽然笑起:“建桥?什么桥?为什么会叫肉食建桥?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就像我为什么在这里——做肉食的呀!” 这女子起初还是一副惊慌畏惧的样子,可到这时候仅仅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可以笑着说话了,且说的还是“肉食”两个字。因她的这种神情,李伯辰愣了一愣——他是知道妖兽会吃人的,且将人叫做肉食。可因为她的后一句话,他倒是疑惑了。 “你也在这里做肉食,是什么意思?肉食,是吃食的意思么?” 诺雅又狐疑地看着他:“都说人很聪明,可你看起来就很笨。肉食——用来吃的肉,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李伯辰皱眉道:“但你说自己也在这里肉食。你又为什么笑?” 诺雅也忧心忡忡地皱起眉来:“我的家族被打败了——于是我变成了奴隶——须弥人青水部的感应王就把我和其他人买下来带到这里做肉食——可是你刚才杀死了感应王,我就不用被吃了——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你这么笨,真的是人吗?” 现在李伯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听说过魔国习俗与六国不同,而今这罗刹的表现,就是两者的差异吧?要是个人,经历了家族破灭被贩为奴九死一生之后才脱险,大概没法儿这么快就放松高兴起来的。 竟然有“成千上万”个六国士兵被俘在山那边……做肉食! 李伯辰觉得胸口一沉。他原本是想尽力试试看怎么才能破了那桥,可如今他想的却是,一定要破了那桥了。 这时诺雅又道:“你既然不想快活,那想不想救你们的人?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李伯辰一愣:“你带我去?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诺雅唉了口气,看起来很无奈:“因为你救了我,我得报答你?” “但我是人。”李伯辰道,“我是人,你是罗刹人。” “不是罗刹人,是罗刹。”诺亚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喜欢人——等我报答你救了我这件事,就找机会杀了你,或者叫人杀了你。你想要救你的同胞?那你可得想好,最好一旦救成,就可以跑得远远的。要不然,我在你身边一喊,也许你就要被捉了。” 她这么一说,李伯辰倒觉得她的反应没那么怪了,甚至觉得这罗刹的性情有点儿对自己的胃口——相比于徐城这样包藏祸心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可更叫人安心。 他想了想,走到一旁在曜侯上一拍,将徐城唤了出来。 徐城瞧见罗刹身上穿了件甲,神色就自然起来,道:“她说了什么?” “山那边有成千上万的六国士兵。因为我救了她,她要报答我,说可以带我去。” 徐城愣了愣:“……你不会真要去救人吧?我们不是说好的只毁桥吗?!” 李伯辰道:“之前也不知道那里有人。这事你做不了主,你知道你得听我的。” 诺雅瞧见他自己在那边说起话来,忍不住道:“哎,人,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叫李伯辰。”李伯辰又问徐城,“你觉得这些话可信么?” 徐城气得皱起眉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罗刹语。李伯辰道:“你打算先教我怎么用罗刹话骂人?” 徐城只得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折在你手上。我要是你,现在也许已经做了洞明尊了!” 又叹了口气道:“那你觉得可信吗?要我说,罗刹人的确是这样的性情。虽然说他们残忍暴戾,可的确也知恩图报——但你不要把这东西当成一种美德,只是魔君要求他们这么干罢了。要没了这点约束,他们早就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李伯辰道:“你是说他们这么干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而是因为不这样做会受罚?” 徐城道:“是。他们信这个。在魔国不这么干的话很容易受天罚——魔神不像灵神那么守不得降世的规矩。” 李伯辰哼了一声:“也不坏。” 又道:“你既然怕死,就和我一起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事做好。你不是说过么?我们两个都是灵主,能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徐城气道:“单挑几十万妖兽就办不成!” 李伯辰不理他,走到诺雅面前,正色道:“就按你说的。你带我到那里去,算你报我的恩。但你得对——你信奉哪个魔君?我记得罗刹信奉清消魔君——你得对清消魔君起誓,帮我做成事之前,绝不会恩将仇报。要不然——” 他本想再说几句狠话,但诺雅笑了一下,立即叽里咕噜地说起罗刹语来。而后道:“好了。我已经起过誓,你把人救出来之前,我一定不会要你的命。” 李伯辰看徐城,徐城叹了口气点点头:“哦,她的确是对那位魔君起的誓。” 李伯辰道:“那好。诺雅,现在请你跟我走。” 第三百一十八章 肉食 但诺雅看了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尸块,道:“就这么走了吗?” 然后蹲下去,从枯死的树干上撕下些树皮,飞快地编成简易的网兜,又将身边的一些尸块收拢起来、装了进去,带不走的,就搬了些枯死的树干,都盖住了。 李伯辰看她做这些事,忍不住在心里想:“她虽然不喜欢被叫做罗刹‘人’,可到底也还是算是人吧——见到同类曝尸荒野,终究是不忍的。这些性情,始终是相通的。” 便道:“之前她们都还活着?是被我杀了么?你说你们是须弥人的肉食,难道须弥人也吃肉吗?” 诺雅道:“哦,你是问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来?可能因为他觉得闷吧。感应王喜欢变化,这一回他想知道从前罗旬天是什么样子,就买了我们苍白家族的人。你看,他的胎形钻进的顾娜木的肚子里,化成个小胎儿,等他长大了,顾娜木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也就变成他的了。” 原来有这种歹毒的手段……那须弥人会说李国话,就是因为诺雅口中的“顾娜木”会说李国话么? “你的李国话又是在哪学的?” 诺雅拎着那网兜走过来,道:“你这个李国人问题可真多。可要是你问得太多,等不到我带你去救人,我的恩情就已经还完了。” 李伯辰想了想:“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他其实也想借这种法子,了解了解自己所接触的这第一个正经的罗刹,好为往后去往魔国做些准备。还可以通过她的言谈,观察这人是否真的可信。 但诺雅瞥了下嘴:“我有什么好问你的。” 李伯辰道:“你不好奇六国是什么样子吗?” “能是什么样子?看你和我也长得差不多,那六国也就和我们那边差不多呗。” 李伯辰笑了一下:“譬如说,如果我们那里有小孩子被丢掉,就会被收进慈幼局,由官府——就是大王的人把他们抚养长大。” 诺雅瞪大眼睛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被丢掉的小孩子也会被养大。”李伯辰道,“别人把他们养大。” 诺雅皱起眉,又摇起头,好像有一万件事儿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伯辰笑道:“我可以慢慢给你说。所以,你想不想问我问题?” “不。”诺言嫌弃地皱起眉,“你打架很厉害,可我没想到你真的是个傻瓜,总是说傻话。” 但等他们走了一会儿重入林中之后,诺雅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说别人把自己的肉食拿出来给那些小孩子吃?”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道:“算是这样吧。” “为什么?”诺雅问,“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给那些小孩子?你们的灵神要你们那样干的吗?” 李伯辰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咱们得换着来。你的李国话是跟谁学的?” 诺雅皱了一下眉,说:“我也并不是很感兴趣你的回答。” 但隔了一会儿又说:“是族里的人跟罗旬天学的。我们苍白家族侍奉罗旬天,是他和天母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教了我们很多。族里的人又教了我们。” 李伯辰道:“哦。那么你的问题是这样——在我们那里有很多吃的,给那些小孩子吃一点,自己不会没吃的。而且把小孩子养大之后,他们又可以去赚吃的、也可以去帮别人了。不是我们的灵神叫我们那样做,是我们自己想那样做。其实你们和我们都一样,对于同类,本能上总会有关心爱护的情谊的。” 诺雅想了一会儿,又道:“算了吧。你说的话太难懂了。罗旬天说你们人很奇怪,一点儿都没错。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从前我们族里就有人的,但他们不像你这么怪。” 李伯辰道:“做肉食?” 诺雅道:“做工。不过如果做不了了,就是肉食了。” 李伯辰心中涌起一阵不适感。要是仅听她说话,还觉得这个罗刹有那么一点天真烂漫的意思。可一旦她提起“肉食”两个词,便是在提醒李伯辰,这个罗刹不但对自己沦为他人食物这种事不以为意,更似乎对吃“人”这种事习以为常。 这或许是魔国、罗刹的习俗使然,但她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食人者——万不可被她的外表和此时表现出来的性情所迷惑。 他便道:“你变成了奴隶,是因为罗旬天死了,你的家族失势了吗?现在罗刹的王是谁?” “是啻勒天了。”诺雅说,“侍奉家族都依附于天王,我们以前把啻勒天家族里的很多拿来做了肉食,所他们也拿我们做肉食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问我怎么报恩呢?和你说话太累了,我打算和你少说点儿话。可以歇歇吗?和你说话累,我走得也要累死了,我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枯死的树林,进入两个须弥人祭司统御范围之外的寻常森林中。诺雅说她累,李伯辰也觉得该歇歇了。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进,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其间与妖兽斗了很久,刚才杀祭司时又倾尽全力,现在的确觉得体内灵力枯竭、手脚的肌肉都有些颤。 要一直是这种状态,再遇到强敌可就麻烦了。他便道:“好吧。” 再往前走出一段,找到一株斜卧着的大树,树下有潺潺的溪流。李伯辰就跳到树上,好从这里看清周遭的情况。又道:“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 他手掌一转,取出三个黑乎乎的丸子,将其中一个抛给罗刹女,道:“你饿的话,吃这个。” 这是他留在那一界中的行军丹。寻常男子吃一颗,一天也就饱了。 诺雅伸手接了,看了又看,放进嘴里嚼。可嚼了几口一下子吐出来,皱着眉说:“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味道不是很好,但是小麦粉做的,很顶饱。” 诺雅愣了一会儿,瞪大眼睛又把李伯辰打量一番,道:“哦,我记起来了。族里的人教我李国话的时候还说,你们人会是吃草的——你真的会吃草?吃这种东西?你吃给我看看。” 罗刹只吃肉的么?是因为那边蔬菜不好产出吃不到,还是真的吃不了?这事从前倒是没留意过。 那行军丸里灵气充裕,不但管饱还能补充灵力。但她不吃,也就是无福消受了。李伯辰摇了摇头,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罗刹女竟然真在树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待见他咽下去了,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仿佛他刚才吃的是屎,道:“太怪了。太恶心了。” 她一边摇头一边盘腿坐在地上,将装着同类尸块的网兜也搁下了。李伯辰看了看,道:“你要埋的话,不要在这里埋。这里有水源,往后很快就会被别的动物扒出来的。” 诺雅又仰起脸瞥了他一眼,脸上很疑惑。口中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在尸块中翻了翻,捡着一截小臂,在溪水里涮了涮,就吃起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身上一麻,隔了一会儿才喝道:“你做什么!?” 诺雅转脸看他,想了一想,道:“你也要吗?可你想好了,我的肉食要是给你吃了,我的恩就报了一半了。” 徐城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才开口道:“李将军,这没什么稀奇的。你看她收拢尸块的时候没想到么?要是没想到,你就得快点儿适应起来了。魔国人,和我们可很不同。你之前和她说话,不会真把她当成是人一样的吧。”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叹了口气,道:“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诺雅对自己说的话不明白了。就像他现在也不能明白诺雅所做的这些事一样。的确该是“罗刹”,而非“罗刹人”的——至少在当涂山的那一边。 诺雅的咀嚼声持续了很久。李伯辰听得心里一阵一阵麻,虽然知道树下的罗刹女绝非自己的对手,可还觉得,仿佛有个恐怖的怪物就坐在那里。 有些人饿极了,也会吃人,但不会像她这样习以为常、理所应当——而整个魔国似乎都是如此!现在再看徐城,忽然觉得连他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了。 下一个节目:相声 徐城:李将军过年好。 李伯辰:徐会过年好。 徐城:又一年过去了,很高兴我又长大了一岁。哦不,我已经成鬼了。 李伯辰:这事儿别跟我说去。你自己个儿作的。 徐城:当然了啊,这些陈年往事我们就不提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说点儿高兴的。李将军,你打算给大家伙儿表演个什么节目? 李伯辰:我不会表演节目。再说了,小孩子才给人表演节目呢。 徐城:这是什么话,大家高兴嘛。要不这样,我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李伯辰:那也行。 徐城:什么节目呢,就是给大家讲讲李将军的故事。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 李伯辰:停停停,你表演节目,说我的事儿干嘛? 徐城:大家伙儿爱看哪。您别打岔——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一开始,是在战场上。冰天雪地地窝在妖兽肚子里,那可不容易。 李伯辰:没谁容易。为国尽忠嘛。应当应份的。 徐城:窝着窝着,嗬!忽然瞧见前面有个**!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什么**啊?那是妖灵! 徐城:哦,忽然瞧见前面有个**妖灵!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我怎么听着还这么别扭。 徐城:一顿虎狼操作,把人家妖灵的衣裳撕了。顺便把隋不休救了。 李伯辰:你这话不对劲哪? 徐城:把隋不休带回他爸爸那儿了。人家他爸爸知恩图报,给李将军安排好吃好喝。 李伯辰:什么好吃好喝,那是杀头饭! 徐城:可不是么。李将军吃饱喝足之后就逃出来了。临走杀了好几个。那几个连杀头饭都没有。 李伯辰:怎么听着我不像好人了? 徐城:逃出来之后,走到一个镇子里。本来精神恹恹,十分低落。走着走着,一瞧,嗬!有个小寡妇!叶英红! 李伯辰:这跟寡妇不挨着啊。 徐城:就上了小寡妇的车。走到半道儿,嫌人家有个老仆人碍事,就往山上去,往树林子里钻。 李伯辰:那是我自个儿! 徐城:结果又看见个大姑娘。嗬,这大姑娘俊啊,叫李丘狐。二话不说,掏出兵器,把人家压地上了。 李伯辰:那是打起来了!咱能好好说话吗? 徐城:哦,是打起来了。还遇着个玄冥教主,叫应慨。打着打着,最后就都打到马车上了。几个人,待在车厢里,说一些意味不明十分暧昧的话。李将军说得好,骗了一把刀。 李伯辰:那是别人非要送我的。 徐城:然后就继续跑路,跑到了璋城。走在大街上,喜气洋洋。我李伯辰终于不用在冰天雪地挨冻了,心里这叫个美。 李伯辰:嗯,是挺高兴。 徐城:后来被陶老先生请去做家教。一开始还不乐意。 李伯辰:那不是不乐意。那是怕连累人家。 徐城:结果一进院门,嗬!看见个大姑娘!叫陶纯熙! 李伯辰:你就跟大姑娘杠上了。 徐城:当即就住了下来。俩人整天腻腻歪歪,说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结果陶纯熙和城里府尹的公子生了点事儿,这不乐意了。抄家伙,杀了人家府尹全家。 李伯辰:你停停停,合着这中间没你什么事儿? 徐城:哦,有。我就好打抱不平,结果也被杀了。您瞧,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儿了。 李伯辰:您什么样儿您自己心里知道。 徐城:刀头舔血之后就琢磨啊,我又杀人了。这可怎么哪?得,我继续跑路吧。 李伯辰:不跑能行吗。 徐城:在街上看人家骑个大马——兄弟,这马给我骑骑,我刚杀了人要跑路,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一把薅过缰绳,一踩油门,噗——风驰、电掣而去。 李伯辰:我这是放了个屁还是怎么着?那不是我抢的,是跟人家买的! 徐城:哦对,是强买的。这路是跑了,可是没姑娘不行呀。到李国逛逛去吧。听说那里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就到了散关城了。 李伯辰:我就为这个去的散关? 徐城:一进城,路边就拉来个人打听。哎,劳驾,妓院怎么走? 李伯辰:正经人有这么问的吗。 徐城:开着马去了妓院。可没钱哪?这怎么办?想个招儿。我等到晚上,我偷窥人家去! 李伯辰:我那是为了查案! 徐城:结果被失足小姐姐小蛮现了。俩人在屋里,孤男寡女啊,待了一宿。说一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 李伯辰:我可只说话了,没干别的! 徐城:嗯,对。劝失足妇女从良,帮年轻寡妇开车。您懂这个。 李伯辰:你才失足妇女呢。那是我媳妇儿! 徐城:嗯,对。俩人谈了一宿,可是您没钱哪。那怎么办,跑吧。两人开上马,噗,风驰电掣而去。第二天听说,那妓院还叫人给点了。嘘,都别乱说啊,这不可能是李将军干的。 李伯辰:那本来就不是我干的。 徐城:跑哇,跑哇,李将军越跑越高兴。怎么着?过上了性生活了。 李伯辰:去!你还能演不能演了? 徐城:话糙理不糙哇。这高兴啊,得好好过日子。嗯,媳妇儿出的钱,买房买地,吃喝不愁,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 李伯辰:这叫夫妻共同财产。 徐城:结果没过几天媳妇跑了。叫人仙人跳了。这下气坏了,但好在李将军知耻而后勇,开始干事业。起大楼,招小兵,要在乱世争雄。 李伯辰:嗨,我也没这个争雄的心思。 徐城:过了一个月老家就叫妖兽给抄了。 李伯辰:嗨,这就别提了。 徐城:不能不提啊。媳妇儿跑了老巢没了,怎么办?再亡命天涯吧。到处一打听,哎?听说魔国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 李伯辰:你又来了。 徐城:然后现在咱们就到这儿了。给台下的诺雅妹妹表演春节节目。 (诺雅:吁——————!) 李伯辰:祝大家新春愉快。 徐城:福如东海长流水。 李伯辰:寿比南山不老松。 (诺雅:吁——————!) 徐城:明儿见。 《无畏真君》来源: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化身 约莫过了两刻钟,诺雅才停止进食。李伯辰强忍不适感往她那里看了看,见她竟然将那些尸块都吃完了。她又俯下身在溪边喝了好一会儿的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污都仔仔细细洗去了。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见诺雅走到那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甚至被咬开吸了骨髓的碎骨堆旁跪了下来。然后她直起腰,仰头向天看并且举起起双手,用罗刹语说了些什么。接着她开始唱歌,其实说是歌,更类似一种有节奏、有起伏的哀嚎,仿佛是在祭祀。 他愣了愣,道:“她在说什么?” 徐城道:“我听不大明白,那应该是古罗刹语吧。好像是说,感谢魔神赐予食物、感谢同胞牺牲血肉之类的。我猜应该是祭歌。不过这种古语连剑神都没有传给我,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唱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待诺雅唱完,开始用手在地上刨坑埋葬碎骨的时候,沉声道:“诺雅,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诺雅道:“是祭歌。” “这个祭歌讲的是什么?” 她看了李伯辰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你该问我们的祭司或者司祭。咦,李国人,你们人没有祭歌吗?” 李伯辰道:“没有吧。” 诺雅不说话了。她埋葬了那堆碎骨,又将地面压得平平整整。看她这压实的动作,似乎也在遵循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李伯辰盯着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原来他们也会埋葬同类的。可和我们的方式不一样。徐城,风雪剑神有没有对你细说过,魔国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他素来知道魔国的生存环境恶劣,冰天雪地。因为罗刹人天生能弄火,才能成为统治族群。至于到底如何恶劣,他从前是没什么概念的。但他现在看到了眼前这个罗刹女子——她可以几天不吃饭而行动自如,一旦进食,吃得比自己还多好几倍,喝水像鲸吞牛饮。 他们力气极大,又天生神通,那么是恶劣到什么样的环境,能叫这样强悍的种群,连自己的同类尸身都要吃掉? 她口中的祭歌、埋葬时所遵循的仪式,都意味着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刹也会为同类的逝去而感到悲痛、也会将其埋葬。那么是怎么样可怕的环境,令他们慢慢地连这祭歌是在说什么都懒得知晓、连“物伤其类”这种最基本的生物本能,都不得不摒除了呢? 徐城道:“剑神倒是提过。他说,你真在魔国待了些日子的话,只怕不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了。因此叫我小心地侍奉你。”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道:“好吧。那我先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她。” 徐城道:“哦。” 他转脸对诺雅说:“你们罗刹要不要睡觉?” 诺雅皱起眉:“为什么会不要?”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么我睡一会儿,你不要跑掉。” 诺雅哼了一声:“那是你们人才会做的事。” 李伯辰就在树上歇下。可其实并没有睡觉——他已经是龙虎境了,三四天睡个大觉便可,实在觉得困乏极了,打坐炼气也能再撑一阵子。他其实是阴灵出窍、手腕一抖,将之前困住的须弥人阴灵给放了出来。 这阴灵现在和叶成畴的情况一模一样,因为肉身尚未死去就被拉出来了,就成了个有问必答的工具人。李伯辰便道:“你是感应王?一个须弥人部族的头领?” 须弥人祭司还保持着婴孩的模样,但脸上的神情极为狰狞,这叫他看起来十分诡异。等一用娃娃的声音开口说话,就更诡异了:“你知道我是谁,还敢杀我,你死定了。” 虽说因为叶成畴的缘故,李伯辰早知道这种工具人看起来是仍有神智的,但听了这话仍不免心中微微一惊。他想了想,又道:“现在在山那边,有多少须弥人,多少妖兽,多少罗刹人?” 祭司咧嘴笑道:“哦,原来你是个探子。告诉你也不怕。那边有三十万的灵兽、两千罗刹,另有我族大司祭坐镇。一座通天的大桥已经架起来了,等再过上一个月的功夫,我们把当涂山里的生灵之气吸干净、将这里彻底魔化了,那桥就能把三十万大军全送过来!” 这些事和商君所说的对得上。他就又问:“是不是还有人在那边?” 祭司道:“人?你问的是肉食吧?倒是有个一两万。” 那么诺雅所说的也是真的了。李伯辰便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才能毁了你们架起来的桥?” 祭司大笑:“你真是个傻探子!要毁那桥,你得杀了大司祭。可大司祭在罗刹和灵兽的护卫之中,你连看都看不到,怎么杀?要么你就断绝了这片当涂山的灵气,可如今我们几个在山中的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一旦觉察有人操纵地气,那魔王必然下凡来帮,你又能拿这地气怎么样?” 原来是这么两个法子,倒也和他以前在心里猜测的差不多。他就又问了几个有关魔**队调动、战略要点的问题,但这须弥人祭司看起来地位虽然不低,可对这些事却所知甚少,或许是因为魔国主要统军的是罗刹,他们这些须弥人在魔国之中要排在罗刹之下,因此这种大事,也不得而知吧。 这时候徐城忽然开口:“问他魔国为什么南下。” 李伯辰意识到两人是想到一起去了。人魔之争延续上千年,本质上是六帝君与三魔君之争。从前虽然互有攻伐,但神魔在诸天万界之上,生界的攻伐也都互有胜负。之前北辰陨灭,北原就被魔国夺了去,这也算正常。可现在听说魔国魔神都分了化身下界,魔人更是举国南侵,难不成魔神要向余下的五帝君开战么?这又是为什么? 他便道:“你们送了妖兽过山,是想要打到哪里去?” “自然是要打到海边去。”须弥人摇头晃脑,恶狠狠地说,“把你们统统杀光,世上最好的土地就全是我们的了。” 李伯辰道:“是魔君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话问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如叶成畴此前一样,这些阴灵对于灵神们仍有基本的敬畏,听到这种问题,就只会当做没听见的。果然,须弥人凶神恶煞地皱眉,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并未回答。 李伯辰就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那么是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回须弥人仍是不答。他和徐城对视一眼,知道这也算是一种答案了。 他就又问了些旁的需要知道的问题,这须弥人都恶声恶气地说了。待李伯辰觉得再问不出什么,徐城道:“李兄,这东西不能留。” 这阴灵刚才说“如今几个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意思或许是说他们其实都算是灵主。这种情况有些类似徐城,要留下来、炼成阴兵,也许就会像当初处理徐城一样,将自己暴露在某一位魔王的视线之下了。这么看,的确是不能留,但自己和徐城身上的是灵神的一缕真灵在,这祭司则说他们身上的是魔王的化身在,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李伯辰倒是略微知道一点。灵神的“真灵”其实类似人的“阴灵”,灵神将真灵分下一点来寄托在人的身上,这人就成了灵主。只不过六位至高帝君因为已是气运化身,因而他们的真灵也就被叫做气运了。另外那些低阶的灵神或是秘灵,因为还没有占得大气运,因而他们的“阴灵”仍叫做真灵。 阴灵这种东西,通常来说不可分割。灵神的真灵寄托在人身上,不是说他们将自己的阴灵割下来一部分丢在生界,而更像是自诸天万界之中探出一支触手——那分下来的真灵,仍是整体的一部分。只不过由于诸界之间的限制,叫这分来的阴灵所见所闻并不能即时地反馈回去罢了。 譬如眼下徐城的身上就有风雪剑神的一缕真灵,因为得了自己的允许,剑神的真灵便暂时填充了徐城的阴灵,叫他在生界也能像常人一样思考说话,而不必等到了北极紫薇天中时才恢复正常。待帮自己把事情做完了,这缕真灵回到了风雪剑神的那一界,便也会将在地所见所闻一同反馈到他的身上。 而说到化身这东西,一般指的是魔神所用的手段。灵神分出来的真灵、气运,并非独立的,可化身却有独立的思想意识,更像是魔神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分出去了一部分。当初监丑朗部说自己行魔神手段,指的就是那个化身“无畏真君”。 如果这个感应王所说不假、他身上此时就有个魔王化身的话,那意味着那个化身是能自己思考、行动的。便是说,刚才所说所做的一切,那化身都是知道的。 魔王相当于帝君座下的元君。之前隋无咎同妖灵喜善大王作战的时候,那妖灵便是借助身上魔王化身的本领将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的隋无咎击败了。那种可怕的威能、神通,李伯辰今时今日想起来仍觉震撼。 可刚才与这须弥人祭司争斗的时候,乃至到了眼下自己套问许多秘密的时候,那化身怎如果存在,怎么还不出手? 李伯辰意识到徐城的那句话或许有试探之意。他微微侧脸瞥过去,果然见徐城也使了个眼色。 他便道:“也对。我这就把它给打散了。” 他此时是倾向于,这须弥人祭司所说的话该是半真半假的。魔王化身或许存在,但可能只存于统军妖灵那样的大将身上,而未必轮得到他们这些做杂工的须弥人祭司。他便将手腕一抖,要把铁索一紧,将阴灵击散。 可没料到话音一落,须弥人祭司忽然开口道:“你是灵主吧?你身边这个该是你的阴兵,却也有了灵性。你修的是阴符帝皇经?该已练到第四重了吧。” 第三百二十章 气运 李伯辰的手一抖,铁索青光暴涨,一下子又将这须弥人的阴灵绕了几圈。而后他才喝道:“什么人!?” 说这话的功夫,更是将余下的十九个阴兵唤了出来,心意一动,都交由徐城统领。便是与此同时,徐城带那十个龙虎境、九个养气境,顷刻间结成了个阵。 须弥人祭司的阴灵生变化。它原本孩童般的身子忽然变长,竟然一下子现成个少女的模样。这少女身着轻薄的黄色纱袍,相貌极其妖艳,裸露在外的肌肤则如冰雪造就一般,看起来有些眼熟。倒不是说这相貌眼熟,而是装扮——李伯辰瞬间想起自己当初在璋城的一家脚店住宿突破至养气境时,便是黄天魔王的化身引自己入魔,不正是如今这女子的打扮么?只不过,那时候它现的是个骷髅形。 这少女一现身,先秀眉微蹙瞧了瞧缠在身上的铁索,像被弄疼了。又将身边结阵的阴兵扫了一圈,再看李伯辰道:“你猜呢?”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这打扮,看着像是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 少女笑了一下,看起来风情万种。曼声道:“你真是有眼力。但你又知不知道,你所修的操控阴兵的阴符帝皇经正是本魔王所创?算起来你也是我的门下弟子了。这样对待祖师,在你们六国要被千夫所指的。” 徐城忽然开口道:“你算什么魔王,只是个分身罢了。你的来历,不说主上,就是我也一清二楚。” 又对李伯辰拜了一下,道:“主上曾说过,魔王喜欢多多分出化身。那些化身,有强有弱,强的附于强者身上,弱的附于弱者身上。宿主行残暴杀伐之事时,这些化身就吸取愿力滋养自身,有些足够强的,最终也就成了魔神,上升诸天万界。可大多都是如你一样,虽有个魔王化身的名头,力量却弱得可笑。这须弥人虽说是个祭司、部族的领,但平时隐居在部族之中,并不喜同外界接触,即便行杀戮之事,也不过是在魔国之中内斗,并不很合魔神的心意,因此才派了个你这样的弱者附身吧。” 这些自然不是李伯辰说的,他猜测这都是徐城自风雪剑神得知的。那化身听了这话,脸色一冷、哼了一下,便要开口,看起来徐城说的这些都中了。 但徐城又道:“哦,错了。并非派了你出来,而是说,你这样的化身,是因为宿主心中的一点魔念,慢慢长出来的。哈,这么一看这须弥人祭司倒不是很坏?凭他的本事修为,你本该也是个大魔神,可如今却在宿主被杀时候不敢出手,一听说主上要将他的阴灵灭杀了,更连忙跳出来装神弄鬼地想要活命……唔,难道这位感应王平日里除了虐杀些奴隶之外,都不做别的么?” 听到此处,化身忽然细眉倒竖,双眼一下子变成了乌黑色,一张嘴咧得极大,那腮边似乎隐隐能瞧见烂出来的孔洞。只听她喝道:“正是!这个蠢材!误我修行,死得好,死得妙!” 她骂了这几句,就仍保持着这个恐怖疯魔的模样怒不可遏地嘟嘟囔囔,听起来用的是先前诺雅所唱祭歌中用到的古罗刹语,整个人仿佛是一具被碰到了什么机关的木偶,前一刻还栩栩如生,此刻忽然原形毕露了。 李伯辰愣了一愣,徐城看起来却是松了口气,道:“李兄,看来我猜对了,这化身果真弱得很。” 听他这口气,似乎是当这魔王化身不存在了。但李伯辰也看出来这东西此时的确蹊跷,倒与叶成畴的状态类似了。便道:“怎么说?” 徐城笑了一下:“李兄知道这些化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他在“到底”二字上加重了口音,又道:“依着剑神说的——帝君和魔神这种灵神,已经有了真灵。这里的‘真灵’二字可不是泛泛而论,而指的是由气运大道炼化而成的东西。如剑神一般的强大秘灵,虽说境界也不低,可因为没能炼化气运大道,因而严格来说是算不得有‘真灵’的。我们平时所说的,他们的‘真灵’,其实就是指阴灵罢了。但因为已脱离了生界的范畴,才如此说——就好比李兄你从前只做个什将百将,并算不得正经的将官,却也被称作是将军一样。” 他怎么忽然讲起经来了?李伯辰觉得有些纳闷,但徐城所言的这些似乎直指灵神本质,是没什么可能从书本当中读到的。他到底也有了兴趣,便先不去想徐城打算说什么,只道:“你这是在说秘灵和六帝君之下的正位灵神的差异?” 徐城道:“是的。六帝君和三魔君之所以是至高正位之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法力强大,更是因为他们炼化了天下绝大部分的气运,又将这些气运炼入自己的阴灵之中,这便成了真灵。这种真灵才是真正的真灵,诸天万界之中,只有这九位正神才有的。” 李伯辰略一想,道:“就是说,他们的真灵,与这世界密不可分,更类似道,或者规律。而到了这个地步,这九位神魔,本身就已成了道或规律的化身。” 徐城道:“是。六帝君、三魔君座下的元君真君,魔王魔灵,也都是借助九位至高神的气运,才能成为正神。而秘灵之所以是秘灵,就是因为无论法力有多么强大,都没有这种气运,也不愿位居九位至高灵神之下。他们分出‘真灵’来到生界寻找传承之人,其实也就只是想通过这些人开宗立派,多为自己聚拢香火、偷些气运而已。” 李伯辰道:“这些我倒是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徐城看了一眼那仍在自顾自叫骂的化身,道:“我是要说,像这种化身,由寄主体内的一点魔念而生,却仍觉得自己就是黄天魔王。且随着自己身逐渐强大,慢慢也就有了神通术法——每个人身上的都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这些化身虽然看来是独立的,但他们的真灵却仍是一个——便是魔君、魔王所掌握的道、气运,或者李兄你所说的规律。而咱们眼前这个还不够强,因此虽然有那一份气运叫她知道自己是黄天魔王,可看起来却灵智未开……” 李伯辰想了想,打断他:“你是想说,这些大大小小强强弱弱的化身,其实都只是一份气运的不同表现形式,只有最强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黄天魔王。换句话说,一个模子,很多产品,而产品优劣不同。” 换做徐城愣了愣,想了一下道:“是这样。” 李伯辰又道:“那么眼前这个劣质的产品里,就是有那模子、即气运的痕迹的。徐城,你想要这化身?” 徐城又愣了一下,才道:“是。”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神魔之事,的确都很要紧。但我记得当初应慨对我说六帝君的时候,又起誓又做法,紧张得不了。可你现在身为灵主,又说的是这些,却还没什么忌讳。徐城,这是这些不是你敢说的,而是别人要你说的吧——到底是你想要这化身、气运,还是风雪剑神想要?” 他说了这话,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一下子。可这静也不是真的静,风声还是在的,树下诺雅在土中翻捡些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动静也没停,但那感觉就像是——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说话,忽然门外有人向门内看了一眼。那几人仍在作声,却都已觉察到一种目光和注视,因而由衷地生出些微妙的预感来。 徐城脸上的神情也因此呆滞了片刻,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地怒骂的化身,也一下子住了口。她此前要么是笑颜,要么作怒色,可现在却头一次现出惊惧之情,仿佛真吓着了。 是风雪剑神感应到了此处在说这些事,因而“看”了一下子么?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前不久刚看到隋无咎和妖灵斗法,以及商君的手段。但那些东西,都比不上刚才这一瞬间的感觉来得震撼——之前所见,都生在生界,都是有迹可循的手段,可刚才的感觉,却越了能够被理解的范畴……那是真正的“神”所应有的力量吧?而风雪剑神,却还是个秘灵而已。 但这种凡感也并未叫他臣服,反倒令他在心中生出了些桀骜及期盼之情。寻常人见识这种神力,该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觊觎的力量。但他乃是北辰的化身,已远非什么寻常人。或许眼下仍未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但就眼界格局而论,却该比所谓秘灵要高得多。 况且他如今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容不得他现出任何的怯懦之情。李伯辰便强定心神,冷笑一声:“哦,徐城,你的那位剑神不高兴了。” 徐城道:“李兄……慎言!” 李伯辰便又冷笑一声。然后想,我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好?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交换 他知道风雪剑神并未确信自己就是纯元,眼下正处于不断地试探、怀疑之中。那个秘灵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好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问题是,如果是真正的纯元帝君,会怎么看他眼下的做法? 应当不会觉得高兴。这秘灵想要气运以期将来炼化真灵是人之常情,但不该用这种诓骗自己这个灵主的法子,而应当向纯元帝君提出请求的。风雪剑神眼下的做法,该是一次很大胆的试探。若自己是个假的,除了交给他之外没什么选择。而要自己是个真的呢? 可以拒绝他。但李伯辰忽然想到,眼下似乎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便是将这气运给他。如此一来就避免了这秘灵恼羞成怒的风险——依徐城所言,秘灵与正神所差的就是这东西,而依着那秘灵刚才的表现,这份气运于他而言似乎是极为要紧的、甚至可以为此行险的。 但同时要他做另一件事来作为交换。如此一来,就并非“纯元帝君”迫于他的威势应允了,而是作为一种赏赐。 李伯辰便道:“这话该是我说给你听的。徐城,你是这位风雪剑神的灵主,难道忘记了我也有气运加身么?你既然知道不可触怒秘灵,难道不知道更不可触怒至高灵神么?” 他说到此处,便在原地站定,仰头往天空之上看去,喝道:“风雪剑神!你想要这炼化气运的机会?不如去问问帝君吧!” 他说了这话,便又将手一抖,铁索哗哗作响,再将那黄天魔王的化身缠了几圈,做势要将其彻底打散。但李伯辰做此事时,动作了是慢了一慢的——徐城想要开口制止,是一定来得及的。 可徐城一动不动,高天之上也再没什么异像现出。李伯辰便知道这风雪剑神心中的畏惧原来还是多过疑惑的。他就将手中铁索缓了一缓,又叫自己愣了了一愣。而后道:“好吧。帝君倒还真应了你这件事。” 这时那黄天魔王的化身被风雪剑神一惊,似乎又恢复了神志,脸上全是惊恐之意,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风雪剑神……你是风雪剑主的灵主么!?” 李伯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些魔王的化身其实很有意思——他们似乎保有真正的魔神的一切记忆,却因自身实力的缘故会产生不同的性格,而并非都是同样的面目。譬如眼前这一位,在眼下实力低微时,竟然会畏惧“区区”一个秘灵的灵主。不过听她的这句话,风雪剑神难道在魔国很有名气么?他从前叫做风雪剑主? 但这事他不好问——纯元帝君该会知道风雪剑神的来历,自己虽然“应该”不知道,可因为秘灵对帝君不敬而像此前那样怒是一码事,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公然打探那位秘灵的隐秘,则是另外一码事。不过风雪剑神自称在极北之地得道,既然魔神知道他,那他在魔国说不定也鼎鼎有名,往后有的是打听的机会。 李伯辰便不理这化身,又道:“徐城,告诉你那位剑神。帝君答应把这化身给你们,但是作为赏赐——如果他能将当涂山的须弥人司祭都解决掉的话。” 徐城愣了愣,道:“李兄,这真是帝君的意思么?”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原话。” 徐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能听着帝君说话!?” 难道应该是听不着的么?李伯辰又不是寻常的灵主,自然不知道。不过既然纯元是传说中的先神之神,与众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便反问:“难道你听不着?徐城,风雪剑神不是时时都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么?那他是怎么叫你要这化身的?” 徐城看起来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但他是李伯辰的阴兵,虽说因为真灵在身的缘故,有了些自主的意识,但本质上仍没法儿拒绝主人的要求。他也只得开口道:“剑神想要我做什么,我是既知道又不知道。譬如李兄你饿了,想要吃东西,这时候是你想吃,还是你的肚子想吃?要那化身,其实是我脑袋里生出念头想要——之后才知道是剑神想叫我想要。” 他说了这些,略一犹豫,又道:“难道李兄你不是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说:“那么你现在说的这些,剑神也都听得到?” 徐城道:“听不到的吧?剑神曾经说过,他居于诸天之中,想要得到生界的讯息很吃力,因此才要我这个灵主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刚才又是怎么听到我问你的话的?” 徐城道:“……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平时大家都避讳去谈灵神,就是怕一旦犯了什么忌讳谈到了他们极在意的东西,就会被感应到,招来灾祸。你刚才既提了剑神,又提了气运,剑神怎么可能会没有感应呢。” 原来如此。李伯辰刚才还以为,那风雪剑神时刻在注意着自己和徐城做什么呢。这么一来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豪情万丈的话,也不知那秘灵听着没有。 见他脸色这么稍稍一缓和,徐城忙道:“……李兄,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帝君亲口叫剑神去解决那些须弥人祭司?这件事可真是太麻烦了……剑神是秘灵,纵使很强,可要亲自插手生界之事……他做这种事倒是不费力,可万一被魔神觉察……” 李伯辰做势想了一下,就又笑了一下:“这种事你我都知道,难道帝君会不知道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帝君只叫他除去须弥人祭司,而不叫他毁了桥、灭了几十万妖兽大军?因为只是这点小事的话——譬如那位商君来做也不费力。不说商君,就是隋无咎,也是办得到的吧。既然如此,谁会想得到是灵神出手?不过,要是剑神不想要这气运、化身,那就算了吧。” 他说这话是想看看会不会再招来那秘灵的关注。如果是,就说明他的确对这份气运看得极重。虽然知道了这个暂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至少也算是对他更了解了些。 果然,他说了这话之后,徐城忽然也笑了一下,道:“李兄,你这人真有意思。之前商君——区区一个在世生神——把你赶出六国的时候,你头也不回就走了,没敢谈半点儿条件。可现在,你却敢因为一个化身向剑神口出狂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徐城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都忽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那这些话未必是他自己想说的,而该是那剑神叫他想要这么说的吧——一提到气运化身,果真又叫那秘灵有所感应了。 他就冷笑一下:“当初你是璋城的大会,那样的身份,就是当地府尹、州里的太守,也未必敢杀你吧?可我就敢。道理很简单,商君是在世生神,未必信我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所以他可能真敢杀我。但你——徐城、风雪剑神——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难不成还真敢动我么?” 徐城愣了愣,语气缓和下来:“李兄这是什么话……剑神从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是答应了?” 徐城略犹豫片刻:“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觉得剑神该不会反对——那就该是剑神告诉我,他应下来了。”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化身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又开口:“……帝君?剑神?难不成你们两个都是灵主?哪个秘灵这么大的胆子,敢自称帝君!?” 但李伯辰已将手腕一抖,把她又收了回去,对徐城说:“那么我们就等着瞧吧。只要你那位剑神把当涂山里的须弥人都除去,我就把这化身归到你的麾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历史 两刻钟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诺雅是懒得和李伯辰这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人”进行沟通,而徐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虽是阴灵,却也是有神情的,此时他的神情就既有些疑惑又有些忧心忡忡。 等太阳快要落山,林中渐渐昏暗起来的时候,徐城忽然说:“这里不错。” 又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忽然觉得我们该在这里歇歇。” 他们此时是在一片坡下,这坡似乎被先前经过此处的妖兽大军踩过,树木都摧折了,地上只生些光秃秃的杂草,还有些从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堆叠着,将坡边一条溪水都拦住了。那混浊溪水就从石缝中慢慢淌出来,将一大片地面都浸得泥泞不堪。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错”,看起来徐城也应该这么想。李伯辰忽然明白他之前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觉得“这里不错”该在这里歇歇,应该是风雪剑神的意思影响到了他的意志。或许在两人与风雪剑神沟通之前,徐城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已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傀儡,而并非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虽身死、却还“活着”了。 李伯辰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灵主,之前毕亥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感慨说“竟有你这样的灵主”,现在他看到徐城的样子,忽然想明白了。 秘灵早已不是人,看人该和看蝼蚁差不多。而灵主既然要受到秘灵的意志影响,那无论本人从前有多么温和善良,之后都会被秘灵的意志改变,成为那秘灵在地上的模样吧。 他忍不住想起徐城对自己所说的他的身世——那些要是真的,那在变成灵主之前的徐城还不算是个坏人。而自己化身人形妖兽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徐城试探的那些问题,可能多半也不是他想问,而是风雪剑神想要问的了。 这么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可怜。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是你那位剑神的意思吧?那就在这歇吧,看看他什么时候做事。” 三人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歇下。四周愈昏暗,渐渐起了风、生出阴云,将月亮遮掩住了。但李伯辰怕山中还有什么徘徊的妖兽,也没生火,好在实际上是两人一鬼,那人也不是寻常人,都不觉得十分寒冷。 诺雅在草地上坐着,抓着草尖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才走了半天,就又要停下来歇着了,怪不得你们人打不过我们,你们太娇气了。” 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娇气。李伯辰就笑了一下:“那要是你,要走多久才停下来歇着?” 诺雅道:“我刚吃了肉食,得走上三四天才会觉得累。要是像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会被烦死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们吃草——吃草的都要被吃肉的吃。” 李伯辰道:“我们也不是只吃草,也吃肉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说魔国那边冰天雪地,要叫高境界的罗刹人点燃大山温暖一片区域才能生存,那么绿植该是极少极少的了。可诺雅一路走来并未表现出对这片葱郁森林的好奇之情……难道她已经见惯了? 便道:“你们那边有这些树、草吗?” 诺雅道:“没有。” 李伯辰道:“那你不觉得稀奇?” 诺雅皱起眉:“有什么稀奇,都看了好几个月了。我都要热死了,我很想回雪原上去。” 李伯辰道:“几个月,三四个月?” “差不多吧。” 他愣了一会儿,把另一些事想明白了。三四个月之前,正是自己藏身妖兽腹中、十几万妖兽大军突袭无量城的时候。诺雅就是在那之后来到当涂山中的吧? 原来那时起魔国就已经在计划如今的事情了,他们先多处出击,一方面吸引六国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尽快将当涂山的北边夺下来。随后他们先突入隋境,将兵力都吸引过去,而后在谁也想不到的李境出现,兵分两路向南推进。 从前李国能与魔国抗衡,所依靠的无非是天险、军械、城池。可这么一来被两路突入腹地,无论哪一边都很难对付。像诺雅一样的魔国人可以吃人,粮草根本不成问题,又可以吃一顿行军好些天,度更是奇快无比,这哪里是两路大军,简直就是钻破了龟壳、钻入体内的两条毒蛇! 李伯辰握了握拳。这叫他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也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本想要重建家园,却忽然出现了新的危机。许多人变成非人的东西,极难被杀死,也以人肉为食。 要是在战前,消灭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赶在那时候,竟真被它们占了上风。最后也如六国、魔国一般,许多人偏居一隅想要慢慢繁衍生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可以轻松地剿灭那些怪物。但未等这想法实现,聚居地就陷落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究竟如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北原戍边,乃至如今忧心天下大势,其实何尝不是忧心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把此处当做彼处。 只不过这身边的诺雅,扮演的虽是来处“怪物”的角色,其实却还是个“人”的。在他来处,正因为在那样的世道之下活着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而人人都很惜命,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反倒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那么惜命了。 魔国人想要南下,是因为北边实在太不适合生存了吧。要是有个法子,能叫两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这种惨烈的方式该多好。六国的土地其实极其广阔,罗刹、须弥人也都有一技之长,至于那些妖兽,若能驯服更是极好的畜力的。 要是个寻常人,这些想法会显得很可笑,但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要做成这些事,似乎总还有一线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眼下要做的还是得先毁了那桥。他不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世上却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生灭 李伯辰又在草地上枯坐了一会儿,只觉风越来越大。狂风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林木的沙沙声仿佛暴雨倾盆,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这片坡下倒成了个好地方,因为北边有一座峭壁挡了一下的缘故,这里的风就小了很多。 诺雅看起来毫不在意这种坏天气,在起身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之后往地上一倒,只两三息的功夫就睡熟了。 见她这样子,李伯辰心中忽然一动——要真是风雪剑神的意思,那该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歇歇的。那会不会是如当初的无经山君一般,其实歇歇是想叫自己睡下的意思,他要在梦中与自己沟通? 他想到此处,就命令徐城带阴兵守护,自己也往地上一躺。呼吸几次,亦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又被风声吵醒了。诺雅躺在他旁边,身子蜷了起来,本是食人的罗刹,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个美丽柔弱的少女。 徐城仍带十九人护卫在外围,结成了个阵。李伯辰见他微微仰头,怔怔地盯着天空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是阴的,看不到月亮,他便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了他一眼,道:“才过了一个时辰。” 但李伯辰还是觉得很困,心想该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实在没怎么睡过觉的缘故。他便道:“那我再睡一会儿,再过两个时辰,你把我叫起来——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要做什么。” 徐城道:“好。” 他说了这个字,转脸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低声道:“那是什么?” 李伯辰也循声看过去,只见坡顶有一团灰影。现在四下里都很黑,那东西看起来是灰影,就该是白色的。徐城之所以能注意到它,是因为它似乎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慢慢跳,侧耳细听,又能在风声中听到轻微的、如小孩哭泣一样的声音。 李伯辰并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他可是能和秘灵吵架的。但这东西却仍不可避免地叫他一惊,险些出了冷汗——无论怎样,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怪东西出小孩一样的声音,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在心里觉得凉的。 他便低喝:“去看看!” 徐城得令,立即飘然而去。待到了坡顶,忍不住笑了一下:“李兄,是只小熊。” 熊?这一整天都没见过什么活物,却有只熊? 李伯辰站起身按着刀柄走上坡,现果然是只白熊,似乎被草里的什么东西夹住了。这熊看着很通人性,一见李伯辰走过来就不跳也不挣了,反倒侧身躺在地上抬起头,口中出哀哀的声音,好像在求救。 李伯辰抬起手,叫指尖亮起一丝电光,看清这熊的模样。他在原本的世界听说过北极熊,还见过相片,就是通体雪白的。不过他所见的照片上的北极熊,鼻子都是黑色的,这只熊的鼻子却是粉色的。而且即便是只小熊,这熊也太小了——看起来倒也像一只肥猫。 他借着电光去看这小熊的脚,现果真是被夹住了,不是被猎夹,而是被两片石头。坡下就有不少滚落下去的大石,或许这只小熊走到这里的时候恰好遇着石块松动,才陷于此处。 当涂山里已经快没什么活物了,这熊该是运气好才幸存了。李伯辰就伸手将地上两片石头掰开,这小熊一下子收了脚,摆脱出来。可走开几步,却又伏在地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痛,就不再走了。 徐城忍不住笑道:“这熊真好玩。” 他这句话叫李伯辰心中微微触动了一下。他许久没听人用“好玩”两个字了,如今却从徐城口中说出来。再看他瞧着那熊——纵是阴灵——眼睛却也显得很亮,看起来的确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了。要他没做这个灵主,也不知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这些,可看那小熊的样子,心里也的确有些不忍,就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看它的伤口。这熊也不挣扎,在他臂弯上待得很踏实,李伯辰这么一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熊的后腿上是旧伤添新伤。似乎之前被什么动物咬过,半条腿上都是好长的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足有两指宽。也并未愈合,伤口两边都黑,不流血,烂了。 这次被两片石头一夹,伤口裂得更深,都见着骨头了。此时看它那骨头,也不是血淋淋的,而变成黑色,显然都已经坏死了。李伯辰瞧见这模样,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听臂弯上的白熊说道:“怎么样,我这腿还救得救不得?” 李伯辰不是医生,但在北原上见过不少类似的伤势,就皱眉叹了口气:“你这腿怕是要不了,得截去。” 白熊愣了愣,叫起来:“你不救我就算了,怎么还要砍我的腿?我不要!” 李伯辰沉声道:“你要你的腿,就要不了你的命。想要你的命,就不能要你的腿。这既是舍,也是得,既是杀,也是生。” 他说了后面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便忍不住又道:“就好像这当涂山里的树木,春夏的时候郁郁葱葱,秋冬的时候树叶落尽。落叶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所谓荣枯,就是这个道理。两者本为一体,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白熊听了他这话,从他臂弯上跳了下去,像人一样在地上拜了一拜,道:“多谢帝君赐法。小神这便可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了。”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吃了一惊,忙去看自己。只见自己竟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站在当涂山中,是北极紫薇天里无畏真君的模样,此时天上无月,自己身上却放出熠熠光辉,但那光也不是金光,而是黑白二气缠绕,映得方园百里之内明暗不定,更是将天上的层云都驱逐开了。 他见了自己这模样,忍不住心道,我好威风!这念头一生出来,天顶的月光立时洒了下来,更为他增添几分神圣。顷刻之间,整片当涂山的土地都沸腾起来,地下无数枯骨钻出,都向他俯膜拜。他心意一动,那些枯骨之上便生出血肉,一时间齐声呼啸,声震九霄。李伯辰被这声音吵得心烦,心意又一动,漫山遍野的生灵顷刻之间又化为白骨,苍茫群山一片死寂。 这一念生死,却是叫他惊着了。心中一凛,忍不住想,诸天万界的灵神,就是这样的对待生界凡人的么?又想,咦,我不已经是灵神了么?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觉得耳畔的风声又大了起来,睁眼一看,诺雅正缩在自己身边。他愣了愣,慢慢坐起身,见徐城还带着阴兵守在四周。他缓了一缓,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他:“你刚才才刚睡下,连一刻钟都不到。”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雪 是梦吗?风雪剑神借徐城之口叫自己在这里歇歇,就是为了这个梦? 李伯辰回忆起梦中那句“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这梦要真与风雪剑神有关系,那他为的就是这句话吧? 其实他叫风雪剑神帮忙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时,心里想的就是或许可以以此引起魔神对他的注意。要是这秘灵因为畏惧魔神的威势躲回他那一界了,那自己正落得清静,去一心腹大患。要是他并不如何畏惧,也可趁此机会瞧瞧能不能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借”神通来用的! 李伯辰微微吃了这一惊,再细想,却又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六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本身都没有真灵的,可之所以也位列正神,不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帝君统率,在借助帝君的气运行事么。 风雪剑神借了自己这北辰的气运去行神异之事,即便引起了什么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一个秘灵做的吧。 不过事情虽没有遂他的愿,李伯辰却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因为他眼下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身上还是有北辰真灵在的。他之前一直拿不准的事情是,既然北辰已死,那他的真灵会不会散了?如今看,并没有。 至高灵神之所以力量强大,就是因为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气运。北辰未成灵神之前只是个凡人,眼下自己也算是凡人,但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既已有真灵,那只需要将境界提高、多多吸纳灵气便可,而用不着像当初的至高神们一样,同天下间诸多灵神混战最终才能得正果了。 再者,风雪剑神真从自己这里借得了气运,那该愈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占据了北辰帝君的北极紫薇天的纯元吧?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有人觉得自己是无畏真君的灵主,有人觉得自己是北辰的灵主,还有人觉得自己是纯元的灵主。要是有天这些人都凑到一处了,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他就又重新躺了下来,对徐城道:“你守好夜。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做什么就好。” 这回睡下没有再做梦,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醒了。同上一次一样,是被风声吵醒的。他清醒过来之后愣了一愣,心道我又在做梦么?于是试着阴灵离体,竟成了。这说明不是梦。 他就站起身往四下里看,见天上还是浓云一片没有月光,而林中的风则大了起来,吹在身上一阵一阵地凉。现在是春天了,天已回暖,他身上穿着重甲,甲里有棉衬,照理说只该觉得热。可现在这感觉,倒是像是重回到冬天了。 倒是有倒春寒这么个说法,但这倒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时候身边的诺雅也醒了过来,伸懒腰、打哈欠,然后愣了一愣,口中说了一句话罗刹话。听那语气,是略有些惊诧的。 李伯辰问:“怎么了?” 诺雅这才回过神,看了看他,皱起眉。可也不答他的话,反倒往地上一跪,又唱起很类似此前的祭歌的另一种歌谣。 李伯辰问徐城:“她在唱什么?” 徐城仔细听了听,低声道:“也是古罗刹语,应该也是祭……啊,不对,不是祭歌,是赞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这歌大概是在说,风雪之神怒了,希望灵神可以收敛怒气,饶恕性命,这样大家可以给它更多的供奉。” 李伯辰听着“风雪之神”几个字,愣了一愣,道:“原话就是说风雪之神?你没听错吗?不是风雪剑神吗?”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倒春寒未必是巧合,而极有可能是风雪剑神借了自己的气运之力后开始施展神通了。可要是连一个诺雅都立即觉察到这是“风雪剑神”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另一点——之前那黄天魔王的化身就知道“风雪剑神”的大名,如今看来连寻常罗刹人也知道个“风雪之神”,那秘灵到底什么来头? 徐城想了想:“不会听错的。罗刹语和古罗刹语本质上都是一回事,跟六国话不一样。譬如咱们六国说枝叶和汁液,听起来可能会听错,但在罗刹语里这两种东西音可完全不同——” 李伯辰打断他:“我明白了。是不是说,好比六国话有几千个字,而罗刹语可能只有几十字,再用这些字组成语句?” 徐城道:“啊,你从前学过罗刹话?”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学过,我猜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你教我罗刹话吧。这样等到了魔国也方便一点。” 徐城皱了下眉:“可能有点难的。” 李伯辰道:“未必。” 这时候诺雅从地上站起身,开口道:“你的运气真好。你不是想要毁掉那边的桥吗?现在风雪来了,也许会帮到你的忙,但应该也会帮到我们的忙。”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诺雅说:“上一次风雪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风雪在那一次帮我们夺取了你们的北原,这一次也许也会帮我们夺取你们的当涂山。但这件事应该是要在好几年之后了,眼下么,大家都要祭风雪,或许你可以趁乱做事了。” 李伯辰道:“风雪来是什么意思?你们那边不是一直都有风雪的么?” 诺雅偏头想了想:“哎呀,风雪就是风雪,又不是那个风雪,而是——” 她说了个罗刹语的词儿,李伯辰听着耳熟,这时徐城道:“这个词就是风雪之神。” 李伯辰便道:“风雪之神?” 诺雅又想了想,眉毛一挑,高兴起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六国是不是有年神?年来了,风雪来了!” 李伯辰一下子听懂了。他原本就觉得北边常年风雪,怎么会有“上一次风雪来是几十年前”的说法,现在意识到,诺雅口中的“风雪之神”,未必指的是一个灵神,而是更类似一种现象、特定的节日,类似六国的“年”。 只是这种“节日”并非像过年一样有固定的时间,而是根据某种大范围降温的现象来的吧?非得从六国的习俗中找一个类似的,那大抵就是李国的“连雨时”这种说法了——阴雨连天的时候,便是“连雨时”,要不下雨,就没有“连雨时”了。 要这么说的话,六国倒的确对诺雅口中的“风雪”有记载,只不过说法是“大寒灾”。每隔几十年,北边就会有极冷的空气南下,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据说到那种时候李隋两国是无论什么季节,全境都要结冰,南方诸国的温度同样要到冰点以下的。 几十年前丢了北原,除去因为当时五国伐李导致边境军力空虚的缘故,也是因为大寒灾。听说当时北原之上的风雪一连四个月都没停,人根本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外的东西,温度降到冰点之下三四十度。反倒是魔国人早就适应寒冷天气,在那种环境下倒是如鱼得水,一举把北原拿了。 今夜这降温,就是大寒灾要来了么?要真是风雪剑神借自己的气运搞出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达到了他那样的境界,竟可以用气运搞出这样大的手笔么? 不过倒也是聪明。大寒灾既然几十年一次,今天又来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但用这种级别的灾难只为除去几个须弥人祭司……实在有点牛刀杀鸡的意思了。 李伯辰便问:“你说要祭风雪,怎么祭?所有人都要祭,包括妖兽么?现在是战时,他们也会祭?” 诺雅道:“怎么会不祭?大风雪一来,就是福气来了。你们六国人那么娇气,天气一冷,都缩起来不动,那我们就可以往南边去,有很多肉食了。所以风雪当然要祭,祈求它再久一些再远一些——所以你知道吧?我们的风雪,就是你们的年神。” 李伯辰不知怎么回她这话——当她将原本十分残忍血腥的事情说得貌似天经地义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这大寒灾要真来了,究竟会冷道什么地步,便只皱了皱眉:“你睡好了吗?要是睡好了,现在就继续赶路。” 诺雅看起来十分兴奋:“好啊,我们快走吧。不过,要是你被冻死了,那就也算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你说对不对?” 李伯辰哼了一声:“你想多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寒灾 但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李伯辰开始在心里嘀咕:“我要冻死了。” 据他估计,之前他睡下的时候,气温还在冰点之上五六度。但三个时辰之后,该是已到冰点之下十来度了。照理说他身上穿的甲衣是可以抵御这样的低温的——要知道当初在北原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要冷一点。 但问题是开始起风,那风极大,吹得满地飞沙走石,稍细一些的树木全被吹折了,粗壮些的虽能幸免,叶子却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去。李伯辰也不知道这算是几级的大风,可知道他现在算上身上的甲衣,该有两百多斤重,然而即便这样的重量,也觉得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同风起了。 这样的风,从身上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不停歇地带走体表任何一丝热量,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只能每一步都强运真元好维持体内的温度、抬手挡住前面黑暗中可能撞过来的什么东西。 如此再艰难地捱过两个时辰,天终于微微亮了。但也只是“微微”——浓到化不开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几乎被完全掩去。空气开始变得极冷、极干,他此前呼吸的时候还能呵出白雾,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风到底慢慢小了,行走已经不是很费力。只是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鼻腔和肺部刺痛,好像吸进去的是刀子。李伯辰已经没法儿估计现在的温度,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酷寒——树上开始落叶。那落叶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随即化为碎片。李伯辰抬手捻了一片看,现叶子、树枝上虽没有冰,但已被完全冻住了。 眼下,这片当涂山中是干、冷到了极点。至于水分去了哪里——一刻钟之后,风完全停了,天上开始落雪。再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开始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 与其说是落雪,不如说是被笼进了一片白幕之中。他每走几步就得抖一抖身子,要不然就会被覆成个雪人。 但身边的罗刹女与他可完全不同。之前风极大的时候他无暇分身去看诺雅的情况,现在转脸看,现诺雅的脸开始红。 这罗刹原本皮肤算是偏白的,此时却像是人了高烧,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躯干、手脚也变得白里透红,看着不像是在这样可怕的冰雪世界中,反而像是热着了。 她一见李伯辰看她,就眯起眼睛说:“你冷不冷?是快要冻死了吗?” 听着像是在调侃玩笑,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细细观察李伯辰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而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且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怀有这样的期待有何不妥。 之前她睡着的时候,看着还像是人畜无害。但现在问了这句话,又将李伯辰提醒了一次——她不是人。她的思想、观点,非但与人没什么相似之处,反而更可能是完全相左的,一定不要用对人的思维去思考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李伯辰便道:“离死还远着呢。你不觉得冷么?你们那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度?” 诺雅道:“比这个倒是要暖和一点,雪也没这么大。你还要跟我往那边走吗?你要是现在回你的六国去,我可不拦你,这样也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了。” “这样的风雪,在你们那边大概多久一次?”李伯辰又问,“你说你们那边比这里暖和,那这风雪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冷吧?更北边的还能活下来吗?” 诺雅边走边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吃完了又叹口气,说:“唉,你还有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死不了了。是会变得更冷啊,更北边的也活不下来,但是这也不是坏事——风雪来的时候我们去南边吃你们的肉食。等风雪退了要我们还得回去,就可以去北边把他们当做肉食来吃。” 李伯辰已经慢慢习惯她这种残忍的态度,就又问:“这风雪多久一次?” 诺雅皱起眉:“什么?风雪就是一个风雪一次啊。” 李伯辰抖去身上的雪,意识到罗刹——至少在诺雅这里——似乎没有年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风雪”。要找依照六国的记载,魔国的一个“风雪”,大概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吧。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六国会有年的概念,是因为有春夏秋冬,而北原以北常年冰天雪地,该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不过,六国的夏季来临的时候,那里不会也变得暖和一点吗? 他便问:“你们那里也没有稍微暖和点的时候?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夏天的吧?你们没有冰雪稍微变薄的时候吗?” 诺雅噘了一下嘴:“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有年。告诉你吧,你们的夏天和我们无关,我们那边,不论你们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风雪来了,才会变样。至于短一点的呢,我们叫岁——一个有你们的六个月。你真以为我们比你们人要傻的么?连计时也不会?你又知道什么是岁吗?” 徐城一直率阴兵跟在李伯辰身边,听到这里,冷笑一下,道:“李兄,她说的岁就是指太岁。哼,我就是用魔国太岁改良了化妖兽的法子。这魔国太岁生命力很强,割下指甲大小的一片随便养在哪儿,就会吸收天地灵力,半年的时间就会长熟,可以诞生下子岁了。这些罗刹应该是平时把太岁当主食,所以才用这东西来计年。” 他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义愤,好像不满诺雅对人得意洋洋的口气,因此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李伯辰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倒觉得有点意思——徐城在六国时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受秘灵的影响,也算极坏的了。可眼下竟还会因为一个异族对“人”多有轻视而感到气愤,是该说他到底是少年脾性,还是良知未泯呢。 他便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岁是指太岁?” 诺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说了这话,他却忍不住想,六国的夏天怎么会对北边没影响?这世界既然有四季,就说明这颗星球与自己来处一样,地轴是有偏斜的。而魔国所在又远非南极、北极,与六国只隔了当涂山。既然六国夏季温度会高,那魔国必然也该有夏季的…… 他想到此处,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记起应慨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描述——天圆地方。他当初对这说法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世上有四季、昼夜,还有星象的变化——尽管星相与来处并不同。 诺雅自称出身苍白家族,懂李国话,想来从前在罗刹人也算是中上层阶级,不至于连到底有没有夏季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要她说的是真的、魔国的确没有四季之分,那难不成这世界真是天圆地方的么? 可六国又怎么会有四季之分呢? 还有大寒灾。昨夜梦见风雪剑神借气运,随后就来了这大寒灾,该不是巧合。而是那秘灵以某种方式使得这种极端的气候现象在本也该到来的时间段里出现,的确是既能断绝须弥人的灵力来源,也能不引起魔神的注意。 只是,李伯辰来处也有寒潮的说法,可没听说过有哪一种寒潮如此猛烈,又如此有规律——这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倒更像是人为的。 他便问徐城:“你知道这大寒灾是怎么来的么?” 徐城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该是风雪剑神不想说吧。他传授徐城魔国的许多事情,不至于忽略了大寒灾这样的东西。李伯辰原本还想问风雪剑神觉得天圆地方说如何,现在看也可免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这一次去往魔国,会弄清楚很多东西。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祭司 再过两个时辰,第一阵风雪停了,可浓云未散。 积雪已到了大腿根,李伯辰看着诺雅几乎是赤裸下半身在雪中走,自己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凉。但罗刹看起来却不以为意,身上反倒微微升腾起白气。贴在肌肤上的冰雪也都化了,这叫她整个人白里透红又仿佛大汗淋漓,看着不像是在寒冬,反倒像是在盛夏。 这样的身体简直太可怕了。怪不得他们即便不能修行,却也能同人类修士分庭抗礼——若是境界更高的罗刹,不知还会有怎样的本领。 他正想到此处,听徐城道:“李兄,前面又是须弥人的地界了。” 李伯辰抬眼向前看去,果然看到前方一片林木之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干尸。只不过那些树木似乎都已被冻死了,枝杈上挂着冰帘,在风声中格格作响。 之前用了化魔**变成二阶的浑甲兽,是为了避开被须弥人操纵的树木的纠缠,也避免打草惊蛇。但如今这些树木都被冻成了冰雕,已经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了。至于须弥人—— 这时徐城又道:“现在你用不着化妖兽了。须弥和罗刹都不通术法,这里的祭司想要传递消息,该是通过当涂山里的植物。我看现在这样子,他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就算现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竟然劝自己不要化妖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李伯辰只道:“我想也是。” 不过他这时候已经冷得受不了了。运行真气虽然可以保暖,但现在的温度可能已经到了冰点之下五四十度,他的铠甲坚而不厚,棉衬也是薄薄一层,基本没什么用。看诺雅的样子,要是能用那化魔**变成个罗刹可要比现在舒服多了。 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又道:“走吧,看看那个须弥人冻死没有。” 再花一刻钟的功夫找到那须弥祭司所在——虽然树木上的叶子都落尽了、没了葱郁树冠视野要开阔些,但由于浓云未散,天还是昏暗的,其实也看不远。好在这里的须弥祭司也像那感应王一样,给自己弄了座宫殿。 ——一颗巨木参天而起,仿佛一座雄伟的高塔。这塔原本该有个细细长长的尖儿,不过眼下拦腰折了,只剩一半如断剑一般指向天空中的云层。 这树宫都被冻断了,里面的须弥祭司该也是死了。等到了树塔的入口,李伯辰更确信了这一点——入口是两扇长成的门,现在被打开一半。积雪从门口铺进去,掩埋了半个大厅。那大厅之中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动物的尸体,有的是熊,有的是鹿,有的是豹。但李伯辰走进去细看的时候觉不对劲——那鹿头上生的不是角,而是枝杈。熊、豹身上的也不是毛皮,而是草须。 徐城立时道:“胎种。咱们之前要是遇着这东西就省力多了。无非是借灵力在人畜身上种胎,你有气运在身,一种就被化去了。” 又看地上的尸体:“和咱们之前遇到的那种娃娃差不多,是这里的祭司分出阴灵探查情况的。这些东西也被冻死了,正主应该也——” 李伯辰道:“应该也死了。” 因为他看到大厅尽头原来还有两具尸。其中一个是个人形、一丈多高的怪物,生着狗头,身上则是豹纹。胸口被穿插进许多粗大的藤蔓,僵在地上不动。它的上半身是被那些藤蔓撑起来的,自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红色的冰凌,但尚未流到地上。 这东西应该叫“狡兽”,既然是人形,应当是个二阶的。这狡兽的右手中攥着另一具尸体——是自胸腔以下都被吃掉的人形。余下的部分有人的面目,看起来是个老者。那伤口处没有血,倒全是黄绿色的汁液,像脓水一样。 该就是那个须弥祭司。 李伯辰便走进门内。虽然只隔了半扇门,但一踏进厅中,耳畔的风声就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待再走出五六步,才又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微微作痛,耳朵慢慢有了点知觉。 但李伯辰也不敢拿手碰。在北原上遇到极冷的天气时,他曾经见过一个战友在被冻久了之后搓耳朵,结果一搓,就把耳朵搓掉了的。 他先持刀走到两具尸体之前再细细看了看,大致推断出两者的死因。那狡兽胸口的血没有流到地上,说明死的时候温度已经极低了,刚流出来,便很快冻上了。 又持刀将狡兽的肚子剖开,现里面有些干尸,还有些树枝、草叶之类。估计这东西是或者是来山中办事的,或者是之前掉了队。遇着天气忽然变冷,想要找些吃的暖身子,可林中生灵都死了,只能吞些干尸。不巧撞见这须弥祭司的树塔,闯了进来。 而后——李伯辰看到那须弥祭司的残尸其实也没流多少血,甚至往上的伤口边缘还有裂纹,便猜狡兽闯进来的时候这祭司已快被冻死了。两者相争,最终同归于尽。 二阶妖兽的肉身已经很强了,可还是捱不住这酷寒。相比它们,罗刹的体质真是强得可怕——自己在无经山与璋城数次同李丘狐交手,她那时候是真的出了全力还是手下留情了? 李伯辰转身去看诺雅,见她站在厅中正盯着地上的鹿尸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吃。李伯辰便道:“都已经冻上了,只怕你啃不动。” 他这时候也觉得身上冷得不行,知道要继续走下去自己可能也得撑不住。但这罗刹的体质之强又的确叫人心惊,他已明白魔国人应该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脾性,便不想在她面前弱势。于是说道:“你累了没有?要是你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再上路。” 诺雅哼了一声:“只走了一天你就又累了吗?你们人也太麻烦了。再走上一天的功夫就能看见须弥司祭的桥了,你不想早点过去吗?要是去得晚了,也许你的同族都被吃掉了。” 听这话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心惊——听她这意思,这样的温度、路程,于她而言似乎就像春日出游一般吧? 他就想了想,到底一咬牙,冷笑一声:“既然你不累,我当然也不累了。那我们继续走吧!” 他说了这话还刀入鞘,深吸一口气便往门口走。诺雅盯着那鹿又看了看,也跟上了。两人再一出门,便觉得风雪又呼啸而来,耳畔一下子呜的一声。李伯辰又走出两步,忽然听着身后诺雅的脚步声加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却见诺雅朝自己扑了过来。 他心中一凛,立即往前一跳,转身的功夫便已将魔刀拔出来了——要是这罗刹来抓他,只消一格就能断了她的手掌。 可预想的一击却没来。诺雅再往前扑了一步,一下子倒进积雪中,没声息了。 李伯辰在风雪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后面的什么东西将她击倒的。又将伸手进积雪中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给捞了出来,去见她已双眼紧闭、脸色青、身上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样。 他看了徐城一眼,见徐城也有些愣、而后才道:“……这罗刹之前是强撑着的?” 李伯辰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莫名觉得一阵轻松。便道:“那还是进去避一避吧,可别把她冻死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祭食 他拖着诺雅进了门,又费了好大力才把门关上。她僵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李伯辰先摸了摸她的脉门,也感觉不到跳动。但他此时是开了法眼的,并未瞧见诺雅的阴灵离体,就知道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 便将她又拖到墙边远离门缝,挥刀从墙壁上砍了些枯死的木头下来。好在这墙壁极厚,砍了一气倒也没砍穿,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震得手有点疼。 李伯辰拢了木头生火,问徐城:“罗刹怎么救?” 徐城想了想,道:“剑神也没说啊,倒是说了怎么杀。就给她烤烤火吧,反正剑神降了这大风雪,这树塔都冻成这样,可见须弥人也没法吸纳当涂山里的灵力了,那北边那桥更得完蛋了吧?那有没有这罗刹就无所谓了。” 李伯辰在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又皱眉想了想,道:“未必。上一次风雪来是丢北原的时候,可你看这当涂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巨树,树龄可不止几十年。说明这样的大寒灾冻不死这些草木的,等几个月寒灾过去,这些树缓过来,桥还得架起来。” 徐城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最好能把架桥的须弥人司祭给杀了。” 徐城跳了起来:“你他……你先是说毁桥,又说要救人,那我都答应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杀司祭了!?到了明天你是不是又要杀魔神了!?” 李伯辰心平气和地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之前没说要杀须弥人司祭是觉得不可能。我之前是觉得罗刹、须弥可能和人也差不多,既然成军就也会军纪严明,那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敌营里杀那个司祭了。” “可现在和这个罗刹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那里的几十万妖兽、几万罗刹大军未必和同样数量的人一样。以你教给我的化魔**加上你我的神通,这事未必做不成。倒是这些罗刹的习俗脾性你的风雪剑神该已告诉你了,你却没对我说——我可还没跟你追究这件事呢。徐城,你虽然是灵主,可还是我的阴兵。真不想帮我做事,就去告诉你的风雪剑神——再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徐城道:“李兄你不要急嘛。剑神把这么多东西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你看,你平时问我什么,我都要先想一想。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得先找一找的,绝不是有意隐瞒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杀那个司祭?” 李伯辰哼着笑了一声,道:“等她活过来吧。” 说了这话,忽然看到诺雅的身子微微弹动了一下。她刚才还和一具尸体没两样,但在这么一弹之后,肤色迅变白,胸口开始起伏,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红润了,好像生机在刹那之间就回到了身上。李伯辰因她这模样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诺雅的呼吸竟已变得平稳,看着像是沉沉睡去了。 这就真叫人有点儿心惊了——刚刚明明是要死了的。要是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只怕得养上几个月才能复原的吧。 李伯辰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将手烤暖。等觉得两只耳朵慢慢开始热痒了,才起身持刀从那具鹿尸上割了一条腿。这腿冻得硬邦邦,李伯辰也懒得去剥皮,直接拿刀给削了,又斩成几大块,搁在雪上。 再从那一界中取了他的锅和备着的一些调味料。将那狡兽尸身上的粗藤蔓砍了下来,做个吊架将锅吊在火上,舀了半锅水进去,又把肉段给丢进去。过上两刻钟那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肉也被煮化了,肉香四溢。 可徐城站在他身边看着,却道:“这肉不会好吃,那鹿死的时候都没放血的。而且鹿肉也不适合炖着吃,该抹油烤着吃。” 李伯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吃不到。” 他伸手将鹿肉捡出来搁在雪地上,又将锅取下来、整个坐在雪中。徐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对烹饪一事感兴趣,还是借机闲聊好缓和刚才的气氛,但只道:“说了你又不懂。” 他说了这话,现诺雅的眼皮颤了一颤。他就偏过身装作给那雪上的肉翻个面的模样,再用余光一瞧,正见诺雅的眼皮飞快一掀,瞥了一眼雪地上那些鹿肉。 哦,她是醒了。可干嘛又装睡?她连赤身裸体都不怕,也不至于因为昏过去了而不好意思吧? 李伯辰也不理她,只看着那锅里的热水飞快地凉了,汤面结了一层油块。他就把中间没粘上血沫的油块给捡出来,把余下的水给倒了。再将空锅搁在火上,把油块丢进去。待锅底被火舔热、那油开始微微地冒烟,就打开腰上的布袋,丢了干姜、花椒籽、八角、桂皮、香叶进去,拿之前削下来的一截木棍慢慢地翻炒。不一会的功夫,香气就全出来了。 他就又把雪上的肉块拿起来,用刀去把外面血水煮没了的肉小块小块削进去,等下了两三斤,再用木棍慢慢地翻炒均匀。这一下,浓烈的香料味、肉香味迸出来。徐城看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这样弄倒是好些了。” 李伯辰瞥了诺雅一眼,正见她喉头大动,双目紧闭,就慢慢添了些雪、茴香进去。等那些雪化了、将肉没过,再往里面加了葱干段、蒜干瓣和些许陈皮。过得片刻,这些后加的雪水也沸腾了,李伯辰就又加了些雪,将那沸水压下去。而后撤了底下的一些柴,只叫这锅肉汤既冒热气、又不至于沸起来。 徐城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不叫水沸、这么慢慢地煮,肉会更嫩。你从前做了璋城的大会锦衣玉食,难道没听说过低温烹饪么?” 徐城想了想,道:“不就是小火慢炖吗?” 李伯辰道:“可不同。温度还要再低些的。” 徐城道:“那那些你就不要了?” 他指的是余下的那些肉。李伯辰把鹿腿表面血水被煮出去的肉削了,还剩下连着骨头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诺雅,见她现在已经不吞口水,而变成慢慢地、深深地吸气了,就说:“这些烤了吧,给她吃。” 他平时和徐城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刻意以神念沟通——这种方式其实比直接说话要稍微费劲儿一些,因为既得叫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不欲为人所知的想法也表达出去。不过修行人长期凝神炼气,要做到这些也不算难,只是偶尔情绪激动,话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说刚才那两句的时候,他是低低地念出来了的,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用刀又削了两根木棍把肉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慢慢地翻转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能把你逼成这样。人之初性本善……要不是后天的环境实在太苦,你会像那些在六国的罗刹一样,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吧。” 他说到这里,徐城笑道:“哦,李兄,你这是要用攻心计了吗?” 李伯辰不理他,又道:“唉,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呢?我救你,你帮我,在你们罗刹那里,只是为了报恩。可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算是同甘共苦,至少在事情做完之前,称得上是朋友了。” 徐城道:“她未必听得懂吧。她会李国话,该知道朋友这个词儿。可我猜她没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仍不理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也罢。你应该也不知道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徐城不说话了。李伯辰也不说话,慢慢将那肉烤得流油。柴堆上的火极小,他就这样慢慢地转,时不时洒些盐粒和调味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那肉的外面还是焦黄的,香气愈浓。诺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似乎越受不了这香气,到底将眼一睁,道:“你在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肉,是挪也挪不开。 李伯辰笑道:“哦,你醒了——我在给你做肉吃。这是我们李国的饮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要是吃不惯……” 诺雅慢慢坐起来,盯着肉说:“你以为我们只吃生食吗?从前也有人专门给罗旬天料理饮食的。只不过我们不像你们,把肉弄得又干又柴。这种肉食生食最好,顶多再加些调味,你这肉烤了一个时辰,一定都干得像木头一样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我烤了一个时辰呢?” 诺雅愣了愣:“我一看那肉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了。” 李伯辰点头笑了一下:“那你还吃不吃呢?” 诺雅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事吗?那我干嘛不吃,我应当吃的。” 李伯辰便将木棍递过去:“也好。你之前晕过去,应该是因为体力透支了。不过你这也算是神通——我们人可没法儿像你们一样,在晕过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 他说到晕这件事的时候,诺雅的眼神一下子变冷,脊背也微微躬起来了,仿佛扑食之前的凶兽。等夸她那也算是一种神通,她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看着李伯辰,一边伸手将肉接过了。 她倒是并没有张口就咬,而先吹了吹,拿手撕了一块。 那是一头雄鹿,李伯辰切下的是前半截腿。拿来穿烤肉的棍子其实都有两指粗,那棍子上的肉更是足有四五斤重。她撕下来的这一块也有半个拳头大小,只见白雾从肉里升腾出来,那肉丝一缕一缕,极有弹性,其间还连着些肉筋,也是弹而不韧、裹满油脂,与肉丝一起微微颤。 诺雅将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最初两口几乎听得到咬在焦皮上的脆响,随后眉头一展,就不用撕的了。待她吃得满嘴流油,李伯辰才又取了些盐撒进汤锅里,再用曜侯慢慢地削一柄大勺和一个大碗。 徐城瞧诺雅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到底是蛮夷。烤肉么,有什么好吃的。你觉得用这吃的就能收买她了?” 李伯辰道:“当然不能了。但我猜罗刹平时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纵使王族饮**致,也惠及不了她们这些人。我这手艺还过得去——她觉得我弄的东西好吃,心里自然就对我有一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至于叫她改变立场,但在某些时候,未必起不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况且这些事,也得慢慢试一试——我想看看这些罗刹到底能不能因为别人对他们好而心存一点善意。要是能,那往后做事可就方便多了。要不能,往后我动起手来也用不着想太多。” 徐城愣了愣:“倒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 李伯辰将那勺子削好了,从锅里舀了些汤尝尝。这汤已煮成乳白色,虽然还是略有些腥膻味,可胜在一个烫字。这么一口下了肚,只觉一股暖流落入胃中,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就忍不住又舀了一块肉吃。鹿肉本来就嫩,经他这么一烹煮就更嫩了,在口中咀嚼时,那肉丝又细又弹水份十足,简直比生食还要多汁。 他咽下这肉,又连喝几大口汤,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手脚也都不麻了。外面还是风声呼啸,他在这火堆旁却吃得满头大汗,一时间几天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等汗水从额头流进颈窝里,李伯辰已丝毫不觉得冷了。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持着汤勺一手将胸甲解了,一阵白雾一下子升了起来。 这时他抬头,才瞧见诺雅和徐城都在看他。他便道:“你也要吃么?” 诺雅道:“我是渴了的。” 李伯辰就盛了一大碗汤、肉给她。诺雅接了,立时将脸埋进去。见她这样子,徐城道:“看起来你手艺不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伯辰道:“你是个阴灵了,还会想知道这些么?” 徐城道:“怎么会不想?不然生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准备祭食?”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就怪了。人活着的时候要是吃撑了,也没胃口的。你成了阴灵,又不会饿,怎么会想吃东西?只是因为从前的习惯么?” 徐城立即说:“怎么不会饿?当然会饿!我成了阴灵,那就想要灵力的呀。你在那一界炼化阴兵的时候跳过了我,我又帮你做了这么些事,灵力自然有损耗的,可又没有人供奉我,我自然会饿的!” 李伯辰道:“可你现在有了神智,自己不会修行的么?” 徐城立时道:“你许我自己修行的么?” 李伯辰刚要开口说个“当然”,赶忙闭上嘴。他现在已经慢慢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旦涉及到神鬼因果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许诺什么,否则后果很难想象。看徐城这急切的态度,自己要是允准了,闹不好就得留下什么隐患。 就笑了笑:“现在不行。那么,我给你点儿祭食?” 徐城叹了口气:“也好吧。” 李伯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的祭食,也算是一国之君给的祭食吧?难道你还想要高天子的祭食?” 徐城愣了愣,高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说得对——李兄,哪一份给我?” 李伯辰朝锅中一指:“不如就这个吧。” 徐城立即走了过去。这锅底下还有柴火温着的,蒸腾出白气。徐城在锅旁站下,将脑袋一伸、把嘴一张,作势将那些白气给吞了进去,脸上立即露出迷醉之色,稍隔片刻,又惊诧起来。 李伯辰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心中得意道——原来像你这种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口味,也会觉得我的手艺很不赖的么? 徐城这么一惊之后,赶紧又吸了三四口,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再过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辰道:“唉,你虽然杀了我,也把我变成你的阴兵,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他说了这话,身上忽然微微泛起一层清光。李伯辰心中一惊,正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清光却又一下子散了。徐城道:“你刚才对那罗刹说朋友、同甘共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全是哄她的。可现在,我知道你那些该是真心话——你真将一国之君的祭食给了我。” 他脸色一凛、郑重一拜:“籍由这几十年来的愿力,李兄,我现在已是龙虎了。这样的恩情,徐某铭记在心。”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才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祭食 他当然是知道什么是“祭食”——祭祀所用的食物而已。虽说自古以来祭祀的食物都有三牲六畜的说法,但六位帝君从前可是凡人证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自然有些口味上的偏好,因而祭祀起他们以及同样是凡人证道的诸多元君、真君,除了那三牲六畜之外,还有好些花样的。 譬如李伯辰就知道,李国人祭北辰帝君的时候会额外用到酱、蟹、梨、桃。不少人家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要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就不吃了,而说“这是帝君来了家里享供,福气也要来的”。 隋国人祭六渎帝君的时候,也会额外用到葱、韭、米酒,同样有许多类似李国的忌讳,听说余下四国,习俗也是大差不差。所以他才开玩笑说,这东西是一国之君的祭食。 因为每一国的国主到了新年之时,都会在庙中祭祀一脉灵神。 有气运加身者才能做国主,他现在正有北辰气运在身,因而说的是“一国之君”。而他之所以觉得如此开玩笑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则是因为国主之祭,是祭给以帝君为的诸多灵神的,而徐城不过是小小一个阴兵—— 李伯辰想到此处,愣了一下。思量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因为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孟家屯众人推举自己为武威侯的时候,外公曾经教了自己谒见之法、请法身之术。 那谒见之法,其实就是当初毕亥送给自己的那金板上刻印的咒决。就是通过这咒决,自己才进入北极紫薇天,知道从前的北辰已死。不过那金板之上的咒决其实是简化了的,外公传授给自己的那谒见之法,还有好多别的字句——那些字句都是对于帝君以及座下诸多灵神的赞颂之辞,于施术而言并无作用。 当时是因为想册封山君,外公才传了这法。但之后也提过,国君若要祭祀灵神,也是念这咒文与帝君沟通的。李伯辰现在想起那些曾被自己视为无用的赞颂之辞里面所隐藏的一些细节了。譬如说咒文的第一段,大意是“气运加身之人领帝君之命,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是某节,而祭祀一脉灵神”。 “领帝君之命”——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早就该想到,这种祭辞是用来与至高灵神沟通的,又怎么会真有什么废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一国之君照着帝君的心意,来祭祀诸位灵神、叫诸位享用这一年来信众们的愿力——这话交代的是:那香火愿力是给帝君座下诸灵的!而不是给帝君的! 至高灵神乃是气运化身……他们想要香火愿力,何需走一个祭祀的过场?倒是那些元君、真君因为是借助了至高灵神的气运,因此才需要国君这个帝君的生界代言人、以帝君的名义,分派香火供奉的吧! 自己既是北辰,又是气运加身之人。而徐城是自己的阴兵,也就算是自己座下灵神了。再有那一句“一国之君的祭食”,不就是自己这个“国君”、领了自己这个“北辰”的旨意,将香火愿力祭给了徐城这个“座下灵神”的么!? 他妈的。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中大骂——徐城说的是“几十年的香火愿力”! 李国正是灭亡了几十年而无国主祭祀了。可这几十年中,必然还有许多人会祭祀北辰的。但北辰一脉灵神尽灭,自己重开北极紫薇天之前,这些香火愿力自然也无处可去。那么刚才自己那么一句,正是将这几十年积累的愿力,全通过这一锅祭食给了徐城吧!? 一下子从养气到了龙虎,说不好还是个龙虎巅峰之境呢!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肉痛极了。重开仙府之后因为那边灵力浓郁,所以他的烦恼是灵气太多难以吸纳而非灵气不足,因此,他没怎么仔细琢磨过香火愿力这事。如今经这么一遭,才意识到还有如此捷径——纵使自己还是个活人受不得,那往后也可以拿来炼别的阴兵而无需受制于阴灵多寡的。 可现在却稀里糊涂便宜了徐城——也不知道他身后那风雪剑神会不会正偷笑呢! 可他又想,既然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却只叫他晋至龙虎境了?反正这愿力都已经给他了,李伯辰也懒得多想,直接问道:“先不急谢我。既然你知道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现在也只是个龙虎?” 徐城愣了愣,脸上又露出惊诧之意,道:“李兄,只论愿力,当然不止龙虎了!可要是突破龙虎、晋入中三境,那就要涉及天道运势。寻常人要过这一步是千难万难的,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你的阴兵了。要我晋入灵照境,就得叫我借你的气运——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 李伯辰张口要说话,但想了想,将嘴巴紧紧闭上,只吐出一个字:“不。” 徐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又道:“好吧。我知道你是想等完全信了我,再叫我更进一步吧。”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 这时候诺雅已将那一碗肉汤喝完了,又一边吃剩下的烤肉,一边斜眼盯着锅。见李伯辰手执木勺坐在那边脸上阴晴不定,忍不住道:“你不吃肉,在干嘛?你要不吃,就给我吃吧。” 李伯辰听了这话,生起气来——一个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拿走几十年的愿力,一个吃了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到底是你们给老子办事,还是老子给你们办事? 他气道:“我自己做的,我怎么不吃?” 说完又舀了一大块肉大嚼起来。可这么一嚼,却现这肉的味道已经极淡了,简直像是在吃泥。再喝汤,那汤也不咸不淡,就只像热水一般。他这才记起这祭食已被徐城吃过,自然是寡淡无味了。 李伯辰将木勺往锅里一丢,道:“这还吃个屁。你吃去吧。” 徐城道:“……李兄,我也是因为这祭食味道太好,才贪了嘴的。的确是可惜了一锅好汤。” 李伯辰叹了口气,在手中攥了个黑乎乎的行军丹出来皱眉丢进嘴里,道:“算了吧,反正也全是脂肪和嘌呤。吃完了上路——以后再不许你问我好不好、可不可。” 第三百二十九章 明悟 动身之前,李伯辰又往塔上面走了一趟。 买了诺雅的感应王喜欢寄生在人体内变化形态打时间,这个须弥人的爱好也有些类似。不过不是往别人的身体钻去当儿子,而是喜欢做缝合怪。 二层之上堆了好几堆的动物尸,基本都是零部件。正中还有一个已初具雏形的大怪物,有狮、虎、象、熊的脑袋,身上则色彩斑斓,由许多动物的皮毛拼成。身子极长,腿有十几对,看着像是巨大的蜈蚣。要是放在六国那边,这些须弥人祭司该很类似那些术学的学者——但应当是被通缉的那种。 李伯辰在尸堆里还找到了两具人尸。其中一具看着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甲了,还穿着棉衬。此人的脑袋被击碎,血污洒了上半身,此时已冻得硬邦邦。李伯辰就把衣服扒下来,叫诺雅穿上了。 另外一具尸是被腰斩的,穿一身黑色劲装,披一挂黑色披风。吸引了李伯辰注意的是,那披风和衣服上竟然都没什么血污。他伸手捻了捻衣服的料子,现极为顺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再将厅中余下的那些鹿肉切成肉条穿着,外面又下起雪来,三人就趁这时候上了路。 走了五天的功夫,雪已没过头顶了。要不是二者都非寻常人、还有徐城率阴兵在前方探路,该早已经冻死,或者跌落悬崖摔死了。 到第五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再次停歇,天空碧蓝而无一丝云彩。李伯辰从雪中钻出来,抬手向前方轰去,积雪便被强大劲力掀开,露出其下黑色的石头。 但也因他这一记,身周的整片雪地都颤抖起来,随后慢慢向下滑去,并裹挟、推动更多的积雪一同下落。很快的,李伯辰开始听到微微的轰鸣声并感觉到脚下石头的颤抖,而滑落的积雪最终以惊涛骇浪之势引一场雪崩,山谷之中轰隆如雷,溅起的雪沫成了白雾,几乎将半座山峰都笼住了。 但这一场雪崩,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此时他已经站在山顶——不是几天以来所翻越的无数山峰当中的某一座,而是当涂山最北、最高、最险的群山峰顶。从这里往回看,当涂山中的群峰一览无余,统统坐在一片雪白汪洋之中,仿佛浮于云海之上。但那不是云,而是雪,或是由无数场正在生的雪崩所引的雪雾。 向北看,北侧山壁近乎直上直下,他现在仿佛站在一道数千米高的城墙头。因为极高的能见度,他甚至能看到更远、更北方的景象——大地一片白茫茫,一道道山脊纵横其上,而视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些极为微弱的红点。 那是火山吗?是魔国人烧山为火的火山吗?李伯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自己真能看得这样远…… 那这世界到底是不是平的?! 他慢慢收了心,又向东西两侧远眺。虽说魔国几十万大军聚在当涂山以北并架起一座大桥,但相比于如此广阔的土地,区区数十万,也不过是大地上一个稍大些的点罢了。他现在到了群山的尽头,却还得慢慢寻找魔国大军的位置。 那么眼下的问题是,往东找,还是往西找? 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急于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现在立足的这山脊向东西两侧延绵出不知多远,仿佛是整片大6的分界线。从此处往四周看去,只觉整个世界都被踩在脚下。头顶的天空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四周雪崩声轰鸣如雷,更像是居于山巅之上的灵神了怒,将无穷力量往四面八方倾泻。 凡人见此情景,或许觉得敬畏,但他此时却只觉如此才应当是真正的力量——如山一般横亘大地,坚不可摧。如大雪崩一般呼啸漫卷,荡平一切。 这样的情景也叫他在心中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似乎感悟了些什么而有所得,但真想集中心神去抓住那一丝明悟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飞快溜走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开悟”的前兆——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曾经历过两次短暂地失去知觉的过程。在那两次之后,他或者对北辰一脉的术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或者对那一界的掌控能力有所加强。 但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立足山脊之上,万一再像前几次一样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搞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现自己被裹挟在雪瀑中往下坠落了。可要他真放弃这样的机会,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他便略略一想,在心中起了咒。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出现在北极紫薇天中了。 这五六天以来他频繁地催动真气抵御严寒,又经历几场激斗,慢慢觉得自己的经络关窍似乎因为如此历练而渐渐拓宽,甚至有些豁然贯通之感了。李伯辰便想,这是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要达到龙虎境巅峰的征兆了。 之所以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晋入龙虎也不过一两月的功夫。寻常人在龙虎境从入门到巅峰,快的有**年,慢的有一生。要他所料成真,那这度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吸纳的是此界中的灵力修行,又身兼北辰气运,要还是与寻常人的度无异,那应该才是怪事。 他来到此界还是为了等那一丝明悟——要那感觉真来了,在这里也不虞有什么危险。要没来,也正可打坐调息补充之前消耗的灵力。 他便一边吐纳一边想,前面两次,算上这一次——究竟是有什么规律才能叫自己“开悟”? 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时候,他是在思考作为一个灵神,去赏善罚恶、生杀予夺的权力从何而来,或者说一个灵神的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正义还是邪恶。在孟家屯的那一次,则是在想如果有人为难自己,该不该用神通去杀。这两次似乎都是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因而有所感。 可眼下这回呢?面对眼前壮丽情景的时候,自己可什么都没有想的。这个规律又在哪里? 第三百三十章 混沌 如此一边修行一边等待,约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李伯辰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撑满了。此界浓郁灵力充盈体内,若再吸得多些,就或许可能走火入魔,必须像平常一样回到外面等慢慢消化了才能再次调息。 那感觉没到底等来。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来了这一界,而将什么东西阻在外面了吧。 不过歇了这么久体力早已恢复,再回到外面去又能再走上一整天,也不算白费功夫。他便打算在心中默诵咒文、遁出去。 可这念头刚生出来,他忽觉天上微微一亮,好像有一层清光飞快在此界中扩散了一下又消失于无形。他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知道这不可能——他身强体健,此界又是极为特殊的场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产生什么幻觉? 随即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具有压迫性——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麻、耳膜胀,喉头也好像肿了起来、或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感觉他倒是熟悉。在此界修炼,一旦体内灵力极度充盈却不知停歇而继续吸纳的话,的确会有如此感觉。但刚才他已经停了手,怎么又出现了如何状况? 他又往四下里看,见台上的无畏真君化身、鬼门关外的九三、奈何桥头监丑朗部所化的黑阎君都没什么异常,便知应该也不是有什么强敌入侵。正在想要不要召徐城进来问一问,忽然现,此界似乎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天上是压着沉沉的黑云的,黑云之中有无数的电蛇游走,又将黑云映成了电云。可现在,云层似乎变薄了许多,连那些电蛇的游走之势也不复从前激烈。 而地上最初是笼着浓雾的,虽然自己封了九三做鬼门关的守将之后那浓雾散了许多,却也还剩下薄薄的一层。但此时看,就连地上那一层也散去了,露出其下灰白色的沙土。 他所在这金台本是在放射金光,可现在光芒不见了,反倒是这金台本身开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收了回来、积聚其中。 因为注意到如此变化,李伯辰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要好好体察一番。这么一来,却是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极其难受了——此界之中的灵力变得浓郁了。 这现叫他大吃一惊。他明白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体悟”而来——他的确将它等到了。但问题是前两次此界生的变化,都像是因自己明悟了一些规则,因此此间的某些枷锁被解开了一些。但这一回,却是整个北极紫薇天的灵力变得更加浓郁——从前的变化来自此界内部,但这一次却像是外力所为。何种力量能做到如此地步?又从何而来? 他在此界中时,是可以叫诸多变化随自己心意而动的。既然有了如此疑问,便心念一动,强忍身体不适想要再将附近探一探。不过这念头生出的时候,他正觉得体内又胀又麻,经络之中的灵力无处可去,在拼命地往外钻,便想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会儿都断不可久留,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忽觉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褪去,眼前一片空间一下子成了黑暗旋涡,正将他吸引进去。李伯辰大惊,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现自己仍是脚踏实地的。 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眼下似乎有了两个视野——其中一个仍能看到自己就在金台上、在北极紫薇天中,另一个却追随眼前那片无尽黑暗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落。 他原本就很难受,这么一来更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吐出来。但他知道这种异像极有可能令他知晓更多的什么秘密,便将心一横,只叫自己强忍着。时间在此刻像是失去了概念,他既觉得是一瞬之间,又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下一刻,坠落停止了,一团灰色扑面而来。 李伯辰觉自己似乎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当中。只是再凝神细看,却能现这片灰色是有细节的。 先看到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这些斑点是在运动的,度、轨迹各不相同。通常来说那些较大的,颜色也更深一些。 随后他又注意到,背景也并非是同一种颜色,亦有深浅之分。但与斑点不同,这些背景的色块是静止不动的,它们的形状也是充满棱角的。 李伯辰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意味着什么,这时一个念头忽然跳进他的脑海——横亘大地,坚不可摧。这是他之前站在当涂山脉的山巅之上,在心中出的感叹。 因这八个字,另一些念头跳进他的脑海:这是大地与山。 这些静止不动的色块,或许是大地与山。他一这样想,顿时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只略一扫,便瞧见一整条将整个视野分隔开来的灰色斑块。 这是山吗?是当涂山吗? 李伯辰再一细看,便在那山上找到三个灰点。其中两个最大、颜色最深,另一个则很小。他心道,这是我、徐城、诺雅?颜色越深、体型越大,就是越强么?现在我与徐城都是龙虎,倒也合理。 但问题是,若这三个斑点代表的是自己这一行人,那它们为什么也在动? 因为这个心思,李伯辰再细看那斑点,这时候才现它的运动其实也很诡异——原本斑点在毫无规律地向四面八方游走,度极快,拖出许多道幻影。且这游走是有一个范围的,一旦出了这个范围,斑点就迅变淡,消失不见。 可要是再凝神细瞧的话,则现之前以为的“幻影”,并非真的幻影。实际上,是许许多多个同样的斑点都在这一个范围之内游走,轨迹会交错重合。在这片区域的最中心轨迹重合得最厉害,就成了李伯辰乍一瞧时看到的那个“斑点”。 他意识到,这种运动,该并非指身体的位移,而是另外某种“运动”、“变化”的具象化。 这时候,李伯辰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晕眩、恶心。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极耗心神,又或者是在北极紫薇天待得久了,身体已经快受不了灵力的充盈了。 他想要找个法子退出这种状态,但在此之前,他飞快地再向视野当中扫视,试图找到一个大片灰斑聚集处——那,就该是魔国大军的所在地吧? 他之前都是在细瞧,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么一扫,只觉整片视野都疯狂舞动起来,全世界都开始翻滚了。他原本就有些晕眩恶心,这一下更是叫他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身体里的零部件都甩出来。 那些斑点、色块都因这样的晕眩而更快地飞舞,李伯辰只来得及瞧见代表当涂山脉的色块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小小黑点,便再也无力看向更远处了。在这一刹那他还在想,那山上三个要是我、徐城、诺雅,那这个点是谁?难不成是魔国的探子么? 要是能再看一看就好了——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他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忽然瞧见眼下所见的这四个斑点都不再动了——好像四只乱飞的无头苍蝇一下子被一根钢针钉住了。 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眼前一花,整个人便瘫坐在金台上。 经络关窍开始痒、麻,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可头脑倒是无比亢奋,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感觉。内心开始感到空虚,急欲攫取更多灵力,眼前所见一切都开始扭曲,笼上淡淡血光。 内心当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李伯辰,他即将走火入魔、经络逆乱。便强撑心神用最后一丝理智默诵咒决,叫自己退出了北极紫薇天。 锋利的空气与雷鸣般的雪崩声立即填充了整个世界。李伯辰睁开眼睛,身子微微一晃、退了一步,可到底还是立住了。再一看,诺雅似乎正为眼前奇景所震惊,并未现他的异常。徐城则愣了愣,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先没答他,而是将两者细细看了看。诺雅身上有些冻伤,但罗刹体质强悍,并不很严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没什么异常。徐城看着也头脑清醒、身形完整,并无要溃散的迹象。 李伯辰这才道:“没什么,运岔了气。徐城,你看我们该往哪边走?” 徐城刚要答话,李伯辰却忽然将眉一皱,往山下看过去。 他们现在立足这山脊以北便是堑江、过江便是魔国,落差高达数千米。这样的高度,纵使山体近乎直立,却也还是有坡度的。因这样的坡度和高度,其实山体还得再延伸出好几里才能到江边。 所以从这山脊之上往北看,虽说底下是近乎无底洞般的深渊山谷,可实际上也不过数百米深,还是落在群山当中的。因而自山顶轰隆而下的雪,其实落下去之后便开始在山谷当中肆意崩腾,摧起高高的雪浪。 而李伯辰看到的,便是远处山谷的雪浪当中忽然又逆向掀起了更高的浪头——毫无疑问是有人因为来不及逃,所以试图以强大力量自保。 徐城瞧见他的眼神,也往那边看,道:“不管是人是魔,该都活不了的。” 他这话音一落,却见那逆浪当中忽然迸出一团红芒,仿似有个小太阳在雪浪中升起来了。那些雪浪一被这红芒照着,立时化作雪水。此前说是雪浪还只是形容,眼下却真成了浪涛了。下一刻那红芒忽然消散,还在半空中的雪水便立时冻住了。 刚才那一下所融化的雪水极多,这么一冻也极厚,倒真变成了浪涛之中的砥柱,一下子将雪浪分开了。 李伯辰看得愣,徐城也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东华帝君一脉的术法……而且应该还是庙堂法!” 第三百三十一章 阊阖 如李伯辰从军时候所修行的术法,多在江湖上流传,是很粗浅的。六国宗派之中也有术法,相比江湖术法更加高深精妙,是为宗派法。而最高深的,则是各国官办的庙、宫中所传授的术法,称为庙堂法。 能习得庙堂法的,要么是王族,要么是各国层层选拔的极为优秀的人才,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日后必然也要封侯拜相。而两者当中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出现在当涂山以北。 那冰柱立了一会儿之后就慢慢被淹没在雪雾中了,但那人没再使神通,不知是这样已经安全了,还是没力气了。 李伯辰道:“你能看出他刚才使的是什么术法么?” 徐城道:“看起来像是水火印。” 想了想,又道:“东华一脉养气境的术法——要这人真是养气境,刚才那一招那么大声势,该是灵力无以为继了。” 李伯辰又往下看了几眼,道:“去救人。” 其实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才绕到刚才看见的地方。在山脊上看的时候是谷地,真走下来其实面积很大,观感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原了。好在那人用术法凝成的冰柱还算高,尽管雪崩过去了,却还在雪地上露出一人多高的一个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伯辰小心走到那冰柱旁,觉得此人凶多吉少了——这样的温度,在雪中埋了三个时辰,就是自己也捱不住的。但等他慢慢将覆着的雪挖开,却现这冰柱原来是凝成了个瓢形,被埋在雪下的部分有一半是空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蜷着躺在雪上,脸色铁青。 李伯辰将要开口,徐城便道:“没现什么。” 李伯辰就略一矮身跳了下去,先探他的脉息,现虽然微弱,可还是有的。又现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便慢慢掰开,见是一块乳白色的玉佩。冰天雪地,这玉佩却还微温,李伯辰用指尖一触便感到其中有浓郁灵力,心知必然是个宝物——这人就是以此才撑到现在吧。 他的衣裳虽然破烂,却也还能看到里面是分了中衣棉衬的,且所系的扣子也是六国人的手法,该不是个去了角的罗刹。再把他翻了个个儿伸手摸了摸后背,虽然摸到些纵横的伤疤,却也不是割了翼的羽人。脸上无鳞片,更非鲛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须弥。 徐城道:“割他一刀。” 李伯辰略一想,用曜侯在他左前臂拉了一道小口子,血便流出来。徐城又道:“须弥人的血是酸酸甜甜的。” 李伯辰用手一蘸、尝了尝。微甜,但不酸。 这的确是个人。看相貌只有二十岁出头——或者是保养、驻颜有术,只像二十岁出头。他生了一对浓眉,但双眼陷得深,嘴唇又很薄,看起来很忧愁。脸上身上都是冻伤,嘴唇也裂得像被人用刀子划了几下。 这时诺雅也伸手过来在伤口里使劲搅了搅,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高兴起来:“这个好。” 李伯辰愣了愣:“你做什么?” 诺雅皱起眉:“看着是鲜食你就小气起来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我不是要吃他。你记好了,我不吃人。” 诺雅撇了撇嘴:“谁知道呢。” 经这么一折腾,年轻人的眼皮颤了颤,似是要转醒,嘴巴也张开,低低地啊了一声。但只出了这么一口气,就又昏过去了。李伯辰便解下披风给他裹了,又见外面日头开始慢慢往下落,便道:“今晚就在这儿歇。只要晚上不下雪,这里该还安全的。” 他又生了一堆火,将年轻人挪在火旁慢慢烤。本想用雪给他搓搓身子,但记起读者已指出过那么干是错误的,便作罢了,只循着他的脉息时不时给渡些灵力进去,又用锅煮了些姜、雪水,顺嘴边慢慢给他灌一些。 待见他气息稳定了,李伯辰便开始慢慢调理自己的内息。这人应该就是自己在那片灰色混沌之中看到的第四个。当时是将连自己在内的四个点都定住了……那究竟意味什么?这人遇险差点死了,是因为自己做的那事么? 到太阳落山、外面一片黑的时候,年轻人终于转醒——李伯辰先瞧见他眼皮微微一颤,掀开了,正现诺雅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 年轻人一愣,随后就将手一挥。他愣的时候李伯辰就看出来他神情不对,待他手一动,更感觉到这雪窝里的灵力像是受了惊,一下子都变得暴躁起来,就知道是这年轻人要施法。便立即将手一探,一把捏住他的脉门沉声喝道:“阁下,我们不是坏人!” 年轻人另一只手一撑地,便要将腿踢过来。但只撑了一下身子就软了,闷哼一声瘫倒在地。李伯辰这才收了探进他体内的灵力,又道:“是我们救了你的。” 年轻人眨了眨眼,看看火堆,又看看李伯辰和诺雅,到底开口道:“这是个罗刹。” 李伯辰道:“是我的俘虏。” 年轻人皱起眉想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从何问起。李伯辰就笑了一下:“我叫李伯辰。阁下尊姓大名?” 年轻人仍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不是见过?你这名字倒是耳熟。” 这时徐城道:“这人是高国口音。李兄,你要他的玉佩看看。” 李伯辰不知道徐城想看什么,但仍道:“该是没见过,不然我会有印象。刚才看你在雪地里撑了那么久,好像全是靠你手里的玉——能不能给我看看?” 年轻人想了想,将玉佩抛给李伯辰:“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李伯辰也不解释,将玉拿在手中刚要问徐城看什么,便注意到这枚玉佩的尾端还有些痕迹。白天的时候看,因为光线很强,这痕迹并不明显。但现在是衬着火光,那些有别于打磨光滑的表面的纹路就现出来了。似乎是原本在尾端有凸起的纹饰的,可被人削了去。 留下的痕迹,似是一片水纹之上正跃起一轮朝阳。用不着徐城再提醒什么,李伯辰一下子记起隋不休曾赠给自己的那块玉——那玉上也是一片水纹,其上探出个蛟。 那纹饰是隋国有爵位的王姓才可以用。而这枚玉佩上的纹饰也差不多,此人既有高国口音,又能使宗庙术法,看来一定是个王族了。 李伯辰略略一想,直接问:“你姓高,对不对?” 年轻人神色一凛,差点坐了起来。但稍隔片刻又将身子放松了,冷笑一声:“不错。我叫高阊阖。” 又转向诺雅,道:“别装模作样了。叫你的人奴把我抓回去吧!” 诺雅瞪着眼:“嗯?” 看来他心里仍是极为警惕的。这倒不怪他,要是自己遇着如今的情形,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带着罗刹在当涂山中走来走去的人。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高阊阖,真是个好名字。” 听了这几句话,高阊阖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既想保持警惕,又忍不住想去细品那两句诗,可脸上一会儿现出惧色、一会儿现出喜色,又一会儿现出恼意来。 李伯辰也顾不得细细揣摩此人怎么如此奇怪了,又对诺雅道:“我说你是我的俘虏,不算错吧?” 诺雅哼了一声:“什么俘虏?你救了我,我帮你去救你的那些同类,只是这样罢了。” 这时候徐城忍不住笑了起来:“李兄,没想到你也精于拍马屁。不过你这两句诗也是真的好。就是不知道在这位南门君听来是夸还是骂。” 高阊阖听了诺雅的回话,脸上的神情又犹疑起来,似乎在衡量要不要信。李伯辰趁机在心中道:“你知道这人?南门君是他的封号?” 徐城笑道:“这人是高辛的第五子,你猜他高阊阖这名字怎么来的?据说是十八年前高辛醉酒,在南门外宠幸了一个女侍,才有了他。那女侍就给他起名叫阊阖——她因为那南门做了人上人的。可在别人看来这就不是什么好名字了,殿外野合,这事可就记在他名字里了。” 李伯辰道:“女侍给他取的名字?他这样的王子,名字可以随便取的么?” 徐城又笑:“是啊,这就更有意思了——当年那女侍怕被人害了,就谁也不说,把他生下来才公之于众。但高辛可不缺子嗣,很厌恶这种做法,就随她去了。高阊阖直到九岁都在宫外,到十岁的时候高辛的第九子夭折了,才想起他来,给接回去了。” “可是你想,女侍能教出什么样的王子?高辛很不喜欢他——第十二子都封了王,却只给他封了个南门君。哈,南门君,这可成了天下笑柄了。李兄你也是王姓,你们王族的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么?” 李伯辰道:“我懒得知道这些鸡零狗碎。” 这么说他才十八岁?那这身世也够可怜的了。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高阊阖忽将眼睛一瞪,一下子坐了起来:“姐夫!?你是姐夫!!”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详述 此时他不愣,却换做李伯辰愣了:“你说什么?” 高阊阖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画过你的像给我看。” 说了这话,又一拍脑袋:“姐姐——昌隆公主!” 听了这四个字,李伯辰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来撞了胸口,只怔在原处、盯着高阊阖看。见他这模样高阊阖却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说谎——我十岁到宫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还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时候给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阊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姐夫,你们的事情小蛮姐都跟我说了。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时候还问过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见着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姐夫,江湖再见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觉得自己刚才稍稍缓过了气,可听着江湖这两个字,又觉得有一柄大锤嗵的一声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过气。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怎么给你看的?” 高阊阖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经回来了十多天,头一次出门。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在金雀台喝酒。我问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说话。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几幅画,就去看,结果看着你的像了。我说,小蛮姐,这人长得不坏,看着也像好人,难道也是个什么叛逆、大盗么?” 他说到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蛮姐平时喜欢去捉那些人的。其实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说了这话,她忽然笑起来了,本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忽然拉着我说,来,阊阖,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你再细细说”。可不知怎的高阊阖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时道:“我当然是吃惊了一惊啊,说小蛮姐你说什么笑话。可她对我说,她在前段日子遇着你,已经向诸位帝君起誓,结为夫妻了。可父王不许,她只好暂且回来。又说,也许再多些时间,你们还会再见。我就说,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来接你。小蛮姐笑着说好,我又说,那要我见着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蛮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 高阊阖说到这里,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就拾起你的画像走了。” 他说江湖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李伯辰已经确信这一定是小蛮对他说的话了。而后又说了这些,李伯辰听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着高阊阖能再多说说。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闭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故意在讲故事给我听。” 高阊阖忙道:“姐夫,我这可不是……其实是这样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进宫、和我说了话,我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要问我父王说了什么,还叫我细细地讲——父王是何种神情、何种语气、当时在做什么都要说。一来二去,我就有了这习惯了,绝不是我编造的。” 徐城忽然道:“这样的性子,做个寻常人倒是不错,可不适合做王子。难怪高辛不喜欢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会使庙堂法,年纪口音对得上,又说了这些东西——谁能提前这么多天设下陷阱、又能知道咱们来了这儿?别忘了这大寒灾可是剑神几天之前刚引来的。” 他说得没错。李伯辰盯着高阊阖细细看了看,将掌中的玉佩递给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说到这个,高阊阖脸色一凛。刚才说那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像个半大孩子,此时则有大人模样了:“我是听说魔国南下,守得越来越难,父王也常常为此事烦心,又说许多道路被截断,很难知道军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当然也有解苍生疾苦的责任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想过当涂山探探军情。我那时候还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见着你,叫你去接小蛮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国的时候遇着了罗刹军,我只能往北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在当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来:“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当初在璋城的时候也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过身为一个王子,脑子里竟然都是这种念头,也不知道那位罗美人平时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过十六七,也是个孩子。” 徐城皱眉道:“我?他岂能和我相提并论。这位南门君还在宫里讨高辛欢心的时候,我手上可早已经见血了!” 这争强好胜的模样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说得对,李伯辰的确很难将他当成孩子。因为他清楚一个人一旦做了灵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阊阖么,要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也的确不像是个王子。李伯辰接触过的王族不多,李生仪、隋无咎、隋不休这类人,个个都心机深沉。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小蛮也算人精。可这高阊阖却因为想要为父分忧就自己跑来当涂山又被俘,这样纯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会是悲剧收场吧。 但李伯辰喜欢他这性情。便舀了一碗热水给他:“先喝点水暖暖。” 又取了颗行军丸递给他:“你一点一点嗑着吃。” 高阊阖裹着披风坐起来伸手接了,将那行军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块,眼睛一亮:“这是好东西!” 行军丸的卖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颗,还以为很脏。但高阊阖送进嘴里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犹豫,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许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边吃一边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儿,都见了什么?” 高阊阖将丸药放下来,瞪着眼问:“姐夫,你是带兵来的?你要捣了他们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高阊阖就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是我运气不好的。我那时候到了隋国,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觉得魔军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边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则可能兵力空虚。定真在鹤州,正在隋国腹地,四面又无险可守,魔军一定不会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李伯辰道:“是这个道理。” 高阊阖看起来很高兴,又道:“开始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几乎没见到魔军。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进村镇。等到了定真的时候我的食水都用尽了,就想去城里再买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国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现定真已经被焚毁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我越看越气,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说那些魔军吃人的,这里这么多尸,也许会遇到落单的,那我就杀了。” 李伯辰道:“你遇着的魔军,是妖兽部还是罗刹部?” 高阊阖道:“大部分是罗刹,还有些做驮兽的妖兽。”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继续说道:“我进了城,看见也是尸积如山,又恰好撞见一个罗刹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杀了。我本以为是落单的,可杀了这个,一下子从城里又冒出好多罗刹来,我见势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时候,见追我的罗刹越来越多,还打了个旗号出来。我在宫里的时候学过罗刹的军制,认出那是一个千夫长的旗。这下我倒是松了口气,就想既然是个千夫长,一定是在这里守城的,我逃得远一点,他们顶多再派个小队来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时候说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队也都杀了。” 李伯辰道:“你杀的那个罗刹,有什么本领?” 高阊阖撇了下嘴:“本领?也没什么本领,就是力气大一点,中了刀不容易死罢了。” 他说到此处见着李伯辰的眼神,立时道:“哦,姐夫你想听这个?那罗刹是个男的,当时我藏在一扇墙后面,先给了他一个水火雷,手一撑墙,这么翻出去,一脚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来就该死了,可竟然没冻透,我一脚踹过去,脑袋还没掉,倒在地上反倒挣起来。我只好又补了一刀,结果还不死,就又往心窝里刺了几下,才断气的。” 李伯辰略一皱眉,正要问什么是水火雷,徐城开口道:“术学弄出来的东西。跟术心有点像,不过术心生出清浊二气驱动披甲车,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气。散出来极寒又极热,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脚冻碎了,身子里面却是焦的。听说这东西是做术心的副产品,一张咒要几万钱,你自然没见过。哼……到底是天子家。这不受宠的王子也能用这样的东西杀个罗刹小兵。” 徐城的语气酸溜溜,不过李伯辰听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说。” 高阊阖叹了口气:“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来以为他们追得远了会回去的么?结果不但没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千人队的罗刹追着我跑。我那时候还想,是不是被我杀的那个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罗刹实在不拿军纪当回事,一见自己被人杀了,就都来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结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你可别不信,我跑进四横山里的时候,至少有几千个罗刹跟在我后头,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阊阖道:“我在四横山脉里遇着些隋军残部,正在被围攻,我就去帮忙,结果就被捉住了。” “残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阊阖道:“也不多,一百多个人吧。他们很有骨气的,一百个人,被一个罗刹千人队围住,在一个地堡里守了快一个月!。” 这下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不是帮忙,而是去送死。这种事就连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挑拨 他想了想,又道:“然后呢?罗刹怎么没杀你?” “应该是要把我们当成军粮。”高阊阖看了诺雅一眼,“地堡破了之后还有五六十个活人,罗刹把我们都送去那边了。” 他边说边往西方一指:“他们在那边架桥,还有几十万妖兽,罗刹也有上万……人也有上万。他们管人叫肉食——就像我们养牛羊。不杀我们就是因为他们喜欢新鲜的。” 李伯辰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高阊阖叹了口气:“我被捉之后是和许多人被关在一起的,在一个半地窖里。我去帮那五十多个隋国残兵的时候说过我是高国的王族,奉父王之命来帮他们,可他们不信。等我们被送来这边,有人说了这事。那些俘虏里正巧有一个姓戈的将军,是隋国人,他就问我说的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当然就说了。然后前几天,他们就想法将我送了出来,要我回去报信、告诉别人这边的情况。” 徐城嗤笑一声:“真是傻人有傻福,姓戈的没拿他去换自己的命。不过那姓戈的也是个傻……哦,我不说了。” 李伯辰道:“怎么送你出来的?” 高阊阖脸色一黯:“他们起一次暴动,本来有几十个人要护送我突围,可最后只有我自己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李伯辰点了点头,道:“再说说你在那边见到的东西,细细给我说说。” 高阊阖似乎真以为他是率兵而来的,听了他问这话,脸上又露出兴奋之情,再将那边所生的事情慢慢说了一遍。李伯辰从前问别人话时,最头痛对方语焉不详,偏这高阊阖天生有说书一般的本领,不但细节不漏,甚至将什么衣着、神态、偏好习惯之类,凡是记着的都说了。 说了两刻钟之后,李伯辰才问:“那位戈将军长什么样子?” 高阊阖道:“个子不高,可很壮,络腮胡子,左腮有颗痣。可这人却喜欢吟诗,被关着的时候又常常讲兵法给大家听。” 李伯辰道:“是个统领,叫戈玄白的?” 高阊阖道:“我知道是统领,可没问名字——姐夫,你认得这人?” “认得,但不算熟。”李伯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这人也是有骨气的。” 当初他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和这人打过交道。无量城之后是合州,州内也有万余人的守军,但大家都清楚这些守军存在的意义不仅限于策应边疆,还负有监视彻北公之责。戈玄白就是合州守军中的一位统领,李伯辰曾因军械调集的事情同他打过两次交道。当时他觉得此人虽生得英武,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质彬彬,实在不像能率军冲杀的人。没料到如今身陷敌营,竟能像自己当初救隋不休一样想法将高阊阖送了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沉默片刻,道:“阊阖,你先烤火暖一暖,我想些事。” 高阊阖立时道:“好!” 李伯辰便心念一动,问徐城:“我之前说要毁桥救人杀司祭,你说是送死。现在听了他说的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我能怎么样?自然是什么都得听你的。” 李伯辰也不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只道:“高阊阖说他在定真杀了个罗刹,结果最后有几千人将他追到当涂山,可见罗刹果然极易冲动。刚才他也还说了,在那边十来天的功夫,至少目睹十次罗刹之间的殴斗,每一次都要死人——这可是在军营里。可见这些罗刹毫无军纪可言。” “他又说他们那些俘虏是被罗刹看守着,是罗刹的肉食。又说曾经见过妖兽之间相互吞噬,也见过妖兽与罗刹起争执。咱们知道魔国的统治阶层是罗刹,如今也是一万罗刹弹压几十万妖兽。万余人的肉食只供罗刹享用,妖兽却得不着……这是个叫他们内乱的好机会。” 徐城道:“妖兽可未必是这样。” 李伯辰道:“是。妖兽虽说蠢了些,但军纪可比罗刹要好得多。不过这事,只要叫罗刹闹起来就好。” 他说到此处皱眉想了想,又道:“我从前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和罗刹军打过交道。但是,要罗刹的军纪真的差成这样,他们从前在东边是怎么和那里的守军打的?” 徐城道:“你何不问问高阊阖呢。” 李伯辰正想说高阊阖也未必清楚,忽见徐城的神情有些古怪,略略一想,道:“这么说你知道。” 徐城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了。你还记不记得在璋城的时候我把隋子昂那个蠢货变成了魔人?当时我可说——” “听说魔国人能摄人心智,却叫人行动如常。” 徐城哈了一声:“你还真记得。对,就是这回事。平时罗刹的军官或许懒得管,可到了战时,就用我说的那法子。” 李伯辰道:“什么阶级能用这办法统率部下?” 徐城道:“这不是阶级官职的问题,而是修为境界的问题。这种办法是要用到运势的,所以至少得灵照境才行。不过也不是挨个命令人去做什么,而是引导人的情绪和念头。譬如说那位戈将军吧。他干嘛不把高阊阖交出去换自己的命?因为他满脑子都是什么忠君报国的念头,所以自然就做出那事了。要是罗刹的大头领叫统率的部属满脑子都是‘不惜代价赢得此战’的念头,那他们自然也就听话了。” 这法子真是诡异。但魔神原本就擅长挑拨人心欲望,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李伯辰道:“照你这么说,想用我的办法,得先杀罗刹的统军人。” 徐城道:“而统兵一万的罗刹么……现在罗刹奉啻勒天为王,这啻勒天之下还有各家族的王。罗刹之中大的家族军力数万,小的家族数千数百乃至数十——现在能有一万罗刹被人统率,运气不好的话统帅者可能是个王,运气好的话,也至少是王之下的将。不管怎么样,必然都是灵照境之上。” 李伯辰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先前答应你,要是风雪剑神能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我就把那个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你。” 他神念一动,化身立时从铁锁中被放了出来:“现在我该履约了。” 徐城愣了愣,道:“你真给我?” 李伯辰道:“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给你?” “我还以为你要再叫我做点儿别的什么事。”徐城想了想,“但你可想好了。得了这化身,不但剑神有好处,我也有好处。我现在能在生界同你说话,其实是借了剑神和你的气运。要是现在的事情办完,你不准我这样了,就是把你的气运收回,我自然也就变成从前的样子——在生界只可感知却不能思考。但要是我真得了这魔王化身,往后就不需要借你的气运也能如此了。” 李伯辰道:“但你还是我的阴兵。” 徐城又愣了一会儿:“是。” “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李伯辰笑了一下,“只要往后你不介意待在曜侯里,能看能感知能思考却不能动就好。” 他脱开将魔王化身缚住的铁索,又将余下的阴兵也召了出来:“拿去吧。” 魔王化身一脱困,立即化成一团黄光。但就在这光芒闪烁的一刹那阴兵成了阵,黄光被囚禁其中。这是化身与阴灵的较量,交锋都在一念之间,显然这实力尚弱的化身不是徐城以及这十九个阴兵的对手。 随后不知徐城用了什么手段,黄光再一闪,立即消弥无形。徐城的形象随之微微颤动,而后平静下来。李伯辰现,他的眉眼似乎变得更加清楚了些。 徐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静滞了片刻。李伯辰知道这该是因为风雪剑神在给予他什么讯息。过了会儿,徐城道:“剑神说,你既然守约,那么投桃报李,他也给你一个可以对付罗刹统军者的法子。”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走你 李伯辰并不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这正是他守约的目的。看起来风雪剑神对这次合作很满意,而说实话,他自己觉得也不坏——至少证明无论有什么目的,但短期之内,风雪剑神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他便道:“好,你说。” 徐城道:“剑神的意思应该是,其一,灵神可以影响到灵主。其二,灵神之所以能够影响灵主,是因为灵主有灵神的气运加身。其三……” 他顿了顿,似是在体会风雪剑神所传达给他的那一点“感觉”,而后才道:“其三,或许你可以试试向帝君祈愿。” 李伯辰愣了愣——这算什么办法?说了没和说一样的嘛。 徐城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只道:“剑神的确是这样的意思。” 这样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到这时候,李伯辰已沉默着与徐城对话好一会儿。高阊阖起先还在安稳坐着,但等手中的热汤喝完、行军丹也嗑没了,就不安分起来。他到底还是少年人好动的习性,先慢慢活动手脚,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搅正在沉思的李伯辰。而后他将目光投向诺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诺雅瞪回去:“你看什么?” 高阊阖道:“我是在想,听说你们魔国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可你成了我姐夫的俘虏,你的魔神为什么没来救你?” 诺雅哼了一声:“小孩子,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吧。” 高阊阖道:“哦,这么说你们也不是人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那你是不是不讨魔神喜欢的那一类?” 诺雅看了看他,说:“你身上也没有气运,你又不讨谁喜欢呢?” 高阊阖跳了起来:“罗刹!你什么意思!?” 李伯辰忽然睁开眼,看了看两人。高阊阖忙坐了下来,道:“……姐夫,我逗这罗刹玩儿呢,吵着你了吗?” 诺雅道:“小屁孩。” 李伯辰稍稍愣了愣,才摆摆手。他忽然明白风雪剑神告诉徐城的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刚才高阊阖和诺雅所说的那些话。 ——罗刹的统军者要施展魔法摄人心智,得借助气运。这意味着那个统军者的身上必然有魔神气运在。也就是说,这罗刹的统军者乃是灵主。 而当初收服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之后,李伯辰逼问出了一些话,由此推断出所谓三魔君和诸多魔王,可能都是由一个魔界灵神所化成的不同个体。 这或许意味着,无论那位罗刹统军者的身上是哪位魔王的气运,都该与那一界中的黑天魔王化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而上一次风雪剑神借徐城的灵体在北极紫薇天中显形的时候,该是留意到了被封做黑阎君的黑天魔王化身。那么他的意思是说……叫自己向帝君求助、叫帝君借助那魔王化身对罗刹人施加影响,以此成事么? 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那一界中自己所封出的灵神其实都是无意识的空壳,他是可以像“穿”进无畏真君体内那样,“穿”进九三或者黑阎君的体内的。可问题是,当日监丑朗部的化身也说过,自己所行的是魔神之道——封出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化身,当他们渐渐成长,拥有强大力量之后,便要成为新的灵神。因此,本身则被削弱了。三魔君、五魔王、诸多魔灵,很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风雪剑神所提这法子,是要自己叫“纯元帝君”想办法,未必藏了针对自己的坏心思。那……用还是不用呢? 其实早有答案了——他之前就已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一颗珠子,托陶纯熙送给李生仪。等李生仪得到那珠子,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如“无畏真君”一般的“北辰帝君”便会诞生。 这已是魔神之道了。一不做,二不休。监丑朗部所说大患还在极为遥远的未来,可要不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他能否撑到那未来来时还未可知呢。 李伯辰便道:“徐城,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剑神。” 又转脸对高阊阖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高阊阖拍拍胸口:“姐夫你的灵丹有神效,我现在精气充足,可以做你的先锋官了!” 李伯辰笑道:“做我的先锋官?那可要令行禁止,这苦怕你吃不得。” 高阊阖道:“我能从那边逃出来,还有什么苦吃不得的?” 李伯辰道:“你当真的?” 高阊阖道:“真的可以么?那我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伯辰便道:“那好。你现在就是我的先锋官了——听令!” 高阊阖忙道:“末将在!” 李伯辰板起脸:“你即刻启程往高国去,向天子禀明此处情形,不得有误。” 高阊阖一下子撅起嘴:“姐夫,原来你逗我的。” 李伯辰仍盯着他:“刚说过你能做到令行禁止,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么?高阊阖,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严厉,神态也丝毫不曾放松。高阊阖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一时间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明明是诳我。你觉得我是累赘吗?小蛮姐说你也只是养气境——哪怕我不能领军,我也能做你的亲兵啊。姐夫,我就是想杀罗刹。” 诺雅轻蔑地哼了一声。李伯辰盯着他道:“我已是龙虎了。我也没有带兵来。高阊阖,你想想看,你身为王子,跑到隋国被俘,这事要是被宫中知道——你总是有侍从的吧?他们能活么?他们的家人呢?你说戈将军带人暴动将你送了出来——为保你这条命,又死了多少人?我明白你想要杀罗刹,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怎么对这些死去的人交代?” 高阊阖的脸一下子变白:“我……这些我倒没想过……”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即便不受宠,却也还是个王子,果真不是很拿别人的命当命。可现在脸能白一白,也不算无可救药。 他便又道:“你再想想戈将军叫你做什么——叫你将此地生的事情回禀王都。几十万大军聚集在山北,一旦越过当涂山而六国毫无防备,天子会怎么样?这样的讯息难道不比你杀几个罗刹重要么?你现在真一意孤行非要跟我走,就先是对戈将军违了誓,又对我违了誓。如此行为,你往后还敢自称七尺男儿吗?” 高阊阖的脸又涨红了,抬手挠了下头,看着李伯辰的鞋子:“……那我走就是了。” 又道:“那你呢?” 他虽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可原来也不是听不进劝。李伯辰略松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事了。” 高阊阖道:“难道你要自己去杀罗刹吗?我要真回去了,小蛮姐问起我来,我总得跟她说你去了哪儿吧?” 李伯辰想了想,只得说道:“那你就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衣裳也还穿着。” 高阊阖听了这话,嘴唇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在认真记下。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的确太严厉了些,便道:“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自然有分寸的。” 又将手一展,递过十颗行军丹:“一天一颗就能管饱。你有那暖玉,该也不会冻着。” 再把地上那披风拾起来给高阊阖披上:“现在就走吧。” 拾起披风的时候,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牌子落了下来,应该是原本被放在披风的某个内袋里的。通体漆黑,上面只有一个白色的旋涡状图案,该是原本的主人携带的。虽不知是何来历,但李伯辰也顺手捡起来收了。 高阊阖看起来是既想留又不敢再开口,最终只道:“好吧,姐夫,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但应该也不是我该问的——小蛮姐很想你,你可得保重。”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裹起披风,唉声叹气地走了出去。 李伯辰看他慢慢走远了,才将两人从见面到刚才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想了想。而后觉得高阊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是有些怪的——看他做派,听他说话,虽然在高国宫中不受宠,可似乎也正因此没人会特意针对他。于是养成这么个既满腔热血,又有些任性的性子。 但这样的一位王子,却一口一个姐夫地叫自己,又极为听话。自己其实也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修为也不算高,因何叫他如此呢? 只怕是因为小蛮吧?或许在高阊阖的心里,小蛮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自己既与她成婚,那一定也是很“了不得”的了。这样一想,李伯辰觉得心里慢慢好受了些——这至少说明小蛮这昌隆公主在高国宫中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至少不会过得很差吧。 他便转了身,刚要同徐城说话,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商君将自己赶来此处,又特意告知山边有几十万妖兽。自己原想他可能是要自己自寻死路,当时还觉得对方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些。可如今看……他会不会是想要叫自己来救高阊阖的?! 因为自己从前也在如此情形下救过隋不休?因为高阊阖与小蛮关系极好? 可他为什么不直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救? 李伯辰想了又想,却也没再理出个头绪,便只能暂时作罢。外面慢慢开始变黑,但他不打算睡觉,他要去做一件真正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吃灰吧你 “将军,将军?” 声音忽远忽近,又好像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天上。戈玄白感到脑袋左边一阵一阵的钝痛,先牵连到眼球,再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扯到胃里。他胸口一阵翻腾,猛地坐起来又侧过身,干呕了几下。 但烦闷感没有减轻反倒变得更强,身子底下的土地好像也开始转,他伸出手去扣住冻得硬邦邦的泥块想要维持平衡,然而很快意识到转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他不敢再动,一边听着身旁一声声被刻意压低而焦虑的呼唤,一边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强烈的晕眩慢慢减轻。 随后他谨慎而轻地偏过头往一旁看,又体会到袭来的晕眩,可好在,已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了。 “死了多少?”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咱们这一窖的大概有三百一十多个。”一个声音忙道,“将军你没事吧?你昏过去七天了。” 戈玄白皱眉看说话的人,现是北府军的百将丁敏。 “大概?”他道,“什么叫大概?到底多少?” 丁敏递过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血块:“很多弟兄被打散关到别的窖去了。我说的这三百一,是能找着的尸。多个嘛,是凑不全的。” 戈玄白看了看手里的血块。丁敏道:“吃吧将军,是妖兽的。之前起事的时候北窖的兄弟宰了个二阶的火猴子,这是那火猴子的肝。” 戈玄白把这肝在地上狠狠一敲磕下一块,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表层的血开始融化,腥味充斥口腔,他感到更加恶心。但他努力压制了要把它吐出去的念头。因为这东西是一月以来他吃到的第一块草叶、草茎、草根以外的东西。 戈玄白慢慢坐起身,靠在墙上。他身处一个长宽将近百丈的半地窖中,没有顶棚。在这当涂山以北的魔军驻地里这样的半地窖有四个,每一个当中都关押了两千多人——至少在七天之前还是这个数量。 现在戈玄白往墙边看,见一长排已经冻僵了的尸被摆放在地上,只能以雪覆之,望不到头。 七天之前他与另外三个窖中的主官共同起了一次暴动,想要带尽可能多的人突围,但失败了。最终只送走了一位高国王子,而现在他还不确定那位王子能不能在群山当中活下来。 墙边的三百一十多具尸体就是代价,西、北、南三个窖中的尸体有可能更多。魔国人把尸体还了回来……但这并非出于对敌手的尊重,而是在储藏食物。他们知道人会将同类的尸好生收敛,直到他们再来取食。 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事前被安排去罗刹身边做人奴的几十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叛变了。酝酿月余、精心策划的行动失败,再没什么希望能叫人继续苦苦支撑下去。从此之后这些人将成为魔军真正的肉食,绝无可能再一次被组织起来。 其实这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在起事之前,听说南窖开始吃同袍的尸了。 戈玄白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士气如何?” 丁敏笑了一下:“一样东西总要先有,才会如何吧。戈将军,现在别说士气,就连生气也没有了。你看看他们吧。” 其实戈玄白早就看到了。东窖之中现在约有一千多人,一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可这样多的人,却几乎不出声音。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取暖,或沉默地望天,或埋头于膝前,或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天气很冷,但他们似乎已没什么感觉了。 可就在七天以前,东窖里还有许多由雪砖砌成的雪屋。现在雪屋在那场暴动中都被毁掉了,但无人再有心思去重建。 丁敏又道:“别说他们,就连我——将军,现在我和你说话都是强撑的。一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原本都靠一个念头吊着命。现在那个念头没啦,我连说话的力气也都没了。” 他一边说,就真的一边慢慢躺了下来,闭上眼:“看到将军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要是你也认了命,咱们就一块儿在这等死吧。要是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要是能叫得起来几个人——再叫我吧。” 戈玄白看着身边这张快瘦成骷髅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还剩下的大半个血块往丁敏唇上放:“你也吃点吧。” 丁敏闭着嘴和眼,呜呜地说:“算了,还是你吃吧。万一你吃饱了,又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叫我躺着就好——我躺着,省点儿力气和生气。” 戈玄白苦笑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慢慢地长出几口气,才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与其这样慢慢饿死或者被罗刹吃掉,不如先自我了断吧。至少在最后一刻还算体面。 这时候他听见头上一阵锵然之声。听这声音,该是个戴甲的罗刹走了过来。这半地窖约有半人深,再往上则是以原木围成的一丈多高的立墙。原木之间的缝隙颇大,虽不能叫人钻出去,但探进来一只胳膊、半张脸却是没问题。墙外便常有罗刹来来去去巡视呼喝,有时还向窖中排泄取乐。 脚步声在他头边停住了。戈玄白小心地转动眼球往斜上方瞥过去,随后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换一个地方靠着。这样的温度,要被罗刹尿在身上,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其实即便今天活了,明天大概也会被冻死。他只不过不想死时身上有这些畜生的腌臜气。 但刚要动作,便听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戈将军?” 是那个罗刹在说话。哦,到底现我是这里的主官了么?戈玄白这一会儿竟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也罢,那就——等等。这罗刹说的是隋国话!? 戈玄白一下子转了脸。这叫他登时一阵天旋地转,痛苦地干呕起来。他忙将舌尖咬破、精神一振,痉挛似地斜着眼去看那罗刹。 穿着黑甲,和自己一样的络腮胡,但太阳穴更后方生了一对黑色的角,瞳仁有些微微红——刚才是他在说话!? 躺在地上的丁敏似乎也听着这声音,眼睛猛地一睁,便要坐起身。这时那罗刹又低喝:“别动。不要引人注意。” 丁敏愣了愣,又将眼睛闭上了,但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戈玄白将头靠在土壁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擂鼓,道:“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还记得么?无量城李伯辰。” 戈玄白张了张嘴,又努力侧脸将那罗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的确记起来了。这张脸很英俊,几年前同此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因这相貌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李将军?你怎么长了角!?” “障眼法。长话短说,要是这营里的罗刹和妖兽内斗乱起来,你们能不能再带人往外冲一次?” 戈玄白愣了愣:“这怎么可能?” 李伯辰道:“我只问你能不能?” 戈玄白沉默片刻,道:“要真能乱起来,人心一定没问题。可光有人心不够。弟兄们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前几天把力气都已经用尽了。李将军,这就是有心无力了。” 稍隔片刻,戈玄白听李伯辰道:“你让一下。不要说话。” 他不知何意,但仍旧咬紧牙关,往一旁挪了挪。随后就瞧见李伯辰从木缝中探进一只手来,又有些黑乎乎像沙子一样的东西自他袖口中流淌出来,落在地上。这东西流一阵子,就间断一下,再流一阵子。过了数十息的功夫,已在戈玄白身边积了一大堆。 见他还没有停的意思,戈玄白便用手将已堆积起来的扫到一边去。如此,他身旁的一整面墙边都堆满了这土一样的黑灰。 “你尝尝。但要少尝。” 戈玄白思量片刻,将手指在口中蘸湿了,见四周并没有其他罗刹往这里看,把手飞快往灰里一探,再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只道:“能不能?” 戈玄白毫不迟疑:“能。” “什么时候?” “一天……不,两天之后!” 李伯辰道:“好。至于兵器——待你们举事的时候,我再送来。” 他话音一落,便快步走开了。待他走远,丁敏坐了起来也像戈玄白一般用手蘸了黑灰送入口中,随后目中亦是射出精光。 “这人什么来头?” “从前是无量军的一个统领,后来被贬了。”戈玄白皱眉道,“前几个月无量城那场大战之后,听说他是从妖兽手里救了彻北公的公子的。” 他又沉默片刻:“从前我只当是谣传。可现在看他这手段气度胆量……还有这神通……搞不好是真的。” 丁敏皱眉想了一会儿:“这人能信么?” 戈玄白道:“丁将军,我们还有得选吗?” 丁敏笑起来:“是啊。好吧。不过这回无论胜败,我都绝不要再活着回到这儿来了。” 他又转脸看向不远处几个只有肚皮微微起伏的兵,低喝:“喂,谁想吃土!?” 第三百三十六章 没什么了不起的 青石家族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支牙斯手持一支臂膀踞案大嚼。 剥了皮的肉食弹嫩多汁、骨髓充盈,他吃得畅快淋漓,便喝道:“再呈上一支来!” 身旁披甲的侍卫就按刀往帐中一角走去。那里蜷着一个人,已失去一支左臂,但因为手臂是被罗刹用火焰刀斩下的,倒是没怎么失血。不过他的琵琶骨上已被穿了两根细铁索,显是将一身灵力封住了。因无法运功调理伤势或封闭知觉减轻痛楚,早已疼晕了过去。 这时站在帐中另一角的一个罗刹道:“慢。” 支牙斯一把将剩下的断手摔在案上,骂道:“你这个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你又想说什么?本将军吃个肉食,又犯了你哪条忌讳?” 与支牙斯和帐中侍奉的罗刹不同,这个罗刹没有披重甲,而是身着皮甲、挂一领黑色的披风。他头上的角也被锯去了一些,只剩下小半根。被这统军一万的第四大将喝骂,他却不慌,而慢条斯理道:“大将军吃这个肉食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别忘了啻勒天曾说此次南下可不是为了将六国的人杀光,而是为了统而治之。营里原本有万余人,许多都是可用的。可大将军及部属这一个月来已经吃掉了数百,前些天暴乱再杀掉三千。要再考虑到这风雪还得持续上数月,余下的六七千也是活不下来许多的。” 他又叹了口气,道:“况且大将军在吃,那三十万灵兽却只能瞧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天我部已同他们冲突数次,其中有几次起因就是那些人的。” 支牙斯道:“狗杂碎,你到底是说我该吃,还是不该吃?” 那罗刹道:“我劝大将军还是留些活种吧。要是啻勒天知道明明从隋境掳了一万人,却最终都吃光、死光了,一定是要怪罪到磬安王头上的。到时候大王一怒,大将军也不好过。” 支牙斯愣了愣,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好,今天你就不是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只不过,又不叫吃,那这些人怎么办?天桥已经被冻断了,南边的喜善也死了,大王只叫我先守在这里——那我就在这里等上几个月么?” 那罗刹道:“大将军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西南北四个窖里的人太多,而且昨天和今天那些人似乎慢慢又有了精神,看着又不安分了。我想,该将那些人里懂得技艺和术法的选出来,只留千余便可,剩下的都制成肉食。” “咱们已在此困顿一个多月,那些灵兽也要不安分了。我昨天去西边看,见他们营中的那位安乐大王似乎也很不高兴,说想要往东去、自无量城那边入隋境为喜善大王报仇。所以我们制成了肉食,也可以送去西营一些。除去那位安乐大王外,三阶、二阶的灵兽一共也不过千余,足够他们分食的。” 听他说了这一堆,支牙斯忍不住抬手抓住自己一双粗壮的黑角,将脑袋晃了一晃道:“你不要再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制成的肉食,为什么要送去给他们?他们想要肉食,早该来拿。既然不来拿,就是不敢拿。既然不敢拿,怎么又会像你说的不高兴?磬安大王所拥有的的人奴比我还多,每月还可以吃一个人修,我既然不是他的对手,我又不高兴了么?” 那罗刹叹了口气,道:“你忘记我曾对你说过么?灵兽修成了妖灵,与人的性情是更像些的,大将军可以试试将他们当成人。” 支牙斯道:“呸!想了就觉得恶心!” 他们说话时所在这营帐的大小相当于一间大殿。六**队之中所谓的“营帐”,是以木为梁,以熟牛皮覆上帆布、油毡而成。而罗刹的营帐却是以铁为梁柱撑起铁板,再在外面覆上厚重的兽皮,如同一间屋子一般。 但因为支牙斯说话时声音极大,因此即便站在这营帐之外、隔了一层铁板和数层毛皮以及厚重的雪,也仍能听得清楚。 ——李伯辰此时便装作无所事事,盘膝靠坐着营帐外墙,一边远眺一边倾听。 他以神念对徐城说道:“这支牙斯听起来并不了解妖灵。怎么回事?” 徐城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好比羽人从前的王族白氏就在你们隋国,彻北公身边姓百的羽人其实就是由白姓改来的,这你知道吗?” 李伯辰道:“我知道。” 徐城道:“那是因为你就在无量城。可你知道蛟人之间如果想要传宗接代,那他们……内什么的时候,就必须都双双化蛟才行么?” 李伯辰道:“我也知道啊。” 徐城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知道这种下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 又道:“反正,剑神得道之前还没有什么魔国的说法。那时候罗刹、须弥都和人住在一起,北边也不像现在这么冷,据说那时候鱼国和姜国往南也还不是海。” “但那时候妖兽就已经在北原上了,再往后有了幽冥分出六国和魔国,罗刹、须弥才被赶到北边去了。他们去了那儿是先把妖兽杀到更往北的地方的——就是说至少七千年前,他们还是仇敌的。再往后北边变冷,妖兽总得吃东西吧,那就得靠须弥。可是须弥也怕冷吧,那就得靠罗刹烧山取暖——所以后来罗刹才是魔国的王族嘛。但实际上,要说妖灵、须弥、罗刹这三者,最蠢的就是罗刹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些我也是知道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便如今,妖兽和罗刹也不是混居的。这个支牙斯最近是头一次见着妖灵,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魔国如今的啻勒天位同高天子,那罗刹各个家族的王,譬如说这支罗刹所属的磬安王,就好比六国的国君。这支牙斯是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了,要在隋国或者李国,就好比是东西南北四府中的柱国大将军,已是武人最高的职衔了。这样的军事将领,对盟友——不管盟友也好,奴部也罢——的王族却不很了解,实在说不过去。” 徐城愣了愣,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道:“你再说说。” 他刚才还有些气急败坏,此时却又变得一本正经,李伯辰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令他如此了,但仍道:“我们见过诺雅是什么样子了。她是懂李国话的,在苍白家族、乃至整个罗刹的族群当中,都一定属于上层阶级。像她和支牙斯那样的上层阶级都几乎不懂合作为何物,这就意味着整个罗刹族群是很难单凭自己进行有效率的生产、建设的。” “但是你看这些罗刹穿的甲。”李伯辰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正走过一个男罗刹——他全身都穿着亮闪闪的铁甲,脖颈以下直到脚背,几乎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还背着头盔。六国的甲主要是札甲,甲片是较小的。但罗刹的甲甲片却又大又厚,较为合身。因为实在太重,甲片都不是以皮绳扎起的,而是以铁合页和铁扣扣起来的。这样的一身,至少有一百来斤重,可这罗刹穿着行走却并不吃力。 “每人都有这样的甲,就需要一个十分成熟完整的制造体系。但就我们所知道的罗刹,他们的社会构成和统治模式绝对办不成这事。所以我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或者,是不是有人帮他们做到的——譬如里面在说话的另一个罗刹。他显然就更像人了。” 徐城道:“你真是在隋国的乡下长大,之后就从军了?” 李伯辰皱眉道:“干这个什么事?” “因为你说的这些是帝王之术啊。”徐城瞪着眼道,“谁教的你这些?我从没听谁能说得这么高明——就是清州的州牧也不可能说出这些来。” 李伯辰也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说的这些在徐城听起来可能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其实和他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第一次开悟时所想的事情都是一个道理——在他来处,人们所拥有的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观点,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这个不好解释。他便淡淡一笑,道:“也不算什么的。我之前用化魔**变作二阶的妖兽的时候,头脑浑浑噩噩几乎很难记得什么事,这说明二阶妖兽本身的智力有问题。可现在用同样的法子变作罗刹,思考却不受影响。这说明罗刹与人一样,先天并没有什么智力方面的缺陷。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是由于后天的作用——那这个,就只能从社会形态、统治模式的角度来思考了。” 果然,提到之前化身妖兽的事情,徐城立即试图转移话题,道:“你听,支牙斯被说动了。看样子他们明天要动手——你想好怎么杀他了吗?” “这种有勇无谋的东西,我要杀他不难。”李伯辰站起身拍了拍手,道,“难的是杀了之后怎么办——他身上必然有魔神化身在,而且必然很强。先看看诺雅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营地中余下的营房也是铁梁铁皮撑起来的,彼此之间相距颇远,但建得还算有章法。 沿一个大的十字道路分出许多小的十字道路,但即便是小路,也容得下两架马车行进,罗刹便在这些营房之间来来去去。 李伯辰已混入此地快两天,期间所见令他很吃惊。在无量城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有操练,闲暇时间并不算多。可这两天来他所见的罗刹只是嬉闹、殴斗、**,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好的一点在于,因为这些罗刹长期以来缺乏纪律约束,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月余,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在罗刹营地的西边是妖兽的西营,两营交界之处是最热闹的——除了向关押人的四个窖中排泄之外,罗刹们的另一个乐趣就是引诱一阶妖兽越过两营之间的矮墙,再至僻静处杀死、分食。 因此双方每天都在起冲突,但没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譬如眼下,当李伯辰走过两座营房之后,便现前方正有一群罗刹围在一处,而地上雪沫四溅。 他足下一力,跳上旁边营房的一角看热闹,却见被数十罗刹围着的正是个人形的狡。 前几天他在被冻死的须弥人祭司树宫中也见过一样是二阶的狡兽。这东西一丈多高,相比于罗刹而言便是巨人。可现在两条腿都被打断了,另有七八个罗刹箍住它的头、手、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它压在地上。 罗刹力气本来就大,又穿着重甲,一时间这狡兽也没法挣起来了,只从口中出嚎叫,又混杂了些类似罗刹语的声音。李伯辰道:“那东西说什么?” 徐城听了听:“只是说大王会杀了他们之类的话——你以前经常和二阶妖兽打交道吧?它们蠢不蠢?” “看和谁比。比一阶妖兽要聪明,比起人就不行了。其实更像是很聪明的猴子——能带兵,能执行三阶的指令,这些就足够了。” 徐城道:“怪不得呢。这些罗刹诱杀了它队里的低阶妖兽,它又跑过来找,结果也被捉了。” 他说到此处愣了愣,又忽然皱起眉:“啊……这些罗刹要吃了它。” 李伯辰便看到有两个罗刹忽然从背后抽出了刀。罗刹所用的刀,刃就有一尺半,宽约一掌,厚约一指——不是女子的纤纤细指,而是武者粗壮的手指。 不过这刀虽然长,但在狡兽面前也只像是略长些的匕而已。那两个罗刹持刀扑到狡兽的肚皮上,一力便在胸腹处拉出一个十字形的大口子。狡痛得大吼起来,差点将身边箍着它的罗刹都甩开。旁边那些罗刹一见,纷纷拔刀,顷刻间十几把刀将它的手脚都钉在地上了。 狡兽因为先前那么一挣,胸腹处的伤口血流如注,仿佛有个小小的水坝决了堤。因挣扎时候腰部要力,竟然将肠子也都给颠了出来。一群罗刹见状纷纷大叫起来,下一刻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扯着狡兽的内脏大嚼。 妖兽的生命力极强,二阶妖兽就更强了,它死不了,又挣不脱,只能瞧着自己被吃。它生了个狗头,看起来像短吻狗,因此一双眼睛都长在正面,神情也有几分像人。此时将双眼瞪圆了,仿佛不相信这些罗刹竟真杀它、吃它。又因为痛极,那眼中也流出泪来,却只能嗷嗷大叫,什么都做不了。 李伯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皮麻,浑身生出凉气。他自然知道猛兽在猎食时也会如此——吃的那时候那猎物多半还未死透。可现在无论吃的还是被吃的,其实都是有智慧的东西,这便显得尤为瘆人。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幸好我来到此地了。据说魔国罗刹部约有数十万的人口,战士便将近十万。从前他在无量城,罗刹部的战场在东边,他不知道罗刹究竟有多凶恶。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在世的恶鬼再越过当涂山去。他此前还曾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人能与罗刹和平相处,但现在意识到,即便真有那种可能,在实现这种可能性的过程中所要做出的牺牲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想到此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便要跳下屋顶。但就在此时听着西边传来一阵悠长的低鸣声。算上这次这声音他一共只听过三次,但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这是三阶妖兽所出的长鸣,而且不止一个。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现这一次的声音和前两次略有不同。前两次是三阶妖兽在调集军队,因此声音虽然悠长,但其实还是有些细微变化的——会有起伏,有节奏,音色也时亮时暗一些。 可这回这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像几个人同时在用一口气平稳地吹巨角号。他眯起眼睛往西边看去——瞧见一座连一座的黑色营房尽头,几个三阶妖兽像树木一样站着。 看这距离,它们应当是在罗刹的东营和妖兽的西营交界处,但没跨过来。罗刹也听着了这声音,却并不在意——那些活吃狡兽的也仅仅边嚼边转脸往那边看了看,就不理了。 狡兽的嚎叫和血腥气将附近的罗刹也都引来了,一时间道路上挨挨挤挤,而后来的那些也都不理会,仿佛对此事习以为常了。 要论智力水平,三阶妖兽已同人没什么差别了。但它们的形象十分特别,因此从前李伯辰很难将其视为与自己相似的智慧物种,而仅觉它们更类似更加聪明一些的、妖灵的传声筒。 但见着眼前这一幕,他意识到那些三阶妖兽似乎是知道这里正在生什么的,因此在表达愤怒或者哀悼。 说实话,罗刹虽然比那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更像人,但李伯辰此时却觉得那几个妖兽更加亲近些——它们至少还有类似人的情感,会为同类悲鸣! 这时徐城道:“这下更好办了。”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显然此事不止一次生,但三阶妖兽除了悲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因为妖兽部属于罗刹的奴部。可既然会悲鸣,便意味着已十分不满,有反抗的倾向或欲望。那就只差一个开始了。 他一纵身从屋顶跳了下来,往营地的东北边走。但没走出几步,便遇着十几个罗刹挨挨挤挤地也聚过来——同样是浑身裹着亮晶晶的铁甲,却都戴着头盔。李伯辰只当他们也要去分吃那狡兽的,便侧身让到一边去。 但当先一个稍矮些的罗刹却在他身边站下了,后面那些罗刹也都停住。随后便听那罗刹道:“你看,我们是不会让路的。要么挤过去,要么打过去,可就是不会让过去。因为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怕了。” 是诺雅的声音。她说了这话,将头盔的面甲掀开。李伯辰看见她的样子,登时愣住了。 两天之前分开的时候,诺雅说要在营地中找回那些曾属于苍白家族的人——像她这样的家族高等成员是提前被卖了的,老弱被杀死,战士则被配到别的家族。 在此营当中,就有许多苍白家族的战士充当奴隶。这些奴隶除了不会被吃之外,处境未必比人类俘虏更好——平时他们会被监禁起来,到了战时则被用作先锋,直到死去。 经过之前近十天的相处,李伯辰已能够确信在完成她所誓言之前,她是的确可信的,因而便应允此事。又在昨天帮她杀了一处的守护,救了十几个人出来——便是她身旁这些。 这些罗刹又将守护的铠甲剥了,把尸体抛入牢中。眼下天寒地冻,一时间倒也不怕尸腐烂有异味,且这些罗刹做事毫无章程,料想在事情办成以前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可问题是,现在诺雅似乎瞎了一只眼——左眼处用一条脏布裹了起来,那布被血浸透又冻得硬邦邦,像长在脸上一样。然而昨天晚间诺雅带这十几个人说还要再救些同族战士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见过刚才一幕,李伯辰现在倒不至于同情关心她。而是,她这眼是与人厮杀时弄瞎的么?要身边这十几个罗刹还护不住她,只怕是惊动许多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他便低声道:“怎么弄的!?” 诺雅皱起眉:“什么?” “你的眼。”李伯辰道,“怎么弄的?” 诺雅道:“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家族里的传火者——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传火者吗?就是——” 李伯辰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他们只有力气你却有天生的神通可以燃起火焰因此这些人才会追随你因为没有你这样的传火者就不可能在冰天雪地将一个家族建立起来——但你的眼是怎么弄的?” 诺雅道:“因为我是传火者啊。” 李伯辰要生气了。他刚要皱眉,徐城道:“看来咱们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该是他们这个苍白家族的传火者都死光了,这女罗刹眼下要做族长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 徐城道:“一个家族的传火者,是要把自己弄瞎的。这样他离开家族就无法生存,大家就都放心了——我猜最后他们要是逃出去找到地方安定了,她就会弄瞎另一只眼。” 李伯辰愣了愣,又看看诺雅,道:“好吧。没事了。” 诺雅瞥了瞥嘴:“怪人。对了,我们找到须弥司祭在哪里了。你现在去杀了他,我们的事情就两清了。走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定义 她说话时声音颇大,周围又有许多罗刹来来去去,李伯辰便道:“嘘。” 可诺雅笑起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别人又不会管你的事。你这样子可不像勇士。” 在平时李伯辰不会介意这话,可刚刚看了那些罗刹所行残暴之事,他一时间对诺雅口中的“勇士”一词很反感,便忍不住道:“我们的勇士和你们勇士定义可不同。” 诺雅似乎没听出来他生气了,道:“有什么不同?我都知道的,你们那里不也是谁厉害、谁就是勇者、王者么?” 李伯辰道:“在我们那边,勇者该只向更强者挥刀。” 徐城道:“哦?” 诺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看他,道:“那你们那边的勇者不是都要死光了?而且虽然我没有去过六国,却知道你们那里有个词叫恃强凌弱。要是像你说的勇士都向更强者挥刀,那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 李伯辰道:“这是定义。未必人人如此,但人人应当如此。” 诺雅对身边的一群罗刹讲了几句罗刹语,这群铁壳人就纷纷掀开面甲来看李伯辰,个个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可能和诺雅一样,并不懂什么叫“应当如此”吧。不过他们这反应倒有些怪——因为是疑惑,而非傲慢或不屑一顾。 诺雅又对李伯辰道:“好吧,你又在说些怪话。不过你来救你的人,一定也要杀人。这营里的罗刹都来自青石家族——你杀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李伯辰愣了一愣,也顾得不再和她经辩了,道:“杀光?” 诺雅道:“是的。青石家族的战士一共有三万人。要是你把这里的一万人都杀光,他们就没法占住白祖原了。这样我们回到北边之后,就可以在那里找一座山,做我们的家园。” “我不是说这个。”李伯辰道,“我是说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这里的人杀光?” 诺雅笑了一下,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说:“我之前听到你们和那个小孩说的话了——其实你是那边的一个王吧?我猜你是在那边战败了,才跑来我们这边。你既然是那边的王,杀死一万个罗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徐城道:“哦?” 李伯辰这时候明白刚才那些罗刹的反应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王”。罗刹社会中强者为尊,即便是六国中的王,在他们这里也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吧。他便道:“先不说我是不是那边的王,即便我是,你又怎么会觉得我这个王就能杀死一万个罗刹呢?” 诺雅道:“族长在教我你们那边的话的时候就说过,你们那边的王,一句话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们人会修行术法,你们的王族的术法又更厉害,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反正你杀感应王的时候不就没怎么费力气吗?” 饶是心情不算好,李伯辰还是在心里哈了一声。一句话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的确是王者才有的本事,但可不是术法。看来诺雅对山的那边的理解还是仅仅停留在字句上。 至于杀那个须弥祭司感应王——他虽然是一族之长,可应该不以争斗见长,这一点倒真的和六国的君王相似了。自幽冥建立以来,在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之中出过一百多个生神之境的大高手,可其中就只有一位君王。不过即便是生界的生神境,也不敢轻易向一位君王开战。因为后者除去修为之外,还拥有权力、气运、正统。这些东西,未必比境界要弱。须弥祭司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他们的战力未必很强,却掌握了“生机”的力量。在当涂山以北,这种力量说不好也算是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了吧。 李伯辰稍想片刻,对诺雅说道:“你之前答应帮我把我的人救出来,但现在你这诺言还没兑现。那么,要是我真帮你杀了许多罗刹,你们——” 他抬手指了指诺雅和她伸手的十几个罗刹:“又怎么报答我呢?” 诺雅道:“你想要什么呢?” 李伯辰道:“如果你们要去你说的白祖原上生活,那就带上我。” 徐城愣了愣,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道:“真的。” 在来到罗刹军营之前,他还存有找机会回到六国之中的念头——商君将自己“赶”来这边要真是为了救高阊阖,那这事办成之后,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了。 但现在见到罗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种群,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再深入地了解他们。自己从前做到无量城的统领,已算是下级军官中最高的一阶。可即便是这样的阶级,对于罗刹的了解也很少。一部分是由于无量城主要同妖兽接战,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六国之中的人对罗刹的了解本来就不多。目前所存在的有限资料、信息,要么是从先神时代人神不分、各种族混居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早已扭曲失真了。要么就是从战场上、从罗刹的俘虏口中得到的。无论哪一种,都非常片面单薄。 自己现在掌握了化魔**,又有诺雅这样一个“传火者”,如此机会是应当好好把握的。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倘若真了解得足够多了,往后想要重回六国、想要不再躲躲藏藏,也就有了很有分量的筹码了。 听了他这话,诺雅露出奇怪的神情,想了一会儿之后转脸同那些罗刹说话。那些罗刹听罢都先愣一愣,而后面面相觑,继而又盯着李伯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有些凶狠,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扑上来。 但最终他们转过脸交头接耳地说起话,待他们也讨论了一气,诺雅才开口道:“好,清消魔君在上,我们都答应你。” 那些罗刹也纷纷开口。李伯辰转脸看徐城,徐城一摊手:“是的。” 李伯辰便道:“那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先给我说说那个须弥人司祭,我再告诉你你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讲课 李伯辰将杀死支牙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取了他本人的性命。第二步,是对付他的阴灵以及附着其上的魔王化身。 以他今日神通而言,第一步不算难,第二步却很要命。越过当涂山的喜善大王该是受支牙斯节制的,那天晚上他化身魔王与隋无咎争斗,威势都惊天动地,要是叫支牙斯也得到机会如此,只怕更加难以想象。 因而李伯辰对徐城说:“在璋城的时候你帮隋子昂害陶家人,就布了个诸天荡魔弥罗阵,是不是?” 徐城并不介意这段往事,道:“是啊。你好不好奇我是跟谁学的这阵?” 李伯辰道:“是隐元会吧。” 徐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应慨曾说这阵是他应家的秘传,而他又是隐元会的一员。那隐元会神神秘秘,不知包藏什么心思,将这阵法献给高天子或者空明会的人也不奇怪。只不过当初应慨说他的祖先差一点就成为了国主之一,之后又说自己是鬼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只道:“现在用这阵来对付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你要是问我做不做得来,那我只能说不好说。诸天荡魔弥罗阵,困的不是人,而是灵物,最好是在世的灵神。你该知道这阵需要先设几座新坟了。为什么要新坟?因为在世灵神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所以强大。而新坟乃是哀愿,却能将它们同灵愿暂时地隔开,所以会大大削弱在世灵神的力量——到那时,它们就只能倚仗自身修为。” 李伯辰想了想:“支牙斯是个灵照境,他要是死了,附身他的魔王化身该也不过是灵照境。照你说的用弥罗阵将它与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隔开之后,你可以带阴兵同他周旋,而我用铁索来制伏它,未必不能成功。” 徐城道:“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有人用这阵对付过山君、河伯之类,却不知道有人用它来对付过幽冥灵神的化身。灵、愿,可以隔开,但别忘了化身还牵涉气运——原本就是魔神气运的一部分。因为这一点,会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所以我说,说不好能不能行得通。” 李伯辰此时蹲在一座营帐屋顶一角,看营盘西侧的罗刹军调动。两个时辰之前罗刹分食了二阶的狡兽引得妖兽在西营边哀嚎,一直到现在还未退去,反倒越聚越多了。 之前罗刹还不以为意,到此时也不得不稍稍重视起来。一个罗刹千夫长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过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头上的角断了一只,胸甲也凹下去好大一块。之后他在路上随手撕了两个亲兵,又愤怒地带人直往西去,亦将大量兵力调集到那里。 之前看见他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中的时候李伯辰还以为此人一旦出来会拿那些分食狡兽的罗刹问罪,可如今看原来他们是想镇压,或者将那些妖兽强行驱散。这事要是生在六国的军营中,每个将领处理起来都会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哗变。可眼下看罗刹千夫长的做派,他们却仍只想用蛮力压制。 未被调集的罗刹开始看热闹,瞧他们的样子,这种事似乎也不是头一次生了。自己现在蹲坐在营房顶上,周围的营房之上也同样有许多罗刹。这实在不像是个军营,倒更像是个新设的城镇。 这么看,在自己的计划中这些罗刹兵的确不是大问题,只要好好解决掉支牙斯就好。 “但杀感应王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伯辰一边看着那边的动静一边道。 “你也知道的,是因为那须弥人祭司心中魔念不是很强,所以化身才也不很强。可这些天你知道罗刹是什么样子了。”徐城道,“那支牙斯是领兵一万的大罗刹,他心里的魔念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恐怕即便我用阵法隔绝了灵力,他身上的化身也仅凭阴灵的力量就能释放出喜善大王那样的威能来。李兄你是很勇,可也不会想白白送死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皱起眉:“感应王阴灵里的化身显形的时候,是你对我细说了它们是怎么来的。可现在你又说你不确定支牙斯阴灵的化身会有怎么样的威能——对这种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徐城道:“我知道的你不早就知道了么?李兄,你别忘了那个化身显形的时候说过什么。” 李伯辰眉头一皱。说过什么? 又稍稍愣了愣——感应王阴灵之上那化身显形的时候,说《阴符帝皇经》这门驭使阴兵的法门,是黄天魔王所创,徐城是指这个么? “你是说,像那天晚上那个喜善大王现出魔神化身来的本领,和阴符帝皇经有关?” “前几天我跟你说,要你把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了剑神,那从今以后我就可以一直像这样子在生界保有灵智了——这是因为我融合了气运。你看,人活着的时候,肉身里装着阴灵。死去之后肉身损毁了,只剩下阴灵。”徐城慢慢地说,“可你再想一想,幽冥诸灵神,本质上也是阴灵。为什么他们不像生界阴灵一样浑浑噩噩?因为和我一样——现在是阴灵里装着气运、真灵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阴符帝皇经里的确说过类似的道理。但和支牙斯的化身、威能又有什么关系?” 徐城展现出了罕见的耐心:“你会使北辰一脉的破军术。寻常人使了这法子,一刻钟之内力量甚至能和罗刹媲美,但要是一直用下去,就要精气崩坏,这身体也就完了。要是支牙斯死了,魔王气运占据他的阴灵,那他的阴灵也就相当于变成了气运的‘身体’,你想想看,肉身的力量是可以透支的,那现在这阴灵的力量是不是也可以透支?” 李伯辰明白了。 那夜喜善大王化出了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形态,该就是附在其阴灵之上的化身将阴灵中所有的力量都掘尽了,因此迸出可怕的威能。那一击之后,喜善大王的阴灵可能也不在了。 而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也有可能使出同样的手段。威能大小,则取决于阴灵本身的强弱。无论人修还是罗刹,修行时不但肉身变强,阴灵也会变强。此前杀死的须弥人祭司感应王善于操弄生机,阴灵的力量未必很强。但眼下这支牙斯的阴灵力量该不会弱于同为灵照境的喜善大王吧。徐城的“说不好”,指的是说不好支牙斯身上要真有魔王化身、肉身毁去之后不会不会像喜善大王一样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出惊天一击。 诸天荡魔弥罗阵可以不叫阴灵上的化身借助外部的力量,却不能阻止其利用阴灵之中蕴含的力量。李伯辰得尽快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拖得久了,罗刹会将所有的俘虏都杀死。 他想到此处便长身站起。但刚要跃下,心头忽然一跳——那天晚上隋无咎也化出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李伯辰一直没想明白隋无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觉得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法。但此时听了徐城所说……他有没有可能用的也是阴符帝皇经中的手段? ……他身上是有那位真君的气运化身的么?可化身附于生人之上,明明是魔神才会做的事啊。 他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黄天魔王的化身说阴符帝皇经是那位魔王所创,而刚才徐城忽然能将其中关窍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因为他融合了气运之后,也理解了那经书的奥秘? 李伯辰立时道:“徐城,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早就知道,还是刚刚知道?” 第三百四十章 奥义 徐城隔了一会儿才道:“得了气运之后才知道的。” 李伯辰看得出他有些不情愿。想来是因为他身为阴兵,自己倘若问了一件事他是无法不答的。阴符帝皇经专讲如何炼化阴兵,徐城从前也修过。现在他自己既是阴兵又是灵主,再通晓了这法门的奥义,想必是如虎添翼。假以时日或许要连自己都制不住了——要今天没问这一句的话。 他便从营帐顶下跳下,道:“那给我说说,你都有什么心得。” 徐城叹了口气:“用不着听我说,我把经决都告诉你吧,你自然也有心得了。” 徐城把将近三百字的经决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李伯辰从前在璋山君的洞窟中得到的阴符帝皇经已算是全本,但此时听徐城说的这些,意识到从前的所谓“全本”仅是一部分“全本”。 之前所得,是教灵主怎么炼化、驭使阴兵,其中又包含了一些阵法上的变化。倘若只将这一部分练至大成,最后可能会驭使成千上万个生神境界的阴兵。到了这一步,漫说生界的人,就连灵神未必是对手了。 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阴灵,怕是将天下人都杀光也凑不出十分之一来。因此李伯辰之前在想,写出这帝皇经的人真做到这一步了么?那他要是没做到,这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从徐城口中得知这三百个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将阴兵炼至生神之境——这部分可能真是后来无意中得到了这法门的人自己添上去的。实际上这阴符帝皇经并不是让修习者成为一个强大的灵主,而是让修习者成神。 依他新得的这些东西,其实将阴兵炼至灵照境之后,就已经“够用”了。阴兵与灵主一同修到灵照境,便晋入“中三阶”。中三阶与包括灵悟、养气、龙虎在内的“下三阶”的本质区别在于,中三阶的修行人可以感知、利用天地之间的气运了。 灵主本来就可以感知气运——无论境界如何。而一旦修至灵照境,这种感知力相比寻常修士便更加敏锐。 而灵主为何可以驭使阴兵呢?因为灵主借了秘灵的力量。秘灵虽然不能像九位至高魔神一样将天道气运炼化为真灵,却总是能稍微掌握一点点。这一点点,于灵神而言微乎其微,可对于生界的人来说就很了不得了。 于是借助这么一点气运,灵主便可以在生界将阴灵束缚住、使其成为自己的阴兵。灵主、阴兵都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借这将彼此联系起来的气运做文章了。 譬如说,灵主阴灵出窍,而后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阴兵之中。刚才徐城说支牙斯死后以阴灵为壳盛装气运化身,便是这种法子。以阴兵为壳,附有气运的灵主阴灵便可随意转换其中,相当于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分身。并不用炼化出千个、万个生神境的阴兵——只要有一个到了这境界、又被“穿”上去了,灵主本人便可以此阴兵横行世间,相当于自己的阴灵修到了生神境。 虽说即便如此这阴兵也还是无法附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但真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人能真地击溃被灵主亲自操控的生神境的阴兵、而威胁到本尊呢。 生人来修行,千难万难。不仅仅是灵力多寡的问题,还涉及到肉身的塑造淬炼,更得小心翼翼防止走火入魔。可炼化阴兵没那么多问题,只要有足够的阴灵吞噬,便可一往无前。 如此,既有气运在身,又有修至最高境界的阴兵。倘若真寻到了气运汇聚之地,或者偶然得了一个神位,便可以抛弃肉身,真正成为灵神了——其实生人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受封成神。那些山君、河伯之属,多半是灵照,连洞玄都少有。但若是生神境成神,威能便至少如同真君,远非那些在世灵神可比。 李伯辰明白徐城为什么不情愿将此法说出来,非要等自己问了。要是有一天自己穿去了徐城的身上,他本身的意识说不好就要被再次抹去,又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他又想起隋无咎那天晚上的本领。 难不成……他也是灵主的么?或者说是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违背了六渎帝君的命令,如魔神一样将气运附在了隋无咎的身上?还是说,幽冥诸灵神也都如此做了……魔神之间可能要在生界开战了? 李伯辰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修行几乎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了。从得到经决到想通这些事,只用了十几步的功夫。此时大营西边聚集起来的罗刹越来越多,但徐城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那边,而是在盯着李伯辰的脸色看。 李伯辰知道徐城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生出依着这法门将他和那些阴兵炼成分身的念头。 要他真只是纯元或者北辰的灵主,这种事其实毫无悬念——必然会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了那时候风雪剑神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徐城,而去挑战一位至高帝君的权威的。 但是刚才因为想起了隋无咎的事,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便微微皱眉再将徐城所说的三百多个字细细想了一遍。这三百多字,多是在说如何利用气运来做事。李伯辰如果只是龙虎境的修行人还未能真正接触气运,是很难参透其中奥秘的。但他现在不仅是灵主,自身还是气运的化身,因此参详起这些东西来并不吃力。 这便叫他意识到如果利用这经决所传的方法,自己似乎还能更进一步——既然灵主可以将阴兵当成化身、魔神也可以分出化身附在生灵的身上,那岂不是说…… 李伯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愣。 徐城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头脑里的一种感觉。其实也不是头脑中的感觉,因为他现在也并没有“头脑”这种东西了。实际上自从被李伯辰炼化为阴兵的那一天起,许多感觉便已变得熟悉却又陌生。 徐城曾胸怀大志,并认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与他而言实在短暂,而自己还不得不从这十二时辰中额外拿出一些来用以满足肉身的需求。他曾经想如果有一天成为灵神,便可以摆脱这些烦恼。 结果现在他的确摆脱了这些烦恼,却没有成为灵神。更叫他痛苦的是肉身的需求没有了,但精神上的需求还在。譬如说,他不会饥饿口渴,但他仍有口腹之欲。同样的,他仍然存在对“死亡”,或者说“彻底消失”的恐惧。 ——现在即便是受制于人的阴兵,自己也仍旧“存在”着。可一旦往后有一天被李伯辰炼成化身抹去神智,自己就彻底消失了。到那时自己不存于这个世上,而世界还在照常运转。世界像一匹骏马仍旧呼啸奔驰,将自己远远抛下。这种恐惧大于对死亡本身的恐惧,是对于“存在”和“意义”的恐惧。 因而此刻他看到李伯辰的神情,到底忍不住道:“……你会用这法子么?” 这问题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李伯辰此人现在还是龙虎境,要晋入能勉强使这法子的灵照境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他知晓这法门,自己也知晓这法门,未必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实际上,他心中正在进行的那个计划就一直都很顺利,或许没等到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制造这个问题的人就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而此时问了这话,却白白叫他心生警惕,实在不智。 他正打算开口再说一句什么将话题引开去,却见李伯辰转了脸道:“未必。” 徐城觉得自己不存在的心猛地一跳,道:“什么意思?” 李伯辰道:“炼阴兵的法子其实已经属于魔道了,要牺牲许多阴灵。但帝君说他帮我挑选了些恶人的阴灵来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城了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在心里啊了一声,同时感到意识深处有个什么存在也微微悸动了一下。那是剑神。 原来如此……之前在那一界中见到的果然不是生界的这个李伯辰。那一界那个相貌与李伯辰相同的存在,就是他口中的帝君? 难道剑神说中了么?那位帝君其实已经很衰弱,因此就化了这个李伯辰的面目去,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想到此处,见李伯辰又笑了一下,道:“阴灵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但你是有灵智的。另十九个阴兵要是境界提升了,也慢慢会有灵智的吧。抹去你们的灵智来做自己的化身,这种事我可未必做得出。” 徐城见他这笑容,就知道他说的话该是真的——李伯辰此人有个习惯,他骗人的时候会忍不住皱眉,假笑的时候眼睛不动。像此时这样笑的时候微微偏了偏头,则通常是自真心。 但他忍不住道:“有灵智你就不忍心?你杀过的有灵智的人可一点儿都不少。” 说了这话之后他又后悔。他通常说类似的话,是很想瞧见此人怒的样子。此人怒意味着他失去了对一件事的掌控权,只能以愤怒抵去无助惶恐之情。要见到他那样子,徐城会觉得心中痛快,也算又报了一点被杀之仇。可此时却不是招惹他的好时机。 然而同大多数时候一样,李伯辰并未生气,而是转脸看着他说:“你待在我身边也不算短了吧。我可有主动害过人?你现在是我的阴兵,在帮我做事。如果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但如果你心里有别的心思,我的答案就是那个‘未必’了。” 又是这种义正言辞的模样。徐城忍不住在心里呸了一声,却也知道他这话难以反驳。此人虽然讨厌,倒的确不会主动去害人……其实这一点也很讨厌。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易,可他却整天都是这种无愧于心的样子,倒是显得旁人蝇营狗苟了。很了不起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有帝君气运加身的么? 徐城又在心里哼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好吧。” 他觉得自己此刻神情该称得上感动,可也不至于叫李伯辰觉得太过感动,便又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了。” 如此一句,该符合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了吧? 果然,他又见李伯辰笑了一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支牙斯了。现在开始做事吧。” 徐城愣了愣,他想好了?他能有什么法子? “你要怎么办?” 李伯辰又走出两步,低声道:“帝君会帮我。” 第三百四十一章 误会 徐城心中一震,感到意识深处那悸动也更强烈了些,同时他心中生出一种顽固而执着的欲望——想要弄清楚李伯辰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种欲望比饥饿时的食欲还要更加难以遏制,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是风雪剑神的意志。 他和剑神之前已经认为,那一界中的或许的确是纯元帝君,但一定已经很衰弱了。因此他才叫李伯辰在生界为其办事,同时不敢正式现身于世,且对李伯辰自称为北辰。而从李伯辰一直以来的表现似乎也可以确认这一点——许多事他要假自己之口去问剑神,而非与那位纯元感应。或许是纯元也怕他自己的这个灵主意识到他的虚弱,因此刻意减少了接触吧。 而另外一个有力佐证就是李伯辰刚才所说的话——纯元竟然在那一界中亲自为他炼化阴兵。以太古帝君之威能,亲自做这种事,简直比高天子帮一个乞儿去讨饭还要离奇。要不是衰弱到一定地步,他绝不会管这事的。 可现在李伯辰又说,帝君会帮他。怎么帮?难不成他真敢直接插手生界么? 剑神之前也在生界施展手段立威了。但那其实是因为他相对很弱,而不是很强。诸天万界与生界之间存在屏障,越强大者越难以突破这层屏障。因此魔神在生界做事,也都是分出气运化身,而非本尊降临。 纯元或许衰弱,但毕竟仍旧有真灵在身。他想要如剑神一般干涉生界事,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各路魔神关注——真灵气运,天地之间能有几个呢! 他真敢么? 徐城便脱口而出:“怎么帮?”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就能见分晓了。先做事吧。” ——其实这事,诺雅带着的十几个罗刹已帮他们做了一半。无非是起十几座用来布置诸天荡魔弥罗阵所需的新坟而已。苍白家族的这些罗刹杀起同族来一点都不手软,等李伯辰在营地东北角存放辎重的三座巨大铁皮房边看到他们的时候,十几个罗刹个个脸上都带着痛快杀戮之后的喜庆劲儿,有几个嘴巴还在动,显然口中的东西很有嚼劲。 诺雅得意说:“怎么样?我们杀死了二十多个,他们一点儿都没觉察。” 李伯辰看了看她身边的几个罗刹,问:“按着我说的,起了坟,把尸体埋了吗?” 诺雅眨了眨一只眼道:“起了坟了。” 李伯辰觉得有点儿不妙:“坟里埋尸体了么?” 诺雅往左右看了看:“今天好像不怎么冷了,也许风雪要过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不会把他们都吃了吧?” 诺雅道:“其实我们还是埋了一点碎骨头在里面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你们向魔君起过誓要帮我的忙,现在做事却不按我的要求来,这样子好吗?” 诺雅皱着眉说:“我觉得还好吧?” 这时徐城道:“罗刹做事向来是‘成大事而不拘小节’的——他们答应帮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帮你,那就是在帮你了。你要是纠结他们做事做得好不好,这事情就要扯上三天三夜了。” 李伯辰只得说:“好吧,这样,不要你起坟了。你只要把你的人都收拢起来、暂时不叫他们闹事就好。等什么时候现营地大乱了,你们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收拢部下、静待时机,这两个要求,总可以做到了吧?” 诺雅看起来不大高兴,道:“随你的便吧,那我不管你的事了。” 李伯辰目送他们这十几位离开之后,又在营中转了一圈,找到几个诺雅所说的坟。诺雅将坟包几乎都建在茅厕附近,大军驻下挖茅厕的时候原本就堆了许多土,这时候多出几个土包并不显眼。他之所能找得到坟墓所在,是因为看到了那些死去的罗刹的阴灵。 一过当涂山就是魔国地界、魔神所属,不归幽冥管辖。因此在这片土地上产生的阴灵不会被阴差引去转生,而会留在世间。阴灵没了肉身庇护自身灵力就会飞快散去,不出意外,六七天的功夫就会无影无踪。这营中残缺的罗刹阴灵并不罕见,但茅厕附近的几个却很完整,显然是刚刚死掉的。 李伯辰挖开一座坟,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诺亚了。埋葬的的确是碎骨,但这些碎骨也的确拼成了一具尸骸,那这坟就是可以用的了。 他将土重新填回去。挖坟的时候有几个罗刹往茅厕里走,或者从茅厕里出来,但没什么人在意他在做什么。罗刹相比人类更加自我,许多行为和想法都从纯粹的利己角度出——关注一个在茅厕附近的土堆上挖东西的同类大概率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赶紧去看西边的热闹。 但又有两个罗刹从茅厕里走出来之后,李伯辰直起身眯眼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远去的背影。那个罗刹也像别人一样转脸往这边扫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转过脸。但他穿的不是铁甲,而是皮甲,外面还罩了一件黑披风。 李伯辰微微一怔,道:“你认出这个人没有?” 徐城道:“他是支牙斯大帐里的那个——你觉得他看出来你哪里不对了?” 李伯辰想了想:“罗刹开不了法眼,你跟上去看看。” 徐城依令而去,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没什么问题。他又回大帐里跟支牙斯说俘虏的事了。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兵器。”李伯辰的目光移到土堆后方的几座雪堆上。这几堆雪下面都是一丈来长的细木杆,也不知罗刹当初拿来做什么的,但现在被雪覆着,该是许久没派上用场。粗粗一算,要是全送往那一界草草淬炼一番再取出来,至少能武装出数千个长枪兵。 …… 阿斯兰走出支牙斯的大帐,沿路往南边去。他途径关押人囚的半地窖时转脸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心里笑了笑。前些天这些人快要饿死了,现在看却又慢慢恢复了活力。他倒是对那个人好奇起来——他怎么把这么多的人喂饱的? 但这也是一件好事。他们有了力气,才好制造足够多的混乱。这些人讲究死得其所,在他们看来,即便作为计划的一环而死,也比作为肉食而死更有意义吧。 第三百四十二章 礼物 他走出东营,沿着澜江江畔往西去。 即便此时天寒地冻,澜江上也没有一片浮冰。因为江水流得实在太急了,水尚未凝固,便被冲碎。他一边走一边往西营中看,见到双方起冲突那里的人越来越多,向来安静的西营中也开始有妖兽出一阵一阵的嘶吼。这说明三阶和二阶妖兽没有对其进行约束,更表明了此时营中那位安乐大王的态度。 再走了两刻钟,当涂山脉就往南拐了一下,等走过这一段,便看到远处的山巅之上生长着一颗树。阿斯兰现在在澜江北岸,那树则在南边山脉的山巅,算上山高,足有数千米之远,但此时看那树的树冠却有一个拳头大小,这意味着树木本身可能比一座山峰还要大一些。 不过即便是“一座山峰”也不足以形容它的大——巨树的枝干沿着山体向下蜿蜒至山脚,又越过澜江江面最终在北岸重新扎根,形成一片新的森林。粗大的树枝交缠纠结化为许多座陡峭但平滑的桥梁,一天就能向对岸输送近万的妖兽。 阿斯兰在心里再次赞叹这样的奇观,加快脚步。等他走入那片新的森林中时,他的披风和皮甲上都结了一层冰。 他在林中站下,说道:“山主,我已经见到那个人了。” 他身前地上的积雪被一株嫩苗拱破,嫩苗迅生长并窜至一人高,随后开始抽枝,枝与叶逐渐编织成一个披着绿袍的人形,仅具轮廓而没有五官。数息之后这树人迈开步子在雪地上站定,出人声:“他是什么样子?” 阿斯兰拱了下手表示见礼,口中道:“我见他的时候,他变化成了罗刹,不知道本来面目是怎样。” “他这几天做了什么?” “似乎给了那些人囚一些吃的,我猜他想叫他们再暴动一次。除此之外还策反了一些罗刹,又在营中掘了几座坟。我猜可能要用来布置什么阵法。” “几座?在什么方位?” 阿斯兰想了想,道:“十二座。至于方位,我怕打草惊蛇,只在东北边看了看。那里有四座。” “诸天荡魔弥罗阵。”树人笃定地说,又稍隔片刻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再道,“这就有点怪了。他为了除去当涂山里的我族祭司不惜引动天地异变,该是借用了风雪剑的力量。既然如此肆无忌惮,怎么这时候又要用这个阵了?” 阿斯兰皱眉想了想,抬手要去摸自己的角,但又赶紧放下:“山主,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一点?风雪剑?” 树人出笑声:“你不会觉得风雪这时候来只是巧合吧?起风雪时,我感应到了真灵之力,那绝不是九圣的真灵,那就该是秘灵。而能以些许真灵之力引动天象变化的,除了那位风雪剑还有谁呢。此人该就是风雪剑的灵主。” 阿斯兰愣了愣,道:“山主是说,风雪剑来到此界了!?” “不是,但或许与魔圣所用的法子差不多。风雪剑以真灵附在那人身上,慢慢与那人的阴灵相交。这法子别的秘灵用不了——因为即便它们真占据灵主躯体来到此界了,但没有真灵护体,反而很快会被大道消磨,无异于自寻死路。可风雪剑成道时就有真灵,要真想舍弃诸天而重回此界,也并非不可能。” 他又想了想,道:“他能在当涂山中展露手段,或许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他借助那灵主的躯体回到此界,便相当于真正的地上灵神,可不是生神境界所能比的。只是那么一来,他就只剩几百年的寿元了。要再想修成灵神——现在可不是先神时代——是绝无可能的了。他到底为了什么?” 阿斯兰脸上露出讶然之色,到底忍不住抬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角,道:“所以山主是觉得,风雪剑可能打定主意要回到此界,因此动用神力展露了本领。既然如此他要杀支牙斯该也是易如反掌,却为什么要费力用个阵法、还得要那些人囚帮忙?” “是。” 阿斯兰抹了一把脸上融化的冰水,道:“我该怎么做?” 树人在雪地上踱了几步,所过之处迅生出一片新绿又迅隐去。 “为了大计,这一万罗刹该死,支牙斯就也该先死。”树人慢慢地出声音,“我来猜一猜——风雪剑还没有完全夺取那个灵主的躯壳,因此施展神通的时候该有所顾忌,以免将那躯壳毁了,因而不会像魔圣化身夺阴灵一样,将其作为消耗品倾力一击。所以,他这回要用诸天荡魔弥罗阵。这说明此时这灵主力量虚弱……” “那我就等他杀死支牙斯、东营大乱之后,将他也杀死。” 树人点了点头:“那么安乐大王他们冲击东营,就是为了救援支牙斯了。只是,要他真是风雪剑的灵主,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你现在化身成罗刹,对付他的时候用什么本领?” 阿斯兰道:“他偷听过我和支牙斯说话,该觉得我是个人化了的罗刹。他觉得我是罗刹,那我面对他时就不能用术法了,只能靠蛮力。而他面对我时术法应当更精妙一些,如此一来,倒是更能挥那秘灵的力量了。” “的确有些麻烦。”树人道,“但他因此也该无法以力道取胜。那么,我送你一领甲吧。” 他抬手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拍,其上便迅鼓起一个大包,又像果实熟透一样裂开——其中是一件黑色的半身铠甲,乌漆漆的没什么光泽,可要是李伯辰在此该会觉得此甲与自己的头盔很配。 阿斯兰愣了愣:“是那一件?” 树人点点头。 “这太贵重了。” “证明我须弥族的诚意。”树人说,“我们之间的合作还会持续很久,你不能在这种小角色身上出差错。” 阿斯兰略一犹豫,伸手将铠甲提了起来,当着树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皮甲换下,又笑道:“能将风雪剑的灵主看成小角色,也只有大司祭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