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第一章 狭路相逢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o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o,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第二章 晨曦 198o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o2o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第三章 目的地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o2路和2o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o3”。 因为是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o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o2o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o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狂热年代里,那些被赋予浓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反帝路”恢复为“东交民巷”,“反修路”改回“西交民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与此同时,遍布街头的标语牌、语录墙、和大字报也都迅消失了。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烫成卷。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第四章 点拨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纯粹只靠拾荒过活。 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仍旧有层次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第五章 早点 建国路是大一路东向的终点站,往前走不远就是3o4路的车站。 宁卫民在这里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街上的人和车已经相当多了,让马路变得非常热闹。 此时最让宁卫民感动的。 除了气温开始转暖,耳边听到了“铃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响之外。 那就是炸油饼和豆浆的香味在空中飘荡,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了。 车站不远处的早点铺已经开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端着钢种锅来买早点。 这时候可没有打包盒,带这种锅来,锅里打豆浆,锅盖反过来正好盛油饼。 等拿到家去吃,还是热乎乎的,也挺方便。 而这种早点铺,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面上最典型的便民饮食店。 优点是价廉物美,特别实惠,缺陷就是经营品种相对单调。 早上卖的早餐还算丰富点。 至少有油饼儿、椒盐火烧、芝麻酱烧饼、糖耳朵和豆浆、棒子面儿粥可供选择。 中午和下午那就简单极了。 也就卖点炸排叉、炸丸子和烧饼、火烧的。 不过也得说,再往东走,除了工厂就是农田了。 所以用“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来形容这个早点铺的重要性,一点不为过。 尤其从宁卫民较为特殊的工作性质出。 不但要保证充足的体力,甚至直到下午收工,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胃口吃喝。 那就更不容错过此处,必须得在这儿先吃饱喝足才行。 因此他的吃法儿也就比较特别,通常都会选择最为豪华的套餐组合。 也就是康老爷子教给他的,老辈儿京城人喜爱的特殊吃法——火烧夹油饼! 或许有人会觉得两种面食夹在一起吃挺怪的。 觉得能好吃吗?这不成了相声中说的大饼卷馒头了,傻不傻啊? 其实这么想的人才是少见多怪呢。 别处不说,至少沪海也有异曲同工的吃法,那就是大饼夹油条。 想想吧,南北两地口味不同。 偏偏这两个一线城市的人却在这方面吃法趋同,总不能脑回路都有问题吧? 这么吃,自然就有这么吃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 嗨,油饼解馋,火烧顶时候。 把两样吃食夹在一起,实在是最过瘾也最省钱省粮票的吃法。 这火烧要二两粮票五分钱,油饼一两粮票七分钱。 这么一套真正的花销不过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 真要吃的话,买的时候都不用细说,直接招呼“来一套”,卖早点的就能明白。 这也算是一种年代特色。 至于具体的吃法,说来跟洋快餐的汉堡包颇为类似。 就是把刚出炉的火烧掰开,再将刚出锅的热油饼夹在中间。 味道好不好,是根本不用怀疑的。 要知道,火烧原本外表酥脆,里面松软。 一夹上色泽金黄油饼后,口感就升华为脆——嫩——脆。 火烧吸走油饼部分油脂,不但使得这套美食不再油腻,而且火烧的椒盐味儿中又增添了油饼的香气,味道那叫一个绝。 最后呢,最好还得在油饼里配上点咸菜,再来碗热乎乎的加了糖的豆浆搭配着,那才叫“得”呢。 以宁卫民来说,初尝第一次就爱上了这种吃法。 而他也更喜欢用较为文艺的抒情方式来描述自己体验。 那就是—— “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椒盐火烧,用自己刚出炉的身躯紧紧拥抱住曾受过炼狱煎炸的油饼,用自己绵柔的内心吸走油饼多余的油滑。” “油饼呢,表面上抗拒火烧拥抱,其实却欲火焚身,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火烧紧紧依靠。” “油饼尽量的不去影响火烧的淳朴本质,却最终与之互相补充、交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 “像这种天真少女与回头浪子的组合,真是让人在短短的一顿早餐内便体会到了偶像剧的无上心法,大彻大悟啊!” 当然,除了火烧夹普通油饼的吃法,还有火烧加糖油饼的吃法,味道也是极其好的。 热着吃,是又酥又脆。 凉着吃,是又糯又甜。 所以现在的宁卫民,通常早上都会是或甜或咸来上“一套”,外加一碗“糖浆”。 这足可以保证相当长的时间,他的肚子都不会饿了。 ………… 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宁卫民完成了最后徒步的一公里,终于到达了东郊垃圾场。 这里是位于未来的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地带,一片足有好几千平方米的荒凉开阔地。 放眼看去,附近就连低矮的民房都没有几间,只有农田和沟壑纵横的土沟。 而垃圾场里,除了一个个如小山一样连绵的垃圾堆,就是几十棵参差不齐的树木穿插在其中。 由于当年条件有限,环保意识欠缺。 京城的垃圾场,全是露天的。 没有现代化的焚烧填埋方式,没有任何防渗、防溢流措施。 只采用这种简易的混合堆积法。 使垃圾借助太阳热能升温酵,以期达到灭菌、灭杀虫卵等目的。 以至于离着这里大老远,一股臭味就能迎面扑来,连附近的村民都不原意接近这里。 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经常可以见到大卡车在此倾倒垃圾,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有。 而那些车又几乎都是来自附近工厂的,这里可供开采的资源才会特别丰富。 别看国家有规定,生产中的废旧金属,工厂必须运到国家规定的物资回收站去。 可工厂又不是自家的,工人们哪儿能那么尽心尽责,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章制度啊? 于是便经常会有一些的铜铁铅铝,因为工人的“粗心大意”,混杂在车间的日常垃圾里,被倾泻到此处。 这就使得东郊垃圾场,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垃圾场里最璀璨的明珠,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富矿”。 而这样的“矿”,给宁卫民带来的是苦乐并存。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能财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财也不是那么好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里臭气熏天的程度,比城里的垃圾桶要提高好几个层次。 简直能把人熏得吃不下饭去,直到现在他也不能适应。 于是,即便到了“矿”上,他也不能直接扑上去猛干,必须先得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才好上岗。 因为如果从危害健康,有可能传染疾病的角度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工种。 宁卫轻车熟路地下到了垃圾场旁边的一条深可至胸的沟里。 在沟里,他先从自己的衣服里掏摸出了一个口罩和一个游泳镜戴上。 然后就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帆布旅行包。 依次拿出了一套脏衣裤,一个破草帽儿,还有一双脏破的五眼棉鞋。 当他把这身衣服套在身上,鞋换上,草帽顶在脑袋上之后。 又从包里再抄出一个二齿铁钩拿在手里。 等到最后再背上一条麻袋,手提大包,从沟里重新走出来。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极为专业的“破烂专业户”了。 这副打扮,对卫生的防护准备周到是一方面。 关键是只要他不开口,哪怕任何一个熟人站在他的眼前,也认不出他是宁卫民了。 第六章 山头儿 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这么办。” 说实话,对宁卫民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将军”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 不过对他来说,这却挺不赖。 既省了腿肚子转筋,去跑两公里外废品收购站了,还免了遭遇公安盘查的危险。 于是还是一口答应了。 而这恐怕就得说,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样了。 其实谁比谁傻啊? 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第七章 窍门儿 干什么都有窍门儿,这个道理对各行各业都适用,是无需争议的事实。 怎么干,其实远比认不认真,卖不卖力要重要的多。 捡破烂也一样,不是光有力气和胆量就行了。 只有智慧,才能把劳动效率和收益最大化。 宁卫民就属于那种爱琢磨窍门,又善于总结经验的那种人。 他可不像盲流子们,没事儿就狗一样的在垃圾山上寻着嗅着。 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能卖的东西。 他习惯养精蓄锐,突击作战,专等着汽车喇叭响。 只有新到的垃圾车来倾泻垃圾,他才从地上站起来,真正的上手。 哪怕是两辆垃圾车一起来,他也要先区别一下两辆车分别是哪个厂子的。 因为工厂越大,运来的垃圾才会越值钱。 另外,宁卫民还懂得占据有利的地形,充分认识到抢占上风头的重要性。 每次来了垃圾车,他都不惜一切办法,杜绝自己被挤在下风头。 因为那垃圾的灰雾一下就能把人罩成个泥猴。 鼻子不通气儿,眼睛也看不见。 再能干的主儿,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就完蛋了。 还有,在干活的具体流程上,宁卫民也和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当他扑向一车新垃圾时,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着急捡能卖东西。 他的习惯是拼命的先把垃圾划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摊开四肢压住。 等汽车开走了,再从从容容的从垃圾中挑拣有用的东西财。 至于最后,关键的一条就是,宁卫民绝不是什么废品都要的。 他十分清楚自己单打独斗,携带量有限。 他没法像这帮盲流子们那样,可以大批量的积累废品,再统一用手推车统一运到回收站去卖。 所以哪怕垃圾场的资源如此丰富,他也只有去捡体积小,价值高的东西才划算。 像废纸这种东西价格最低,还占地方。 即便是满满一麻袋废纸也没多沉,但体积却大的要命,而且往往遍布污秽。 对他而言,那是一定要坚决鄙弃的。 反过来,有色金属就不一样了。 不管铜、铝、锌都行。 随便碰上一件,就能顶一麻袋废纸的。 即便是铁也好啊。 别看一毛二一斤,可他的二齿钩上绑了一圈儿的吸铁石。 那废铁对他来说,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在寻找的过程里,根本不用费心,随随便便就能吸上来不少。 那都是白来的添头儿。 总之,宁卫民不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相当能动脑子。 因此下手特别有针对性,是绝对不做无用功的。 于是作为一个充分把智商应用在捡垃圾上的人。 他创造性的工作方式,屡屡创造了收获奇迹,也给盲流子们展示了什么叫“一个顶俩”的效果。 在相同的工作时间内,如果没有谁格外受老天眷顾,交了意外的好运。 宁外么每天收获的“矿产”,几乎注定会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位。 这样时间一长,其他人当然会注意到这样明显的成效差距。 于是许多盲流子也都自觉不自觉的开始效仿起宁卫民的工作方式。 至少到目前为止,垃圾场里,就变成了人手一块绑在铁钩子上的大磁铁。 大家也都懂得跟在垃圾场后面抢占上风口,以及先划拉再干了。 这种情况,难免让宁卫民的收获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也没关系。 因为说到底,这些窍门毕竟只是皮毛而已。 宁卫民最重要的一招,这些盲流子们可学不会,也没条件学。 那就他擅长计算,还有见识。 他还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办法去扩大自己的利润,从这些盲流子们的身上吃差价。 说实话,其实打一开始,宁卫民跟盲流子们相处没多久。 他就现了盲流子们相当无知的缺陷。 这些人可没几个人上过学的,对有色金属的了解特别匮乏。 他们根本分不清生铝、熟铝的区别,也不懂黄铜、紫铜有何不同。 更别说锡、铅、锌了。 对阀门、齿轮、轴套、门把手这些各色金属掺杂在一起配件。 也常常认不准是什么材质,不知道哪部分是铜的。 他们顶多也就知道铜锁、铜电线、电缆、电磁线有铜。 这就给别人提供了可钻的巨大空子,让他们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宁卫民曾经跟着盲流子去过他们卖废品的地方,那是两公里以外的东郊废品回收站。 或许是因为盲流子们图距离近,也或许有点怕进城,他们向来只光顾那一家。 然而时间一长,东郊废品站的人对盲流子们的情况摸透了。 就开始欺负他们“老赶”没见识,懵他们懵得毫不手软。 只要盲流子们送去的东西,不但都被废品站刻意压份量。 而且还经常会生在吸铁石上做手脚,硬把铜件说成铸铁情况。 或是趁盲流子们不备,悄悄上手偷铜。 是的,废品站是按官方价儿计价收购的。 但价格上却仍旧有着不小的猫腻。 就拿铝和铜来说,都只给盲流子们最低的种类价格。 根本不区分生铝、熟铝,黄铜、紫铜。 可要知道,因为都是工厂的垃圾里淘出的铜。 盲流子们找到的,大部分都是工业用途的紫铜啊。 那里外里,差价可就大了去了。 而这些差价,最终恐怕是落进了私人的腰包。 很明显,这个废品回收站是国家的不假,但架不住财帛动人心啊。 说白了,这个废品站上上下下恐怕人人都有问题。 大概率是黑了心,把这帮盲流子当成他们的摇钱树了,合起伙来长期从他们身上揩油。 所以别看那天目睹了一切,什么宁卫民心里都清楚。 他却忍住了,一点没有声张。 他不傻,说破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白招惹不必要的敌人。 那又何必呢? 反过来讲,盲流子们没文化的可怜,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啊。 他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抢在废品收购站之前“截胡儿”啊。 就这样,自打那天不声不响的离开之后。 宁卫民就在心里琢磨上了,该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这事儿当然不能蛮干,他需要顾忌地方主要有二。 一是不能直接出钱买下盲流子们手里的铜去倒卖牟利。 否则他们必定会起疑。 真要是让盲流子们得知铜上存在着巨大差价。 哪怕对进城再胆怯,他们也多半会因为钱的激励,克服这一点的。 那就没有以后了…… 二是尽量不能让废品收购站的人起疑。 这就是说他不能真的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 必须得留下一部分给废品收购站的人,让他们继续像过去吃着。 要知道,断人钱财等于杀人父母啊。 对吃顺嘴的人来说,尤为不愿意别人染指自己的膏腴。 还是安全第一,细水长流最好…… 总之,宁卫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权衡着。 正因为他需要找到最合适的办法,想赚安稳钱。 他才托了这么久,直至今日开始实施行动。 第八章 要求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第九章 丰收 这一天,宁卫民在归家途中,头一次频频遭到旁人的鄙视。 因为他拿的铜件儿太多了,足有五十来斤,全都装在了他那条破麻袋里。 哪怕他上车前,已经把脏臭的工作服、破草帽、开线棉鞋、二齿钩统统塞回了帆布大包里。 还用军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把脸。 别人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真正的身份。 尤其是坐大一路的时候,那车售票员看宁卫民拎着沉重的麻袋上车。 麻袋一放在车上还叮当乱响,当场就差点汆儿了。 也就是顾忌宁卫民是个年轻小伙子。 而且见他主动出示完月票,还为自己的麻袋多买了一张票,售票员才没把他给轰下去。 至于车里的乘客们,也都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宁卫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麻袋散出的垃圾场味道,是相当明显的。 这么说吧,比起这一年上映的纪录片《乘车记》里那些留长,戴蛤蟆镜,玩世不恭的阿飞。已经老老实实尽量待在不碍事地方的宁卫民,似乎还要更讨人嫌一些。 所有人几乎都在想,你一捡破烂的干嘛还要坐公共汽车啊? 还坐贯通长安街的大一路? 你那形容好看吗? 你腿儿着,给自己省俩钱儿不好吗? 这不成心给大家添堵吗? 不过对此,宁卫民本人可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满,也懒得去品味别人的白眼。 因为其一,这年头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他们收入低,没有服务意识。 天天都得泡车上,日子里也没什么乐趣,生活里就剩下与乘客斗嘴其乐无穷了。 别看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站名,让人听不清爽。 可谁要敢露出些许的挑衅苗头,他们就会以比报站清楚几倍的话茬子噎你。 这时候千万千万还不能顶嘴。 一顶嘴,他们更有成筐成箩的话等着你,训你如同暴雨淋漓。 直浇得你浑身湿透,落荒而逃为止。 有一次,宁卫民不过是斗胆问了一句到某某站还有几站。 就惹得那个售票员气不顺,立刻翻起了白眼。 “你耳聋还是耳背啊?我刚报站你没听见?下站就是,赶紧起来吧,那座儿就那么舒服?” 前车之鉴啊,他何苦去触霉头,非吃这个眼前亏? 至于其二呢,还别看售票员这么牛,其他乘客们这么鄙视他。 可宁卫民心里还真不是很在乎。 因为自尊和自信是来源于自己的,哑巴吃馄饨他心里美啊。 还别看他是捡破烂的,他就敢在这儿放上一句狂话。 这车上没有一个人兜里的钱,价值能过他这条麻袋的。 那可是五十多斤铜啊,八成以上是紫的,这得多少钱啊! 所以从建国路到王府井的这一路上,宁卫民盘算自己的收益还盘算不过来呢,哪儿还有空生闲气。 他的脸冲着窗外,看着街上的美景,脑子琢磨的,全是自己今天到底挣了多少。 嗯,我自己捡的那些,原本差不多能卖十**。 可经过这么一倒腾呢,换成了紫铜,差价就平白多出了六块。 还有后来那四十来斤挑来的铜,刨去其中不多的一点黄铜,大概又能赚个四十块。 这样粗略的一算,我已经赚了六十多了。 我靠,合着今儿这一天顶平日三天啊。 不不不……这么算还是太简单了。 因为今天我最英明的,就是临时冒出来的那个买表的主意。 “将军”那老小子一定想不到,城里还有信托商店这样的地方,专门寄卖出售二手货啊。 那里的手表不但便宜,而且还不要票证哪。 嗯,记得过完年时候,跟着康老头儿去店里看他老朋友。 那里面一块八成新的沪海牌手表就挺合适,好像才卖八十二块。 我要拿到钟表维修点拾掇一下,也玩一手“老虎活儿”,明天按新的给“将军”。 这等于又增添了三十八块的利啊。 这么一算,我这一天居然都能挣小一百了。 哈哈,老子果然天纵奇才,问天下谁与争锋啊! 就这样,乐着乐着,一个没留神,肚子里走了气,还真的乐出屁来了。 “噗”的一声,尤为清晰。 难免又为他招来了更多的鄙夷…… 不过实话实说,其实还真不能怪宁卫民嘚瑟,怪他如此臭美,怪他这么没眼界。 主要是因为回来的这段日子,他太苦了,完全是在忍辱负重前行。 说真的,他兜里钱最多的一次,还是上次在医院卖血救人的时候。 结果六十块钱都没捂热乎就又还给医院了。 事后补身子,也只是鸡蛋、红糖、小米粥,没什么荤腥。 就跟坐月子似的,而且还是跟康老头均分的。 平时一日三餐呀,早就给他肚子素得不成样了。 也就是十天前真到了东郊垃圾场,生活水平才稍稍有所改善。 可他一样手里没落下什么钱。 因为他挣钱有自己的目的,有了钱惦记的就是跑邮局,把能花的钱都用来买了宝贝猴儿票了。 干了十天,天天买,攒了十二张整版票。 为这事儿,康老头意见大了,直说他脑子有病,钱都糟践在不顶吃喝的玩意上了。 没辙,毕竟是两世人,这老爷子思维也有局限,并不认可有关邮票的投资理念。 所以说起来,前世那些喝茅台、蒸桑拿、打麻将、点龙虾的逍遥日子都已经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跟一百年的记忆似的,几乎淡化得都快彻底消失了。 现在的他,看见盘红烧肉恨不得能馋死,也怪可怜劲儿的了。 再说了,这年头的一百块含金量多高啊? 此时京城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十元左右。 一个成年人几十块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甚至于在2o1o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 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198o年的一百元,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两万五千五,甚至可能更多。 一天就能挣到这个数,搁谁也得乐得屁颠屁颠的吧? 而最关键的是,钱还是次要的,成就感更为重要。 要知道,这还是宁卫民今生今世头一次,成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转化成了现金收入。 这笔生意带给他的振奋、自信、刺激、得意,完全驱散了他对于这个年代的不适感。 一点不亚于他前世掌握了把盖销票刮戳,修饰成新票的手艺,又第一次成功出手的欣喜程度。 说白了,情绪压抑太久了,难得见着点阳光,自然就要灿烂灿烂。 作为一个于高级趣味基本沾不上边的骚气人儿。 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扭屁股喊“oh,yeah”就已经很低调了。 ………… 出门儿容易,回去难。 宁卫民进家门的过程有点儿啰嗦,这是因为他要办的事儿多。 第一件事儿,当然是先拎着沉重的麻袋去物资回收公司的废品收购站去卖铜。 自从去了东郊垃圾场,宁卫民常去的,其实一直是百子湾收购站。 不为别的,虽然不想被东郊废品站“黑”,可也得尽量就近才方便嘛。 可今天他改变了以往的规律,特意不辞辛苦,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前门的废品站出手。 就是为了这是家门口的主场,他知道里面的人办事规矩,不会亏待他。 果不其然,卖废纸的日子里,认识的“大老刘”人黑手不黑。 拿磁铁验过了成色,把东西上过了秤,就痛痛快快的按照份量和规格如数给钱。 虽然相当惊叹铜件儿的数量和份量、 可“大老刘”也没死乞白赖追问这些玩意打哪儿来的。 毕竟东西不是新的,又太过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来源不会有问题。 就这样,一百九十三块四,顺利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倒是真对得起他这一脑袋热汗。 跟着第二件事儿,当然就是去给“将军”弄表,给盲流子们买东西了。 前门的信托商店就在前门大街西侧,挨着自行车店的位置。 让宁卫民有点意外的是,店里八十二块的沪海牌手表没有了,已经卖掉了。 柜台里较为合适的,只有一块丹东产的七成新孔雀。 价格更低,才七十。 虽然看着明显旧了许多,表蒙子不少划痕,可没关系。 只要机芯没毛病,走得准就行啊。 宁卫民胸有成竹的出手买了下来。 按照预案,他前脚刚出了信托商店,后脚就转弯儿进了目前还叫做“晨钟”的亨得利钟表店。 然后出五块钱挑了一块全新的表蒙子,又花了两块钱的打磨清理费。 不过四十来分钟,就让钟表师傅出手把这块表修饰得焕然一新了。 名店师傅的手艺那可不是吹。 只要不开后盖儿,谁也看不出这块表是旧的。 过“将军”那关绰绰有余。 当然,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宁卫民也没耽搁工夫。 先是去副食店和百货商店买了盲流子们要的其他东西。 又给自己个儿和康老头买了点打牙祭的吃食。 最后又过马路跑了一趟邮局。 在临关门前,一口气买下了十七张整版猴票,才又回来取的手表。 等到这些事儿都办完了,也到了傍晚六点冒头了。 这时再回家,那才真称得上完美收官呢。 不用问,此时再看宁卫民,那脸上喜悦完全是从心里往外冒的。 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却也心旷神怡。 第十章 饭点儿 扇儿胡同2号,里别看只是个住着四户人家的小院,可结构相当复杂。 院里除了一棵高耸的香椿树和带池子的自来水龙头以外,各家各户谁都有自己的小房。 这个院简直没有一点宽绰的地方,也很像一个掉在地上的大煎饼。 捡起来吧,扒拉扒拉灰还能吃,但里面的层次和内容可都是乱套的。 而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赐。 作为能感受到强烈震感的地区,正是由于经历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会在院儿里盖起来地震棚,然后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厨房和杂物间。 要是外人头一次走进来,一定会因为杂乱无章的地形有进入迷宫之感。 或是于柳暗花明的不经意间,再被地面高度的落差害个脚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点一刻,当宁卫民走进这个“大煎饼”的时候。 又如往常一样,赶上了饭点儿。 各家各户都在忙和晚饭,整个院里都飘着煎炒烹炸的香味儿。 不得不说,这个当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让宁卫民有点难受的事。 因为个年代人们讲礼数,忒客套。 宁卫民一脚高一脚低的往院里走,屡屡能碰见从小厨房往屋里端饭菜的邻居们。 碰了面那他就得叫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的,多少聊上几句才能继续往里走。 其次正因为饭菜飘香,宁卫民肚子里的馋虫还得忍受勾引。 以他匮乏的肠胃自然更加饥渴难耐。 而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让,他也不能当真不是。 嘿,闻得着,吃不着啊。 当面谢过,他还是得含着哈喇子回自己屋儿去,和康老头一起抱着窝头啃。 那心里落差,多大啊。 不过,今天倒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 了这么大的财,再怎么着,那也得庆祝庆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来的。 除了给盲流子们买的东西都塞在了大包里。 他另一只手还拎着瓶给康老头买的白酒和四个足足实实的油纸包呢。 任谁一看,都知道油纸包里一定是好吃的! 于是往日让他黯然的场面,变成了欢迎他回家的仪式。 昔日让他烦恼的诱惑,也成了能增进食欲的前奏了。 进院儿先经过的是糕点厂的罗大叔家。 宁卫民走到罗家小厨房前,迎面正碰上罗婶儿端着一盘炒鸡蛋,拉开家门正要往屋里送。 不用问,宁卫民就知道这是为罗家的大儿媳妇准备的。 这是罗家今年注定要生的喜事。 大儿媳妇已经显怀了,估计九月份就该生了。 “卫民,回来了……”罗婶儿扭头招呼。 “哎,罗婶儿。我说的呢,您这手艺绝了。打院儿外头我就闻见了,十里飘香啊。” “嗨,一盘炒鸡蛋。瞧你说的……”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小子闻着香啊,那就在我这儿吃吧。” 又一个声音从开着门传出来,那是在屋里喝酒的罗大叔。 罗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也都坐在饭桌旁,端着饭碗冲宁卫民乐。 可宁卫民哪儿好意思啊,赶紧推辞。 “罗大叔,谢您了,我今儿也打牙祭。您瞧……” 宁卫民这一提手的动作尤为关键。 罗家人此时那表情,如果写本书,书名肯定叫《一万个没想到》。 “哟,这酒不错啊,华灯的。你小子有良心,给你康大爷买的吧?” “罗大叔,也是给您买的,您去我那儿喝酒吧。” “哈哈,客气了。不过心领,我这都吃上了。回头啊,等咱院儿里这头茬香椿下来,咱爷儿俩再就着香椿炒鸡蛋喝。” 嘿,这还是头一次,宁卫民变被动为主动,敢去对旁人出邀请。 里子面子全有啊! 等转过一个弯儿来,就是边大爷和边大妈的家了。 宁卫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厨房里外的炉子上端蒸锅呢。 别看锅盖严丝合缝,可里面是什么,他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也知道要低头过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气。 于是隔着小厨房的窗户,他主动跟边大妈打上了招呼。 “大妈,您今儿又吃馅儿啊,白菜猪肉的吧?” “哟,民子回来啦,你鼻子真灵。你边大爷就爱吃馅儿。别走,我也给你拿几个,刚出锅的,趁热吃。” “别别别,大妈,今儿我买了现成的,也是进屋就吃的事儿。” “哎哟,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别让你康大爷等着急了。” 没的说,老太太看见酒和油纸包儿,也是一脸的惊奇劲儿。 这让宁卫民又美了一泡儿。 心里这滋味,飘! 可这还没完,连小院儿最里面的东屋,大观楼电影院的放映员米师傅一家,也没拉下。 也是该着今儿宁卫民出风头。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门的时候。 米师傅叼着牙签,披着衣服,手拿提包,刚好从家里出来。 这位一眼瞅见宁卫民手里的东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圆儿。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不年不节的,要开荤啊!” “嗨,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连放屁都不是味儿,这才补补油水。您吃了没?一起喝点吧。” “哈哈,我都吃过了,你小子,又跟我逗闷子。陪你康大爷好好喝吧。” 米师傅正要错身而过,猛的又站住了,跟着拍拍宁卫民肩膀。 “对了,一会儿吃饱了要没事儿,你就找我看电影去。今儿大观楼放新片子,《归心似箭》……” “谢谢您了,米师傅。待会儿我要没喝晕乎,一准儿去。” 谈笑之间,米师傅终于出院儿去了,宁卫民这才真正能进家门。 不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儿了,心情还挺复杂的。 似乎对这个年代的邻里关系,又多了一层感悟。 是啊,虽然这些话不能当真,谁都清楚只是客套,却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无意义的虚伪。 因为这些客套里,确实蕴藏着真情,包着亲切和热情。 只有回到这个年代,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过去的京城人是什么样子的。 和气、实在和敦厚,是这些老辈儿人的主流价值观。 这些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几年,几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些称呼都不是虚的。 只要一个院儿住着,这些邻居远比亲戚管用。 别说平时看衣服,看孩子,生炉子,守门户,这些日常琐事了 就是赶上生产、生病,婚丧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这些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出手相助。 没人顾忌“管闲事,落不是”。 更不会像后世的邻居,骆驼打哈欠——大拧脖儿,谁也不理谁。 说实话,来到这个年代,各家各户的饭菜,他还真的都吃过。 现在想来,他怕这种客套,烦这种场面。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还不上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亏心罢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真应了。 那么无论炒鸡蛋,还是肉馅儿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罗家的大儿媳妇亏了嘴,边大妈家里恐怕得热俩窝头凑数。 两家人也不会说什么,下回还会依然这样招呼他。 不为旁的,只因这是京城的民风,燕赵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头儿经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几年,我怎么待着都别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别扭,还是我自己个儿别扭。直到又跑回来了,才似乎有点明白了。让我惦记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这里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开门的一刻,宁卫民已经有了主意。 他决定今儿买的这些东西,绝不能独闷儿。 有来有往,投桃报李。 进门之后别的不干,先得找几个空碗,把这些油纸包里的东西分分,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些去。 比起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许得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快乐。 第十一章 窝头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第十二章 拜师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他的本质就是渴望暴富的投机份子,求得就是邪门歪道,要的就是魔高一丈。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想让他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过日子? 那恐怕堪比让孙猴儿一辈子不吃桃儿的难度。 所以这些话倒是起反作用了。 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急不可耐心痒痒啊。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第十三章 见面儿礼 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王’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第十四章 花活 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 宁卫民又已经拎着大包,坐上公共汽车,直奔东郊垃圾场了。 但和过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这天当他再度闻到那臭烘烘的气味,当众把那块手表交给“将军”时,引了盲流子们前所未有的热情追捧。 不为别的,主要是谁都没想到,他还真能把表给买来。 说实在的,“将军”昨晚上压根没睡好。 别看他嘴上说的大方,可心里还是挺打鼓的。 从昨天宁卫民带着铜离开,他就开始后悔、烦恼。 直至今儿早上,又看见了宁卫民,这一颗心才算踏实了。 当然,最让他惊喜的一幕。 肯定是美梦成真,亲眼瞅着宁卫民从怀里把表掏出的一瞬间。 在阳光照耀下,那“孔雀”牌手表亮闪闪的泛着光,简直把他给晃晕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里,然后就是翻来覆去的看。 那个激动啊。 摩挲,放在耳边听声儿,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真比四十年之后的人得了块儿劳力士金表还美呢。 后来还是在宁卫民的提醒下,他才醒过神来,把表郑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连他都这样,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馋成什么样儿啊? 众多的“好汉”们目睹了这份招摇,谁也没心思干活儿了。 于是乌泱一下子,全从各个“山头”涌下来了。 他们要么羡慕地围着“将军”,打听这表是什么牌子的,称赞连连。 要么就是缠着宁卫民问这表多少钱,他怎么买到的。 就连昨天托他带日常用品的两个盲流子,也顾不上去检验自己货品的好赖了。 一个劲儿拉着宁卫民,强烈要求也给他们俩都买一块儿手表。 结果他们一开了这个头儿,简直是一呼百应啊。 几乎所有的盲流子都来劲了,闹着、吵着,非要把买表变成群体性参与活动不可。 毫无疑问,这是宁卫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里说了,这康老头所料的还真准哪。 这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果然起了示范效应,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意。 可话说回来了,好是好啊,他还真不能马上就痛快答应。 因为他很清楚,什么东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让人想要。 他要想从中多得点好处,那就得先吊吊这帮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将军”对此恐怕不会乐意的。 因为这年头,人们买表可不是单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满足个人虚荣心。 “将军”作为盲流子们的脑,作为第一个买了手表的人。 当然不希望别人追着自己屁股后头买。 那还怎么显得出他的与众不同啊? 所以要做这笔生意,就必须得先抻一抻,还不能因此恶了“将军”才行。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嗨,昨天康老头儿不是已经教过他了嘛,得让人觉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爷子所说的“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装”。 也就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呗。 他是谁啊? 那是看过周星驰《喜剧之王》的主儿。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当然是具备的。 于是很顺利就进入了表演状态。 他故意装作受不了盲流子的缠磨,苦着一张脸,跟“将军”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说,他给“将军”买的这块表,就因为没有工业券,其实要比商店的官价儿多花了十块。 而且他昨天带走的铜,份量也没那么足实,人家给他的钱比预计要少。 这样里外里,为了买这块表,他自己搭进去差不多十五块哪。 虽然为“将军”买东西,他是心甘情愿,别无二话。 可别人凭什么要他吃这么大亏呀? 再说了,要是每个人都要他买表,他也亏不起啊。 所以他求“将军”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这些话让“将军”听了绝对的受用。 他还误以为他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坏了。 于是一个劲儿拍宁卫民肩膀,让他别着急。 可盲流子们却都唯恐“将军”干涉,有点急眼了。 特别是刚才最先提出也要买表的俩人,都迫不及待叫起来了。 一个主动给宁卫民开条件。 “我们多给你铜还不行吗?多给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个则央求“将军”。 “大哥,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也没说要占这小子便宜啊。你别听他瞎咋呼……” 说着就打开了宁卫民刚给买来的“北海”牌香烟,塞给了“将军”一盒整的。 就这样,宁卫民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摆弄得滴流乱转啊。 “将军”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动替双方调解起来。 表的价钱却因为盲流子们急不可耐的心气儿,由此给抬上去了。 所以宁卫民是得偿所愿。 这天回去的时候,不算自己的产出,他带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铜。 不用细算,也知道,今儿这笔生意肯定比昨天挣得还多。 而这还只是一块表呢。 后面排队等着的,那还十好几位呢。 于是哪怕还得再度面对售票员和乘客们的白眼,宁卫民也一点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一想到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天都能挣出一百块来。 而这每天的一百块,还都能转化成整版的猴票儿。 他心里就跟喝了酒一样的爽啊。 捡破烂的怎么了? 千条江河归大海,能挣着钱就行。 劳动的形式顶个屁用啊,关键还得看劳动的价值! 嘿,就凭咱,不费吹灰之力,倒腾点废铜烂铁的,一天就能挣出平常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谁瞧不起谁啊? 要真是连买的猴票都算上,我这一天等于挣的是未来的两千来万! 嗨,说起来简直就是传奇,连我都崇拜我自己个儿啊! 得意忘形的宁卫民,乐颠颠的哼着小调一路归去。 一下了车,由于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诉师父。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竟然连歇都没歇气,直接就把铜背进了废品站去。 卖完了铜,他掉头就奔了信托商店。 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买了一块珍珠牌的旧手表。 然后照方抓药,送进了“晨钟”,去让钟表师傅帮忙翻新。 紧跟着,就是去邮局买邮票。 但到此为止,就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宁卫民没再买什么吃喝的东西,反倒是趁着手表翻新的这段时间,直接回了家。 不为别的,就因为今儿多卖了二十块,消费方式可以升级了。 他想请康术德一起下馆子去,再好好庆祝庆祝。 那不用说,一见着康术德,宁卫民就是夸夸其谈把当天的事儿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里安置好买回来的邮票,他笑嘻嘻的说晚上不在家吃了,外头吃去。 哪儿知挺好的事儿,康术德却非摇头说他烧包,教训他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还挺担心他大手大脚花钱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买猴票,再添上一个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败家毛病。 幸好宁卫民会哄人,赶紧表声明,才没让这事儿真的扫兴。 “师父,下不为例行不行?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为补一个正式点的拜师宴啊。” “昨天那顿,真有点惨。要是用猪头肉和老白干就把您打了,那我以后一想起来就臊得慌啊。最起码,也得请您吃顿烤鸭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饱喝足了,咱俩也别着急回来,我再带您泡个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爷俩再泡壶茶,一起聊聊过去的事儿。” “至于明天,咱再照着原样过,行不行?您放心,一顿饭而已,我变不成纨绔……” 如此,康术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艺确实馋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坚持了。 “算了,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心,今儿就给你个面子吧。图个吉利,‘聚德全’嘛。咱爷儿俩聚在一起是缘分。” 宁卫民乐了。 “是嘞,师父,那我头前带路,咱走着。” 这就叫,烤鸭啊,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 第十五章 杨胡子 京城的春天,向来是从“杨胡子”生长的那一刻开始的。 “杨胡子”是什么东西? “杨胡子”是京城人对杨树在初春时节所生长出来的一种花絮的称谓。 在南方,这种东西也叫做“杨花”。 之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会把它冠以“杨胡子”的称谓。 完全是因为杨树长出来的花,毛茸茸的泛青、成串儿,像极了老头儿胡须之故。 而且很明显,就通过两地不同的称谓,便可以体现出南方北方对此物泾渭分明的观感与态度。 南方人大约比较浪漫。 注重的是这东西的诗意,喜欢杨絮纷飞如大雪漫天的美感。 京城人却比较务实。 情感上多是恨这东西生出的白毛,会无孔不入、深入浅出地乱飞。 这并不奇怪,因为京城的春季是多风的,而且风还很大。 能刮得飞沙走石,让人如乱草,睁不开眼。 所以到时候你就看吧,京城的大街小巷,天上地下,晾晒衣服上、被褥上,水里菜里……哪儿哪儿都会是杨絮。 这东西会挡住人们视觉,让人们看前面斑驳6离、眼花撩乱。 这玩意能钻进人们鼻孔,会让人们骚痒难耐、喷嚏连天。 当它被人吸进咽喉里,又会导致咳嗽不断,伤肺又伤呼吸道。 一旦当它飞进领内或袖里,人们皮肉也便没了安稳舒适之所,只能频繁的挠痒痒。 但这仍不算完,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东西还有衍生火灾的风险哪。 如果有人愿意去查查京城消防每年有关这块记录,那绝对会是触目惊心的感受! 总之,“杨胡子”这可恶的家伙借助风力散播的杨絮,简直就像无赖一样。 既打不走也骂不跑,黏黏糊糊、腻腻歪歪。 给京城人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太多的不快与不便。 不过说起来比较有意思的是,从198o年3月份到5月份,这个正在闹“杨胡子”的京城,社会状况竟然也神似一样的应季。 真就像杨絮漫天似的,既有那么一点的浪漫,也有扯不清的纠缠,理还乱的困扰。 浪漫主要充斥在大学校园之中,或是说生在年轻人群体之间。 这个时期的大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年轻人具有两个特点。 一是身心都处于急剧转变观念的潮流之中,对生活和未来开始拥有多元化的思考和渴望。 二是许多人因为历史的原因耽误了时间,如今都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需要。 所以对他们来说,除了已经蔚然成风的诗歌热、文学热、外语热、电影热、跳舞热、邓丽君热以外。 顺理成章热起来的,还有谈恋爱这件事。 于是有心人开始现,高等学府已经不再是纯粹钻研学问的严肃场所,公园角落里一男一女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在年轻人中间,不但诞生出一个用来形容人的新词儿——“很开放”。 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之间,那原本遥远、隔阂的界限,也正在借助一种较为委婉的亲近方式开始拉进。 要知道,当时搞对象的人,非常保守,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明目张胆的拉手、搂抱。 但肩并肩漫步的过程里,他们的手臂却往往会紧靠在一起,而且都会向后背着。 这样做,便可以实现最大程度的亲近,以体现出俩人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来。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创新应用。 只是与渴望变化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这个时期,其他群体却几乎都在因为身边正在生的,或即将生的巨大改变而感到焦虑不安。 比如国家的上层,就正在为我们人口爆炸的趋势忧虑重重。 为了阻止2ooo年我国人口过十四亿成为现实。 这段时间中,相关部门的官员和专家们持续不断的召开人口座谈会。 来论证计划生育政策是否可行,以及确定相关尺度。 另外,由于“伟人”在这段时间表讲话,宣布可以分期付款购房。 以及“外汇兑换券”作为购买力然的第二货币,在我国开始正式流通。 也让长期在分房福利政策和物资配给制上占有优势的一些阶层,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还有文艺界的意识形态之争,也正在愈演愈烈。 此时的李谷依,正因为演唱了一《三峡传说》的主题曲《乡恋》,而饱受业界的批评和质疑。 与喜欢她歌曲的众多普通观众不同,许多专业人士认为,她所擅长的抒情演唱方式不健康,格调低劣。 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好歌太多,名声太大,太受观众的喜爱吗,所以枪打出头鸟罢了。 谁让《歌曲》杂志评选出的那十五听众喜爱的歌里,她一个人就占了四个呢? 不打她打谁? 就连社会最基层也无法幸免。 在工作里,国有大中型企业显得步履蹒跚,沉疴难愈。 不为别的,十年来,有不少工人们养成了偷奸耍滑的习性。 都变成了善于怠工,吃大锅饭倍儿香的滑头。 偏偏由于体制的限制,企业领导无权对这些工人实行实质性的经济处罚。 于是在干活全凭自觉的环境下,这些落后份子,仍旧我行我素。 并且对上级领导毫无尊重和忌惮之心。 每天不是乐此不疲的装病、打牌,就是嘲笑领导与那些好好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这就导致,一些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赖一个样。 不但让渴望恢复旧日荣光,努力工作的人日益心冷。 也让国营企业人浮于事,越来越丧失活力。 而在生活里,京城老百姓也正日益感受到,由城市人口急剧增长所引的不便,以及由价格体系动摇传来的震荡。 毫无疑问,城市人口暴涨是知青大返城的必然结果。 从1978年到198o年的三年,京城以每年几十万人的度,容纳这些从异地归家的青壮年。 京城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孩子属于这个群体,因此没有人能够抱怨。 就拿扇儿胡同2号院来说吧。 继宁卫民之后,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米家的大闺女米晓冉。 也都在这个春季回到了家里,把户口都迁回了京城。 于是,不但工作岗位的缺口越来越大,返城知青有了“待业青年”的雅号。 京城的市政体系和服务业也深陷在负荷运转之中。 无论坐公共汽车、上街买东西,澡堂子洗澡,洗店里理,照相馆照相,还是饭馆里吃饭。 这些人们的基本需求,全都变成了困难重重之事。 以宁卫民的家门口儿来看,无论前门大街、大栅栏、鲜鱼口、还是打磨厂。 作为京城的闹市区,几乎从早到晚的人满为患。 而八大员们的工作态度,当然因此变得更加粗暴和恶劣。 本来还算可以的社会秩序也因为无所事事的青壮年越来越多,变得重新混乱起来。 在京城的任何角落,每天都在生争吵,甚至是动手干仗的情况。 偏偏就在这个时期,计划经济的价格体系也随着改革进程的深入,开始松动了。 第十六章 价格 价格松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通货膨胀。 实际上,自从1979年年底,京城统一提高了猪肉、羊肉、牛肉、家禽、鲜蛋、蔬菜、水产品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以来。 仅仅经历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这八种副食品的价格就开始有脱缰之势,6续开始上涨。 翻过年来,甚至还出现了相关产品搭车涨价,和大量议价商品充斥市场的现象。 比如散装啤酒,国家定价是一大碗一毛八分钱。 可由于商品短缺,京城有的地方就自己提高了两分钱,卖两毛钱一大碗。 顾客当然不乐意了,宁卫民的邻居罗师傅就较过这真儿。 “不是一毛八吗?怎么变成两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碗啊!” 服务员却满不在乎。 而且正因为工作量增加了,没个好气儿,话当然是横着出来的。 “就这还没货呢!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反正你不喝有人喝。” “嘿,你小子够横的,你还讲不讲理?” “你要讲理是吧?告诉你,别家都往散啤里扔冰块,知道不知道?我没这么干就够对得起你了,你喝得可是纯啤。挺大岁数?怎么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弄的不亦乐乎。 啤酒尚且如此,像蔬菜这样每日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就更严重了。 尤其这东西还是分等的,一向是什么等的,卖什么价钱。 想想看,每天那么多种菜要凑在一起对外销售,那是相当复杂的价格体系。 自然就更容易出现争执,以及商店擅自提价的问题。 于是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政府的临时应对之法,就是让报纸每天公布政府颁的调整价格通知。 老百姓呢,便因此养成了带着报纸去买菜的习惯。 只有这样对照的看着,才能知道商店是不是乱涨价啊。 可惜这种办法纯属理论性的,很多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像宁卫民的邻居米婶儿,就是煤市街副食店里卖菜的,对此体会最深。 比如说有一天,按照报纸上的价钱,小白菜儿应该是两分钱一斤,调低五厘钱。 可副食店还是按照前一天的价格,就是一斤二分五厘来卖。 结果因为菜价多了五厘钱,当天便屡屡有顾客提意见,和米婶儿争论。 偏偏这副食店和餐馆还不一样,守着家门口儿,眼瞅着好多都是熟人。 米婶儿委屈也没法摔咧子啊,只能好言好语解释。 “各位街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那么多种菜,都一天一个价儿,哪儿来得及调整呀?何况领导就让我按这价儿卖,那我也没办法啊。大伙儿都理解理解,多收了钱是国家的,也不是进我兜儿里……” 如此,卖了一天的菜,也着了一天的急。 米婶儿嘴皮子差点没磨破了。 就这,还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悬得乎的呛呛起来呢。 很可能今天的人看到这儿会说,多五厘钱或者少五厘钱,不就是半分钱吗?至于的吗? 可当年就是这样,还真至于。 说白了,除了大家收入少,关键是当年的钱,真可以做到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拿小孩买糖块来说,经济账就能算得比半分还细。 同样也是这个时期,京城有一个顾客在《京城晚报》上刊登文章,专门给商店的糖果柜台提了意见。 文章指出,一斤水果糖块是一元一毛一分钱,数量应该在一百一十四块左右。 那么以此推论,一毛钱起码应该给十一块糖才比较合理。 可是有的商店收了一毛钱,售货员顺手抓了七八块给孩子,这是不对的。 应该童叟无欺嘛,对于小顾客更不能欺骗。 这件事,当然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因为商店又不是售货员开的,人家图什么啊? 只能说是图省事罢了! 可这也更加证明了一点,当年的人们对价格就是那样的敏感。 所以,从198o年开始,“价格”这个词开始逐步成为社会最受关注热点词。 从此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 有关商品“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这种敏感性和热度,就像今天的人们面对房价问题似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物价大检查开始盛行,物价局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 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成为了最威风凛凛的实权部门。 要说实话,这样的历史时期其实是个挺特殊的时间段儿。 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多少有点缺乏安全感。 大多数人的心里既感到飘忽,又觉得惶然。 因为几乎人身边都有急需解决,却又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 或是为工作,或是为生活,或是为家庭,或是为子女,或是国家大事,或是柴米油盐…… 尤其是出于对“摸着石头过河的”未知,不知国家与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去变化,更是让人们感到如同脚踩在棉花堆上那样忐忑不安。 但也别说,偏偏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宁卫民这小子倒是越活越如鱼得水了。 这当然得归功于他身为一个穿越人士的特别属性上。 要知道,目前这些让大多数人困扰不已的问题,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却完全没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担心。 是的,东西是在涨价。 而且所有副食品,都在涨。 这还是建国之后头一次,人们感到生活成本在持续性的一日高于一日。 可这在未来,那就是天天都在生的事儿啊。 他宁卫民什么没见过啊? 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 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涨势凶猛啊? 就连他喝穿越的那顿酒饭,桌上一盘红烧肉,成本都过百了,不也该吃照吃嘛。 说白了,他根本不在乎眼下这小白菜涨个几分,肉贵上几毛的。 这全是小打小闹,老百姓早早晚晚会适应的。 何况反过来说,他宁卫民又是靠什么吃饭的啊?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立志靠投机生暴富的人。 当然体制越放松,价格越灵活,于他越有利了。 他真正无法适应的,倒是刚穿越过来时,那种严丝合缝,一点空子都找不到的社会环境。 说真的,要不是当时身边幸好有个康老头,能指点他去东郊垃圾场讨生活。 别说他没有丝毫办法抓住从身边溜达而过的猴票了。 光每天去哪儿弄柴米油盐,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够他愁的了。 而现在这社会环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物价一松动,感觉干什么都好说了。 就拿吃早点举例,他刚回来那阵儿,没粮票的话,人家当真不卖。 不是人家死性,是制度死性。 不收粮票店方没法入账,也没办法进粮油。 现在就灵活多了,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 钱能顶粮票用了,如果身上没带够,只要肯加点钱,一样可以买。 另外,尽管回城知青越来越多,公交车越来越不好挤了。 可这对宁卫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知青返城,暂时难找到工作,这必然给许多家庭带来了额外经济支出。 时间一长,再加上物价的变动,很多家庭就受不了了,不得不把家里值钱东西送到信托商店。 像二手全钢男表一向是信托商店的热门货。 原本宁卫民想买比较新的,不是很容易,只有较大的信托商店才可能见着。 特别是像沪海牌、京城牌、双菱牌这样的一类全钢手表,那更得碰运气。 但现在随便街上一家信托商店,少说也有六七只适合翻新的一类全钢手表可供他挑选。 甚至还能见到浪琴、欧米伽、劳力士、梅花、西马、罗马、大英格、百浪多……诸如此类的进口表呢。 还有外汇券这东西,更是万能的解决货源渠道。 只要舍得花钱兑换,无论什么稀罕东西都能从友谊商店买到。 所以市场上可供宁卫民选择的货源也越来越丰富。 他不但足可以供得上那帮盲流子的需求。 甚至他都琢磨好了继续忽悠盲流子们的套路了。 那就是继续进行消费升级。 国产表买完了之后,他可以忽悠他们买外国表啊。 外国表之后可以买话匣子,话匣子之后再买自行车,买三轮车,甚至还能买电视呢…… 人的欲望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这帮盲流子有铜、有钱,那他就可以“无穷匮也”的吃下去。 他现在真正担心在意的,反倒是工业券千万别太早取消了。 那会直接影响他的收益。 第十七章 行运 不得不说,人这一辈子哪,或许还就是行在运上。 真背起来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真要走好运了呢,也是一顺百顺。 这段儿时间,宁卫民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手头儿上越是宽裕,挣钱越是痛快,好事就越往身上来。 似乎运气这家伙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似的。 比如说吧,宁卫民刚开始倒腾手表的那几天,恰逢一个周末。 下午两点的时候,没有休息日的他,一如既往的带着一麻袋的铜去建国路要乘坐“大一路”往回赶。 车时候,上车的人当然比工作日要多不少。 站他前面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姑娘,手里拎着个书包。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姑娘,一下造成了车门堵塞了。 敢情这姑娘挺倒霉,也不知什么时候遭贼了。 上车时才现,原本放在书包里的月票夹和钱怎么都找不着了。 随后找遍了全身,也仅仅摸出几分钱来。 数了数,还差了两分,不够买票的。 而查票的售票员目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那是个刻薄的老娘们,大概还处于更年期,此时硬是要姑娘下车不可。 那不用多说,姑娘尴尬极了,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不下吧,白赖在车上没道理。 可要下吧,也着实为难。 且不说路途遥远,靠徒步走回去绝对够受的。 就说这年头,人们都不怎么讲公共秩序。 车底下的人为了急着上车,只知道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往上头挤。 根本没人肯让一让。 她又怎么从一堆人中挤下去啊? 而就在这当儿,还得说宁卫民,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仗义与担当。 他主动递给售票员两毛,连他自己和姑娘的票一起买了,帮姑娘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不是宁卫民素质真有多高,或是怜香惜玉之情泛滥。 主要还是因为他与人方便就是于几方便啊。 别忘了,这小子的麻袋挺沉,他就排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第十八章 有福(感谢stupd2打赏盟主) 徒弟有徒弟的运气,师父也有师父的福气。 康术德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交好运。 198o年的三月底,让他盼了许久的京城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这事儿实打实的不容易。 因为落户京城的事儿本就难办,何况这又赶在知青集中返城的高峰期。 还别看打老爷子1979年回到京城就申请了。 若不是有街道从中帮忙,若不是上头有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政策反复重申。 即使再花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个结果呢。 不过这一办妥,也就真解决大问题了。 先就是康术德有了购物本。 从此,在副食品供给上,他和宁卫民就再不至于捉襟见肘了。 甚至有些以户配的商品——比如每月每户二斤白糖,他们俩还能领双份儿。 于是宁卫民下午倘若回家早,肚子打饥荒,就能吃上富强粉馒头蘸芝麻酱和白糖了。 这种搭配方式可堪称这个时代的经典,属于一种极奢侈的物质享受。 别看馒头中间虽然只是简单加一层芝麻酱配白糖。 但那丰腴浓厚的口感,却能盖过上等西点的鲜奶油去。 比商店里那些能当武器防身的核桃酥和江米条好吃多了。 像京城有一句顺口溜就是专夸这种吃食的。 “蓝色的墙,柔软的床,夹着芝麻酱的馒头蘸白糖。” 由此可见,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幸福。 当然,若是条件再好的人家,把普通馒头换成油炸馒头片,那简直就是极致奢华了。 和皇帝老儿每天扛金扁担种地,饿了吃炸货的境界大致能划等号。 至于谈到这种吃法有多金贵。 其实倒不是指八毛一斤的白糖,五毛五一斤的芝麻酱,许多人就真吃不起。 关键还是在于物资的限制上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吃这的时候仍然还得尽量背着点儿人呢。 否则让邻居们瞅见,多少显得有点“穷人乍富”,还真是不大好意思的。 第二,有了京城户口,康术德也就能够享受京城社会福利保障了。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实在。 作为社会孤老,今后每月街道会补助他十八块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 无论买酒或是卖肉,吃什么不香啊? 甚至哪怕有一天康老头糊不动纸盒子,哪怕宁卫民背信弃义不管他,他也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街道管他,进敬老院都是白吃白喝白看病。 这就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过尽管如此,作为从社会底层赤手空拳混荡起来的人,康述德却不认为这是命里该着。 他不是那种呵呵傻乐,安心坐享其成,等着生活给甜头儿的普通人。 他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懂得章程是章程,执行在个人的道理。 所以户口本儿的事儿一办妥了,他就让宁卫民替他买了些烟酒礼物。 然后特意打听到了街道干部的家,周末亲自提着东西登门致谢。 没想到更巧合的是,他来的这天,这位干部正坐在自己家里生闷气呢。 而且还是为自己一个亲戚生气。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干部亲戚的孩子也是刚回京城的知青。 自打今年春节见面,这位亲戚就托干部帮忙给孩子找工作。 可如今工作多难找啊? 干部千方百计,费了牛劲,才跑下来一个给京城玉雕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作。 听着有点像凑合事儿,这不假。 可也得说人家厂子财大气粗啊。 作为全国规模最大,技艺最好,作品最佳的创汇企业。 一个月人家给二十四块呢。 工作内容也很轻省,只需要帮忙传个电话,平时分分报纸,送送报纸就行。 论起来比好多工厂正式学徒工都强呢。 何况干这个,天天在厂里都能和厂领导见面啊,还有送报纸这样近距离接触机会。 那只要让领导有了好感,不就有可能调进车间去干正式工嘛。 关键还是得先进了厂子,才能再想下一步嘛。 可偏偏亲戚一家压根不懂这骑驴找马的道理,纯粹认为干部敷衍他们。 没有感激,只有埋怨。 尤其那孩子不懂事,觉得大小伙子干这个丢人,去了两天就甩手儿不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于是厂里那边也有点不高兴了。 干部是怎么也没想到,白搭了人情,居然弄了个里外里不是人。 这还能不窝火吗? 他心说了,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你们要有辙,还用着求我? 这工作即使再次,也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闲着强多了吧。 我这白忙活还落埋怨,什么事儿啊。 得嘞,不去拉倒,我真是伺候不起哪。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在干部的眼里,就更显得无亲无故的康老头会做人。 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 干部当初只不过是可怜康术德岁数大,怕他老无所依,才尽力周全而已。 真没想到康术德会这么念他的好。 不但客气恭敬,送烟送酒,见他情绪不对,还拉着他出去又花了八块喝了一通。 这份儿人情世故的周到和精通,让干部愈加感动和欣慰,觉得帮这忙值得啊。 毋庸置疑,把他那不知所谓的狗屁亲戚完全给比下去了。 再搭上这位干部也是位酒桌英雄。 脸和脖子一红一上脸,酒越喝越顺,话也越聊越近。 就在被捧得飘飘然间,干部忽然现,康老头学问真不小。 话说得讲究,他还识文断字儿。 这年头,像这样的老人还真不多。 那好,干部索性就借着酒劲,把这工作甩给老爷子了。 瞧瞧,这也是误打误撞中了奖啊,康老头儿白得了一份轻松进项。 这加起来,可就是四十二块的收入啊,比工厂正式退休工人也不差多少了。 都说命运眷顾有准备的人。 事实证明,识情达意,与人为善,也应算作其中的一种。 所以说康术德和宁卫民这对师徒的遭遇,如果性质有什么不同的话。 那就是宁卫民真是偶然走运而已,但老爷子可不是。 老爷子的福气其实是一种必然,是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结成的一张大网网来的。 靠着人情和恩义来打造公共关系,他不仅不会让身边的任何福气和机会漏过去。 甚至好些鱼虾看见这张网,还乐于主动往里蹦呢。 要不说,师父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呢。 宁卫民这小子,且有的跟老爷子学呢。 ps:对书友stupd2表示由衷感谢,从《重返1977》以来就获得您的大力支持。 但因为个人时间精力有限,加更向来有心无力,非常惭愧。今日勉强聊表心意吧。 第十九章 解馋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heB省ZJk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十章 清华 舒服! 宁卫民就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饭! 自火锅以至葱花,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 吃饱喝足后,宁卫民的口腔已被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的羊肉汤,给冲得滑腻顺当。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烟儿,熏得腾云驾雾般的快活。 甚至就连他的思想也已经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颠覆了原有的价值观。 是啊,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要不都说民以食为天呢,肚子可是长在人的正中间。 这就是生命,这才是真理! 确实是破费了些,可这钱花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不说为了师父本就该花。 就说像这样的涮羊肉,这样的口蘑羊肉锅子汤,今后是注定要绝迹的。 那跟吃鱼子酱和黑松露恐怕没什么区别,没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说实话,还别看已经吃得这么美了。 但距离做个真正的小神仙,那还差着一步呢。 因为用康老头儿的话说,肚子是饱了,可还得接茬再去洗个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馆就是金鱼胡同。 康术德和宁卫民带着一包从旁边“丰盛公”顺手买的奶油炸糕过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实也不用走多远,就几步道儿的事儿。 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在人来人往的八面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个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那就是师徒俩要去的澡堂——清华园。 说起京城的浴池业,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时,就有澡堂出现。 但元明两代,仅仅是宫廷、寺院、官府才设置浴室,并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业真正兴旺达起来,还是在清代。 由于民营浴池的出现,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时候,不但京城遍布拥有池塘和官塘的传统澡堂,展出了较为全面的搓澡和修脚之类的服务项目。 甚至还出现了仿照沪海样式建造的,拥有自来水、锅炉、电灯、暖气、电扇的“新式澡堂”。 于是由此引了一场相当有声势的产业升级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面槽路口这个三层楼高,砖木结构的清华园澡堂。 就是民国五年(1916年),由曹锟军政府的众议员董慕堂斥巨资,拆除了原先的“北堂”——东兴园澡堂,然后按照津门租界的洋楼式样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其实就在宁卫民和康老头的住处奔南不出百步。 还有一家规模两层楼,名字同样响亮,且非常容易和此处混淆的一个澡堂子——清华池。 对,这就是日后说相声那位混“清华”学历的地方。 只是这时候的清华池还在它的原址——珠市口东头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丰泽园饭庄的对面,还没迁到湖广会馆那边去。 由此可见,那位名师宇宙、晃动乾坤的“大学问家”,顶多也就是“清华”分校毕业的。 而且很可能资历浅薄,恐怕年过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当宁卫民走到澡堂子门口,还没进去的时候,一看见大门上访白底红字儿的石雕门匾,他就乐上了。 扭头就跟康术德贫上了。 “老爷子,您看这字号嘿,真够巧的啊。咱家门口是清华池,这儿是清华园。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点儿,一小点儿,这有什么区别啊?” 可没想到,一问出口就挨堵了。 “还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啊,区别大了。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栅栏那是‘一条龙’,这边是‘顺风来’,虽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样,一个是饭馆,一个是饭庄。这澡堂子也一样,同样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杨梅树斜街的东升平澡堂,可惜建国之后,政府就把那儿改为第一旅馆了。所以这个清华园,现在就是京城条件最好,面积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这儿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地啊,所以这个清华园,年头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东城的官僚政要,豪门公子。清华池可比不了。” “咱家门口那个清华池,那是清真澡堂,原来叫‘小沧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宁夏军阀马福祥买下来改建成的两栋楼,才升格儿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儿的客人,过去都是逛完了大栅栏和八大胡同之后奔南走,或是居住南边的商贾去。解放之后也一样,这边都是文化人,当官的,南边就剩下贩夫走卒了。明白吗?要说区别,那就是差着地段,差着档次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图省事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我当然知道去‘一条龙’吃涮羊肉,去‘清华池’泡澡,比来这儿方便。之所以还要带你过来,就是带你开眼来的。” “好不容易出来花钱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儿就洗痛快了。对不对?来吧,快跟我进来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澡……” 嘿,居然让老爷子轻视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还真不服。 他是谁啊?什么洗浴中心没去过啊?什么保健项目没体验过啊? 为了摆平关系,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几万的客他也请过。 他就不信了,这儿还能有让他开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吗?所谓老京城那套,他懂! 于是乎,一边跟着康术德往里走,他一边嘴里叨叨。 “老爷子,我承认,您说的都对。可正因为这里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担心呢。” “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万一待会儿要咱俩等着‘脱筐’,那怎么办?您洗吗?等铺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还是去家门口。有熟人照应,等的时候还短点。真的真的,其实不就一大点小点吗,能差哪儿去啊……” 宁卫民说的,主要就是“洗澡难”。 这个问题不但现实,而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从五十年代开始,尽管政府极力扩大池塘,兴建新浴室,可还是赶不上京城人口扩张的度。 除了大机关、大工厂有内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只能靠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购买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决洗澡问题。 这就等于几百家澡堂子,要负责京城几百万人口。 再加上洗澡价格核定的太低,两毛六洗一次的澡票价格常年不变。 浴池行业的经营状况也相当尴尬。 实际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赔钱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赔一毛钱。 这就造成了行业财力有限,陈旧设备无法更换,也使得行业萎缩,现有澡堂一再减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尤其年终岁末,澡堂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人满为患啊。 常常是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渐开始时兴“脱筐”。 就是澡堂子购进一种南方挑稻谷用的箩筐,让不愿排队要铺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纵使如此,澡堂子里也得排大队,尤其是这几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剧了这样的状况。 也就是边大妈的大儿子边建军恰巧在清华池烧锅炉,有熟人照应着。 扇儿胡同2号院的这些邻居们才不至于洗澡上太愁。 所以,还这不能说宁卫民的顾虑一点道理没有。 因为像康术德这样把“泡澡”当成爱好的人,是怎么也不愿意洗脱筐的。 可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老爷子颇有点轻视的哼哼了几声,压根都没搭理他。 径自走过门洞擦鞋的小摊,又进了二道门,来到了卖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队伍之后。 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在买票的时候。 宁卫民还抢着要付五毛二,没想到老爷子一挡他的手,竟然递给了里面两块一。 “来个对盆单间儿。四张票。” 而站老爷子后面的人,登时忍不住“嚯”了一声儿。 第二十一章 开眼 其实也难怪会有这一声啊。 这可是两块多! 别说按照宁卫民自己“汇率”,那就是未来的三十万。 即使是当下,这也够他吃半拉月早点。 或是大馆子里要一干炸丸子,一个爆三样儿,和一升啤酒的钱了。 所以等一琢磨过来,宁卫民也是吃惊不小。 他一边心说了,这什么澡啊,这么贵? 另一边,等老爷子从窗口里一出来,他就着急伸头去看师父手里的澡票。 结果他看见的是连在一起的四张粉纸小票。 上面字儿也不多,除了清华园澡堂的名字,盖着的公章以外。 每一张的字儿只有“盆塘票”、“五毛二”和“只限一人”。 盆塘票?这和平日两毛六的池塘票差在哪儿了呢? 宁卫民想问吧,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怕露怯。 而犹豫间,好在康术德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了几句。 “盆塘啊,就是楼上可以一人一个单洗的池子。上面人少,比底下清净。” 说完,就打头儿又往里走去了。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 可正想跟上去吧,却现好多人都咋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儿,或在窃窃私语呢。 那些交谈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以极为夸张的表情跟同伴儿伸出四根手指头。 就眼里那羡慕劲儿,要按今天来说,就像看进土豪氪金一样。 哎?这又让宁卫民觉得这事儿好像没这么简单了。 皱眉一琢磨,老爷子解释的似乎挺含糊啊。 比如说,盆塘就说盆塘呗,买票怎么又说要对盆儿呢? 还有,干嘛又非开四张票呢? 这么一来,他实打实已被悬念彻底勾起了兴致。 追进去的时候,还真是带着股子迫不及待,想好好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还别说,一进二道门就能立刻感觉到,这清华园是和其他澡堂子不一样。 先差距就在这里面儿的装潢设施上了。 那是豪华、典雅、高端的洋派儿啊,和外部洋楼风格是非常统一的。 头顶有吸顶灯,走廊中间是天井,顶部为拱顶,配有透过天光的玻璃窗。 要不是这些东西显得过于陈旧了些。 走廊里澡堂子的特征又太过明显。 依次有换牌儿的服务台,女浴室入口,男浴室入口,理馆入口…… 这里真能当电影里的洋房布景用了。 另外,这里人也太多了点儿。 那不是一般的多,是级多。 男浴室门口完全已经“淤”了。 队伍甚至还从入口里面排出来了,沿着走廊墙边一溜儿靠着二十几位老少爷们呢。 或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或是年长的人手拿张报纸一边翻阅一边等着。 个个神情急不可耐,显然都时候不短了。 尤其属浴室入口里最热闹,外边都能听见好几个服务员扯着嗓子“撵”人的声音。 “……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您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啊!” 好嘛,就这还逗闷子呢。 别说,倒是挺押韵,节奏跟打快板的似的。 专门针对脱筐的吆喝声也有。 那不但有行业特色,还兼有指导意义。 “着急的往里走啊,里面有衣筐,您直接往里脱,号牌儿挂筐边儿。先脱上身,再脱下身,好脱好穿嘞。贵重物品请交柜上,否则丢失概不负责啊!”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幽默和从容,也有急眼的情况。 “哎,我说这两位,穿着穿着,腾个筐啊,前起儿让后起儿啊!” “还有那边的,我说各位同志,有话您几位回去聊好不好?咱都抓紧时间,互相体谅啊!” 很显然,这里面的情况或许比宁卫民所想象的,更为严峻,不容乐观。 但也正因为洗个澡这么难,就越显得他们今天这澡洗得规格之高,不同凡响。 康术德没容宁卫民看热闹,使劲拉了他一把,快步穿过人群,把他领到了一搂最紧里头。 终于,在师徒俩依次经过男浴室和理馆的入口之后,宁卫民看见了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头的,阶梯已经有点磨出底色了,但栏杆还是枣红色油亮亮的。 走在上边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直至从此处到达楼上,那才是真正感觉不一样了。 不但噪音几乎一下消失了,登时耳根清净了,而且上面的装饰摆设也更高级了。 楼梯入口处,先是一面能照见人全身的大镜子,再往里还有一张硬木桌子。 桌子上方另有一面方镜和墙插,桌面上则摆着棉签儿、梳子、电吹风等物。 在正装镜和桌子的对面则是几张陈旧的蓝皮沙,但质地非常不错。 居然是木架子真皮座儿,看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 再顺着墙往里,那就是一排排的小间了。 墙体都是带木头护壁的,地面上铺着花砖。 最绝的是临街窗户,居然都是图案各异的彩色玻璃的。 就这样的场景,那真是和电影中的海派风格完全一样。 华丽,迷幻,年代感十足。 另外,大概是因为工作量要少许多,或许也因为知道肯花好几倍价钱洗澡的,大多不是一般人。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也出乎意料的亲切客气。 在这个服务行业都是大爷的年头,宁卫民很难得见着了礼貌的微笑服务,听见了“请”字。 “两位是一起的?那里头请吧。也巧了,刚空出对盆儿单间儿来,您二位用不着等多会儿……” 就这样,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师徒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结果没想到,房间里的硬件儿水准,更让宁卫民大为惊讶。 敢情那是个里外的套间。 外边是两张带更衣柜的小床,床上摆着干净雪白的浴巾和毛巾。 中间的茶几上有烟灰缸,有茶具,下面是拖鞋,墙角有痰盂。 里间则豁然明亮,由于临窗是大面积的磨砂玻璃,采光要远过楼下。 房里一边一个,有两个大大西式的搪瓷浴盆。 无论花洒还是龙头,都是纯铜的。 此外,屋里还有还有一个陶瓷的面盆。 除了面盆上有镜子,还有香皂、洗水和雪花膏。 最重要的,是一个浴池的工作人员正光着膀子,肩披毛巾。 正卖力的用热水和消毒水并举,冲刷着屋里的浴缸呢。 看到这景儿,宁卫民立刻明白过来了。 敢情这就是‘对盆儿’的意思,两人一屋的单间啊。 别说,这简直就跟在宾馆里洗澡一样啊,这样待遇绝对是五星级标准了。 唯一和日后高档洗浴中心单间的不同,就是这里洗澡目的更纯粹。 环境也更具有年代的沧桑感,别具趣味性。 第二十二章 妙处 “怎么样?这儿还不错吧?” 坐在外间床上等待中,康术德开始脱鞋,顺便也询问起宁卫民感受。 “瞧您这话说的,这还用说吗?比去楼下洗大池子肯定一个天一个地呀。要不是您带我来,我做梦也想不到,京城还有能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爷子听着乐了,嘴上却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价也贵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一张票只管四十分钟。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钱。”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不在乎。 “我说呢,难怪您买四张票。可我还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冤。要不这澡钱我掏吧,谁让我跟您开眼了呢……”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外间床上,也开始换鞋。 很快,再次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这儿就连‘呱嗒板儿’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一双。大池子里可是一顺儿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花钱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爷子大笑,这话把服务员都逗乐了。 “这位是第一次来吧?那我真得说,您今儿洗澡,算是来对地儿了。不是我说大话,无论是谁,这一辈子总得在我们这楼上洗过一回,那才不亏,才算真正洗过澡。” “为什么啊?就因为咱们清华园的洗浴设备最好,也最全。像这屋里的浴盆、龙头,全是几十年前从‘德国大鼻子’那儿进口的。您就可着满京城找,也找不着像我们这儿这么高级的澡堂子了。” “京城饭店怎么样?听说那儿倒是鎏金的龙头。可那毕竟不是洗澡的地儿,论洗澡,一样不如这儿。再说了,那儿住一宿多少钱?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别提了。跟我们比,都是小字辈儿。” “所以价钱贵不贵的,就看怎么说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个价儿。要是经济条件有限,大池子脱筐,怎么都愿意凑合的主儿。无论他去哪儿洗盆塘,都会觉得贵。可要是讲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钱洗个舒服澡的,那在我们这儿洗盆塘,就会觉得的物有所值。” “像带您来的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讲究人。要不能一气儿买四张票?” 说到这儿,服务员还真去跟问康术德。 “您过去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吧?是不是老爷子?我印象里,好像见过您几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这主儿还挺能来事,挺爱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术德的话头引起来了。 “我过去是来过,可你不会见过我。因为那会儿,我还年轻哪。当年也是两块钱租这么一个单间,不过那得是银元。”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们这楼上一上来有电话,还有电唱机。这洗澡的单间呢,隔的是刷过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墙,不是现在这样死个膛儿的砖墙。” “说起那木板墙,可是你们这儿最讨巧的地方。因为那都是活动的,可以推拉的。如果来的顾客数量较多,房间的隔墙也不会成为彼此交流的障碍。完全可以把这些木板墙推开去。” “这样一来,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单间儿便立刻变成一个大通间了,哪怕七八个客人要想谈事儿,也能一个屋里洗……” 康术德说到这里,服务员已经由衷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您这资格太老了,也说的太对了。过去真就是那样式的,我来学徒时还那样呢。可后来我们这儿就改了。一是因为那样的推拉门老坏,不好修理。二也是因为不提倡那样的洗浴方式了,再没人成拨成群的来这儿开‘洗澡会’了……” 他们说的挺随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听在宁卫民的耳朵了却不一样,却是相当惊奇啊。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过去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商业智慧。 这推拉门隔断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级大酒店的多功能厅似的吗? 是不是这创意原先就打这儿来的呢? 要是的话,那还真让人不能不竖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设置这样的墙,同样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设置固定数目的包房。 无论多少顾客来了,都能随时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愿意几个人洗就几个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还各有自己的浴盆。 无论从经营者的角度还是顾客的角度来说,都是既划算,又方便,还卫生。 可这么简单的好办法,怎么日后就再没人懂得用了呢? 看来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儿,一窝儿不如一窝儿啦。 ………… 这年头的人,办事只认两样。 一是认聊,二是认烟。 康术德和服务员聊的挺好。 宁卫民又给刷池子的师傅和服务员各上了根好烟——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这个时候的时髦词儿来说,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记使用时间,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钟, 而且还白送他们一壶香片。 瞧瞧,这有多么合适呢。 就这样,聊着,抽着。 不知不觉,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开始放热水。 于是继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务员也去给康术德和宁卫民泡茶了。 师徒俩则一起开始脱衣服,锁柜,各自拿着毛巾,进去泡澡。 水还真冲,很快放好。 宁卫民扶着康术德先进了浴盆,随后自己才躺了进去。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各泡各的好处了,因为可以自控水温。 要知道,京城的传统澡堂子讲究温热三池,低温的三十来度,最热的池子温度能过六十度。 康术德属于澡瘾大,唯恐温度低的“老泡儿”。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腾着热气儿最热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浑身红,让全身血脉畅通,骨骼松弛才行。 这种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烟一样,有瘾头,几天不泡就浑身不对劲儿。 可宁卫民不行啊,他没老爷子耐高温的本事。 高温池子于他来说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锅了。 哪怕只下去一条腿,他都坚持不住半分钟,就有要烫秃噜了皮的感觉。 至于水温低的池子,宁卫民也觉着太脏,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着。 所以每每俩人去泡澡,都是老爷子一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宁卫民只洗淋浴。 顶多洗完了,坐池子边陪着老爷子聊会儿。 然后帮忙叫来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着等待去了。 所以师徒二人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起泡过澡。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当师父的嫌水凉,就放热水。 宁卫民嫌热,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热气蒸腾之中,俩人都能适得其所,感受到一种飘飘欲仙的极端舒适。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意说话了。 各自闭目,都仿佛进入了神境。 第二十三章 晾着 宁卫民并非没有享受过的人,前世更是各类洗浴中心的常客。 但这回仍然是有“开了洋荤”之感,真是泡美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 一是他自打穿越过来,就没有再泡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他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浑身上下被热水浸没的放松,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了。 二是前世他去洗浴中心,也多是陪客户,或和同行们一起。 那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儿是为泡澡去的啊? 要么做保健、要么打麻将,要么扎金花…… 目的就是同流合污,以腐化堕落的方式拉进彼此的关系,好为生意做铺垫。 所以多数情况,池子里待不了多一会,就一起出去了。 还从没专心致志的泡到位过。 差着时间可就差着火候呢,过一下水儿和泡个把小时能一样吗? 三是他过去泡澡,也纯属是盲目的瞎泡一气儿。 他单纯以为泡澡可以减肥、解乏,却连“饱不剃头,饿不洗澡”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经常是忙和了一天的生意去泡。 有时候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肚子里却没吃多少正经东西。 全不知道泡澡是个体力活,需要人精力充沛,吃饱喝足才行。 如此反倒是累上加累。 甚至偶尔还有过好几次“晕堂”的情况。 要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能给自己喝穿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太不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总之,宁卫民和康术德舒舒服服泡了得有一个小时。 师徒俩直到泡去了身上的油泥,再打过了胰子淋浴。 觉得身上皮肉松快了,血脉彻底通畅了。 这才走到外间,围上浴巾往床上一歪,伸腿晾着。 晾着还不是干晾着,茶晾了半天正好温热,各倒一杯。 再把“丰盛公”的奶油炸糕拿出来,打开了,就着茶水,边吃便聊。 给宁卫民美的,嘴里塞着吃食,还支支吾吾的赞叹不绝。 “今儿这澡泡得,这叫舒坦。难怪老听您说,澡堂子里泡一天,如同当回活神仙。我现在算明白了,这话果然不假。” 康术德用手搓了搓红扑扑的脸,咧嘴笑了。 “这就成神仙了?嗯,照你这么说,这神仙好当啊。” 宁卫民知道老爷子在揶揄他呢。 可他脸皮挺厚,非但丝毫不介意,反倒卖上乖了。 “老爷子,您甭笑话我。我承认我就是没见识。我也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好东西而已。所以说,今后就得仰仗您了。还得靠您带我多去这样的好地方见世面才行啊。否则,我丢人现眼被人耻笑。您脸上也不好看不是?说破大天去,我是谁的徒弟啊?” “哎,您还别嫌弃我。我是比不了人家清华的俱爱洗澡,北大的都会照相。可我总结出了人生成功的三个要素。只要能做到位,前程就不可限量。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您说也巧了,宁某平生所长不外乎三项,一吃炸酱面,二厚脸皮,三善于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眼瞅着越说越没溜儿,老爷子听了是哭笑不得,赶紧让他打住, “行行行了,你最擅长的是你这张贫嘴。我现你应该说相声去啊,都不用学,说学逗唱天生精通。” 跟着直起腰依靠在床梆上喝了口茶。 “甭逗闷子了,趁着这会儿清净,咱爷俩也谈点正经事儿吧。” “没两天我就得去上班了。今后这一个班儿就是十二个小时,早晚轮替。难免留你一个人在家。” “所以有些话啊,要不跟你说一说,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口儿,那眼神儿,立刻让宁卫民心里打了个沉儿。 他直起了身子,两口把奶油炸糕嚼巴嚼巴咽了,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师父,有话您就吩咐吧,我听着呢。” 康术德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 “缸里点灯,照里不照外。那我就直说了。” “这程子你在垃圾场干得挺顺,通过换铜,捯饬表什么的,钱没少挣啊。而且你挣来的钱,还是都买了邮票,见天儿的往那小箱子里藏。” “见你每天都弄回来十七八张的,以我自己估摸,你手里也有二百来张了。那就是一千多块钱啊。所以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你买这八分钱的猴儿,到底买多少是个够啊?还有东郊垃圾场的营生,你想没想过,到什么时候该撒手呢?” 宁卫民听了先是一楞。 等咽了口气儿,想了想后才回答。 “老爷子,这么跟您说吧,我就是手里没钱。要有钱哪,那八分钱的猴儿,有多少我要多少。对这东西,我是韩信点兵,越多越不嫌多。但凡我能看见的,只有手里有钱能买,我就买。直到买到市面上见不着了我才肯罢休。” “不过这事儿,您倒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跟您反复说过嘛,这种邮票他不比其他,行量小,制作精美,又是第一个生肖票。绝对会升值的,而且度会很快。我保准儿日后能轻而易举从这上面挣钱,挣到大钱。” “即使您不信我的,咱退一万步讲,那邮票不也是钱嘛。国家行,具有票面价值。再怎么,这八分的邮票他搁着还是八分不是?邮电部只要认,我终归亏不了本。所以您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等我了以后,带您天天来这儿当神仙。” “至于东郊垃圾场那边,我倒有点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了。好么央儿的,我干嘛要撤手呢?现在还有什么比干这个更来财的啊?我还指望这个捞钱,买更多的猴儿票呢。” 似乎早已料到了宁卫民的反应,康术德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怕的也是你太贪心,不知道适可而止。” 宁卫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自然而然犯了含糊。 “师父,您……这意思……是觉着我太贪了?” 没想到康术德倒摇了摇头。 “倒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谁不贪啊?逐利是生意人的本性。我不认为心气儿高就有什么错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深浅。觉得你能要是吃俩窝头的肚子,非要想吃十斤烙饼,胃口忒大了,容易伤胃。”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的那八分钱的猴儿哪儿好哪儿好,我弄不清楚。可有一样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赚钱就是为了买邮票,攒邮票就是为了日后高价卖出赚更多的钱。” “你就是看准了,才要囤货居奇。还想人为的,尽最大的可能,让这邮票变得物以稀为贵。说白了,你是不惜时间和金钱,要做霸盘生意啊。” “至于这事儿到底你能不能做成,我不好说。对此我不懂,也看不透。不过我可以由着你折腾。因为除了欣赏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儿,我也认为你考虑的很周到了。就像你说的,再不济,手里的邮票也值钱不是?” “其实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原则,生意要入手的时候,就得先想好怎么兜底,怎么抽身,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能上手。因为生意都是靠一个主意赚钱的。往往赚钱快,容易。反过来,出事儿砸锅也快,也容易。不想好退路,就没好果子吃。” “可担心就担心东郊垃圾场的事儿,你却似乎没有多做考虑啊。这件事,如何全身而退,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都想过了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是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 “你过去赚点辛苦钱,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一旦你赚的多了,就未必了。像你搞得把戏穿帮了怎么办?你天天搞那么多铜,日久天长,会不会让人起疑?会不会惹人眼红?你可不能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第二十四章 得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作为一个生意人,更要随时小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倒霉!” 为了给宁卫民讲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他重视这个道理。 康术德甚至还讲述了一段自己初到京城的亲身经历,作为实际的例证。 敢情几十年前,因为闹饥荒,从老家跑到京城来的康老头,也只是个年仅十一岁,吃不饱饭的落魄少年。 初到京城,他只身一人,无依无靠。 别说身上没钱了,身边就连亲人和同乡也没有。 好在他来的时候,天气已暖。 京城又是善之都,百姓和气仁慈且相对富裕。 靠着城里的好心人给几口吃的,他倒不至于成为路边的倒卧饿殍。 只是当叫花子的日子也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容易。 因为旧社会虽然乱,但地下规矩井然,等级森严。 尤其是京城这样全国规模最大的城市。 几代的皇城帝都,丐帮组织更趋达。 城内几乎每一地区,都有相应的乞丐组织。 实际上,从清末起,京城丐帮便一直被“蓝杆子”、“黄杆子”两派乞丐共同掌控着。 “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文丐的组织。 “蓝杆子”则是普通乞丐的领,各地来京的人都有。 他们无论哪一只杆子,又都是帮中有派,往往会以团头的姓氏来区分。 比如为韩门、齐门、郭门等等。 像加入了这些组织的人,就是职业乞丐。 他们不要锅饼吃喝,只要钱。 被百姓们称为“杆儿上”的,又叫“穷家门儿”。 所以像外来人要想在京城以乞讨生活,就等于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钻小胡同要点吃的喝的还算好说,但想要上大街闹市上伸手要钱是不可能的。 因为各处繁荣街头和商铺店家就是这些有组织的乞丐讨生活的地盘。 不但早被他们瓜分完毕了,他们内部也有严密的规矩和行事方法。 各自遵守捞不过界的规矩,也绝不允许旁人涉足自己的地盘。 一旦现有外人试图行乞,就会动用暴力驱逐或实施惩戒。 说实话,像这些破落户一样的丐帮,其实是相当大的恶势力。 不但外来人惹不起,就是在京做买卖的普通商家那也得好言好语供着才行。 否则他们一旦破罐子破摔,就能搅和得你鸡犬不宁,关门大吉。 霸道的程度,就和旧京的粪霸、菜霸,以及吃天桥艺人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不过,或许康术德天生就有成为生意人的潜质。 靠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头脑,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乞讨的盲区死角,成功突破了京城丐帮的封锁线。 那就是每天侯在八大胡同挂着红灯笼的特殊营业场所门口。 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女人的腰肢招摇地出入这里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毫无疑问,按理说呢,其实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所老板怕坏生意呀。 可康术德的办法比较巧妙,他不明着乞讨。 而是尽量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带着一盒火柴在门口死等。 只要一见到富人和“职业女性”出门时拿出烟卷来,他就小跑儿主动上前。 然后垫着脚尖儿,靠主动给富人们敬个火儿。 希望有钱的大爷一高兴,给他俩小钱儿。 同时,因为在人家门口讨生活,他对那些“大茶壶”,和从事特殊职业女性们也很恭敬。 “大爷”长,“姑娘”短的。不但叫得好听,还知道用得来的赏钱,买香烟送给他们。 应该说,他尚幼的年纪,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善于讨喜的好人缘让他占了便宜。 靠着可怜的外表和这种无师自通的初级公关技能,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默许,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谋生的位置。 再后来,因为他越来越用心经营,越来越掌握讨喜的窍门,生计就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他把自己外表收拾的越干净,讨要得来的赏钱也越多。 他给那些“姑娘”、“大茶壶”买的烟卷越好,获得的帮衬也就越多。 直到他每天已经差不多能够从这项业务,要到一块大洋的时候,他不再买烟卷酬谢了。 而是自觉转化为更实惠的回报,定期把利润的一部分匀给那些“姑娘”和“大茶壶”们。 这样一来,他和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为一条线上的人了。 然后,有了这些姑娘们做“托儿”,有了“大茶壶”帮衬,他就更容易讨到更多的钱。 比方说,哪个客人好面子,那个客人脾气不好,那个客人手大。 有了“大茶壶”提醒指点,他就能针对性的选择目标。 如果遇到那些毫无赏赐之意的客人,陪着他的“姑娘”也会在一旁帮腔。 她们只要声情并茂的个嗔,撒个娇,帮忙说句好话,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臭德行,爱在女人面前充大。 即使私下里是一个屁夹着铜子儿都不掉的主儿,往往也怕这种花枝招展的晃荡。 只要姑娘们略展手段,大多数客人都会老老实实变成摇钱树,自觉自愿往下掉钱。 所以天气转凉的时候,康术德已经混得还可以了。 他不但买了一身新棉衣可以御寒,找了个简陋的排房可以安身。 还顿顿都能吃上卤煮火烧,或是烂肉面了。 但可惜的是,成也精明,败也精明。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能够满足这样的小康日子,就维持原状这么干下去的话。 或许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过。 可惜,他心大了。 不自量力,居然妄图把这种生意模式向产业化展。 他主动招揽孤儿,教他们怎么讨钱。 然后把麾下的小乞丐们分散到八大胡同不同的会所门前“营业”。 干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帆风顺,康术德的收入骤然间翻了好几番。 然而,这种舒舒服服就能挣到大钱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丰厚的利润也不容人小觑,而且动静大小也不一样了。 人一多就失去了隐蔽性,这不再是他能遮掩起来的了。 且不说旁的,就说他每日带这些小乞丐统一收钱。 然后成帮结队声势浩大去饭铺儿吃饭,就是件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鲜事。 于是很快,当地的丐帮团头找到了他。 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有几个丐帮的人砸开了康术德的住处。 不但赏了他一顿“拐青”,掰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还把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扒掉了他的棉衣,带走了全部的小乞丐。 甚至完全无视他提出想要分一部分钱保住生计的恳求。 勒令他今后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否则就要他的命。 就这样,在降维打击下,康术德全无反抗余力。 他遭遇的一切,就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似的,拼命的攒钱买车。 结果就在接近达成梦想的一夜之间,因为孙侦探的敲诈勒索失去了全部所有。 落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又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下场。 说到最后,老爷子对宁卫民情不自禁出了这样的感慨。 “卫民啊,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那些人只知道用武力快地解决问题,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最后毫无疑问是无法像我一样妥善经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愚蠢却给我带来了承受不了的灭顶之灾。当时的我,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懂得见好就收,太过自信,为利所迷,才是取祸之道啊。” “我从中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随时都要小心谨慎,尽量不冒没必要的风险,学会见好就收。因为生意一旦能获取暴利,就永远会惹人觊觎,不断招惹来麻烦。” 第二十五章 悲哀 经过康术德这么掰开了揉碎的了说。 宁卫民要再不明白师父这一片苦心,他就真是个没脑子的木头人儿了。 是的,他全懂。 他不但知道老爷子想表达的意思。 甚至结合自己前世的经历与经验,他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没错,人是不能自视太高,太自信,太要强的。 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生意的利益其实贵在平衡。 如果不懂得辨识大势,顺应大势。 那么人的努力通常都不会获得应有的回报。 而且也从来也不会有人,只单纯因为自己要强,就能得到好处的。 说白了,专仗着自己个儿,不自量力的跟老天在斗,就如同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 你有翅膀又怎样呢? 飞不上天去! 所以说,知命顺命则赢。 不知命自作聪明者,则输。 不信命逆天命而为者,必会惨败! 做投机光有个好眼光,好头脑那远远不够。 还得贵有自知之明,能做到小心谨慎,又能克制欲望者,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否则只要一朝不慎,就能输光底裤啊。 这道理,其实就像炒股票似的,会买的不如会卖的。 有的人看似很傻,专买底部横盘不动的股票,卖也卖在半山腰上了。 但人家懂得高抛低吸的道理,能够坚决如此执行。 每次都是不骄不躁把利润拿走了,一点点聚沙成塔。 有的人看似精明果敢,善抓热点,敢打敢冲。 牛市的时候,始终是活跃在风口浪尖上最耀眼的明星,浮盈飞涨。 不过这种赢法风险极大,怕就怕大盘转向。 一旦牛市结束,其下场就是高空直落,“啪叽”一声啊。 总而言之,就是两句话。 一,隔夜的金子不如当天的银子,拿到手里的才是宝。 二,永远要考虑把投机行为本身所带来的风险,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才行。 只是可惜,道理虽然宁卫民明白得透透的,要让他说,他都能给别人当老师。 但问题是还有一句话呢——知易行难啊。 人的情绪和理智永远是相互冲突的。 甚至理智永远要受情绪的摆弄或者影响。 要不“知行合一”,简简单单这四个字,也就不会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了。 宁卫民也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个儿该听师父的话。 应时刻谨记“小心使得万年船”的老话,别觉得没事儿就放松了警惕。 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偏偏又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非同一般人。 有足够的能力提前现危险的苗头,甚至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就觉着自己对那帮盲流子就不可能走眼。 要知道,那些人表面凶悍,实则色厉内荏,没什么危险。 而且他们不但极没见识,困守在垃圾场也越待越傻。 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走进城里看看,又怎么可能现他的把戏呢? 当然,最关键的还在于钱还真的越来越好赚了。 要知道,这帮盲流子们可都是挣钱没处花的主儿,长久下来个个都有不菲的身家。 而且他们流浪异乡,居无定所,身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又有钱,又自卑,得嘞,这不就是购物狂的潜质吗? 这样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心理偏差,依赖于购买奢侈品自我宽慰,获得自信。 那这样消费欲一旦被点燃了,自热而然就烧成了灭不了的熊熊大火呀。 于是乎,盲流子们之间的盲目攀比愈演愈烈。 你有手表,我也要有。 你买了国产的,我就要进口的。 你有一块,我就得有两块。 你有百浪多,我就得要大英格儿。 好嘛,表都配齐了,就该配半导体了。 谁不想听着戏,听着歌儿,美滋滋的干活啊? 甚至“将军”为了拔份儿,为了鹤立鸡群。 他还想不惜代价弄个终极大件儿,要宁卫民帮忙采办一台电视机呢。 就是这样,宁卫民捞肥了。 四月里,他已经每天不光往回带铜了。 甚至许多盲流子已经等不及,直接就把现金给他了。 到当月下旬的时候,他干一天顶两三天,每天差不多能挣上个二三百。 这不是隔夜的金子呀,就是当天拿到的金子啊! 所以让人怎么舍得就走啊? 反复思来想去,宁卫民也不认为现在干的营生会有什么出事儿的可能。 他倒是很有把握再加一把劲儿,把手里的整版猴票凑够一千五百张。 因此他最终决定,师父的话要听,不过要到五月底的时候再行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估摸到时候,这帮盲流子们的家底儿就被他掏得差不多了。 那再干下去,也没多大卤了。 另外天气也热了,一旦进入夏季,工作环境能骤然恶劣好几倍。 这又何苦呢? 还是拿着票子回家闷得儿蜜吧,到时候就换路子了咱。 真是没辙啊! 明知故犯! 人哪,恐怕最悲哀的就是这点。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宁卫民机自以为关算尽很聪明。 但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干的事儿有点一厢情愿,就像股民凭空猜测牛市的高点。 还是那句老话,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困难若是都按着人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突然而至的打击,说来就来,那根本是毫无征兆的。 那天风特大,那呜呜的风像吹哨一样,把天都刮黄了。 宁卫民在垃圾场干活,给他难受坏了。 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不说,眼睛还难以睁开。 嗓子眼,耳朵眼里不是脏土,就是“杨胡子”。 于是当天将到中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提前跟盲流子们换了铜,拿了钱,换了衣服往家走。 可饶是如此,从垃圾场到车站那一公里的路,因为得顶着风走。 他拎着麻袋格外艰难,比起平时得多耗费一倍气力和时间。 结果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从他身后悄没声的骑来了两辆自行车。 一辆过他,一辆在他身后,登时就把他给夹在中间了。 第二十六章 应变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谁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外门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第二十七章 闹耗子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家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三泰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盲流子们没掺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将军”在内。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第二十八章 家神 京城向来有家神之说。 康术德给宁卫民专门讲过这个,说“狐黄灰白柳”就是家神。 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 老爷子还说,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这些家神个个都得罪不得。 不过对此之说,宁卫民向来是当闲谈野趣的笑话听的。 就像康老头给他讲过的其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什么京城钟楼大钟一敲起来是“鞋、鞋”的声音,那是铸钟娘娘在找她的鞋啦。 什么当年菜市口只要行完刑,夜里就总有“人”拍鹤年堂的门要买刀伤药啦。 什么沦陷时期,rb人为造军火,看上北新桥海眼的铁链子。 结果硬往上拉,拉了一两公里也没拉到头儿,倒是拉出了腥风大作和天雷滚滚的异状啦。 还有花儿市一个绢花师傅家的笤帚成了精,每天晚上都变成小姑娘带着绢花儿出来溜达。 后来一次被打更的撞见,躺地上就变成了一把插着花儿笤帚啦…… 等等等等。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来自科技兴国年代的人。 宁卫民当然会觉得,这些都是故弄玄虚的以讹传讹,是老百姓因为无知和迷信产生的想象。 不过今天通过这件事,他倒是头一次有点信了。 因为也太巧了点儿,他冲着老鼠尾巴扔一只袜子换来的醍醐灌顶。 谁能说这不是耗子大仙儿的点化呢? 于是乎,这一晚上,他头一次没弄老鼠夹子。 而是弄了一坨凉米饭,放在了墙角,以作酬谢。 至于剩下的工夫,那就是在认真琢磨。 到底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去对付东郊废品站那帮混蛋的事儿了。 做人嘛,讲究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还真别说,或许真沾染了仙气儿,宁卫民这一晚上感觉自己头脑特别清楚。 他的优势,对方的顾忌。 他想要的最理想结果是什么,那帮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又该如何实施报复,采用什么手段最安全,最没有后遗症。 具体实施过程里有没有可能出现过大的风险和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没怎么费劲,他琢磨的还真差不多了。 而且感觉确有不小的把握能成功。 唯一缺少的,只是像一个专业演员在表演前,要做一点点必要的准备而已。 ………… 198o年的五四青年节这天,别看是个礼拜天。 可如同往常的工作日一样,还不到中午十一点时候,东郊废品回收站已经没什么顾客了。 于是收购站的几个职工,又都凑在了副站长朱大能的周围。 兴高采烈的打起了“拱猪”,来消耗无聊的时光。 他们打扑克,不是输了贴纸条就完了,而是带“响儿”的。 一分钱一分儿的,动辄输赢能上百,赌注着实不低呢。 只是碍于旁人眼杂最快,不好光明正大把钱摆在明面,才采用纸笔记分而已。 所以参与的这几个小子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牌打牌十分投入。 而且还得再说一句。 这个废品站的职工,就没有一个像普通人那样带午饭的。 每天中午,他们都是结帮成伙去旁边的饭馆喝酒聚餐。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说实话,就他们的小日子,那简直就跟梁山聚义的英雄好汉们一样啊,好不快活! 要问他们怎么就这么滋润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是因为这个废品站地点太偏,天高皇帝远。 上面不重视,周围左近住的又都是农民,买卖闲散的很。 只要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想怎么干怎么干。 二就是得益于那帮占据了垃圾场的盲流子们了。 毫不夸张的说,盲流子们送来的东西,足足占了这个废品站百分之九十的份额。 一点不比其他站点每个月费力巴拉完成的额度少。 守着他们,每个月轻轻松松就能额完成物资回收任务。 而且被切下来的差价,大伙儿一分,能比工资多好几倍呢。 所以说,对这个废品站的人来说,干得少,挣得多。 实质上就是全靠盲流子们在养活的一伙儿寄生虫。 每一个人全都明白,只要把这帮盲流子拿住了,他们就一直能过着这样轻松快活,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也正是因此,尽管宁卫民算得上小心谨慎,没敢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控制着自己的胃口。 可货源实在太单一了。 这就致使收入上的变化是很显眼的。 时间一长,还是让废品站的人现了情况不对。 再加上盲流子们个个都戴上手表了,穷人乍富,炫耀是免不了的。 废品站的人逮着个软柿子一拍唬,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还能不急眼吗? 谁甘心自己兜里的钱被旁人拿走啊。 于是也就有了半道儿围堵宁卫民这一出。 实际上这里的副站长朱大能就是前几天带队堵宁卫民那个黑胖子。 他这个人一身江湖匪气,在上面还有亲戚给他当托儿,整个废品站就是他一人独大。 要不是他只想挣钱,不想当官儿,哪怕他想当正站长,也差不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至于真正的站长,其实是个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儿,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正因为知道朱大能胡作非为,又自认惹不起他,还不想生气。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年有十个月,都躲在家养病。 所以朱大能行事也就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无所顾忌,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土皇上了。 像前几天干了那件几乎,已经可以算作拦路抢劫的勾当之后。 他得了宁卫民的东西,不但不加收敛和掩饰。 反而最近几天都在骂骂咧咧,认为俩手下挨了打,吃了亏,丢了面子。 还惦记着怎么才能查出宁卫民的身份,找到他再好好教训一顿呢。 说真的,得亏宁卫民当时跑得快啊。 要不他真落这朱大能的手里,最轻也得折条胳膊断条腿的。 可也的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等朱大能找到宁卫民头上,宁卫民反倒自己送货上门来了。 十一点一刻不到,宁卫民就独自走进了东郊废品站。 只可惜,偏偏又应了那句话啦。 有缘无处不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君。 要知道,朱大能当时带人去堵宁卫民那天,赶上了个坏天气。 宁卫民不但已经提前从垃圾场走了,甚至他脸上还带着个大口罩。 朱大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长相。 当时追上去,只是凭着他标志性的大提包和麻袋才认出来的。 那这天好了,面对面的,当天参与围堵的四个人都在。 可就没一个人认出宁卫民的。 第二十九章 底气 不能不说,当时见面这一幕挺有意思。 因为这一天,宁卫民可是从头到脚的大变样了。 他没穿着那身几乎天天不下身儿,已经磨得有些白的半旧人民装而来。 不再是平日里满身尘土,身上带着味道,上公共汽车都会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样了。 反过来他倒是刻意装扮过,体面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还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一身绝对时髦的行头。 上身是一件黑色单皮夹克,下身是一条黄色卡其布喇叭裤,脚上踩着一双三接头皮鞋。 就这三样,花了他二百块呢。 另外,他左手腕儿上不但带了一块儿锃新的抗震西铁城手表。 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金边儿的蛤蟆镜。 这又是一百六啊。 在这个年代,像这样的打扮。 那已经不仅仅是潇洒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鹤立鸡群的时尚味儿来。 要知道,一般人对穿衣可还停留在最基础追求上呢。 连的确良、腈纶这样的化纤玩意都能当成好东西。 对式样啊,质料啊,颜色、饰物搭配什么的,统统不懂。 只会对照外国的影视剧里的形象进行模仿。 大6内地的年轻人,谁要想穿出这股子《壮志凌云》的范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些东西又这么少见。 一般人即使想买,找不着地儿,都未必能买到。 所以单凭这副打扮,宁卫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头率都不会低,进友谊商店恐怕都无需亮“派司”。 至于在这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他闪亮登场的效果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而事实上,人还就是以貌取人的。 别看宁卫民进来的时候,柜台里的牌局正进行的热火朝天。 那些废品站的人只顾埋头打牌,根本没人抬头看他。 甚至当宁卫民咳嗽了两声,问了一声“哎,你们这儿谁管事?”还把一个鼻梁上贴着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瓮声瓮气,态度相当恶劣的甩了一句片儿汤话。 “没看打牌呢嘛!一边儿等着去。” 可当宁卫民继续用手“当当当”敲起了柜台。 这帮小子于极不耐烦中,各自顺势抬头瞟了一眼,就都立马愣住了。 他们的眼里无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亲眼看见一头凤凰落在了树上似的。 他们嘴同样合不拢了,就跟人人含着个热包子似的。 尤其刚才那个出言不逊,呵斥宁卫民的小子,心里更是打鼓。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于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你,谁呀?有什么事?” 不过说实话,就他突然而动这一下子,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 因为看见了这小子鼻梁子上那东西,宁卫民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锤”那倒霉蛋儿。 而这愣种这么“噌楞”一站起来,架势真有点猛。 宁卫民还以为自己化妆无效,被认出来了,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还稳得住劲儿,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这愣种是出于畏惧。 否则,虚惊一场,自己要把自己吓住了。 不但成了个大笑话,这番准备也全白费了。 “跟你说?跟你说管用吗?你算哪棵葱哪瓣蒜啊?我找你们站长。” 要说宁卫民掩饰得真的挺好。 尽管恰才他的脸也被惊得一抽抽。 可靠着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口气,反倒让这种因惊吓导致的神经反应像极了愠怒。 这下,那“橡皮膏”不但哑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开口了。 他先一伸手给了“橡皮膏”后脑勺一巴掌,赶紧赔笑招呼宁卫民。 “哎,这位同志。您甭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浑得鲁’。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们站长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长,我姓朱……”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坚定的底气了。 原本对自己的装束还有点不自信的他,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么叫得便宜卖乖啊?什么叫得势不让人? 宁卫民充分挥了“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的装b理论,表现的更加桀骜不驯。 “切,副站长?好大的官儿啊,够股级吗?甭废话,把你们站长电话给我。我就跟他说!” 呦呵,真横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主儿,脸有些黑了。 尤其是当着一干手下的面儿,他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 所以虽然心里也吃不准,有点怵头,但他还是不能不硬起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走人,我们这儿挺忙的。请别干扰我们工作。” 朱大能皱着眉头极力克制,想要送客了。 可宁卫民故意指着他鼻子,表达出了更大的轻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就是这个贼窝儿的头儿啊!” 朱大能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是一哆嗦。 “什么贼窝?你胡说什么你?” “我胡说?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清楚?还要我点透了吗?” 宁卫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声。 “明告诉你,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有个小兄弟在东郊垃圾场讨生活,头几天在路上让人给劫了一麻袋的紫铜,还差点挨顿打。他跟我说,就是你们东郊废品站的人劫的他,带头的还是个黑胖子。那看来就是你了呗?” 这下朱大能他们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说,都被宁卫民“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劲儿,激起了火气。 没人能再沉得住气了。 呼啦啦全都自觉抱成团,一下围了过来,还都抄起了家伙。 “我说,你可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来错了地方。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时流氓本色尽露,语气也变得恶声恶气。 要不是真的还有些顾虑,怕撕破脸万一后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经让人把门关上动手了。 但绝就绝在这儿了,他盼着不撕破脸,能把这瘟神从眼前打走。 可宁卫民却没有任何顾忌,像是非要把事儿做绝似的。 宁卫民比他更横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宾夺主叫上板了。 “我靠,敢做不敢当啊?你们几个都是蹲着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敢认。我真不信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地?”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啊,流氓无赖也是要脸的。 甚至出于利益使然,流氓无赖在场面上,反而更在乎面子,更要争雄斗狠。 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立刻就让这帮人躁动起来。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试?” “操,你谁呀?就跑这儿牛x呀,弄死你丫头养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儿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朱大能此时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来,又抄起了旁边的大扳手,叫嚣起来了。 “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还真没见过跑上面想挨打的呢?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滚蛋,爷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非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真的,这会儿的形势,两边是针尖对麦芒,火气都飙到了极致了。 谁都轻易下不来台了,谁也不能轻易下台。 因为谁一缩,无疑就是示弱,那后面就更没法办了。 可要按理说呢,宁卫民弱势非常明显,毕竟一个人嘛,又来的是别人的地盘。 怎么看也像要吃眼前亏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视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叹了口气,优哉游哉的掏出了烟来,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而且还出乎意料的笑着说,“想动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儿倒想尝尝这滋味!”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几个真敢打我的。你们敢?好啊,尽管动手。” “咱说好了,待会儿,我要还一下手,我就是孙子。可你们要是不敢动手,你们就是我孙子!” 我去! 这几句话听了简直让人想疯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托大过。 打不还手?开玩笑呢! 这是个神经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么着啊? 也就是他们没看过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 否则一听这话,弄不好还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脚践踏、碾压着,还得一边吐着吐沫骂呢。 “妈的,老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啊,宁卫民说这话的一个动作,让他们又有了点顾虑,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为这小子掏出来的烟,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大中华”啊。 只要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钱一包的顶级极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这东西有个别名——部长烟。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人不得不顾虑,不能不迟疑。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精神刺激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 偏偏宁卫民轻描淡写的吐出了烟雾,又说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机外头催我呢。我先出去说一声,咱们待会再继续。记着啊,不动手,你们是我孙子!” 说完他,摇晃着肩膀出门了。 而这下,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后,他们就像炸了庙似的追到了玻璃门那儿往外瞅着。 还真没想到,宁卫民就走到了街对面,跟一个开吉普的司机说了两句。 然后还把墨镜放在了副驾驶座,才转身回来。 完啦,rb船,满完! 包括朱大能在内,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涣散,嚣张全变成了苦笑。 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做汽车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个念头,流年不利啊! 打个捡破烂的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来。 今儿算撞在铁板上了! 而此时,还有谁真敢动手,不当这个孙子啊? 第三十章 拍唬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剌肉 “切,你是诚心是不是?你骂谁呢?我还能让我那兄弟再捡垃圾去?笑话!” 宁卫民故意装成受了侮辱,十分恼火的样子,盯住朱大能。 见他果然被自己吓得支吾起来。 又趁机装大度,掏出了早就精心编好的故事“点”他。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谁让你不知道这里面怎么回事呢。正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和我这兄弟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有句话叫龙困浅水。哼,我就是。头两年,我们老爷子被人给整下台了。我跟着吃瓜络,也被到大山里修地球了。可我从小没摸过扫帚,连桌子我都没擦过。我会干什么啊我?连捡柴,生灶火我都不会。” “也就是我运气好,遇到了这个心眼好的小兄弟,天天帮衬着我,我才能熬过来。这样的事儿,我一说你一听,好像没什么。可他等于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所以去年,打我们老爷子官复原职,我重新回到京城后,就想着该怎么报答我这兄弟。这不,我自己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也从大山里给弄回京城来了。” “原本想着呢,等他回城来见了面,我再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个他愿意干的工作。可这小子爹妈全没了,家里的房子也住进别人去了。他人还挺要强,不愿意靠别人。回来居然没来见我,就写了一封信谢谢我。自己跑到东郊垃圾场捡垃圾去了。要不是你们砸了他饭碗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兴许到现在,他还自己瞎混呢。” “总而言之,这事儿是我这小兄弟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我。你说说,我既然答应了。要不把他的事儿管到底,做到位,我面子上还下得来吗?” “明告诉你,他的住处,他的工作,那是我的事儿。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怎么给我这小兄弟补偿的问题。你们欺负了他,总得让他心里痛快了,气儿顺了才行。懂吗?” 宁卫民的这番话,不禁让朱大能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小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打着个问号。 而他想问又不敢问的事儿,也就是像眼前这位大人物,怎么会认识个捡破烂的。 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又不早伸把手。 这下子,“前因后果”他是全“明白”了,但也真被吓着了。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本以为再说上几句好话,把脸皮扔地上让人踩两脚就能过去的事儿,没这么容易! 眼前这位爷似乎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才肯罢休。 他们恐怕还得“大出血”才行啊! “补偿?哎哟!我们哪儿有什么钱啊,想给也没钱给啊。” “就是啊,我们苦哈哈的,可不就靠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难道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拿的都已经还了。还要怎么样啊?总不至于逼我们上吊吧?” 嘿,还没等朱大能说话呢,旁边几个小子已经挨个咋呼上了。 合着谁也不傻,别的弄不明白,但赔钱的事儿都能整明白喽。 谁能舍得出血啊? 所以几个小子不约而同,打算要没皮没脸,靠诉苦告饶蒙混过关了。 当然,他们这么一闹也附和朱大能的心意。 他同样受到了启,望向宁卫民,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央告。 “您看,我们真是不容易,得吃得喝得养家。我们几个绑在一起,大概也没您一人儿挣的多。说白了,您是抽中华的,我们连北海都快抽不起了。是,我们是仗着点外找儿,可毕竟靠废品吃饭的人,能有几个子儿。您看,能不能体恤我们一下,就高抬贵手……” 朱大能他们几个演得其实不错。 声情并茂,配合默契。 可问题是他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呀? 宁卫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导演兼主演啊。 又怎么可能吃他们这套摊饼果子? “别跟这儿起哄架秧子!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少爷坯子,好糊弄。可你们别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我也是吃过民间疾苦的人。” “你们再想想,我那兄弟好歹也跟东郊混俩月了。你们能从那帮盲流子身上榨多大的油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咱们现在用不着费话,你们给我来点真的吧!” 朱大能和几个手下又傻眼了,彼此对视,都露出一副晦气至极的倒霉相来。 好半天,朱大能才鼓起勇气询问。 “那……那得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啊?你这也太狠了!你才是打劫的!” 这帮废品站的人里,属哪个鼻梁子贴橡皮膏那小子最冒失。 这次又是他,克制不住,一嗓子叫了起来。 而朱大能听了这话虽然瞪了那小子一眼。 可他也心疼啊。 于是也就有了点气不平的劲儿,吭哧了半天才给了个数儿。 “那……我们就再加二百,这总行了吧?要还不行,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也掂量掂量吧。” 说实话,一共能拿走四百块,满可以了。 以宁卫民本心来说,他是可以接受的。 他真的很想点头,就这么拿着钱走人。 可不行啊,因为朱大能最后那破罐儿破摔儿的口气,已经明显表示出了气不平,还带着点威胁。 他如果就这么答应了,那就等于是一种示弱,与他一直在表现的人设太违和了。 弄不好反倒会惹人猜忌起疑。 所以,这个台阶儿看着舒服,可不能真这么往下出溜儿。 弄不好出个意外,会咯坏后臀尖的。 正确的法子,还得一味的硬到底才是。 演戏就得演全套,哪怕豁出去镚子儿不拿了,都不能让朱大能有一点心理优势。 否则穿帮了,就不是能不能拿钱走了,而是人能不能走得了的问题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就没办法啊?还让我掂量掂量!行!舍命不舍财是吧?别后悔!” 宁卫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把朱大能最早摆在他面前赔铜的那二百块,一巴掌就胡撸飞了。 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你们把老子当要小钱的啦!我告诉你们,钱对老子来说算个屁!今儿我原本是找你们站长,要走官面举报你们吃黑钱,直接办你们的。没想到他不在,我才跟你们费了半天口舌。” “按说这是你们的运气,本来我觉着你们还挺上道,不愿意再找麻烦了。这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咱们私下解决。可你们不珍惜机会啊?给脸不要脸,这就不赖我了。” “我保证,不出一礼拜,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第三十二章 出血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 可实际上呢,他不但拿着烟的手抖,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动了,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到地儿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穿得挺体面,出手也大方。可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也忒邪性了你!” 第三十三章 捡漏 世上怎么挣钱最舒服? 当然是用嘴挣钱最舒服。 不同于这个年头,一天到晚还在殚精竭虑劳心,任劳任怨劳力的劳苦大众。 宁卫民这习惯了靠口头经济来谋生的主儿,堪称一心二用小能手,三头六臂大忽悠。 光靠一张嘴神侃,就挣出了常人一年也难挣到的财富。 实际上从东郊回来之后,他在家里数着“大团结”,最后统计出来的成果,连他自己个儿都吓了一跳。 敢情今儿这一天,他刨去成本,净利润居然高达一千块有余。牛不牛吧? 怎么这么多啊? 不是开玩笑吧? 还真没有。 别的不说,先说成本。 为了演今儿这场戏,宁卫民买烟的钱、包出租车的钱,加上后续应付那位司机,差不多花了四十。 还有一身打扮花了有三百六,这加起来总共是四百。 可是别忘了,宁卫民穿的那件米国空军皮夹克和那块西铁城手表都是从信托商店囤来的。 戏既然演完了,大可以直接把皮夹克退掉。 代价无非是百分之七的手续费罢了,这就能套现一百二。 那西铁城手表更好办,原本就是宁卫民答应帮盲流子们带的货。 后脚不是就去东郊了嘛,一百五买的,二百二转手倒给了盲流子。 履行了承诺,不但落个好人品,还净赚了七十呢。 这么算下来,总成本不过是花了六十而已。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也真需要一双皮鞋,得留下来备着。 他再把鞋甩给信托商店的话,还能再回收三十呢。 所以说,他实际付出的成本真没多少,基本上全花在出租车这块上了。 可反过来,利润那可是挣大了。 因为单从东郊废品站,这小子就拿走了五百八。 刨去那些挑费,就已经净赚五百二了。 随后他搂草打兔子,一找到盲流子们,他就跟大家伙解释了误会。 接着又用这笔钱钱又买下了盲流子手里现成的紫铜。 这用汽车拉到蓝岚那儿一卖,又是二百多块的差价啊。 同时,由于他还偷偷告诉“将军”,说盲流子里有个叫“柱子”的卖了他,把他的情况泄露给了朱大能。 以至于他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从此再不敢再到东郊垃圾场来讨生活了。 今日便是最后的一次相见。 “将军”当场就急眼了,咒骂连连,非要宁卫民怎么也得把电视机给他买了才能走。 于是宁卫民当天只好又去信托行现抓挠,求着司机又跑了一趟。 很仓促把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倒腾给“将军”。 但也从中又得了二百多的甜头。 而且作为回报,“将军”给了他一个公平。 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柱子这小子严惩了一番,然后驱逐出了垃圾场。 如此一来,宁卫民不但赚肥了。 算计他的所有的仇家,也算个个没有好下场,都得了应有的报应。 但这还不能说是全部的好处。 最让人痛快的事儿还在紧后头呢。 也是巧了。 宁卫民就在要走的时候,居然一脚踢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结果就现了一个长期被搁置在“将军”的破帐篷里,遭受冷遇的真正宝贝。 大喜过望下他强自镇定了半天,才开口询价,想要买走。 没想到还托了电视机的福了。 原来自从电线杆子上牵引下来的电源一通上,“将军”就再不愿意挪眼珠了。 大概出于不耐烦,也搭上真高兴。 这个向来抠抠缩缩,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垃圾大王”,居然空前的大方了一把。 愣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就把宁卫民看上那东西白白送给了他。 说是相识一场,就当临别的礼物。 好嘛,给宁卫民美得啊,抱这玩意走的时候,鼻涕泡都出来了。 结果一高兴,不但回去买了不少好吃好喝,准备晚上好好跟康术德一起在家喝上两盅。 还花了二十九块五买了一个全新的牡丹749收音机。 打算送给老爷子,让他上班儿听着解闷儿。 可很快,宁卫民又变得心神不宁了。 因为他一是难以断定,到手的这玩意到底是真还是假。 二是即便是真的,这东西属于国之重器,也很烫手啊。 想留在自己手里当传家宝,那是要冒风险的。 弄不好走了风就得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所以到底该如何是好,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下午他是思来想去,眼巴巴的盼着师父能快点回来啊。 说实话,像这样抓心挠肺,进退失据的忐忑。 他只有前世玩体彩时,手里的彩票连中五个数儿的时候才感受过。 还从没想过捡个大漏,居然也会让人这么痛苦。 他都快成李后主了。 愁啊,真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天,当康术德拎着带有“京城”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回家的时候。 天差不多了都开始黑了。 时间不用看表,就知道差不多是六点四十左右。 这样因为老爷子还没进门儿,就在门外听见屋里正播放着曹灿播讲的《李自成》。 他当然知道,这是广播电台二套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 每天固定播放的时间就是晚六点半到七点。 不过等到真正的进门可是让老爷子吃了一惊。 因为还没来得及把包挂上,就现家里里屋外屋的灯都亮着。 桌上不但摆满了好酒好菜。 同时桌面上还搁着一个新的收音机。 敢情刚才听见的动静并不是由家里那台老式的“红灯”大块头播放的。 而是这个黑漆漆的小东西播放的。 再往里屋看了一眼,忒反常了。 里屋的门关的严丝合缝,看不见这小子是里头睡觉呢,还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登时纳闷了,也顾不上别的了,把提包随便一放,就奔里屋过来着。 同时嘴里也招呼上了。 “卫民!你小子在不在里屋啊?我说你让狼叼了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怎么今天这么破费啊?” 嘿,还真没想到,这一嗓子是真管用。 门“砰”一下就打开了。宁卫民面带欣喜就窜出来了。 “哎哟,老爷子,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进屋里帮我看看,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历。您可一定得给我个准话儿,要不我今儿算是踏实不了了。” 康术眼睛瞪圆了在徒弟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本来他的神色有点嫌弃宁卫民有点大惊小怪。 结果没想到真一眼看去,他也惊了。 敢情里屋灯下椅子上,摆着一个如同奖杯大小,生满绿锈的铜器。 颜色黑黢黢的,黯淡无光。 但上面还能见到纹路。 似乎布满了云雷纹和夔风纹。 第三十四章 境界 “你这是哪儿寻摸来的?” 康术德凝神抚摸,同时开口问。 “东郊垃圾场啊,就盲流子那儿。” 宁卫民回答,跟着细说。 “其实他们那些人也都说不清怎么弄来的了,反正就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呗,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那盲流子的头儿,在这玩意的圆口上面扣了个铁盖子,一直就当个烛台用着呢。” “我是临走时候没看见,一脚踢翻了,才注意到的。” “您回来前,我刚把这口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蜡油子刚清理完。您没看这一地蜡渣儿嘛……” 康术德越看越凝重,听宁卫民这么说,不由出了感慨。 “你小子可真有运道啊!这样的好东西都能用脚踢出来!” 宁卫民当然是由衷的惊喜。 “好东西?您……您的意思是说……这玩意当真是宝贝?” 康术德又摆弄着四面转着看了一圈儿,再次点头确认。 “没错。照我看,还是个满不错的宝贝。这应该是个燕国贵族用的酒器,叫尊。” “早些年啊,我跟着宋先生……哦,也就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在张伯驹家里看见过一个与这件儿特别相似的。所以我能肯定。年代嘛……我认为,应该是西周的。” “你看,这里面还有铭文啊。可惜我不懂这个,这恐怕就得找专人给断了……” 宁卫民听老爷子这么说,高兴是高兴,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就肯定这不是民国仿的?我觉得整个东西没精打采的破旧倒也罢了。我怎么看颜色不太对劲啊。您不觉得这东西太黯淡了吗?乌了吧唧的,像蒙着一层的灰。而且黄黑,关键是它不够绿啊。青铜器不都应该是那种孔雀绿吗?” 没想到康术德极为不屑的一撇嘴。 “哎,傻小子。你还嫩呢。你觉着吃不准吧?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告诉你,那就对了。恰恰因此,我才能肯定这东西是正经的玩意。” “先我告诉你一点,青铜器的材质被称为‘青铜’其实是一种误解,金色才是古代青铜器的原色。高纯度的青铜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古人称其为‘吉金’,看上去金光灿烂,非常吉祥。” “至于常人印象里的铜绿色其实是铜锈,这是由铜器,长期暴露在大气下的时间来决定的。在氧化的过程里,铜器的表面颜色必须经历几种变化,如红色、红绿色、棕色、兰绿色,大约十年之后,才就会被众所周知的孔雀绿所覆盖。这么说吧,任何铜生锈都是绿的,但出土的铜器,还需要一个氧化过程,必须年头够才行。” “其次,你更得给我记住了。但凡真东西,真宝贝,都是有些黯淡的。并不会让人一目了然。好宝贝都是让人细细的去品,去感觉,去琢磨的。这也是当年宋先生告诉我的话。” “因为这行里有句话叫‘贼光四射’。明白吗?越往眼外头跳越完蛋。但凡什么东西一夺目,一亮眼,谁看都觉着好。那就坏了,十有**是假的。” “就比如唱戏头上的水钻,舞台灯光一打,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那就是实打实的假货。再拿这青铜尊来说,假如你一看就觉的尽如你想象的古朴、霸气、绿锈又足,没挑儿了。那反倒没法要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西贝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相信,必然要往大多数人认为理想的样子去靠拢。否则你不上当啊。反过来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必然是深沉的、内敛的,有分量的,耐人寻味的,不去媚俗的,这才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你呀,以后好东西见多了就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记住了这个道理,碰见不懂的东西都不用怕。至少先决就能起个警惕心,多上几分把握。知道吗?” 这话宁卫民听了可真是服气啊,打心里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今天又教了他一个言简意赅,明确无比的道理。 他从中没记住别的,只要记住“内敛”这个词儿,就受用无穷了。 可不嘛,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 远的也甭说了,就说近在眼前的,朱大能他们为什么上当? 不就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嘛。 反过来为了骗,他就是刻意在形象上往他们认同的方向靠拢。 其实真正有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穿得招摇,拽得二五八万呀。 如果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他就是“贼光四射” 看来,这个理儿,就和老爷子过去说他,‘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是一样的。 一个道理的正反两面。 而且不管是对看东西还是看人,都适用。 就这样,宁卫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个人境界已然生了关键性的变化。 这就是有师父带的好处了。 没准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促进格局的质变和提升。 有意思的是,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很快也为自己徒弟的本事给惊了一下。 敢情宁卫民自诩已经找回了肠子,对师父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他又知道这青铜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老爷子也必然要通盘掌握一切细节才能放心。 于是都没用老爷子主动开口,宁卫民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包括他克制不住贪心,没听师父话,怎么惹祸上身的。 后来他又怎么琢磨出朱大能他们的弱点,玩了一手狼吃狼,冷不防,成功实施了报复。 然后还顺带来了一手釜底抽薪,又去盲流子那儿榨取了更多里的利益。 最终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一脚踢出了这件宝贝,无比完美的告别了捡破烂的生涯。 这一切的一切,他说了个痛快,全给主动交待了。 那康术德听了还用说吗? 虽然知道自己这徒弟有心眼,能算计,老爷子却没想到宁卫民的本事能大到这个地步。 遇到困难不退反进,懂得对症下药,从人性的弱点下手也就罢了。 关键整个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这个计划包括实施,不但逻辑严密,毫无疏漏。 而且还能随机应变,乘胜追击。 这就乎他的想象之外了,自然是觉着这个徒弟的未来不可限量。 第三十五章 活算盘 “你小子,可真够能个儿的。出事儿了也不告诉我,居然自己一个人就把事儿给办了。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把你自己埋里头?” 康术德尽管口头上是在埋怨,但眼里却带着笑意。 宁卫民自然看得出来,嘿嘿一笑开始臭吹。 “这您就明知故问了。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啊?我雇请的司机不是摆设,那是个大活人。废品站的人真敢动手,我就敢报官。司机当然会向着我,给我作证。” “废品站的人要反口咬我,更没戏。一是他们没证据,二是他们的事儿比我大。他们根本没法解释和我冲突的前因后果啊,对不对?要想给我安罪名,那就得先举他们自己。未伤敌先伤己,我倒霉不倒霉单说,他们自己肯定完蛋。” “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需要承担的后果也不一样。即使各打五十大板,我一无业游民能有多少损失?可他们就不一样了。人进去了,饭碗也砸了,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对上。这本身就是一特傻的事儿。所以既然钱已经进我兜里了,他们现在明白过来也没用了。面对面,都拿我没辙,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康术德摇了摇头,既不满这小子嘚瑟,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 “你就坏吧,硬给人家拴了个解不开的死扣儿。你这叫黑吃黑知道吗?” 可越这么说,宁卫民越是得意至极。 “哈哈,老爷子,您说的没错。只是话说回来了,谁让他们自己身上有褶子呢?我啊,就是专治坏人小能手,这招儿对好人无效。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既然长成个包子样儿,他就别埋怨有狗追。” 对这样张狂的徒弟,康术德又岂能吝惜敲打? “行了吧,臭小子,别蹬鼻子上脸翘尾巴了。你这刚踩了一个小脚印儿,往后路还长着呢。别忘了那句话,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可偏偏宁卫民还颇具阿q精神,竟然完全免疫,自己更懂得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是是是,反正您也挑不出我的疏漏是不是?我就当您这是夸我了。” “我说您也甭跟我较劲了,回头再把您给气着。本来挺高兴的一天,没必要。再说咱爷俩还得接着商量一下这青铜器该怎么处理呢。” “要不边吃边聊怎么样?我今儿可准备的都是您爱吃的,全素斋的素什锦,浦五房的酱鸭、叉烧……我还给您买了个收音机呢。您进门时看见没有?” 对此,康术德也是真没辙啊,到嘴边的训诫全咽了下去。 他这个徒弟还就有这个本事。 总能在一些感到尴尬或许要卡壳的时候,自然的转移话题。 康术德其实并不反感他这一点,甚至反而认为这是生意场上需要的一种能耐。 具有这样的天赋,谈判时就很能活跃气氛,便于把生意做成。 他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宁卫民仗宠持骄,忘了吸取教训罢了。 因为用正确的方式导致失败还不可怕,可怕的是用错误的方式取得成功。 他真怕宁卫民因为报复得逞,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好处,从此就彻底把贪心不当回事了。 不过很快他就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在谈及青铜器的处理方式上,宁卫民的头脑极为清醒,做出的决定让他出乎意料的感到惊喜和宽慰。 这小子居然决定要把东西上缴给国家了,显然已经懂得了什么样的情形下该克制自己的欲望。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交不上这样的好运。你小子,天天心里算计着钱,还真舍得?” 其实乍一听到宁卫民做出这样的决定时。 康术德还真不大相信,情不自禁的指着那青铜器想要再次确定。 没想到宁卫民深深叹了口气,居然把里面的道理给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舍得又能怎么办呢?这玩意太容易招灾惹祸了。您不会真以为,我会财迷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吧?明知道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还搁身边吧?” “青铜器有价值这谁都知道,自古以来提起文玩古董,正常的排序都是‘金石书画’,排在第一位的‘金’指的就是青铜器。但正因为如此,这东西是国之重器啊。所有的文物类别里,咱们国家对青铜器管制是最严的了。” “国家可有明文规定,在我国境内现的任何文物都归国家所有。现文物上交国家是公民的义务。而现在这年头,连买卖钱币、书画、瓷器,只要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前的,那都属于倒卖文物。您说说,我要因为这东西担上个罪名,不得把牢底坐穿啊?” “关键是它再有价值对我来说也是个废物。现在卖是卖不出去的,我既不愿意让国宝流失海外。国内也没人买的起,没人敢接手。偏偏留也留不住。这玩意太显眼了,就搁咱们屋里,哪儿也藏不住。用不了几天就得让邻居们看见。您说说,那除了上交我还有别的辙嘛。” “师父,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就像您当初清华园里跟我说的,明明仨窝窝头的肚子,非要吃下二斤烙饼,那非撑着不可。我不会再为贪心犯傻了。明知道这东西对我只有坏处没好处,既然没这福分,还是不碰为妙。” “不过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咱把这东西给了国家,却能落下不少的好处。先就落个好名声。您的成分不是高吗?您过去的行当不是老被人诟病嘛。没关系,以您的名义交了这个,您就出名了,成了积极典型了,再没人敢挑您的眼了。” “还有呢,国家收了这么大的宝贝,总不好白拿走吧?那物质奖励多少也得有点。总得给点钱,再搭个荣誉证书啊。那有了这事儿,咱爷俩花钱不就有了正当理由了嘛。今后自然就痛快多了。再不至于吃点好的,洗个盆塘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惹人起疑了。” 宁卫民这些话确实没错。 实际上,由于我国《文物保护法》中一条关于“只有1949年前出土、并且有明确著录的文物才允许流通”的规定,这直接使得青铜器这东西成了文物收藏界的雷区。 大部分青铜器精品,都长期被挡在了国内合法流通领域之外。 以致于炒高元青花、古陶瓷、古书画、红木家具的国内藏家对这东西都兴趣不大。 如此,日后如火如荼的艺术品市场上,便罕见青铜器的身姿,更使其市场价位长期位于低迷状态。 同动辄上亿计的古代书画、瓷器相比,青铜器的价格走势常年来一直平稳和低调。 这无疑是有利于国家回购流失海外的青铜器的。 当然,康术德肯定是不知道日后青铜器市场表现的。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这些话里表现出的知进退、懂深浅,已经足以让他满意和安心。 为此,他今天第一次正面夸了徒弟。 “嗯,是这个理儿,你小子长进了!能这么想就对了!没错,有的东西不是咱老百姓能碰的。即便得到,强守着反而招灾惹祸。还是交了好。大奖变小奖也是中奖,无论如何也是好事儿。那好,既然定了要交咱就尽快。你觉得咱们是去趟故宫好啊?还是去趟文物局?” 老爷子现在是满心以为只要把东西一交就完了,想赶紧出了这烫手的山芋,免得夜长梦多。 可他却没想到,他却把事儿给想简单了,远没徒弟深谋远虑。 宁卫民后面可还有话说呢。 “我说老爷子,您别急啊。交也不能这么马虎啊?要这么省心,我还跟您商量个什么劲儿啊。交就完了。我是想,咱总得合计合计怎么个交法啊,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啊?你这什么意思?” 看着康术德一脸诧异,宁卫民登时乐了。 而他这一笑,那无利不起早的市侩本色全显露出来了。 “嗨,我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国家没有关于上交文物后给予物质奖励的具体规定,各部门掌握尺度不一。” “另外呢,文物部门经费紧缺也是不争的事实。让他们给钱,还真给不了几个子儿,照我估摸五百八百的到头儿了。我还真有点儿看不上。” “说实话,现在我既然不能捡垃圾了,最缺的是个好工作。我是这么想的啊,我要能当上出租司机,那才是最划算的。以后咱爷俩是要车有车,要钱有钱。什么都不愁了。” “可凭我自己,人家哪儿肯要我啊?普通工作都那么多人排队轮不上呢。好在您最近不是和咱街道那副主任走得挺近吗?您大可以帮我跟他问问啊,看有没有可能借着献宝这事儿,满足我这个要求。” “如果可以,奖金咱就不要了呗。要真是不行,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交,咱干脆就通过副主任上交,也算还他人情了,让他顺便立上一功。没准,他还觉得倒欠您一份了呢。” 嘿,什么叫算无遗漏啊? 瞧瞧,今儿徒弟竟然给师父上了一课。 康术德听了就是一拍大腿啊。 “行啊,你小子,真够能算计的,你整个一活算盘啊。嘿,怎么占便宜,咱俩得掉个个儿,你能当我师父。照我看,你就跟那相声里说的一样一样的。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吃饭抢席,照相当间儿挤。处处找便宜,无利不早起。你说他是谁?我看就像你……“ 而对此美誉,宁卫民是毫不推辞啊。 举起大拇指冲自己一比划。 “那是,咱是谁啊?明面儿上是青铜,实际上是王者。” “什么?” 老爷子不禁又一个愣怔。 还真没听明白。 第三十六章 选择 宁卫民踢出来的这件青铜器确实挺了不得。 里面内壁的铭文,经专家鉴定是五个字——“匽侯乍镇尊” 有了这五个字,就可以正式确定这件东西的身份了。 专家给出的最终鉴定结果还就像康术德初步断定的一样,几乎一点不差。 他们说这件装酒的酒器不但确实是酒尊,而且之前还是西周分封制下,燕国国君使用的东西。 因为“匽”这个字是周武王分封的召公奭,专门为了区别于周朝和商朝,为取代过去之“燕”而另创的新字。 “匽侯”这个词,也是一个统一的称谓,指的就是燕国国君。 所以这个酒尊的年代和来历都是非常明确。 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不但大为钦佩师父识认宝贝的本事。 这件文物也一下引起了考古界和文物界的巨大轰动。 经手的文物局领导和各路专家们都说,从民间能现这么一件几乎保存了形态完整的青铜器,太难得了! 其价值虽然比不了四羊方尊和司母戊鼎,也要列入国家一级文物,相当珍贵。 所以这件东西不但被拍了照片,进入了中小学美术教材。 还将在进行为期十天的公开展览之后,收藏在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那不用说,作为上交文物的人,康术德是肯定要受到相关部门表彰和奖励的 在区里专门召开的表彰大会上,在底下众多热辣辣的目光凝视里。 老爷子头一次带着大红花出了一把风头,满面春风的领走了荣誉证书和五百块钱。 甚至就连代为和上面协商的那个街道副主任李光东也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已经基本上定下来了,他将正式接任即将退休老主任的班儿,很快就要扶正了。 只是可惜,这一拿了奖金,无疑也就意味着宁卫民想干出租司机的美梦泡汤了。 不过这事儿也得说明白了。 其实还真不赖李主任不帮忙,没尽力,关键还在于各级单位的不对口上了。 要知道,现文物的功劳是落在区文物局和街道头上了。 而都出租汽车公司却是市属单位,这根本对不上茬口啊。 偏偏最后负责接收东西的一方又是国家文物局,收藏青铜尊的也是国家级别的博物馆。 这也就是说,合着里外里就没人家市里什么事儿,给人家完全越过去了。 那人家怎么可能帮你操这个心呢? 不可能的事儿。 所以相当出租司机这事儿宁卫民想得挺好,可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戏。 不过让人出乎意外的,倒是区里的干部挺通情达理。 或许是觉着没能实现宁卫民的愿望有点不落忍。 也或许是因为解决知青就业,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属于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于是区里特事特办,居然给宁卫民提供了两个工作机会让他随意选择。 一是去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进汽水车间当工人。 二就是去重文门外东南角的重文门旅馆干服务员。 这两个工作个个都不赖,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区里待遇最好的行业排头兵。 你就说“北极熊”吧,这厂可有名啊。 那是当年“京城制冰厂”和几十个冷饮厂合并的综合性食品大厂,职工近两千人。 自打建国以来,就几乎垄断着整个京城冷饮、果酱、罐头和人造冰的供应。 他们的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o年都是直供国宴的,不知受过多少外国领导人的称赞和夸奖。 尤其是汽水,属于当时京城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是纯粹的橘子酱和橘子油制造,价格还非常实惠。 轻工局给定好的出厂价是o.119元一瓶,零售价也定死了o.15一瓶。 所以长期以来,京城人在冷饮上就只认“北极熊”。 任何的汽水公司,就甭想在京城这地界,赚着老百姓的钱。 那自然不用说,“北极熊”厂子的效益就特别好,职工的待遇和福利也就跟得上。 实际上,这个厂工人的收入一直就比其他同级厂高出三分之一去,都赶央企了。 平日里的劳保用品和逢年过节那的东西。 足以让“北极熊”的人趾高气扬,在任何其他单位面前拔份的。 特别是今年,这个厂还靠自有资金盖起三栋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 这在非央企的企业里,可还是头一份呢。 打骨子里就透着财大气粗。 至于重文门旅馆,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 那是区里专门为了接待上下火车中转旅客开办的现代旅馆。 实际上,也就是日后的哈德门饭店。 1974年才刚刚开业,距离京城火车站仅五百米。建筑面积一万五千平米,七层楼房,客房三百六十间,床位一千七百二十五张。 和旧式旅馆比,重文门旅馆初步形成了旅客吃、住、娱乐、通讯一条龙服务。 这里不但将硬板床换成了软床,设立了公共浴室。 还在房间里添置了沙、软椅、电扇、电视、电话等设备。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地方。 那就是京城以焖炉烤鸭知名的老字号“便宜坊”在此地和旅馆合办了一家分店。 说起京城烤鸭,虽然同样是京城老字号。 但“聚德全”和“便宜坊”比,那得算后起之秀。 实际上,“便宜坊”从明永乐年就开办了,“聚德全”都清光绪了。 从年纪上论,“便宜坊”说是“聚德全”祖宗辈儿,并不为过。 两者差着四百年呢。 要论口味,两者也各有千秋。 “聚德全”是结合了清宫挂炉局的烧烤手法,创新出的吊炉烤鸭。 后因外事活动意外带来的宣传效果,声名大振,广受外宾的赞誉。 可“便宜坊”也毫不逊色啊。 人家是最传统的焖炉烤鸭,有口皆碑,底蕴厚实。 同样也是京城美食的代表。 因此,由于临近京城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 由于能提供极为地道的京城特色餐饮服务。 重文门旅馆从开业起始就顾客盈门,成了接待全国各地身份较高旅客的知名旅馆。 在这个京城还没有涉外饭店的年代。 重文门旅馆已经过了那些从旧年月遗留下的老饭店。 成了区里效益最好,也是条件最好的一家旅馆了。 在这儿上班不但收入不老少,干活儿轻省。 而且还能沾着好吃好喝和能随便洗澡的光儿。 所以到底该选择去那一家单位上班,就成了宁卫民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区里给的期限,是让他在五月底之前做出决定,才好去新单位报到上班。 第三十七章 人生路 198o年5月,最轰动的事件,恐怕就是《国家青年》杂志表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了。 这篇反应失足青年苦恼和困惑的文几乎搅动了共和国整个夏天的安宁。 最终引爆了一场六万多件来信来稿的大讨论。 可以说全国年轻人的心,都被这个虚构的人物,真实的情感,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所吸引着和牵动着。 无数的人为“潘晓”献计献策。 甚至不惜为其寄来包裹和钱物,献上自己的同情和爱心。 其实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与其说是我们的年轻人具有可贵的同情心。 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封信让年轻人群体联系到自身,产生了寄情效应更为恰当。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走错了路。 但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变革的时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在这个过程里面对生活考验的迷茫和处于逆境的无助感,人人都是一样的。 眼下,大家伙迫切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社会定位的诉求也是一样的。 用句实在话来说,那就是活在当下,人人都不容易。 只不过是失足青年,尤其是走错路的女孩子,更难一些罢了。 像宁卫民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心想干的事儿根本没法干,憋屈得慌。 说实话,其实连当出租司机的想法都是宁卫民无奈之下的次级选择。 要打本心而论,他真正期望的是靠手里的本钱赶紧干个体、当倒儿爷去。 他不怕世俗的偏见,更有充足的见识和能力。 他绝对相信,自己只要随便干点什么,都肯定大把划拉钱啊。 而且在这年头,只要他手里的现金一转动起来。 别说邮票了,他还能买下更多的好东西。 日后成为富甲一方的京城富,成为像“马老师”那样的收藏大家。 甚至是过“马老师”的“江湖地位”,统统不是难事。 他还真的想看看自己随便摆出几个玩意,就把马老师馋得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可惜,不能啊。 他怎么都没想到,改革都已经第三个年了,政策上对个体户的限制还会这么大。 就拿这月来说,5月 5日,京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刚刚出通知。 说要放宽对个体工商业户的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 可具体经营范围又放宽了多少呢? 实际上,除修鞋、修自行车、理、缝纫等行业外。 新增加的只有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和代写书信这几种。 瞧瞧,全都是卖苦力和耍手艺的。 单纯的零售仍然属投机倒把的范畴。 所以这就纯没辙了。 商品经济大门只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暂时还挤不过去。 那不想忍也得忍,不想等也得等啊。 至于说到区里提供的两个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选项,他一个也看不上。 “北极熊”食品厂当工人? 没劲!他尊重工人,但不会像这年头的人那么崇拜。 而且离家太远,上班时间太长,工作量又大。 天天车间待着,肯定不舒服啊,东不暖来夏不凉啊。 虽然喝汽水是方便了,工资也比其他厂子多些。 可以他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在乎这个吗? 据说“北极熊”生产线还是二十年前的遗留呢,如今剥橘子皮还在靠手工。 一到橘子产季,工厂里橘子能堆得跟山一样,都能把工人的手扣烂了。 这是好差事? 当然,厂子有能力自己盖房分给职工,这福利当然不错。 可以他一个新丁的资格,什么时候才能论上? 何况他是谁啊?是那守株待兔的人吗? 只要私房政策松动,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去买两套四合院过过大宅门的瘾儿的。 去重文门旅馆当服务员? 那倒确实是比当工人轻省多了,而且离家也很近。 甚至如今服务行业底气足得很。 非但都不用给顾客笑脸,甚至可以随便跟顾客斗其乐无穷。 可说到底服务业就是伺候人的差事,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这点。 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记得有个法国作家在哪本书上写过。 说背人的落魄贫寒尚不要紧,抛头露面伺候人的活儿是绝不能干的。 因为久而久之,那些上等人是不会再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干服务业还不如去捡破烂。 当然,我们的共和国如今是英雄辈出,不论出身的年代。 我们国人也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市侩,对一个人的成功有我们自己独道的解释。 可他注定今后是要功成名就,登上国际大舞台去忽悠外国人的。 真有朝一日他牵着自家的熊猫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就偏偏被那些外国狗仔队扒出这样的出身,总不免有点灰头土脸的副作用。 他还想让索罗斯和巴菲特花大价钱,买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呢。 这无疑会搞砸买卖,影响他身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宁卫民来讲,这两个工作也就那么回事,是在没多大意思。 可迫于眼前的社会环境,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先随便干着,凑合着混上两年再说吧。 他必须得等到,商业生态进化到允许他个人干点什么了,才能真正的大展拳脚。 哎,这就叫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居然活生生把老子这么一个脚踩五彩祥云,脑顶儿上光芒万丈的投机天才。 逼成了一个工薪阶层,不得不靠打工谋生的地步了。 天理安在,呜呼悲哉…… 毫无疑问,在宁卫民自己的心里,他是一朵花般的惨淡,一杯酒般的黯然啊。 只是什么事儿可就怕相互比较。 他的矫情,他的身福中不知福,很快通过一次意外的邂逅,彻底清醒过来了。 第三十八章 邂逅 那是5月17日,周六。 当天天儿挺热。 康术德在白班上呢。 宁卫民一个人在家也不好闲着,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o”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生了。 比他大上足足四岁的边建功。 一个在内蒙待了六年,号称能纵马套狼的汉子。 突然间,居然一屁股坐地上了。 跟着,就抱着脑袋哭了…… (注:撅尾巴管儿,八十年代的京城土语,指弓着腰,手握水龙头,对着嘴儿直接喝自来水的动作。) 第三十九章 难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处啊。 这句话绝对没错。 这天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又粗又壮的大老爷们。 是怎么在行人匆匆,过客不断的胡同里,当众扔掉自己的尊严,洒下憋屈的泪水的。 边建功绝对不想哭泣。 但问题是情难自抑啊! 也恰恰正因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才会让宁卫民一度误会他要火。 就在边建功嘴唇急剧地颤抖间,没坚持多一会儿,心里的痛便已将他压垮。 一霎时,他便如一个孩子般的软弱了。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头藏起来。 他心里的泪就像被刀子放出的血,想收都收不住。 最终变成了一泻无余。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宁卫民刚开始是错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开始红。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尽管边建功的哭声很低,可压抑着喉咙眼儿里透出颤动才是更触动人心的。 或许也是因为男人的某些情绪是共通。 边建功的眼泪,让宁卫民同样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儿的时候。 想起了前世幼年时,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骂,吐唾沫……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会的自己找工作的处处碰壁,横遭白眼…… 想起了前世摆小摊儿时,啃着冷馒头大风里站了一天,还被抓住罚了款…… 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笔上十万的大生意,满以为手拿把攥绝对没跑了,结果却被信任的人骗惨了…… 所以,当蹲在地上的边建功又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时。 宁卫民不但目露凶光显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识趣儿的再围过来,而且还主动凑过去宽慰边建功。 “边二哥,你这什么情况啊?要不,咱哥儿俩换个地儿好好聊聊?你瞧这人来人往,不好看……” 边建功摇摇头,没其他回应。 但哭声开始尽力收缩,渐渐变成了哽咽。 宁卫民再次出邀请。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饭点儿。咱哥儿俩找个地儿喝点去。” “不不,”边建功用手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了宁卫民来扶他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卫民,我不是冲你,今儿让你见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领了。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闷,你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没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说完,他就低着头要走。 可宁卫民哪儿能让他这么离开啊? 他心里清楚,边建功能这么哭,明显不会只是一口散啤引的血案,那肯定是遇着真的难处了。 那么无论是冲着街里街坊的关系,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边建功这么扔下不管。 于是最终,他硬是把边建功连拉带拽地给弄到了一拐弯儿,廊坊二条的卤煮店里了。 开口要了一瓶二锅头,两碗卤煮火烧,和边建功边吃边聊。 说明白了啊,点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宁卫民抠门儿。 因为这家店除了卤煮火烧,就不卖别的。 他们到这儿来呢,也是从实际出,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这儿可是市中心闹市,处处人满为患。 也就是吃这玩意已经不当季了,才能有个座儿。 不就为了说话方便嘛,离着近清净些就行了,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还别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对人的倾诉欲望很有促进效果。 边建功一两酒下了肚儿,也就不怕寒碜了,心里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摆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具体谈到今天这事儿,其实边建功的一切烦恼,都得归结于他回城这件事上。 按理说,在外吃了好几年苦,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确实是件好事。 但回来归回来了,却不是重新上个户籍就能画个圆满句号的。 因为这不像过去了,只是过年过节人回来,人越多越热闹。 怎么凑合都行,热闹完了,人就走了。 边建功这次是彻底不走了,也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更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别的不说,这年头的人,家里兄弟姐妹都多。 边建功也不例外,他上头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大姐边爱红已经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边建军有女朋友,却还没成家。 眼下正好处于就男女双方谈得差不多了,准备筹备婚事的阶段。 可这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房啊。 边大妈没工作,边大爷退休了,老两口加起来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平日攒下点钱来不容易。 操办边建军的婚事,除了用大儿子的工资,老两口的积蓄。 恐怕还得靠大闺女边爱红那边帮衬一把,才能对付下来。 房子上边家也是勉强应差。 老两口住一间,还剩下一间就得收拾出来给大儿子当婚房。 但二儿子这一回来可就不行了。 他一大小伙子没工作,比谁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开销不说,婚房也得另外想辙了。 等于之前所有准备安排白费,原定今年大儿子国庆结婚的事儿只能搁置。 为此,边家一大家子人是喜忧参半。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到滋味。 作为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绝不能为了大的,就亏了小的。 可老人辛苦一辈子盼个什么啊? 不就盼着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嘛。 关键还得个顶个来解决,大儿子结不了婚,那小儿子就更别提了。 怎么才能把两个儿子的事儿挨个协调好,成了老人心头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边建军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烧锅炉的,工资低、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谈成了个女朋友 对方也是年龄大了,着急结婚,才不怎么挑了。 弟弟这一回来,这事儿就搁浅了。 女方那边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弄不好就要吹灯拔蜡啊。 可对长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他也绝对干不出为了自己娶媳妇,把弟弟撵走的事儿来。 这就叫左右为难。 而这一切,作为矛盾核心的边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着回家。 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成了家里的迟累,给所有亲人都添了堵。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就在内蒙待着放马呢。 所以他在家里就特别的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可即使如此,仍然会感到自己是个家里的多余人,是个吃白饭的人。 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这心里每天就跟火烧火燎一样闹腾。 还别说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临时工。 无论是掏大粪,还是扫大街去,他都愿意去啊。 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就行。 这就是他心里的苦,眼下的难。 第四十章 醉话 这顿酒喝到了后半场,纯粹就是边建功一个人的诉苦大会了。 那真是道尽人生凄凉,心酸落寞。 弄的宁卫民想劝都无从劝起,要插口都插不进去。 他看着被生活蹉跎的没了丁点志气的边建功,不但觉得分外可怜,更有一番滋味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啊。 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没想到。 自己看不上眼的铁饭碗,在这个年头,对其他人来说,会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样没想到的是,自己身为孤儿的形单影只。 如果和某些特定的情况相比,居然也会成为一种幸运。 “兄弟。我是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富耐着,穷忍着,全是你自己的事儿,永远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啊。” “你看看我,有亲人怎么样?回来四处惹人嫌弃。我亲妈都看我不顺眼,总嫌我身上膻。我只有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居然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 “还有我们老爷子,说我一开口就是制造噪音,嗓门儿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这通数落我,老爷子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卫民啊,我真得谢谢你,谢谢你请我喝这顿酒。还让我随便吃卤煮火烧。这都第三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这次回来最痛快的一顿饭。在家里,我都不敢吃饱了。因为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 “这要是过去探亲假,保准儿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大哥结婚还得用钱呢。我明白,我爸妈和我哥,看着我这么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哎呀,我是真羡慕你啊。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工作从天而降,一点不用愁。就你那俩工作,随便给我一个,我都得美死。只要我有了工作,我家里人肯定就不会嫌弃我了。我爸妈没说错,你的福气都是你爹妈给你攒出来的。这辈子你绝对错不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现在连这个牛,我都不敢吹了。今儿你还没看见吗?凭我自己,就连碗散啤都喝不起了。甚至就连那几毛钱,还是我替家里买东西,一点点克扣下来的,” “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似的干这没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混成这德行了呢?今后还能干什么啊?用老蒙的话说,我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这一天,边建功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宁卫民扶进家门的。 刚一进门儿,边建功就吐了。 肚子里的猪下水那个味儿啊,熏得边大爷直皱眉头。 饶是宁卫民把事儿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可表面上边大爷虽然不动声色。 但宁卫民一出屋,老爷子收拾着地面,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教训起儿子来了。 “混账玩意,你怎么喝成这样?逮着不要钱的酒了是不是?你就给你爹妈到外头散德行吧!” 边建功酒壮怂人胆,居然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 “不喝痛快了,还叫喝酒……再说,我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卫民够意思的……现在谁不嫌弃我?连你们都不爱搭理我……可人家还请我……我感激啊……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了。 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鼾声如雷。 衣服也没脱,居然直接呼呼入睡了。 不用多言,就他这副烂醉如泥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给边大爷气得不轻! 老爷子嘴里骂着,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把扫帚一扔,再也不想管了…… 屋外头,宁卫民听见了拉门的动静,赶紧快步离开。 他这人贼性,有个好听小话儿的毛病。 刚才出门就没走,里面的动静,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边家今儿这起子乱劲儿,直到边大妈从外头回来也没过去。 看见老伴儿,气得鼓鼓的边大爷,还给告状呢。 “啊?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建功这混账回来,人反倒软成烂泥了!你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去,别人请了顿猪下水,他就把自己喝成神仙了。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别人家当儿子去……”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 又听说边大爷气得没管屋里的脏臭,心里埋怨带着急,几步进了屋。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地的狼藉,和儿子不顾脏臭睡觉的样子,那更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恨不得一盆凉水泼上去,给边建功浇醒喽。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打扫地面,开门放味儿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太多了……回来拖累家里了……” “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 “哥呀,我也嫌自己碍事,我都恨不得找个耗子洞搬进去……早知道你娶嫂子,我就不回来了……” “哥,只要我有辙,一定给你腾地儿,免得爸妈着急,我知道他们想抱孙子……” 没有其他人的房里,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没的说,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 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二儿子才是最苦啊! 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大儿子都留城了。 就属二儿子倒霉,少小离家,常年在外。 实打实,家里就没怎么管过他,欠他太多了! 可就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 这就是好儿子! 要说亲妈还就是亲妈,边大妈捂着嘴挂着泪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心甘情愿,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第四十一章 夜谈 边建功醉酒的这天晚上,宁卫民也不好受。 一向吃嘛嘛香,沾枕头就着的他,居然失眠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居然老在转悠边建功的事儿。 想着那小子抱着脑袋掉眼泪的样子。 想着他连火烧带汤,往嘴里扒拉了三大碗的卤煮火烧的德行。 一个人的肚子总共才多大地儿啊? 这小子居然吃得人家卖卤煮的都不敢再卖给他了,得有多亏嘴! 还有送他回来之后,边家屋里传出边大爷恨铁不成钢的骂声。 以及那花白了头的边大妈抹着泪,一趟趟往屋里送水,清理腌臜的佝偻身影…… 最终,脑子里乱纷纷的宁卫民只能是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根烟,抱着膝盖呆。 往往一个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就会同时感到空虚。 宁卫民现在的心里就空虚得很,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 就这件事来说,他觉得边建功确实可怜。 可问题是,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许多家庭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况且救急救不了穷啊,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对。 他的工作也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并没靠谁帮着他啊。 可怎么就心里不得劲儿呢? 他明明一向不是个心软的人啊。 过去看着同行亏本,被高利贷追,甚至跳楼,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琢磨的是怎么搜罗人家漏出来的生意。 怎么如今竟然会这么反常,为了非亲非故的邻居操这个心啊? 多余不多余?难不成得了“圣母”病? 不,不是,这样的道理虽然讲得通,可人毕竟不是机器啊。 人是感情动物,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一样有感情。 别的不提,他忘不了自己身无长物的时候,铺的盖的可都是边大妈、罗大婶儿和米婶儿,一起帮着张罗拆洗缝补的。 更忘不了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嘘寒问暖,要热水给热水,短葱姜给葱姜。 甚至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他,没少给吃给喝。 就连他的师父康老爷子,当初不也是这老两口帮着送医院的嘛。 这样邻里关系,千金难买啊,比起亲人也不差什么了,用温暖滋养了他的身心。 他帮着边家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以德报德,以情报情。 另外,边建功的处境对一个男人来讲,也委实太过憋屈了。 空有力气无处使,空有火气无处,天天面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自卑和歉疚。 偏偏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存在。 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 就这么想着,宁卫民居然眼睛也有些湿了。 而就在这时,耳听外屋咳嗽了一声儿,康术德居然也醒了。 “老爷子,是我的烟熏着您了吧?我马上掐。” 宁卫民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赶紧嘬了最后一口烟。 但得到回应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不是。就连你那臭脚丫子的味儿我都不怕,还怕你那根烟?我是压根没睡着。一直翻烧饼呢,有个事儿老在心里闹腾。” “啊?您心里有事儿?……那……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不怪宁卫民吃惊,康术德可是他的师父,他心目里万事通一样的存在。 他就没见过老爷子有什么时候拿不定主意的。 但老爷子后面的话更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嘿,他们爷儿俩的心事儿,居然都愁到一块堆儿去了。 “嗨,世上的事儿最难的办的就是人情啊。不瞒你说,我琢磨这事儿其实跟你有点关系。” “今儿啊,咱借壁儿的邻居老米,在院儿门口正碰见我下班。拉着我聊了会儿,问我一事儿。说区里给你那俩工作名额,能不能匀一个给他家。” “他那大姑娘小冉,不还没工作呢嘛,说等了这俩月已经没指望了。天天躲在家里哭。他们老两口也是没办法了,怕闺女没等着分配工作,眼睛再给哭坏了。” “这事儿原本没什么。论理儿,咱应该帮这个忙,不就开口问一下嘛。成不成的另说着。所当时没多想,我就应了。可回来我又一琢磨,边家那二小子不也家待着呢嘛。” “无论边家还是米家,都是院里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事儿倘若不成也倒罢了。怕就怕是李主任说这事儿有门儿,那就叫人为难了。你说咱帮谁不帮谁吧?万一小冉的事儿成了,边家那头能是滋味儿?装傻充愣咱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瞧瞧,什么叫事儿赶事儿? 多绝! 本来呢,宁卫民刚才也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还在犹豫不决之间。 但现在这一来,他倒真下了决心了。 “老爷子,不瞒您说,其实我今儿睡不着的原因也和您差不离儿。今儿我跟建功喝了一顿酒,他确实正为了工作着急呢。” “既然您说米家也求了您。一个也是哄,俩也是赶。那干脆,区里给的工作我就不打算去了。您就直接问问李主任,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份工作,分给小冉和建功。” “哪怕没这么好,工作降个等也行。只要能给两个人都安排了,就行。回头我必然少不了给李主任尽一份心意。而且这中间的过程里,该请谁,该送礼,我也全包了。” “真是万一不成呢,或是成一个,不成一个,至少咱们尽心了。邻居必然能体谅。怎么也不会伤情分……” 那不用问,这下子当然该轮到康术德吃惊了。 老爷子支棱一下也从床上坐起来了。 “卫民,你没说胡话吧?你要为了别人,放弃你自己的工作机会?可……可这是你该得的呀。实在犯不上啊。过了这村儿肯定就没这店儿了……” “我知道。没事儿,我心甘情愿……” 宁卫民没听进去康术德的劝,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我是这么想的,边家和米家没少帮过咱们,虽说都是小事儿,可对咱爷儿俩当时可是雪中送炭。咱们必得回报,这心里才过得去。何况街里街坊的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大家相处和睦得很,也不容易。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咱既还了两家的人情,您也不用坐蜡了。多好?” 康术德依然着急。 “小子,你重情分,这点好。可帮人可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啊。现在一个好工作多难找啊?你这可是绝对的亏本生意。真用不着做到这一步,没人会挑你的不是……” 可这话依然没劝动,宁卫民反倒又拿出了一股子傲劲儿来。 “您看,您又说岔了。不瞒您说,我还真不在乎这份工作。” “上这个班,于我其实是可有可无。顶多我也就凑合混上两三年,肯定就得辞职自己外头折腾去。” “不过,这工作,对边家和米家就不一样了,兴许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 “这就像有一口吃食,对吃饱喝足的人来说,纯粹是磨牙玩儿。可给了饥肠辘辘的人,就能救命。您说,我该不该这么办?” 黑暗里,康术德没言语。 好象是从来也没遇着这么奇怪的事儿。 琢磨起来挺可气,偏偏还没法儿让人生气。 必须得好好细思量一阵才能弄明白似的。 待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总算有了回音儿。 “你小子,真想好了?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的决定,那就跟能立起来的一根铁柱子似的。 “没错!不后悔!” 第四十二章 请客 也就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工夫,扇儿胡同2号院就传来喜讯。 李主任不负所托,东跑西颠一通紧忙和,竟然还真把事儿办成了。 考虑到两家各自具体情况,最后是这么定下来的。 边建功身为男子,不畏苦累,去了“北极熊”干工人。 正好那儿福利比较全,还可以提供职工集体宿舍。 而等他一搬走,边家大儿子边建军的婚事也就可以如期进行了。 米晓冉呢,她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工作轻省点好。 何况工作单位离家近点儿,让父母也放心。 她去“重文门旅馆”上班,显然更合适。 好家伙,对这样的结果,边家和米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全都喜出望外,高兴坏了。 不但两家人对李主任、康术德和宁卫民感激涕零。 最后消息散出去,就连整个扇儿胡同,甚至整条煤市街都为之轰动了。 这不奇怪,这样的新鲜事,当然是捂不住的。 且不说自有那快嘴儿的、好事的,把消息四处广播。 甚至就连边大妈和米婶儿她们本人,都成了宣扬的主力。 像边大妈每天得去居委会吧? 她见着李主任,能不客气客气?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只要跟着一问,边大妈就得说说内情,再夸夸宁卫民。 她的周遭可都是街道大妈们啊,那传播度慢得了啊? 米婶儿也一样,副食店卖菜的,接触面儿同样挺广泛。 尤其此时正值春夏交接,菜站里除了冬天的白菜、萝卜、土豆这老三样,新鲜的品种不多。 像西红柿、黄瓜、小水萝卜、青蒜苗,特别不好买,几乎天天被顾客们盯着排大队。 偏偏宁卫民兹要一来卖菜,米婶儿就给特殊照顾。 不但主动张罗他到队来,还都是给他拿最好的。 尤其是最实惠最廉价的五分钱一把的小水萝卜,只要来货,就专门给他留着。 弄得宁卫民只要一来买菜,那后面队伍就免不了要起哄、抱怨、说风凉话。 好在米婶儿可是老售货员了,职业技能有一项就是吵架。 她足能应付得来,还能怕这个? 像有一次她笑模笑样的把宁卫民送走,转脸回头就变了颜色。 横眉立目,敲着秤砣,就跟一个在后头说难听话,带头吵闹的男人较上劲了。 “瞎叫唤什么你。你光看我给人家留菜了,眼气了不是?” “可你知道吗?我们家大闺女在家闲着半年多了。她听说所有的同学都差不多找着工作了,就她没有着落,头些日子天天在家哭,精神都差点出问题。” “我是个卖菜的,孩子爸是个放电影的,我们没办法给孩子解决工作。还就这小伙子,我们邻居,看着我们的难处,主动把自己的工作指标让给了我闺女。” “怎么着,人家对我这样,我还不该谢谢人家啦?我不就是帮人家留了点菜吗?是多大的罪过啊?” “哎,咱们这么说吧。兹要你能让派出所把我抓了去,坐牢我都心甘情愿。要不然,你就也找个工作指标,让我还了人家这份人情。把我保准儿见天早上把新鲜菜送到你家,孝敬你去。可你能吗?” 得,刚才叫唤得不依不饶那主儿被堵得没话了。 也真是怪了,是非对错虽然是明摆着的事儿,走后门确实不对啊。 但此时在场的人们,还就是没法再说一句责怪米婶儿的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要面对这样的情况。 最终,有人叹了口气,总结性的打上了圆场,抹上了稀泥。 “算了吧,咱们都是老百姓,谁都不容易。两位还是少说两句,该干嘛干嘛吧……” 于是随着这件看似不正常,却又好像很正常的事儿生之后。 煤市街附近的几条胡同,就几乎无人不知宁卫民的壮举了。 当然,对宁卫民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去成全别人之举,反响不一而足。 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笑他傻,有人夸仗义,有人怀疑是假的,有人猜他会后悔……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身边能有这样的事儿生,毕竟还是让人感到宽慰的。 这至少代表生活里还有奇迹,还有同情心,还有实在人。 代表着再难的日子也有希望,总会等来阳光雨露…… 当然,做为边家和米家,对这么大的恩情,也不会仅仅说两句好话就作罢的。 尽管康术德和宁卫民坚决不肯收礼,让两家人只对李主任表示一下就行。 尽管边家和米家两家手都很紧,两家父母还为孩子今后的婚姻大事着急。 但鉴于这份恩情的份量,再怎么样,两家人也必须得请一顿酒席才像话。 这事儿上,不得不说米婶儿的精明。 她主动找边大妈合计,说分着办,还不如合着请。 索性摆上两桌,把老罗一家也请过来陪席,院里的邻居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样既省钱,还省事,又方便,又显亲近,多好? 边大妈也觉得这样是不错,就点了头。 再一合计,把摆席的日子定在了马上到来的星期日。 这天是198o年5月25日。 一大早儿,边家人和米家人就忙不迭地爬起来,紧锣密鼓的张罗起酒席赖。 边大妈带着边建功和米婶儿一起到了重文门菜市场,各自分工。 排队买鸡、要虾、挑鱼、割肉、打酒、买莱,足足花了小三十块。 就这一大堆东西,仨人拿回来都废劲,路上歇了好几起儿呢。 “您二位到底今天谁请客呀?怎么买这么多好东西?” 一到了前门地区,不少熟人见了边大妈和米婶儿乐呵呵的忙乎劲儿。 谁都忍不住和她们打个招呼,问上这么一句。 但问的人往往不会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两家人一起请客。欠人家太多了,也就略表心意吧……” 于是无论是边大妈,又或是米婶儿,就会把宁卫民让工作之事又给人说上一遍。 引出无限的唏嘘和赞叹。 有意思的是,还别看说的时候,边大妈和米婶儿都淌眼抹泪。 而且一回到家里,她们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围上围裙开始大忙特忙。 择菜、剁肉、炸丸子,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炒米粉,累得满头大汗。 可哪次下厨准备饭菜都没有像今天这次这样高兴过。 她们好像是年轻了十岁,都是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儿了。 第四十三章 开宴 酒席是在边家摆的。 杯盘碗筷都是指着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 四家人的八仙桌也聚在了一起,分成了长幼两席。 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欢声笑语不断。 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凑在了一起吃饭。 李主任也如约前来赴宴,坐在了席正当中。 开席的时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边家和米家人也都争着谢他。 在场的人还都想请李主任给大家上两句。 结果谁都没想到,大伙的巴掌“呱唧”了几下之后。 李主任言居然特别实在,一点虚头巴脑没有,直接就奔了实质核心。 “大家都别谢我啦,也别敬我酒。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咱们卫民的礼让啊。” “不瞒大家说,当初老康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相信,居然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旁人?这觉悟也太高了点。” “当然,现在咱们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觉悟问题,而是人情啊。我得说,就是这份人情把我给感动坏了。我才会不惜力去跑这件事。上面呢,也和我是一样的,才会破例批准咱们的不情之请。” 伴随着这番话,大伙儿都不禁看向宁卫民。 罗家人满是赞佩之色。 边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体不同之处在于,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目光里有着心虚和歉疚。 边大妈、米婶儿和米晓冉,却是激动得眼圈通红,泛上了泪花儿。 米晓卉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就像看个大英雄似的对宁卫民目露崇拜。 而边大爷和米师傅,则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站起来。 共同举起酒杯走向宁卫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这样的情形,让毫无准备的宁卫民可吓了一跳。 他赶紧起来端起酒杯,从年轻人那桌迎了上来,弓着身子跟两位长辈碰杯喝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片叫好声里,李主任哈哈笑了几声,才又继续说道。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实在有意思得很。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还都记得吧?当初康师傅和卫民都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我是最担心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这邻里关系的。” “那时候真为这一老一少紧张的关系愁,急得满嘴大燎泡。又哪儿会想到,最后他们会自己就把关系捋顺了,咱们这院儿又会变得如此和睦啊。” “这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对的。人们都说夫妻是缘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缘分,其实能凑在一块儿当邻居也是缘分。” “说心里话,我真心羡慕咱们2号院的邻居们。我觉得,大家能住在咱们2号院,有彼此这样好的邻居,那真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往后咱们大家伙,就这么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互帮互助,互相礼让,我相信对咱们2号院来说,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真是难事,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大伙儿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确实激励人心,全院儿的居民听了都不由诚心的鼓起掌来。 甚至罗师傅还接了一句下茬。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们大家伙,也都希望下辈子也凑在一起当邻居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只是接下来,李主任的话就略显沉重了,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他居然当众做起了个人检讨。 “可我还是得说一句啊,这件事尽管有了个好结果,却让我很惭愧。因为给咱们胡同的孩子们找工作,实际上是我的责任啊。” “让大家这么着急上火,只能说明是我工作没做好,没能及时替大伙儿解决实际困难,是我对不起大家。” “所以在这儿,我给大家道个歉。同时,我也得谢谢卫民啊。是他帮我弥补了过失,是他帮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问题,我一定想办法……” 话到这儿,自然就有点显尴尬了。 李主任这真情流露,让大家伙感动是感动,却真有点无法承受,也无法适应。 好在宁卫民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主儿。 就在大家诚惶诚恐的时候,根本不用康术德提醒,他已经接过话来扭转气氛。 “李主任,您可别这么说,这事儿不怪您,大家心里都明白。” “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干部,真心为咱们附近的居民着想。我们能遇见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福气。” “还是您那句话对,咱们大伙都得互帮互助才能克服困难,要单指一个人,什么事儿也玩不转。” “其实谁该谢谁啊?谁又对不起谁啊?这是一笔罗圈儿债……” 说着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长辈这桌儿来。 “各位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几年大家伙儿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我虽然没爹没妈,可从回了咱们这个院儿,就从没感到过丁点孤独。还从各位长辈身上,学回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事。” “我得感谢大伙儿啊,尤其得感谢康大爷能包容我过去的年少无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实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要敬大伙儿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又是罗师傅说了句实在话。 “好不当央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跟感谢大会似的?” “行了,卫民,你的感谢大伙儿都听见了。那咱们可说好了,等大伙儿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后一站了。” “就拿我来说,我就不去感谢老边和老米今儿做东请我作陪了。要不,挨个都这么谢完了,咱们大伙儿就得谢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没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罗师傅开的玩笑引了彻底开怀大笑。 这次是真的开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举起了杯筷开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一切的滋味儿就这样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里,在大家轮番布菜的相让中。 一口一口被人们品味着,吞下肚儿去了。 而释放出来的,是神清气爽,是万物勃。 第四十四章 空子 李主任那头,宁卫民并真的没指望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主任如果真有能耐解决他的工作,这事儿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酒席上那番话只是气氛使然罢了。 宁卫民虽然相信李主任的表态是诚心实意的,可说归说,做归做。 总不能脱离事物的客观规律不是吗? 所以在生计上,还得靠他自己想辙,才是最靠谱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一穷二白的主儿了,跟盲流子们厮混这几个月确实没白干。 他算过一把账,现自己前前后后,居然从盲流子们的身上弄出了四千六百块利润。 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实质的小财主一个了。 光整版的猴票,就已经攒下了六百余张啊。 此外,还刻意给自己留下了五百块现金灵活机动。 这还不算国家为“匽侯乍镇尊”奖励的奖金呢。 那钱他直接孝敬师父了。 说白了吧,对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资本。 这和过去他闲在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这不,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市场上的空子可钻,那就是折腾热带鱼。 说起玩儿,京城人很有历史资本。 说起玩儿鱼,京城人也并不陌生。 花鸟虫鱼,那就是京城的“四大玩儿”啊。 实际上来讲,京城人从古至今就没断过这样的消遣,哪怕是特殊年月也一样。 只不过京城早年间一直玩的是金鱼。 像热带鱼这样的舶来品种,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由南方进入京城的。 当时进入京城的主流的品种就是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这些。 不但色彩斑斓,颜色好看。 关键是观赏方式和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得从上往下看的传统金鱼太不一样了。 养这些热带鱼要用玻璃大方缸,里面还可以种水草,放假山。 很容易就能塑造成宛如海底世界的生态场景,趣味性是很强的。 所以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花草,金鱼、鸟、鸽子这些活物,又开始主角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热起来,养热带鱼也开始越来越风靡。 像最近宁卫民就有所现,热带鱼似乎比金鱼更为热销,隐隐有形成主流品种的趋势。 每天的早市上或是花鸟鱼虫市场,虽然卖金鱼的小贩居于大多数。 但买鱼的人,奔热带鱼来的却比买金鱼的要多。 偏偏是由于热带鱼刚刚热起来,掌握相关繁育技术的人还不多,市面上热带鱼供货量十分有限。 兹要有人卖,那肯定是一会儿就被人买光。 于是宁卫民就动了这个心思了,认为市场的潜力非常大,想靠繁育热带鱼捞几个钱。 要知道,可京城人一向有“趋热”和“从众”的心理,什么事儿都是一哄而起。 只要流行一起来,想按都按不住,无论男女老幼,无不踊跃参与。 而且眼下倒卖什么都算投机倒把,但唯独买卖点花鸟鱼虫是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热带鱼价钱虽然并不贵,但假如出货量大,薄利多销,还是能有不小进项的。 更何况,技术这方面,他还真不算是外行,反倒有着先天优势。 敢情前世的时候,作为个收藏界的小老板,宁卫民也好养个银龙、地图、七星刀什么的。 一是图风水吉利,渴望水和鱼能给自己带来财运。 二也可以借跟有相同爱好的人接触,方便扩展生意和人脉。 尽管附庸风雅也是要代价的,刚开始入门的时候老死鱼,他没少糟践辛苦钱。 但后来他一趟趟的买鱼一点点跟人请教窍门,认识的高手一多,也就越玩越精了。 穿越之前,他都能成功给银龙人工配对儿繁育了。 以这样的技术,放在这个年头,人工繁育点普通品种的热带鱼,那还是难事儿吗? 心里萌生这个主意,宁卫民又经过一番仔细琢磨。 最后就把生财的品种定在“神仙鱼”上了。 此时,这种鱼就是专业级玩家养的鱼种,市面上价格最贵,一条能卖到两块钱。 繁育也最麻烦,因为这种鱼是着物繁殖,得用产板儿。 但这种鱼也有好处,进入成熟期后繁殖周期很频繁。 每次4oo-5oo粒卵,出鱼量也最大。 自然对宁卫民来说,是最划算的。 想好了就开始干了,由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专业养鱼的设备。 宁卫民自己做了四个一尺半的鱼缸。 材料不过是用旧铁片砸成角铁状,再用铆钉组装成一个鱼缸的框架。 然后镶上玻璃,弄上腻子,自己刷漆。 花了也就二十块,虽然有些简陋,但却很实用。 然后他专门跑了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和陶然亭市场,配备了专门量水温的温度计。 又花高价十五块钱,弄回来三对儿精挑细选的神仙鱼,都已经进入了繁育期。 然后就开始了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这样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 为了保温,对几对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 而且热带鱼因为是洋种,不吃金鱼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宁卫民每天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得奔早市去买鱼虫。 有时候买的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 有时候买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而他这样的折腾,弄得家里跟水晶宫似的,自然也惹得邻居们人人侧目,倍感蹊跷。 就连有空就帮他折腾浴缸的边建功都不明白。 他干嘛要为几条鱼闹这么大阵仗,费这么大精力。 其他的人就更别说了。 像边大爷看了他鱼就直摇头。 “卫民,你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有什么可看的。嘿,我老花眼,压根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 罗师傅对宁卫民的鱼也不怎么待见,接着话就说。 “什么玩艺儿也没咱们本土的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这些算什么?还神仙?哪儿像神仙?” 宁卫民摇摇头,根本没法作答,他也懒得解释。 人的惯性思维和审美是很难改变的,他也不喜欢龙睛,草金鱼还凑合。 所以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怎么想呗。 反正人家也没说他“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 到时候只等一排卵,一挂板,小鱼起飞,他钱到手就得了呗。 他相当有把握在入冬前,每个月都能成功繁育出个一两千条。 哪怕一毛一条呢,也顶常人俩月工资了。 靠着这份儿钱,重要的猴票搜集工作,仍可如计划中一样顺利进行。 他的野望越来越近。 第四十五章 卖鱼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则会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来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6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6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1ish very we11,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三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官园儿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敢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第四十六章 听劝 销售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怯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到了这个月份,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早起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隐私。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第四十八章 发现 同样的,到这里来买东西的人那也多了去了。 除了普通市民为了省钱买些旧货自用。 无论是“打小鼓的”、还是干旧货行、摆小摊的。 又或是喜欢文玩的玩家、藏家,都一样喜赶鬼市。 不为别的,也是因为鬼市上鱼龙混杂。 偷奸耍滑的奸诈小人固然不少,不识自家宝贝的冤大头也挺多。 其中“大有找头儿”。 如果真正有能耐的人,时常能凭学问和眼力,在众多看似寻常的物品中现珍奇的宝贝,谓之买“秀气”。 有时买到一幅名人字画或古代名瓷,就能笔横财。 拿康术德自己的经历来说。 他曾经做过的最典型的甜买卖,就是买到几篇旧信。 好像也就二三角大洋。 后来拿回去经宋先生审定确认,果真是俞曲园(樾)先生亲笔,并加常用的印章。 他轻而易举一倒手,就卖了三百余块大洋,厚利高达千余倍。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一旦买的东西“不对”,那就得赔钱了,谓之“打眼”。 像什么假金假银,油渍烟沤出来的假象牙烟枪。 用黑色涂成“墨玉罐”的假赵子玉蛐蛐罐,在过去的晓市里那都是常事。 还有假古墨的,假古玩的,摔瓷的,更是不一而足。 最过分的,是有人买个大衣居然是硬纸板胶水粘毛儿的。 有人买个烤鸭竟然是鸭架子糊泥,再蒙纸涂油的手艺。 这就充分说明了这种市场的风险和特性。 还有鬼市的经营地点,那也是几经历史更迭。 像建国前的京城有南北两市。 南市在重文门外东大市,北市先在德胜门外桥东北河沿上。 自民国二十一年,时有战争,城门晚开。 改在什刹海后海西北角、醇王府西墙外,什刹海寺前。 地名段家胡同,由卖坎离砂的溥安堂段家在此得名。 而在解放之后,京城只有旧货鬼市五处。 分别在德胜门、安定门内、宣外老墙根以及重文区的红桥、白桥。 后来“运动”年月这五处又被取缔。 如今重文区内再次兴起的坛根儿晓市,其实并没多少日子。 康术德是头些日子上早班时候途径天坛北门,才偶然现的。 玉器厂不就在龙潭湖公园旁边嘛。 所以后来的几天,老爷子就跑这儿过眼瘾来了。 虽然他现如今摆摊的已经杂乱无章,如同农贸市场一样嘈杂混乱。 明显许多人都已经不懂当年的规矩。 可作为一个行里人,能够看见这样的景象,老爷子已经倍感高兴啦。 要知道,这要搁头几年,他想看这种地儿都没地儿看去。 现在毕竟恢复了,不容易! 到了这儿,那也真是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他就不想走了。 也巧了,正碰上了宁卫民养鱼有点不合时宜,看着把身子骨都糟践了。 老爷子终归是克制不住要亲自出手的欲望了。 既有心奖励一下这徒弟的仗义之心,不想让宁卫民因为厚道吃亏。 也正好借此给徒弟显露一下能耐,教教他点真本事。 才会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 凌晨五点多的鬼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这个年头路灯隔几十米才有一个二十五度的灯泡,灯光实在微弱极了。 就在这样近似于无的照明条件下,天坛北门的坛墙根儿下,摆着数十个地摊儿。 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 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宁卫民是带着康术德一路紧着蹬车来的,所以他们到了晓市,还不算太晚。 虽然已经有了人在城墙根晃动,但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程度。 加上他们爷儿俩,也不够十个看东西的人。 说实话,宁卫民紧赶慢赶初到此处,冒着一头热汗刚下车的时候,是略有些失望的。 因为眼前的情形,和他前世去过的“大柳树鬼市”根本没法比。 摊位太少了,估摸溜达十几分钟就能过一遍水儿。 而且摊主儿也确实像老爷子提前说过的一样,素质参差不齐。 不少人坐不住,爱主动招来客人。 但或许是因为肯早来的买主儿,基本都是过去的老客儿,反倒要显得专业多了。 买主儿几乎个个拿着手电筒,一般不轻易说话。 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 而一旦开口,就奔着侃价去了。 随后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谈,买的能比卖的精,其实是件好事。 这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且话说回来了,这年头可当真没有当代造的假货。 哪怕再倒霉,再不识货的主儿,随便闭眼买上一个,大不了就是民国仿的呗。 就这点儿,那可比前世那些鬼市强太多了, 于是当宁卫民草草看过去,现像样而的玩意还真不少。 地摊儿上瓷器、木器、铜器、笔筒、鼻烟壶、挂表、卷轴,什么都有。 他又抑制不住的乐了。 别说,这一趟还真算得上来捡钱,弄不好真能弄着好玩意。 还是听师父的,别乱说乱动的,老老实实跟着看吧。 不同于兴致盎然,满怀期待的宁卫民。 康术德虽然不动声色,镇定自若,但其实他心里很有点郁闷。 因为头两天,有几件他刚刚看好的东西居然没了。 原本他以为知道鬼市的人还少,旁人看不出呢。 想等着沦为卖不出去的“逛市货”,再以低价拿走的。 结果好,这一等,就落了个空欢喜。 看来,这市场上吸引的人越来越多了,高人越来越多,有好东西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想着,他愈加仔细的挑了起来。 因为终归不想让宁卫民太过失望,他总得淘走一两件,不白来上一回才好。 但也邪门了,越这么想,老爷子就越现,能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是难找。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他半凑合的花了两块多钱买了一方砚台而已。 起来揉着酸麻的双腿,老爷子心里还琢磨嫩。 这方咸丰年的鲁砚质地虽说还凑合,可有裂痕了,回头顶多了能卖个三十块。 这点利,宁卫民能看得上吗? 虽然比这小子倒腾鱼多点,那也没太大差距,反正跟他昨儿说的口气对不上。 为此,就难免有点悻悻然,觉着弄不好这次要落脸面。 但就这时候,一个他这两天还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 然后直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褒贬 眼见康术德手拿手电,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宁卫民就心知有异。 他几乎连声儿也不敢出了,凝神贯注的一旁静候。 这地摊儿的卖主儿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 还正是那类没根脚的新手儿,一见有了买主儿就倍加卖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点儿什么玩意啊?您还别看我这摊儿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卷轴有卷轴,不是我吹,我这些东西哎……” 不能不说他这番“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 这一见这有人来,就盯准了人家的钱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宁卫民看在心里暗暗笑,就知道这主儿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为这小子简直就和过去的他是一样的毛病。 自以为自己聪明,性子轻浮,嘴也贫气。 正好应了老爷子那句话,“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 可惜,这主儿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这么一大棒槌,今儿既然撞见真正的行家里手,要能有个好儿才怪了。 宁卫民此时是真想笑话他一句。 “我师父找什么呀?当然找你的漏儿来了。” “老爷子,您瞧瞧这件儿,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还有点不识趣,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 因为康术德只是看不说话,他还死乞白赖给推荐上了。 结果康术德一开口,一句话就给他崩儿回去了。 “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觉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这老爷子,我说您懂不懂啊?敢情不识货啊……” 哪知康术德却跟个算命的一样,铁口直断。 “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这话艺术,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的猫,真有点炸毛儿。 “您……您……是……” 康术德不紧不慢,半真半假,摆开了阵势。 “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大团结”的样子。 “哎呦,合着您天天来啊?那您……您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马屁没拍对,康术德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你这儿抓货,弄走去异地卖。挣个差价的辛苦钱。明白吗?” “要不是着急开张,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跑这儿来?”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宁卫民也一下精神了。 不为别的,老爷子撒这样的谎,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就更说明这摊儿上有玩意了。 “哎哟,我明白了。老前辈,敢情咱们是同行,您是来抓货的。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咱们互惠互利,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卖货的喜滋滋的还说呢,不想,这一句话招得康术德又笑了。 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嘬着牙花子,像是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这儿……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再次主动介绍。 “您老往这儿看哪,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康术德完全是轻蔑以对。 他一手拿着东西,另一手拿着手电照给卖主儿看,直接就怼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 “别的不说,你看枯枝上的雀鸟,这是翻着白眼看人的,官窑能画成这样?像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嘛。我要是你,就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 “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头太远了,应该早就败了。” “他们家真正的好东西,要么是‘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照实说,就康术德的这些话,其实宁卫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来。 不过他毕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少知道一样啊。 褒贬是买主! 这可是收藏界的老话了。 说透了,其实只有一层意思。 说东西不好的人,才是动了买心。 谁要一张口说,“东西真不错,千万别少卖了”,他一准儿不买。 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毛病了,那才好压价儿。 当然,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你贬也得贬的是地方。 说的得在点儿上,对方才能不恼,才能真服气。 而康术德显然是肚子里有货的主儿。 他这几句话一说,作用不小。 就看那卖货顿时面显吃惊,方寸大乱。 一个没忍住,嘴里就把实话都秃噜了。 “哎哟,看来还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官宦人家流出来的,就我们邻居,他们家祖上就当过礼部的二品大员。” “不过他们家也确实败了,就连什刹海老宅都卖了,这些就是他们老爷子床板底下最后找出来的几件旧玩意。他们家就没一个人懂的,托我拿过来给变个现。” “我也是看这鸟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着果然是西贝货啊。也对,看他们家穷那样,好玩意可不早就卖光了。这还是最体面的一件呢,那这两件瓷器就更没法看了。” “得,我今儿算是长学问了,下回再碰上这样的,我就说光绪年的。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这还有俩画轴也他们家的,您要不要看看?”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康术德咂了咂嘴,虽然拒绝了看画轴,却也没把话说死。 第五十章 兜了 “画轴就算了,我对那字画类的不喜欢。就喜欢硬货,这不是方便存着嘛。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也不搁坏了,是不是?” “不过要说你这些东西啊。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 “就像你刚才给我推荐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碗口儿不对,这底款儿不真,从颜色和器型上看,还真没太大毛病。” “可问题就是,我是在外地摆着卖啊。那不像咱京城,有这黑灯瞎火的鬼市啊,我再钢口,大白天的,这明眼人很容易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体力不行,只能守株待兔,挣不了你们这快进快出的钱。东西要不好点,我没的吃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儿,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 “不怕您笑话,就这斗彩,别看是我们家自己的玩意。要不是我爷爷小时候就告诉我,是‘假古玩赫’的手艺,我也看不出来哪儿假来。” “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后海边儿上也摆过摊儿,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比我现在手里差多了的货,都照样能卖出去。” “现在这世道,可不就这样。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那也跟您一样,他要么不买。要么买走了再转给别人去。” “说真的,要不是那儿的稽查组有个张大娘们,抄摊儿抄得太勤,我都用不着来这儿。什么真假啊,对咱们来说,能高点价儿卖出去,在本儿上见着利就行啦……” 这卖货的也真够逗的,为了劝康术德打消顾虑,别犯死心眼,越说越来劲。 可恰恰他才是个最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麻袋里了,这还求别人快收口呢。 宁卫民看到这儿真有点绷不住想乐了。 他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卖了自己紧着帮人数钱。 果然,康术德也搂不住乐了。 “哎呀,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即便是有所准备,宁卫民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老爷子就看上了那个青花梅瓶呢。 顶多为了减少对方疑虑,再敛巴一件儿那斗彩碗儿,也就到头了。 怎么还全要了呢?这不会是…… “这……这一堆……您全要啊?” 那卖货的,自然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康术德给出的理由听着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也得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 “你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这几天都是这么跑,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一下高兴了。 但他还真是一“二把刀”,论价儿时连拉手捏指头的“袖里吞金”都不会。 只是压低了声音,张口开了八百的价儿。 这康术德哪儿干啊? 扔下一句,“你留着自己玩儿吧”,起身就要走。 卖货的赶紧拉住。 “别啊,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可不是买卖,康术德自然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故技重施。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弄回去本身也只是打算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的听了不能不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想出,最多了,三百。” 卖货一拨楞脑袋,赶紧诉苦。 “哎呦喂,您再给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康术德捏这方面的分寸,捏得准着呢。 不动声色间,开始了敲打。 “我说你是挣钱没够啊?你不说本儿上见利就行嘛。嫌我给的价儿低?你自己算算,均摊一下,你这一个破玩意都十几块了,还低?” “小子,我说这句别不爱听啊。这行那可是小碗儿吃饭,靠天(添)。最怕什么?不就怕压本钱嘛。我是好心好意,想把你货都吃了,免了你压本钱。你还想怎么着啊?”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横财。那我也没辙。对不对?” “总之,我不是冤大头,就这一口价儿了。你卖我就买,不卖我就走。咱们可都没多少工夫,趁着天没大亮,我还看别人的货去。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望了望天色,然后转头四顾。 这一看可好,天已经泛白了,可鬼市上的人也就多了十几位。 旁边的摊位还都没生意呢,那边已经开始眼巴巴望着康述德了。 看那意思,兹要康术德一离开,他们就要抢着招呼生意了。 摊主立刻下了狠心,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这行讲究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康术德这才真正的转过身来。 “哎,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我倒给别人。咱俩都得有找头儿才行。过些日子我再来,没准儿还买你的货呢。是不是?咱们不比旁人,以后是长期打交道的……” 一边说着,康术德伸手点钱,递给了摊主儿。 然后招手示意,让宁卫民动手。 “我说,过来给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小心着点,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康术德和宁卫民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真不拉空的招呼上了。 “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好好看看我的吧,我这儿也要什么有什么……” 康术德便不得不加演了一段戏码。 “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改天,改天见……” 就这句,给刚刚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乐出鼻涕泡了。 他拿着三十张大团结,面有得色的看了看旁边的摊主。 然后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就当众一五一十,二五二十的数了起来。 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炫耀。 今儿这笔生意,他大概赚了七八十块。 毫无疑问,成了他初到此地,开门红儿的好兆头。 可实际上呢,傻子从不觉着自己傻。 反倒是谁精,却是闷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康术德这一走,就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班儿也不急着去上了。 反而执意要求宁卫民赶紧骑车带他先回家去,着急把这些东西放好了再说。 可见收获如何。 第五十一章 开瓢 在宁卫民的心里,今儿捡着“漏儿”了,那是肯定的。 不过他却并不清楚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 尤其是看康术德这么反常,他必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于是半路上,就急不可耐的打听上了。 “我说老爷子,您今儿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到底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康术德则哈哈一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别说,你小子动脑子了,还知道我是怕买‘炸’了。行,你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你要肚子里再有点真学问,可就真没挑了……” 这样的所答非所问,那不是成心兜圈子吗? 宁卫民登时不耐烦了。 “哎哟,我谢谢您了,别再这么抱着葫芦不开瓢,跟我卖关子了行不行?” “我可跟您说,从早起到现在我可还没吃东西呢,您要再这样,我就没精神头儿了。” “我一没精神头儿,那蹬车就没力气。不但颠簸,而且慢。” “回头您抱着的东西,要有个好歹的颠荡坏了,又或是您回头上班来不及,可别怪我。” 嘿,还是威胁有效,康术德马上就改口了。 “你小子跟我犯葛是吧?行行,算你狠,我怕你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今儿啊,咱运气不错,真买着‘大秀气’了,而且还不是一两件。” “就那三件儿出自大户人家的瓷器,别看那卖货的他吃不准,其实个顶个儿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 听到这里,宁卫民真是喜出望外,忍不住欢呼。 “哎哟,三件儿呢!那三件儿都是宝贝?” “这没错,我不能‘打眼’”,康术德无比自信,随后可还有好消息。 “这还不算完。没听那小子说嘛,还俩轴儿也是大户人家出的货。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我估摸着也差不离儿,不过这就得回去才能知道啦。” “我当时不打开看呀,是怕动静太大,再把别人招过来。既然有那三件儿东西在那儿摆着,我还看什么呀看,直接就兜了走吧。是不是?” 这可是真没想到啊,宁卫民听了忍不住问。 “那……这么说,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我可听您说的可是头头是道,别说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简直天衣无缝啊!” 说起这个,康术德更来神儿了,颇有自得地给宁卫民解释起其中的种种窍门儿来。 “嗨,编瞎话也不能瞎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材实料的学问。” “先说人心,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这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一摆就三件儿呢?” “你再想想,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主动推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吃不准啊。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能对症下药把货给贬下去。” “另外,话也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就像造假的高手,无不懂得只有在真实基础上动手脚,才能懵住人。” “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可你反过来想想,如今又有几家没败的?这要说不准反倒怪了。” “单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可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处理的。” 到此,老爷子算说完了心理学,跟着再教专业知识。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非常精彩。” “没错,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才是画龙点睛之笔,那样子明明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特点。” “朱耷是谁啊?那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他画的鹿、鱼、鸟,那都是翻白眼的。是刻意为之,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儿。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儿,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 “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儿。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而就在宁卫民听得频频点头,暗中记忆的同时 康术德也没忘了把今天这事儿有关人性里的缺陷点出来。 作为反面教材,去警示徒弟。 最终他带着感慨,半是劝半是训的,又告诫了宁卫民一番。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半吊子。懂点儿吧,又不精通,自己也不上心去钻。他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人宝贝到了手里,也留不住。” “那大户人家的子弟呀,就更没法说了。那不是太懒啦,就是太胆儿小啦。他不愿意拿着东西,自己去外头问,非为了图省事托这么一位邻居代卖。但凡腿勤点,能自己去个信托商店看看,去文物商店问问,也不至于便宜咱们。” “卫民啊,你可得从中吸取教训。记住了,别去学大户子弟的懒。也别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空空。否则哪怕你再聪明,以后也有你哭的时候。” “你既然喜欢这些东西,又拜我当师父,那可得往里钻啊。学东西讲究五勤,‘嘴勤,眼勤,耳勤,脑勤,脚勤’,才能有长进。就连买东西,那也得讲究‘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想干这行啊,论脑子你是够了。我不怕你别的,就怕你今后只知道仗着自己的小聪明,犯懒图快走捷径。” “永远记住了,真学问才是硬底子。可真学问怎么来啊?就得靠钻劲儿和勤快。” 宁卫民当然知道师父的用心良苦。 大有所悟之下,赶紧痛快答应。 “是嘞,老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往后您就看我的吧。” 第五十二章 奇珍 别说,康术德预计得还真没错儿。 那俩卷轴果然不是一般的玩意。 一幅沈周的《行书诗卷》,一幅石涛的《金鱼》,都是珍品。 只是可惜,年代太久远了点,又或是保管不善。 两件书画都有所残破,质地也有点“伤了”。 不但书画质地酥脆,最外面一层,有的地方也有点“起霜儿了”。 老爷子展开就看了半个小时,便无比心疼的又给收了,生怕再有损害。 不过这两幅字画尽管宝贵,可要说这一天所获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它们还得排后头呢。 宁卫民是绝对没想到,真正的魁,居然是三件瓷器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白瓷碗。 这只碗看上去白得污,并没透出多少细致和珍贵来。 既没有那青花梅瓶的古典美,也赶不上另一只明代龙泉青瓷盘的光润美。 唯有的特别之处,只是碗中有看不太清的凹凸花纹,还有同样不显眼的“枢府”二字。 而这两个铭文也是印在碗内壁口边沿下的,“枢”和“府”位置遥遥相对,一南一北。 要不是康术德给指出来,宁卫民都能看漏过去。 难怪那卖货的,从一开始就没当回事。 其实宁卫民也一样,以他此时的眼光,当真觉着这个碗,作为盖腌菜坛子口儿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 但恰恰就是这只碗,却符合了康术德曾说过的“内敛”二字。 连宁卫民自己都不能不承认。 当康术德把这碗放在一堆瓷器中间,这东西是越看越端庄,越看越稳当。 明明没什么,却有能压过一切的深沉气质。 自然而然会成为观者的视觉中心,惹人瞩目。 一开始,他还认为这种感受是碗的纯色导致。 因为其他的器物带花纹带颜色,五颜六色中就这只碗是白色,自然显得突出。 没想到老爷子又把家里一堆日用的杯盘碗筷找了出来。 各式各样的白色的家什都去放碗旁边,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无疑就证明了宁卫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唯一的解释,只能说这碗特别耐看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康术德才给宁卫民讲明白了有关这只碗,到底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目观此碗,特点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 就联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这一句。 再加之他找到了凹下去的花纹和铭文。 从而推定,此碗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老爷子还告诉宁卫民,说元代的枢府瓷,虽然比宋代的土定晚了二百来年。 但无论从质量,还是从历史价值上看,枢府瓷都远远过了土定,这二者是无法相比的。 因为“枢府”本是唐朝的一级行政机构。 宋以后改枢府为枢密院,为中央最高军事机关。 而元既然以武力为重,自然“枢府”权位就更高。 再考虑到元代不过百年历史,其间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了。 那毫无疑问,这有数儿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 况且这只碗,其纹理还不是寻常的缠枝莲,而是云龙纹。 这就更说明它是枢府中官位显赫之人的专用器物,是绝品中的绝品。 其价值不但不比那上缴国家的青铜爵差。 如果从物以稀为贵的角度来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能顶上今儿所有弄回来的一切了。 总算弄清了小碗的来龙去脉,宁卫民心里如同六月的蓝天。 清亮、透彻,甚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再看向这只碗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凝重,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复杂性。 甚至还别说他了,就连康术德自己都爱不释手啊。 用老爷子的话说,多少藏家,一辈子都未必能到这样的奇珍。 这东西又不比青铜器犯忌讳。 只要懂的主儿,谁得着都不可能再撒手了。 他还给宁卫民立了个规矩,说从此宁卫民只许看,不许碰。 瞧瞧,这都到什么地步了? 可就这,还不是今天的全部收获呢。 千万别忘了时代背景啊,这年头,那就没有现代仿品。 即使还是康术德口中,剩下那些“烂七八糟”的玩意,“不是东西”的东西。 那也是民国时期为了迎合军阀附庸风雅的需求,给暴户大员充门面的“假大名头”。 二十年之后,肯定也得值个几十万上下了。 所以从值钱保值的思路出,宁卫民一样正儿八经的把这些物件儿收了起来,就跟存金子差不多。 偏偏他给康术德的理由却是,自己要仔细观摩学习,从中寻找错处。 张口撒谎,不但掩盖了自己贪婪性情,反倒愈加显得孺子可教也。 老爷子自然被哄得十分开心,高高兴兴去上班了,让他自己一人家里慢慢看。 至于这些东西最后要怎么处理? 这就是当天晚上,师徒俩人坐在一桌子好酒好菜旁,要商量的议题了。 说起来康术德带宁卫民去鬼市的初衷。 原本就是为弄两件儿值钱的货色,然后快倒手卖出去,换点资金给宁卫民当学费。 从今往后,老爷子是打算就让宁卫民每天去鬼市上转悠去了。 说兹要宁卫民自己觉着看明白了,或者感兴趣就可以下手买。 买对了当然是好事。 即使买错了亏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主要目的,还是借此让宁卫民开眼,长学问。 在老爷子看来,真本事就得这么练出来。 说得再多,耳听为虚。 怎么也没有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强。 人只有吃过亏了,疼过了,才会把教训记一辈子。 人也只有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才爱琢磨。 所以老爷子表示愿意放任宁卫民去寻摸他自己感兴趣的品类去,好以此领他进门。 哪怕老爷子再陪着去,也不会为宁卫民做现场指点。 但回过头来,却肯定会对着东西,告诉宁卫民哪儿错了,为什么错。 对师父的这个主意,宁卫民作为徒弟是相当感动的。 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儿,很具挑战性,还真有点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兴奋。 这怎么论,无论前景还是钱景,确实都比他倒腾热带鱼强多了。 可唯独就是他一时舍不得那些东西啊。 觉得哪怕不算枢府瓷,可另两件瓷器和书画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未来的价值至少是以千万计算的,现在卖也忒亏了。 无论怎么选,他心里都疼。 好在师父就是师父,康术德是个有成算的人,直接就告诉他了。 肯定得把书画卖了,压根不用选,也没的商量。 原因就是因为保存书画是需要有保存条件的,他们的居所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 像那个大户人家就差点把这两件东西给糟践了。 这两幅字画,其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其捏他们自己捏手里,让书画霉了、残了,还不如卖给国家的好。 这既能让这两样东西得到妥善保管,也顺带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了。 这才是对国家对私人都较为合适,相得益彰的法子。 听了这番话,宁卫民这才明白了师父的心思。 他不能不承认老爷子这话有理,也不能不佩服起老爷子的精深韬略来。 到底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做大生意的老前辈,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小老板儿高了一筹。 而他自己的贪心和不舍,反倒是真有可能把两件宝贝耽搁在手里,彻底变成废物的。 那不卖还能怎么办呢? 卖! 有意思的是,也是多亏这一卖啊,他又从中现了另一片广阔天地。 非但是不觉着卖亏了,反倒还觉着卖值了。 因为无意间,这又证明了老爷子告诫他那句话了。 人必须得勤快啊! 别看就为了卖画,多走了几步路,却让他看到了风光无限。 (注1:伤了,书画行话,指书画质地因虫蛀、水湿或外力摩擦而损伤,若地子缺损,就叫“残了”“缺了”。) (注2:起霜,书画行话,指因潮湿而霉) 第五十三章 名店 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荣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展与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荣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荣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荣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荣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荣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荣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荣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荣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荣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荣宝斋已经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荣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荣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荣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荣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荣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宁卫民一时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师父的身上。 因为他可知道,进了荣宝斋的大门,这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我说同志,你们这儿是不是能修复书画啊?我想问问……” “往里走……” 嘿,根本就没容康术德彻底把话说完呢。 卖毛笔的柜台后头,一个精瘦,没有表情男售货员就打断了他的话。 漫不经心拿手往里一指,就不言语了。 根本就不抬眼看人,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不过也没法挑剔,反倒还得谢谢一声。 因为实际上,哪儿哪儿都这样,他们去别家也一样的待遇。 要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得,那就别出门儿了。 更何况,康术德和宁卫民那略显寒酸的衣装多少也起了让人鄙夷的作用。 要是他们能穿好点,像个外宾似的,再包个小车儿来,兴许就不是这样了。 第五十四章 穷卖 往里走就往里走。 康术德和宁卫民按照售货员指出的方向往右一拐,现里面更大。 依次是装裱室、修复室、木板水印,印刷出版、画廊等一溜儿不同经营品类房间。 还有挂着“书画家之家”牌匾的接待室呢。 但宁卫民和刚才待在最外面那一间营业厅时一样。 根本来不及多瞅几眼,就跟着康术德进屋去找修复师了。 还真得说,这屋里的几位老师傅,态度要比外面好得多了。 一见他们进屋,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儿,主动过来询问来意。 这大约年长与年幼的不同,或者压根就是搞专业的技术人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反正素质上的差距不小。 康术德更没什么可扭捏的,见这位挺热情,赶紧就让宁卫民痛快把东西放下,把书画展开来。 什么是行家里手啊? 老师傅一看,表现出的态度,也和康术德当初看到这两幅字画差不多。 叹息不已。 “老先生,您这两幅字画儿啊,真是不错,可惜保管不善,全都朽了。” “您看这幅石涛,含藏葆光,但这都有伤了。这一幅沈周,也有点朽了,后面更是起霜了。” “幸亏您来我们这儿了,要再耽搁几年,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毁了。” 康术德也是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的后悔样子。 “是是,要不我干嘛来的呢。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又是名家之作,您可千万别让他毁我手里。我谢谢您了。” “不会不会。您也别太过虑了。” 老师傅一听,赶紧出言宽慰。 “我们店的修复技术在国内是屈一指的,绢本、纸本都能做,工艺流程完备。抢救过无数破损严重、濒临失传的艺术珍品。比这损害更严重的,都能做到修旧如旧。” “像前些年,一副郑板桥的墨竹,送过来时都快成碎渣儿了,我们历时八个月,也给补全了。” “您这活儿呀,我得说算是送来及时。现在抢救,问题不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弄好。您只要把东西交给我们,就放心好了。” 康术德赶紧点头,“这没错,百年老店嘛,名声在外,有口皆碑。这时间我等得起,精工出细活的道理我懂。只是这价钱……” 老师傅听出了康术德最后一句的潜台词,这在他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毕竟康术德和宁卫民的衣着旧得没了样儿,瞅着都洗得白了,一看就是生活不富裕。 他反倒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着修补字画的人,颇为不容易。 于是应了一句。 “这个嘛,您放心,我们诚信经营,多收不了您的。我给您好好算一算啊。” 他就本着敬业的态度,对照着展开的两幅字画,拿着纸笔开始一丝不苟的统计和计算。 那是从大到小,一处一处的说,一笔一笔的加,一项一项的估算。 足足忙和了得有七八分钟,最后得出了数字,才拿过单子来给康术德过目。 “老先生,您看,这幅字儿,我们得冲洗、揭旧,然后重新装裱才行。这画儿呢,也得托补、全色。这要合在一起啊,这就是最后的价钱了。书卷得一百二十二元。这画卷得七十六元……” 说实话,这近似于二百元的价钱,真没多大水分。 但即便是这样,康术德仍然是跟挨了一刀似的,立马就叫起疼来了。 “哎哟,怎么这么贵啊!您就不能便宜点吗?” 老师傅一嘬牙花子,这下真有点为难了。 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康术德那衣角上的毛边,人造革提包用胶布缠的提手,还是让了一步。 “这……您要是嫌贵,我再给您个折扣,就算一百八了。您看行不行?” 但这仍不足以让康术德满意。 因为他要的就不是这个啊。 “那也贵啊!这都合我小半年的工资了!咱能不能……一百块?” “哎哟!这价儿可没这么划的呀……” 老师傅情不自禁面露苦笑,忍不住诉上了委屈。 “老先生,我们这不但是国营商店,还是百年字号,明码标价的事儿,不可能懵您。” “尤其是修复和装裱业务,我们是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抢救书画为重。价格本来定的就不高,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我是体谅您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也替您可惜这两幅书画,才按照老顾客的待遇给您打了九折。您要再不满意价格,真恕我无能为力了。” “再说了,老先生,刚才我不都跟您说清楚了嘛,这修复是个占人工耗时间的精细活计。” “别的不说,就光这揭旧一道工序。我们每天都得用指肚,跟搓泥儿似的一点点揭,没个二十天弄不完呀。这还算最容易的哪。” “干您这活儿,我们得占三个人,一个师傅带着俩徒弟最少忙和俩月。您还嫌贵?哎,让我说什么好呢……” 这话里说的不但真诚,还包含着一些从业人员不被理解的辛酸啊。 连刻意难为的康术德,都有点被老师傅感动了。 可问题是,他的心中早有成算,本来就是故意把事儿往崩了谈的。 他要不把人逼到没招儿,也不好进行下一步啊。 所以为了不功亏一篑,他也只能硬起心肠,把这套**掌打完了算。 “您说的都对。我没说您的价钱不公道不是?可问题是我……我这手里……” “我也实话跟您说啊,来之前就凑了一百,是真没想到,为这两件东西要用这么多钱。” “要不这样,您看行不行?这价格就这样了,我认可。可钱我真没法一下都给您。先给一百。其他的,咱只能日后再付清。” 嘿,好嘛。 这价儿,康术德倒是答应了,可他提出附加条件却又是老师傅绝无法应承的。 那老师傅还能怎么办啊? 对这样的要求,他根本无权做主,苦笑着擦了擦冒汗的脑门和眼镜。 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招,去请示上级领导了。 其实老师傅哪儿里知道啊,刚才的讨价还价全是虚晃一枪。 偏偏这样的结果,才恰恰是康术德真正想要的。 怎么呢? 因为荣宝斋的领导不但权力大,见识广,有文化,脑子也比普通职工活泛啊。 康术德算准了,这事儿这么通报过去,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人家看不上这两件儿东西,打他们走人。 要么……那恐怕就是领导提出收购建议,期望能变相解决,主动往他摆好的套儿里钻啦。 就在老师傅请康术德在此稍等,自去请人的档口。 宁卫民也低下头自己个儿偷笑起来。 并且带着佩服,在心里给师父点了个赞。 因为康术德的用意,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 甚至到眼下这一步,还顺便释清了他心里的一个疑惑呢。 敢情今儿早上出门前,他就建议老爷子应该穿体面点去,担心人家会压价。 可康术德却说不用,还跟他说,穷也有穷的好处,卖画也分穷卖和富卖。 而他再要细问呢,师父偏偏就不说了。 后来他琢磨了一路这事儿,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直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了老爷子的用意了。 可不嘛,也只有做出穷相来,才能把这步棋走得天衣无缝呢。 那下面自然不必说啊,还是老老实实静观师父的表演吧。 就这老爷子,邪性主意层出不穷,太合他的脾胃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这就是缘分。 (注:葆光,行话,是指画心和覆背纸犹豫长期摩擦产生的一种亮泽。) 第五十五章 主动权 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荣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荣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荣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国家,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用的弄巧成拙,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第五十六章 老腊肉 不用多说,宁卫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更逃不过康术德的眼睛。 不过表面上,老爷子还是将计就计,像被说动了。 “您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家呀,也没别人了。就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到底,过日子图什么啊?不就为了家和圆满嘛。有儿孙满堂陪着,比这死物件儿强。” “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好几百年啦,留下来不容易啊。万一毁我手里,我也担不起这罪孽。” “就像你们二位说的,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着不放呢。只是行情真的好了吗?那比头几年又能强多少?” 听到这话,宋主任不禁面显喜色,忙不迭应着,是全无戒心。 “哎,您这么想就对喽。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头几年强太多了。这么说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来一件儿东西能卖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师傅也在旁欣许的点头。 “老先生,您开明。您肯出让,我们是相当感谢啊。” 可他们高兴得还早了点儿了,因为等到真正谈及实质的价钱了。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块老腊肉,到底有多难啃。 敢情宋主任尽管是一再保证,拍着胸脯说他们肯叟无欺,诚信经营。 还说国营商店不是旧社会的当铺,绝对按照物品的实际价值给,肯定尽量按照最高价收。 但康术德却不理他那一套。 老爷子是自说自话,非得把话点透了,丑话说在前头才行。 “您可别这么说。最高价?这哪儿有最高啊?古玩字画这东西,本无定价,货卖识家。” “就这两样东西来说吧,我要是把它卖给收废品的,十块八块就到头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里呢,一千两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爱这玩意的主儿,三万五万是它,数十万上百万也是它……” 话到这儿,宋主任和老师傅脸色就都变了。 因为一般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番见解的。 这样的话只有绝对的行家里手才说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爷子随后更是语出惊人,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早些年啊,有那么两次,我差点把这两样东西出手了。没出息嘛,过日子一遇到难处,就免不了想到这个。可为什么又留下了呢?就是因为行市不合适啊。” “不瞒二位,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们王仁山王掌柜。五几年的时候啊,我就来过你们这儿,找他。可那时他虽然还挂着个副经理,却不揽事了。” “当时你们这儿经营状况也不好,都差点改杂货铺了,净卖些年画、版画和小人书的。给我开的价儿就跟买醋、打酱油似的,根本没法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呢,市面上管得松动了。我手紧,又动把画出手的心思了。只是这次就不敢再找你们了。” “那次去的是韵古斋,他们给的价要好一点,比五几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块。可这还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又过了八年,我还会再来你们这儿。而且明明是谈谈修复的事儿,怎么又绕回去了,又谈起这字画出让的事儿了。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好,既然你们今天又主动抻起这茬来了,还挺有诚意,说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你的,只要不让我吃太大的亏,那就行啦……” 好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扮猪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为自己的吐沫没白费,劝说了半天,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了。 喜不自胜下,这才夸的口。 可他哪儿能想到,今儿偏偏遇着个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没法糊弄。 现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话上往上够价儿,他还能不难受吗? 说白了,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调儿起高了一样,也只能努着劲儿往上走。 兹要一开口,这钱就绝不能给少了啊。 什么叫得意忘形,语多必失啊! 这就是! “哎呦,老先生,您可别误会。说翻一番只是个大约估量。” 宋主任是满脸苦笑,频频摇头。 “您别忘了,您这书画可是来修复的,有残有缺啊。即便是行情翻了一番,可您这东西的质地有问题啊。而且我们收来,不还得负责修复嘛,这也是经营成本……” 好在对这话,康术德倒是点头赞成。 “这话有理,那您能给多少?” “五千……五,您看怎么样?” 宋主任极为费劲的吐出一数儿。 他本想说五千的,可看着康术德的眼睛一扫他。 不知怎么就犯了虚,又加了五百。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依然挨了挤兑,而且他自以为合理的压价理由也被推翻了。 “这就是您不对了。给不了一万,也不能拦腰斩啊。合着您说的行市好,就比我头些年问的价儿多了这么点儿啊?” “是,书画质地是有问题,可你们不是能修复嘛。这老师傅亲口跟我说,能修如旧,一点不差啊。” “没错,修复是占经营成本,可合算出来的费用只是二百元。” “那我问问你了,二百的修复费能造成多少差价?如果我在你们这儿先修好了,再问你价码呢?你也说这个数儿吗?” 宋主任立刻被问住了。 那老师傅也跟着着了急。 可他笨嘴拙舌,更说不出什么。 “那……要不然六千五?” 宋主任的牙关已经咬紧了。 康术德却还是摇头,甚至是出言指责。 “不是我说啊。您这儿可是容宝斋啊,应该是最懂书画的地方了。怎么能跟那小商小贩的学小家子气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一牵涉到店铺的声誉,宋主任可有点不乐意了。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啊?买卖买卖,必然得讨价还价啊,咱们这不是正常商量吗?” 嘿,没想到,康术德的道理充分,比他更硬气。 “什么话?我就这话!” “我倒想问问了,今天是不是您主动要收我东西的?是不是您说诚心实意,要给我个最高价?还说现在行市好,比头两年强多了?可这就是您给我看的诚意吗?” “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这是过去打小鼓的伎俩!您一个堂堂大商家,做得是开门迎天下客的大买卖,居然给我用这手儿?” “下一步,您是不是就该说,这就是最终的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若不依你,回头再跟别的同行打个招呼,想把我搡上啊?嘿嘿,那您才叫真学到位了呢……” 嘿,就这话,宋主任听了这叫一个窘啊。 刚才他唯恐自己说少了,现在真是后悔刚才说太多了。 说真的,刚才他还真是脑子转了一下,想就此终止交易。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直接还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这话多诛心啊? 就冲这个,他想不继续出高价儿都不行了。 瞧瞧这份倒霉催的吧! 第五十七章 词穷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第五十八章 妈呀 宋主任去了办公室打电话。 康术德稳坐钓鱼台喝着茶。 宁卫民自己却从修复室溜达出来了。 不为别的,一个是他没处歇啊。 屋里那老半天光傻站着了,腿脚乏了,正好出来松动松动。 二是他心性还待磨砺。 现在知道马上就要得逞了,有点绷不住,老想乐。再待下去怕坏事。 三是他也尿急了,想上个厕所。 于是他跟老师傅打听好了厕所去处,跟康术德打了招呼,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而当他上完了厕所回去,事情也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宋主任以七千六的价钱和康术德达成了交易。 只不过还得再等会才能拿钱,因为毕竟不是小数儿。 容宝斋的会计还需要筹措一下现金,走一下财务流程。 就这样,宁卫民就又出来了,继续在店里东看看西瞅瞅的逛荡了起来。 也是多亏如此啊。 否则他要和师父就这么走了,绝不会误打误撞的现,在这荣宝斋中,竟然还藏着一笔泼天的财富。 至于说到那奇妙的一刻,其实还挺曲折的。 就生在宁卫民稀里马虎的,草草看完文房四宝,他又往里奔了大通间儿,挨个去看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作品的时候。 没想到一眼看过去啊,当时他的眼睛就冒出了贼光, 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死盯着墙面就再也动不了。 心情激荡中,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结果等再凑近了一瞅,眼里更是射出惊异的光亮,更是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 为什么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墙上一幅挨一幅,落款儿全是近代名家。 可价格偏偏出奇的便宜,就跟搓堆儿的白菜萝卜似的。 齐白石《白雪石千峰竞秀》三十元,《东方朔》六元。 徐悲鸿《四喜图》十六元,《奔马图》六元。 王雪涛《杜鹃雉鸡》五元,吴昌硕《桃》十元…… 就这么一幅幅看过去啊,那就是再能忍,谁能受得了? 宁卫民也架不住“欲火焚身”啦。 他马上就去问售货员啦,那是一四十岁左右,挺富态的中年妇女。 “大姐,大姐。这墙上的画,标价都是人民币吗?” “是啊?你这么激动干嘛,这不就几张画嘛。” 售货员大姐被他反常的急切,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大姐,这都是真迹吗?我是说这些画我要买的话,咱们容宝斋保真吗?” 宁卫民可顾不上这个,他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追问,让售货员顿时就乐了。 “嗨,我说的呢。小伙子,你是不是还以为捡着大便宜啦?” “还真迹?你先好好抬头看看,那些画上面可挂着个大牌子呢。木板水印作品。这些都是拿真迹翻印的。” “不过也难怪你误会,这是我们容宝斋独一无二的木板水印技术,真能做的和真迹一般无二,肉眼难以识别。甚至就连作者本人也认不清呢。” “齐白石老先生,当年看我们印的写意虾图,就分不清哪是他的原作。所以,这些画作可以算是次真迹吧。……” 宁卫民的心情登时一落千丈,那叫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这样啊……” 不过这时候他定了心神,再重新看个真卓,也就颇有点自惭了。 因为后面排着的就是郑板桥、惠崇、刘松年这些古人的书画了。 哪怕他再多看一眼,很容易就知道不会是真迹。 说白了,其实不赖别人,就赖他自己大财迷一个,才会这么心热着急。 不过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当你兴冲冲的扑过去吧,往往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过来,当你自以为濒临绝境,却又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卫民今儿的遭遇就是这样。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很不好意思的冲大姐笑了一笑。 或许长得太帅了吧,也或许是无意中流露的呆萌,把大姐逗乐了。 这大姐还挺乐意再跟他逗几句,结果几句话又把他的心气儿给勾上来了。 “哈哈。小伙子,你怎么一下就蔫儿啦?别沮丧啊,其实你要是为了家里买一张挂着充门面,买这些不挺划算啊?” “别急着走啊,要看真迹我们也有啊。你呀,得再往里去。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只要你知道的近代名家,画廊那儿都有。” “我还告诉你,那可都是我们当年从这些画家手里收来的,绝对真迹,真的不能再真了。” “但有句话我也得提前告诉你,想找便宜可没戏。真迹那就是真迹的价儿了。要是一幅真东西的话,最起码也比外面这些翻印作品贵上五六倍呢。” 宁卫民的心简直又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大姐?” 这迫不及待的追问挺突兀。 大姐被吓了一跳,随即含糊了。 她看着宁卫民瞪眼珠子,还误以为这小子不识逗,自己说他想占便宜,他听着不乐意了。 “我……我说你要挂家里,只为看,为临摹,还是买木板水印的划算。” “不是不是,您刚才说真迹比这些翻印的贵多少?” 见宁卫民还是急赤白脸对价格较真儿,想打马虎眼的大姐可不禁有点来气儿了。 她是谁啊?售货员!那可是堂堂八大员! 什么没见过?难不成还怕跟个不依不饶的小年轻吵上一架不成? 爱谁谁! 所以售货员大姐不管不吝了,职业技能展露,片儿汤话直接开甩。 “我说贵个五六倍啊,怎么了?就这五块钱的王雪涛,看见了吗?里面就有真的,三十五呢。你买得起吗你?” 买得起吗? 挤兑谁呢? 恐怕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见难得一遇好东西,偏偏自己又有大把大把钱啦。 要是愿意,待会一拿着七千八,宁卫民就能用钞票把这娘们的脸打肿了。 可这种情况下,他哪儿还有心思计较这大姐的几句挤兑啊? 只有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才对呀! 完全不由自主地,宁卫民冲口而出。 “我的妈呀!您不是大姐,您就是我亲妈!” 他就奔里头画廊冲了过去。 就他那直不楞登的兴奋劲儿,大有神挡撞神,鬼拦撞鬼的气魄。 恐怕现在哪怕有辆火车挡着,他也一样敢冲撞过去。 而这骤然的转变,反倒弄得大姐一头雾水,彻底懵圈儿了。 老半天了,还站在原地,往他的去处看呢。 就连旁边一个女售货员也凑过来了,她目睹了整个过程,也同样纳闷。 “我说,刘姐,这小子没事吧?我第一次见,还有喜欢到处认妈的啊?” “我哪儿知道?这人脑子有病吧?毛毛躁躁的……” “哈哈,恭喜您,瞧您这班儿上的,多个干儿子。” “去去,你要羡慕,咱俩当亲家啊,你招他当女婿……” 第五十九章 激动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6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oo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o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oo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六十章 三麻袋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那是‘野狐之禅’、‘俗气熏人’。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像再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六十一章 呛咳 说也巧了,就在宁卫民忽闪着眼睛,做出一副纯真状,故意跟康术德逗闷子的时候。 容宝斋那头儿,正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谈论他们。 主任办公室里。 宋主任正把今天收来的沈周和石涛在桌子上打开,展示给容宝斋的一把手——刚从美术出版社开会回来的方主任看。 于此同时,宋主任还颇为汗颜的一个劲儿自责着。 “老方啊,对不起啊。今天这事儿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心太急了,这价钱才高了。哎,我没办好啊,贵了不少啊。还给你打了电话,瞧瞧这事儿……” 方主任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两张书画,笑着摆手。 “嗨,别这么说,工作里出点意外情况难免的。老宋,其实你为了本店声誉考虑,是正确的,否则那才是因小失大。” “何况你看,这两幅书画也是真好啊,残破情况并不严重嘛。尤其沈周和石涛,他们可都是美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哪。他们作品本就存世不多,保持这么好的精品更不多见啊。这个价钱高是高了点儿,却也物有所值,不能说就是贵了。” “其实人家说的没错,他要出给个人,两三倍的价格也是有的。现在京城的港商不少,找对了人,也许还会以更高的价儿出手。这恐怕还真得说,是人家相信咱们,才愿意匀给咱们的。” “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吧,不用自责。回头我再给这两件东西的单据上签个字,算是咱们两个共同认可的。还是赶紧让咱们的人把这两件作品修复,才是正事。” 宋主任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谢了,有你这一把手给我证明,我就放心了。” “至于这活儿呢,即然是何师傅接待的。照我看,还是让他带两个徒弟干吧。” “何师傅手里现有的任务,只有一个谢时臣的《大雪山图卷》了。而且也干七成了,我看正好,顶多也就多等一个月的事儿。” 方主任先是点头,“那就这样吧,我看可以。” 随即又阻止了要收起书画离开的宋主任。 “老宋你先别忙走,坐一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跟你说。咱们书画商品的价格要调一调啦” “是这样,今天我去开会,社里通报了一个意外情况,说是咱们京城次在港城举办出口商品展览会现在正在召开,反响极好,大获成功啊。” “每天来参观展览的观众有上万人。尤其是工艺美术类展品极其受欢迎。咱们送去的那百余幅近现代画作,二百幅木板水印的作品,以及一千套的画册、图册。看展的前三天,就全部售罄了。” “港城那边回复是太受欢迎了,尤其近现代名家书画,价格每天都要调高三成,可仍受热捧,简直难以想象。可见外部市场对咱们本土书画的偏爱,远咱们原先预计啊。” “因此,上级综合外部市场的热度,考虑内地日商、港商越来越多的情况,认为我们的定价已经有些偏低了。所以决定,从即日起,咱们系统所有画店的近现代画作,价格做统一调整,暂时向上浮动两成。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这件事恐怕还要劳烦你去安排一下啊。而我的意思,其实还不妨大胆一点,像有的大尺幅精品,港商最偏爱的吉祥富贵题材,日商最喜欢的佛像观音题材,完全可以调高三成嘛,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宋主任的神色可就古怪了。 那是又红又白,变幻无穷啊。 他张着嘴老半天,脑门都冒汗了,才嘴角颤抖着应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放心……” 方主任可不知宋主任这是怎么了,一听调价,就这么心神恍惚的。 不免关心问了一句。 “老宋,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宋主任一边胡撸脑门,还一边强笑呢。 “我?没……没,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热。那我这就去安排,找人更换价签。对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宋主任完全属于礼貌性的客套,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方主任还真有。 “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哦,就是搞古建的那个蓝教授,你见过的。” “他上次来找我,就看上了黄宾虹那幅《岐山图》。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要了。” “这样,你一会顺便去趟画廊,让人帮忙把那副画收起来吧。蓝教授最多两三天,就会过来取走。价格嘛,我看咱们还按老价格九十八算,再给他打个九折……” 说到这里,方主任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眼里,刚才异常的神色不但再次出现在宋主任脸上,甚至这次更邪门。 宋主任居然“咯儿喽”一声,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呛咳。 咳得是面红耳赤,咳得是难以自控,咳得都弯下了腰去。 最终,方主任都在旁看不下去了。 他不得不起身帮宋主任错胸捶背,还倒了杯水给他。 这样,宋主任才算渐渐缓过来这口气儿,一边揉胸口一边恹恹的吐露了真相。 “老方啊,对不住,我失态了…… “嗨,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今天来那一老一少,他们可不是卖了画儿就走了,还有个特殊的情况我没告诉你。” “临了临了吧,那小年轻非要买画。他跟我要了九折的价儿,然后就拿卖画的钱,买了五十七幅近代名家书画。” “说来也邪性了,那小子不但不眨眼的撒钱,还点名就要黄宾虹。咱们店里只要是四尺以上,黄宾虹的书画他全要。至于你说的那幅《岐山图》,也在其列……” 那还用说嘛,这下连方主任,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了。 因为实话实说,自打容宝斋开业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买画的顾客呀! 方主任心说了,嘿,这可是个怪事儿,是够蹊跷的啊! 这一老一少到底是什么人哪? 买画跟买萝卜白菜似的? 而且还偏偏赶在涨价之前? 瞧这份便宜占的,巧也没这么个巧法儿的! 还专买黄宾虹? 嘿,遇见这样的奇人,这可真让人为难啊。 他又拿什么给蓝教授啊…… 第六十二章 新生活 自打席卷容宝斋以后,丝毫也不知自己给两位主任添了多少堵的宁卫民,开始了新的生活。 先,为了妥善安置弄到手的宝贝。 他马上大刀阔斧开始实施清仓处理。 亲手做的那几个鱼缸,除了一个送给了隔壁的米家姐儿俩以外。 其他的全和那些新孵化的两窝小鱼儿一起,以一百二十元的挥泪价儿甩给了古四儿。 但这笔钱,宁卫民也没能踏实揣进兜里去。 除了请老爷子前门楼子底下又吃了一顿“老郑兴”,王府井的“清华园”洗了几回盆塘。 又买了点“五芳斋”流油的大包子、南味儿熏鱼,以及“全素刘”的素什锦、素鸡以外。 剩下的钱,他全都用来换了三个大樟木箱子,以作为这些名家名作的临时居所。 至于那些用于给鱼缸加温的大灯泡子,倒是真的挥余热,管了大用了。 宁卫民用来把屋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烤了一遍。 青苔没了,蘑菇也去了,总算成功去潮除湿。 于此同时,他每天也没忘了按照师父的吩咐趟鬼市继续淘宝。 他买东西完全是按照老爷子教的“打炮锤”的法子。 这摊看看,那摊看看,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少买货”为目标。 非遇极可注目的货物,绝不留连,绝不徐徐讲价。 只给“一口价”,回头便走,诀窍是以多为胜。 只可惜有些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在买东西的过程里,宁卫民就明显感到了自己专业知识上的匮乏。 俩礼拜,他花了一百多,居然全教学费了。 除了一个眼下还不怎么值钱的紫檀木雕笔筒儿,换来的全是“假大名头”。 只要是瓷器,几乎都是民国仿,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 那肯定是没少挨老爷子挤兑啊。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点丧失信心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年头都买不着真玩意,实在背得有点忒厉害了。 至于老爷子所说的“不冤不乐”,他是真没有体会到。 虽然明知道多年后,这些失败兴许真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的笑话。 但那还需要修炼,是一种时间带来的境界。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这话不假,知识方面他确实有所长进。 所犯过的错误,正因为自己肉疼,他基本上都记住了。 老爷子呢,见他知道了厉害,也不再逗他玩了。 一天晚上,给他找来了一本《古玩指南》一本《古董辨疑》,让他对照着实物看,当入门参考书。 这两本书那可真是好啊,因为都是萃珍斋的东家,民国收藏大家赵汝珍写的啊。 其中一本介绍了各门类文物的鉴赏以及相关知识,另一本则分门别类揭穿民国时期伪作古玩之黑幕。 这两本书几乎可以说是赵汝珍平生从业的全部经验总结。 于是有了这两本工具书,宁卫民一下子就感到杂乱无章的古玩知识有迹可循了。 大喜过望下,他对这两本“文玩小百科”记录的各门类的古玩知识,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于是彻夜苦读之后,就跑到市场上加以验证。 还真别说,实践了几次,小有成就感,宁卫民更是大为振奋。 就这样,他趟鬼市的乐趣一下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找寻值钱的真东西了。 反而更乐于一边琢磨书中记载,一边从不对的东西上挑毛病了。 只是每天过手的物件儿,他要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就别扭。 他宁愿意吃亏,花钱买上当,买那些难以释疑的东西回去,跟老爷子讨论,请师父指教。 没想到这真正败家的行径,反倒获得了师父的赞许。 老爷子说了,“总算知道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这就挺好,别老想那么高。行了,你小子这就算入门了。” 说起来也绝了,虽然被老爷子踩乎了一顿。 可就这评语挂脑袋顶上之后,宁卫民居然真懵对了一个。 误打误撞,用二十六块买了一对看不出毛病的粉彩葫芦瓶。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结果拿回家老爷子一看,还真是雍正官窑。 看着这个只要送进文物商店,就能当场换出个千八百的玩意。 初尝胜利滋味的宁卫民,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且不说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卖了。 关键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捡着这个漏儿,到底是运用排除法的好处,还是运气使然哪。 最后,还是老爷子的几句话点透了这件事藏着的道理。 “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买到俞曲园(樾)先生的亲笔信的?那是因为宋先生教我认字,我看这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想买回去模仿才撞上的大运。我告诉你,无论你也好,还是我也要。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眼里不全是钱的时候,才能成事。” 所以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对老爷子的敬仰和感谢。 什么叫名师啊? 绝不是手把手的教给你知识的人。 而是能让你对学习自觉产生兴趣和动力! 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努力方向的人啊! 这段时间,宁卫民和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也不错。 有关水电费的事儿,他按康术德交代的,主动把当月费用全承揽在自己身上。 还特意给罗家送了点农贸市场抓挠的新小米和鲜鸡蛋。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小误会也都消除了。 反倒弄得各家邻居还都挺过意不去,心里更念他的好处。 还有米晓冉和边建功,他们俩都顺利过了培训期了,成为了拥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了。 更是不可能忘了宁卫民的好儿。 米晓冉一个姑娘家也没别的可谢的。 她就和妹妹米晓卉一起,抽空用的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编制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送给康术德和宁卫民。 这是一种既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在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 用这种方法编制的茶杯套儿,都是按照最常见罐头瓶尺寸来。 有了它套在罐头瓶外头,再喝茶喝热水,拿起来就不烫手了,相当实用。 当然,最难编制的肯定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 那属于高级手艺,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可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 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总之,由于又有趣又实用,而且当年的人们娱乐方式又很少。 这种手工一出现就很快热了起来,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甚至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 这应该算是当年的一景儿了。 第六十三章 男女 至于边建功的报答,还要更实惠一些。 这小子特别懂得利用工作之便,很快就学会了靠山吃山。 他在厂里,偏偏还属于那种自来熟、挺能混,到处都能交到朋友的主儿。 于是除了把厂里的整盒的蜡管带回来,分送几家邻居们串门帘子用。 几乎每礼拜休息日回家的时候,他还会在车间灌上一大一小两塑料桶汽水带回来。 大桶是给几家邻居们分的,小桶却是专门给宁卫民打的。 因为边建功现宁卫民爱喝杨梅汽水。 就给他弄这么一家伙,专打粉红色的。 可这样的特殊化,反倒让宁卫民反挺不好意思。 因为杨梅汽水不但市面上少见,而且那是京城姑娘们的偏爱。 宁卫民虽然挺承边建功的情儿,可身为一男性爱喝杨梅汽水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老和粉红色挂钩,让人看着多可笑啊。 像康述德就老为这事儿挤兑他,跟家说,他是爷们的身子,娘娘的派儿。 所以为了让面子上好看一点,宁卫民便每每总要把杨梅汽水匀给米家姐儿俩一半。 可这样更麻烦,平白的好意,走动太频繁了就容易引人联想。 像边大妈和罗大婶就产生了误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一看见宁卫民和米晓冉待在一起说话。 目光和嘴角,总会带上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就像在公园里看到一男一女躲在阳伞后头的西洋景儿一样。 不过好在,宁卫民和米晓冉他们自己,却始终相处自然。 完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尴尬的可能。 甚至连米家其他人,都不会因他们的日常交往,多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主要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啊,米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帮忙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大观楼”蹭电影看了。 像有时候赶上特火的电影,全市影院爆满,连底下也没位子了。 米师傅甚至把宁卫民和蓝岚带进了放映室,让他们俩透过放映机那小窗户看。 在米师傅的心里,高高的身量,长得很漂亮的蓝岚,无疑就是宁卫民的女朋友了。 他也早就把这事儿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了。 那米晓冉再傻,自不可能再对名草有主儿的宁卫民有什么想法啊。 只是有意思的是,其实米师傅也和边大妈、罗大婶儿一样,纯粹是误会了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之间,同样没有那个意思。 对宁卫民来说,蓝岚就只是他的贵人而已。 就因为他曾无意间帮过一个小忙,蓝岚以德报德。 作为回报,给了他不少实际好处。 蓝岚对他的意义,就像前世那些相处不错,做事讲究,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大客户。 另外从性情上来讲,好脾气,爱说笑的蓝岚,心里什么复杂的东西都没有。 即使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这姑娘也像个在念书的高中生。 尤其两个人心理年龄,本身实际差距就相当大。 那么哪怕蓝岚和宁卫民是同龄人,但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差了六七岁似的。 没错,宁卫民喜欢和这个姑娘相处。 他觉得轻松、舒服,且无需戒备,还非常感谢。 但不代表着他会爱上这么一个姑娘啊。 要知道,单纯的女孩虽好,却也太过透明了。 如同一杯凉白开,毫无味道。 蓝岚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宁卫民心猿意马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甚至反过来说,蓝岚身上的稚气,反倒让见多了女人的宁卫民生出一种自律性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果对蓝岚动这方面的心思,就像一个诱拐少女的变态罪犯似的。 所以说,蓝岚即便是非常吸引当代男青年的一朵花,宁卫民也不愿意去采。 他更愿意远远的欣赏,让蓝岚这朵花静静开放,展露芬芳。 如果他真有亲戚或是妹妹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也正是因此,和蓝岚相处,宁卫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像第一次开口约蓝岚出去,他就是把一切挑明了。 那次是已经清盘了东郊垃圾场的业务,最后一次把废铜送到废品站。 从蓝岚手里一拿到了钱,宁卫民就出了邀请。 “小岚子,今儿托你福,又财了。下班了带你逛逛去,怎么样?” 不用多说,在还很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蓝岚作为一个姑娘家,难免脸红心跳,会心有猜疑啊。 而看出蓝岚面显迟疑,明显误会了。 宁卫民不待她开口,就主动解释起来。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纯粹表示下感谢。” “说真的,我是觉得你人不错,帮了我不少。这是我最后一次卖铜了,今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要就这么走了,不请请你,我心里忒过意不去。” “怎么样,咱认识这么久了,不至于连点基本信任都没有吧?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示表示?”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再找个姐们儿作陪好了。要真不想去……也行。你干脆就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送你件礼物……” 如此,宁卫民的诚意,才让那对孩子气的眼睛又大胆了起来。 蓝岚没再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好家伙,这下反倒是宁卫民被蓝岚的痛快劲儿给弄懵了。 要知道,这会儿废品收购站可还没下班呢。 “小岚子,你没事吧?这才几点呀?” “那有什么?我请假!” 嘿,蓝岚说到做到,还真地把套袖一褪,就跑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换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凉鞋。 再往后,蓝岚的表现更让宁卫民吃惊。 因为这姑娘由着自己心性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本来宁卫民是想请蓝岚去新侨饭店的三宝乐吃西餐的。 此时的京城最受年轻人追捧的餐饮场所,除了北展的莫斯科餐厅,也就是新侨饭店的三宝乐了。 这两处,那吃的不光是饭菜,还有异国风情、小资情调和相对高级的餐饮服务。 宁卫民是真心打算好好出一回“血”。 然后吃了喝了也就散了,从此问心无愧。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实却朝着背道而驰演变。 就因为蓝岚请假下班太早了,餐厅没开门。 这天反倒是蓝岚硬把他拉进了新侨饭店楼下冷食部。 自作主张的抢着买了汽水和冰淇淋。 原本宁卫民心里还想着,反正过会儿餐厅开门还得吃饭,也无所谓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吃着冷饮吧,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蓝岚说变就变卦了。 她居然怎么也不肯吃饭了,非要去看印度电影《大篷车》不可。 就这样,宁卫民没辙呀。 只有顺了蓝岚的意思,带她又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爱情电影实在太火,跟1998年京城放《泰坦尼克号》的盛况有一拼。压根儿就买不到票,连黄牛票放出来都遭人争抢。 于是为了不让蓝岚噘嘴失望,最后宁卫民也只能带她去家门口的“大观楼电影院”,求米师傅帮忙了。 所以这天,宁卫民实质上一分钱也没花,却又欠下了额外的人情。 第六十四章 千金 宁卫民没请成客。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啊,免不了日后还得再行补请。 可说起来还绝了。 在蓝岚的身上,宁卫民始终也没能用金钱达成他所期待的那种心理平衡。 因为蓝岚虽然是孩子心性,爱玩爱笑。 她爱看电影、看戏,还爱滑冰、逛公园,爱吃冰淇淋雪糕瓜子话梅巧克力等各种小食品。 而且她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计划性可言。 和她在一起,总让宁卫民有一种被动青春洋溢,疲于应付的无奈。 可与此同时,蓝岚身上还另有一种固有执着,却又是让宁卫民更为意外,不能不赞赏的。 那就是蓝岚半点也没有安心花男人钱的想法。 这姑娘不但讲究有来有往,还大方的要命,少见的爽快。 俩人吃的喝的玩的,她同样大把地往外掏钱。 特别是她开工资时,往外掏钱你都抢不过她。 甚至六月底的时候,宁卫民开玩笑,假装说自己遇到了难处,急需用钱。 哪怕工资花得差不多了,蓝岚也说不要紧,非要回家去要,说她妈手里有钱。 这样一个的姑娘,让人怎么评价才合适呢? 好是真好啊! 可这丫头却全无半点心机,对人毫不设防,实在太好懵骗了。 宁卫民觉着自己要是她亲哥,保准儿能为这个妹子愁死,一辈子都得担心她遇人不淑的问题。 当然,宁卫民也不得不因此怀疑起蓝岚的家庭环境来。 因为普通老百姓家庭里,是不会长出这样不知世事艰难,花钱这么不在乎的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一问蓝岚就说了,她对此并无意隐瞒。 她告诉宁卫民,自己的父母其实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父亲是搞古建营造学的教授,母亲在区里文保局工作。 因此她的父亲也兼任文保局的古建顾问,曾经负责过不少次天坛、前门等处的修复工程。 而且她居然还真有个哥哥,就在区服务局上班。 至于这丫头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会在废品站上班,全是跟家里赌气所致。 蓝岚声称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可父母非逼着她考大学。 不许她看电视,不许她出去玩,天天放学就得回家念书,把她逼得简直要疯掉。 于是毕业时高考差三分落了榜,她就死活也不愿意再考了,非要去上班不可。 她要自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然无需多言,她的选择,把父母气了个半死。 她的固执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爹妈说她没文化只能捡破烂,她说捡破烂就捡破烂。 就这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 父母一怒之下,还真就把她弄来废品站上班了。 可不幸的是,她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原本她觉着上班比上学有意思,就没人管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但很快就现,其实这个班儿上着更没意思。 天天跟废铜烂铁,费旧报纸杂志打交道,脏乎乎的,能有什么意思啊? 说出去也不体面。 还多亏父母托了人照顾她,废品站的站长对她像自己闺女一样,从不让她干力气活。 否则,她在废品站连一礼拜都待不住。 而单位的同事们,除了一帮岁数挺大的人,就是返城回来的知青。 像她这样的应届高中生只有她一个。 生活年龄差距过大,生活经历也天差地别。 别人天天聊得是怎么居家过日子,研究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讨论的是怎么省钱,怎么照顾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打家具刷房子,怎么用劳保手套织线衣。 谁都把她当成孩子,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当成朋友一样平等聊天的。 但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连她原本生活里的人际圈子也脱轨了。 她同样成了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个体。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育才”的学生,上的是区重点。 班里那些同学可没她这么悠闲,也没她这么潇洒和想得开。 除了考上大学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备考。 她找原先的好朋友去看电影,去公园,没一个人理会她,都是推脱。 那些同学的家长们也个个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影了自己孩子的学业…… 当时说到这儿的时候,蓝岚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不但嘴撅起来了,连说话声儿都哽咽了。 但宁卫民却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我听明白了,你这属于自讨苦吃啊。你不听老人言,现在觉得进退两难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是?你要听我的劝,就好好跟你父母谈谈,还是早点改邪归正的好……” 这话立刻让蓝岚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也劝我听他们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你看你,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自我……”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念书考大学吗?” “即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今后像我爸我妈那样过日子,也活着太累了。太枯燥,太乏味了。” 没想到宁卫民却摇摇头,完全不认可她的痛苦。 “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人这辈子活着,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不好。只能是衡量,去做个人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可做选择,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需要见识,需要眼界,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需要经济基础,家庭支持,才能真正去实施你的选择。” “就拿你来说吧,正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够,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可即使这个选择,能够实施,也是靠你的家庭帮忙。你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待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就到手了。还这就是你的家庭给你的助力。” “说实话,你的人生起点够高的了。你犯错,还有你的家庭给你兜着,你生在这个家里,才会有机会重新做选择,这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幸运。你应该珍惜才对。” “你千万别和我比,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从来也没有你这样多的选择余地。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生存,干过多少违心的事儿,多么艰难的事儿。” “你只看见我笑了,却辨识不出我的笑或许是假的,笑里又隐藏着多少苦。你羡慕我自由、自我,我还羡慕你有爹妈管着,父母关心……” 宁卫民的话,瞬间就让蓝岚安静了,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其实我知道,自己比起许多人已经够幸运的了。这么不知足,好像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倍儿矫情……”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不服气和不甘心,便又浮现了出来。 “可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啊,难道不是吗?难道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啊。只不过希望我自己的生活能再多一点诗意浪漫和自己做主的权利……” 宁卫民对此仍旧置之一笑。 “这没问题。你这么想很正常。可你不能太心急了,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需要步步为营,不能拔苗助长。” “人生可是个大问题,世上无数的学者、智者、哲学家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能搞懂?甚至比你的父母还懂?” “你觉得你父母限制你是为什么?就单纯为了让你按他们的意愿活吗?那他们也太累了。难道他们愿意这样管你一辈子不成?” “其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未来,采取的必要措施而已。因为你上了大学,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 “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你的梦想受到限制而已,他们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和保证自己未来的能力。” 这些话可是彻底把蓝岚触动了,她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可是……” 宁卫民再次打断她,后面的话继续突破她的认知。 “没有什么可是。人活着总有一些责任是要付的。就像你的父母要为你前程负责,你也有义务让父母对你放心。” “我告诉你,自由确实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家人更弥足珍贵。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小丫头,我知道,你明明已经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是吧?跟自己爹妈你还计较这些?我敢说只要你回头,你父母肯定不计前嫌,欣喜若狂。而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现只有血缘亲人,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人。” “还有,我真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要以为你会永远年轻,不要认为今后只有好运陪着你。不要以为你的父母亲人永远会永远替你操心,他们也会老的,他们也会有需要你照顾的一天。” “甚至更糟糕的厄运都有可能的。包括亲人去世、车祸残废、身患绝症、寄人篱下、漂泊异乡、遇人不淑……听起来很吓人是吗?但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 “我不否认,为了考大学念书是相当枯燥的。可和这些我说的情况比起来,是不是就不算什么了?” “听我的,再好好玩儿俩月,等到开学你就重新回去念书吧。到时候别忘了,用你的工资给父母买点东西。他们不但不会再生你的气,还会感到高兴的。” “相信我,你的人生里或许只有现在是最能安心的了。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别让自己的时间糊里糊涂的浪费掉,错失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蓝岚带着黯然的神色,半晌无语。 宁卫民的话她连消化都来不及,根本无法反驳。 最后,也只有为成人世界的沉重和无趣深深的叹气。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你说的。你……你跟我说的这些,简直……简直比我爸我妈还……” “比你爸妈还老气横秋,还更像你的长辈?” 宁卫民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大言不惭,吊儿郎当的德行。 “那你以后就叫我叔叔吧。怎么样?小侄女儿,叫一声,叔叔就给你买酸奶喝。” 毫无疑问,这般挑衅,结果自然是蓝岚不为利诱,当场以“呸”回应。 第六十五章 好汉 在这次谈话之后,宁卫民和蓝岚的相处的方式就有些改变了。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纯粹轻松的吃喝玩乐了。 这个姑娘真的有点受到了触动。 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就此重拾学业。 却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跟宁卫民讲述她对生活的迷惑,诉说她和父母沟通相处的障碍。 甚至关于未来、时间、生活、爱情、独立、自由、理想……这些更宽泛更虚幻的话题。 对蓝岚的这些思想问题,宁卫民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一本正经的说教。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只是专心聆听,给予笑容,不去反驳。 其目的就是想让蓝岚一吐为快,先尽情的说出那些心底的伤感和迷茫。 等到泄够了,她自己就会现问题。 因为这就是青春的困惑,属于年轻人独有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长大成人中遇见的烦恼。 以蓝岚的年纪和她的经历,还并不清楚这些烦恼,其实多么平凡无奇,无关紧要。 她就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应该落入别人一样的俗套里,必须与众不同才对得起自己。 但终究,时间和现实会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因此宁卫民所能做的,便是倾听过后。 说那些任何年长,且带有善意的人,都会对这姑娘说的那些话。 他不强迫蓝岚如何选择,重点就是告诉她,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她要学会体谅父母的难处。 也要知道自己做决定的前提,就是必须懂得对自己负责。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承当起由此引的一切风险和结果。 实事求是的说,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这不但因为宁卫民本质上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中年人。 而且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采取了较正确的说服方式。 更关键的是,作为朋友身份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白了,这些道理并不是蓝岚那高学历的父母不懂得、不知道、未曾说过的。 但这种事也有点“医不自治”的意思。 因为立场不同,情绪不同,利益攸关等问题。 从蓝岚父母的口里讲出来,和从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宁卫民口中说出来,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啊。 也就难怪蓝岚这丫头会觉得宁卫民才是一心为她着想,对他产生充分信服和钦佩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蓝岚终于决定,要重新回到课堂,备战高考了。 她不但自己花钱报了补习班,还打算用工资给父母买些礼物。 等于除了没有提前跟父母说,想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之外。 其余的都毫无保留遵从了宁卫民的建议。 所以在暑假结束之前,蓝岚也就更不想辜负这最后的好时光,要大玩特玩一场。 为此,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想去游野泳,想去溜旱冰,想去爬香山,想去北海划船,还想去圆明园野炊。 甚至为了感谢宁卫民,她自己做东,反而请宁卫民去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宁卫民自然承情。 于是为了回馈,哄蓝岚高兴,他不但尽力抽时间陪同,还专门添加了个项目。 那就是带这还没爬到过长城顶端的丫头去八达岭,真正当一回“好汉”。 因为怕人多,他们专门挑了一个工作日。 蓝岚要做的就是开张病假条而已。 其余一系列准备工作全归宁卫民筹办。 为此,宁卫民不但买了不少吃的喝的。 啤酒、汽水、罐头、水果、酱牛肉、火腿、面包、瓜子、巧克力、泡泡糖……应有尽有。 还事先去前门西侧出租车接待站添了个单子,包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到了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宁卫民就带着司机,去约好的见面地点接了蓝岚,然后往北进。 别说,这天还真选得不错。 八达岭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游人也确实不多,外国人就能占了有一半。 宁卫民和蓝岚不但坐车看景儿嘻嘻哈哈。 到了长城脚下,更是兴高采烈。 一起背着吃喝,混在一干黄毛蓝眼睛里,往远处蜿蜒起伏的长城上攀登。 只是真爬起来就有点不顺利了,蓝岚路上歇了好几起儿。 这倒不是累的,而是被宁卫民逗得。 敢情宁卫民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来自数十年后的网络段子脑洞又太大。 对当下的人,逗乐儿效果完全是爆炸似的。 以至于蓝岚爬的过程中频频笑岔了气儿,不得不捂着肚子坐台阶上休息。 这么磨蹭下来,虽然来的挺早,却赶了个晚集。 都快中午了,他们才得以站在八达岭的最高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辛苦当也值得。 此刻极目远眺,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特别是成功登顶,还有“好汉”光环加身。 就更是让蓝岚趾高气扬,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 当然,劳累总是免不了的,一股子兴奋劲过去,俩人就感到腿肚子转筋了。 那不用说,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才能下去。 这样,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带来的塑料布,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 然后取出吃的喝的,开始野餐。 但就在他们俩拿着汽水瓶干杯,抢着争着,互相往对方嘴里塞吃食,正闹得最欢实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意外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忽然间,从不远处一群正在交谈的人里,居然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沉声不语站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这个人,穿着相当高级的皮鞋,且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由于他站的方向是背光的,中午的阳光又太刺眼。 宁卫民和蓝岚虽然能看清他的腿,但抬起头来,却很难看清此人的眉目。 老半天,宁卫民才看出眼前是个五十岁初头,脸上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这个人,正为了此人严肃的表情感到奇怪的时候。 忽然耳边就传来了蓝岚的一声“爸”。 大吃一惊的宁卫民转头看去,现蓝岚两眼睁得老大,几乎都直了。 原本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全然一副无所适从的紧张神情。 等他再转回头去看那男人。 除了明显察觉,蓝岚的容貌和此人似乎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也感受到到了来自蓝岚父亲目光审视下的巨大威压。 我去,没这么巧的吧! 这样的对视里,即使心里无愧,宁卫民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局促。 他赶紧站了起来问好。 “您好,叔叔。” 蓝岚跟随着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 “爸,这是,这是我……我单位同事。” 但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呢。 磕磕绊绊,又是撒谎,反倒显得心虚。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用。 宁卫民无奈看了蓝岚一眼,知道肯定瞒不过蓝岚父亲,要惹麻烦。 果不其然,蓝岚的父亲再次用那种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宁卫民。 就毫不客气的下令。 “年轻人,你跟我来一下。” 蓝岚无能为力的低下了头。 似乎既为父亲的态度感到窘迫,又觉得很有点对不住宁卫民。 不过说起来,这趟长城,宁卫民倒是真没白爬。 这要命的时候,恐怕换哪个毛头小子都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 他却不负“好汉”之名,反倒嘴角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他冲着蓝岚轻轻摇了摇头,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表情。 就昂挺胸迎着蓝岚父亲凌厉的目光走了过去。 那坦荡至极,无畏无惧的劲头儿,反倒让蓝岚父亲目露讶异。 第六十六章 临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隐私,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第六十七章 馅饼儿 八月初的时候,某天下班儿时分。 宁卫民光着膀子,叼着小烟卷儿,坐当院儿阴凉处包豌豆。 他还打开了屋里收音机。 一边听着刘宝瑞的单口相声《连升三级》,一边吹着小凉风,好不快活。 不过可得说明白了,这副德行并不是宁卫民不知耻、没素质。 而是因为这年头,空调还是稀罕物,京城的夏日打赤膊蔚然成风。 有一俗语,就叫“暑热无君子”。 意思是哪怕最讲究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所以进入暑伏,宁卫民在家,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膀爷”一个。 别说边大妈、罗大婶儿这样上岁数的女性,他无需避讳。 就连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儿俩面前,也可以明目张胆“亮块儿”。 嘿,大杂院儿就这情况,上到老人下到小孩,各家各户都一样。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人觉得“烧”眼睛。 不过也得说,凡是总会有例外。 这不,同样是这天。 正当话匣子里的刘宝瑞,说到不识字的张好古,因为仗着魏忠贤的片子连夜进入考场,吓坏了考官,误打误撞睡出了一个探花的时候。 米师傅领着一个二十四五岁,手拿公文包,穿着短袖衬衫、长裤皮鞋的男青年,从院儿外走了进来。 结果,恰恰是因为见到了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人。 宁卫民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很快把衣服给穿规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来客,姓氏特别啊。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是米家来了客人呢,正想跟米师傅打声儿招呼。 却怎么也没想到,米师傅反倒抢在他前头,招呼上他了。 “卫民,先别忙了,快过来见见,人家找你有事谈。” 跟着米师傅就又指着宁卫民,满脸堆笑跟身边的那位说。 “这就是宁卫民,你要找的就是他。蓝科长……” 而这突如其来的双向介绍,登时就把宁卫民给整懵了。 听说人家是来找他的,他根本就绕不过这弯儿来。 心说了,这谁啊?找我干嘛呀? 不过就在这陌生人点头向米师傅道谢的时候。 宁卫民总算注意到了关键问题,米师傅叫他什么? 蓝科长?姓蓝? 他心里打了个突儿,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蓝岚不说过她有个哥哥在服务局吗? 看岁数倒挺合适,不会就是…… 所以想及此处,他便赶紧站起来,请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进屋去坐。 跟着先去自己屋里穿上了上衣。 然后不顾客人推辞,坚持为客人沏了杯茶。 又关上了话匣子,送上了香烟和烟缸。 这才正襟危坐与之交谈。 这可不是什么穷讲究,或是无谓的客气。 要知道,宁卫民自己虽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忌蓝岚的面子啊。 至少他也不能让蓝岚的哥哥回去笑话蓝岚选择朋友太没水准。 否则这丫头在家里不更落下把柄,要受严管了吗? 所以,该做到位的就得做,哪怕有些琐碎和麻烦,也是必要的。 果不其然,这位一开口,还真是。 “我是蓝岚的哥哥,我叫蓝峥。因为不知道你的住处,才会去电影院找这位米师傅帮忙带路了。” “至于我冒昧登门,主要来找你是想代表我家人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给了我妹妹不少有益的规劝。” “这段时间,她的想法成熟多了,人情世故上也进步不小。真是多亏你了,她现在愿意重新参加高考,这让我们全家都很欣慰。” 这话说得通。 因为宁卫民和蓝岚几乎都是废品站见面的。 他们谁也没去过谁家,只知道对方大致住处。 但他们可是没少去大观楼蹭电影看,蓝岚早就清楚米师傅是宁卫民的邻居。 蓝岚的哥哥通过这条线找上门来一点不奇怪。 只是感谢归感谢,特意为这点事登门道谢就有点奇怪了。 似乎完全没这个必要啊? “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 宁卫民可不想客气的谦虚几句,再慢慢兜圈子,索性把话挑明。 这样的直接让蓝峥多少有点吃惊,不过显然他是个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马上就顺从宁卫民的意思,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信纸,在桌上轻轻推了过来。 宁卫民拿起来一看,现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实际的份量可着实不轻。 那上面盖着服务局的大红章,居然是一份工作介绍信。 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不过报道单位却是……空白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宁卫民的不解,蓝峥淡淡一笑。 “鉴于你对蓝岚的帮助,恰巧我的工作又是负责劳资方面的。那么我自然有义务妥善替你解决工作问题。” “这张介绍信的报道单位之所以是空白的,是为了让你自己来选择。只要咱们区里服务口儿的单位,你尽可开口。我可以马上就给你填上。” “有我的签字。一个月内,你去这些单位的劳资部门报道就能生效。” 不得不说,蓝峥这样的表态简直就像个工作许愿机,牛x大了! 可说实话,宁卫民打心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却没有任何的喜悦感。 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这在他看来,明显就是蓝家居高临下的施舍,又或许一种包含警告意味的交易。 不外乎希望他能远离蓝岚,从此一刀两断。 为此,宁卫民不但完全沉默了,面容也显现出怏怏不乐表情。 没怎么多想,他便以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做出了回绝。 “劳您惦记了,不过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受管束。正打算干个体呢。所以这份好意,心领了。” “当然,您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考大学并非易事,是不能分心的。我是绝不会再去干扰蓝岚学习的。这点我可以向您,以及您的父母保证。” “如果这样您还不放心,我倒有个好建议。您不妨给蓝岚换一个补习班吧,最好让她再住到亲戚家去。那样我就绝对联系不上她了。” 宁卫民话语里面的讥讽和言不由衷,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得出。 那不用说,热脸贴了冷屁股,蓝峥心里的滋味必定不好受。 这简直就是不识抬举,恐怕任谁都想骂街。 可也怪了,蓝峥却没表现出半点懊恼的神色来。 仅仅是无奈的摇摇头,反倒又从包里掏出了另一张折起的纸,再次推给宁卫民。 第六十八章 短信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第六十九章 礼物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隐私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咱们家绝不能要‘高加林’那样女婿。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聚深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他非常清楚意识到,自己似乎偶然间得到了一点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宝贵之物。 可是偏偏又不得不主动放弃,扔掉。 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 第七十章 盘丝洞 198o年8月,我国经济领域生了两件堪称里程碑式的大事。 其一,全国劳动就业会议在京召开。 会议宣布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展,一切守法的个体劳动者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 个体劳动者的合法地位,从此得到了国家正式承认。 其二,gd省的深圳、珠海、汕头和fj省的厦门正式获批建立经济特区。 所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全国各地大街上练摊儿做买卖的人,一天天的开始变多了。 尽管人们对于国家政策的稳定性还心存疑虑。 但是人们对财富的渴望,所焕出的智慧与力量,开始不顾一切的推动一扇扇的财富大门。 只是也得承认,开放政策不可能一步到位,想要真正获取财富仍非易事,依旧面临着制度上的重重阻碍。 作为经济特区,如何突破地域人口限制,为本地招揽人才,吸纳足够的劳动力,成为了当务之急。 而个体户们,同样迫切着经营范围上的“松绑”。 对批涉足商海的人们来说,无需自己参与加工劳作,仅靠纯粹的商品交易就能赚钱的日子,此时仍旧是一种奢望。 与此同时,在京城建国门外,一片建筑工地已经悄然开工快两个月了。 这并非是京城目前四处开花的民居改善工程,而是我国和美国合资建造的第一家合资饭店——建国饭店的施工现场。 没有一个人可以预见,这座外资酒店落成,将会对京城传统旅馆行业以及未来的城市面貌,产生如何巨大的影响,又会带来多么积极的启。 正是再这样的时代背景下,8月中旬,宁卫民拿着蓝峥开具的那封工作介绍信,来到了重文门旅馆报到。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仍会选择到这里上班。 除了当初他曾经考虑过的,重文门旅馆的种种优势以外,如今还又多了两条理由。 第一就是他从米晓冉口中,知道了重文门旅馆的具体情况。 他对那儿管理宽松,工作轻松的状况十分满意。 第二就是他主动跟蓝峥开口,又争取来一个优待的许诺。 那就是他希望能像米晓冉一样分配到前台部,做接待工作。 好无疑问,这几乎是酒店业最干净体面的工种了。 干这个,不但能把从事服务行业的副作用降到最低,也比随机被分配到其他任何部门都更滋润。 对于仅仅想混个两年,过渡一下的宁卫民来说,自然再妙不过。 至于蓝峥,别看级别只是个副科级,可实权相当大。 要知道,这个年头,无论旅馆、饭馆、还是维修、印染、理、澡堂。 只要是服务性的行业,统统隶属于服务公司的管辖。 蓝峥等于完全控制着区里服务口儿所有单位的职工人事调度权。 他到任何一处,都属于见官大三级的存在。 就这点事儿,太容易办了。 他都不用露面,只要拨通办公室里的电话打声招呼就管用。 所以得到他的关照,宁卫民很顺利报到上班了,并且如愿以偿的被分到了前台部。 前台部的经理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名叫黄素琴。 前台几乎所有的人都亲切地称其琴姐。 她头一次见宁卫民就产生了好印象。 不为别的,一是前台部多数都是女的,本身男的就少。 二是无论哪个年代,大多数人也是以貌取人的。 宁卫民小鲜肉的颜值很容易给他加分。 于是随便问了几句,黄素琴就把官方语言给扔了,很轻松的跟宁卫民开起了玩笑。 “小宁,咱们前台情况就是阴盛阳衰啊,女的多。今后赶上力气活,你可要多承担点。” 宁卫民也觉得这位琴姐很面善,没架子,赶紧应承。 “这是应该的。您请放心,保证没二话。” 如此一来,黄素琴更高兴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哎,你上夜班有困难吗?晚十一点到早七点?” 这个宁卫民倒是没想到。 熬夜可是很伤身体的,关键是把趟鬼市的时间给覆盖了。 他真心有点不乐意,不过也不好直接回绝,便犹豫着又多问了一句。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长期上夜班吗?有倒班没有?” “是这样,有倒班,一个月夜班,一个月白班交替。而且夜班是有补助的。” 黄素琴满怀期待的看着宁卫民,初步解释之后,又跟着做进一步补充。 “咱们前台部最大的实际困难还是女多男少啊。你知道,女的上夜班肯定不如你们男的方便。如果以后……” 这下宁卫民真正懂得黄素琴的苦衷了。 想了想,觉得这样其实也还凑合。 毕竟自己是初来乍到,毕竟这是实际的客观情况,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要连这点事儿都不替领导分担,有点说不过去,也就点了头。 “行,没问题。听您安排。” 话说的这么痛快,是宁卫民觉得反正都要应,就别显得扭扭捏捏。 如此一来,黄素琴便十分满意地笑了。 “那好吧,一会儿你先去政工组听一下课吧,然后去后勤领工作服、拿更衣柜钥匙。都办好了,先去吃饭。下午你再回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个师傅。” 就这样,宁卫民正式成了重文门旅馆的一名职工。 调档案什么的,那都是公对公的事儿了。 单位会主动联系街道的,用不着他操心。 只要不涉及违法犯罪,通过政审就是板上钉钉的。 入职培训是必要的,可也没多麻烦。 其实就是政工组的一个人给宁卫民讲了讲政治要求与服务规范。 这是相当于日后保安部和人事培训部的一个部门。 政治要求还带着六七十年代的遗风。 要宁卫民“提高警惕,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严防一切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做好防火、防特、防盗工作。” 服务礼节和程序,也远比宁卫民想象中要简单的多。 先无非是个人卫生问题。 要求不烫、不留长,保持指甲清洁。 然后就是一些言行细则。 比如“在客人面前不剔牙、掏耳、挖鼻、揉眼,不修指甲,不伸懒腰、打喷嚏,不得已时用手帕掩住口鼻。” “在楼道、大厅行走时,不准和客人抢行并行,工作时不得大声喧哗,不准打闹或三五成群闲聊,客人谈话不得趋前旁听插话。” “尊重客人风俗习惯,对老弱病残在不出原则的情况下主动给予照顾。做到拾金不昧,不私自留用客人丢弃物。” 比较有意思的是,作为旅馆职工,居然还有监督客人,预防客人“不轨举动”的义务。 为了断绝生“流氓滋事”的情况。 政工组要求宁卫民一旦现女客私留问题,一定要及时举报。 并且特别叮嘱他,今后对以夫妻名义入住的客人,一定做好结婚证的核查工作。 这应该也算是当年比较特殊的时代特征。 总之,也就一个小时不到,宁卫民就算是“毕业”了。 别说,后勤的普普通通的白色制服,黑裤子,黑皮鞋,穿在他身上,居然更显得英俊有加。 愣是比前台那些莺莺燕燕们更有回头率。 凡是见到他的异性全都眼睛一亮。 这或许就是因为宁卫民平时穿得太随便了。 稍微捯饬一下就效果明显。 以至于中午的时候,米晓冉带宁卫民去吃饭。 他和米晓冉的身边,很快把前台部的人都招引来了。 这几个未来的女同事,都主动嘻嘻哈哈跟宁卫民开玩笑,打听他的情况。 弄得他好像是有四五个亲姐似的。 但更尴尬的是,后来就连黄素琴也来跟大伙儿凑热闹了。 得知宁卫民和米晓冉是邻居,她居然就给他们定了师徒名分。 “既然你们这么熟,那好,培训期间,晓冉就是你的带班师傅了。下午,她会告诉你该干什么的。” 这话一说,晓冉和宁卫民齐齐傻了。 “快,叫师傅呀!” “叫啊,叫啊。” “小宁,晓冉,你们怎么脸红了?” 一阵花枝招展的大笑间,宁卫民身陷唯恐天下不乱的催促和调侃中。 突然有了一种掉入盘丝洞的感受。 第七十一章 高标准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oo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oo2 号和 oo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七十二章 夜班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七十三章 启发 宁卫民和张士慧很快就熟悉了。 男人就是这样。 没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一颗烟,一杯茶,一起食堂吃顿饭,就能聊成谈得来朋友。 当然,两人也确实算投缘。 不但都比较能聊,爱开玩笑,甚至连个人情况也相差不多, 先俩人年龄相仿,宁卫民比张士慧就小一岁。 其次,张士慧的父母却都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 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如今就自己单奔儿一人儿在花市一间小房儿住着。 这让他也有着明显的独立性,而且对家庭的感受与宁卫民无限趋同。 至于说到两人明显的区别。 只在于张士慧作为独生子女,高中毕业后没去京郊下乡当知青。 他直接就来到了重文门宾馆上班。 别看年轻,可如今已有三年店龄了。 另外一点就是,这小子恋爱谈得比较早。 充分利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把人生后半段儿的陪跑员给确定了。 以这年头的保守风气和普世道德观而论。 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他跟那个夜班勾上的叫刘炜敬的姑娘,差不多已经能看成一家人了。 总之,宁卫民算是碰上了比较合拍的搭档。 这夜班儿上的尤其舒服,没有什么是难以胜任的。 甚至在张士慧提议下,俩人还合计好了轮值分工的法子。 一人一天坐前台值班,另一个打地铺踏实歇着。 这样一来,越互惠互利了,夜班儿的舒适度直接实现了翻倍。 那不用说,从这样的工作状态中,宁卫民充分体会到了用铁饭碗盛大锅饭的美妙滋味。 他此时作为赶上福利年代尾巴的一员,根本无须向一切具有难度、危险、沉重的工作挑战,就能愉快的捧起饭碗有滋有味的吃饭。 尽管明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持续。 但对于必须得等待时机,根本无法大展拳脚的过渡阶段来说,这种舒适和安逸却是相当不错的。 假如再对比一下他前世贴小广告被骂的日子,摆小摊儿被罚的生活,甚至为了躲债不惜跳楼而逃的经历。 那更是一地狱,一个天堂。 为此他情不自禁心生无限感慨与唏嘘。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公家来创造。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掉进福窝儿里的一天。 ………… 一个人的商业天赋也许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假如否认这一点,你就没法解释。 前世的宁卫民,是怎么从一个欠他钱的同行那赎不起的“当票”上。 看到了可以低价购买这样当票,代赎抵押物的商机。 然后借此打开一片天地,赤手空拳挣出千万财产的。 你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今生的宁卫民,困守在夜班的岗位上,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又是怎么从一张破报纸上受到了启,琢磨出来那么高明的挣钱法子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绝,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起初,宁卫民上夜班,感到混吃等死的确舒服,他相当满意和知足。 可当日子真是这么一天天下去,时间长了,他却又变得有点不踏实了。 毕竟他不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的人,清楚的知道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注定他不可能长期像身边这些同事们,安心沉浸在安全假象中,以为生活永远是这么甜。 然后坐等引以为傲的一切,被历史变革的车轮碾为齑粉。 尤其他还是一个理想与堕落并存,想在未来顶个文化名人、收藏大家的名声,过一把骄奢淫逸富瘾的人。 当他现各处邮局里的猴票越来越少,书画店里的近代名家书画价格开始走高。 他就更有点担心,自己能够获取这些便宜筹码的良机,将会很快失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光有贪念没用,如果没有钱,也没处来钱。 除了看着干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改变这一切。 宁卫民先清楚,自己手里剩下的九百来块是绝对不能动的。 那是趟鬼市的学费,必须专款专用。 他要敢再花了,康术德绝对跟他翻脸。 以后再想求老爷子教他东西,门儿也没有了。 要不……索性去求老爷子帮忙再弄件值钱的玩意卖了? 宁卫民认为这恐怕更属奢望。 还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子已经对他买画、囤邮票的不满临近极限了。 这赌约的事儿,现在就成天挂嘴上说呢。 他要敢提这茬,弄不好事儿办不成,非得把自己这位师父变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不可。 这就叫自寻死路啊。 他可不想受悟空的罪。 那要不把自己手里的俩葫芦瓶卖了? 经过反复考虑,宁卫民倒是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割爱了。 可结果怎么着,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他小心翼翼抱着俩瓶子给送到了韵古斋去。 就因为面相太显年轻,好嘛,被彻底轻视了。 他就连人家经理都没见着。 一个说话极不客气的秃顶业务员拦了他。 居然想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他宝贝给骗走。 这主儿可真够二百五的! 他要能干才怪了呢。 根本不用想,自然怎么抱来的怎么抱回去。 所以想要再凑点资金,趁着东西还算便宜,尽量为以后多攒点廉价筹码。 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时有点抓瞎。 原本宁卫民是想改天再换个地儿碰碰运气的,看看能不能碰上识货的主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夜班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导致他的思维是瞬间爆炸,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那是一张什么报纸呢? 不是本地报纸,应该是一个外地旅客带来的异地报纸。 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报,而是当地的一份《农业科技报》。 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给拿到前台来的。 看破烂程度,也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 上面撒了不受茶渍,还粘了瓜子皮,日期也是一礼拜前的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小报儿,原本只是为了消遣随笔翻翻的宁卫民,一下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金钱的召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那是整整半个版面的致富信息广告。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我国的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在悄然生着变化。 特别随着广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市场逐步开放,各地经济率先开始出现复苏和繁荣。 与此同时,社会供求关系,却显露了结构性的不平衡。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商品短缺,另一方面又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加工出来的商品,都能很快销光卖光,因为市场的缺口太大了。 那既然加工出商品就能致富。 那么那些出现在媒体上的种养知识,加工技术,销售渠道的推介,连同生产设备转让出售等等的广告,就被称为“致富信息”。 从上世纪七十年底末起,伴随着我国大型官办媒体上广告的出现,各类致富信息也开始6续刊登在不是那么主流的报纸刊物上。 这类广告开始是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变得琳琅满目。 而这些致富信息背后,是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率先被唤醒。 由此才会导致全社会的物质财富创造能力的持续挖掘和释放。 像宁卫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三线城市的小报一张,针对的就是农民群体,内容极为丰富。 什么农机厂出售农机具的,什么电机厂出售电机的。 还有小五金厂、磨坊和油坊设备转让的广告。 甚至还有制作洗衣粉设备,和酿酒设备的。 而彻底吸引住宁卫民的,是一则出售有关鹌鹑的养殖技术广告。 刊登这则广告的明显不是单位,而是个人。 因为地址就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居住地,联系人也只有名字没有任何职务头衔。 广告写明,只要报上按地址寄去五元钱。 他就会回寄给一份印有全部技术和具体操作方法的小册子。 常言道,一叶知秋啊。 仅从这则邮购广告的尺寸足足抵得上其他的“豆腐块”三倍大小。 宁卫民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判断。 这位率先意识到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先行者不但聪明,而且应当是挣着钱了。 否则以当时人们普遍魄力不高的情况来看。 没有人会在不明结果的情况下,在看着像是白白扔钱的事儿上,投入这么大成本的。 这也就意味着单纯出售技术知识的这条路不但走得通,而且利润不小。 那么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能效仿这样的办法,卖点什么呢? 就比如…… 怎么孵化神仙鱼的技术? 第七十四章 思路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第七十五章 广告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先,这些刊物的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七十六章 开张 应该说,这一期广告就相当于宁卫民俩月的工资啊。 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个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真要是广告投放效果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好。 宁卫民就得陪进去一辆全新自行车和一块手表。 不过这笔钱其实是比较符合宁卫民心理预期的。 毕竟还属于小生意,投入也没过三百,他通过古四儿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这笔钱收回来。 重要的是,这次广告业务试水,是一次以小见大、尤为有益的尝试。 这对日后他开展其他的商业活动,肯定是很有帮助的一次经验。 他通过这件事,可以亲身体验一下这年头广告与商业营销直接的关系。 也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力究竟有多大。 看看是否有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找到自身的不足。 更何况真办成了,收益也是巨大的,就能遂了他的心愿。 要不试这么一次,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总之,既然广告协议已经签订,那顺理成章,下面就进入真正的实际操作阶段了。 这一方面是宁卫民抓紧时间,按照广告上的技术条目,编写具体的技术内容。 另一方面,就是他联系古四儿,去商量出售技术的代价,打算先捞回成本再说。 写东西很好办,全是宁卫民肚子里现成的玩意。 这又不是写小说,用不着润色,只要条理清楚,意思准确就行。 而且白天夜里,宁卫民都有大把时间爬稿子。 一天写完,一天修订整理,轻轻松松的事儿。 写完了就是汇编成册,该批量生产了。 这事儿也容易。 宁卫民不用铅字印刷,用油印,就是学校印卷子的那种土办法。 他自己只不过再花一晚的时间用蜡纸刻了版。 晚上借用单位的设备,用公家的纸张油墨,很容易就印出了一百份教材。 而恰好也是这个时候,古四儿那边有信儿了,他带着俩哥们儿如约来接洽,成了最早领走教材的仨顾客。 不过交易过程也出了点儿小岔子。 最终成交的价儿并不是当初说好的三百块,而是二百六。 之所以会如此,是那古四儿带来的另外俩鱼贩子耍鸡贼,临时变卦。 他们大概是吃准了宁卫民急需用钱,一时又难找其他人。 非要先掏一半的钱把方子拿走,试验成功了,才肯付剩下的一半。 这明显就是想打五折,要变相赖账的手段啊。 可这三百一下就变一百五了,宁卫民哪儿能干啊?于是一口回绝。 古四儿似乎也并没想到会有这出戏码。 愕然之间,面对宁卫民责问的眼神,他觉得很有点挂不住脸儿,帮着宁卫民据理力争。 可即使如此,毕竟难抵财帛动人心。 五十块钱,那已经是一个月工资啦! 跟着古四儿来的那俩小子,眼界就这么大,其他的都不顾了。 做出不成就拉倒打算破罐破摔的姿态。 说他们肯掏五十,还是因为古四儿担保呢。 毕竟没亲眼所见,谁能完全相信。 还说这钱不是不给,是日后再给。 话里话外埋怨古四儿胳膊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 一席话下来,反倒弄得古四儿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 宁卫民却是越听越烦。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只要能收回广告上的成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多几十块钱少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必要。 也就懒得置这个闲气,跟他们斗这个智了。 于是直接划出了最后的底价,那就是同意打个八折。 说他们兹要能马上掏二百四,方子就给他们,这是一口价,其余免谈。 而且借着这事儿把藏着的坑,也挑明了。 说自己保证这孵化神仙鱼的办法是真的。 只要按着方子来,孵化不了他负责。 可既然是贱卖,就别怪他后面再把孵化办法卖其他的人,弥补损失。 还说古四儿他们同样也可以往外卖方子,谁卖得出去,就算谁的本事。 连古四儿在内,这仨人对宁卫民打算继续把孵化办法再卖别人这一点,都没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事儿是必然会生的。 大概也挺自负,自己的关系网不是宁卫民能轻易触碰得到的。 但八折的价钱却真让那俩小子动心了。 他们还是知道神仙鱼孵化办法的真正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古四儿来了。 就这样,经过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那俩小子见好就收,最终和宁卫民以在心里互道一声傻波依的方式,达成了交易。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没想到,古四儿还真不是假局气。 他和另外俩小子不一样,做人还算讲究,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照样掏了一百。 等拿到教材之后,甚至没搭理那俩鱼贩子就率先走了。 从这明明可以省钱,却偏偏不要,又有点像划清界限的负气之举上看。 宁卫民愿意相信,古四儿对这变故确实不知情,这人看来还是可以再打交道的。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 当9月8日,宁卫民在最新的一本《现代青年》上,看到自己那则广告刊登出来时。 他其实已经把两期广告的本钱完全回收了。 剩下的就是等着看看,这试水之举能带回来多少效益了。 坦白说,尽管《现代青年》编辑部还挺不错的。 主动给他的广告增加了一个《大西洋底的人》男主角麦克哈里斯的遨游海底的线描配图。 和他那个“大西洋底的鱼”为噱头的广告标题,搭配起来相得益彰,看着效果十分夺人眼球。 可连着五六天,竟然都没等到一封信。 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还真有点忐忑,心里没底了。 他心里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 什么杂志实际销量是不是太低了,是不是五元的价钱或许订高了,是不是自己把这年头的人想得太单纯了,是不是自己的地址不该留自己家啊,看着不像办公地…… 总之,越盼来信越没有,一切的疑点都成为他忧虑的来源。 关键的转折来自于第七天。 9月14日,院儿里来了件大喜事儿,这天是周末。 早上八点,当罗家的大儿子陪着自己媳妇,抱着新生儿,走进扇儿胡同2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 结婚七年,七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这说起来,和一场抗战的胜利也差不离儿了。 当了爷爷的罗师傅乐得屁颠屁颠的,比涨一级工资都兴奋。 他一边拦住大儿子和媳妇儿站在当院儿里看婴儿,一边向全院居民大声宣告。 “到家喽,到家喽,我们家的大孙子到家喽。” 升格儿为奶奶的罗大婶儿跟着就从大儿媳妇手里把孙子抢了过来。 她抱着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 掀开一道小缝儿边大妈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 跟着又给米婶儿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脸蛋多周正。 米晓卉这丫头嘴里是真没把门的,嘀咕了一句。 “眼小了点儿。” 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她妈一巴掌。 罗大婶倒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反倒解释上了。 “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儿小狗儿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 跟着就彻底沉浸在孩子脸上,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宁卫民也会凑趣儿,净捡好听的说,反正不要钱不是。 “长相这么端正,绝对是福相。您得起个好名字,好好培养吧,这可是咱们未来的国家栋梁哪,真要成了名留青史的人才,咱们整个院儿都跟着面上有光呢。” 这话说的全院儿都乐了,在罗大婶儿连声称是中,罗家一家子都笑成了向阳花儿。 结果就是这么巧,这时候,邮差也来了。 这位见院儿门口这么多人,也不进去,直接叫一嗓子。 “2号院,有信啊。宁卫民,宁卫民……” “哎哎,人在,人在哪!” 或许真是口下有德之故,宁卫民居然一次性的拿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津门来的,一封是廊坊。 他再顾不上看罗家的热闹了,赶紧回了自己屋儿。 极为兴奋地偷摸一撕开信,果不其然,生意总算开张了。 信封里面除了要求回寄技术资料的两封信,还夹着十元钱。 第七十七章 糊弄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隐私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隐私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七十八章 帮衬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o年1o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七十九章 露怯 毫无疑问,办事儿的当天,才是扇儿胡同2号院最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才五点钟,边家全家人就都起来了。 在一家三口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之后。 他们连早点都顾不上坐下踏实吃,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边大爷要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然后去拢火、烧水、囤水、分茶叶包准备待客。 边大妈则挨个去检查着昨天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 洗净切好的小白菜、油菜、豌豆、胡萝卜,了一夜的木耳、黄花、笋乾和红虾仁儿,以及裹上过油炸过一道的黄花鱼,还有各种火候的肉丸子…… 看着都没问题了,再嘱咐自己老头子两句,别让猫叼了狗咬了,怎么厨师交接。 她就不得不扔下家里这摊儿去外面忙和了。 别忘了,老太太可身有“公职”呢。 身为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一言一行群众可都看在眼里呢。 所以哪怕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仍得以身作则,不能因私废公。 还得带领麾下那几位够格儿给“肾虚公子”撒花的大妈们,检查了防火防盗,再督着胡同里的各院儿都把国旗给挂上。 这才能回过头来专心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至于边建军,那更是一个大忙人,连新房都顾不上去收拾。 起来草草叠了被子,洗漱完毕,就奔了他上班的“清华池”附带的理店。 早就说好的一位理师傅,正店里擎等着“收拾”他呢。 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吹吹头,刮刮脸不是? 甚至就连早早儿从厂子骑车赶过来帮忙的边建功也没坐着喘口气的工夫。 他撂下车后座的两箱汽水,拿几家打水大铁桶灌了凉水湃上,就得去盯场面上的事儿了。 除了招待雇请来的出租车司机喝茶抽烟,还得照应来练活儿的三位大厨呢。 所以其他的诸多杂事,实际上都是由几家邻居们帮忙办妥的。 像罗师傅父子,除了把各家的自行车都存放到邻院去,还负责把全院各家的桌椅板凳都集中起来。 米师傅和康术德,则分头把自家宽敞些的屋子腾出,好作为边家接待亲友的额外宴会厅。 宁卫民是去收集各家的茶具餐具,然后得刷干净了,凑在一使用。 米家姐儿俩也要负责新房的摆设布置。 俩人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把玻璃和镜子都擦得亮光光,又扫了地,擦了桌椅。 最后在折叠桌上铺了桌布,还摆好了塑料花和烟糖水果,让整个屋子都散着一股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还真别说,再配上一对绷簧沙和新打的大衣柜、双人床、捷克式酒柜,和墙上一对新人放大的合影照。 这新房瞅着就跟这段时期杂志上流行的“小康之家”模范照似的,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贴喜字儿的时候最热闹,是大家一起动的手。 齐心协力把院里院外,边家的两间屋子都贴上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宁卫民当众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敢情按照他的审美,是觉得红底儿黑字的双喜字儿太单调了,不太好看。 就建议给加点装饰,要不就剪出个黄纸的双喜字儿贴红纸上。 却不料,这年头的讲究和他的认知大不相同,一句话竟然惹来了长辈们的一致嘲笑。 罗师傅讲话了,“嘿,你这主意可不高明……” 米师傅也说了,“不是不高明是真不懂,棒槌一个” 边家老两口虽然笑着不语,可也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康术德看不得宁卫民出洋相,把他拉到了一边儿去,私下相告。 才让这小子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 合着喜字儿尽管是传统的吉祥图案,也不是能随便乱贴的,什么样儿有什么样的讲儿。 按传统的礼俗,双喜字用于娶亲,单喜字用于嫁女。 通常一律用墨笔在大约一尺半见方的顺红纸上书写。 极讲究的才用胶水书写,然后洒上金粉,成为红纸金喜字。 正常情况下,是绝不能用黄纸、粉红纸作地,写红喜字的。 因为倒插门姑爷,也就是赘婿,才用这种形式呢。 用康老爷子的话说,这叫妖形不正。 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京剧《水帘洞》里的美猴王,还有《锁五龙》里的程咬金似的。 明明是男角色都穿女黄蟒,为什么? 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 同样的道理,剪纸贴字儿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那表示的意思是继子成婚,意味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宁卫民出的主意简直是缺心眼到家了。 这年头的人可都讲老规矩呢。 这么不合章法,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横是得笑掉大牙啊。 这就是无知,才会露的怯。 宁卫民心服口服,一个字儿也没法反驳,只好蔫头耷脑的溜边儿站去了。 他此时的心情,说起来很有点像那部国产动画片的名字——《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经过了这个岔曲儿,边大妈也就回来了。 而且边家的宾客们都开始66续续来了。 有边家的亲戚,边大爷的老朋友,还有边建军的同学,他清华池澡堂子的领导和同事,以及扇儿胡同其他院儿里的相熟的街坊邻居们。 随着不断的贺喜声,客套话,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2号院,除了有了新生儿不能待客的罗家,其他屋里也几乎都坐满了人。 这时候的院里,那是个什么景儿啊? 那真是亲亲热热,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啊。 如果这时能有架摄影机,能拍个纪录片的话,特写镜头一定先指向院里的香椿树下。 因为树下一个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 罗师傅的龙凤喜饼气势最盛。 五十斤呢,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比西洋奶花蛋糕看着可有份量。 其次是米家送的一对暖壶。 那红亮亮的彩漆上贴着两张红纸被风微微吹起。 一张“边建军”,一张“李秀芝”,正是新郎新娘的名字。 康术德和宁卫民送的玩意也都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老爷子的礼物是是一个带着花好月圆图案的大圆镜子。 宁卫民送了个厚实的毛毯。 其余的就是其他人相赠的手绢、袜子和香皂,和茶壶茶碗、床单被面儿什么的了。 第八十章 婚宴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八十一章 赛螃蟹 刘师傅做了一辈子饭菜了。 尤其职业生涯后二十年,他一直干的就是瑞宾楼的头灶。 别看退休的时候,勤行还没有推行厨师等级,小饭馆里的刘师傅连个正式职称都没有。 但老爷子这手艺的成色,却绝对比三十年后的烹饪大师高多了。 因为三十年后的大师,都是口头经济下诞生的大师,会吹比会做更重要。 写文章,当评委,一个比一个能个儿。 可真让他们来做一道,水平也就一般般了。 甚至为了藏拙或是摆谱。 这些大师们自己都很少去动手做,得指使徒弟才有显得派。 可刘师傅不一样啊,他的手艺是在从学徒开始,于师父的棍棒下一招一式练就的。 也是他用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和灶火磨砺出来的。 他是在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去一丝不苟地给边家的亲朋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 这样的手艺不但融入了血肉里,也几乎成了他做人的一种信念。 那就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不打丁点儿折扣。 别的也甭说了,老爷子只要应了人,就必得亲力亲为上灶,这就叫信义。 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俩徒弟,又能看出严谨来。 因为别看年轻的一个已经是瑞宾楼的二灶了,在店里是什么菜都能做。 可跟着刘师傅打下手,却只配蒸馒头,做主食的。 另一个呢,多学了五年。 如今调到了都一处上班,干的一样是二灶,职称也定了高级。 可那也只有做蒸菜和汤菜的权力,不能碰小炒儿。 这就是老年间的规矩,手艺的火候师父严格把关。 说你不行,就真不行呢。 那不妨想想看,这样的匠人态度,所做的宴席,吃在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吧? 事实证明,舌头骗不了人,长着舌头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识货的。 无论每桌,上的菜很快便被客人一扫而光。 于是在边大爷和康术德的恳求下,刘师傅不得不临时答应,再给每桌加了两道菜。 一个是拔丝土豆,另一个就是油渣小白菜了,不为别的,用料好找啊。 可就这,最后一样没剩多少。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年头的人没见过世面,加上肚子也太素了,才会如此。 未必就能说明厨师水平真有那么大差距。 但这样的理由怕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 就因为穿越而来,自诩吃过不少席面的宁卫民也一样啊。 就句话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刘师傅的一道赛螃蟹就给他吃服了。 人家是没把肘子给做出龙肉味儿来,但却把鸡蛋和鱼肉做成螃蟹味了。 说起来,前世宁卫民还真吃过这道菜。 当时是他是在一个老字号的京菜馆请一个外地客户。 客户翻菜单时,看到这道菜觉得挺新鲜,又听说是京城传统的菜式。 结果就点了,没想到等菜上来一尝,俩人都乐了。 居然是盘儿没形儿没样儿,碎豆腐似的炒鸡蛋。 说是有那么点螃蟹味儿,可实际上只是因为菜里浇了吃螃蟹少不了的姜醋汁而已。 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八十多块啊。 从此,宁卫民也就对这菜没什么好感了。 认为就是坑人的噱头,跟糖拌西红柿被叫做“雪山下雪”标价五十八块一样。 甚至不如同和居拿鸡蛋翻炒的“三不沾”,别看人家标价一百零八块。 那毕竟是真功夫,而且好吃啊。 于是这个经历也被他认为是平生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的生意老手,从来只有懵别人的,居然被饭馆黑了,能不感到憋屈吗?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 因为刘师傅做的赛螃蟹和那狗屁菜馆完全不同。 人家是以黄花鱼为主料,鸡蛋当辅料,再加入各种调料提前腌制,快火炒成的菜肴。 黄花鱼肉雪白似蟹肉,鸡蛋金黄如蟹黄。 刘师傅的赛螃蟹,别说外观极其酷似蟹肉,那软嫩滑爽味鲜更是赛蟹肉。 完全做到了不是螃蟹,胜似蟹味。 要和现在市面上正卖的肥蟹比,不但便宜多了,吃着还尤为过瘾哪。 这宁卫民还能不挑大拇指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不知道的这道菜真正由来的情况下呢。 假如他要是知道,这赛螃蟹是由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原是地道的御膳。 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儿跪地苦求,乌七爷动了恻隐之心传艺,才得以传入民间的。 假如他要是还知道,如今京城的口子厨几近绝迹,也只有瑞宾楼一脉传下来的赛螃蟹为正味儿。 这小子恐怕更得庆幸自己的幸运了。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日后说吃不着,也许就真吃不着了。 瞧他这份福气,大不大吧! 总之,如果今天的拍摄镜头打算以宴席上的场面收尾的话。 那最后大吃大喝的一幕,一定让看到它西方人,更加误会我们的国人都是很刻板的。 因为边家的酒席其实算是个特例,菜肴实在是太美味了。 以至于坐在席上的宾客,拿起筷子就放不下了。 谁都顾不上客气了,只顾得上吃了。 难得有人举杯喝酒,就更没人聊天儿。 人人都相当投入啊,哪怕陌生人坐一起也不见外,全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填乎。 还都是这年头标准吃法,大块吃肉,肥瘦不吝,没人动青菜。 等好不容易有个撤盘子歇气儿的工夫。 与宁卫民同席,有个澡堂子开票的孙师傅,甚至情不自禁出了幸福的感慨。 “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结果这一句,让宁卫民给接了下茬了。 他当众说出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至高真理。 “关键还是有好酒好菜才行啊,否则,就是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毫无疑问,这精辟的回答,当堂就引一阵快乐的哄堂大笑啊。 连孙师傅都挑大拇哥了。 就为这话,他拍着宁卫民肩膀,举起了一杯啤酒。 就这样,俩人嘻嘻哈哈一碰杯,席面上的气氛大好。 大家除了肠胃被勾引得都很激动,酒兴也渐浓。 只是可惜,就在推杯换盏之际,就在大伙终于来了聊天兴致时候。 一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终止了宁卫民等待热菜上桌机会,促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席了。 甚至就因为这事儿,他接连错过了后面的干炸丸子和茄汁虾仁两道菜。 事后每每听别人提起这两道菜的精彩,那是相当的惋惜啊。 第八十二章 叫张生 怎么回事啊? 原来米晓冉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儿,来找宁卫民了。 找还不算,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米晓冉居然直接就凑到宁卫民耳边上说起话来了。 弄得一桌人,谁都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宁卫民。 大家无不误会米晓冉是宁卫民女朋友,看见他刚才大口喝酒不乐意了呢。 可谁又知道,这同样也把宁卫民吓了一跳啊。 不为别的,这举动太近乎点儿了。 宁卫民是怕院儿里的熟人看见了,回头说不清。 万一被米师傅和米婶儿看见,那更得要了亲命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一听了米晓冉说的话,连宁卫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米晓冉此举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他的新业务惹出了麻烦,还真的不好让别人知道。 就刚才,居然有个男拿着一份儿《现代青年》的杂志,按着上面广告登的地址找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了。 还好见院里人来人往,还贴着喜字儿,这位没敢冒失进院。 只待在院儿外头,跟往来的人打听,院里是不是住着个叫宁卫民的。 更巧的是,米晓冉刚才去上厕所了。 回来的时候,她正碰上这位跟3号院的人提宁卫民的名字,也就把事儿给揽过来了。 这位还真实在,米晓冉一问,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来意说了。 声称他养了五年神仙鱼了,就没听说过有人能人工孵化神仙鱼的。 看了广告虽然很动心,可不知真假,很想和宁卫民当面交流一下。 如果技术属实,他才愿意付钱…… 嘿,瞧这事儿闹得,居然来了一位实地考察的,有多悬还用说吗? 也就是米晓冉碰上了,真要是换个人接待的,那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就凭今儿这特殊情况,2号院儿里这么多人,一旦宣扬出去。 宁卫民用养鱼技术在杂志上卖钱的事儿,恐怕不到下午就能传遍整个扇儿胡同了。 不用说,宁卫民如今还能坐得住吗? 他完全按捺不住地带着惶恐站了起来。 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就急切地问米晓冉人在哪儿呢。 可米晓冉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自顾自走到门口,然后冲宁卫民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好嘛,那张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神情。 一瞬间,竟让宁卫民想起了京剧《西厢记》里冲张生招手的小红娘。 甚至就戏里那段西皮流水,也作为bgm同时浮现于他的脑海。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只是很可惜,实事求是的说,他宁卫民比起张生来,差得可不是一丢丢。 因为等着他的,可不是崔莺莺,而是个老爷们的琐碎盘问。 应付不好就得砸锅。 应付好了,也就能落下五块钱。 而这事儿也让他断然下了一个决定,地址必须换,越快越好。 ………… 上菜越是接近尾声,2号院里酒席上的吃喝之风越显热烈。 只是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的战斗力几乎都要被淘汰掉了。 男人才是最后压阵的绝对主力。 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肚量大,也因为老少爷们都开始喝酒了。 甚至由于菜好,宴席上能喝酒的人基本都是痛饮啊。 不少人会划拳,席间便处处开始了“哥儿俩好啊”、“四喜财呀”的吆喝。 反过来越是如此,女人和孩子越在席面上坐不住。 因为不光是她们不耐烦吵闹,也别忘了,喝可是和抽不分家的。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女人孩子又挨呛又挨熏,那谁愿意待着啊? 像罗大婶儿和自己的大儿媳妇苗玉娟,就一起跟边大妈请辞。 说要回家去照顾自家的第三代,好把罗广盛再换过来喝酒。 婆媳俩这一出门,俩人边走,嘴里还各自念叨呢。 苗玉娟心里惦记的是丈夫和儿子。 一会儿说院儿里这么闹,孩子睡觉不知道吵着没有。 一会儿又说丈夫今儿实在是亏了,没吃几口菜,就回家替她看孩子去了。 看今儿吃相都不善,等再回来未必能吃饱了。 罗大婶儿则宽慰儿媳妇。 说闹都是里头闹,这么小的孩子睡觉也沉,没事儿。 罗广盛也好办,一会儿让他去女桌儿上吃去,那桌上还有点菜。 再怎么样,喜字儿馒头至少管够,肯定饿不着他,正好也能少喝点酒。 跟着罗大婶儿又说,她今儿一直看新娘子腰身,那李秀芝也算得上多子多福的相。 想来边家老两口想抱孙子的愿望,实现不难…… 小院因为刚举行了婚礼,热闹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一堆用过的茶杯茶壶茶碗,还有两大筐厨余垃圾,煤灰渣滓,就都摆在罗家小厨房的房檐下。 这是暂时性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她们走到家门口,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禁各自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味儿大啊,招苍蝇。 何况真弄走了,也会是一地狼藉,事后还有的去归置呢。 可就在俩人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对面苦笑之际。 哪知随后大乐子就跟着来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婆媳俩完全没有想到。 突然之间,她们家的小厨房居然“扑棱”一下打开了。 一个姑娘率先打头,几乎是慌不择路从屋里跑出来的。 似乎屋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让她急着摆脱。 嘴里还一个劲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干嘛呀……”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随后一个男的居然也跟着一猛子蹿出来了。 态度同样是急切的,脚步同样是匆忙的,嘴里同样也喊。 “哎哎,你别走啊,这就没劲了啊。我真是诚心诚意……” 就这个景儿,当时就把罗大婶儿和苗玉娟吓了一跳啊。 苗玉娟情不自禁的“哎哟”了一声。 罗大婶儿甚至还抽抽了一下,惊得捂住了胸口。 最绝的是,当跑出来里的这一男一女依次抬起头来,和罗家婆媳俩面对面的一瞬间。 目瞪口呆的立刻就变成这两位了。 因为他们可不是别人,一个是米晓冉,另一个是宁卫民。 毋庸置疑,这种碰面方式,气氛是相当尴尬啊。 米晓冉情不自禁咬着手指头,宁卫民则干笑着碾动着衣角,他们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反倒是罗大婶儿和苗玉娟,看着他们俩,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苗玉娟先从惊慌里缓过来了,那不用说,直接就是打趣儿。 “晓冉,卫民,你们俩这闹什么呢?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得,这话让米晓冉更抬不起头来了,只能低了头去瞅自己脚尖。 “这个……” 咽咽唾沫,宁卫民倒是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我们……我们俩商量点儿事……嫂子,我们说的是正事儿啊,您跟大婶儿可别误会……” 可这几句简直是欲盖弥彰,随后被苗玉娟轻而易举的一句就给噎住了。 “哟,这话就更奇怪了。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正事儿,还不能跟外头说啊?那里面可有耗子,瞧瞧,给我们晓冉吓着了吧……” 好嘛,这话里有话的,宁卫民还凑合能扛得住,米晓冉可真不行了。 她还从未这么臊得慌,红了脸,低头就是夺路而逃。 但这下,也让罗大婶儿绷不住劲儿乐了。 老太太也纯属成心,冲着米晓冉的背影就喊。 “哎呀,你这丫头跑什么啊。放心,大婶儿什么都没看见。就见着有那么两只小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第八十三章 电话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没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八十四章 定心丸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第八十五章 第一人 198o年1o月7日,一篇不足百字的消息《本市第一家个体经营的悦宾饭馆今天开业》在京城晚报头版出现。 记者描述了这家位于“翠花胡同”只有二十五平方米的空间,四张圆桌,十六把长凳的小饭馆。 在9月3o日开门营业第一天,等在门外的顾客就排到胡同口,一天接待了不下二百个客人的热闹情景。 第二天,京城晚报在头版又刊登了一篇新闻特写——《“尝尝看”笑语满堂》。 记者以亲历其中的真实感受,对悦宾饭馆的经营情况进行了更为细致地描写。 晚报同时配言论《尝尝看,好!》。 就这两篇连续报道,一下子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京城第一家私营饭馆开张的消息,就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巨石,引了中外记者和京城百姓的持续关注。 外国人甚至把这件事定义为改革中的标志性事件。 这不但让悦宾饭馆从此声名大振,四方的顾客慕名而来。 还有不少人从此受到启和触动,不断加入到兴办私营饭馆的行列中。 据京城工商部门的数据显示,从198o年到1983年间,京城的饭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了上万家。 而悦宾饭馆的老板的郭培基、刘桂仙夫妇俩,不但从此彻底解决了家里两个儿子返城回来找不着工作的问题。 也幸运地成为了被七十七个外国媒体轮流报道过,被市长接见过的改革典型。 而且率先成为京城那少数先富起来的人。 那么这家饭馆的买卖,当时火到什么程度呢? 许多年之后,已然年迈的饭馆老板刘桂仙在上电视节目时,是这么回忆的。 她说自己第一天亲眼目睹买了四只鸭子三十六块钱的本儿,是怎么变成了八十多块钱的。 净赚四十多块啊,几乎让她一宿就没睡好。 第二天,她就又去买了七只鸭子。 此后,每日进货的数量只多不少。 而且这外国人也好个新鲜劲儿。 她的小饭馆经过外国记者采访,很快就有外国人来订餐,还要每人十块钱标准的桌席。 可当年的物价是个什么样啊?。 哪怕大虾、鳝鱼、王八,全挑好的上,也达不到一半的成本啊。 特别是对于一家四口用自己的房子开的小饭馆来说,既没有人工成本也没有房租成本。 那这利润是多是少,就请各位自己掂量吧。 这就是先吃螃蟹的好处,这就是顶上了“第一”桂冠的红利啊。 于此同理,宁卫民这小子除了脑子活、胆子大、敢想敢干以外,他还有充分的商业经验和前的见识。 在这样一个社会刚刚开始转型,市场经济还处于起步阶段的年代。 他这些特质都是这个年代的人普遍缺少的。 因此作为京城吃“信息业务”这碗饭的第一人,宁卫民的创富行为一样占尽了先机,自然就能获得巨大的成功。 甚至由于干的是偏门,他所获取的利润,挣钱的方式,也远比当个饭馆老板更划算、更舒服。 至于说到节后的具体情况,那还真跟他琢磨的差不多。 正因为手里有了《现代青年》这本杂志当范例,他再去跑广告业务就容易多了。 一些规模不算大的冷门刊物的杂志社,态度果然松动了。 《散文》和《词刊》两本杂志,就答应为他刊登广告。 这样等于十月份就有了三家杂志社,为他的业务在全国的大江南北做推广。 只不过人家的要求是必须一连做三期才行。 那么两家加一起是差不多得交八百块,也就意味着宁卫民需要承担较大的资金压力。 他大致算了算,自己从古四儿几个身上收回来二百六。 再加上前后收到了六十多封信,敛在一起有三百二三的。 而自己刚到手的一个月工资,还得用来保证日常开销。 那么他手里其实能动的钱也就不到六百。 可好就好在,家里这边还不断有信寄过来,这业务变现能力很强,变现度很快。 真把广告打出去,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填上这个窟窿, 也就是说,他只把备着趟鬼市的钱拿出来暂且周转一下也就成了。 于是这次他没犹豫,不但干净利落脆地把这钱掏了。 而且还专门利用职务之便,以一个杜撰的人名“古岳”的身份。 用每天六元的价格,包下了重文门旅馆的3o2房间,作为能够摆在明面上的收信地址。 只是一个月就又多了一百八啊。 这是个什么概念? 那就是相当于米晓冉或是宁卫民的仨月的工资呢。 为此,米晓冉是大吃一惊啊,彻底刷新了对宁卫民的认知。 因为自打她懂事儿以来,就没见过身边有一个人能干这样的傻事,愿意白白扔掉这么一大笔钱的。 是,有了这个地址,她代宁卫民收信是免得为难了,几乎变成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事儿。 可问题是这代价也太大了点。 一百八啊,真有这个必要吗? 这笔钱如果能留手里,买什么不行啊? 所以她实心实意的劝过宁卫民。 说自己可以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倒是很替宁卫民担心,怕他万一租了房间,要是来信的人没那么多又该怎么办? 没想到宁卫民压根没含糊,对她说,“你就甭杞人忧天了,我心里有谱。你想啊,每天只要有一封信,旅馆钱就差不多出来了,我怕什么?我要的只是闷声财,减少没必要的麻烦。当然,你要是想明白了,愿意从中分一份,我们倒是可以谈谈……” 如此一来,米晓冉也就没法再劝了。 不过随后生的事实证明,宁卫民这一决定实在是非常明智。 因为与家里那头收信日益减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十月中旬开始,新的广告一展现出效力,重文门旅店这块儿的来信,就堪称是爆。 第一天就高达七封。 然后第二天就是十三封。 第三天二十封。 第四天三十封…… 直至四十分五封达到了峰值,随后才开始逐步回落。 但也稳定在三十封左右,就不再降低了。 这么高的收信量,那几乎是把旅馆日常收信翻了一倍,有时候还不止一倍。 要没有这个房间打掩护,没有这个虚构的客人“古岳”当伪装。 哪怕米晓冉有职务之便,也不好把这么多信都压在手里,等见到宁卫民再给他啊。 是绝没可能天衣无缝地瞒过前台所有人的。 所以就因为这事儿,这姑娘一度都有些糊涂了。 她有点不明白了,这做事到底是勤俭好啊,还是大手大脚好。 而且她怎么也想不到,宁卫民的钱会赚得这么容易,多少有点心里毛。 这意味着什么啊? 意味着平均起来,宁卫民每天至少捞到一百五啊。 其实还别说她了。 这样的收入水平,连宁卫民自己来看,都得美得摇头晃脑。 这都赶上当初他在东郊垃圾场倒腾紫铜,吃盲流子时候了。 可付出却完全不一样啊。 ps:最近外面消息乱飞,前程难料,弄得我心绪也很乱。不过再怎么样,也会尽力保证完本的。有始有终是我做事的追求和习惯。 今天第一天上架,勉力更上两章,还请各位真粉订阅支持。 你们给我高尚,我就给你们天良,呵呵,祝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劳动节快乐。 感谢一直为我留票,给打赏的好朋友们。你们的鼓励和帮助,我始终铭记在心。 第八十六章 良心 赚钱了,舒舒服服躺着就能挣大钱。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改也改变不了。 完全不同于开办悦宾饭馆的郭家四口,每日灶头火烤着,油烟味闻着,迎来送往各路神仙。 还得焦虑货从哪儿去进,粮油能不能有保障,经营收支是否平衡,有没有亏本的风险。 宁卫民登完广告之后,只需再油印一批他的教材,坐等着米晓冉把信给他,就能捞到大肉吃。 而且他一个人就能顶四个,挣得真比开个饭馆还多呢。 那还能不香吗? 但宁卫民也知道,再好的事儿也不能独吞,否则就离砸锅不远了。 因为在生意场上,大家都是因为生意才维持着利益关系。 通常情况下,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会努力地维护着这个利益关系的稳定。 不但愿意配合,也对一切交易机密保持“缄默“。 只有某一方对利益的分配表示极其不满时,才有可能出现所谓的“脱线“行为,把关系网上的人全部拖下水去。 如果生有人故意“拆台“的事儿。 把生意场上藏匿在台面下的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内幕,一下子全都揭出去,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将是致命性的摧毁。 再好的生意舞台也会瞬间坍塌了,全部的生意也就灰飞烟灭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所谓生意长存的诀窍,就是保持利益平衡,追求的就是共赢。 是,米晓冉仍然坚持不要任何报酬。 但这是为什么,他自己心里不能没个数啊。 其实不外乎人家姑娘念着他当初让过工作的好处,想借此做个回报,还了他的人情债。 京城姑娘嘛,普遍性格就是做起事儿追求独立、平等,外加干脆利落。 往往有点蛮横,有点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也透着点仗义。 他当然也可以装傻充愣,就这么把好处全装自己兜儿里去。 甚至还可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安心。 我给你了,是你不要嘛。 但他绝对肯定,虽然米晓冉从不想占他的便宜,但也绝不会永远甘心白白承担风险与责任,去吃这个亏。 他真这样不开面儿的话,对方帮他一俩月的忙也就到头了。 到时候,人家姑娘绝对能找着让他说不出不是来的借口,把他的事儿给推了。 还是那句话,谁比谁傻啊?没人不会替自己算计。 老爱把别人当傻子的,自己就是傻子一个。 所以该给的还得给,哪怕人家不要,也得上赶着去给。 这不是“舔”,而是生意需要、利益使然。 只有一个目标,为了今后合作愉快嘛。 只是怎么给?怎么能让对方欣然接受?又成了个难题。 因为这又牵扯到一个面子和台阶的问题。 姑娘家嘛,既然已经扮演高尚了,声称是纯帮忙。 就是变了主意,真眼馋了,也不好再改口提钱不是? 说白了,这几乎是每一个做销售的人都会遇到的难题。 不怕你要,就怕你不要,或是爱矫情,非要让我猜啊。 尤其是对女人,比男人更难做,因为送礼的原则是要投其所好。 男人嘛,酒色财气都是弱点,一样不行换一样,大不了就来一条龙招呼。 全方位轰炸,不怕你不顺溜儿。 而女人心却是海底针,真想要什么,往往是很难把握的。 真就跟那歌儿里唱的似的,“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说到这点,宁卫民就得由衷感谢这个年代的物资匮乏了。 正因为这年头人们的见识还不多,有点好东西就容易满足。 他才会轻而易举的找到让一份让米晓冉很难拒绝的礼物。 某一天早上,趁着米晓冉来接班儿,还没其他人的时候。 宁卫民随便编了个借口打走了张士慧,让他一人先去食堂等自己。 就把一个大纸袋放在了米晓冉的面前。 “美丽的女士!迷人的小姐!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一份心意,敬请笑纳!” “你别闹!你这搞什么鬼啊?” 米晓冉的脸立刻就红了。 实话实说,不光是宁卫民的流气的腔调有点惹人误会。 这大纸袋也实在有点扎眼,真让别人看见,那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 “搞什么鬼?送你礼物啊?” “我不说我不要了吗?” “是,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尚。可我也得证明我的良心啊。” “不不,你还是拿回去吧。跟我可没必要,帮忙就是帮忙。” “别介啊,小姑奶奶,你是非让我丧良心怎么着?我还跟你说,这东西呀,也就只适合你用。你不要,我这一百多才真算是打水漂了呢。” “啊?这么贵呢?那我更不能要了,快拿走。” “你至少看一眼行不行?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你米大小姐的专属物资知道吗?你可别辜负我一番辛苦啊,好不容易才搞来的。” 说着,宁卫民就不管不顾的扯开纸袋,然后轻轻一倒。 一堆花花绿绿的美国化妆品,就撒在了米晓冉的面前,让人瞧着都觉得眼晕。 宁卫民还拿起来一一给米晓冉介绍呢。 “看,美国旁氏,这是护肤的,这是美白的,还有眼霜,口红。这是面膜儿,敷脸用的。” “我跟你说啊,别看你年轻,可姑娘也得注意保养,知道吗?” “你自己说,你是想五十岁长得跟老树皮似的,还是五十岁还跟小姑娘似的?” 听到最后一句,本来都看迷了的米晓冉这个气呀,立刻呸了一口。 “去你的,你才老树皮呢……” 没想到宁卫民反倒坏笑起来。 “这不结了。你要想永远当小姑娘,那你就得用。” 米晓冉一下恍然,不由负气地嗔怪。 “好啊,你这儿等我呢。我不要,你还是给你的女朋友用吧。” 但宁卫民这次可一反常态,不在乎她的语气了。 “哎,别这么说啊。第一我没女朋友,我和蓝岚只是普通关系。二是人家准备高考上大学呢,我们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联系了。反正跟你这么说吧,我心意尽到了。如果你嫌弃的话,那这些东西就真成废物了,你自己扔垃圾桶去得了……” 嘿,不得不说,他的高明之处,还就在这儿了! 他知道米晓冉肯定不会接受,所以他送的就是让米晓冉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根本无需去考虑化妆品的吸引力,重点在于当米晓冉有心要拒绝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是一百块钱、一只笔、一只收音机,那些谁可以用的东西。 化妆品就是女人专用,米晓冉不要,他能给谁用啊? 果不其然,米晓冉眯眯一笑,终于把东西收下了。 “那好吧,谢谢你了……” 而且也是巧了,正这时候,另一个女同事也来上班了。 正看到宁卫民趴在柜台上跟米晓冉说话。 这位完全是出于天性来取笑。 “哟,你们俩这儿聊什么呢?小宁怎么连班儿都不下了?见着晓冉就不困了是不是?” 米晓冉一惊,立刻慌慌张张地加紧划拉,收拾,生怕让同事看见东西。 而宁卫民却镇定自若一笑,伸手拿起了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的一只口红,去吸引大姐注意力。 “大姐,我是看着晓冉这化妆品新鲜,怎么口红还有这色的啊?您看看新鲜不新鲜?” 嘿,别说,这大姐一下就被口红吸引过去了。 看了一眼就惊喜无限的叫了起来。 “哎,晓冉,你新买的呀?哪儿买的呀?这颜色真好看,怎么全是外国字儿?” 这也是宁卫民送礼的高明之处,这算一箭双雕。 因为他知道人都要面子。 送的礼物再实用,如果不把面子做足,只怕收到的会是反效果。 但假如反过来,收礼的人也能获得额外的满足。 没的说,米晓冉虽然用眼神剜了他一下,好像怪他多事。 可面容却不乏喜悦和得意。 她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强按着兴奋,就跟大姐聊上了。 “嗨,亲戚送的,我也不知道哪儿买的。这不,还没用过呢。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那大姐也真捧场,还夸呢。 “好看,一定好看。来,我这儿带着镜子呢,你现在画上给我看看。” “哎哟,瞧着颜色,多润啊。跟你说,我见过一个类似的,听人说是友谊商店买的。得七块外汇券呢。” “晓冉,你是不是有海外关系啊?能不能跟你亲戚说,也给我带一只啊?” 宁卫民冷眼旁观,心里带着大功告成的轻松,暗笑着离开了。 不过,他却恰恰忽视了一点——男女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 有些细节如果搞错了,那结果就会变得很有趣。 第八十七章 小日子 11月4日,京城政府出一则通知。 正式批转了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关于允许个体户从事饮食小吃和小商品经营的请示》报告。 由于只具有政策性指导意义,相当缺乏阅读趣味性。 尽管这则消息作为与“悦宾饭馆开业”紧密关联的后续影响,同样也刊登在京城晚报上。 但所引的社会反响却是天差地别的,根本没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看到这条新闻的人,除了那些找工作无望,正苦苦寻求饭辙的群体之外,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去关注。 但也有个人算是例外,此人就是宁卫民。 不得不说,作为唯一长了后眼,真切了解未来社会的“先知”。 他恐怕比批准这条行政命令的人,还要更清楚这其中的重大意义。 这则消息落在他的眼里,几乎相当于耳边有人扣响了令枪。 让他似乎亲眼看到了数不尽的人争先恐后的跳入商海的胜景。 因为正是这个口子打开了,才让个体户们可以单纯的凭借商业头脑和商业眼光挣钱了,有条件挖掘到民营资本的第一桶金。 工商管理部门,也再不会以是否付出技术性劳动,来作为投机倒把的定性标准。 完全可以说,这对于私有经济的展,是一个开启黄金时代的标志。 从此事关民生的第三产业将会在个体户的腰包越来越鼓的刺激下,从此不断壮大。 其实想当初,宁卫民转让工作后待业在家,他满心期盼等待的就是这则通知。 当时要是有了这个政策,那他现在多半儿已经成了每天蹬着三轮车出摊儿的倒儿爷了。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 正因为这则通知差了半年的时光,就让他的生活规划彻底的变样了。 现在他不但有了稳定的工作,对新环境适应的相当不错。 甚至也看不上卖点服装,或是开个饭馆的利润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 谁让他着急挣钱就是为了分享金猴票的年代红利呢。 轻轻松松获取暴利才是他真正期盼的东西。 那既然有了更快来财,更舒服赚钱的方法,他才不会选吃苦受累挣小钱呢。 何况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时间和精力去继续琢磨文玩古董上的门道,消化康术德教给他的东西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使满脑子都是投机理念,无意去踏踏实实白手起家,稳扎稳打经营实业。却也并不意味着这则通知,就对宁卫民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其实同样的,对他来说,这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滋润。 因为这个政策直接给他兜了底,让他相信哪怕只凭自己个儿,也永远都能有饭吃。 为此,他才真正的安心了,才彻底不用顾虑自己的业务量越来越大。 即使这样的业务没有先例,一旦被单位现恐怕要被严肃处理。 可问题是,既然单纯的小商品买卖都已经不能算作投机倒把了。 他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失去这份工作了。 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里,11月份,从夜班转换成了中班的宁卫民,过得愈加放松和如鱼得水。 先是他利用每日都送钱来的信件,又66续续地吃进了三百余张的整版猴票。 几乎把重文区和玄武区的各大邮局存货都给扫清了。 尽管在他看来,12月份他转向北城,还能继续吃到的猴票,应该也不会太多。 但手里成功突破了千张数目的整版票。已经给了他相当充足的信心了。 让他相信在即将风起云涌的未来,自己必定会凭着这些拼命积攒的猴票留下浓重的一笔。 虽然这一刻他依然不确定,这些猴票到底能为自己带来多少财富,炒作周期又是怎样的。 但他却十分确定,自己必定会把传说里的那些港怂炒家取而代之,成为猴票最大的幕后庄家了。 如果真有那一伙子人的话。 “不出意外的话,手握如此巨量的廉价筹码,我就是未来的‘猴王’了。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嘿嘿……” 而这想法只要在脑子里一转悠,就让他兴奋莫名,热血澎湃啊。 要知道,邮币卡可是宁卫民前世最早涉足的业务,也构成了他经营主业的一半内容。 这行的许多的猫腻和勾当,和前辈们造就的传奇故事,从底层一步步混起来的他,几乎全都了解。 那既然来到今世,仗着先知先觉,他就是一条能在本行业翻江倒海的真龙。 他还真有心看看,这样优秀的品种,这样廉价的筹码,被他捏在手里到底能炒成什么样儿。 嘿,这可不仅仅是钱的事儿啊,爷也得当一回引领时代风云的传奇人物吧。 我就不信了,在这块地盘上开门做生意,咱横是不能比不过那帮港怂吧? 其次,除了离实现夙愿和“伟大梦想”越来越近以外,宁卫民的小日子也舒服了许多。 不为别的,那间包下来的客房3o2也不是摆设啊,真能住。 在这个没有温室效应的年代,京城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降温的时间也非常早。 有的时候,赶上大风天或是犯懒了,宁卫民就自己偷偷开门留旅馆谁了。 这里的设施当然被家里强多了,暖气、软床,还有电视,全有。 既没有家里的煤烟味儿,也无需担心煤气中毒。 更不用他自己来收拾房间,连热水都有人给打,再舒服不过了。 唯独可惜的是,康术德偏偏不爱来这儿住。 老爷子嫌这里憋得慌,不透气儿,又没有邻居说话。 是宁可自己升小煤炉子去,也在扇儿胡同住。 于是宁卫民也只能一个人享受,不免感到有点孤单罢了。 还有,工作上宁卫民也混出了一个好人缘。 只要和他一个班儿的领导或同事,就没人说他不好的。 至于道理其实很简单。 先,宁卫民无欲无求,在单位只图舒服顺气。 是个与人交好,得混且混的人。 他既没有往上爬的野心,舔领导沟子的毛病,就不受组长、副组长的忌惮。 同样,他对于所谓的单位培养机会、工资调级和福利什么的,也都不争不抢。 给就拿着,愿意吃亏。 自然与同事们就不构成利益冲突,让领导也觉得懂事。 像他这种甘于平淡的螺丝钉,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心生敌意,感觉到威胁。 二是这小子手里既然宽裕了,出手还挺大方。 他几乎每天都买点花生、瓜子、巧克力、泡泡糖什么的。 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身边儿这帮姐姐妹妹。 而女人嘛,无论年长年幼,就没有不爱吃零食的。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被宁卫民这么捧着,自然心里高兴。 再加上宁卫民又是个长得帅、有见识,没事幽上一默,就能把整个前台乐上三天的小鲜肉。 那他要不招这帮大小娘们的待见,才见了鬼呢。 说真的,哪怕是前台都在流传他和米晓冉有点感情上的苗头。 那还有俩大姐私底下,非要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他当女朋友呢。 照片都硬拿着给他瞅了,见他实在不想谈,才不得不作罢。 说白了,宁卫民已经成了个掉进盘丝洞里,连妖精都舍不得吃的香饽饽了。 第八十八章 鬼子眼儿 人是不能光有物质追求的,精神上的快乐也得跟上,日子过得才不空洞。 正是因为这样,在宁卫民的身上,还有个绝妙之处。 那就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他玩儿投机,吃上收藏这碗饭。 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本身就算文化产业,好处可太多了。 不但来财快,而且从交易中就能受到文化熏陶,感受到文化的魅力。 既能让人因此提高学识、眼界,陶冶情操。 也能让人学以致用,利用学到的东西为自己赢得更多的财富。 尤其是从捡漏儿的过程里,真的时常能感受到极大惊喜和十分有趣的情形。 想想看吧,你买件东西,被别人当成了傻子,可实际上却占了大便宜。 这样“闷得儿密”的快乐,这世间哪儿还有其他地方能找着的啊? 要按宁卫民的体会来说,真比去澳门博彩还过瘾哪。 因为赌桌上下注赢,只是刺激,让人一瞬间的肾上腺爆。 可捡漏不一样,它既有这种刺激快感,同时也耐琢磨,有回味。 是可以跨越数十年,一直都能持续的精神享受。 因为买到的东西只要在自己手里。 日后看着自己的宝贝回忆往事,以及跟别人讲述这个故事。 那都是一份荣耀,一份自得,更是属于自己智慧的独有传奇。 (写到这里居然联想到自己了。哎,触景生情,垂泪,求安慰……) 这也是为什么趟鬼市的人有“瘾头”。 常年老客甚至能不分寒暑冬夏,不管刮风下雨,不分早晚甚至忘记饥渴,只要撞见地摊儿就得看够了的缘故。 说起宁卫民这俩月的夜班,他除了弄自己的生意,赚了不少的钱之外,知识的长进也没中断。白天夜里,得空就读康术德给的书,他几乎都快倒背如流了。 平日里,也没少跟老爷子请教里面的疑惑之处。 虽然这俩月之中,他只有赶上休息日才能偶尔去趟次鬼市,去验证所学,都快被憋坏了。 可这一转到中班儿上,那就不一样了,堪称厚积薄啊。 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学习效果一下子就通过实战体现出来了。 半个月都不到,他就在坛根儿下的鬼市接连吃着三块大肉。 这样的成绩,那足以证明他小有所成,算是没白琢磨,给师父康术德交出一份优异的答卷了。 第一块儿肉,是个宋朝的定窑白釉持莲童子纹盘。 这件儿东西确实得说是有点误打误撞。 因为这东西不但少见,而且宁卫民也没那么好的眼力。 之所以他会对这件东西感兴趣,其实主要是因为那盘子上的图案。 要知道这个年代,国产动画片行业还是沪海美术电影制品厂所垄断的,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在电视上反复播放,深受人们的喜爱。 像宁卫民头几天住在旅馆里,刚看过的一部动画短片《渔童》,就属于这样的传世经典。 那动画片的故事情节非常有趣。 讲述了一个老渔民爷爷从海中网起的汉白玉鱼盆中出现的小渔童,帮助渔民们惩罚当地贪官和洋教士的故事。 而动画片里那件夜里会光,会出现一个渔童唱着歌儿钓鱼,然后溅出来的水珠儿统统变珍珠的鱼盆,给宁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正因为他见着的这件东西,无论图案、形制,都跟动画片里的鱼盆很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觉着非常的好玩,才想购买的。 其次,当然也有一定的专业方面的考虑。 其实宁卫民知道定器在宋朝就已经很名贵,故当时多仿者。 无论磁州窑、宿州窑、吉州窑、象窑都有真假难辨的仿品。 所以他就很想买回去,让老爷子帮忙看看到底是哪个窑口出的仿品。 最好还能跟老爷子手里那件枢府瓷比一比釉色,看看其中的差距。 反正他也不差钱,而这样的东西却难遇啊。 所以二十块就二十块,他财大气粗最后给买了。 结果吧,明明当仿品买回来的,可老爷子看了半宿…… 嚯,第二天居然告诉他就是真的! 瞧瞧,就这份运气,到哪儿说理去。 第二块儿肉呢,是一个宣德炉,那就真是完全凭真本事了。 说来也有意思,这宣德炉就是老爷子捡着枢府瓷那家伙卖的。 宁卫民当然知道这位底细了。 所以他认出了这件东西,上去就是一通喷。 把这位又喷服了,最后以二十五块的黄铜价儿给拿走的。 而最让他臭美的是,等起来时他才现,旁边有一位早就等边儿上了,居然正是年轻的“马老师”。 见他成交,那是神色黯然啊,估计得扼腕长叹许久呢。 而这,可是让他回去欢快了好几天呢,盖名人一帽儿,比得着这件宝贝还高兴。 说到更让他得意的,是连师父康术德也对他的鉴定能力非常好奇啊。 像老爷子就问他了。 “你是怎么断定这是真的?光凭形制和声音太虚了,没那么容易断啊。连我也得看上个把钟头才能认定这东西对呢。你还从没见过宣德炉呢,不是又懵上的吧?” 哪儿宁卫民笑了。 “老爷子,您忘了,我头半年干的是什么啦?这头半年我可把所有的铜铁锡铝都摸过了。尤其是杂铜啊。什么成色,里面有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您给我的书里可写着呢,宣德炉用十二炼之法,每斤只得四量。所以‘颜色精美奇妙,光怪6离,铜器之有色者,以此叹为观止’啊,我就是从铜色上断定的。” “就这黄杂铜的玩意,颜色太稳重了,润得就跟咖啡豆似的。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杂铜,这已经值得我一试了。再加上形制,声色都不差,所以我才能断定**不离十。” 好嘛,谜底揭晓。 老爷子是真不能不举大拇指,并且由衷感慨一番啊。 “嘿,这就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啊。没想到,你小子居然从最不好琢磨的铜色下手。看来真是一法通万法通。行,虽然你还算不上火眼金睛,可至少也够得上‘鬼子眼儿’了。” 第八十九章 梳妆台 至于第三块肉,那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旧梳妆台。 能得到这份好处,那更得说是宁卫民活学活用。 是他把自己身上所有优秀品质综合起来,正确运用,才能获得的胜利成果。 实话实说,宁卫民在这件儿东西上可费了大劲儿了。 那就不光是花钱事儿啊,眼力、知识、脑子、力气、魄力,也缺一不可。 别的不谈,就先说把东西买下来怎么弄回去吧。 这年头物流业很原始,汽车不好找,多数都得仰仗三轮平板儿车。 国家此时又禁止私人旧货交易,为防止工商执法部门查抄,无论哪儿的鬼市都必然上班前就散。 那想想吧,早上五六点钟的工夫,宁卫民凭着自己文弱的小身板儿,是有多么为难啊? 那真是一步一蹉跎,是百般周折。 偏偏既不干碰着,也不敢磕着,累傻小子都快累吐了血了。 一路上,也没少让人当看猴儿一样的围观,还净得躲着穿制服的走。 而最绝的是,这回把宁卫民当傻子的,还不只是卖东西的和路上看他狼狈偷笑的人。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见到这件家具,老爷子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等再一问宁卫民,听说居然花了二十八。 他这当师父的就忍不住纳闷,带着蹊跷开口问了。 “小子,你怎么花这么大的价儿,买回来这么个东西啊?我可真看不出有什么好来。” “这个东西只是个旧樟木的玩意啊,螺钿也掉了,太过破旧,最多值二十。你要去专门卖家具的信托行看看,兴许还能在这个价钱左右,找着比这个保存更好的。” “再说了,就不说这价钱高不高,你弄它回来,咱家里也没地儿搁啊。我就不明白了,放着小件儿的瓷器不买,你何苦大老远的把这么个笨砣子弄回来?” “难道是这小抽屉里有什么好东西,让你找着了?快拿出来看看啊,别藏着掖着了……” 可他没想到面对自己问,宁卫民反倒摇着头乐了,而且是鬼笑。 “师父,没想到您也打眼啊。跟您说实话,我什么都没找着,图的就是这玩意本身。” 这话登时就让康术德愣了。 “嘿,那就怪了!那我得再看看,到底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一边念叨着,老爷子就又重新上眼了。 他也知道宁卫民没那么傻,更不相信这东西,竟然能把自己的一双慧眼给懵过去了。 这次就看得仔细多了。 还真别说,很快就在梳妆台的侧面现了一个铭文——大明嘉靖肆拾年宜雪居制! 有款儿有识,敢情这东西还是个距今挺久远的玩意。 但即便如此,老爷子还是相当的不解啊。 “哦,这东西上有铭文,你是冲这个买的?嗯,样式倒也对,看着差不离儿。” “可问题是这物件实在太过破旧,木质也都差不多快朽烂了,就算是明朝的古物,这东西也加不了多少钱。百八十块也就到头了。” “而且这铭文也有点太简单了,宜雪居是哪家的字号?名不见经传呢。照我看,还未准能够一百……” 偏偏就在老爷子犯嘀咕的时候,宁卫民再次笑起来了,而且这次是放声大笑。 你说他有多气人吧? 老爷子当时就恼了。 “你小子,乐个屁!有什么可乐的?” 不过根本没容他继续抗议,去训斥徒弟放肆,宁卫民就点破了最后的窗户纸。 “老爷子,您还别急。要我说啊,您可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啦。” “没错,这东西的木料和年代是不值什么,但您别忘了,这可是梳妆台啊,这上面镶着镜子呢。” “而这玻璃,可是要大清道光年间,等洋人来了之后,咱们这儿才有的。” “那我就得问您一句了,这明朝梳妆台上的镜子,为什么会是透明的呢?这肯定不是玻璃啊,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让康术德真正的恍然大悟,也就顾不上计较了。 再次凑了过去端详起来。 良久之后,带着兴奋,老爷子就是一拍大腿,随后他自己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原来如此!敢情这是水晶镜啊!嗨,我观此镜面,就是用水晶磨制的。难怪了,你会把它抱回来啊。” “水晶都呈六角棒样,越粗越值钱。就这梳妆台上的镜子,瞅着直径都得够一尺二了,如此大尺寸,质地、密度上好,能够做镜子的天然水晶,现今哪里找去?” “嗯,这是你买下的第一件儿家具,算你买值了。就这面水晶大镜,要在老年间,也得值个四百五百的大洋。如今嘛,大概已经够格摆进故宫珍宝馆了。” “嘿,你小子,是真会挑宝贝啊!有机会,找个好木匠好好修修这东西吧,能补的都补上,这钱我给你掏了,算是师父给你的奖励吧。” 那不用说,到这时候,师徒二人是相视而笑。 宁卫民口称谢谢师父,也是给美坏了。 当然,他的喜笑颜开,不在于这几个钱的物质奖励。 而是在于康术德实打实的欣赏,自内心的认可啊。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定义。 在这行里,个人的素质是和拥有的财富成正比的,也是同步增长的。 这个行业里,任何一个大佬的确是真正的大佬。 因为他们的学识本身就值得人们尊重。 而反过来讲也一样,也足证明这行里真的没有多少侥幸。 因为表面上看捡漏,似乎是运气使然。 但其实行里人都懂得,捡漏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学识和智慧。 运气只能给人一个契机,但左右不了结果。 正所谓,人能走一时之运,但绝走不了一世之运。 但即使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人,这辈子捡上两件老物件就了不得了。 而且假如一个人的素质始终无法与财富匹配的话。 即使他到手一两件宝贝突然迹。 那他也早晚会凭实力,把靠运气得到的钱再输出去的。 宁卫民懂得这个道理,也更清楚未来假货横行的状况。 所以,他一点也没因此志得意满,反倒愈加激起了钻研之心。 总之,就当前宁卫民的全部生活来说。 他是丰衣足食一顺百顺嬉皮笑脸万事俱备,唯一缺少的只是一点点严肃。 第九十章 受刺激 从古至今,我们都在期盼世界大同,和合共生。 这是我们几千年文明一直秉持的理念。 其实就和西方人天天哭着喊着要消灭饥饿,维护世界和平的意思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独立单元的享受,应该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感受。 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愿望再美好,也有点不现实。 只是我们给自己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目标而已。 客观世界里始终存在差异性,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东西。 尤其人和人之间,区别更是不容小觑。 哪怕生活同一个年代,居于同一个城市。 属于同一个阶层,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 身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一份工作。 甚至是同样的年龄,同样性别的两个人,也依然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 像宁卫民和张士慧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 因为恰恰就在宁卫民活得顺风顺水,彻底解决了经济困扰的时候,本着实现财务自由大步向前的同时。 张士慧却反而因为经济问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并且深陷于几近绝望的困局之中。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切恐怕得打国庆假期说起。 敢情就在宁卫民参加边建军婚礼的那一天,其实张士慧也和自己的女朋友刘炜敬在参加另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的新娘叫王琳,是刘炜敬在高中比较要好的一个女同学。 如今是在重文门菜市场的售货员。 新郎则是大北照相馆的实习摄影师,名叫黄述平。 原本这天去的时候,张士慧还挺轻松的。 这不但是因为他和刘炜敬准备了一份体面的大礼。 俩人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套三十头的餐具。 这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理应受到重视。 也因为他们俩心里惦记着他们自己的事儿,有心想去见识一下别人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结果没想到,本想跟人家学习学习,好有个努力的方向。 可去了之后,眼界是开了,却反倒是让两个人都受到了重重的精神冲击。 尤其是张士慧,变得尤为萎靡不振了。 因为他们都没想他们所目睹的婚礼全过程实在是太气派了。 如果让人自觉难以追赶得上,那就是反效果了。 这天喜烟摆放的是红牡丹,喜糖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糖。 婚宴虽然是借了一个单位的食堂餐厅办的,可场面却十分大。 摆了足足二十桌,可想而知那天去的人有多少。 接亲的是是整整五辆小汽车,新郎居然穿的是西服,新娘也穿着粉红色的洋装。 举行仪式时,新郎当众送给新娘的礼物是一块雷达小金表。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当时相当难得一见的排场。 以至于张士慧和刘炜敬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新郎的表弟时。 完全没了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荣耀感。 反倒让俩人都莫名其妙的有点虚,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早知道,就应该多花五块钱买一套三十六头的了,或许那样才更像个样子…… 开宴后,酒桌上的排场更加惊人。 这天喝的是一水儿的双沟大曲,每桌还有四瓶京城白牌啤酒,十瓶“北极熊”汽水。 上的菜是六凉八热一个汤,鸡鸭鱼肉不但俱全,还有两道菜是大家很少吃到的。 一是干烧明虾,二是芥末鸭掌。 因此,好多人关注的焦点,都是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总之,和平常人家在家办的酒席完全不一样,就觉得气派、有钱! 甚至有写数学好的人,就暗暗打了算盘,说这场婚宴要没七八百块钱绝对办不下来。 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啊。 因此这样的场面,那不光是张士慧和刘炜敬感到震惊和疑惑了,肯定还有许多来宾是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议论纷纷下,有不少人都怀疑新郎新娘为了出风头,重面不重里,扯了大饥荒。 虽然风光一时,日后可有的还呢。 不过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时,又有准确的消息传出来了,一下子推翻了众人的质疑。 敢情据新郎的亲戚们透露,说是黄家有门海外关系。 新郎的舅舅上半年从港城刚回大6探过亲,知道亲外甥要结婚,包圆了所有的费用呢。 甚至话的人还说了,这场婚礼还不算什么。真正牛的是婚房里的东西。 这话确实不假,因为婚房实在是太梦幻了。 虽然给新人住的两间小平房朝向不好,是倒座儿房,俗称东不暖来夏不凉。 可强就强在,现代化的家电那是一应俱全啊。 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电风扇、压力水壶,全都有。 而且还几乎都是进口牌子的,简直就像个外贸电器展销会。 家具也同样气派,电镀折叠椅子,折叠圆桌,大玻璃茶几,真正的红皮沙。 再配上一个落地灯和丝绒窗帘,和那年代还绝无仅有穿着婚纱礼服的大幅结婚彩照。 让这婚房看着比起重文门旅馆最好的房间,布置还要高级不少。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满足当代青年,所以有关家庭现代化梦想的样板间啊。 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什么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旧有模式了。 那是划时代的进步。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身在这里,你就会觉得主人已经不可能再缺少什么了。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个家,就是一个夫妻的终极追求。 也只有这样的家,才能配得上新婚的幸福。 想想看,那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感受是什么样啊? 真是有点头脑昏,眼睛花,不知往哪儿看好了的感觉。 或许,这种难受劲儿,就叫做富贵逼人吧。 而再往后,更让人别扭的事儿还有呢。 因为新郎新娘绝对是今天的大忙人,他们要招待的人太多,来看新房的人也太多。 根本没容张士慧和刘炜敬好好看看那些摆设,后面很快又有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或许是新郎的同学,全是自来熟要闹洞房的架势。 一拥而上,就把一对新人围了个严实,你一句我一句的开起玩笑。 不但挤得原本在屋里的人待没处待,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争先出屋。 甚至还有人开始大肆吹捧,把新郎和新娘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但这些话偏偏听到张士慧的耳朵里却很不受听。 因为照说话这主儿的意思,要是买不起这些家电的人,压根就不够资格结婚似的。 所以那天参加完婚礼回到家,路上就和来的时候完全相反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饱受了一天的刺激,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兴致寥寥。 心里无不酸溜溜的,不想说话。 老半天,张士慧骂了一句,“妈的”。 眼见刘炜敬诧异地望向自己,他赶紧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同学,是说最后那几个捧臭脚的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得人几根好烟抽,拿人两包外国糖,就这么舔沟子啊,至于嘛。什么叫看了新房,自己的日子都觉着没滋味了?人活着就为了有那么几件家电啊?” 刘炜敬倒是会说话,看出来张士慧为什么不痛快,可偏偏装不知道。 “嗨,有的人不就那样嘛。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俩啊,今后要结婚用不着跟他们比。我可不想跟相声里说的似的,当那样的高价姑娘。” “什么一套家具带沙,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摁加彩色,四季衣服毛的卡,无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动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那还是正常人嘛。” “再说了,靠海外关系过日子又算什么本事啊。咱俩啊连爸妈都不靠,全靠咱们自己,一下子置办不齐,慢慢置办呗。反正总有一天能置办齐的。我反倒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呢?日子一天天的不一样,要一步到位,反倒没劲了。” 这话很让张士慧感动,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丽。 而同甘共苦更是感情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忍不住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高兴的语气确认。 “炜敬,你真这么想?” 美丽的大眼睛特别纯净。 “当然啦。难道你不是这么想?” “我……我……”张士慧嘿嘿乐了,摸出了一根烟来。 “我是想,总得先买个彩电才是事儿吧。其他的都能等,咱俩结婚至少先得弄个大件,我才不亏你。你觉得呢?” 走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张士慧扭头望向刘炜敬,现她在出神。 “喂,炜敬。” “嗯?” “怎么了?神游物外呢?” “嗨,想点事儿。” “想什么呢?” “我……想那只表,带王琳手上那金表,真美。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家庭情况特别不好,天天吃窝头咸菜。没想到现在倒成了阔人了。她还挺有福气的……” “……” 这次轮到张士慧没话了。 他情绪再次转变,狠狠的嘬了一口烟。 第九十一章 志气 自己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张士慧非常清楚。 正因为这样,刘炜敬无意中流露出这样一句“特别”的话,才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生命的杠杆在内心深处撬动了一下。 让他那从小到大都写着“我的生活是非常安全”的那堵信念之墙,“哗啦哗啦”地崩塌了。 突然间,张士慧竟然现了一个生活的真相。 原来对于财富的渴望,人只可能尽量克制,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 什么精神高于物质啊?那是需要特殊条件的。 只有当物质相当丰富和充足的时候,这句话才成立。 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了自己和女朋友未来的幸福。 恐怕真的要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过去一直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了。 那就是该如何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标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连他自己都是。 要说他不希望自己和刘炜敬未来的小家,能变得像黄述平和王琳的婚房那样,那绝对是谎话。 所以他根本不能为此责怪刘炜敬。 羡慕人家的阔绰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自己女朋友已经尽量的考虑到他的感受了,已经够体贴他的了。 反过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本来就有义务和责任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他始终只能让刘炜敬跟自己共苦,却永远无法回报以甘甜。 那才真的说不过去呢,将会让他永远愧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他当然愿意让刘炜敬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甚至是比别人所拥有的,还要更好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妻子出的承诺一样。 他也想像那样认真地、坚定地给刘炜敬一个保证。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似乎是句空话,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实现这个愿望。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除非他能像那些少数的幸运儿一样。 要么有海外关系,要么家里过去富过,还有厚实的老底子,才让他的美梦成真。 如果只靠工资、靠攒钱,其实很难达成他所期望的生活质量。 尽管他的工作还算不错,睡着觉就有奖金、拿补贴。 而且满可以指望单位这么养活他一辈子。 但他却没办法指望单位,能给他那一屋子的进口家电和高档家具,让他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所以这样现实差距就不免让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他忽然现号称早就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社会里,其实人与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身边的一切并不像他一直认为的那么公平。 因此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屈从于现实,干脆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土壤里,像过去那样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还是该去跟自己的命争一争,长长志气。 看看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什么办法弄点外快来。 做个真正的爷们,扬眉吐气。 总之,就是从这天开始,张士慧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了连狗都算喂了的主儿。 手里兹要有钱自然可以随着性子花。 无论是父母寄回来的钱,还是自己的工资,左手进右手出,从来就不知道心疼。 买好烟、买好酒、买磁带。 带女朋友逛公园、买衣服、看电影。 还有和自己的哥儿们同学打牌,下馆子,潇洒极了。 多亏刘炜敬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而且为了他们的以后,还知道强迫张士慧每个月至少攒十五块钱。 否则,这小子就连手里的一百二也攒不下来。 所以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国庆节参加婚礼之后,张士慧居然主动抠儿自己了。 他抽的烟,规格悄么声的下了两个级别。 从四毛的香山变成两毛三的北海了。 他也不主动张罗给别人敬烟了,更拒绝了过去那些哥们儿弟兄的聚餐邀请和打牌之约。 但这还不算什么,实际上这小子还瞒着刘炜敬去借了不少的钱。 他是以买电视为借口,跟客房部和工程部的几个熟人开的口。 因为他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跟刘炜敬走在了奔着结婚去的幸福大道上。 都愿意尽力帮他一把,给他凑了二百有余。 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注意到,张士慧的神情比过去严肃多了,身上凭空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这些反常,其实完全可以说明是这笔钱的用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敢情张士慧借钱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买电视。 他是想用来当本钱,私下里利用白天不上班的时间,鼓捣点小生意。 编瞎话,是怕别人知道真相担心风险,不肯借他。 至于什么生意呢? 倒腾水果。 这个主意是他借壁儿的邻居给他出的。 这位邻居有个亲戚在香山饭店干库管。 平日里,这库管就有靠山吃山的毛病。 会经常性的利用职务之便,把库里的东西弄出去变现,贴补自己的小日子。 而最近,香山饭店又运了来不少的水果,还有一些是很少见的南方水果,库管正找门路往外批呢。 也是巧了,让邻居现了张士慧愁眉苦脸正找财的路子。 于是这位好心的邻居也就想把库管介绍给张士慧,让他倒卖南方水果挣钱。 邻居口称,那些水果都是给外宾领导准备的好东西,市面上少见,一定卖的好。 而且还建议张士慧,说香山那块就出水果,眼下正当季节,什么都有。 去了之后,大可以跟当地老农谈谈,再弄点山里红、苹果、橘子什么的回来卖。 这样你什么货色都有,保准儿生意兴隆。 张士慧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儿。 这样很快就下了决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旧三轮。 然后用借来的钱当本钱,去香山弄了一大车的水果回来。 只是可惜啊,这生意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挣什么钱啊,是真没少赔钱。 初涉商海的张士慧什么也不懂,就觉得京城没有热带水果,才会觉得大有可为。 他可没想到老百姓手里缺钱,最认价格。 虽然杨桃儿啊,山竹啊,芒果啊,是挺新鲜、好看。 可惜价太贵,味道和吃法又不适应。 是问的多,买的少。 再加上周围邻居们成天这么看着,天天出来进去,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张士慧实在磨不过面子,便一家家的往外送,让邻里都来尝新鲜。 对谁他也不可能要钱啊,尤其是对介绍这生意的邻居,送得最多。 结果光这么白送,就送出去小二十斤去。 而那些苹果、橘子什么的,便宜是便宜了,相对是好卖不少。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老农自家产的,有的种儿好,有的种儿不好。 张士慧可不懂,觉着便宜就买回来了。 没想到呢,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 赶上酸的,涩的,老百姓又不傻,买了也能找回来。 不给退,不给退就找工商告你无照经营。 再加上张士慧确实没执照,每天得躲着工商,防备着被查抄。 他不但心虚,也不会耍黑秤,这一天下来其实做不了几笔赚钱的生意。 后来更倒霉,居然还赶上了两天雨夹雪在的恶劣天气。 好嘛,骤然一降温,雨雪一打,果子先冻后烂,屁也不值了。 就这么着,二百多块的本儿,生生赔了一百多啊。 把张士慧简直给亏傻了。 好在那个介绍生意的邻居知道他赔了钱,多少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为了帮他翻本儿,就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说有办法帮他求求人,进点外头正火的蛤蟆镜。 十五块一副,张士慧如果按照市场价出手,差不多能挣一倍。 到时候不但亏了的钱能回来,还能多少赚点。 不过问题就是,进货至少得两打,要不人懒得离婚,那就是三百六十块啊。 所以张士慧还是得再去借点本钱才行。 第九十二章 甜头儿 就如同赌输了的人都惦记着翻本一样。 生意亏了钱,张士慧同样有打翻身仗的要求。 否则他投进去的三百多不全泡汤了? 那得拿半年的工资来弥补啊。 更何况在他的心里,这又没有赌博带来罪恶感,亏了当然得赚回来。 所以必须干,没什么可考虑的,这样的愿望再正当不过了。 而且说实话,他也真的相信卖蛤蟆镜肯定赚钱。 因为《大西洋底来的人》实在太火了,现在外面的小年轻全在学麦克哈里斯。 别说墨镜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时髦装备,被叫做“麦克镜”。 而且夏天里,许多人的游泳姿势也变了,全玩儿上了“麦克式”。 年轻人还学会了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甚至某单位评选先进典型,有的选票居然填写的都是“麦克哈里斯”的大名。 同时,还有一项健身运动也因这部电视剧风靡全国,那就是飞盘。 由此可见,麦克哈里斯这位来自异国的电视形象,带起了多么狂热的流行。 可话说回来了,京城哪儿产蛤蟆镜这东西啊? 那全是从南方弄过来的。 张士慧自己也有一个蛤蟆镜。 那就是他去年帮一个南方旅客的忙,打听到了一个要紧办事处的电话,人家送给他的。 而自从他戴上这个墨镜之后,不但刘炜敬夸他帅。 熟人、哥们儿谁看见都羡慕。 让他恨不得洗澡睡觉都戴着,怕稍有疏忽就不知叫谁顺走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外头蛤蟆镜的行市也一直是狼多肉少的状况。 利润虽然不像邻居说那么邪唬,可卖二十,二十五块没问题啊。 要不是邻居觉得水果的事儿对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不忍心他蚀本,为他专门去求人挤出货来帮他,他哪儿去进这样的俏货去啊?。 总之,这样的亲身体验让张士慧真认为没什么可担心了。 甚至觉得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反而得多凑点钱进点货才行。 于是他不得不动用了最后的办法,除了跟爹妈写信求助,第一次主动张口要钱。 他还去把自己最喜欢的板儿砖录音机给送进了信托行。 然后跟刘炜敬开了口,赌咒誓这门生意能挣钱,让她尽量拿些钱周转。 就这样,加上手里卖水果的余钱,总算又凑上了五百四十块。 最后通过邻居的关系,拿到手里三打货。 还别说,这玩意确实比水果好卖多了,张士慧总算尝到了生意的甜头。 头一次探路,他带到东单街头去卖的六副眼镜,很快就以二十三四的均价卖出去了。 一下子就赚了四十多块钱。 于是为了庆祝初战告捷,他带着刘炜敬高高兴兴的下馆子吃了一顿。 只是因为这事儿他的心态又变了。 他觉得自己就这点东西,卖一个是一个,产生了惜售心理。 认为这样的开价有点太便宜了,必须得把价格抬高一格。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了开价三十,最低二十六七的底价。 这一下子,虽然还有人肯买,但销售的度却慢了不少。 一天下来,只出售了三副。 为此,缺乏生意经验的张士慧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依然很满足。 因为在他看来,每个墨镜的单价一下提高了好几块,等于总利润一下多了一百元啊。 慢点怕什么,早卖晚卖反正都是卖,价钱合适才是第一位的。 结果就是这样想占尽便宜的想法让他头脑热,飘飘然起来。 无意中让他再次踏入了命运布好的陷阱,导致了后来的失败。 命运多牛啊?就没有什么是这家伙做不到的。 别忘了,命运捉弄人最喜欢奉行一个规律。 就是当你认为绝对不会出问题,百无一失的时候,一定让你出问题,给你致命的打击。 11月初,张士慧听东单街头其他小贩说。 什刹海河沿儿有个不正规的市场特火,人来人往,规模愈来愈大,在那什么东西都能买着。 听说有个人一天就在那儿卖出去上百块的电子表。 他就动了心了,找了周末人最多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蛤蟆镜都带在自行车上了,想去看看能不能捞个肥的。 没想到怎么就那么寸,他才刚找着地方,想把车推进去找个地儿摆摊儿。 就不知道谁惊天动地的一嗓子。 “张大娘们来喽!” 好家伙,足以令河边的杨柳震颤啊。 就这河沿的一干无照小贩们都迅开始卷东西,收拾自己的货物,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张士慧也不傻。 毕竟也干过一段儿了,作为游击队的老战士,知道肯定是市场稽查部门的人来了。 他暗叫倒霉,也不敢停留,一样麻利儿撤退。 按理说,他见机快,又没卸东西呢,只要跟着人流尽快走出市场范围,也就没事了。 可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 就因为市场人多,张士慧没法蹬车直接走人,他得推着自行车跟人流慢慢挪才行。 哪知偏偏飞来横祸。 从大老远的,一个小子,为了躲避稽查,就跟挨了枪的兔子一样彻底惊了。 他抱着个大包袱,是拼了命的挤着人往外跑啊。 结果一路不顾挨骂,居然生撞硬闯的就奔张士慧这边来了。 都没容张士慧反应,生生撞开了他,继续逃向远处。 可这个冒失鬼是跑了,却坑人不浅啊。 因为他把张士慧连人带车全给撞歪了。 但最倒霉的是,因为突如其来,张士慧虽然抓住了车。 可“哐当”一声,自行车后座上装蛤蟆镜箱子滚在了地上,同时箱子里隐约传来了碎裂的声响。 而就这时,远处还传来鬼哭狼嚎呢,有人大叫,“这别人的摊儿。不是我的。” 随后就有个女的大叫,“我不管是谁的摊儿,抄!” 弄得张士慧连停留都不敢停留,只有赶紧扶起车,把箱子抱起来,继续撤退。 那个惹祸的小子是一点影儿也没了。 而等张士慧恨得牙痒痒,强忍怒火和憋屈,挪到僻静处之后。 再一查看箱子里的情况,好嘛,他是彻底傻了。 因为剩余的二十五副哈墨镜个个破损啊,全完了! 这时的他,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哭也哭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就在什刹海河边的小凉风里,他傻愣愣的望着河水独立着。 在一众经过的行人眼中,那凄凉的麻木,就像一个哭坟的。 第九十三章 交情 人生之路难免遇到坎坷,摔倒是在所难免的。 但怕就怕在同一个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摔倒两次。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特别是自以为算无遗漏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点与成功错失交臂。 自然更会增加憋屈的程度。 像张士慧就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吐血的滋味。 他根本就没法接受,几乎已经攥在手里的成功,最后一刻又从指头缝儿里溜走了。 所以这天他回到家之后,就根本没心情再去上班了。 挂了一个电话请了假,待在家里生闷了一天。 他什么都不想吃,几乎一宿都没合眼啊。 却伴着愁眉苦脸和难以排解的郁闷,整整抽了两包烟。 把嗓子都给抽肿了,小脸儿也给抽绿了。 直到在床上翻烧饼,煎熬到了凌晨时分,才勉强琢磨出了一个有可能挽回局面的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话又说回来了,办法虽然是有了,但无论做什么,怎么干,还是得靠钱啊。 因此,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张士慧早早的跑到重文门旅馆来接班儿。 他趁着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宁卫民叫出去抽烟。 烟递过去,火儿给点上了,又踌躇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提出想要跟宁卫民借钱。 说真的,张士慧之所以会这么磨叽,就是因为他自己知道和宁卫民的交情尚浅。 他们只是能谈得来的同事,还远没到能过钱的地步。 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他已经把关系近乎的熟人都求遍了呢。 宁卫民已经是他思来想去,最后仅有的能筹到钱的可能性了。 毕竟才刚刚了工资,只要宁卫民愿意多以借给一点,那就能给他增加一些助力。 说白了,张士慧的处境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不甘心,让他特别希望能集合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做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否则,积蓄没了,面子没了,好几百块的亏空还得填上。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刘炜敬解释,更怕会因为此事,让女朋友瞧不起他。 那人家还会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他吗? 当然,求人终究让人难以启齿。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当“借钱”这俩字一说出口,看到宁卫民眨了眨眼睛,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张士慧就心虚到家了。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早就编好的说辞,想好的天花乱坠的理由,居然只字片语也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反倒是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疲惫、黯淡,和一种情不自禁的后悔。 算了,别编了,何必让人家为难呢? 这次要干的风险也不小,干嘛要再拖一个下水呢? 哎,我总不能真成个名副其实的骗子,让名声臭大街吧? 至少,也没必要非得增加一个人恨我、骂我呀…… 但恰恰就在他自怨自艾,几乎想要主动表示这个请求就是个玩笑的时候。 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做出的回应居然痛快得不像话。 张口就问,“你要多少啊?说个数儿。” 张士慧先是愣了一愣。 片刻后,等一琢磨过来,他有点激动了。 “哥们儿,我……我想跟你借一月工资,怎么样?成吗?” 而宁卫民面对张士慧充满希冀的眼神,愈加彰显出仗义来。 “成啊。怎么不成?可一个月工资?那就六十多块,你够吗?你到底需要多少?没关系,你直说。” “啊?那……那当然越多越好,要不你……借我一百?不不,一百五,行吗?就一百五……” 张士慧可真是喜出望外。 他报出的数儿,就是他渴求的极限了。 其实这倒不是说他不需要更多。 主要因为想到自己已经两次把跟熟人借来的钱都赔光的事儿,自惭加亏心。 即使宁卫民能再多给他,他也没勇气、没脸面去承担更多的人情。 “一百五是吧?我还真有,你等着,我这就去更衣柜里给你拿去。” 宁卫民再没废话,果断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他居然真的把钱取回来了。 但有意思的是,事到临头,张士慧接钱时,反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他可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我……我给你写个欠条吧……” “不用。” “那……你就不问问我干嘛用吗?” “嗨,我就一句话,兹要你不是拿这钱去赌,干什么用都行。你是去赌吗?不是吧?拿着就完了。” 可宁卫民越是如此局气,如此信赖,却反倒让张士慧变得越不自在。 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悄然涨红。 “哥们儿,你怎么带着这么多钱来单位?你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你把钱借我……这……这……” 这怎么话儿说的,他纯属自己想多了,还误会了。 宁卫民呢,却只是淡淡一笑,根本懒得去解释自己不缺这几个小钱。 因为他懂得,既然是雪中送炭的事儿。 当然让对方认为自己所付出的和需要承担的东西,越多越好。 而他态度上表现的越坚定从容,效果越佳。 这不是奸猾,而是与人打交道的基本常识。 本质在于不要炫耀,尽量尊重,只有这样才会有好结果。 否则,好心也会伤人。 “没事儿,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再急也没你急。咱明说吧,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遇见事儿了。所以你甭多想,踏实用吧。我不会催你的。” 说完,就把钱塞到了张士慧的手里。 张士慧彻底感动了,甚至有点震撼,心底的暖流让他的眼角居然湿了。 “我很快就还你,我……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最多俩月。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我……” 说实话,此时无论宁卫民提出什么条件。 以张士慧的心气儿,都会连想都不想就答应的。 只要能让宁卫民满意,张士慧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打个旋子。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痛快的借钱给他。 除了爹妈,除了刘炜敬。 他身边只有宁卫民能对他这样的慷慨,给予他如此的信任。 可他们才认识几天啊…… “哥们儿,打住打住,言重了啊。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宁卫民却是抱着同情尽力安慰,很想让气氛轻松点。 “今儿我帮你,明儿你帮我呗。虽说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可夜班上的挺投缘。朋友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 但这就像一种刺激,反倒让张士慧的情感愈加汹涌澎湃。 “卫民,我……我什么也不说了。这钱,我……肯定还你。我要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 “哥们儿,我今儿彻底服你了,五体投地。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得言语一声儿。” “我张士慧在这儿誓,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要有半点犹豫,算我是丫头养的!” 而宁卫民却真心觉得张士慧这样的表白很可怜。 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已,没饭吃的时候,别人给个馒头真能记一辈子。 于是他都有点不忍再听了,赶紧打断。 “好好,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咱们之间还信不过吗?” “可是哥们儿,你也真逗,还什么誓啊。咱们都是男的,用不着这样啊。” “我呀,没别的了,就劝一句话,多难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关键你得尽量往开了想,心里别有太大的压力和负担才能把事儿办好不是?” “得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张士慧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 看着宁卫民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影子,他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 晃晃悠悠地在旅馆侧门的便道上打横,有点站不稳了。 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拿到了钱,实在有点卑鄙,有点阴暗,有点对不起这份信任和情谊。 莫非他就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吗? 莫非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吗? 不,他是被钱给迷住了。 不,他不能由着心里的魔鬼泛滥,对不起这样的好朋友。 他要干的事儿虽然不是赌博,却一样有风险,他不能把借他的钱的宁卫民瞒在鼓里。 这就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 结果你却不告诉人家,你身上有跳蚤,有虱子,还得了传染病。 难道这像话吗? 钱是好东西,他也真缺,但不能这样拿到手。 这一刻,张士慧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这一刻,成了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刻,很多事都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但唯有这件事是影响了张士慧一生,让他今后每每想起来,都无比庆幸的。 那就是他叫住了宁卫民,决定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 “卫民,卫民!你等等……我,我还有事儿说……” 张士慧带着哑音儿,冲着手已经拉在门把手上的宁卫民喊了一嗓子。 同时快步追上了台阶。 第九十四章 不甘 眼看着张士慧快步朝自己奔过来。 宁卫民的身体就在拉开旅馆木门的一刻停住了。 他为张士慧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转过了身子。 “什么事儿?” 而走到近前的张士慧,头却逐渐放低,有点不敢看他。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宁卫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你是说钱的用途?你赌了?” 张士慧先是摇头否认。 “没有,我是爱打扑克儿,可输赢不大,不过是块八毛的。” “很快跟我一起玩的又都是自己哥们儿。没人真为了赢钱,谁赢谁请喝酒罢了。” “尤其有了女朋友之后,我也想攒钱,更是玩得越来越少了……” 随后叹了一口气,才继而道出真相。 “其实我跟你借钱,主要是因为生意亏了钱,我想翻本儿。” “上个月,我一直就在外头做生意呢。本来打算赚点钱,也能像别人似的,买彩电,买冰箱、洗衣机,然后体体面面的结婚……” “没想到啊,忒背了点,我赔惨了……” 宁卫民瞪着他,这次是真的惊讶,露出完全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你在做生意?” 张士慧露齿一笑,却带着无奈和惨然。 “是啊,没想到吧?说实话,国庆节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动这个心思……” “那……你赔了多少啊?” “加一起大概四百五吧。不算你的,我还欠着外面三百多块。其实我手里剩下的钱,倒是够还债的。可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我把自己的积蓄,自己的录音机和父母寄回来的钱都扔进去了…… 不得不说,张士慧最近这个把月实在憋坏了。 他是真想把肚子里苦水跟谁好好唠唠。 于是这一打开话匣子,也就收不住了。 后面也不用宁卫民一一问了,他自己就主动“竹筒倒豆子”了。 一五一十,把最近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怎么赔的,怎么赚了,怎么又赔了,全说了出来。 “……卫民,我心里真堵得慌。我就不明白了,看别人干,都能赚着钱,怎么就我这么倒霉。你说我能甘心吗?连到手的钱都让我自己给砸了……” “哎,没办法呀,做生意赔了这么多,我也只有靠生意赚回来。可做生意得有本钱,本钱越多,翻身才越快。可除了跟你借,我也没别的路子了……” “哥们儿,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正的情况我不敢让人知道,连女朋友我都不敢说。刘炜敬现在还以为我赚了呢。” “可我就是没法骗你啊。真的,你局气,对我绝对够意思。所以我也不能不够朋友。如果你现在要把钱拿回去,我绝对理解,只求你别把我的事儿露出去就行。” “总之……总之这回,都是哥们儿对不起你!” 张士慧充斥着歉意的语气绝对诚恳,宁卫民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点被蒙蔽的羞怒,也没计较的意思。 而是关心起更重要的问题。 “那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我还愿意借你钱……” 张士慧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很快就以激动和希冀掺杂的语气说。 “我也不瞒你,我听人说花城那边,蛤蟆镜才卖五六块一个,电子表才十块一个。” “我想的就是找张假条,干脆自己跑趟南边。不拘蛤蟆镜还是电子表,反正要能进点便宜货回来,一趟我就彻底翻身了。” “哥们儿,你要愿意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到时候我……………”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了,没等他许完愿,宁卫民就反问一句。 “那到时候你要再赔了呢?” 这敏感的一句追问,登时就让张士慧的脸红透了。 即使是夜里,也挺显眼。 是啊,要再赔了又怎么办啊?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长途漫漫,人生地不熟,语言也有障碍,什么事情都可能生。 否则他含糊什么?又怎么会心底罪恶感泛滥,把实情告诉宁卫民呢? 张士慧喉咙就被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在宁卫民及时现了他的窘态,赶紧解释。 “你别多想啊,我不是怀疑你能力,也没挤兑你的意思。” “其实我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这么想做生意吗?挣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不借你钱呢,你还会去南方吗?如果我借你钱,可你再遭遇失败呢?你是会心灰意冷,还是继续尝试其他的生意?” 而张士慧眨巴着眼睛琢磨了老半天,才自以为听明白了。 “哥们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劝过悬崖勒马,过本分日子。怕我掉进钱眼儿里去。可我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因为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像抠抠缩缩攒钱活的日子。我更不甘心让刘炜敬跟着我吃苦,去羡慕别人的阔绰。而就赚钱来说,没有那个行业比做生意更便捷、更迅。” “不怕你笑话,就这一个月,我虽然没赚到钱,可做生意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人生新的出点,新的目的地。因为我看见了,亲眼看见了,确实有人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我承认,那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这种生活太痛快了。不但是物质享受,更能让一个男人拥有脸面。可要指望上班攒工资,永远实现不了。” “我真的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只看着自己的脚面活了。所以即使撞了南墙,我也不会死心的。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早晚也会像别人那样赚到钱的。”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或许不以为然,也许你还会觉得我市侩、俗气。那我只能说你现在还年轻。没女朋友,也没用钱的地方。等你再过几年,你肯定就知道钱的重要性了。” 张士慧说这些话时,是认真斟酌了言辞的,态度也很诚恳。 唯恐让宁卫民不高兴,更怕宁卫民误会他是不知好歹。 可结果呢,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竟然因为他这番话笑了。 而且看神情,听语气,是真的很高兴。 “哥们儿,我看你的面相是有财运的人,我觉得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敢打赌,一年之内,你就财大气粗了。”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张士慧想不到的。 他瞠目结舌,很有点怀疑宁卫民说的是反话。 “卫民,你没事儿吧?” 可宁卫民下面的话,瞬间就安定了他的心,甚至让他生出了喜出望外之感。 “我说真的呢,没别的意思。把金钱视为污浊,是傻清高的人,把挫折变为金钱,是最实惠的人。就冲你这个百折不挠的劲儿,我就觉着你肯定能财。” “我其实倒是担心你的理想,是没灾没祸,稳稳当当过日子。要真是那样的话,穷,才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缺乏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得说句实话,你做生意缺乏经验。你这个计划路子虽然对,可风险大,收获少,即便做成了也不是太划算。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详细说一说,而且我有个更好建议给你。” “当然,听不听在你,反正无论怎样,钱我是不会拿回来的,还会借给你。这肯定没问题。你觉着怎么样?你要乐意好好聊聊呢,等待会吃了饭,咱沏上茶再慢慢说,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张士慧这还有不愿意的? 他点着脑袋立马答应。 “好好,卫民,那你就帮我好好参谋参谋。只是,耽误你下班了……” “客气什么。走,先回去吧。咱都出来老半天了,跟你搭班儿的是刘姐吧,估计已经来了,昨天人家一人扛了一宿,想你着呢。这再见不着你,更不乐意了。” “她是想掐我吧?嗨,今儿我一人扛不完了?一会儿放她别地儿转悠去,咱俩正好说话。” 就这么说着,二人终于又走进了旅馆。 第九十五章 生意经 人们通常认为,贫困是催人奋进和使人走上财致富道路的动力。 但这个观念其实是片面的,或者说表达的重点错了。 人穷,其实并不能完全使人产生致富的愿望。 就拿张士慧来说吧,像他这样自己能有三间小房,一个月有六十多元工资可自由支配的生活。 在京城的草根阶层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他甚至可以算是新一代的贵族。 生活远比他要窘迫,比他经济条件负担重的家庭,还有着千千万万。 这还是城市里呢,就更别提广袤的农村地区和偏远山区了。 所以这就会产生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了。 那这么多的穷人,这么多一贫二白的家庭。 理应都迫不及待抓住时代赋予的机会,从而成为富翁才对。 可为什么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同样的时代大潮下,真正能变成富人的如此凤毛麟角? 为什么张士慧会比那些比他更穷的人,勇于走出这一步? 如此看来,因为受穷才会去拼命致富,显然是缺乏生活逻辑的。 而事实是,真正的致富动因源于个体自身价值取向的醒悟。 我们的国人可以说都穷惯了,老百姓其实不怕穷,只要饿不死,忍着就是了。 哪怕再穷,也会用老婆孩子热炕头,打牌下棋闲聊天,这些与众相同的欢乐,达到聊以**的心灵平衡点。 我们大多数人真的都很容易满足。 当餐桌上的窝头变成了白面馒头,大腌儿萝卜变成了西红柿炒鸡蛋、蒜苗小炒肉。 往往就会心满意足地赞叹生活的滋润了。 说白了,虽然人人都愿意过好日子,可却又都不愿为此承担大的挫折,让自己的生活经历大的波动。 只有少数人,少数能够觉醒自我价值和野心的人。 才能不畏惧大风大浪,能够坚持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人遇到挫折,不会在追求财富的路上一蹶不振。 反倒会更加振作,更勇敢的塑造自己,百折不挠去实现愿望。 宁卫民就是因为觉得张士慧展现出这样的特征,才愿意为他指点迷津。 这既是因为生意人和生意人天生就像有血缘关系一样的亲近。 也因为生意人之间利益亲和使然。 像他们这样的人,这个年头可不容易遇见,如果愿意,当然有机会互惠互利的合作一把。 宁卫民其实很需要像张士慧这样算得上亲近,又比较了解的合作对象。 当然,对他来说,张士慧身上的缺陷也是同样明显的。 这小子太嫩了,虽然具备追求财富的决心和勇气。 但还欠缺一个生意人的眼光和经验。 特别在初涉商海中的第一次扑腾里,他表现得相当幼稚而且莽撞。 但他还仅仅把自己呛水的原因,归咎于运气背而已。 仍旧远远没意识到做一个生意人需要多么大的本事。 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句流传甚广的民谚,叫做“三年能学出一个手艺人,十年也学不出一个生意人”。 还有一句是,“一等智商者从商,二等智商者从政,三等智商者从文”。 这些话虽然具有一定主观片面性,或是看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差异。 但起码能说明做生意这事儿并不像人们想象这么容易。 事实上,咱都别说宁卫民前世在商场混起来有多么困难了。 就是这个众所周知做生意的大好时代,造富无数充满了机遇的年代。 真正能从商场里迹的人也没多少。 如果有谁不信大可以看一组数据。 因为据有关资料记载,198o年京城从事个体经营的个体工商户为五万人左右。 到了1992年,这批人真正成为大款的只有两成。 另有两成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甚至改行了。 就像张士慧经历的两次失败似的,既是属于偶然,也有必然的成分。 由此可见,并非所有有头啖汤喝的人,都有本事端着这碗滚烫的汤,安然喝下肚儿的。 头一个想吃螃蟹的人,也很有可能被螃蟹夹住了手指头,从此对这东西看见就害怕。 所以宁卫民很有必要,也很愿意,把这里面大致的情况给张士慧说清楚。 以防他在这条路上再吃大亏。 这一天晚上,在渺无人迹之时,重文门旅馆前台的柜台后。 吃饱了宁卫民和张士慧都泡上了一杯酽茶,守着一大壶的开水和两包只余一半儿的烟开聊。 给他们解闷儿的还有一包“怪味胡豆”,来自宁卫民拍众位女同事马屁的残余。 这玩意如今在京城尚是一种新兴食品,挺时髦。 是宁卫民刚在鲜鱼口里,那还挂着“秋江食品店”牌子的老号“通三益”买的。 也正是因此,那位目前和张士慧做临时搭档的刘姐,才会喜滋滋的拿着两包这玩意,跑到后勤部找洗衣房的熟人聊天去了。 真正的把前台这块地方儿,让给了这俩钱串子切磋生意经。 要说宁卫民这口才和肚儿里的玩意可不白饶。 乍一开口,不但整了一个《百家讲坛》的做派,把张士慧给震住了。 而且说得东西也确实是言之有物,切中要害,真由不得对方不服气啊。 “……我跟你说啊,这要想把生意做好,赚到钱。真不是你想那么回事,光凭撞大运可不行。有人把做生意的条件归之于,精明加机遇,这都太简单。” “因为这里面的道行啊,太深了。绝不是一个人随便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而我认为重点得先认识清楚自己。” “打个比方,就像那些知名画家或文学家,你看谁作品好,要问他成功秘诀。人家也只能坦然一笑。” “当然,或许他可以跟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即使都是实话,你要照着他说的做,也保准儿走瞎道儿。” “为什么呀?就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在哪儿摆着呢。你是个什么胚子,就能成什么材料,这一点没商量余地。强努啊,只能是给自己找罪受。” “同样的道理,咱要做生意,也得找做适合自己的项目和方式,才能事半功倍。否则那就容易出岔子。要不有句行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呢。就是这个道理。” “你呀,之所以赔钱,先就吃了这个亏了。” 第九十六章 不简单 宁卫民尽量把道理说得简明扼要,就是为了能让张士慧听明白。 可这话也有点副作用,容易触碰人的自尊心。 这不,张士慧就有点被碰疼了,反应比较激动。 “啊!什么什么?强努?” “哥们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连卖水果、卖蛤蟆镜都不够格吗?”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水果和蛤蟆镜,还有什么生啊熟的?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眼见张士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唇都气得的绷了起来。 宁卫民反倒笑了。 他会胡撸脑袋啊,一句话就让张士慧放松下来。 “哎,你别急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我又没挤兑你,不就是说几句实话嘛。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听我接着说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实我自己个儿也卖过黄瓜,也没落着好儿。好家伙,那次给我赔的啊,我俩眼珠子都跟黄瓜一色了。” “而且不瞒你说,我犯得是跟你一样的毛病,对价钱太计较,贪小便宜,舍不得廉价出手。”“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太阳暴晒完,就赶上了雨天。我那多半车的黄瓜不但老了。搁在屋里还烂,还臭。我那小屋儿,几乎都没法待了……” 类似的经历,让张士慧登时感到亲近了几分。 他既惊讶,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几许笑纹。 “哟,哥们儿,你什么时候还卖过黄瓜啊?” “嗨,我比你还早哪。返城回来没工作,我又没爹妈,总得吃饭吧?怎么办?被逼无奈的选择啊……” “那你后面怎么办的啊?横不能那些黄瓜,都让你吃了炸酱面吧?” 宁卫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不光我自己吃啊,我还送呢。就送我们借壁儿邻居,让各家各户都陪我一块吃。” “我们那一院儿,两天之内,没别的饭菜味儿,家家儿都是炸酱面,外加拍黄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欢实,对我交口称赞,人见人夸。可越这样,我自己越难以下咽啊……” 这下张士慧真乐了。 “可不,我也一样,送人吃水果,差点没被夸成万家生佛。到现在还有人老问我,怎么不卖水果了?那什么挺好吃,应该多进点儿。合着他们还惦记沾光呢……”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嘿,送人是做脸儿,可管什么用啊?给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这儿,话里已经有了些悲壮的气氛,颇有几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宁卫民及时转舵,把话题带向了应有的航路上。 “说起来,我就一样比你好,我家里有个康大爷。老爷子解放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主儿,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认识,有见识,有学问。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儿。” “幸好我听了他的指点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黄瓜吐血大甩卖,给处理了。正因为来了个脆生的,才比你的损失少了点,赔了也就一半吧。” “当然,也正是我康大爷,后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这蔬菜、水果行里的厉害。从此也就长了心,再没有重蹈覆辙。否则,我要不甘心,再干还得赔。” 在这儿得说清楚了,宁卫民讲的这件事,其实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卖黄瓜的事儿都是前世的经历,结局也没他说的的那么好。 实际上他的黄瓜,烂得都流汤儿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骂。臭啊。 真的是,确实聊天的时候,康术德告诉过他蔬菜水果有多么难干。 而且不能不说,他这样的铺垫,确实已经成功引起了张士慧的好奇心。 他紧着往前凑。 “卫民,卫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呗,到底怎么个难干法儿?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啊。最关键,是别人怎么挣着的钱啊?” 面对询问,宁卫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烟盒。 从里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烟儿,才悠悠开口。 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种跟说书的袁阔成拍惊堂木的感受。 人的恶趣味之一,不就是好为人师,需要别人听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没有人来听、来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们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行难在哪儿啊?就难在微利和时令上。” “卖菜卖水果想挣钱都靠薄利多销对不对?可干这个也最怕货压在手里,周转越快越好。否则货卖不出去,一烂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凭什么买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贵,二就是得新鲜符合紧抓时令才行。” 眼瞅着张士慧点头认可,宁卫民更来了神儿,一口小烟喷出是真正进入了指点江山的状态。 “蔬菜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就跟那侯宝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复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要想招人买你的,该应季的菜,哪个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儿熟了才行。” “但比这更难的还是水果。因为咱京城人旁边有山啊,远处近处,十里八乡村的,兹要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那好果子太多了。说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节的听差,要把果香及时送遍京城。一年里,倘若你什么时候忘了时节,一点不要紧。光凭皱皱鼻子,闻着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给你数数看哪。冬季、阳春,除窖藏的苹果和鸭梨。郎家园大红枣,密云小蜜枣,怀柔的油栗子。最招人的,还要数冻得邦邦硬的大盖儿柿子。春夏时分,桑葚、酸杏先报到,李子、桃子、樱桃继而上市。夏令时节,是西瓜的世界。香瓜、甜瓜、伏苹果和沙果也能偶尔来凑凑热闹。秋季,那最热闹,可谓百果争先。大鸭儿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有人爱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浓的味淡的,都有拥护者。”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玩时鲜果品,那是好玩儿的吗?一般人是没本事玩的。因为做不到审时度势啊。什么品类先进货,什么货物先脱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鲜度,哪个要喷水,哪个怕着水,怎样缩短水果的运转周期,这都是实打实学问哪。” “好些人就是因为觉得挺简单的,没多想一头扎进去了,自然就是一个‘赔’字儿。这里面就包括咱俩。我想,你现在至少硬明白一点了。水果行当损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热易变质,品相儿一天一样,还备不住买主儿挑的时候连掐带摸的。对不对?” “要想赚钱,怎么赚钱?那就得鬼点子多,还得心细如,精打细算到家才行。我康大爷告诉我说,老年间啊,那些会干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几个等级。优质当优价。品质差点的,就得论堆搓儿。” “大个儿的、模样好看的,得看准了阔主儿和送礼的推销。必须一通夸人家财大气粗,贵人模样,才能撮合生意。其实摊主心里明镜儿似的,遇着这样的主儿那可是难得的机遇,掐准了你不买廉价货。口味不甜的、骨子里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这时脱手呢。边周旋、边唠嗑、边打马虎眼。老话讲,起哄架秧子,趁着买主喜兴,摊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来了,正好浑水摸鱼。” “大小不匀的、味道不佳的、价钱有水分的,那绝对垫底儿,当然及时脱手的好。哪怕赔本,先卖出去换回钱来才是正格的。因为买卖是靠钱赚,有钱才好进别的货,财能把亏空赚回来。” “反过来,光鲜的水灵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于一眼看好的地儿。这码放当然也有讲究,怎么衬托着主打货品好看怎么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得有点艺术性哪。这要是人看着好看啊,自己就过来了,那没的说,让您尝上一口,实打实的好,掏钱吧您哪。” “最后还有一条呢,做果鲜生意的,风险大、下本儿大,受天气变化影响大,十个有九个怕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所以吃这碗饭的,长此以往都成半个气象专家了。观望天色,比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还准呢。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价出手了。这玩儿的可都是智慧啊。你以为谁是老天爷的亲戚哪。” “总而言之,老话讲得好,十人从商九个奸。要照我看哪,这卖水果的那便是十个商贩十个‘尖’了。当然,我说的是人尖子的尖。以为能吃这碗饭的主儿,即使是没坏心,也必得有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外带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时令的知识。” “怎么样?哥们儿,什么感觉?是不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精明。你还觉着果品生意容易吗?真不是谁都能赚着钱的。这行,可以说是小商小贩里的状元郎。卖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干什么也比这个容易。就咱俩啊,挨个扒拉脑袋,全不是这块料!” 第九十七章 流行 真是绝了啊! 张士慧将一颗怪味豆儿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卫民的这番高论,就如他这嘴里的豆儿一样。 是甜是咸,是辛是辣,很难一语说清。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宁卫民说得没错,这水果行当确实是想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掉进去的大坑。 他要早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说道,那要不躲八丈远才怪呢。 今后啊,当然是打死也不能再碰这个行当了。 “可以啊你!你那位康大爷也是高人!我今儿才琢磨过来,合着我亏在这上面的钱,不冤枉!” 老半天,张士慧终于出了称赞,而随后却又不免疑问。 “只是这水果为什么不能卖,我大概其明白了。那你再说说看,这蛤蟆镜我能不能卖?南方我能不能去?” “这玩意总不至于烂手里吧?我真是差一点就挣着钱了,如果不碰上那冒失的混蛋……” 宁卫民卡卡眼,赶紧一抬手,拦住了张士慧的怨天尤人。 “哥们儿,不是我打击你。这话,还真得分怎么说?” “啊?这里也有说道儿啊?” 张士慧语气里全是不相信。 “有啊!” 宁卫民端起茶杯,先好好品了两口,才放下开讲。 “毫无疑问,这蛤蟆镜肯定比水果强多了啊。时髦,抢手,小年轻都抢着要。卖一个就能挣好几块。假如从南方直接弄过来,更是成倍的厚利……” “那这不挺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士慧忍不住插口。 “你甭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后面还有‘可是’呢。” 吭哧了两声儿,清了清喉咙,宁卫民并没直接往下说。 他还挺事儿,先警告了一下。 “注意听讲啊,可别再打岔啦!” “好好好,你说吧。” 张士慧对真把自己当了专家的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蛤蟆镜挣得是什么钱啊?那是流行的钱。” 别说,宁卫民嘚瑟归嘚瑟,但这个道理可没错可挑儿。 张士慧点头认可。 “可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一股热乎劲,过去就完啊。” 宁卫民撇撇嘴,一点不怕自曝其短。 开始大义灭亲,痛斥国人的短处。 “咱们老百姓什么样儿,你不清楚吗?就跟一群羊似的,盲从!追时髦的特点就是一拥而上,但流行过去,冷得也快。说白了,特别走极端,还喜新厌旧。” “过去羊剪绒的帽子、海魂衫、白边儿懒汉鞋、白色网球鞋、假领子,多牛啊!人人都当好东西,没有的,做梦都想要。可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扔箱子底儿了吧。” “还有那喝红茶菌和打鸡血哪。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谁再干这个,那准保得被当成神经病。你要回头去看,当初傻不傻?” “尤其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几年是不是各种流行能持续的周期越来越短了?一把抓纱巾,鸡腿儿裤,的确良衬衣,那个不是一眨眼的事儿?昨日的流行一下就成了今天的土鳖。”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年初二月份,街上的姑娘们还因为话剧《救救她》公演,流行那李晓霞的拉毛围巾呢。后来话剧一结束演出,没半个月就没人戴了。是不是?” 张士慧脑子也不慢,而且懂得举一反三,立刻醒悟。 “你是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已经演完了,马上就会凉?” 宁卫民颇感欣慰地点头。 “哎,你这么想那就上路了。哥们儿,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况且这不是没有征兆的。你多留意一下就会现,麦克镜虽然还挺走俏,可玩儿飞盘的是不是少了?” 只可惜,能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士慧多少有点不甘心,还心存幻想。 “可……可真能有这么快吗?我是说,不是有的东西就能流行挺长的吗?你比如说军装,还有喇叭裤……” 宁卫民摇摇头,还是驳了他。 “……可那是有原因的。军装因为老百姓得到不易。你看四个兜的,就比两个兜的流行时间长。将校呢大衣、五五将校靴,直到现在热度也没完全退去。这是稀缺性决定的。” “喇叭裤则是因为社会舆论反对的缘故。报纸天天批,单位领导管,学校甚至用剪子绞。正是这样的阻力延迟了流行周期。” “一旦阻力没了,或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都有了。到了没有比较,难以再产生优越感和新鲜感的时候,立马结束。” “你看看现在周围的年轻人,十个里得有仨人带蛤蟆镜的,不知多少人有还没戴呢。流行度比喇叭裤快多了。所以我认为,麦克镜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士慧无可争辩,但此时,他的眼神却如同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精武门》最后所说那句经典台词一样。 “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想了想,觉得生意人还是谈钱最实际。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记着夏天之前,演这电视剧之前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墨镜。才十二块。现在拔高了多少钱?你进货都进不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真下本儿吃进之后,现这玩意不好卖了,或者价格掉回去了,你还能舍得低价抛售吗?” 宁卫民的假设不禁让张士慧心底再次震动,他眉头挽成了疙瘩。 “我去,你别‘方’我啊。这是要我盒钱啊。我……我怎么可能舍得吐这个血啊?” 宁卫民苦笑了。 “你呀,还是一根筋,怎么压根儿没学乖啊。刚才咱聊水果时,是怎么说的?” “真到这份儿上,你都不用想,再疼也得认赔。要不然就真得当破烂卖了。” “不是我拍唬你,别忘了,满京城不是你一个人在卖这东西。你不卖,别人卖。人家越卖,你手里东西越贱。” “如果人家赚了钱,卖得比你就更痛快,然后拿卖了的钱再挣钱补回来。这里外里,你亏大了……” 张士慧再怎么样,算术还是过关的,毕竟是高中生嘛。 想明白后,相当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 不为别的,总犯一个错误,不懂得汲取教训,无疑是记吃不记打的智商问题。 好在痛苦过后,他眼睛一亮,还想到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哥们儿,我差点让你绕进去。你刚也说了,去南方进货,有成倍的厚利啊。我不就是想去南方进货啊。” “京城进货一副蛤蟆镜十五,可听说花城才五六块啊。我要能弄一百副回来什么景儿?即使真跌价了,我大不了就卖十快钱呗,还有的赚啊。” “更何况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知道风险了,还能再犯傻吗?我不进蛤蟆镜不结了。我决定了,去南方就弄电子表。” 可惜,他自以为得计,在宁卫民这儿,却仍旧要遭遇打击。 第九十八章 南下 “哥们儿,你高兴太早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条了。没错,南货北运,是有成倍的厚利,可你也得想想,这厚利怎么来的?不就因为这路上不好走,蕴藏着大风险嘛。” “从古至今,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事生产。他们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而利润是由路上的风险和路途远近决定的。无论人吃马嚼的车船运费,还是土匪恶霸抢劫勒索,乃至遭遇意外事故与疾病灾祸的风险,都得算在其内。” “所以越是乱世,商品的价格越飞涨。没办法,有货运不过去,全白搭不是。说白了,就跟咱们抗战时期,我军要想办法突破敌人封锁线似的。真正增加的全是运输成本,那粮食、药品、军火,都得用金子换,贵老鼻子去了。” “如今也是一样,别看是新社会了,用不着提着自己脑袋赚钱了,可路上的风险依然不少。弄不好就得让你蚀本翻船,再倒大霉啊。”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成一件事需要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非常不易。反过来,毁了这件事却要容易许多,只要一点不慎,就能砸锅。你要不信,我跟你说说你跑这趟,所要面对的基本困难,你就明白了。” “先是车票不好买,车也不好坐啊。由咱京城奔赴祖国最南方,最快的火车也得两天三宿。你肯定弄不着卧铺,知道上车什么样么?火车上比公共汽车都挤。连座位底下也躺着人,普通车厢更是臭气熏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水也没有喝的,吃口饭,上个厕所得靠从椅背儿上爬。车上的饭菜贵不说,简直难以下咽,又冷又硬。别看你年轻力壮,到了地方,你下车要不晕不吐,算你是好汉。去一趟,回来一趟,你要不掉个五六斤,算我白说。” “但这也只是吃苦罢了。关键是路上确实不太平,提心吊胆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新乡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你身上就得缺点东西。你要让人盯上,弄不好没到地方,就先把本钱给丢了。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异地,那是什么滋味?” “即使你到了地儿,也别安心。花城,那就是花花世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不光是好的、香的,恶的、臭的,一点不少。不说别的,花城的摩托车多知道吗?也就有了飞车党。一人开,一人坐后头。两个烂仔经过你时,趁你不备,一把夺了你的东西就加。你追得上吗?又哪儿找去?你语言不通,就连报案公安都听不明白。” “买卖找人交易的时候,更是悬乎。你以为这些蛤蟆镜、电子表都是哪儿来的?那是舶来品,都是走私来的。那就得躲着人,背处交易。你是一个人,带着全部身家跟着别人走,你放心?即使是真交易,你也必须一件件过手,把货切实拿在手里,才好给钱。因为我就知道有人买了五十块电子表,着急给钱没看,回去现一半是次品。还有人当时看的东西挺好,结果让人掉包,屁都没落下。” “真拿着了货就能安心吗?不,想真正平安带回来,还有许多关呢。别看你来时候管的松,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去过的人告诉我的,现在全国想财的人都开始往花城跑了。但花城的火车站可不是能够让你大摇大摆,随便把货带上火车的。” “地下过道,站台上,都有工商执勤,列车员也要层层把关。上了车也不行,还有带着弹簧秤的人继续抽查,哪怕下了火车,还有列车员再过最后一道筛子。查什么?一是查行李重的问题,二就是查走私品。你惦记的蛤蟆镜、电子表,还有计算器,录音磁带,以及折叠遮阳伞、外国烟酒和尼龙布,可都是严查死守的重点目标。一旦翻出来,没收不说,还得重罚你一道。” “如果说你真能把货物平安带出火车站,那确实算得上够运气了。可你觉着到了这步,自己就能安心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把东西上街一卖,就保准儿财了吗?最后还得看你卖的是什么?会不会被公安逮着?” “卖蛤蟆镜、折叠伞罪过还小点。但电子产品、烟酒和尼龙布,麻烦一定会很大。因为都是触及了国本和主体经济的东西,那几乎是就跟倒卖粮票是一样的罪过了。如果局子里有人替你说话还好。要没有,往严重了说,你就直接进去了,刑事处罚最少两年起步。” “我绝非危言耸听,这可是京城啊,老兄。所以你好好掂量掂量,利润虽然丰厚,可你能挣到手的把握有多大?万一失手,这后果又有多严重?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难处,觉着自己没应付这一切的本事。我才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京城,死了弄广货的心思。” 对于一个急需金钱的人来说,其实只要利润够,吃什么苦都不怕。 尤其是缺钱的还是个生意人。 那么对钱的渴望,足能促使他鼓起勇气,去披荆斩棘,争取想要的一切。 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确定,赢的机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勤快能够克服困难才行。 如果依靠侥幸,结局是完全听天由命的,那必然让其丧失信心,衡量得失。 令刚才还心存希望的张士慧,一下子就陷入失望里了。 他捂着脑袋把头好一通揉搓啊,又成了一个闷葫芦。 老半天才算缓过来,嗫喏地声。 “哥们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条条大路几乎都被你给封死了。你是真把我打击得不善啊。不过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让我就如同跟着你的话,已经跑了这么一趟似的。” “托你福,我现在又明白了不少。这付出和回报就是成正比的才对。上次邻居帮我进货,我还觉得那给我眼镜的小子开价十五挺黑,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跟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相当严肃的决定。 “要不这样把?南方我还是得跑一趟。不过依着你说的,就不弄那些悬乎东西了。干脆就弄点便宜衣服、皮鞋什么的总行吧?利润少点,总归还能积少成多。你认为怎么样?”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最想看到的。 他笑嘻嘻递过一根烟去,“哥们儿,你能这么想,我这些吐沫就算没白费啊。” 不过跟着,他的话锋又变了,就这节奏带的。 让刚从他手里接过烟的张士慧腿一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给他磕个头。 “可是你又有点急了,我还有主意给你呢,就留在京城里,又不费事,又没什么风险,还能挣着大钱,你说好不好?” 第九十九章 更高级 好不好? 那还用问嘛,当然好啊! 可问题是,天底下真能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吗? 张士慧这一听啊,脑子都炸了。 不为别的,他先当然巴不得这话是真的。 可其次,也真有点被宁卫民的谈话方式给拐带怕了。 本来嘛,今儿对话一开始,他的心气儿其实挺高的。 可后来被宁卫民接连打击,一下是一下啊。 原本的主心骨儿,可都被宁卫民的分析,一一砸沉到地底下去了。 但就在他刚刚认识到什么才叫现实残酷和脚踏实地之际,好家伙! 居然一下子又给生生悠上天去了? 宁卫民居然声称他还有不费吹灰之力,万无一失就能财的法子。 这是什么样的刺激啊? 这是大起大落的失重啊! 这要再掉下来“啪叽”一下…… 他整个身心那不得碎成烂稀泥,碎渣渣啊! “不是不是,你说什么?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千万别逗闷子啊!” 心生震荡下,张士慧夹着香烟的手,都开始“簌簌”抖了。 可偏偏宁卫民还故意拿上糖了。 “嗨!你瞧,你还不信是吧?你是不是觉着有这么好的办法,我应该闷得儿密,自己干是吧?也行。那要不我就不说了。你去你的南方,我在我的京城……” “啊?别介啊,没你这样的卖关子的啊。宁大善人,我错了。你是天下顶局气的人。‘义气’这俩字就是为你而生的。你就是奇男子大丈夫赛孟尝似专诸疼兄爱弟舍命全交仗义疏财挥金似土的秦琼秦叔宝啊。你就给指点条明道儿吧,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把你供起来都行……” 张士慧真是急眼了,连评书里的贯口都带出来了。 抱起拳来,还直作揖。 这让卫民虚荣心获得充分满足。 他哈哈大笑起来,也就不再故弄玄虚。 “好了好了,不逗了。没跟你开玩笑,我眼下真有一个法儿,咱俩合作一起干,准保比你去南方要赚得实惠、稳当。而且按我这办法,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弊病全都不存在了……” “那你就快说吧,到底干什么?怎么干?” 张士慧等得心急,又催了一道。 可宁卫民却没直接回答,反倒带着笑意,先问了张士慧一个问题。 “干什么?怎么干?当然是挥咱们的优势了。我问问你,你觉着咱们俩的优势是什么?” “优势……咱有什么优势啊?” 冷不丁,张士慧被问住了,不过随后倒是想到一点。 “上班时间算不算?我就觉着这方面咱俩比较自由。大部分的白天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 “算,这至少是一项,是天时。” 宁卫民点头肯定,跟着又补充,“可除此此外,咱还有地利呢。” “地利?”张士慧不解。 宁卫民顺势往嘴里扔了颗豆儿,脸上已然是一副狗头军师的神气。 “是啊,咱俩可都是京城人,没人比咱们在这地界更熟了。这没错吧?而且咱俩还在重文门旅馆上班,又是管前台的。” “还有,咱这旅馆守着京城火车站吧?接待的又都是各地的有头有脸的旅客吧?这些,就是咱们手里最优质的资源。” “至于最后,那也就差人和了。所以关键就看咱俩人儿能不能配合默契,精诚合作了。” 宁卫民还要再往下说,可张士慧已经打断了他。 “等等,合作是没问题,咱谁跟谁啊!可……可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你想怎么干啊?这……这叫什么资源啊?” “哎呀,我说瓷器呀。咱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难道还非得说那么明白吗?” 咂了一口茶水,宁卫民慢条斯理抹抹嘴巴,用略带点失望的口气解释。 “什么资源?不说别的,这些各地旅客来京城都是出差,为了办重要事儿的来的吧?别看他们来着办事求爷爷告奶奶。可都是一方小诸侯啊,要不也住不起这儿是不是?” “他们办事得送礼吧?来京城一趟,总得买点家乡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不好买的东西吧?有不少人身上还负有给单位领导代购的任务。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这些东西他们肯定需要。” “最关键的是他们住咱们这儿,底细咱再清楚不过了。反过来,咱们是旅馆的职工,他们也能安心,不怕被骗。这叫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只要跟他们能搭上话,你还怕不了财吗?” 甭说,这方法理论上还真是可行的。 而且堪称是另辟蹊径的好主意。 可关键的问题是,东西打哪儿来啊? 所以尽管张士慧眼睛骤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宁卫民此时还自顾自大吹大擂呢。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得多动点脑子。刚才我可跟你说了,做生意讲究做熟不做生。咱这个,其实更高一级别,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旅馆的旅客就是咱取之不尽的客源。咱是根据他的需要去弄东西!等东西弄来了加上价儿,一倒给他,齐活了!顶多占个一天半天的成本。安全不安全?费事不费事?划算不划算?” “哥们儿,咱们这么干,甚至都不用起照,更无需担心挨罚的事儿。因为这是单对单,私底下进行的。不是明面批量销售。这只能叫私人转让,别说工商管不了,领导知道又能怎么样?连批评咱,他都找不着理由。” “怎么茬?因为咱有话说啊。人家旅客大老远的来趟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难道咱们不该挥主人翁意识,帮帮人家?咱把自己的东西让给人家了,这叫先人后己,做好事。对不对,这犯哪家王法了?该表彰才对……” 不能不说,宁卫民神侃神哨中流露的无耻,再一次刷新了张士慧对人性的认知。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拦住。 “哎哎,我说哥们儿啊,你这主意,我得说确实高明。可惜却跟没说一样啊!因为最关键的一环,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啊?” 第一百章 国士无双 “好嘛,我想进点蛤蟆镜去买,都废了老鼻子劲了。就你这名烟名酒、高档服装、进口家电、知名土特产,哪个不是比我这更难弄的东西?又得用多少钱打底子?” “万一有个主儿提出要买台彩电呢,你也给弄去?还高档服装?即便你买过来。万一人家又不要了,变卦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只是张士慧又哪儿知道,他宁卫民是何许人也呀? 这小子可是生意场里的老油条了,又是后知四十年的穿越者。 就凭他登个广告都能把钱赚到手,从盲流子身上都挤出好几千块钱的手段。 他要弄不来这些玩意,他的思虑要还有什么疏漏,那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啊! “我说,你担心这些都不存在,纯属杞人忧天。” 果然,宁卫民一摆手。 “你看啊,咱们要倒腾的这些东西都是紧俏商品。什么叫紧俏商品,那都是大家哭着喊着要的。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 “砸手里,怎么可能啊!他不要,自然有别人要。我卖别人不结了?这些东西又不比蛤蟆镜,样子货,小年轻图个新鲜而已。这些东西可是不过时的,还越搁越值钱。” “当然,高档服装因为尺寸,可能麻烦点。可这也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珠宝饰,皮包,皮鞋。小件儿东西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吧?” “还有货源和资金问题。明告诉你吧,钱我有,本钱充足。买彩电,一点不是问题。而且这主意进我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弄不着货,还能跟你说吗?刚才说的那些,无论哪一样,我都能弄着。但你至少给我半天时间才行。” “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个合适的合作伙伴,我才没干起来。因为商洽、进货、送货,都指着我一人,哪儿忙和过来啊?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找顾客谈价。” “也巧了,今儿你主动跟我借钱,我才知道你有这意挣外快,要不咱哥儿俩也聊不到这份儿上。其实现在就全看你的意思了,到底是愿意去南下闯闯,还是跟我打个联手?”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坏处好处全是明摆着的。 张士慧又不傻,根本不用想,一下就选好了。 “那还用问嘛,我当然愿意留京城跟你一起干呀。” 只是,他还心存一点疑虑。 于是皱皱眉,竟提出了一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题。 “可……可你真能行吗?哥们儿,不是我对你不放心。你总得跟我交个底子。这货你哪儿弄去啊?” 好嘛,真是一棒槌,这么核心的商业机密也好打听? 这小子甚至完全没搞明白形式,这谁求谁呀? 而且他似乎也真不懂得,渠道问题的重要性。 那可是任何生意的死穴。 有了渠道,干什么一套一个准儿!完全就可以把别人甩开了! 不过宁卫民也知道,这哥们忒实在。 假如不告诉他,或是驳了他,恐怕得伤互信,影响合作。 何况他自己个儿,今天也真是说累了,懒得再绕弯子了。 一琢磨,索性用技术优势来应付吧。 “嗨!你咋这么磨叽呀?好好,我告诉你啊。东西哪儿来啊?友谊商店。” “你兹要有外汇券,想买多少买多少。兄弟我不才,会那么一丢丢的eng1ish。” “这么说吧,只要我去找老外套套瓷,换点外汇券,友谊商店不就是咱家的库房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换了点儿了,手里就有点现成存货,随时可用。” 张士慧今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震动了,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啊?英语?你还会说英语?” “哎,说的不好,水平一般般。但跟洋鬼子聊近乎了,换点钱足够了。” 掸掸衣袖,宁卫民表面轻描淡写,但实则那嘚瑟劲儿大了去了。 看着就跟一把麻将牌似的——“国士无双”!也叫“十三幺”! 当然,嘚瑟归嘚瑟,他这话可不假。 他前世可是玩儿邮币卡的,弄邮票和钱币,自然也沾外国人的事儿。 融入世界,国际化嘛。 事实上,还不仅英语,连日语、俄语,他也能对付上两句。 而且他也不是傻,进货的渠道就这么轻易坦言告诉别人了,一点埋伏不打。 实际上他真正大宗获得外汇券的办法,还是去跟找专业黄牛去兑换。 什么比例,找什么人放心,那才是他真正的核心秘密。 否则真要指望全找外国人低价兑换,未必都能接上,黄瓜菜弄不好都凉了。 他能告诉张士慧这些,其实无非是吃准了,兑换外币这门槛高,需要外语知识。 张士慧听了断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日子长了,反倒还能通过此事看出人品。 而即便是张士慧福灵心至,突然领悟了诀窍,懂得去找黄牛,他也不怕。 因为这里面坑大,不熟行情的外行准保挨懵。 兑换比例高出行市,“黑”你一道是常事。 让人“掰券儿”,把明明瞅见的钱和外汇券给你数“没了”也躲不过。 再或是一声“公安来了”,黄牛拿着钱和外汇券就跑。 能让你彻底完蛋,欲哭无泪去。 总之,正如宁卫民所料,“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张士慧确实心服了。 要照他的想法儿,像宁卫民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外交部,外贸单位才对啊。 居然来他们这旅馆上班,也太屈才啦。 再不用多想了,张士慧面对宁卫民的目光果断点点头。 “好!就这么地了!我算是真正明白了,哥们儿,你就是我的大贵人哪!” “不过……不过,你怎么就相中我呢?凭你这本事,随便一伸手,一大票人都愿意跟你干啊?” “我……我是说,你这么信任我,我怕万一要再给你干砸了,可对不起朋友啊……” 没辙,人啊,受到挫折多了,就容易这么瞻前顾后的。 宁卫民也是无奈,他摇摇头,出言宽慰。 “哥们儿,听我的,什么都甭想啦,等一挣着钱你就踏实了。” “放心吧,就冲你这名儿,你这辈子就苦不了。” “你瞧,士慧,实惠,多好的名儿啊?” 第一百零一章 如天使 今天,各个行业最缺的可能是钱。 可当年真正紧俏的是生产资料。 尤其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各个生产领域都在争先增产扩产。 要是没有充足的原料做生产保障,那工业企业能好受吗? 这无疑成了工业企业最大的心头病。 一般的地方工厂,遇到生产资料紧缺问题,往往是去找地方的工业管理部门,要求调配。 可有些特殊行业的工厂,特别规模较大的国有工厂,却是归属中央部委直接领导的。 他们没别的办法,只能进京来解决问题。 毋庸置疑,什么时候也不可能真正一碗水端平。 于是一些懂得这个道理的企业领导,就几乎隔段儿时间,都要派专人跑到京城来哭穷,求救济。 还别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就这么一哭一求,往往还真能把个计划外的物资哭下来。 可时间一长,这就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各个单位是嗷嗷待哺,自然引起人人效仿。 所以这种竞争逐年升级,也是必然的事儿。 而这种批条战争……如果可以称为战争的话,当然越来越不好打了。 等到大家都会演苦情戏了,那比得可就是交际能力了。 聚乙烯,被称为工业的大米。 煤炭,被称为工业的血液。 这两样东西因为用途广泛,都是最紧缺的物资。 尤其是塑料制品加工行业,离开了这两样,那就得完停工了。 所以南方红太阳塑料制品厂的副厂长常焕,从去年开始,每年年中和年底都要往京城跑上两趟。 只是这次进京,这位自诩已经把京城门路趟得精熟,向来马到成功的副厂长却偏偏了愁。 敢情就在他要提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情况。 部里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调配一大批物资,去支援两家军工企业的生产任务。 这里面就有原定给他的物资,立刻让他这张批条的价值降低了一半。 尽管批条的那位也算是体谅他的难处,又给开了一张条子,补上了这个口子。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张条子,得从另一个部委下属的京城大厂转调啊。 常德利以己度人,当然清楚,别的厂子已经吞下去的东西,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吐出来? 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啊。 虽然部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声令下,人家绝不会明着说不办。 可真要阳奉阴违的敷衍他,并不是没办法。 让他等个十天半拉月的,再跟他说已经尽力了,实在抽调不出来,他又能怎么办? 就是再找领导,也不能真把人家生产线给停了不是? 所以说,这还得靠交际,就得请客吃饭。 得拿“二十响”(烟)、“手榴弹”(酒)、“炸药包”(高级食品),把厂子方面的关系也给胡撸好了,这批条才有效。 但关键的问题是,他所带来的礼品和土特产,那都是可丁可卯按部里人头算的。 请客还好说,花钱摆几桌就完了。 但送礼就难了,这得现抓现凑啊。 可他京城没什么这方面的关系,好烟好酒又从哪儿弄去啊? 还别看京城这么大的地方,市面上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最好也就是乙级烟,两三块钱一瓶的酒。 用来办事儿,有点拿不出手啊。 最起码,总得弄几瓶泸州老窖,和几条牡丹、友谊,才像话啊? 交际上真是这样,次的东西送了不如不送。 因为很有可能让人误会,反倒得罪了人,这才叫得不偿失呢。 所以啊,他现在愁的是,到底是通知自己厂子那边赶紧派人送礼品来。 还是从京城就地想办法找找门路,尽可能凑些能上台面的东西啊。 关键还得快,因为万一人家的生产计划安排好了,原料真抽不出来了。 又或是别的厂家先拿批条去求了,不也是增加难度吗? 总之啊,麻烦! 可别说啊,老天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 天下还真有你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 就在常厂长天天挠头,无处去寻摸的时候,竟然有烟酒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而这位雪中送炭如天使,救难扶危赛耶稣的主儿,可不是别人,正是大慈大悲的张士慧啊。 说起来,张士慧和常厂长彼此并不陌生。 因为当初常厂长第一次来京城,帮他打听具体地址,在地图上画标注线路图的就是张士慧。这位常厂长为这事还送了张士慧一蛤蟆镜呢。 所以在和宁卫民刚刚达成共识之后,张士慧先想到了常厂长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从熟人打开局面是最自然的选择,碰壁也不显尴尬嘛。 正是因为这样,当张士慧第二天下了夜班,换好了衣服。 完本着有枣没早枣先踹两脚试试的打算,敲开常厂长的房门之后。 他很顺利的就接到了第一笔兼职业务。 “什么什么?小张,你能弄到好烟好酒?” 打开房门,听到张士慧的来意后,常厂长霎时叫了起来,他鼓泡眼努力的睁开沟壑。 反仿佛看见了奇迹一般。 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正为烟酒愁呢,怎么就偏偏有人送上门来。 “真的真的,”张士慧头点的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他看出了有门儿,眼睛里也冒出了希望之光。 心里同样也在想,不会这么顺吧? 常厂长还有点不可置信。 “啊?你哪儿来的路子?可靠吗?” “当然可靠啊。这是京城,我平趟……” 张士慧答话同时,则警醒的看看周围。 他并不粗心大意,可不想被客房部的人撞见。 “不是,您让我进去说行吗?” “好好……” 常厂长醒悟,赶紧把张士慧让进屋,关了房门又急着追问东西来源。 而张士慧早和宁卫民有预案,编呗。 他声称自己亲戚是糖业烟酒公司的,刚当上个小领导。 “小张,那你都能弄到什么东西?一般的我可不要,我只要好的,最好的,你行吗?” 这个问题昨天也同样讨论过,张士慧一点不怵。 “茅台还是五粮液?中华还是牡丹?” “啊?茅台……行啊你!” 常厂长一愣怔,还真是有点叹为观止,刮目相看了。 随后再问。 “茅台、中华什么价?牡丹和五粮液又什么价?” “茅台和中华烟都是……二十,五粮液和牡丹烟都是十五块。” “时间快吗?我如果要,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能搞来多少?” “这……您怎么也得半天工夫,数量您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说实话,这时候常厂长已经动心了。 不过毕竟是老跑外场的人了。 他看出来张士慧刚才说价有点心虚。 眼珠一转,觉得价格上能争取,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就尝试着划了一下价。 “东西有点贵吧?商店官价才多少钱?不能一倍还多吧?茅台和中华十五行不行?” “这……行吧。那您到底要多少。” 听到这话,常厂长是心里狂喜啊。 因为外头的行市是茅台十八一瓶,他根本没想到张士慧不还价就答应,竟然占了便宜。 “好,那我要八瓶茅台,八条中华烟。你可快着点,我最多等你一天。” 他开出要求后,为了万,跟着又补充。 “可有一样。我得先看见东西,才能付款。” “没问题。”张士慧同样是双目放光,他脸上的肌肉彻底舒展了。 跟着也想起了一件事,赶紧补充,“您准备钱吧,我们只要现金。” 。 第一百零二章 怒放 宁卫民真没想到,自己早上还没起床,张士慧就风风火火找到他家里来了。 要知道,昨天俩人一直聊,到凌晨三点,他才骑自行车回家来的。 别说车都没放进院儿里来,他人也正睡得正沉呢。 好嘛,才睡五个小时,就被张士慧隔着窗户来了一个“敲山震虎,”“砰砰砰”的,生给敲起来了。 睁眼的时候,宁卫民还以为闹地震了呢。 他可全没想到,拉开窗帘,看见的竟然是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张士慧。 尤其这小子已经被钞票熏得眼红了,等他开门之后,更是凶如土匪。 完全不顾他头疼欲裂,就生拉硬拽逼他赶紧穿上衣服去弄货。 当然,宁卫民听张士慧说了经过,倒也能理解这小子。 他知道这笔生意要能做成,对张士慧意义重大。 几乎能把他最近晦气一扫而光,对他重新树立起自信心很有必要。 虽然在价钱上谈得有点低了,可量真不算小。 总体来看利润并不少,确实值得一干。 于是宁卫民也没废话,洗漱完毕,就精心打扮起自己来。 他穿上了一件刚买的大衣,腿上的咔叽布裤子和脚下的皮鞋,都是当初扮“二代”的行头。 直到觉着满意了,这才带着五百块钱,和张士慧一起蹬车奔赴京城饭店。 干嘛去啊? 弄外汇券去啊。 宁卫民昨天吹嘘手里有现成的外汇券,只是为了安张士慧的心。 其实他哪儿有啊?还是得先抓。 至于张士慧,根本就没生疑,这小子还以为直接跟宁卫民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呢。 结果等到真到了京城饭店大门口,觉宁卫民带他去的地方不对,也晚了。 事实上,他当时因为宁卫民拖着他直奔饭店里面走。 个人所表的质疑相当无力,就只剩下紧张了。 因为京城饭店对这年头的京城人来说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这是政治地位仅次于钓鱼台国宾馆的接待场所。 面对这栋高大的、声名赫赫,天生带有红底金字儿神圣光辉的建筑物。 看着各种色的外国人、华侨、港客,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时。 张士慧心里的自信一下子就全都丢没了,比上次参观刘炜敬同学的婚房还严重。 有句话形容他此时的感觉最贴切,那就是腿肚子转筋。 而这下,当然轮到宁卫民生拉硬拽了。 他全然不顾张士慧自惭形秽、徘徊不前,硬是生生给这小子架进去了。 对张士慧的询问同样避而不答,只说“你跟我来不来?不来你就外头等。不过等多久,我可不担保……” 那张士慧还能怎么选啊? 好在1979年和198o年完全是划时代的区别,就在今年,京城饭店刚刚取消门卫需要查国人证件的要求了。 哪怕宁卫民架着面如土色的张士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等。 可门卫一样没理会。 或许这一年里,门卫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这样的不正常反倒属于正常呢。 总之,当顺利安全地走进饭店大堂,觉没遭到任何阻拦时。 张士慧终于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松了口气。 只可惜,这种安心还没多一会儿,他又紧张上了。 敢情他的脚第一次踩在地毯上,那既柔软又厚实的感受让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更严重的是,他被大厅里到处都是的璀璨灯光晃得头晕。 没办法,京城屈一指的高级饭店太豪华了。 这种现代、奢华的环境和远重文门旅馆的水平,对于京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张士慧就如同走进梦里,觉得这里不是共和国了,怎么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等到他和宁卫民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后。 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泛着亮光的小银勺和奶缸儿还一阵阵犯迷糊呢。 张士慧甚至还掐了自己一下,靠着疼痛感才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当然,最吓人的还是这里的消费水平。 当他知道眼前这一壶英式红茶的价钱,竟然标价四元。 他差点没惊讶的叫起来。 因为那是五斤猪肉的钱,都够小饭馆里有酒有肉,大吃一顿了。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后面的事儿就开始彻底顺利起来了。 或许是这儿宁静、舒适的环境起了效果,尽管这种甜不唧唧,还得兑奶喝的茶水让张士慧极不适应。 可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座上小口抿着这价格不菲的东西,感觉确实和自己泡一杯高沫儿不一样。 好像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就尊贵起来了。 哪怕为了别人看,故作一下姿态,也能让人强制性地把自己变得稳重起来,与环境相符。 更走运的是,尽管上午这里人很少,还属于工作时间,可老外的时间运用和国人不同。 他们守株待兔没坐一会儿呢,咖啡厅里就来了金碧眼的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洋人要的咖啡刚一端上来,宁卫民就像久候猎人终于抓住了良机,毫不犹豫地出动了。 这时,张士慧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卫民大方的走了过去,居然真的拽上了“鸟语”。 而且挺流利,没怎么打磕巴。 比划着没说两句,宁卫民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两个洋人的欢迎,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看起来就像彼此认识的熟人一样,特别自然。 咖啡厅里的服务员甚至都没看上一眼,一点没现这里的反常。 接下来也没费事儿,就在宁卫民把兜里的钞票拿出来后。 那外国男人点点头,一样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 就这样,张士慧亲眼看着宁卫民是如何凭着英语,轻而易举得到了二百五十元外汇券。 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点一。 确实,是个傻数儿,可手拿着这花花绿绿,还从未亲眼见过的神奇货币。 张士慧非但一点不觉得宁卫民傻,反倒心中激动澎湃,荡漾得全是敬佩有加。 是真心是把宁卫民当偶像崇拜了。 牛人啊! 有谋略,有见识,还有学问。 动动嘴就搞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本事也太大了。 这在古代就是让人倒头就拜叫“主公”的主儿啊。 他岂能不誓死追随? 但这仍不算完,等到一会儿离开京城饭店,宁卫民带着张士慧到了友谊商店去买东西,那才让张士慧真正的开了眼。 因为先,友谊商店比京城饭店管得严。 这所由赫赫有名的“34号供应部”变迁而来的国内第一家涉外商店。 作为专门为常驻外宾、来华旅游团队提供服务的涉外场所,仍旧一丝不苟的盘查进出此处人员的资格。 张士慧被拦住时,真吓了一跳,以为好事要泡汤了呢。 多亏宁卫民手里有外汇券,跟门卫说了几句好话,而且把券儿拿出来一亮,才得以进入。 由此也就可知,标着“与人民币等值”的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成色了。 那不但是钱,而且还是特别通行证。 说这玩意是最牛货币,一点不夸张。 其次真等到进去之后,张士慧现在友谊商店里好东西太多了,他立刻眼花缭乱。 里面有外面见不到的珠宝饰,还可以买到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甚至是各种家电、万宝路香烟、瑞士名表等进口货。 统统不要票,只收外汇券。 比如说,进口大彩电和电冰箱绝对是紧缺物品。 在普通商场里是能让人打破头,拼命挤的好东西。 但在友谊商店里却一字排开,随你挑随你选。 这气势能不让人晕头转向嘛。 再比如,食品大楼里,汇集了上千余种全国各地的名优产品。 各类糕点、面包、饼干、酒类、茶叶、肉类、水产、水果、鲜菜简直数不胜数。 要知道,共和国长大的苦孩子何曾见过如此众多的食品? 张士慧除了见到自己曾倒腾过的那些南方水果之外,还见到许多更稀奇的水果和蔬菜。 他真以为是进了西方神话里的伊甸园呢。 而在香烟里,除了他们要买的中华、友谊,还有三五、万宝路。 在酒类里,除了诸如茅台、五粮液、汾酒等名酒以外,还看到不少如黑方、人头马洋酒。 甚至现国内居然也生产洋酒。 像京城产的威士忌、罗姆酒、俄斯克,山东、东北的白兰地,赫然在列,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但最让人震撼的还是这里的东西忒便宜了啊。 茅台八块,五粮液五块八,汾酒三块四…… 中华烟九毛,友谊七毛五,牡丹五毛…… 嘿,八瓶茅台酒,八条中华烟,他们要办的货归了包堆儿,一百三十五块外汇券就买下来了。 算上汇率的成本,消费的成本,加在一起不过一百五十二块五人民币。 用二百四的全额减去这个数就是利润。 不过半天,就净赚八十七块五啊。 容易,太容易了! 张士慧默默在心里一扒拉完算盘珠子,当场就幸福洋溢了。 在拿到这些东西的一刻,他的心情和昨日比起来,简直是一明一暗,成了天壤之别。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朵怒放的红花,而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好似一曲动听的民歌。 是真想马上嚎上那么一嗓子啊。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个艳艳个鲜……” 第一百零三章 心折 这世上,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顺利的带着货完成了交接之后,拿在手里的五张“大团结”向张士慧证明了一点。 宁卫民是真没给他码瞎棋啊! 真给他指点了一条通向财富的光明大道! 瞧今儿他这大半天吧,进京城饭店,逛友谊商场,喝了四块钱一壶的英国茶。 在服务员和售货员的羡慕眼光里,他也过了一把当客人的瘾头。 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就把几乎相当于一般人一月工资的钱挣到手了。 这让他自己头段时间,东奔西走,风吹日晒,提心吊胆,还老赔钱的日子简直像个笑话。 这心里什么感觉还用说吗? 他就从没有想到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幸福的事儿。 更是不服不行,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金钱动物,就是财神爷转世托生的。 一步迈出,就轻而易举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 不过与佩服宁卫民赚钱的本事比起来,更让张士慧感触良多的还是宁卫民的局气。 先这分钱上,明显宁卫民自己吃亏了,居然多给他了六七块。 其实就是他犯了错,把价开低了。 而宁卫民不但没一句责怪,交货的时候,还替他擦了屁股。 当时宁卫民是这么跟常厂长说的。 “您算落着实惠了。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们就没这么便宜出手过。是张士慧非说您是他的老关系了,特意关照的。第一次图个大家愉快,没的说。不过下次,这价儿可不行了。是真朋友,咱就得按十八块来。” 这话一说,张士慧当场愕然。 可让他没想到的,常厂长倒是眯眯一笑,“好说好说”的同时,转头对他道谢。 甚至为此送了他们一些自家生产的肥皂盒和几套杯子、碗具作为补偿。 如果在商店里买,这些东西也得要十来块钱呢。 于是张士慧很快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事儿了。 他的价真的要低了,而宁卫民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既提醒了他,也周全了他的颜面。 所以出了旅馆之后,他赶紧将宁卫民偷偷拽到一边,也道起谢来。 “卫民呀,谢谢你,谢谢啦!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不但带着我挣钱,还在常厂长面前这么给我面子。不过我可有点对不住你,价都要低了。” “所以我越寻思这事,越觉着有点不对。你看主意是你的,本钱你的,外汇券也是你弄到的。可怎么是我拿大头了啊?这钱,你应该拿大头才对。” 而宁卫民却点着张士慧的胸口说。 “我跟你说,给你就拿着。什么对不起啊?谈不上。你价开低了是很正常的事儿,你不第一次干嘛。底气弱,能理解,以后经验丰富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了。” 跟着拍怕他的肩膀,宁卫民又是一笑。 “什么我的,你的,咱俩现在是一起干。多分你点,是因为你现在比我缺钱。你不还欠别人钱呢吗?我总得帮你尽快还了债,把亏空补上,这才够朋友。对不对?” “至于我个人,暂时吃点亏其实没什么。只要咱们合作愉快,那不就结啦?放心,咱哥儿俩这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重要的是,咱们的目标得一致,大家才能都有好日子过……” 这是什么样的胸襟气度啊? 在内心深感佩服的同时,张士慧的幸福感又加剧了。 他不禁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的兄弟,有这样的同事,实属人生最大的幸运。 不过话说回来了,什么事情都要多重角度来看。 尽管宁卫民话说的这么漂亮,事儿也确实是做到位了。 可他的内心还是有着不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面。 作为真正的生意老手,投机惯犯。 他当然不会那么幼稚,真把哥们儿义气看得比既得利益重要。 实际上他内心真正相信的,是“生意场上无朋友”这句话。 尤其他前世耳濡目染的种种,更是让他懂得了,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即使原本是朋友,也不能再做朋友了。 那问题就来了,宁卫民为什么又偏偏要这么干呢?这难道不是无用功吗? 不,有句话是宁卫民一向信奉的诀窍,那就是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他非常清楚这样的投机生意里,参与者的心气儿和情绪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因素。 人的劳动积极性,不但能直接决定收益的大小。 反过来,各怀心思,心存芥蒂,也是这门生意的大忌讳。 说白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啊。 那么宁卫民的真正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是一种让张士慧气儿顺,为了保障生意平稳,合作坚固的手段而已。 俗称刁买人心。 假如再详细分析一下的话,这个问题还能够把多元好处展现得更清晰。 其实宁卫民做生意从来不怕别人挣钱。 因为生意场上的合作,信任、亲近都与利益成正比,是不加掩饰的。 很直接,很实在,终归要体现在货币上。 他知道只有跟自己一起合作的人挣到了钱,他自己的利益才能更长久,路才能越走越宽。 前世的他,对自己下属职工有个简单的评价标准,恐怕最能反映他这种心理状况。 那就是给我挣一百块的人,你自己挣一万,你也是好员工。 让我赔一百,哪怕你工资低得不像话,你对我也是废物点心,还是赶紧走人的好。 这种评价标准,实用效果很明显。 他前世的两处买卖才能不用怎么操心,就做的蒸蒸日上。 他自己也一直是职工心里最开明和值得信赖的老板。 因为他的公司奖惩条例都是明摆着的。 他只要做到维持内部竞争公平和财务监督,然后如数履约,不打折扣的兑现报酬而已。 根本不用他去费心管业绩,职工就嗷嗷的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拼命给他干活。 甚至没人生出外心来,有能力的职工流动很少。 因为只要不是傻蛋,自己算算账就明白,给他干拿提成,比自己开公司划算多了。 他用这样已经证明确实有效的办法来对待张士慧,有什么问题呢? 说实话,张士慧拉买卖才是最占用时间,最费心思的事儿。 只要张士慧愿意为他挣钱,他要干的事儿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完全耽误不了他其他的事儿,对他太划算了。 他真心愿意吃点小亏。 更何况换汇的比例,购买商品的价格以后都是他自己来控制,成本也是他来计算的。 他又岂能真正的亏了自己?想玩猫腻,不要太容易。 正所谓“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如果能够用几个不多的小钱,就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付出巨大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这样的付出和收获性价比太高了,而实际上还是他自己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所以说到根本,他的这种局气和仗义,其实破开表面的那层皮,里面更多的还是利益使然,是为自己服务的。 要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是花小钱儿办大事儿。 本质上和领导拿出个小东西送给下属鼓励一二,就换得下属感激涕零,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如此,哪怕宁卫民是个从不吃亏的小精豆儿,自诩已经把人性看穿了。 可也不得不说,人心也终究是个极为复杂的东西。 尽管他和张士慧的朋友关系,虽然从这时候起,开始有了市侩的成色,以利益构成基础。 但这种衡量标准,也得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以及双方达成共识才能维持下去。 这时候的宁卫民就远未能想到,在张士慧长久不变的友谊和信任之下,他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的。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情感更高于理智和功利的追求。 日后的他,居然会变得和他自己的想象与追求,越来越不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分水岭(感谢午夜★摩尔打赏盟主) 张士慧所谈成的第一笔小生意,真的不算什么。 但宁卫民无比慷慨,让他拿到了出他原本预想的分成,这件事却对他产生了终身铭记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就是穷。 张士慧真没怎么见过大钱。 也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处境,等同于水已经没到脖子了。 宁卫民既然无意中成了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的那个人。 那么这辈子兹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总要免不了念宁卫民的好。 总之,正如宁卫民算计好的一样。 这不过几元钱的小小付出,所带来的回报,性价比简直高得实在无法估量。 当然,就张士慧自身而言,这同样也是一件好事。 不说别的,他的自信心开始恢复了,劳动积极性也变得异常高涨啊。 他就如同《动物世界》里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猎豹一样,时刻捕捉着猎物的味道。 这叫什么呀? 这就叫挣钱上瘾啦。 于是仅仅又过了五天,不放过一丝机会的张士慧就做成了第二笔生意。 这次的顾客是两个从山东陵城酒厂来的人。 开房入住的当天,他们主动跟前台打听,问京城哪儿能买到不要工业券的手表。 前台当时值班的人,见着这俩山东大汉说话挺垮的,衣服的风纪扣一直系到脖领子口儿,偏偏口气还这么大。 相当看不顺眼,就有心遛他们一道。 没别的,假意想了好一会,来了一个蔫坏损。 竟然把俩山东客人一下子给支到鼓楼大街那边去了。 好家伙,这可是一南一北,纵穿整个京城啊。 后来自然不用说,两个山东大汉兴冲冲去,桑眉搭眼的回来,根本白跑了一趟。 而张士慧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见着这俩山东人。 他完全是听前台同事们跟他当笑话闲扯,才进了耳朵里的。 可要不说吃开过荤的,就不一样了呢? 张士慧已经颇有食肉动物的敏感性了。 当时眼睛一亮,这小子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 于是暗暗弄清了山东人的房间号,就悄没声的找了过去。 当然,两个山东人,对这样找上门来的好事,难免是怀有戒心的。 他们对张士慧的说辞半信半疑,并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好在张士慧的公职起了作用,他把自己的工作证亮了出来,以作换取信任的信物。 如此,知道他就在这儿工作,山东人才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再往下,就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商量好具体需求,价格范围和交易方式之后。 张士慧第二天就去找宁卫民,俩人把一块梅花瑞士表倒给了山东人,宰了他们一百块。 说来也有意思,当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来送表的时候,因为宁卫民又穿了他那尖头皮鞋。 俩山东人一见到,竟然又有了新想法。 手表刚一拿到手,他们就追问宁卫民这鞋哪儿买的,能不能搞来些。 结果俩山东人乐呵呵的让宁卫民现场把鞋扒了下来。 他们再先后把自己的山东靸鞋一脱,一试,相当满意。 就这么着,纯属搂草打兔子,宁卫民和张士慧又做成了六双的皮鞋生意。 最后一算账,这次是连表带鞋,总共挣了二百二。 哥儿俩倒是好分配,一人一百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这俩小子还从山东人手里,以出厂价弄走了一箱陵城佳酿。 这是山东人为厂子打广告弄来的样品,卖了货,钱就进他们个人兜里了。 这就叫互通有无,谁也不比谁傻啊。 但更美的事儿,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儿来,这话一点不假。 占了便宜的常厂长,因为在京终于顺利办好了自己的事儿,该回去了。 临走竟然又主动找张士慧,要求给弄一箱茅台,一箱五粮液,好带回去。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政治挂帅的年代,全力保中央嘛。 当时茅台和五粮液的产量可还不高呢。 所以像这样的高档好酒,即使是南方的友谊商店里,也会经常性的断货。 他们厂也想备着点存货,为交际用。 当然,这都只是常厂长自己说的。 要照宁卫民来看,南方缺货的理由恐怕是成立的。 但与这大公无私的借口相比,这大腹便便的家伙自己私下卖掉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次的价格就是定的行价了。 既然都是狐狸,互相就不演聊斋了,一手钱一手货,又是一百六十八入手。 宁卫民自己拿了八十,又额外照顾了张士慧一次,给了他八十八。 而至此为止,还没出二十天呢,三宗生意玩儿似的做了下来,张士慧欠下的外债已经还清了。 至此为止,他是终于能够松上一口气了。 这年头儿,人就是这样的,寅吃卯粮的事儿,没人愿意干。 再穷,不欠债也活得心安理得。 为此,张士慧是专门请了宁卫民在新侨饭店的“三宝乐”搓了一顿儿啊。 背后里,他也彻底跟刘炜敬交代了自己努力的新方向,更没少摆宁卫民的好儿。 女人嘛,最在乎的几乎都是未来的稳定,刘炜敬对这件事的看法倒是狠简单的。 她觉得只要张士慧不赔钱,又没风险,不用跑南方去玩儿命,就心满意足了。 能不能挣钱真不太在乎,哪儿还会有不满意的。 结果就是因为这种间接产生的信任和好感,反倒让她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编外业务员。 平时不但心照不宣的周全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小动作,主动帮他们打掩护。 而且还非常意外的在本月月底,帮宁卫民和张士慧又接了一个大单。 敢情那天是宁卫民休息,张士慧夜班,刘炜敬上早班。 中午轮换着吃饭的时候,有两个青海矿山上的客人要退房回青海。 刘炜敬默默的给他们办手续,因为需要等前台会计吃饭回来,才能退押金。 那两个客人就抽着烟聊起天儿来,互相颇为沮丧的唠叨起这几天在京城的遭遇。 大概意思就是说这趟京城什么都办好了,偏偏美中不足。 答应帮矿上两个头头代购的两台彩电买不到。 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让头头们不高兴。 结果刘炜敬心里一跳,踌躇了半天,看前台还没有其他人,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便鼓足了勇气,脸红心跳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们……你们真要彩电吗?要是真想要,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好嘛,一听这话,那俩青海人差点没蹦跶起来,马上连声问究竟。 什么尺寸,什么牌子,什么价格…… 可刘炜敬不比张士慧,她还欠着底气呢,尤其是彩电这么大的事儿。 她可不敢轻易给许诺,只说尽力试试,帮他们联系能搞到的人。 这下那俩青海人可就为难了,因为退房是要赶火车去啊。 总之,他们想了想,也只说能挤出四十分钟要准信儿。 这下刘炜敬可就着急了,赶紧打电话找人。 可张士慧关键时刻居然掉了链子。 他没在家睡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公用电话回复找不着人。 还好宁卫民倒是在家,从球子妈传呼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就为了这大活儿,火急火燎奔赴过来。 结果和这两位青海人和一碰头,事儿就谈成了。 两千五一台的价钱,日本原装彩电,两天后交货,现款付清。 宁卫民为了表示诚意,甚至自己把这两天房钱给青海人掏了。 青海人,当然房也不着急退了,临时决定再等两天。 就这一嘴吃得呀,简直肥透了。 当张士慧知道这消息,赶过来都美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就知道笑了。 嘴里不停,连夸自己女朋友是个福星。 丁点儿怨言都没有,就按刘炜敬和宁卫民的吩咐,替两个青海人退火车票去了。 只是办这事儿,金额太大,宁卫民手里的资金也有点不够了。 还好能靠大家一起凑,他把张士慧手里的现金都要了过来,又跟康术德临时拆兑了一笔。 才把这事儿办妥了。 而这一次,他还依然坚持了“仗义”的行事作风。 算完账后的两千元的利润,他坚持按人头分配,硬是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六成五一千三,自己只拿了七百。 这一下子,就让张士慧和刘炜敬直接终止了打饥荒的日子,扭亏为盈,步入小康了。 因此,连刘炜敬也是对他的大方,自真心的佩服和感动了。 这小两口便主动邀请宁卫民找一天去张士慧家里做客。 当天,不但由刘炜敬亲自准备丰盛的酒菜来招待。 并且俩人还在席间一起频繁的敬酒,感谢宁卫民对他们的帮助。 弄得宁卫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因为这无疑代表着他在小两口的心里已经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真正朋友 要知道,对京城人而言,请到家中喝酒,还是请到饭馆去喝酒,是有很大区别的。 家是最私密的地方。 请到家里来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这儿。 那是对朋友的亲热,以及信任程度的一道关键分水岭。 第一百零五章 黑心肠 198o年12月,宁卫民再度回到夜班,张士慧则去轮换上中班了。 因为有了刘炜敬帮着打听消息,打掩护。 张士慧不但因此找业务更方便了,也正好可以和女朋友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来说,不仅仅和张士慧、刘炜敬的交情晋升到了新的层次。 他坚持了小一年的宏图大业——收集猴票之举,也在这个月里进入了“收官”阶段。 其实说真的,在情感上,宁卫民对于一片赤诚的张士慧和热情相待的刘炜敬,是有些亏欠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笔彩电生意的兑换成本,他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玩了一手黑的,明明是他找老外,全部以一比一点一的汇率兑换的两千外汇券。 转头却告诉张士慧和刘炜敬,说因为急着要用,金额又大,临时找外国人难以凑出那么多外汇券来。 他不得不以一比一点四的比例兑换了一千八百元的外汇券,才凑上买彩电的本钱。 也就是说,友谊商店里标价一千一百四十外汇券,原价二百八十美金的日产十八寸东芝彩电。他自称是花了三千零四十八才弄到手的。 而对此,张士慧和刘炜敬一点没起疑,也没任何不高兴。 为什么? 一个是兑换外汇券的过程,完全掌握在宁卫民手里。 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具体情况。 二是因为友谊商店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 即使成本经宁卫民之口虚报到三千,利润依然丰厚。 要知道,友谊商店里彩电价儿是按官方汇率走的,而且还免税。 假如把这种进口原装彩电拿到在其他的普通商店去销售的话,那最少也是两千左右。 所以这一对儿爱情鸟儿,早已经认可这是桩甜买卖了,心里是相当满足。 若再多取,他们恐怕更会心下不安呢。 当然,同样是第二个缘故,那两个青海人才会同意以五千元的价格来交易。 在不知内情的他们看来,自己购入的价格只是比商店里高了两成而已,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实际上呢,宁卫民真是着着实实啃了他们所有人一口狠的。 就这小子,耍的这个猫腻不但懵住了张士慧、刘炜敬和青海人,而且也并不是他唯一采取的阴谋诡计。 他还有第二手,同时来了个双管齐下呢。 要知道,友谊商店也是有潜规则的。 各个商业组的负责人,都有一定权力给一些大客户,打个暗折扣。 由于宁卫民开拓新业务后,已经成了往来友谊商店的常客。 他很容易就能弄清楚这里头的门路,并且展出属于自己的内应。 所以说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这两台彩电,他实际上是以八折的价格拿下的。 只要拿出二百块外汇券给内应做报酬,同时也会有二百四十八块外汇券的额外利润,流进他自己的腰包。 因此这场交易的秘密,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很精妙的数学问题。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宁卫民先是花了总计两千二百元人民币的代价,找几拨外国人,兑换出了两千元的外汇券。 然后以一千八百元的价格买到了两件友谊商店标价一千一百四的商品。 并且付给了内应二百块外汇券的好处费。 此后,再转手以五千元的价格倒卖给了两个来自矿山的青海人。 实际上他从中获得的净利润,是大约两千八百元。 那不用多说,他拿到钱后,又分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双份儿”,其实才是小头儿才对。 他自己真正吞下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呢。 不妨再多想想看,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呀,像这样的模式是可以复制的。 完全能够以此类推,去估量他们仨人所合作的任何一宗交易。 而这才是宁卫民黑了心肝肺的真面目,是属于生意人独有的丑恶嘴脸。 不过话说回来了,倘若不是如此,宁卫民又怎么能够一点不拉空的接住老天爷给的大红包呢。 事实上,正是靠着信息产业和倒卖紧俏商品的双重现金流支撑,这小子才有足够的财力把京城所有邮局的猴票都买断货。 甚至他本月还专门请了两次假,远赴京城周边的津门和廊坊去“扫底儿”,把所有他能找到的猴票几乎都拿在了手里。 干脆这么说吧,至此为止,他手里的整版猴票已经将近两千张了。 如果把他最后收来的四方联和散票数字也加上来统计,那更为惊人。 他手里猴票的单张总数目,大约在十八万七千余张左右。 想想看,这可是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198o年啊,刚刚允许个体户买卖小商品的年月。 这就是说,宁卫民在收集筹码上所耗费的钱,已经高达一万四千余元了。 要再加上他弄到手的文玩字画和古董呢。 哪怕以当下的价格来算,这一年他的总收入怎么也过两万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以京城人此时八百四十八元的年平均工资来算,这就是普通人了二十四年的工资啊。 这小子这样的特殊时期,一年就赚了别人半辈子的收入。 不可谓不算奇迹了,绝对的大能人儿一个呀。 要是被经济学家知道了,多半能拿他研究个三年五年,写几篇论文的。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 他宁卫民是什么人啊? 那是一头相当贪婪的动物,在财富上特别有追求。 只把京津两地的猴票买没了还不算完,他还在打其他省份残存猴票的主意呢。 另外,他这人也相当自负。 让他自己来看,眼下做到的这地步,恐怕大多数穿越过来的人都能做得到。 那又怎么能够显示出他商业上的独到才能呢? 作为真正的投机高手,他必须有另辟蹊径,常人所不能的手段,才能真正显示出自己智商高人一等。 所以他还有个能实现“天下猴票,入彀中矣”的绝户计呢…… 本月中旬,宁卫民分别拜访了《现代青年》、《词刊》、《散文》三家杂志社。 与之分别续订了1981年1月到3月份的新的广告合同。 而且随后又修改了一次广告内容。 在原有的内容旁,这小子不但要求加印了一张猴票的图案,并且还要求补充了一条说明。 大概意思是购买养鱼技术,可以用猴票代替钞票使用。 原则上一张猴票可抵用一毛钱,这就相当于打了八折啊。 只要有意邮购的主儿,愿意麻烦点跑趟邮局,弄到五十张猴票给他寄过来,就能省下一块钱呢。 这招儿怎么样?高不高?狠不狠? 这可是一块钱啊! 足够买两包牡丹了,不是没有诱惑的小数儿。 而且越是小城市,这种诱惑性就越难抵挡,一定有不少人乐意省这个钱, 如此,宁卫民也就变相的实现了全国范围收尾性的大清扫啦。 即便是有些聪明人能够从中现端倪,开始重视猴票的价值,那一样也不要紧。 因为这样的人,肯定不多,财力也有限。 他们收又能收多少呢? 杯水车薪罢了,也是人家该得的好处。 何况宁卫民要的原本就是猴票在市面上的减少。 现在无论是收猴票,还是引群体觉醒,开始争抢,那都是在帮他的忙。 抢得人越多,越积极,他就获利越大啊。 总之,他是怎么着都划算,怎么都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的大好事儿啊。 至于猴票万一涨不起来怎么办? 那绝不可能,宁卫民从不担心这个。 这不光是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历史早已经证明过的答案了。 也因为他是真正的行家,他亲身参与过不少次的炒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别的,连2o16年的新版猴票都能炒高二十六倍。 连毫无实际价值的比特币2o18年都能高达两万美金。 他能在金猴票上折戟沉沙吗?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心,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卡住了命运的咽喉。 从此真的开始进入安心躺着睡觉都在时时刻刻赚大钱的日子了。 只不过,人生在世终究会有不如意。 哪怕是他宁卫民,未来的猴王,共和国邮市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也根本做不到把握住一切良机,鱼与熊掌兼得。 12月21日,他就站在国家美术馆里,瞅着一幅纵216厘米,横152厘米的大幅油画。 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面带痛苦的唉声叹气呢。 他在心里是这么跟自己叨咕的。 “哎哟,这么好的玩意看得见够不着,也只能任其从自己个儿身边儿错过去啦……” “哎,遗憾啊。这画儿也出来太早了点儿。而且要买也得几千块,忒贵。” “既然最后都是过亿,那倒不如买国画,买印石呢。而且还得跟美术馆争,麻烦。” “关键是,弄回去也没处搁啊。哎,看来,咱还是没钱啊,还是穷啊……” 敢情这一天是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开幕的日子。 这次的展览与举办于1957年的第一届已经相差了二十多年。 至于这副吸引宁卫民关注的美术作品,其实是展览现场最轰动的一副油画,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那就是后来被刊登在《美术》杂志封,以及选编入初中美术课本的经典油画——罗中立的《父亲》。 第一百零六章 滋润 无独有偶,198o年的12月底,张士慧感受到了另一种跨越了关键界限的滋味。 这个月里,就因为有了钱,手里宽裕了,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的挣钱。 他和刘炜敬的小日子过得尤其滋润,就从没这么幸福过。 这话一点不夸张,还别看“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而且先就体现在吃上。 这很正常,俗话讲,民以食为天嘛。 一直都是生活在物资匮乏环境里的张士慧,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下馆子了。 怎么可能不用金钱来弥补匮乏的肠胃? 说来好笑,张士慧自从拿了彩电生意的分成,一下感觉了之后。 他最先慰劳自己的办法,竟然是花五块钱买了两板儿香蕉当饭吃。 他一气儿吃了十五根,吃到撑得再也吃不下了为止。 当天晚上他就滑肠了,大冬天的,这通跑厕所啊。 这事儿让刘炜敬知道后,当然要数落他犯傻。 可张士慧却说,“你哪儿知道?我小时候就爱吃香蕉,可老吃不够。” “那时候我父母还在京城呢。有一次我跟我爸去别人家串门,看人家家里摆着一把香蕉,我就开口要。人家给了一根香蕉,可我吃完了还要。结果为这事,我回去挨了我爸好一顿打。” “我爸骂我没出息,嘴馋,丢了他的人。还说这么贵的东西以后不许我再开口跟别人要。要一次就打一次。” “所以我当时想的就是,等我要能自己挣钱了,非得来这么一次,吃痛快了不可。可后来上班了,也没多宽裕,自然舍不得。你说说,我现在要不实现这个梦想,那还等什么时候去啊……” 这么一听,刘炜敬不好再数落了。 她可是个聪明的姑娘,反倒感到有点心酸。 为什么这件事张士慧到现在还记忆犹、如数家珍? 不就因为吃香蕉这事儿已经变成了理想,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嘛。 对一般人来说,可以吃到香蕉这样的南方水果总是令人高兴的,却很难与梦想扯上关系, 所以像这件事带来的屈辱和不甘,恐怕只有张士慧自己才清楚,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就这样,张士慧光明正大地开始了胡吃海塞的日子。 这一个月以来,他就没再吃过自己做的饭,连刘炜敬的手艺都没再尝过。 除了上班为了省事吃顿食堂,其他时间他都带着刘炜敬外头下馆子。 要不是他和宁卫民的时间正差着呢,他连宁卫民都得叫上。 什么风味小吃,庄馆名店,西餐清真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唯一麻烦的,就是人忒多,需要排队和等座罢了。 所以没有刘炜敬陪伴的时候,张士慧往往会带着饭盒去馆子里买个好菜。 或者是去单位旁边的春明食品店,买点香肠什么的熟食,带回去大快朵颐。 而除此之外,商店里的高级点心高级糖,饼干、蛋糕、奶粉、麦乳精、巧克力、罐头、干果什么的,他也没少买。 一是放在家里,自己饿了随时能垫补一下。 二是刘炜敬爱吃零食,搁着总是有备无患嘛。 三来他也不能忘了远在大西北的爹妈,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啊。 本来呢,他是要把找爸妈要的钱再寄回去的。 可爹妈不要,长途电话里说他们没处花去,让他留着攒起来。 那当然就得多寄些好东西了,总不能自己过得好了,把爹妈彻底丢脑后边儿啊。 当然了,人的需求是多元的,复杂的。 如果人光嘴上痛快了,肚子舒服了,肯定还远远不够。 尽管京城人的生活态度普遍务实,信奉的是“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不怎么在乎外在形式。 并不像有些地方的人重外不重里,总爱干“棒面肚子,料子裤子”的事儿,一点都舍不得在吃上“奢侈”。 可毕竟年轻人爱美喜欢追时髦是天性,像张士慧和刘炜敬可正值青春年华最好的时候。 他们一但肚子里有油水了,下一步想要更体面的衣着和更光鲜的形象,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于是这对爱情鸟免不了要好好捯饬一下自己。 他们又开始徜徉在京城的各大百货商场里,为自己精心挑选衣装。 要知道,这个年头,娱乐活动还是很贫乏的。 尤其是寒风呼啸的冬天,气温也比三十年后低多了。 哪怕太阳再好,去公园也冷,顶多是在户外滑滑冰而已。 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待在室内活动最舒服。 可偏偏交谊舞会今年夏天刚颁布了禁止令,饭馆子和电影院又都是烟雾缭绕,空气污秽。 这样一来,只能是用逛商场来消磨时间最好了。 张士慧可不同于今日忙忙叨叨,手机不离身的男人们。 他腰包充足,既有钱又有闲,自然把陪女朋友购物也当成了一种享受。 于是充分做到了模仿男朋友应该做到的一切。 他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刘炜敬身旁,怀里揣着大钱包,耐心的等待付钱。 私底下还不忘小声儿嘱咐刘炜敬,“甭问价格,你喜欢就买。” 而刘炜敬的优良品德则更甚。 通常一起逛商店前,这姑娘必要把两人购物须知再三讲给张士慧听。 “记住啊,我绝不给你买三十块以上的衣服,可你要是给我买的衣服少于五十,我可就跟你急!” 但偏偏一进商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刘炜敬要是看上一件适合张士慧的衣服,往往是连价钱也不问就要拿下。 而反过来,张士慧要是想为刘炜敬买一件什么东西。 却必须要等到她千挑万选,纵向横向的,反复比对好才行。 要不然她就会说张士慧傻,瞎花钱,有毛病。 这样的姑娘是不是宝?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世上也就没有再值得张士慧娶的姑娘了。 所以张士慧很幸福,刘炜敬也很幸福。 张士慧给刘炜敬买了皮包、高跟鞋、折叠伞、各色的马海毛毛线。 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毛哔叽中山装和毛料大衣。 但因为价值不能等同,加你刘炜敬买的都是小东西,张士慧还是认为亏了女朋友。 免不了老爱撺掇。 “走,咱上街再逛逛去。我觉得你应该再买件儿皮大衣。” 要不就说。 “我带你再去‘四联’烫个头吧?咱找最好的师傅,烫出大花儿来,保准儿好。压过咱们单位所有人。谁见了都得问你哪儿烫的。” 但刘炜敬则异常坚定的统一回复。 “花那冤枉钱干嘛,不去不去。咱还是把钱存起来吧,总不能一下都花光了。” 后来因为实在耐不住张士慧老念叨,去倒是去了,可最终还是什么没给她自己买。 反倒说“脚底下没鞋,穷半截”,又给张士慧挑了一双当下正时兴的“青年式皮鞋”。 瞧瞧,这到底是怎么话儿说的呢? 总之,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如同泡在了蜜罐儿里。 恐怕就差充满爱意的各自冲对方喊,“我比你幸福了。” 借助财富,他们确实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开阔了视野和心态。 但更为幸运的是,他们却并没有因为这种奢侈的生活,痛快花钱的日子造成情感的疏离。 反倒因此感受到了欧亨利那篇短篇《麦琪的礼物》里,作者所描述的。 似乎只有贫贱夫妻才有可能感受到的,值得彼此安慰、珍藏和品味的爱情。 第一百零七章 去你的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的拥有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说白了,就是旁人对你的态度。 12月的最后一天,张士慧和刘炜敬,就在这方面感受到了极度满足。 那一天是星期三,张士慧早上九点就赶到刘炜敬家。 连声催促让她好好打扮一下,跟自己去友谊商店。 刘炜敬很是一头雾水啊。 可当着父母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赶紧捯饬。 出来后才问张士慧怎么了。 敢情她还以为张士慧接了个大活儿,赶上宁卫民有事儿抽不开身,有许多东西要她帮着买呢。 怎么没想到张士慧亮出了找宁卫民换来的五百外汇券,然后居然告诉她。 说今天是198o年最后一天,所以要送她一份特别的新年礼物。 要给她买一块儿比她同学王琳戴的那块儿,还要更好的坤表。 刘炜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前一阵在同学婚礼后无意中表达的艳羡,居然被张士慧给默默记在心里了。 这是不知道惦记多久了,等到一切偷偷准备好了。 张士慧才突然挑这么一个日子,一下子亮出底牌,带给她一份大惊喜。 俗吗? 这样的表达好像是有点庸俗。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真情,不是一种浪漫,不让人感动呢? 刘炜敬感动得眼睛都有点儿湿了。 她连说自己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用不着,还是攒着钱买家电吧。 可张士慧哪儿信她那个啊,马上摆出了一副男子汉的气魄来。 “不行,必须去。这事儿你必须听我的!我告诉你,家电咱肯定买,而且一件不少。但得先买表。花完了咱还能挣啊!怕什么?” 跟着不等刘炜敬再说什么,硬搂过她来,把她给架走了。 等上了公交车才放开手。 刘炜敬被他弄得还挺疼,上车直揉胳膊。 粗鲁吗?蛮横吗? 好像是有点。 可像这样的专断独行的男人,反倒讨姑娘的欢心。 刘炜敬心里甜丝丝的,就跟吃了块儿大白兔奶糖一样。 等到了地方,因为穿着体面,又亮出了外汇券。 当张士慧和刘炜敬顺利进入友谊商场时,门口路人眼神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 这更让他们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 到了商店里头同样如是。 友谊商店的售货员讲究微笑服务,又因为手表专柜的客人本就寥寥。 问了一句,知道他们身上带了外汇券,对他们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哎,你来看。”刘炜敬忽然有些惊喜的叫着张士慧。 敢情她在柜台里现了一块极为漂亮的坤表。 隔着玻璃,张士慧看到那是一支金色的小巧女表。 表盘也是金色的,唯有表面旁边的旋钮处镶嵌了一小颗蓝宝石。 表针像两根纤细的水晶丝,笔直盘桓在表盘中。 张士慧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价签,四百八十元。 他的眉毛迅地不由自主的耸了一下。 既是为这块表等于五块国产表的价值惊叹,也在庆幸自己兜里的外汇券将将够。 这时,售货员不失时机带着微笑把表取了出来。 “这是瑞士著名钟表制造商的产品,表盘是金的。您可以放在耳边听听,能穿出一种像琴声一样悦耳的声音。这是我们店里最后一块了。您二位可真是好眼力啊。” 这样的热情介绍就像这块表一样的优秀。 而那块表带在刘炜敬的手腕上,在灯光下闪耀。 更完美得更让人只能想到一个成语——“珠联璧合”。 “太漂亮了,绝伦显贵啊,您的气质都赶上外国相夫人了。” 售货员在为自己的销售业绩推波助澜。 不过,这话未必全是假的,因为这里确实接待过不少国家的脑要人。 刘炜敬听着有点耳根烧了。 因为她虽然真喜欢,可也确实觉得有点太贵了。 要知道,她曾经和王琳打听过,知道黄述平送王琳的那块雷达小金表是三百多,比这块便宜不少。 “我再看看别的吧……” 刘炜敬说着就要摘下表来,可张士慧却又一次展现了男人的细心和风度。 从神色里窥视出她真正的心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果断替她做了决定。 “别摘,就带着吧,我看这里,哪块表也没这块好。” 跟着转头对售货员说,“我们要了,开票吧。” 这句话,登时让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尤其刘炜敬,她的笑,除了欣喜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自豪和骄傲。 毋庸置疑,这样的购物体验当然是极为愉快,让人满意的。 等出了友谊商场的门,刘炜敬美滋滋欣赏着自己腕子上的金表,嘴里还念叨呢。 “这友谊商店是不错哎,商品种类多吧,刚才那售货员态度也是真好,难怪这么多人愿意来这儿。不像别的商场里,态度差得就跟庙里施粥似的……” 而张士慧随便调侃了一句,就把女朋友逗笑了。 “你这话有点问题,别的商场的售货员可比施粥的横。你别忘了,庙里施粥可不要钱,可她们要钱呢。” 不过随后,当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拉起了刘炜敬戴着表的手,也终于暴露了今天此行的真正目的。 “喜欢吧?知道为什么非要给你买这块表吗?” “我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友谊万岁,我的情比金坚啊。” “既然戴上了这块友谊商店买的金表,那你这辈子,可就是我张家的人了。咱们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变……” 对这样别出心裁的表白,刘炜敬听明白了,可脸也红透了。 当天,与这样类似的购物桥段还生了一次。 因为买完了表才十点来钟,刘炜敬也很想给张士慧再买点什么,也送他一份礼物。 所以后来他们就结伴又去了西单商场。 结果逛了没多久,刘炜敬一眼就看见了卖帽子橱窗里,摆放了两顶闪着亮毛儿的男式皮帽子。 标价四十五块钱一顶。 刘炜敬看着挺好,找售货员开口问什么皮的。 售货员回答说是水獭的。 张士慧当场就接口,说不可能。 因为他知道友谊商店里,一个水獭毛的套头围脖就二百多块钱。 而且橱窗里帽子上的毛儿无论颜色还是长度,都跟他见过的那围脖毛儿不一样。 售货员却似乎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多少有点恼羞成怒,说话倍儿横。 “你们买不买?不买别打听啊!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没想到张士慧还没说话,刘炜敬倒先急了,怒瞪售货员就张口还击。 “要买也得试试呀?真邪性,我就没见过,干商店的还有冲着钱瞪眼的?” 售货员嘴没跟上,被堵得哑巴了。 随后在刘炜敬较真的催促下,哼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开橱窗拿出一顶。 别说,张士慧一戴着帽子,还真有派。 刘炜敬立刻说,“真不错哎!你带着挺好看,就是它了!咱要了吧。” 售货员见刘炜敬的意思要真买,态度也不禁缓和了许多。 就找补着赶紧给介绍了一番。 说这种帽子就得挑毛儿长的、均匀的、上边儿像针一样的亮毛儿,越多越好。 还说一共就两顶了,他们算是运气好,要错过去,回头想买都没了。 可没想到这话一听,刘炜敬变卦了。 她还不说要一顶了,居然说两顶都要了。 这下彻底把售货员给惊得楞住了。 不为别的,老娘们就没见过这么花钱的。 那可是差不多她一个月工资一顶的帽子啊。 说买两顶就买两顶,眼睛都不带眨的,那真的感觉挺震撼的。 刘炜敬也是真痛快,不来虚头巴脑的。 自己从钱包里输出九张“大团结”,就催着售货员开票,要去把钱付了。 说实话,其实这时反而是张士慧吃了一惊,觉得有点儿贵了。 女朋友不吝惜钱,给他买东西,又替他拔了份儿,他当然高兴。 可他也觉着没必要为了斗气儿,非买两顶不是? 于是赶紧小声劝慰,想让刘炜敬别跟售货员一般见识。 置这闲气干嘛,齁不值当的。 可没想到,他反而被刘炜敬给问住了。 “我没跟她置气。我问你,咱俩花的这些钱都哪儿来的?” “咱……自己……自己倒腾东西挣得啊?” “是咱挣得没错儿,可要没卫民,你说咱挣得着吗?” “那……当然不行了……” “还有彩电那事,卫民够不够意思?” 这时候张士慧似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 “我是说,明天就新年了,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光嘴上说感谢,就用嘴说人家是你的贵人啊?是不是也得来点实际的?正好今天碰上这么合适的东西,我觉得也算拿得出手……” 张士慧登时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出感慨。 “对对,你说的对。买!是该买!” 跟着一拱手,《白蛇传》的戏词儿都念出来了。 “贤妻啊,你把真情说一遍,忍千辛受万苦为的是许仙。你纵然是蛇仙,我心不变……” 刘炜敬不由嗔笑,手轻轻一打他。 “去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抄凳子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 真等到你混好了的一天,别说陌生人会对你恭维有加。 哪怕是曾经的熟人,那些原先不大看得上你的人,也一样不会例外。 还是198o年这最后的一天。 买完了帽子之后,刘炜敬一看自己的新表,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她就和张士慧出了商场准备吃饭。 按说西单附近,饭馆倒是不少。 不但有曲园酒楼、玉华台、同春园、鸿宾楼、四川饭店这样的知名饭庄。 还有庆丰包子铺和迎春饺子馆这两家挺有名儿小吃店。 特别是这年头的消费水平也很低。 一般只要兜里揣着几块钱,基本就够在大饭馆请客的了。 比如说,像西苑餐厅的带把儿大签子的羊肉串,不过一毛一串。 同和居的“烧二冬”仅八毛钱。 如果你有一块五毛钱,那满可以在普通饭馆里点上一道黄花鱼了。 而两个人只要凑上五六块钱,就能在莫斯科餐厅能吃顿包括红菜汤、缶焖鸡、色拉加面包在内的标准西餐了。 哪怕是全聚德这样的名店,招牌大菜京城烤鸭也才不过八块钱。 因此就张士慧和刘炜敬的经济条件来说,他们自然无需考虑太多,直奔大馆子去,可劲儿点就完了。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年头京城服务业还处于被返城人口冲击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阶段。 吃饭并不是件花钱就行的事儿。 哪怕西单这样的饭馆云集之地,尽管这天还是工作日。 可倘若在饭口儿上进任何一家饭馆,不等上个把小时,仍然是吃不上的。 说句不好听的,站着等座儿的人,比坐下吃喝的人还多哪。 看吧,张士慧和刘炜敬先后进了曲园酒楼、玉华台,就被里面人满为患的情景给吓出来了。 这就没辙了。 一时吃不上饭,俩人只好去“公义号”排队买了两斤京城最有名的“糖炒栗子”。 先凑合着磨磨牙,为的是不让嘴闲着,然后再手捧热栗子边吃边找。 好在这年头一般人的时间都挺紧凑,吃饭没那么多闲情逸致。 等他们再从同春园碰壁出来,溜达到鸿宾楼的时候,饭点儿已经快过去了,情况已经缓解了不少。 这时再进去一看,这家津门风味的清真饭庄里,已经没几个站着踩凳子等座儿的主儿了。 他们便留了下来,找座儿吃饭。 要知道,这个年头饭馆条件普遍有限,整个京城都还不兴单间呢。 所谓的雅座,其实也就是用屏风隔出一张大圆桌的地方。 而且这样的桌子,如果没人包席,照样可以让散客儿来拼桌儿。 于是最终,张士慧和刘炜敬便在这样一个大圆桌上找着了一个空档很大的座位。 为什么说空档很大呢? 是因为可以看得出,这是原本三个人的位置,只是有两个凳子不知被谁抽拿走了。 所以地方是足够的他们俩坐的,只需补个凳子就好。 于是张士慧也不废话了,一边先让刘炜敬坐下,一边潇洒地招呼服务员拿菜单来。 点了一个鸳鸯鱼腐,一个芫爆散丹,还有一个它似蜜,外加米饭两碗,啤酒一升。 开票交完了钱,他自己去寻摸凳子去了。 可别说,真够邪性,张士慧这转了一圈,居然没找着。 多余的凳子竟然一把也没有,有空档也被别人占着等人呢。 这不,他就瞅见了一位坐在一个凳子上,脚踩着另一个凳子,左顾右盼等人的主儿。 或许因为跟宁卫民相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士慧这脑子现在变得挺活泛的。 他不甘心啊,一琢磨,鬼主意也就来了。 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心思,他走过去之后,先是在这位的左边悄悄往地上扔了一毛钱。 然后再一拍这位左肩膀,冒充好人。 “哎,钱掉了啊”。 “啊?”这位低头一看,还真贪。 没多想就“谢谢,谢谢……” 结果就趁这位把脚挪开,转过身去,低头捡钱的工夫。 张士慧一把椅子给抄走了,绝对的干净利落脆。 而等这位再回过身来,现凳子不翼而飞,则瞬间傻眼了。 就这事儿,给张士慧得意的。 他抱回椅子坐刘炜敬边上,还吹呢,简直快乐劈了。 连刚端上来,最好趁热吃的芫爆散丹都顾不上尝尝了。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算不如天算。 张士慧万万没想到,自己拿过来这把凳子记号非常明显,他还没坐两分钟,就被丢了凳子的一方给找着了。 敢情店里的凳子都是水曲柳的,而他这把凳子修补过,是店里唯一一把两条凳子腿换成了红松木的凳子。 正跟刘炜敬聊着,张士慧就觉着身后头有人一拍他肩膀,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怒意叫他。 “小子,我说你损不损啊?居然骗我们凳子。甭废话,赶紧起来,还给我们。” “你谁啊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张士慧当然不干了,一回身就要耍矫情。 没想到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 当他扭过身子,跟对方这么脸一对脸。 好家伙,俩人同时愣住了! 敢情互相都看着对方眼熟。 “哎?你?你……张士慧吧?” 对方先开了口。 一个愣怔间,张士慧也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 “你……是李海生?” “没错,嘿,这叫一巧!想不到,真想不到,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 对方果然是。 张士慧完全想起来了,眼前这眉头上有颗黑痣的李海生,是初三来他们班的转校生。 这小子爸爸是市粮食局的科长,那在班里牛大了。 是属于老师乃至校长都需要另眼相待的“贵族”。 像有一次张士慧和李海生分一组做值日,这小子放学直接跑了。 张士慧也无心认真做,凑合敷衍了一次。 没想到第二天因为黑板没擦干净,张士慧被老师好一通批评,还被罚重做。 可李海生则屁事没有,事后倒取笑他好几天。 像李海生这样与众不同的特权,几乎从他转校来开始一直贯彻到了中学毕业。 所以全班同学,没几个人对这位“李衙内”有好感的。 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毕竟是同学,而且俩人还因为凳子事儿“撞克”了。 那么无论出于客情,还是息事宁人,张士慧总得敬根烟,与之敷衍两句。 而这一递烟过去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张士慧掏出来的可是友谊商店刚买的“三五”,一块一外汇券一盒呢。 李海生是个识货的主儿,刚接过烟就惊讶起来。 “哎哟,哥们儿,够牛b啊。外国烟卷儿都抽上了?” 跟着瞄了一眼张士慧桌上的菜色,又是神色一动。 “这么大排场?哥们儿,混得不错啊!你跟哪儿上班呢?” 张士慧拿出火柴划着,给李海生点烟。 “我工作就别提了,肯定没你好……” 李海生吐出一口烟雾,拨楞脑袋。 “没劲没劲,瞧你这身儿行头,比我体面多了……” 张士慧自己也点上了,火柴晃灭了一扔。 “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工作不行,可有外快。我有路子能弄到点俏货,家电啊,烟酒什么的……” “真的假的?”李海生更惊讶了。“别吹啊,四喇叭的三洋你弄得着吗?” 张士慧自信一笑。 “吹?小意思。不过弄是弄得着,就是价格肯定比市面上贵那么一点儿。” “贵多少?是原装的吗?”李海生还较真上了。 “贵两成吧。当然是原装的。怎么?你要啊?” 张士慧随口一问,也没太当回事。 没想到李海生彻底兴奋起来。 “当然啦,我要啊。不开玩笑,帮我弄一台怎么样?不过,咱可是老同学,你不能也加两成给我吧?” 得,就这么着,凳子的事不知不觉就扔一边了,谁也没再提,俩人反倒还谈上生意了。 很快,他们以高一成的价格达成了协议,说好了这个礼拜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此,李海生还高兴的买了两瓶汽水给送张士慧桌上了。 张士慧也挺大方,刚打开的一盒“三五”,全拍李海生手里了。 瞧这事儿闹的。 两个原本上学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同学,这时候居然像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临了,张士慧带着刘炜敬吃完,先一步从饭馆离开的时候,李海生还从席上追过来送了几步。 在饭馆门口,是握着张士慧的手一个劲儿拜托。 “哥们儿,费心了啊。关键是我那女朋友,她非担心原装机不好买,催我催得急。要不,我也不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 “放心吧,交给我办,准没错。” 张士慧跟着又调侃了一句。“你也真逗,有你爸呢。这点事儿还用急?”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是彻底把李海生的怨声载道给招惹出来了。 “哎哟,我的哥们儿,现在可不比当初了,粮食局早不吃香了,除了弄点不值钱的土特产没别的好处。” “我这还琢磨调动工作呢,打算怎么去外贸口儿。可惜我爹说话不管用了,而且人家那儿要外语,忒难办……” “妈的,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世道……” 张士慧可懒得听这些,挥挥手和刘炜敬转身离去。 “行了,不多说了,你安心等我电话吧。东西一到,我就联系你。” 可就这样,李海生还是冲着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背影又喊了几声。 “谢啦!那什么……你要小磨香油不要?这事办成了,我送你几斤……” “哎,电话要不好打,你要直接去我们家找我也行,反正我这几天不出去了,就等你了。” “我家住哪儿你记住没有?粮食局大院儿五号楼……” 然后这小子抱着胳膊打着哆嗦,才跑回鸿宾楼去。 可见是有多么重视,多么渴望。 第一百零九章 目标 回去的路上,刘炜敬现张士慧很有点反常。 因为平日里爱说笑的他,居然没话了。 他愣愣的手揣兜里,只顾低头走路,看着他自己鞋尖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炜敬便主动寻找话题。 “你这同学挺逗的哈,我还没见过几斤几斤把香油白送人的。他真的在粮食局工作吗?” 张士慧心不在焉。 “嗯,他爸就是粮食局的……” “那怎么没听你提过他啊?我是说,他不是你中学同学吗?对你这么亲热、殷勤,你们过去的交情应该不错吧?你给他的价儿是不是高了点?赚他那么多,合适吗?” 刘炜敬道德观绝对过硬,她始终觉得友情弥足珍贵,不好意思挣熟人太多的钱。 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好意用错了地方。 张士慧摇摇头,给她透露了真相。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不知道,这小子过去对我可不这样。眼睛朝上,嘴损极了,挤兑人没够。整个一狗眼看人低的主儿。这是他爸的职务不吃香了,又用着咱了,才摇头晃尾巴的巴结咱。我可没把他真当同学。” 那不用说,刘炜敬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哟,真看不出,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啊。那你还跟他这么客气?你答应管他的事儿干嘛啊?干脆,咱不管他了……” 没想到,她很激动,张士慧却不。 反倒相当理智,告诉了她另一番道理。 “别呀,不管不就傻了嘛。我烦他不假,可现在能挣他的钱,咱干嘛不挣?挣了他的钱,还得让他谢谢咱。这不比臊着他好?” “况且这小子认识人不少,他周围朋友都是老子有点职务的,我还想从他身上再牵出点儿活儿来呢。” “甚至因为他,我此受到了启。让我觉得,咱们俩也应该主动联系一下久不见面的同学和朋友了。请大家聚一聚,吃吃饭。因为很有可能,其他人也会有像李海生这样的需求。到时候咱们挣钱,还落好人缘,这不好吗?” “话说回来,即使人家不找咱买东西,毕竟是同学啊。大家都工作了,走向了各行各业,互相联系没坏处。咱们请客,他们同样会念咱们的好,觉得咱们重感情,为人不小气。” 刘炜敬登时又改了立场,而且眼里充满惊讶和佩服,看着张士慧。 “还能这样呢?你脑筋可真灵。哎呀,你最近变得越来越精了。真成了会算计的生意人了。” 只是跟着却更疑惑了。 “那你还烦什么啊?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还皱眉头呢?” 这个询问,让张士慧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随后在他的口中变成了白雾,从口中喷出去。 “我没烦,你别误会。我只是有点感慨。因为今天的这些事,让我突然看清了人生许多事。” “人穷志就短,这话没说错。穷人活世上,就是一个没劲,一个憋屈。不管是吃穿住行都差,老得琢磨怎么省钱,还处处受人欺负。累死累活一辈子图什么啊?” “我现在现有钱真好啊!人还是得有钱,有钱就不一样了。什么买不来?人有钱,连鬼都敬着你。我今天就是因为有钱,才找到了自尊。” 跟着他停顿了片刻,语气更加认真起来了。 “敬儿啊,你别笑话我。我跟你不藏着掖着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对挣钱我上瘾了,我还想要更多的钱。” “这不只是因为钱能给咱们更加富足的生活,也是因为钱能给我们从没有过的待遇。” “富贵富贵,古人造词可真妙啊。富是财富,贵是地位,这就是说,人只要有了财富就会拥有地位。” “你看啊,咱们有了钱之后,无论去哪儿,看到的都是充满谄媚的笑脸。这不就是财富的力量?” 这话让刘炜敬有点不知如何接口。 没错,同样的感受她也体验到了。 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本能的期盼自己生活能够安稳。 所以她现在其实有点吃不准,张士慧再想要更多的钱,到底对他们俩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过了半晌才说,“那你认为有多少钱是够啊?总不能无限的要求财富吧?我很能理解你,可这样的日子,老让我有点不踏实啊。” 张士慧眼神闪烁了一下,脱口而出。 “那咱们就约定个数儿吧。五万!你觉得怎么样?等咱们挣够了五万块,我就不干了,就本本分分过日子。” “这么多?”刘炜敬不免惊讶张士慧的欲望,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而张士慧却有他自己的道理。 “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多贪婪的怪物似的。这钱怎么用,我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合理不合理?” “先一万给我爸妈,一万给你爸妈,这是咱们父母养老的钱。其次,一万是咱俩孩子的教育基金。咱们的孩子什么美术、音乐都要学,以后好好培养个博士出来。” “最后的两万块,一万买电器买家具结婚用,我要给你一个理想的家。另一万就是咱们的养老钱。你说,难道我想得不对吗?” 刘炜敬再次安静了,因为张士慧考虑得相当周全。 不光考虑他们自己的现在,还考虑到了双方的父母和婚姻的稳定。 她还真挑不出不是来,这确实最理想的状况,也是她想要的生活。 于是最终也只是细声细气的说。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只是有点害怕。咱们干的事儿,到底有点见不得光。那会不会出事儿啊?我总觉着这像投机倒把。而且国家明令禁止不让倒卖外汇券啊,咱们这么干悬不悬?万一让人知道……” 不过对这个,张士慧却相当胸有成竹。 “你放心好了。这些问题我和卫民都讨论无数回了,你想到的我们还能想不到?没人能抓住我们的痛脚。” “先,我们又不是大搞批,这就是个人之间的转让。东西又都是友谊商店里的,来源合法。交易时,一手钱一手货,价格多少是彼此商量好的。谁能抓着我们啊?抓着也算不了投机倒把啊?根本挨不上。” “其次,外汇券方面宁卫民负责的,早在干之前他就跟我说了,外汇券只买不卖。这样,倒卖外汇券的罪名就放不到我们头上。即使当场被工商抓住,也就是批评教育,没收罢了,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的。” “其实我觉得卫民说的挺对,这种‘投机倒把’的罪名,本身就不公平、不合理。随着改革越放越开,早晚国家会纠错,取消这个罪名的。” “你相信我吧,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安定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成为别人眼里最幸福的一对……” 刘炜敬再次沉默,静静地听着。 张士慧说起了兴致,她也成了最好的听众。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她就是这样挎着张士慧的胳膊,陪着他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他们俩结伴错过了车站,走过了电报大楼,走过中南海的大门,走过了南池子…… 远远的,**广场俨然已在前方了。 ………… 198o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静悄悄的画上了句号。 这个月,同样也成为了许多人,甚至是一个城市,一个行业的分水岭。 这个月,我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座三层转盘式立体交叉立交桥,京城西直门立交桥落成。 至此,全长23.3公里的二环路快车道和6座立交桥全部通行。 京城的公共交通,开始进入二环路时代。 这个月,远在安徽的个体户年广久正式注册了“傻子瓜子”商标。 随着这一品牌的打响,年广久的生意越做越大。 一样是这个月,由步鑫生当上厂长的第一年,浙江海盐衬衫厂终于扭亏为盈。 并且实现利润52.8万元,比改革前增加了1oo多倍。 同样这个月,京城中关村街道上,悄悄的挂出了一个牌子,“京城等离子协会先进技术展服务部”。 两间简陋的木板房,十几个利用业余时间的工作人员,这就是我国第一家民办科研机构。 开创服务部的是一位四十六岁,名叫陈春先的科学家,他是我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中关村自此踏上了我国的硅谷之路。 还是这个月,执掌共和国的“伟人”,为人们描绘了在本世纪末实现人均生产总值八百到一千美圆的目标。 他把这个目标称之为“小康”。 第一百一十章 新气象 1981年,改革开放正式进入了第四个年头。 上一年,通过齐心协力的并肩奋斗。 不管是国家的经济展上,还是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 我们都交出了一份称得上激动人心的成绩表,可以说成绩斐然。 先,全国粮食产量达到了3.2亿吨,这是建国后第二个粮食高产年。 其次,棉花,油料产量,也均创建国以来的最高纪录。 另外,按当年价格计算,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137.7亿元,社会商品零售总额31.32亿元。外贸进出口总值 6.63亿美元。 所以当下最重大的新变化就是,共和国一穷二白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 当然,我们大可以不去理会这些空泛的经济数据。 不妨设身处地,去好好观察一下1981年的京城街头。 因为从民生环境的改变里,显然会更容易看出改革所取得的成效。 别的不说,放眼前门大街,就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运动”遗留的痕迹了。 前门楼子底下,那些曾经带着火红革命热情的店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逐渐的换回了与箭楼一样古风悠长,韵味十足的老称谓。 “京味香”改回了月盛斋。 “新鲁餐厅”又叫做了便宜坊。 “秋江食品店”重新挂上了通三益的牌匾。 “宣武酱菜园”还得叫六必居。 就连什么“新京城”、“晨钟”也统统消失。 依次还原成了“大北照相馆”和“亨得利钟表店”。 而这块京城最中心地带的闹市,人流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片繁荣安详的商业景象。 假如把镜头的焦点凝聚在人们的穿着上,就会现越来越鲜艳。 大街衣服的颜色已经脱离了蓝色绿色灰色的范畴,变得五颜六色。 对男人来说,能表明政治化色彩的服装,已不再是他们的最爱。 去年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的审美。 对于爱美的女性,式更是多种多样。 除了烫以外,在这个时期,年轻的已婚妇女还流行单燕式、双燕式、花瓣式。 中年妇女也有海燕式、自然刘海式可以选择。 大姑娘则主要是童花式、荷叶式。 至于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小说、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小说、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比如说今年开年,刚刚创刊的《奥秘》。 这是一本以介绍新知识和探索未来世界为主的科学杂志,每月出版,售价二角。 因为内容新颖,别看创刊第一期,就对年轻人产生了庞大的吸引力。 还有同样刚刚创刊的《作品与争鸣》。 这本文学杂志,仅因其名字中的“争鸣”二字就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都来问津的热门读物。 这也是符合这个时期特征的。 要知道,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越优秀就越容易引激烈的讨论。 而群众的来信,同样有许多具有高识卓见,值得一读。 影院里就更不用说了,必定是人头簇拥,大家伙最爱凑热闹的地方。 比起去年来,这里更积极的变化,是放映的电影变多了。 不再是全城只放映一两部电影。 最起码,也会有开禁的老片、新拍摄的国产片和引进的译制片同期上映。 这就是说,人们只要肯跑遍全城,一天之内便可以看到好几部风格种类不同的片子。 比如当下的热门影片,就是刚开禁的国产老片《英雄虎胆》。 还有张瑜、郭凯敏再次合作的国产新片《小街》。 以及刚引进的西德电影《英俊少年》。 非常典型的“老、新、洋”三结合。 如果再走进副食店里,一样能惊讶地现,“进口”的东西品种越来越丰富。 虽然人们购买烟酒还受限制,但实质已经相当宽松。 眼下购买散装白酒一斤以下不用再登记了。 除了“香山”、“八达岭”以外,大部分牌号的乙级烟也随到随买了。 这就等于基本实现了充足供应。 鸡蛋也差不多,尽管还顶着限量的名义,但供应上却好了很多。 人们都开始点明只要红皮大个儿的鲜鸡蛋,冻鸡蛋受到了冷落。 购买猪肉方面似乎变化还要明显一些。 越来越多的人买肉时,都要求“肥瘦搭配”。 像过去人们曾经趋之若鹜,那种肥膘过厚,上面只有薄薄一层瘦肉的“丹顶鹤”,不再受欢迎。 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人们已经对常年吃的三级酱油已经有点不知足了。 大家抱怨和询问最多的,就是哪儿能买到好一点的酱油。 至于吃喝方面,唯一受到更为严控的物资,其实只有茶叶。 因为这一年,居民在茶叶的需求上骤然激增,产量却不可能一下提高。 政府便不得不规定四元至十二元一斤的花茶,每人每次凭居民购物者限购半斤。 但这样的限制仍然是在说明一个问题,人们消费升级了。 大家都开始不在满足基本的供给,对更高质量的物资有需求了。 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些变化,更能说明生活明显好转的呢? 百货公司里也一样。 时髦服装多了一种弹力尼龙女衫。 流行饰品是最新推出的铝制的卡。 化妆品的种类增多了数种,香皂和洗膏一跃成为了热销日用品。 有“三转一响”之称的“老四件儿”,供应量越来越充足,所需要的工业券也越来越少。 而有“新三大件儿”之称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则彻底把人们的家电消费需求点燃。 无论有货没货,买与不买,京城各大商场的家电柜台,永远都是人满为患。 特别是年轻人,许多都是以“扎着口袋存着钱,咬牙切齿追潮流”的心态,把购买进口家电当成人生终极目标的。 还有旅游景点里,除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多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内游客。 不过和外国人几乎人人拥有相机不同,我们的国人,此时大多数是没条件留下自己的影像的。 所以各个旅游景点都开始体贴的提供照相留影方面的服务。 比如故宫午门前的照相点儿,甚至停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用来吸引顾客。 尤为别具一格的是,汽车前面不远处还立着一块纸牌子。 为带有相机的顾客写明“在不影响我处工作的情况下,观众使用车辆一次,收费两角”。 而北海公园里的快冲印部,更是永远不停歇的繁忙。 人们只要把底片送到这里来,便可在交钱的几小时之后,从这里看到他们的形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恩德 如果这还不够,有人想看看更有京城特色的生活情景,那恐怕就得钻进那些多如牛毛的小胡同里。 因为那些消失了多年的小贩,他们已经重新回来了。 照旧像过去那样以挑担、提篮、推车的方式流动于大小胡同之中,深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如剃头的、磨刀磨剪子的、补锅的、修理雨伞的、卖吃食的、卖玩具的、蹦爆米花的…… 当然,他们也依旧采取货声的形式来吸引人们注意,招徕顾客,这就是京城特有的叫卖货声。 “磨剪子嘞——锵菜刀!” “江米年糕、蜂糕、艾窝窝咧!” “葫芦,大糖葫芦,将蘸得!” “哎,烤白薯哇,热乎呃!” “哎,萝卜赛梨咧,辣了换呃!” 甭管是合辙压韵的吆喝词,还是手里的那两片音叉一挑、一堆锡铁片子相互撞一撞的响器声,都是一充满生活气息的歌曲。 落在京城百姓的耳中,分外的亲切,分外的悦耳。 是的,这一切足以证实,我们的国家确实大变样了。 无论文化和经济,该得到恢复的恢复,该向前奔跑的开始奔跑。 完全不要怀疑我们的未来,这种开放的势头才刚刚开始,而且是带着惯性的。 政策只能越放越开,生活也会越变越好。 1981年,照样儿,我们还会是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昂阔步地挺进。 假如谁要还怀疑这一点,那不妨最后再看看一月份6续出台的政策吧。 元旦当天,《学位条例》正式开始实施。 条例规定我国的学位分为学士,硕士,博士三级。 我国的学位制度由此走上正轨。 1 月7 日,京城至纽约的航空线通航。 这是国家民航通往北美洲的第一条航线。 1 月13日,上层批转教育部《关于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试行办法的报告》。 并决定先在京、津、沪、辽,四地试行《办法》。 1月14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被彻底打通。 国内不但就此兴起了出国热潮,托福考试也随之升温。 1 月16日,国务院通过《国库券条例》。 决定从1981年起,开始向社会行国库券。 这无论哪一样,都在表明我们全体国人,都在随着国家一起在前行。 我们的人民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力和奋斗方向。 当然,咱们实话实说。 选择多了也不全然没有副作用,至少人们就要耗费越来越多的选择成本了。 这不但包括金钱、精力、时间,有时候付出或放弃的,还包括人的情感和其他机会。 所以即使达成自己的目的,许多人所得也未必及得上他们所失去的。 更无法确定自己所做出的,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恐怕就是人生在世完全无解的一种无奈了。 不过天下间,还真的有个能幸免于这种困扰的特例,那就是宁卫民。 作为独一无二的穿越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就连操持国运的“伟人”也比不了他。 而正因为能够看到未来演变,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宁卫民毫无心理负担、有滋有味的活着。 是一边舒舒服服,安心于本职工作。 一边神出鬼没,过着二道贩子的生活。 外加还替家里、邻里张罗着大事小情,等于同时享受着三种人生乐趣。 不过别看这么忙道,但通过合理的运筹帷幄,他也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应付的妥妥当当。 非但一点没出纰漏,反倒处处见彩儿呢。 怎么?不信? 那就看啊。 新的一年里,他先就给罗家帮了个大忙,让罗家又欠了他一份大人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因为罗家的宝贝疙瘩嘛。 罗家的大孙子学名儿叫罗宾。 这名字是是派出所登记前,罗家征询院里邻居意见的时候,宁卫民随口一说给定下来的。 敢情他当时想到了蝙蝠侠的助手,就开了个口头玩笑。 没想到罗家的大儿子的罗广盛也想到了罗宾汉。 一听就说好,非说这名儿洋气,英雄,还好记。 就这样,获得了罗家人的一致通过。 大号有了,孩子的小名儿却更了不得,叫做盘儿。 因为这是康术德康老爷子给起的。 老爷子说了,罗盘就是人生的指南针啊。 孩子叫这名,寓意做人方向明了,不行错路。 这个解释,不但让罗家的人欣然接受。 连院里的其他人听了,都觉得好叫、好听、还有意义。 只是可惜了,小小的盘儿,未来的国家栋梁,名声虽然透亮,命运却略有不济。 因为他出生的这个年头,婴儿与母亲相聚的时间实在有限,产假仅有五十六天。 这就是一个母亲权利的全部。 罗家大儿媳妇苗玉娟,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用母乳哺育自己的孩子。 也巧了,恰恰正是这个时期,诗人赵凯创作了一诗,名为《第五十七个黎明》,就非常形象的描述了这种生活窘况。 作品写一个度过五十六天产假后的纺织女工,在第五十七个黎明去上班的情景。 “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 从此,这个女工每天都要推着婴儿车上下班,许多温暖的家庭计划也得在风雪的大道上制定,而在这艰苦的生活中,女工所牢记的是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的丈夫的叮咛。 “物质使人温饱,精神使人坚定。” 不用说,诗歌的内容让人感到庄严,又让人感到严酷。 但更让人未曾料到的是,要想靠订奶来解决实际问题,同样并不容易。 虽然婴幼儿、老人、病人是供奶的必保对象,可数量是有限的,每个孩子的名额最多两瓶奶。 而且当时物流运输方式落后,时间也无法保证。 偏偏男孩子饭量大,鲜奶还特别容易坏。 所以有时候奶站取回来,就难免因为当天耽搁太久,再加上还没普及冰箱,让牛奶凝固变馊了。 那给盘儿饿的呀,只能喝点米汤米粥的,还不天天哭啊?体重也难有增长。 虽然罗广盛的工作有优势,常能从糕点厂给儿子弄点炼乳回来。 邻居米婶儿也能帮衬着从副食店里弄点限量的婴儿粉。 但偏偏这孩子吃了还不消化,不是吐,就拉稀。 于是罗家人可愁了,连老两口带小两口全是一脑门子官司,愁眉不展。 好在还有宁卫民出手相助,他从友谊商店给罗家搞到了奶粉。 虽说是三鹿的吧,可这年头质量还是过关的。 就这样,托了他的福,罗家总算不用再为孩子喝奶的事儿愁了。 盘儿也一天天的茁壮起来,成了这年头较为幸福的一个儿童。 那不用多说啊,替罗家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但罗家父子对宁卫民感恩戴德,罗婶儿和苗玉娟从此把嘴封上了。 婆媳俩再没有私下里,拿宁卫民和米晓冉的事儿开玩笑。 这也属于吃人嘴短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末班车 其实宁卫民为了罗家弄奶粉这件事还是小意思。 新年过后,对扇儿胡同2号院的所有邻居们,他还有一件更大的功劳呢。 敢情把京津的猴票席卷了之后,宁卫民手里的钱一时没有着急的用处。 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生活便利点儿。 于是跟燃气公司申请购置了一套液化石油气的灶具。 结果就因为他现身说法的带动效应,直接促使东院全体住户改变了观念。 很快,各家邻居就都抛弃了用煤火炉子做饭的传统生活模式,转而申请,用上了液化石油气。 是集体提高了生活质量啊。 就为这事儿,日后邻居们每每想起来、聊起来,都得夸宁卫民一句高瞻远瞩。 反过来边大妈倒是有点臊得慌,打心里觉得挺对不住邻居们。 怎么回事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长期以来,2号院的几户人家对液化石油气的成见,那都是边大妈给灌输的。 说起来,早从1969年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就在赵登禹路进行了平民使用液化气的试点工作。 进入七十年代后,伴随京城石油化工总厂的建成投产,京城居民烧用液化石油气和油制气的工作全面展开。 到198o年末,在“先重点,后一般,先城内,后城外”的展原则下。 京城的液化石油气居民用户达到了七十万户。 全市城镇居民炊事气化率达到了62.5%。 按理说,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户居民作为城内四区的居民,是早就有机会申请的。 哪怕燃气证放手续相当麻烦,需要街道和居委会的肯才行。 可谁让2号院有边大妈这个大主任坐镇呢? 在这方面,几户人家可是有天然优势的,理应早用上了。 但偏偏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特定的情况下,优势反倒会变成劣势。 要知道,边大妈可没上过学啊,字儿全是扫盲班里认识的。 对家长里短的人情世故,老太太精通,但却没有太多的见识。 尤其对新生事物,那天生就没什么好感。 边大妈的思想意识说传统、保守可以,说落伍、老顽固也可以。 再赶上刚推行石油液化气那会儿。 因为燃气公司人手不足,安全宣传有点不到位。 扇儿胡同先申请的几家用户,接二连三的出了好几起儿使用不当造成的消防事故。 有一次还差点酿成真正的火灾,可给老太太添了不少乱。 后来在街道的求助下,燃气公司紧急开展的安全会议上。 再一听燃气站的工作人员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危险,那样也悬的诸多忌讳之后。 老太太只觉头晕脑胀,根本记不过来,就彻底对这玩意没什么好感了。 所以别看她确实能给大伙行个方便,可打心里说,她本人却是对普及液化石油气的工作相当抵触的。 那么关上2号院的门说话,自然就夸大其词,挑得全是毛病,等于用潜台词劝各位邻居们别用那东西。 那想想看,2号院儿的几家人,天长日久被老太太这么宣传,谁还能对石油液化气有好印象? 都以为得到了第一手内部信息,把这玩意当成了炸弹啊。 不用说,谁都怕自己家的房顶儿上天。 结果日子一天天的这么过来,不管别的人家怎么样,扇儿胡同2号院一直都是出于安全考虑,只靠煤炉子做饭。 所以说实话,也就是宁卫民是穿越人士,才能不受边大妈的影响。 也就是他对液化石油气了解比较到位。 才把大家伙儿从长期的愚昧和自己吓唬自己的心态里解放了出来。 否则,真要是连他也被老太太拍唬住了,打消了用液化石油气的念头,那对2号院所有的人都是糟糕透顶的一件事。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京城燃气公司已经开始停止展家庭用户了。 说白了,真是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如果等到燃气公司彻底把门儿给堵死了,无论是谁,要再改变主意想脱离煤火做饭的苦日子,那可就费老鼻子劲了。 到时候不但得四处央告着求人,每个月都要借别人的购气本儿“借鸡下蛋”。 而且还得花大价钱买非官方渠道的钢瓶、灶具、减压器。 那才叫真正的花钱买罪受,实打实的有了安全隐患哪。 所以说,宁卫民等于是让2号院的所有家庭集体,赶上了液化石油气普及的末班车。 就冲这个,他也是居功至伟,邻居们不能不念他的好。 说起来挺有意思。 全然不顾边大妈的劝阻,执意把灶具气罐申请下来后。 宁卫民第一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把这些玩意搬了回来,安置在自家的小厨房里。 而且正因为他敢于“顶风作案”,冒边大妈之大不韪。 整个院儿的邻居们都被招引来了。 不管是出于担心宁卫民惹祸,还是感到新鲜,大家都要来看个究竟,顺带着来劝劝,怕宁卫民年轻不知道厉害。 偏偏谁都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几下子,安装灶具和气罐那叫一熟练。 当着大家的面儿,三下五除二就装好了,跟着蓝旺旺的火苗一烧起来,反倒是让全体邻居们都开了眼。 “哎,各位各位,都看看,这就着了。怎么样?好不好用?” 宁卫民乐不津儿的吹灭了手里的火柴。 站起身来跟着大伙儿招呼着,全然一副献宝的模样。 边大妈当然是照旧惊呼,带头警告。 “哎呦,我的妈爷子,卫民,你就不听大妈劝吧。瞅瞅,这跟炸弹似的。你就不怕啊?” “我的边大妈,瞧您这话儿说的,这是做饭用的家伙。怕什么怕?” “这里面可都是液化石油气啊,这怎么看怎么渗得慌。你就肯定炸不了?” “哟,您还真以为是炸弹哪。我跟您说,这东西要是不安全,政府是不会让咱老百姓用的。何况这东西已经普及这么久了,不也没给消防队累死嘛。我知道您是担心出事故,可那只有操作不当才可能生,用煤炉子不也有引火烧了房的时候吗?抽烟还有把床烧了的呢。您看看,这气罐不用见炭火,不会掉煤渣滓,反而安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里话 “可这是气儿啊,要是漏了,沾点儿火光就能爆炸……” “哎哟,大妈,那得能保持液化石油气的浓度才行。您也不看看咱自己搭这小房,四处漏风,即使就这么开着气儿,只要不去灶眼上凑。您就拿个火把进来插着,也炸不了。那早散了啊,还炸?除了浪费钱,没别的亏吃……” 没错啊,这道理……似乎是这么回事啊。 宁卫民这几句答对一说,别说边大妈卡壳了。 其他的邻居们也都面面相觑,自顾自琢磨上了。 宁卫民淡然一笑,又继续给大家演示好处。 “瞧我做壶水吧。看看,看看,这做饭多省心啊,两个灶眼儿呢。什么时候想用,什么时候点火就得。不是我吹啊,有了这东西,今后我们家做饭度,那绝对是咱全院儿第一。您几位忙和一小时,不如我半小时的效率。” 这下罗师傅先被打动了,他家有了孩子,每天光热奶就够呛。 再加上做饭,罗婶儿和苗玉娟俩人都不够忙和的。 “不用封火?” “不用。” “那熏不死人哪?” “罗师傅,瞧您这话说的,那煤气都跟罐儿里呢。不放出来,熏不死人。再说了,熏人和着火一个道理,也需要浓度啊。您要还不放心,没关系。您闻着没有?这东西有味儿啊,真漏气儿,您怂怂鼻子不就知道了?” 这下米婶儿也来了兴致。 “这引火也不用炭煤?” “不用。甭说是炭煤,什么煤都省了。就火柴就行,人家外国都用这个。我这么跟您说吧,还别说咱老百姓,以后饭馆子的煤火灶头全得被这东西取代。您看见没有,这灶台还可以自己调大调小呢。那什么火候就都能咱自己掌握喽……” “哟,天底下还有这么新鲜的玩意啊?我可真开了眼了。” “嗨,这哪儿的话啊。这东西不早就有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您就是得多尝试新事物,才能有个对比不是?各位要都不放心,容我试试些日子。好,您几位赶紧办。不好,您各位就把我当个反面典型的了呗……” 好,这话一说,邻居们都笑。 唯独边大妈的脸儿彻底挂不住了。 老太太叹口气,回自己个儿屋儿了。 而宁卫民完全不知,还在当众嘚瑟呢。 “看着啊,水开了,多快?我这一拧,就关了。” 罗师傅和米婶儿也没注意到边大妈的落寞,一个劲叫好。 “哎,真不错……” “卫民……那我也点个火儿试试成不……” 边大妈坐在心里这个堵啊,忍不住扪心自问。 “难道……我错了?” 毫无疑问,相较传统的煤炉子,使用热值高、又方便的液化气罐来做饭,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既没有煤灰四溢、烟雾弥漫的肮脏,也不会在炒菜时为火力不旺愁。 更不用人们一下班,就因为着急生火做饭赶时间往家跑。 最关键的是价格还便宜。 当时一罐十五公斤钢瓶的气,由于国家实行补贴,购买价格只有两块七毛钱,基本够一户人家一月使用。 相反,烧蜂窝煤的用户,四口之家每月燃料费却要三块左右,如果要烧煤球,那就耗费更高,至少得四块。 不用说,这个年头的人过日子可都是精打细算,人们又早习惯了限价限购政策。 这最后这两条的份量到底有多么重,谁心里都有自己的掂量。 因此,过了几天,见宁卫民用的挺好,罗家和米家都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 便都求着边大妈给批了条子,填好了购灶通知单。 然后带着户口本、粮本儿、副食本儿和户主图章去燃气站办手续。 交了四项设备,二十三块五的费用,装好了全套的灶具。 而一旦用上,每家人也真的离不开了,甚至还各自跟认识的人大肆宣扬液化石油气好用,都庆幸听了宁卫民的劝告。 可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有个情况说起来挺有意思。 因为见到邻居们的喜笑颜开,液化石油气的使用好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边大妈很快也被“策反”了。 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自己个儿一人被拉下,也就比大伙儿晚了四五天,就把燃气灶和气罐给弄家来了。 装上还不算,偏偏就是这位曾经对液化石油气严防死守的老太太。 因为疏忽大意,竟然很快在安全上出了一档子难以启齿的事故。 那一天的中午,家里没人,退休的边大爷又拿起自己的钓鱼竿奔筒子河去了。 边大妈从居委会回来呢,因为着急喝茶就自己去了小厨房烧水。 有个情况得交代明白了,那就是出于对液化石油气本能的害怕,自打这东西弄回来,一直都是家里其他人帮着边大妈点火的。 可这次就没辙了,老太太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动手。 她先打开燃气,然后才把火柴凑到灶眼去划。 尤其因为眼神不好,她是躬身弯腰凑过去瞅的,而且老半天才引燃火柴。 所以当火柴刚一引燃靠近灶眼儿时,“砰”的一声响,就把老太太给吓了一跳。 当时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那不用说,老太太登时魂飞魄散啊。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就立刻关掉燃气灶。 等到随后去胡撸脸的时候,坏了醋了! 因为她现自己脸上直掉渣儿。 再回屋对着镜子一照可好,头焦了,眉毛都燎没了,实在是够瞧的了。 那不用说,等到边大爷钓鱼回到家中,看见老伴儿这副样子,肯定当场就是大惊失色。 然后一弄清怎么回事,老爷子顾不上安慰,先就不干了。 “这么危险啊!那可不成啊!我看以后费事费事点儿把,明儿,我还是把这气罐给你换回煤炉子的好。” 可这会儿说起来也是绝了,反倒是边大妈自己不干了。 一着急,老太太就把心里话全给秃噜了。 “不行啊!煤炉子脏不说,做饭又慢,整天还烟熏火燎的。要说还是液化石油气好。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全怪我自己不会用,以后我多学着点就是了……” 就这一席话,竟把老伴儿给逗乐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国货 用上了液化石油气,生活陡然间便捷了不少。 但是,这还仅仅是宁卫民改善自己起居的举措之一。 很快,他又给自己买了另一样东西,在张士慧的帮助下,用三轮车拉回来搬进了家门。 是同样惊得周围的邻居们眼球溜儿圆啊。 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可没有对宁卫民交口称赞的了,所有的反馈几乎都是负面评价。 怎么回事啊? 因为宁卫民是从百货大楼买了一台洗衣机。 毫无疑问,眼下是家电行业最受人民群众狂热追捧的年代。 像去年年初,有一份名叫《家用电器》的杂志在京城面世。 到如今才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这本儿杂志行量就由七万份上升到二十万份。 这完全可以证明,家用电器成为这个时期的经济焦点,触碰到了居民生活的兴奋点,是无可争议、也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也得知道,日本企业为了占领共和国市场,在他们集团军一样的广告投放下,这股热潮是一鼓作气席卷而来,度实在太快了点。 长久以来,绝大部分国人对富裕生活的设想,是停留在攒齐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这“三转一响”上。 猛然间现现生活里又出现这么新鲜的好东西,欣喜当然是欣喜的。 无不感到大开眼界,对生活又有了更美好的向往。 但可惜的是,消费水平却是更加难以跟上的。 所以面对比过去的奢侈品还要价格高昂的“新贵”,大部分人即便要攒钱买家电,也得好好比对一番。 那不用多言,人们选目标肯定是电视机、收录机。 至于洗衣机和电冰箱,距离人们的生活还太过遥远。 不少人认为这两样东西费电又价格昂贵,反而心生抗拒,真是没多少人愿意把这两样东西买回家去。 如果有,那动机肯定也不是为了用。 多半是为了充分效仿外国电视剧里的西方人家庭,想置办齐全了,专为摆阔让人看的。 尤其是洗衣机,若以公众价值标准罗列的购买序列来论,比电冰箱还要排在后面, 不为别的,就因为公众价值标准永远遵循的原则是——是否有可替代性,能不能弥补生活里急缺的短板。 电视机和收录机当然是无可替代的,精神享受又是刚刚开禁的国人最缺少的,所以就显得性价比极高。 至于电冰箱的制冷功能尚需要人造冰才能代替,洗衣服甚至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完成。 而这两样东西并不是贫寒的家庭必不可少的,当然就显得性价比极低。 同时,这也反应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作为工业刚刚起步,经济刚刚恢复的国家,我们的人工不值钱。 如果从世界的范畴来看,对比西方世界,如今的共和国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农村。 所以我们的整个国家,不得不经历剪刀差的阵痛。 虽然没有人曾这么明确表示过,甚至可能没有多少人清醒的意识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也就可以理解,邻居们们对宁卫民买洗衣机的举动,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评价了。 大多数人显然都认为宁卫民变得好逸恶劳,不爱劳动了,与传统美德背道而驰。 背后不但有人有说他,开始烧包了,学坏了,净跟外国人比,成了个大手大脚糟践钱的主儿。 边大妈甚至还开始担心他资产阶级思想犯了,要被彻底腐化掉哪。 总之,什么上纲上线的词儿都能想起来,把他买洗衣机的行为赋予了许多额外的精神意义。 这也是这个年代的通病,人们总是爱把一切和政治思想,道德水平相联系。 甚至就连康术德也有反感情绪,认为洗衣机这东西华而不实。 于是就在边大妈专门登门“密议”过一次之后,老爷子在撺掇之下,忍不住难了,斥责起宁卫民来。 “你有钱没处使了?还买洗衣机。谁家不是自己用手洗衣服啊?弄这玩意干嘛来……” “再说了,连手洗都洗不干净,就凭你扔机器里瞎咣当,搁那捅里转悠,就能洗干净啊。还费电费水的,白白惹得邻居们说闲话……” “我跟你说,这就是小日本鬼子出的歪点子,净坑你们年轻人,没安好心。能不能退了去?” 应该说,对邻居们背后的议论,宁卫民的确真心不在乎,他甚至也能理解。 毕竟精神层面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就像品尝过海鲜滋味,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 他知道洗衣机的好处,当然和这些常年跟搓板儿肥皂打交道的家庭没法聊。 反正人家又没当面说,爱怎么着怎么着,他听不见,只管自己使着好就完了。 但面对康术德的过问,可就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把道理辩清楚了,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能消停? 这家里一共就他们俩人,师徒再不能齐心,那不怪没意思的嘛。 何况他又是为了谁啊?为这事儿挨数落,也冤得慌啊。 不行!道理不辩不明,那必须得据理力争啊。 “不是……老爷子,您怎么听风就是雨的。谁说这话也不应该您说这话啊?” “别人家是别人家,咱家是咱家,那能一样嘛。最大的区别,就是别人家里都有女人,咱家呢,您一个我一个,全是老爷们。” “咱家洗洗涮涮的活儿谁干啊?还不是我嘛。咱也甭说什么被子褥子的了,就咱每礼拜换下来这几身衣服,赶到休息日,可都是我从上午八点多洗到下午两三点。” “这又是冬天,用搓板搓,太痛苦。洗一次,不是整个膀子疼,腰疼。我这手就能冻成胡萝卜,现在是就怕休息日啊。” 别说,宁卫民这一诉苦,康术德也意识到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老脸一红,口气立刻缓和了不少,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这倒也是啊。那要不然……以后,咱俩换着洗?” 但马上就被宁卫民否决了。 “您拉倒吧。您不心疼我,我可心疼您。冬天手泡凉水里冻得能裂口子,这罪过我一年轻人都受不了,您能受得了?” “我还跟您说,别人觉得这东西华而不实,可在咱家,这东西比任何电器都实惠。” “是,这东西论起洗衣服可能比不上人手,没人动手洗得干劲,这么咣当的揉巴,还毁衣裳。” “可话说回来了,这不就是花钱少受罪的事儿嘛。我宁可多洗两遍,花钱多买几套衣裳,也不愿再受这个罪了。” 康术德再次沉吟了,态度又随之动摇了几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就是电表水表都是公用的,这时间一长,费电费水的,邻居们这……” 宁卫民则不由一笑。 “老爷子,您怎么了?这不就跟我去年养鱼那会儿一样嘛。大不了水钱和电钱以后我全包了呗。” “我还跟您说,其实这件事还真别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因为说白了,咱俩就跟那故事里骑驴的爷孙俩一样,在别人眼里,怎么办都是错的。没人能体谅咱的为难。” “咱不妨碍别人就完了,您怎么可能让人人都满意呢?要都想着别人怎么看,咱自己还过不过了?” “我还把话放这儿,早晚邻居们的想法也得变,就跟那液化石油气的事儿似的。” 老爷子这时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最后的一点芥蒂。 “那你买这东西,这钱可就让日本人挣了去啦。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告诉你,过去我连日本布都不穿,你……你居然让我用日本洗衣机?” 宁卫民可万万没想到康术德还有这份抵制日货的自觉性。 或许这就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年代的人,特有的情感坚持吧。 “哟,看来您对小鬼子是深恶痛绝啊。那要按您这意思,合着日本彩电白送您,您也不看?” 老爷子断然回应。 “不看,别人我管不了,我自己还能做自己的主。我要看就看国产的,黑白的也比日本彩色的好,那还便宜呢。” “行嘞,我服您。可您还真说错了。因为这不是鬼子货,而是咱们的国产货。” “啊?” “不信您过来看看。这牌子,白兰牌2型单缸三洗衣机。就是咱京城产的。” 宁卫民一手指着洗衣机的商标一边洋洋得意的详细介绍。 “而且因为没人认,市场零售价都从原先的二百九十八元都降下来了,我是二百三十二元买的。日本的可要小五百呢。您说,我这是不是应该算支持国货?要咱不买,这厂子不就更亏了吗?” 这下,康术德算彻底解开了心里疙瘩了。 甚至惊讶之余,还挺高兴的。 “哎哟,我都没留意。怎么?这是咱们自己生产的?这看着不比日本玩意差啊。这外观、这喷漆,真漂亮,还这么便宜?嗯,不错……” 瞧瞧,要不怎么说,就是自家的孩子好呢。 一听是京城的东西,老爷子立场全变了。 宁卫民这下更来神了,大咧咧的点根儿烟。 “怎么样?您也觉出好来了吧?” “要我说啊,咱还是客观点吧。洗衣服,您不如我,我不如娘们儿,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咱还是花点钱,一起告别手撮洗衣时代,迈向生活的新台阶吧。” “除非您弄个老伴儿回来,我才承认这洗衣机对咱没用……” 什么叫得意忘形啊? 本来挺好,可就这最后一句,差点没把康术德给气个倒仰。 于是一巴掌扇过去,赏了这小子一个脖儿拐。 而宁卫民还美滋滋抽着烟呢。 正往里吸的工夫被拍上的。 嘿,疼就不说了,紧跟着就是好一通咳嗽。 这小子是鼻涕带眼泪,全吭哧出来了。 总之,尽管都是细微之处,尽管都是潜移默化,可扇儿胡同2号院儿里各家人的日子,确实因了宁卫民的缘故,在悄然之间一点点生着新的变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芝麻开门 与生活条件的逐步改善同步,宁卫民的事业线也同样的顺风顺水,蒸蒸日上。 要知道春节近在眼前,这样的年关时节,原本就不可能生意不好。 许多人都对高档烟酒有着强烈的需求。 特别是那些来京的旅客们,除了身负着给领导、同事和朋友代买商品的任务。 往往自身也有给家人带礼物的需求。 再加上货币除了给人自信心的作用,还有使人脑瓜开窍的作用。 张士慧突然间领悟了人际关系是可以转换成金钱的道理。 他和刘炜敬也开始从各自的熟人朋友中开始挖掘客户。 因此1981年1月份,他们所创造销售业绩,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的增长。 销售额足足比去年最后一个月增长了一倍。 而利润上的增长幅度更高,差不多都有一倍半了。 完全可以说,宁卫民设计的这种以友谊商店为依托,垄断性的奢侈品批的盈利模式。 就此彻底打开了局面,进入到了一种极为良性的运转过程中。 别看才仨人弄这事,可已经不是“小鼓捣油儿”了,是真正的成长为一头可以不断产出巨量现金的奶牛。 毫无疑问,对于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自性成长,宁卫民当然是异常惊喜的。 他相信如果保持住这样的势头,这么一年干下来,他自己从中弄到手五万块利润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更让他有点未曾想到的是,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人品相当优秀。 俩人竟然主动缩减了他们自己的分成比例,最多只肯拿六成,非要把四成的利润给他。 这样一来,他自己靠暗账吞钱的行为,就多少显得有些下作猥琐,让他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没别的,那账目上,他自然得减少点花头才行。 将心比心嘛,差不多就得,谁也别真的亏了谁。 于是乎,这个月无论是他,还是张士慧、刘炜敬一方都拿到手了五千块,算是皆大欢喜。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年前,并不独宁卫民一个人买了洗衣机。 张士慧和刘炜敬跟着他也买了,而且一买就是两台。 张士慧自己一台,刘炜敬家里一台。 甚至到了年前的最后几天,就连米晓冉也没给拉下。 要知道,这姑娘除了化妆品,吃过点零食冷饮的,就再没收过宁卫民的钱物。 而且从来不肯主动去打听,那位客人要进口电器和烟酒的消息赚点外快。 所以为了怎么給这丫头点甜头,维稳关系,宁卫民一直是煞费苦心。 这次当然算是个好机会。 他就左撺掇右撺掇,硬拉着米晓冉亲眼观摩了一次自己用洗衣机洗衣服的全过程,来做她的想工作。 虽说此时的单缸的洗衣机还没有甩干功能吧,还得纯靠手拧。 但毕竟不用跟搓板儿较劲了,让米晓冉看了大为心动。 为自己的倩倩细指考虑,她也是实在不想再吃这份苦了,更心疼天天操劳的母亲。 听宁卫民总是耳边上念叨,冬天用手洗衣服最伤手,用多少蛤蜊油儿都不顶用。 她也就没法再拒绝宁卫民的好意了。 就这样,一台洗衣机又搬进了米家的门儿。 那后来的事儿还用说嘛。 用过一次之后,米婶儿的态度便迅转变了。 虽然不好马上改口宣扬洗衣机的好处,更不好四处炫耀自家添了个大件儿财产。 但在私下里也是颇为感慨的跟家人念叨,这铁家伙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有了它,洗洗涮涮的活儿轻松太多了,至少自己的腱鞘炎好了许多。 只可惜唯一的别扭,就是这东西的到来,又给米家老两口添了一块难言的心病。 因为米晓冉是编了瞎话的。 她宣称这是为了母亲,跟宁卫民先借钱买的。 以后每个月,自己还十块就行,半点也不用家里操心。 可这番话,听在米师傅和米婶儿的耳朵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钱是那么好借的吗? 这年头的人,别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是真借来心里也有负担。 怎么尽快还钱,怎么对得起这份人情,那都是压力。 更别忘了,头段时间,罗家还有流言蜚语呢。 眼见自己闺女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成天跟宁卫民在一起说笑。 而且洗衣机又是宁卫民帮忙弄回来的。 这小子不但借钱还当搬运工,未免殷勤得过分了。 容不得米师傅和米婶儿不起疑心。 偏偏这种事儿,怎么好开口询问呢? 老两口是越问米晓冉,她就越否认,而且越脸红。 这不就彻底麻烦了? 简直越成了扑朔迷离的疑案了。 所以看着每天宁卫民还成天没事儿人一样,出来进去,笑盈盈的跟自己打招呼。 不知为什么,米家老两口对这个满面春风的小子,都有点儿恨得牙痒痒的感觉。 当然,对宁卫民来说,他是无从知道米家老两口对他的新想法的。 就如同张士慧也从没想过,他会在重文门旅馆长期包了间客房一样。 不过,正是由于他和张士慧、刘炜敬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更重要的利益的共识。 完全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站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而且预计自己的信息产业,顶多再有三个月的生命力。 他很快就做出决定,要把这间房间的使用权与张士慧一起分享。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会让他们倒腾东西的生意更方便、更隐蔽了。 弄来的东西,可以临时存放在这间房间里,甚至是跟客人直接交易。 二就是这件房间可以提升他们的夜班睡眠质量,把本职工作变得更轻松。 有了这间房,他们共同上夜班时,大可以一人一天轮换着休息了。 那白天不就有更多精神头儿去忙和其他的事儿了嘛。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张士慧跟着宁卫民进入到这间客房的惊喜。 拿到一把房间钥匙的时候,想到自己今后上夜班,也就等于一个月工作十四天。 那简直美坏了,就像是看到了“芝麻开门”后面掩藏的宝藏。 当场是连连高呼万岁,举着大拇哥,夸宁卫民的奇思妙想,实在英明神武。 甚至打算直接放弃轮换中班的机会了,长期就扎在沙家浜了。 就这样,真正腐化堕落的日子开始了。 以这件客房为依托,他们的生意越做越顺手,夜班儿也上得越来越滋润。 他们就这么隔一天差一天的睡着,等于每月各自多拥有了十几天可供调配的八个小时。 房间里顺手撂下的食品、烟酒也越来越多。 谁来了,都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宁卫民甚至就此可以放心的脱岗去趟鬼市了,交接班的事儿全交给张士慧不在话下。 至于安全性也根本不用担心。 白班有米晓冉,中班有刘炜敬,这两位早已经成了铁杆儿内应。 为他们打掩护和通风报信,完全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要说唯一不和谐、不默契之处,也就是接触密切后,张士慧难免知道了宁卫民更多的事儿。 而他始终无法理解宁卫民的爱好和审美情趣。 他搞不懂宁卫民弄到手的那些猴票和瓷器什么的,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 在他看来,一个年轻人,不喜欢家电和时髦的东西。 却老爱着迷的摆弄、划拉这些过时的玩意。 很有点不正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涨价 其实真不能怪张士慧缺乏文化素养,思维太局限。 正所谓“乱世饥馑,盛世收藏”。 如果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精神情趣至少也归属于第三层次情感和精神归属之列。 而人在饿肚子的时候,真正会在意的,只有柴米油盐而已。 所以只有我们国家的经济先壮大起来,社会秩序先安定起来。 在人民群众的生理诉求和安全诉求先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我们的国人才会意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的珍贵之处。 宁卫民能做到这一步,全是因为他是越时代的人。 那谁能比啊? 就连康术德也不行。 实话实说,还别看老爷子前半生跟文玩古物一直在打交道。 但如果不是宁卫民跟他身边反复撺掇,他也不会去再触碰这些东西的。 因为打内心讲,早就怕了,精神也疲惫了。 他这个岁数的人,其实要的只是个安生,真不愿意再惹没必要的麻烦了。 当然,同样因为收藏是考量社会盛衰的晴雨表,这与国家的富强息息相关。 所以即使张士慧无法理解,可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参与收藏的群体却在一天天持续壮大。 这一点也是无可逆转的,人力无法阻止的。 到这一年为止,别看京城政府下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通知》,工商部门也因此加强了旧货的查抄工作。 可古玩地摊儿却有增无减,居然越抄越多。 一股脑儿的,又涌现出了许多新的鬼市来。 就宁卫民从坛根儿底下打听到的,就有白庙、鼓楼、后海、龙潭湖、皇城根、官园等好几处。 说白了,那就跟野草似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唯独不好的就是,因为局势趋紧,各处鬼市也提前了收市的时间。 大多数的摊主儿天亮即走,再不多耽搁,以防工商执法部门突击行动。 而这么一来,宁卫民趟鬼市就不怎么过瘾了。 哪怕是去最近的坛根儿,灯火昏黑的情况下,每次也就能逛上个俩钟头。 往往还没看够呢,转不完所有的地摊儿,就得结束了。 不过倒也别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运气还好。 无意之间的误打误撞,居然又让他找着了一个憋宝的好地方。 虽然没有鬼市上捡漏儿那么过瘾吧。 可一是省时间,二是省事儿,关键交易还没什么猫腻,反能落着大实惠。 从性价比上来讲,比鬼市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回事啊? 嘿,这事儿要说起来,那还得从宁卫民第二次去容宝斋买画讲起。 别忘了,新年头一个月,光靠当二道贩子,宁卫民就是进项五千元啊。 而猴票不用再花钱收了,鬼市开市时间又趋紧。 他唯一的大开销,也就是买了两台洗衣机,那才不过五百块而已。 剩下的钱怎么办啊? 他可不愿意留手里,也不愿意存银行去。 那必然要找个好去处把这钱花掉,所以就抽空又来了容宝斋了。 没别的,还是打算买点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啊。 可他来是来了,却又是相当失落。 不为别的,就因为东西涨价了。 而且涨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平均上涨了六七成呢。 如今齐白石已经从三十二元一平尺,涨到五十七一平尺了。 张大千也从二十五元涨到了四十六元,徐悲鸿是二十五涨到四十二元。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从十五元上涨到了二十五元到二十元不等。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也从十二元涨到了十八元到二十二元不等。 就连6俨少和黄宾虹都从八元涨到了十二元了。 才不过半年啊,这幅度可有点邪性啊! 为此,宁卫民专门去敲了宋主任的办公室,才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敢情去年康术德带他来卖画的时候,正赶上京城各单位联合在港城办了一次出口展,大获成功。 不但引来了足足十六万人参观,各类特种工艺品也因为价格低廉,和外面的行市相差悬殊,几乎被一扫而空。 近现代书画、玉器、印石、骨刻、珐琅、料器、内画,都是最受追捧的交易大宗。 所以从此之后,不但国内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了,外面的人也知道国内这些东西价格低廉了。 自然而然,由港城进内6“淘宝”的买家,开始日益增多。 同时国内也对这些特种工艺品的价格做出了调整。 尤其书画类作品,经市场的验证,那是最为抢手的品种。 半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上调价格了。 所以正因为如此,宋主任对宁卫民的打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反而乐于停下工作,非常耐心的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为什么啊? 说明白了,这可不是因为他热心和热情,而是因为他小心眼,记着仇儿呢。 他清清楚楚记得,眼前这个宁卫民,就是从他的手里占了大便宜的主儿。 上次送来两幅古画,这小子不但老头儿一唱一和的要了个高价,差点让他跟上头没法交代。 这小子还在涨价前夕,以九折的价钱弄走了他五十七张画呢。 得,现在好了,这臭小子的狗屎运全没了吧? 再买?那可就得掏大钱了。 所以能亲口告知告知这些情况的时候,宋主任眼里冒得都是兴奋之光啊。 能看到宁卫民黯然失落的样子,对他而言,就像亲自报了一箭之仇那么的爽快。 “小同志啊,你运气实在不好,要早几天来就好了。那时价格还没这么贵呢。而且我还能给你一个较好的折扣。” “可惜啊,现在就不行了,价格不但已经调上去了,上头也话了。说过去‘计划第一,价格第二’已经不提倡了。现在要求我们‘内外有别,分别作价’了。” “所以没办法了,我们现在的经营政策,是全力保创汇任务。对内宾的折扣有限,你至少也得花费一千元以上,才能给九五折。只有外宾,用外汇券购买,才能得到更好的折扣。” 第一百一十七章 装傻 其实宋主任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哪儿是真的好心解释和宽慰啊。 反而是觉得还不够过瘾,故意给宁卫民添堵呢。 但宋主任可是没想到,对宁卫民来说,不悦固然有之,却真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反倒对涨价的事儿,宁卫民甚至能够做到比这个年代的人都更加理性的对待。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心里非常清楚。 这些近现代名家书画,即使再涨价,也是非常便宜的。 哪怕价钱再往上涨一倍两倍,他该买还是会买。 这是根本不用怀疑的事儿,且不说未来这些书画的价值,究竟会夸张到什么地步。 就说一条,如果真按照市场经济来,彻底放开价钱自由交易,那绝对会比现在的标价的更高。 可实际上呢,因为必须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价钱上涨的范围就相当有限了。 所以宁卫民大致算了一下就能确定。 眼下照旧没有比这些书画升值潜力更高的投资品种,钱是一定要在这儿花掉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得再好好计算一下,看买谁的书画更划算些罢了。 所以在更深入地琢磨性价比的时候,听到宋主任透露了这么一句有关外汇券的优惠政策。 宁卫民当时心里就是一激灵,简直是柳暗花明一样的惊喜。 他赶紧收回了心神,装作无知的样子,来套宋主任的话。 “外汇券?什么叫外汇券啊?您说的那是钱吗?” “嗨,不懂了吧?当然是钱。不过那是外宾专门用的钱。是人家用外汇兑换来的,所以优惠力度大。” “这样啊……那对外宾到底能优惠多少啊?” “八五折。” 听到这儿,宁卫民脸色变了,故意装作不满。 “哼,什么内外有别,分别作价?这还不就是便宜外人,亏待咱们自己人吗。合着您这儿成旧社会了,专认洋人。” 宋主任乐于看到宁卫民这种难受。 因此不但没生气,反而气定神闲,一丝微笑还浮上了嘴角。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国家有了外汇,我们才能更快的实现四个现代化啊。更何况喜好字画的,也多是咱们港城同胞和海外华侨啊。那算洋人吗?这可是他们支援咱们国家经济建设的实际行动啊。小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思想认识有问题啊。” “您还批评我?切!” 宁卫民假意恼羞成怒,就势将了一军。 “好,那我倒要问问您了,如果我也能找到外汇券呢?我也用外汇券来买,您能给我个比外宾更低的折扣吗?” “这个嘛……当然呀。你要也能弄到外汇券,我就给你打八折。怎么样?内宾和外宾的优惠条件,我叠加在一起给你。没话说了吧?” 宋主任仅仅犹豫了一下,就笑着答应了。 在他看来,宁卫民肯定不会有这个本事。 普通的老百姓哪儿弄外汇券去? 不过是怕面子上下不来,胡吹大气罢了。 可天下的事儿,偏偏就是这么绝。 宁卫民好像是专门生出来,就为了让宋主任吃憋的。 临下班儿前的一个小时。 嘿,这小子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竟然带着一千二百多的外汇券回来了,直接去办公室找宋主任买画。 好嘛,宋主任又傻眼了。 最后不得不以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让宁卫民用一个麻袋背走了十四个卷轴。 不用多说,宋主任到这步算明白过来了。 心说了,好你个臭小子啊,又跟我这儿装傻充愣的演戏呢。 你不知道外汇券? 你这分明是扮猪吃虎诳我的话呢。 行嘞,咱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我可怕折寿。 以后我要肯见你,那才怪了呢…… 不能不说宋主任的决定确实明智。 因为他要知道宁卫民心里的真正想法,恐怕就不仅仅是郁闷了,那也许真的得吐出老血半升。 为什么? 就因为别看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宁卫民他自己还觉得有点亏呢。 他觉得自己太背了,泡在京城饭店多半天,就换了这么点儿券儿。 按他原本的想头儿,怎么也得兑换个两三千的,再买上多一倍才是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好嘛,天底下就没有他这么占便宜没够的了。 还真是“有点出门儿不捡东西就算丢”的意思啦。 可也别说,越是这样的主儿,越能来财。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消息呢,对占便宜的事儿更是天生敏感,一点都不带拉空的。 这不,在马路对面远远看见隶属于文物商店萃珍斋,宁卫民就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敢情赶上了下班时间,这里面的工作人员居然往外头撵人呢。 一对农民打扮的母子俩,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 依次被店里的工作人员给不客气的“请”了出来。 然后工作人员就不吝颜色的关上了店门,开始上板儿。 与之相比。 这三个出来的人却都是摇头叹息,一副有点狼狈外加手足无措的模样。 更关键是是,他们手里可都拿着东西呢。 中年人是个大提包,母子俩也带了个小包袱。 他们惶然归惶然,冲着店面楞是楞,可拿着东西的分寸,仍可看出小心翼翼的劲儿来。 那不用说,这绝对是有玩意啊。 只是这么让人给轰出来,多半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看不上嘛,否则,那不就给留下来了? 说实话,要搁平常,宁卫民实在不敢这么“头铁”,硬往前凑去搭顾。 不为别的,文物商店门口你瞎问什么呀。 敢拦国家的买卖,戗政府的行?那不找出事儿呢嘛。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店门关了,已经没人管了,他好奇问问人家又怎么了? 结果嘿,纯属是抱着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的念头过去了,宁卫民还就真交上好运了。 因为有一件事儿他是先入为主的想错了。 实际是这几位的东西还真挺不错的。 他们被轰出来,不是因为东西不好,是因为手续问题。 而这就得说一说此时文物商店的经营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续 在这年头,因为没有合法的交易市场,民间文物出售的渠道特别单一。 普通老百姓除了把东西送文物商店来,几乎没别的地方出手,这是唯一合法渠道。 你要是非卖给别的地方吧,不但算是投机倒把,违反国家法律。 关键也是真没有多少单位和人敢要,谁都怕惹上麻烦啊。 所以也正因为这种由国家主导的购销政策,才会死死的限制住了一切文玩古物的价钱。 再好的东西,那都得由国家来判定价值。 国家说这个东西值多少钱,才值多少钱。 这就是为什么宁卫民上次急用钱,把一对儿葫芦瓶送韵古斋后,听见价格不合适转身就走,之后也没再去别的地方问价的原因。 没辙啊,可出手的地方选择太少了。 宁卫民又没有康术德布局引人上钩的本事,让店家上赶着主动求买的能耐。 据他估计,恐怕谁看他这年轻的面相都会轻视他。 那要是人人都当着他面儿做出一副大爷姿态,拿出一个行价油印本儿来。 然后指着上面说他的东西就值二百五,他非被气个半死不可啊。 本来就舍不得嘛,既然卖不了几个钱。 他又何必跟《大宅门》里当皮袍的白景琦似的,转着圈儿的找气受呢? 干脆拉倒。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是他,别人是别人啊。 虽然没有康老爷子的本事,可他宁卫民到底能从别处筹措出钱来,换成旁人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根儿上,谁出来卖东西,不都是因为缺钱才来的吗? 真要是连一点抓挠都找不到的人,那恐怕还是得把东西卖给文物商店才行。 但这又要牵扯到一个难点了。 即便不计较价钱了,要想顺利把东西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还得看卖主儿能不能找对地方。 要知道,有关文化古物方面的经营,国家规定得很严格。 各个商店的经营范畴区别很大,划分明确,绝不能混业经营。 从京城整体上来讲,东四和八面槽有专属于外贸部门收购珠宝钻翠的收购部。 在新街口、西单和琉璃厂有属于文物商店收购书画瓷器的收购部。 金银饰品则必须由国家人民银行统一收购。 而几乎每个闹市都有分布的信托商店,其实是专收生活类旧物的。 比方说什么毛皮大衣、照相器材,自行车等物品,或是木器家具。 生活里用不上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往信托商店里送。 要是再聚焦于琉璃厂这“专业”的京城古玩一条街来看呢,分得就更细啦。 文物商店下属的韵古斋,那是金石陶瓷门市部。 萃珍斋是近代陶瓷门市部。 庆云堂是历代碑帖门市部。 宝古斋是历代书画门市部。 还有萃文阁刻字社,那是专营图章用料的。 而文物商店体系之外的商店,那只有美术出版社下属的容宝斋和京城画店,才有自行收购销售字画的权力。 怎么样?复杂不复杂? 那想想看,一般的老百姓哪儿懂得这个啊? 特别是头一次想卖东西的主儿,肯定晕头转向分不清啊。 一旦兴冲冲的抱着东西来了琉璃厂,十个里肯定有九个会现找错了地方。 而这种情况是卖不出去的,绝对会被店员拒之门外。 遇着态度好点的,兴许人家还会告诉你应该去哪儿卖去,找哪家商店。 碰上心情不好的拧丧种,一句“不收”,就能打了你。 你着急?爱急不急。 反正你的难处又不关他事。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卖主儿往往就会因为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得已把东西低价甩给信托商店了事。 或是负气直接卖了废品。 当然,若干年之后,他们也必定会对自己当初的草率行为,更加的追悔莫及、痛惜不已。 那要是有懂得商店区别的,又或是运气好的,直接就找对了地儿呢? 也并不一定就能顺利达到目的。 因为下一个关键,还得看你带没带着户口本。 文物商店当然不能见着一个东西,认为不错,随随便便就花钱收下的。 万一是偷坟掘墓或是盗窃而来的贼赃又该怎办? 因此商店有规定,只有带着户口本的人才会接待,以便追溯货源。 说白了,来文物商店卖东西就跟去医院看病差不多。 卖主儿都得凭户口本先领号,然后排队让店员看东西。 这号还是限量的呢,每天都有固定数目。 你要没有排上号,东西再好,人家一样不接待,你就得改天再来。 所以这就导致出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了。 不明就里的人,兴许得跑上好几趟,折腾一遛够,才能把想卖的东西卖出去。 比如宁卫民今天在萃珍斋门口遇见的这几位,就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手续的问题,白跑了一趟。 具体说起来,其实这中年人是顶冤枉的。 因为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知道卖东西是怎么个情况,不是不明就里的人。 这次他带来的是个玉壶春瓶,送萃珍斋来,是非常合适的。 而且户口本也带上了。 只是倒霉就倒霉在今天单位临时开会,他实在难以脱身啊。 就因为来的晚了点儿,结果没领着号儿,全完。 至于那对农村母子和他不同。 完全是因为什么都不懂,冒失前来,才会遭罪的主儿。 这娘儿俩是密云人,事先打听到了琉璃厂这地方,以为到了把东西一卖就行了。 玩没想到大老远找来了,却是因为带着个金铜佛像,处处碰钉子,哪儿哪儿都不收。 有的店铺,听说他们要卖佛像,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东西就轰他们走人。 有兴趣过问的,听说他们没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也只能摇头。 那不用多说,对这母子俩来讲,眼下的处境可就相当悲催了。 东西没卖掉,就这么回去吧,白赔车费,搭进去一天的工夫。 可留下吧,明天继续找吧,还得额外花住店钱。 关键明天再找也未必能卖掉啊,万一人家开价要不尽人意又该如何。 多耽搁一天再回去,岂不更亏了? 这就叫左右为难,怎么都不合适。 所以无论是对中年人而言,还是这母子俩来说。 宁卫民表示出的购买意向,真就犹如雪中送炭一样,积了大德了。 他们不可能不动心啊,无不巴望着赶紧让宁卫民看东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漏儿 中年人机敏,也手快,最先把自己的提包打开送了过去。 宁卫民一看,这位带来的东西确实非常不错。 永乐官窑玉壶春瓶,甜白釉,白得恬静优雅,带有石榴暗花纹。 而且既没“崩”,也没“冲”,东西品相相当好。 关键款识也对,单线圈儿,“永乐年制”四字款儿,均为篆书。 而非只有文字记载,却从未现实物的“大明永乐年制”的六字款。 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基本吻合。 所以他估计这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东西,后人不懂行,才会想着拿来还几个钱花。 为什么宁卫民还能够下这样的断定呢? 主要还是中年人的表现太令人踏实了。 就这位,迫不及待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忌讳不好听,张口就要二百五。 而且不允许还价,这位非说自己上次来,卖了一个明朝的瓶子就是这数儿。 然后还出乎人意料之外,真的掏出来一张翠珍阁的收据,作为证据给宁卫民看。 可惜,这张收据让宁卫民看了反倒差点没乐喷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收据上写的是,“明天启釉里红缠枝牡丹梅瓶一个,收购价二百五十元。” 瞅瞅这位的行为,明显一个大棒槌,是真配得上这个傻数啊。 他就不知道,永乐比天启要早二百年呢。 而且甜白釉还是永乐极具代表性的名瓷珍品,价值怎么可能一样呢。 如果说,这个永乐玉壶春瓶日后拍卖能到两千万,天启梅瓶也就二百万。 即使眼下送商店。 永乐瓷至少也应当比那个天启瓷高个二百块,否则店方就是故意黑他了。 这东西,要是一对的话,比他自己在鬼市初战告捷,所收的那套雍正粉彩葫芦瓶价值还高呢。 于是对这位“满不懂”啊,宁卫民也没多废话,按脖子下刀子,狠宰吧。 别看中年人说是不让划价,可宁卫民还是划了个价。 虽然是象征性的,可这也是很有必要的,为了让卖主痛快嘛。 宁卫民的借口是,中年人卖的那只梅瓶,颜色和图案好看啊。 这个白不呲咧的瓶子哪儿能比啊?太素了,素得都傻气。 再说二百五也不好听啊,所以怎么也得便宜点才行。 结果这位中年人就被套路了,他撇撇嘴似乎也觉着有道理。 就这样,一两分钟交涉过后,中年人答应以二百四十五元的价钱,连瓶子带提包都卖给宁卫民。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没在价格上划得太狠。 中年人觉得他满够意思,还主动给留了地址。 他说自己家里还有其他的几件东西,约好了这周周末,让宁卫民带着钱去他家里看看。 那意思是要价钱合适,他都懒得再来文物商店了。 家里的存余,干脆一股脑全转让给宁卫民的好。 看他那开开心心的轻松样子,宁卫民瞬间可怜起他的祖宗来。 合着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全便宜外人了。 什么叫不肖子弟?什么叫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就是! 中年人就这么走了。 但这宗交易的顺利达成,显然也给农村的母子俩树立了较大的信心。 看到一张张的大团结被中年人揣进兜里,母子俩的心,同样被烧得滚烫。 于是他们俩也赶紧麻利的打开了包袱,把铜佛像呈现给宁卫民看。 这一件儿东西可了不得,比那永乐的瓶子还引宁卫民流口水。 敢情里头是一尊长达五十公分的释迦摩尼金铜佛像。 虽然不少地方鎏金褪去,铜锈泛绿,但造型真是异常的华丽。 只见佛祖左右,不但有比丘尼随侍而立,佛像的背光也极其硕大。 其上刻火焰纹及圆形头光,边缘还有八具飞仙。 佛座下复有四足高凳底座,且与两个菩萨造像相连。 这么多的人物,那可是极为鲜见的群体造像了。 另外,这佛祖与菩萨的外貌特征也不寻常。 都是通肩大衣,五官髻全是汉人的模样。 这就完全符合了南北朝时期,佛教为传教方便,逐渐向汉地风格转变的特点。 宁卫民看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眼红心跳,手带着点哆嗦的把金铜佛像翻了过来。 而在后面找到的明显铭文,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 上面镌刻的是,“升明二年,岁在戊午七月朔十日,弟子魏孔敬造像一区,愿令亡父母嫂子兄弟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 升明二年,这正是南朝宋顺帝刘准的年号,为西元 478 年。 看到这里,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一眼千年啊。 就这东西,足可以按国宝来定义了,因为南朝的佛造像很少见,就别提这么精美的了。 论价值,未准儿就比他捐出的那件青铜器差多少。 假如2o1o年之后上拍,肯定是要以千万欧元或是美元来计算价值的。 那不用说,有杀错没放过啊,必须得把这过亿的宝贝收入囊中啊。 而随后等到开口一询价,宁卫民更是差点没忍住激动,乐得蹦起来。 因为对方真的太朴实了。 当母亲的不好意思开口说钱数,张着嘴,白磨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数儿来。 倒是小伙子挺楞挺冲,一着急,直接把底牌给吐露了。 “你看能换辆自行车不?俺们就想换辆自行车。” 那还有不行的? 算计了一下时间紧迫,宁卫民跟这母子俩也顾不上玩委婉的了,当场痛快答应下来。 然后赶紧招呼来一辆平板三轮车。 他带上自己的东西,和这母子俩一起搭乘板儿车,奔了百货大楼。 进门更没废话,宁卫民让小伙子自己看自己选。 最后赶在商店关门前,火掏钱给小伙子买了辆飞鸽大二八全链套,换来了这尊价值连城的金铜佛像。 等完成了交易之后,宁卫民坐着三轮车往家去的路上,多少还觉着有点不落忍呢。 因为琢磨琢磨,连自行车带门口“抓来”的自行车票,加一起,他才花了一百六十八块。 这性价比也太高了,似乎忒黑了点。 他有点后悔没多给母子俩五块钱,让她们路上买点东西吃。 真要是那样,或许他心里还能轻松些。 可他哪儿知道啊,这事儿还真是两厢情愿。 那母子俩其实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小伙子蹬车回去浑身倍儿有劲儿。 他觉着有了自己有了自行车,日后去镇上卖鸡蛋就太方便了。 那今后村里人看自己,肯定就不一样了。 要是路上再遇见村书记的女儿小玲呢,兴许还能很荣幸的捎她一段儿。 那当妈的坐在车后面也美,一是高兴今天回去的车票钱省下了。 二也是惊讶的现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都能骑车带着妈了。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再想起来陈年旧事,更是无限感慨。 她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成亲那天坐了回轿子,这辈子再没坐过什么体面的交通工具。 偶尔上个街,回趟娘家,那都是走着,能搭乘车把式马车的机会都少。 要不是家里的山墙倒了,从里面露出了这尊金铜佛像,她哪儿有福气坐上儿子的自行车啊。 这只能说是老天爷怜悯,给的恩赐啊。 总之,自此之后,宁卫民也就有了个新去处了。 只要天气不算太差,几乎每天四点半到五点。 都会骑车来琉璃厂,在这几家文物商店门口转悠转悠。 就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被拒之门外的。 好去慷慨解囊,帮帮人家的忙。 别说,宁卫民跟那守株待兔的农夫,区别就在这儿呢。 他很少走空,每次几乎都能如愿以偿,行行“善举”。 第一百二十章 大舞台 如果说八十年代初期,我国的古玩市场就像被一场改革春雨浇醒的小苗。 必须在土壤中蛰伏自己脆弱的根系,只能通过一点点的吸取养分,逐步成长的话。 那么与之相反,这个时期的邮票市场就如同杰克种下的魔豆一样。 是充满蓬勃生机,肆无忌惮地展,迅壮大起来的。 事实上,只要对收藏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最早在全国范围内火热起来的收藏品种。 既不是古董或字画,也不是古籍或翡翠,而是邮票。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结果?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因为邮票收藏所需要的资金量少,获取途径多,入市门槛低。 而且这种有价票证,既便于携带,也利于交易。 从民众的角度来说,在我国文化单一,经济不够达时期。 邮票几乎是所有投资品类里最廉价、最方便参与的一种收藏爱好了。 因为买个瓷器最少几元钱,买幅书画要十几元。 印石、玉器、铜器、古籍、红木家具、文房四宝,想当哪一样玩物的藏家都所需不菲。 唯有邮票,几分钱即可购得。 甚至跟熟人索要信封上寄来的盖销票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那么这种嗜好天然就具备亲民属性。 而且改革之前,我国银行利率向来很低,购买邮票却是同样能获得额收益的。 像著名的“祖国山河一片红”、“梅兰芳小型张”,以及“黄山”、“蝴蝶”、“金鱼”、“菊花”和“牡丹”这些众所皆知的优秀票种,价格全是常年上涨。 以持续、稳定、惊人的回报率,让人们形成了一种“买邮票可以财”的思想。 所以集邮很容易就可以成为当时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投资行为。 偏偏这种投资还因为邮票体量小,承载资金量小,不足以引起相关部门的警惕。 再说邮票也不像粮油票证、工业票证那样关系到国计民生。 甚至就眼下的国情来说,邮票的价值增高,不但没有危害性,反而还有利于邮票的行。 因此这种投机炒作几乎从不会受到官方的干预。 政府要管,那也就是治理一下公共秩序,管管由此引的坑蒙拐骗、打架斗殴的事件而已。 甚至还可以在此披露一点。 即使“运动”中,许多过去行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被认为是“封、资、修的货色”而停止销售。 集邮被看作是属于“资产阶级情趣的活动”遭到批判。 那京城相当一部分邮票藏家的私下交换与购买,也从未中断。 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罢了。 所以邮票既然具有这样种种有利的综合因素。 “运动”才刚一结束,京城的民间邮票交易便如死灰复燃一样,最先得到了恢复,是自热而然的事儿。 而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京城集邮者们心目中的“圣地”了。 这就是1955年1月,邮电部在故宫东翼的东华门77号成立的国家集邮总公司了。 从建国起,这里就是民间藏家私下交易最频繁的场所。 “运动”中曾一度关门,1978年7月又重新开始营业。 而当此地重张时,集邮爱好者们的热情就像井喷一般的爆。 每当新邮行的当日,集邮公司的营业柜台前就挤满了人,会引抢购新邮的热潮。 柜台里面除了摆放一些新近行的邮票以外,还会同时摆放些“运动”前和“运动”时期就已经行的邮票。 这些邮票一样会勾起集邮者的购买欲望。 也许是集邮热忱被压制得太久的原因,人们哪怕走出集邮公司的大门,也长久不愿意离开。他们会集结在集邮公司门口,三三两两,低声密语,彼此交换着关于邮票的所有信息。 这些人之间有知识份子,有工人,也有干部和学生,还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员。 他们来自不同的工作岗位,也来自京城的四面八方。 但是到了此地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集邮爱好者。 至于这些人聚集在邮票公司门口,无非有两个目的。 一是交换信息,增长邮票知识。 二是互换邮票,丰富自我的收藏。 他们当中有些是相识已久的集邮同好,也有些是新认识的朋友, 但是每个人的集邮水准肯定是良莠不齐的,每个人的收入水平更是千差万别。 有些人为了丰富收藏急于购进一些邮票。 另一些人由于机缘巧合,手上会有一些富余的邮票。 偏偏在改革开放最初的时期,人们是耻于谈钱的,而是把集邮视为单纯的文化活动。 用邮票交换邮票还说得过去。 但如果一手交钱一手货,那就会被别人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唯利是图”、“庸俗市侩”的标签。 实际上,去年宁卫民不用为生计愁之后。 为了买猴票,他就接长不短的到国家集邮总公司这儿溜达过不少次。 他最早六月份过来“朝圣”的时候,集邮总公司门口的自市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 当时,大多数集邮者们交易还相当纯粹。 交流的潜规则,是来集邮公司要带着两本“机动”邮册。 一本插着显示鉴赏水平的邮票,另一本插着可以与别人交换或转让的邮票。 真的是只换票,不卖票。 他只不过是好奇的询问了几种票的价钱,就处处横遭冷遇,没什么人愿意理睬他。 但是正因为用邮票交换邮票的局限性很大。 越来越难以满足集邮者们急于提高集邮水平的愿望。 尤其没法满足一些比较富裕的人渴望拥有珍奇邮票的愿望。 所以后来就开始从这些集邮爱好者当中,游离出来一部分人。 他们专门囤积一部分集邮者特别需要的邮票,也善于琢磨集邮者的心理。 做些低价来高价走,赚取差价的小生意。 当然,这样的人在邮市里名声就坏了,直接落下一个蔑称,那就是“邮票贩子” 真正的集邮者们最为抵触这样的投机钻营行为,会被认为是在搞剥削,是不劳而获,同时还把集邮精神给玷污了。 但是什么东西都不是单一的属性,偏偏集邮者有时候还离不开这些“邮票贩子”。 因为“邮票贩子”确实能够让邮票的流动变得更有效率,也能让集邮者更方便的互通有无。 这就充分地说明,这些“邮票贩子”其实才是真正可以壮大市场的中坚力量。 所以当宁卫民把集邮总公司的猴票都包圆之后,离开这里仅仅两个月。 等到翻过年来,他再回来时,便现这里已经彻底大变样了。 总公司门口的人一下多了好几倍,那不正规的小市场简直繁荣极了。 尤其到了礼拜天,简直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犹如农贸市场一般。 有很多“邮票贩子”甚至已经不满足于像过去那样,仅仅抱着个集邮册在人海中穿来穿去,寻觅交易的机会了。 有些人是索性铺上报纸,摆个地摊,当起了守株待兔的农夫。 那几本集邮册一翻开,花花绿绿的邮票便会映入视线,由不得集邮者不垂涎欲滴马上掏钱。 而面对如此的情景,别人或许很无所谓,只关注里面的交易内容。 可对宁卫民而言却不一样啊。 说白了,就跟当初康术德重新看到鬼市一样,是绝对激动不已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前世的老本行就是吃邮票、当邮商啊。 他还记得前世的那个冬天,寒风呼啸,尘土飞扬。 马甸邮票交易市场里只有摊主儿们在苦苦煎熬。 那时靠邮市里贩卖胶带谋生的他认定,这个地方是自己的人生苦旅。 他还记得前世那个春季,春光盎然,鸟鸣花香。 彼时的马甸邮币市场如一座正在喷的火山。 数不胜数的大包小包,数不胜数的人,一沓沓数不胜数的钞票。 已经开始做黄牛,跟着别人学着揽客的他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转折。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秋季,钱币行情全面疯涨。 停在市场门口的高档豪车一眼望不见尽头,就像在开国际车展。 奔驰、宝马、奥迪一字排开,猎豹、宾利、法拉利、玛莎拉蒂也应有尽有。 那段时间,大批热钱没头苍蝇一样的涌入,马甸邮市犹如一台巨型的永不停歇的提款机。 因为天天能瞅得见自己银行卡里面的存款数字在近乎疯狂地窜升。 大赚了一百二十万的他又认定,邮票是自己的人生华彩。 就是这样,没钱时吃清汤挂面,富有时整鲍鱼龙虾。 他真的算是比较幸运的人。 在邮市里,仅用五年时间扒开了人生迷雾,找到了自我的事业方向。 他从卖胶带的小贩、马路游击队、邮票行商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有自己产业的坐商。 是邮票和邮市,让他真正脱胎换骨,脱离了贫穷,成为了薄有资产的小老板。 所以他热爱邮票这个行业,那是自内心的情感,是骨子里天生的dna作祟。 没有人比他对这样混乱嘈杂的环境更想念,更如鱼得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再大的邮商也是从这样小鱼小虾“邮票贩子”成长起来的。 更没有比他了解,我们的共和国未来将会成长为世界上最大的邮票集散地。 无论是集邮爱好者的人数,还是投身邮票职业的人数。 无论是邮票经营场所的规模,还是邮票交易的规模,都高踞世界第一,傲视群雄。 而他,不但即将见证这整个过程的演变生,还会成为这个市场重要的参与者,甚至是主导者! 所以别看1981年起始,就在古玩字画上大有斩获。 可与之相比,更让宁卫民倍感幸福的是,邮票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已经颇具雏形了,就快要成为真正自由交易的邮票市场了。 这里才是可以让他尽兴施展一身所能的大舞台。 是他开始书写人生传奇的第一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精尖 一月份的京城,可以洒水成冰,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而且这日子越是靠近年节吧,那小风越是嗖嗖的,跟小刀子儿似的往人衣服里钻。 再加上京城的冬日几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跟散不开似的,总不见太阳。 邮票总公司门口的树木,又都是光秃秃的,随着风摇头晃脑,几乎片刻不停歇。 这就更让天寒地冻的京城平白更冷了几分。 但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哪怕在“小市场”里的邮票贩子们都冻得缩手缩脚,站一会儿就得蹦跶几下。 他宁卫民却像一点也不知寒冷似的。 在各个摆着邮册的地摊儿上,不紧不慢地挨个儿转悠,留下他那一探究竟的身影。 “哥们儿,有票想出吗?高价收!” “兄弟,你是要买还是想卖,咱谈谈好吗?” “齐白石小型张,齐白石小型张,两块六转让,只此一张啊!” “风筝梅花鹿加荷花,中国古代科学家,谁没有,您找我来补啊!” “哥儿们,有前年的奔马吗?去年西游记呢?嗨……嗨……别走呀,要有咱谈谈啊,高价求购啊!” 其实为什么宁卫民这么大的兴致啊?他就真不知道冷吗? 嗨,不为别的,主要听到这样的吆喝声,他确实真的是在享受。 他也体味到了康术德在“鬼市”所说的那种,“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就不想走了”的感觉了。 而另一方面呢,他其实也是在拿专业目光扫货,观察行市。 并且很快,他就现了一个明显的好事儿。 敢情当下的行情,是新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最走俏。 仅有少数的人,才会关注“老”一点的纪念邮票和“运动”时期的邮票。 对清代邮票、民国邮票和解放区邮票,大多数人都不太有兴趣。 所以乍一上手,宁卫民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 他仔仔细细地翻看那些邮票贩子的邮册,兹要见到老邮票就果断拿下来,绝不放过。 说实话,这时候买货可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就跟遍地捡钱似的。 因为好邮票几乎随处可见,而且许多品种还没受到应有的重视,用京城的话说叫做“卤大”。 这不,才连着翻了十几本儿邮册。 宁卫民就从中现了一张阔边儿大龙,三张光齿小龙票。 六张日版蟠龙票,四张伦敦有水印蟠龙票。 还有一整套的“文1o主席最新指示”和两套的“文1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邮票。 另外还有这两个“文”字系列的三十多张散票,以及二十几张解放区的散票。 是真不白来这一趟啊。 尤其因为这年头的邮票贩子还不专业,价格谈得也相当便宜。 要知道,初期的邮票贩子分两种人。 一种是没工作的,真正的闲散人员,成天都泡在这儿。 另一种是在工厂或机关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抽冷子跑来干第二职业。 可无论是没工作的还是有工作的,想单纯靠倒卖邮票大财的想法,那是绝对没有的。 贪心的主儿,无非是想靠干这个赚两个烟酒钱,最多下下馆子打打牙祭。 更多的人,其实只是想把自己手里多余的邮票卖出去。 然后用获得的收益再去买自己喜欢或者缺少的邮票。 这就叫“以邮养邮”。 说起来,其实就跟喜欢养鱼的古四儿,想靠卖鱼赚点饲料钱的想法类似。 而以此时工资收入水平还很低,国人了工资先要考虑吃喝穿用的社会环境而言。 这些人每天戳在这里,真要能赚上个块儿八毛的,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既可以叫做没见过世面,也可以说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另外,毕竟这个不正规的小市场才刚刚形成,眼下又是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邮票贩子们,邮票知识也不够丰富,而且都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这又和宁卫民怎么能比呀? 他是谁啊? 那是职业邮商! 在信息时代倒腾了十三年邮票的行家! 不但见过的邮票可海了去了,对邮票行当的展史全盘了解。 他对这行里的人心算计,阴谋诡计同样熟稔无比。 无论学识还是见识,甚至是手段和资金级别,都是足以碾压这帮业余的小鱼小虾。 绝不是吹,宁卫民轻而易举的一招儿,就够这帮邮票贩子受的。 什么招儿啊? 投石问路。 说白了,就是宁卫民想买什么邮票,他不直接说买。 而是指着看上的这张票,先问人家卖价儿。 道理很简单,邮票贩子以为他有货想卖,给他开出的收购价儿就不可能高啊。 听见价儿了,宁卫民再反口,要买对方手里的票。 那人家不就等于就被自己刚才说的价儿给套住了嘛。 这时候再要高价已经开不了口了,没理由说不过去啊。 嘿,所以就这手儿,别看简单,可管用极了。 宁卫民是问谁,谁傻眼。 因为一瞬间,没经验的人,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顺口回答出乎本能。 等到哑然的时候,后悔也晚了,必须在丢面子和少赚钱之间做个选择了。 所以最终,哪怕是大龙票这么有名的票种,但凡集邮的人都知道很珍贵。 可宁卫民还是只花了一百二,就拿下来了。 那两张小龙票和蟠龙票就更便宜啦。 邮票贩子本身就把小龙票错当成了蟠龙票,而且那人也不知道日版蟠龙票是错版票。 宁卫民便以两元一张的均价,就都给吃下来了。 至于其他的“文1”、“文1o”系列和解放区票。 散票平均一下就是三毛一张,成套的差不多都以五元一套拿下。 总之,宁卫民是不眨眼的买啊,这心里都快乐开花了。 虽然表面上看,除了龙票是真能叫上价儿的珍稀品种,获得中外认可,能保持长盛不衰。 他买下的其余票种,到了2o2o年经过充分的价值挖掘,也不过价值数万而已。 这么一看,似乎他所投资邮票升值空间只有数千上万倍,占的便宜并不是很大。 如果跟他花钱买字画的几十万上百万涨幅一比较,更好像是吃了大亏,冒了一回傻气似的。 可账真的是不能这么算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肖王 关键问题恰恰在于,邮票涨一百倍能跟字画涨一百倍等同吗? 真要是谁这么做算术题,那才真是冒了傻气,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因为完全就忘了时间周期的问题啊。 投资回报率当然是和时间密不可分的。 像字画古玩、家具玉石这些东西,升值曲线是连续性的,常年都向上攀爬。 邮票可恰恰相反,那可是剧烈的锯齿形运动,是最接近股市的图形。 正因为具备资金需求量少,入门门槛低,交易便利,对行邮票有益这些因素。 邮市才会在我国在股票市场出来之前,成为唯一几度上天的疯狂市场。 别的不说,1985年,1991年,邮市两度演绎凤舞九天行情的时候。 其他的收藏品种只能够趴地上仰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十年代,二十年间,唯有邮票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 没有任何其他品种可以睥睨,与之有可比性。 而邮票品种的大部分涨幅,也差不多都是2ooo年之前完成的。 至于其他的投资品种都是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依次崛起。 先字画,后瓷器,再翡翠和印石,才轮到红木家具和玉器,以至于更多的杂项。 差不多在2ooo年之后这些品种才能迎头赶上,完成越邮票,取而代之成为主流投资品种的认为。 那么宁卫民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差,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说白了,他卖了邮票再买别的,一点不耽误,甚至这才是更合算的投机步骤。 举个具体例子,要是1991年,他卖了今天五块钱收的一套“文1”票,赚了一万元。 回手再去买涨了一百倍的黄宾虹精品,一千三一张,那还能买七张半呢。 这就等于五块钱变十亿啊! 即便之后不再操作别的品种了,就这么干躺着等升值,那也是两亿倍涨幅。 哪位投资大师比得了? 当然,这样的合适。也只是存在于纯粹理论上。 因为宁卫民也非常明白,无论东西出手,还是购买新的投资标的。 资金量一大,那都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 到时候能否再找着这么多黄宾虹的画,是不是真迹,全是新问题。 要不他为什么非要字画、邮票两手抓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两手都过硬了。 既有长期品种,也有短期筹码,进可攻,退可守,等于既拥有现在,也拥有未来。 那才是真正的没有短板,才叫真正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了,难道这样的幸福对于宁卫民来说就足够了吗? 不,当然远远不够。 事实上,宁卫民被小市场的现状吸引,开始下场抓货,全是临时起意。 我们不能不提及一下,宁卫民今天来邮票总公司的真正目的。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大厅里,还躺着另一笔庞大的财富等着宁卫民往家搬运呢。 那就是1981年1月5日开始行上市的辛酉年鸡票。 这张邮票作为生肖系列票的第二枚,价格也是生肖票里仅次于猴票的。 在2o2o年,整版鸡票的价格突破了两万元,单价一百八一张。 现在买一样是按八分的面值的官价算,六块四买一整版。 而宁卫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买整版的鸡票。 他的初步打算是,鉴于辛酉年鸡票行量九百万。 今年一年里,他至少也得吃进两倍猴票的数量作为筹码储备。 因为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养猴专业户”了。 他现在觉得“猴王”的名头不是那么好听,他要做的是邮市里的“生肖王”。 所以正因为如此,当宁卫民翻阅下一个邮票贩子的邮册时,很意外的现了一个四方联猴票。 一愣之后,他便是乎内心的喜悦,兴致勃勃的问起了价格。 “这四方联猴票你收多少钱?” “你有?” “我有!” “是四方联吗?” “单张、四方联都有。” “单张一毛五,四方联八毛。怎么样?这可是去年的新票,已经翻了一倍了,价儿够高的了……” “那我买你的好不好?就这四方联,你卖我给什么价?” 宁卫民笑了,他想起了和康术德的赌约,没想到还没过年呢,自己就赢了。 可对方却一下哑巴了,眼珠转了一转,很是有点不高兴了。 “我说你到底是想买还是想卖啊?” “这就看你的价了。” 宁卫民的底气从没这么足过。 而对却误会加深,显然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位还真有点混不吝的急脾气,比划上了拳头。 “嘿,你这一会儿卖一会儿买的。含糊其辞,诚心消遣我是不是?别找不自在啊。” 宁卫民继续好言好语。 “没那意思,就问你要个诚心的价钱。我或买或卖,其实都可以,只要价格合适。” 票贩子以为宁卫民还在故意逗咳嗽,也叫上劲儿了。 “嘿,那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这么说吧,收你的票就这价儿,卖给你得翻一倍。” “是这话?” “就是这话,怎么地?要不咱俩找地儿练练?”票贩子已经瞪眼珠子了。 可哪儿成想,宁卫民倒越笑得灿烂了。 他怀里一掏钱,点了一块六递了过来。 “没那个必要,鉴于你的态度,我决定,这四方联我买下了。” 嘿,这一下可好,票贩子完全迷糊了,有点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他心说了,这小子,什么意思啊? 有病吧,这是把钱故意白扔啊。 偏偏宁卫民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他就像蛊惑人心的恶魔,只把钱继续往上凑。 于是也就三四秒钟,一出人生的悲喜剧干脆的落幕了。 就为了一块六,就为了能买两盒好烟抽,这个票贩子自己亲手扔掉了五万块。 仔细想想看,这是多么有意思啊。 吃亏的人居然会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明明自己被别人当瓜给切了,却把成功算计了自己的人当成傻瓜。 而这就是邮市!这就是投机市场! 一买一卖错身而过,互道“傻波依”的地方。 像这样的故事,可能今后每一天,都会在这里继续上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优势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写对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是一老京城人耳熟能详的过年民谣。 但民谣里所描绘的为过年而忙碌的场景,其实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6续消失了 因为如果详细解读一番,并不难现。 在这民谣中所描绘的诸多关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中,除了扫房子以外。 其余的像冻豆腐,炖锅肉,宰公鸡,蒸馒头,全都是为了过年准备食物的工作。 说白了,不同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 在过去,除了对一家人团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种对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 能纵容一下食欲,让家人放开食量饱餐几天,才是国人过年的主要内容和真正乐趣。 是的,当年人们盼过年的确更侧重于物质。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经过那个年代人,决不会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要是能吃一回炖肉,能放开量吃一回饺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年中恐怕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 这必然会成为人们永远的期盼。 而基于此理,那么对于老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成果,自然也应该是从年货的供应上,才能得到最显著、最直观的体现。 像1981年京城居民的春节供应里。 人们就明显的现了物资进一步的丰富了。 鸡蛋、白酒和半议价菜籽油已经不再限量,米面和猪肉相当充足。 限量供应的食品里,额外增加的项目,还有四至八元一斤的花茶二两。 大料、黄花、木耳各二两,大白菜二十斤,一斤粮票的豆腐,及一斤粮票的豆制品等。 此外,菜市口的“南来顺”还增加了平时不供应的“蜜三刀”等小吃。 这让广大的京城市民,都怀着一种无比轻松的心情,对年夜饭愈加期待起来。 至于扇儿胡同2号院,要论今年年货的水准,那还要远远过京城总体水平。 甚至可以说是整条胡同里的头份儿。 为什么啊? 就因为这几家邻居们,可都有各自的独到优势。 而且大家关系不错,特别团结友爱。 那几家人一互通有无,这年还能过不好吗? 不信?不信就来一一看啊。 先说说米家。 米婶儿可是管片里的副食商店的老人儿了。 店里无论谁,是职工还是领导,都得给几分薄面。 那有了这个内应,限量物资的采买上大家可就不愁了。 尽管如今年货采购,已经不似改革前那几年分外艰巨了,谁家也没必要凌晨去排大队。 可毕竟还得排队不是嘛。 而且东西和东西不一样啊,质地上肯定是有区别的。 有米婶儿在内部把关,那就是一人在岗,众人沾光啊。 他们扇儿胡同2号院可和别处不一样。 几家人都是提前把钱和本儿交给米婶儿,让她统一操持年货的事儿。 这样一来,当然是东西净挑好的选啦。 猪肉都是排骨、五花肉、肘子这样的上好部位。 带鱼都是挑大的给捆上的。 鸡蛋也是挨个拿光盒子照过的,绝不会有坏的。 粉丝、黄花儿和木耳这样的干货更不会是碎的。 豆制品都是单给留出来的,芝麻酱每户人家能比定量多打个五分一毛的。 而且怎么买,怎么弄回去,也统统不用愁。 米婶儿是弄好了东西,直接打电话,叫边建军、罗广盛、宁卫民他们仨小伙子一起来副食店。 然后借用店里的三轮车把东西装车,就这么直接拉回去了。 等车弄回院儿里去,再按人头一分就得,省事儿极了。 所以别看米家就俩闺女,却完全不用为力气活愁。 米晓冉和米晓卉姐妹俩,只需在家里腾好了放东西的地儿就行。 其次呢,再说说边家。 如今的边家除了老大边建军能为大家年前洗个痛快舒服的干净澡提供便利以外。 还有一个在“北极熊”混得如鱼得水的二儿子边建功呢。 这小子不但弄回来好几箱极其便宜的打折罐头,让各家邻居给分了。 而且还能以出厂价,弄到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北极熊”拳头产品。 像什么浓缩桔汁、浓缩杨梅汁、糖水菠萝、糖水荔枝、泥肠罐头、鹌鹑蛋罐头、梅菜鸭罐头、香菇炖鸭罐头、红烧肉罐头、酸辣菜罐头,他统统能给弄到。 尤其宁卫民,他要找边建功买点东西啊,那真是比去西单食品大楼都省心。 因为不但省钱省心,不合适了能退能换。 边建功还给他提供加急上门服务呢。 一个招呼说好了时间就到,直接给送家里来。 都让宁卫民找着点儿京东的感觉了。 再然后,那就该说说罗家了。 罗师傅和罗广盛都在区里的糕点厂上班。 作为食品口儿的工人,那还能没点好处嘛。 通常情况下,平时的日子里,他们厂子里总有些炉烤过了火的糕点,还有一些糕点渣滓,会低价处理给内部职工。 罗家父子往往就会弄回来,和邻居们好处均沾。 可别小看这些残次品的类东西啊。 在物资匮乏的年月,这些带着油和糖的东西,是最能滋养人肠胃的东西。 尤其是那三年,要往严重了说,甚至能救人的命。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任何一家人,就因为受过这样的好处。 多年以来,无不打心里庆幸自己能罗家做邻居。 至于年节时分,罗师傅还有一份特殊的心意给大家伙。 那就是带着自己大儿子,抽空用厂里的东西,自己烤制一批加足了料的点心。 除了送给领导的,其他的他会以出厂价买回来,好分赠给各家各户的邻居和亲戚朋友们。 用康术德的话说,罗师傅可是地道的“正明斋”手艺。 在如今只有机械化生产糕点的年代,在如今江米条和核桃酥能够当武器用的年代。 大家还能有机会吃到这样的真材实料,新出炉的传统饽饽。 那无疑是一份甚为难得福气,绝无仅有的美食享受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肥年 最后,那就该说到宁卫民了。 还别看这小子就是个旅馆里守着大门儿管开票儿的家伙,可他不是还有点特殊本事嘛。 他就用手里的外汇券买了一些新鲜吃食,分送给各家各户,作为年礼。 当然,由于他的钱还得用来各种收藏品,有大用处,肯定不会买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实也就给每家送了两斤花花绿绿的外国糖和两盒良友牌香烟罢了。 整得就跟他要结婚似的,总共花了也不过十一二块。 可问题是送这些东西讨巧啊。 要知道这年头,老百姓享受的糖果主流是“酸三色”、“话梅糖”。 “花生牛轧糖”和“红虾酥糖”,那是绝对的高级货,没多少人舍得买。 而过年时候,家里有小孩儿的,更普遍的选择是买糖瓜儿和关东糖。 才块八毛钱,就足够小孩儿们啃得腮帮子都疼,痛痛快快吃一个春节的了。 宁卫民买的各色外国糖,那对大家来说,就胜在没见过上了。 口味尽管很一般,可那是舶来品,能让大家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比吃大白兔的感受更美。 还有那香港烟,其实一点也不好抽,呛人着呢。 但用宁卫民的话说,不就是尝个新鲜嘛。 几家人拿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倍儿有面子,很能引起颇有趣味性的讨论。 况且除了这些个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宁卫民还另有真正实惠的给大伙儿呢。 敢情节前,他和张士慧因为值夜班,有几次提前跑到单位打扑克牌。 就跟便宜坊一个叫杨子的厨师交上了朋友。 虽然直接找人家蹭吃蹭喝没戏,可毕竟能落点洋落儿,那就是鸭架子。 在烤鸭店吃烤鸭,由于厨师片烤鸭,只挑最精华、好下刀的地方片。 因此鸭架子上面往往残存着不少的贴骨肉。 这种肉是最香的,拿回家下汤倍儿有营养。 而且毫无疑问,如果顾客买的是一整只烤鸭,那么按规矩,鸭架子也应该交由顾客带走。 可问题是当年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去吃烤鸭啊。 普通人偶尔品尝,也不懂可以往回带鸭架子的规矩。 要论常吃的主儿呢,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官场宴请。 这些人都注重形象,如果吃完了再拎俩鸭架子回去,也实在不好看。 所以这么一来,“便宜坊”里的卖出多少烤鸭,基本就能剩多少鸭架子。 尽管饭店也出了个政策,说鸭架子可以外卖。 不过,考虑到当年老百姓的情况,一旦广而告之,恐怕这点鸭架子马上就会供不应求。 于是为了内部利益考虑,这一条便秘而不宣。 鸭架子也就直接成了餐厅内部人员和旅馆各部门头头们的福利了。 同样的,作为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讲,既然便宜坊的后厨有了哥们儿,当然弄几个不在话下啊。 这杨子就在除夕前一天,特意给宁卫民和张士慧留了十二个鸭架子。 个个都用油纸包好了,捆上了,还教了他们回去怎么熬架子汤的办法。 张士慧拿了四个,自己留俩,给女朋友家俩。 宁卫民拿了八个,除了自己的,也正好给三家邻居们一家分俩。 所以这一年的除夕夜啊,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家人,还都能炖上一锅鸭架子汤喝了。 那么综合起来看,既然有了这么多好东西,谁还能说这不是个肥年呢? 当然,过年也免不了需要气氛的营造。 所以“忙年”的最后一项采购,鞭炮是必不可少的。 这年头,鞭炮不像三十年后有那么多的种类。 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不过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 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 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 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 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 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 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 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 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 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 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 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最终导致了这种烟花的绝迹。 反正宁卫民是从来没见过的。 当时他见到这东西,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觉着十分有趣,一下子就买了三块钱的。 而和“耗子屎”差不多一样有趣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 这种廉价烟花是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 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宁卫民便又来了三块钱的。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日后是一直保留下来的。 按宁卫民的想头儿,大概是以为你制作简单,价格也贵。 烟花厂家有充足的利润,才会一直热衷生产。 总之,买鞭炮的当天。 除了两挂千响查鞭,宁卫民怀里抱得满满的就是耗子屎和窜天猴了。 结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图新鲜好玩儿买回去的东西,却是考虑不周。 进院儿听见的全是厌弃的数落。 无论是谁,看见他买的东西都得说上两句。 罗师傅说了,“卫民,买这么多耗子屎,你倒不怕给你们家招耗子啊。千万别院儿里放啊,外头点去。” 边大妈也说,“怎么弄这么窜天猴来啊。就这玩意,最容易起火了,落哪儿都备不住烧起来。民子,你就给你大妈找事儿吧。” 康术德更是强力反对。 “嘿你个臭小子,快把这些鞭炮都给我放外头,不许进屋啊。” “我说你不想过了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你非弄家来三百只耗子,二百只猴儿。” “你是嫌咱们家太平啊?真要一个火星儿,咱爷俩这屋里是绝对的热闹了。” 但最落人面子的还属米晓卉。 这十几岁的小毛丫头最为童言无忌,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民哥,你就这么喜欢放我们女孩儿的花炮啊?买了这么多。男的不都放二踢脚和麻雷子吗?呵呵,你还喜欢喝杨梅汽水,你可真逗……” 喝,竟没一句话是好听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瑞雪 1981年2月4日,除夕终于来临。 这一天,京城的老百姓们早上一觉醒来,普遍都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 敢情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 尽管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 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喜兴、吉祥一下子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 于是哪怕大雪纷飞,天冷路滑。 出门上班的人们全都是一副好心情,只要街上见到熟人,无不要喜气洋洋地互相道上一句。 “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这对于宁卫民也是一样。 他骑车进胡同的时候,见这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嘴就没闲过。 左一句“张大妈,您慢着点儿,路滑,小心”。 又一句“李二哥,上班儿去啊?胡同口那有冰,您留神。” 唯一不同的只是别人是上班,他是下班,谁让他上的是大夜班儿呢。 不过要是实打实的说,他这大夜班儿上得可太值了。 哪怕今儿晚上他还得去单位值班儿,表面上看似乎连除夕都不能在家过了,好像挺惨。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旅馆业是越到年关越轻省。 一过腊月二十三,重文门旅馆就没几个住店的客人了。 那么除了便宜坊餐厅还依旧生意红火,餐饮部门没法懈怠,以及后勤部还有不少事儿需要忙和之外。 对重文门旅馆的其他部门来说,真就跟提前放了假差不多。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 大部分职工上班儿除了开会,写年终总结,那就是喝茶、聊天、嗑瓜子儿了。 领导见了都不管,职工请假甚至无需假条。 无论是谁,只要找跟自己关系好的组长、副组长说上一句,就可以安心忙和自己家的事儿去了。 要有谁的补休没提前歇了,留到了这会儿,那才叫傻蛋呢。 尤其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他们俩而言。 现在不但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在外面给自己谋“福利”,就是上夜班儿也无需轮替去客房休息了。 天天都可以明目张胆的一起脱岗去睡觉。 只要交接班儿时,俩人中有一个出面露个脸儿就行。 嘿,像这样美好又实惠的工作,全天下哪儿找去啊? 也就是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否则那个“打工皇帝”的名号,日后还真轮不到那姓唐的贴脑门上。 所以正因为这班儿上得滋润,这天早上八点,睡了一觉又吃过了早点的宁卫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是毫无倦怠之意。 反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把整个院落的房顶、屋檐、香椿树、小房、煤堆覆盖成一片的雪白,他是诗兴大啊。 把车往小厨房外墙上一靠,锁了车,他就包含着感情高声朗诵。 “燕山雪花大如席,落在我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不过他这番感情抒,可没美上多会儿。 因为话音刚落,还没两秒钟呢,就从屋里惹出了一番嗔嘚来。 敢情康术德就屋里躬身拢火呢。 在屋里听见他这句诗,老爷子手里拿着火筷子,隔着玻璃就教训上了。 “臭小子,行了吧你,大下雪天儿的,别在院儿里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二一句白不呲咧的大白话,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真性情,可终归也没离开吃。你可真有出息。” “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歪诗啊,跟张宗昌如出一辙的相似,可见你也就是个狗肉将军的水平。” 要说这话是真挤兑人啊。 好在宁卫民丁点儿不在意。 因为这爷儿俩平常这么逗咳嗽都逗惯了,这样的调侃是经常性的。 宁卫民满不在乎的一撇嘴。 从车后座拿下来两个铝饭盒,开门进了屋,反倒振振有词呢。 “老爷子,您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说实话,照我看,张宗昌比那些什么‘子曰’坦诚多了。” “就说人家的那《咏雪》吧,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诗作得多么朴实易懂,还挺有画面感的,您能说不形象吗?所以狗肉将军也有点才气,我爱他的诗。” “再说了,爱吃又怎么了?这就没出息了?况且这方面您才是真正专家哪。” 宁卫民嘿嘿一乐,颇为自负的,一串珠子似地讲下去。 “您不会忘了自己跟我说过什么了吧?” “什么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焖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 “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家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 “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三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就这些京城名吃,要不是您告诉的我,我哪儿知道这么全乎啊?就这些个地方,可都是您自己拍着胸脯打保票的。说当年没一个掌柜您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您不知道的。” “然而又怎么了呢?您不是照样一肚子的学问,照样给我当师父嘛。我真要没出息啊,别的赖不着,就只能赖您。俗话说,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来嘛。是不是这理儿?” 这话一说,康术德是哭笑不得,干脆拿火筷子一比划,瞪眼了。 “好小子,你这儿等着我呢?拿我的话堵我的嘴是不是?你这点聪明怎么全用这儿了!” 可宁卫民还有后手呢。 他又一乐,赶紧把带进屋的俩饭盒放桌上打开了。 那完全是炫耀性的勾引。 “老爷子您别气啊,看看我的孝敬。三两猪肉大葱包子,一大碗天兴居的炒肝,专门给您带回来的……要不,咱先说道说道我该怎么有出息的事儿。这早点就先不吃了?” 眼瞅着包子冒热乎气儿呢。 炒肝儿味儿还直往鼻子眼里蹿。 早上就弄点茉莉花茶涮肠子的康术德哪儿还忍得住啊? “放屁!不吃?不吃那叫糟践东西,再等会儿就凉了。” 老爷子砸了下嘴,大咧咧直接坐八仙桌旁边了。 可刚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跟着就冲宁卫民一拍桌子。 “我说你有点眼力见儿行吗?傻愣着干嘛啊,不想吃我的火筷子,就给我拿木筷子去……” “得嘞,您等着。” 眼瞅着宁卫民颠儿颠儿跑去打开碗柜。 康术德凑过去闻了闻包子。 “嗯,味儿还行……” 随后就又找补了一句。 “我说碗里再给我弄点醋啊,否则晚上可没你的炖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抖机灵 除夕也有除夕要干的事儿。 在旧社会,这一天应该是过年最忙的一天。 因为那时的人们讲究迷信,祭祖、迎神是这一天的重中之重。 各项繁文缛节多不胜数,不把一大家子人都折腾个精疲力竭绝不算完。 不过解放以后就不同了。 进入了新社会,讲究破除迷信. 人们的精力已经无需浪费在祈求鬼神庇佑上面。 可以更多地放在快活地过年和家人欢聚一堂上。 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我国的旧有历史占据了足足五千年。 而且盖自有史以来,国人过年比任何外族都更复杂。 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因此,还是有一些传统习惯,是无法完全割舍的。 像缅怀先人、放鞭炮、点红灯、贴春联、贴门神、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在馒头上印红梅花点…… 这诸多事宜就已渐由完全的迷信转化成了祈福求吉利的意义。 仍被我们的人民当作为一种民俗艺术长存于百姓生活之间。 毫无疑问,1981年的除夕,算起来已经是宁卫民和康术德共同度过的第二个新春佳节了。 和去年俩人还保持着隔阂,又都在为生计愁,完全没心思过年的情绪大不一样。 既然今年俩人已经成了亲如父子的师徒,手里又都宽裕了,自然都有心要把这个年过得像那么回事。 于是该有的流程便都要有。 等到康术德吃过了早饭,老爷子先就开始指点宁卫民如何给父母的遗像前摆供品。 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宁卫民在里屋西墙的两张照片下摆了张供桌。 然后严格遵从传统,按照“五供”之数,在五个碗内盛满与碗口齐平的小米。 并覆盖红纸,在上面摆上了“萨其马”、“桃酥”、“枣泥酥”、苹果和橘子。 等到宁卫民正儿八经地给父母遗像磕过了头,尽完了孝子贤孙的义务。 他们俩才开始腾桌子,铺上字毡,一起写“福”字和春联。 分工上,自然是宁卫民伺候着研墨,由老爷子来动笔。 还别说,康术德的大字水平相当不错,一手瘦金体写得漂亮,绝对挂的出去。 以宁卫民的眼光,反正是分不出和容宝斋那些的书法差哪儿了。 于是很快,在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中,这一老一小便一起开始动手张贴起来。 这次可就是宁卫民负责爬高、动手,康术德负责在底下把关。 通力合作下,他们堂屋的门户上门神正式上岗。 门框两边贴上了“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 横额则是“家和万事兴”。 此外,米缸、面缸上贴了“年年有余”,柜门上也贴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接下来,那就该在其余各屋的门上张贴“福”字了。 不过这时宁卫民自作主张,下意识就按现今的做法把“福”字倒贴过来的举动,可是在老爷子面前露了个大怯。 不但被当场制止,而且还因为破坏传统的罪过,挨了师父的好一通教训。 敢情老爷子说了。 “倒贴福字,取其‘倒’和‘到’的谐音,意为‘福到’,确有此例,但这种做法只用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在水缸和土箱子上,由于这两处的东西要从里边倒出来。为了避讳把家里的福气倒掉,才会用这种谐音讨吉利。” “另一个地方是在用屋内的柜子上。柜子也是存放物品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倒贴‘福’字,意为让财气一直来到家里、屋里和柜子里。” “但是门户上的‘福’字可就完全不同了,从来都是正贴。因为这种‘福’字有‘迎福’和‘纳福’之意,而且门户是家庭的出入口,一种庄重和恭敬的地方,所贴的‘福’字须郑重不阿、端庄大方。” “如把大门上的‘福’字翻倒过来,则必头重脚轻、不恭不正。你不妨去翻翻各地的民俗年画,又有哪张画大门上‘福’字是倒着贴的?” “嘿,你小子纯属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出的这个主意太过滑稽。这事儿上可不能由着你狗肉将军似的胡闹……” 得,宁卫民这机灵儿还真是没抖好,完全是把无知当有趣了。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一句都辩驳不出。 在师父的数落下,也只有乖乖听喝的份儿了。 而和他的灰头土脸相反,康术德倒是一下就乐了。 看样子说不出的痛快,好像抓住宁卫民一回痛脚是多么难得的美事儿似的。 看来俗话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等到下午时分,这一天最重要的一项活动终于到来,那就是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 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 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 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 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 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 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 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 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 “腥”单指大鱼大肉。 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 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 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 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包法,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 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好,再细细地切。 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饹馇盒儿”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 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二人肉食充足,物资充沛。 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康术德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带着宁卫民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这盆馅儿端上桌时,康术德不解释还好。 这一详细解释,可就又落了宁卫民的话柄了。 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的时候。 这小子是嘻嘻而笑,故意把旧事重提。 “老爷子,您这素馅儿可拌得真好,要我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可这话说回来了,您这也太讲究了。连吃个饺子都这样。那您是让我跟您学呢?还是不让我学呢?” “我学了是有出息呢,还是没出息呢?我真的有点无可适从啊?往师父明示……” 康术德这才想起今儿早上说好吃没出息的话茬来,气儿登时不打一出来。 “呦呵,又上赶着来劲是不是?想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叫没出息是不是?” “行啊,我告诉你啊。只知道吃,不知为什么吃,那就是没出息。” “过年为什么包饺子知道吗?记住了,就为了‘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今儿就冲你小子啊,这包饺子,我每个都得着着实实捏三遍,我非让这小人嘴肿了不可。” 好嘛,宁卫民这一听,当时可就哑巴了。 小人?谁小人啊?这叫有苦难言。 要不说师父就是师父呢。 就这烧鸡大窝脖抡得,是真能把嘴给抡肿了啊。 (注:饹馇盒儿是京城著名小吃,以绿豆面为主要原料,内包素菜,形方如盒,香脆可口。)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饭 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注:京城的榅桲并不是百科里能查到的榅桲。百科里记载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于老京城人所说的能够做成蜜饯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因为颜色金黄,又叫黄果山楂。而“榅桲”的音,其实是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被人讹传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京城的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不可不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五福 其实原先呢,宁卫民本来是想把张士慧送他那皮帽子转送康术德来着。 那东西戴着暖和,真不冻耳朵啊。 虽然张士慧和卖货的售货员都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可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是青根貂的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 恰恰因为东西太好了,这帽子戴在脑袋上太显眼了。 老爷子才没法收下,只能是敬谢不敏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就因为康术德如今给玉器厂看大门。 他要成天带着这个去单位上班,能不惹来闲话吗? 那不是诚心让别人瞅着不舒服吗? 正式工还带个兜嘴的棉帽子呢,你个临时工戴的帽子比厂长都好,这不像话啊。 所以宁卫民也就只能把那皮帽子自己戴上了。 随后又重新准备了这么两样更实惠、更低调的东西给师父。 “老爷子,旁的也不说了,大年三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谢师了。您那老寒腿啊,有这暖水袋捂被窝,就好受多了。上班带着这紫铜手炉,手也就暖和了。您不会再嫌弃吧?” 别看宁卫民几句话说得轻巧,但是却能从俩件儿东西上看出他上心了。 康术德自然不能不为之感动。 于是展颜而笑,随后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串铜钱,递给了宁卫民。 “小子,这是给你的,就算是压祟钱吧。” 宁卫民躬身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 因为这串儿钱倒也罢了。 无非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些盛世的铜钱。 这年头这些东西不老少的,讨个吉利而已,其实不值得什么。 但出彩的,却是钱串儿上有一个鸡蛋大小,雕了五只蝙蝠的玉石。 实在是技艺高,栩栩如生。 而且一看玉质就不错,羊脂一样。 宁卫民登时惊讶了,“老爷子,这是新的?和田玉?” 康术德点头微笑,颇为嘉许。 “嗯,眼神还不错。这是我托玉器厂一位老师傅做的,人家可是‘北玉四杰’之一刘德盈的徒弟。手艺现在全厂排最前头,能卖我面子给你做这个,是你的造化。” 跟着话锋一转,就考教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做这个式样,那是有讲究的。燕么虎儿学名蝙蝠,代表着福气,这你应该清楚。可为什么是五只,你知道吗?” 宁卫民想了想,摇摇头。 老爷子便提点道,“记住了,五福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宁卫民还有点不明白,又问后面两个福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郑重道,“就是有好德行,能善终的意思。这五样加起来,也就是咱们老百姓一辈子的全部想头儿了。” “没别的,给你这个,就盼着你能好好的活,这辈子能得到这五样福气。这可比你多大的财都有用。” 于是宁卫民也感动了。 长期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漂泊,他当然懂得师父这话里所寄予的深意。 心头一热,就跟泡在热水里一样,他立刻捧着这串铜钱跪在了地上。 主动持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给康术德磕了个头。 窗外,这时不知是谁在胡同外头放起了一筒子夜明珠。 那红的、绿的、粉的、亮的,鲜艳的烟花依次飞耀在院落的高空,登时把屋里染得绚烂无纶。 而那艳丽之色,似乎正是师徒二人胸腔里共同涌动的情感写照…… 除夕不单是康术德和宁卫民的除夕。 也是全国人民的,是整个京城的老百姓的。 几乎就在这师徒二人开始动筷子,品尝他们的团圆饭时。 外面的鞭炮声由起初的稀稀落落,一阵一阵地愈加密集起来。 很快,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看见天边时闪时亮的火光。 这就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 还有无数的家庭、无数的人们都是像他们这样。 心中充满了阖家团圆的幸福,以及对明年生活会更好的期盼。 别处且不说,就说隔壁的米家吧,此时一样享受着一年里最温馨的一餐,也是最丰盛的一餐。 米婶一边笑吟吟的往桌儿上端着菜,一边嘴里还在唠叨着自己闺女。 “你们这俩孩子,可真够能省事的。下午就让你们帮着洗洗家里的塑料花,好家伙,你们倒把任务交给洗衣机了。” 米晓冉已经是大姑娘了,沉得住气。 只低头帮着分碗筷,没说话。 但年龄尚小的米晓卉却立马叫起屈来。 两只小羊角辫一甩,从凳子上差点蹦跶起来。 “妈,瞧您,大过年的还数落人。洗干净不就完了?” “干净?是干净。可费水、费电、费机器啊,咱那洗衣机二百多,就让你们干这个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连米师傅都看不过眼了。 “我说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刚弄回来这玩意的时候,你那叫一不情愿,老想退了去,没少数落咱大闺女,说花冤枉钱。怎么?现在用着好了,连碰都碰不得了?你别忘了,这钱还得靠咱大闺女还呢。晓冉冤不冤啊,这是两头落不是啊……” “嗨,我不是怕鼓捣坏了嘛。” 米师傅的秉公直言让米婶儿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找补几句。 “还别说,这事儿晓冉办得确实有魄力,原本啊,我这冬天就怵头这洗洗涮涮了。晓冉啊,好闺女,妈真是不白疼你一场。要不洗衣机的钱妈出吧。你的工资你自己好好存起来……” 母亲真是难得在钱上大方一回,米晓冉忍不住被逗乐了。 “妈啊,不用了,我都工作了,也该给家里坐坐贡献了。你的钱,还是先攒着,等攒够了买彩电吧。您可千万别着急买黑白的,那才叫花冤枉钱呢……” 这话一说,招得米师傅又忍不住参与进来了,再次反对。 “还彩电?黑白的我都不同意买。那电视又什么可看的啊?又小又不清楚,哪儿有电影好啊。尤其那电视剧,一集又一集,还不一气儿放完了,跟羊拉屎似的。” 但这一次,他的话可不管用了,家里的仨女性全不理会他这茬儿,反而都嘟起嘴来。 “没你的事儿,喝你的酒吧。” 米婶儿甚至把酒瓶一递给他,就又转头跟米晓冉合计上了。 “哎,闺女,我可听说彩电不好买,而且贵老鼻子去了。得两千多呢,价钱能顶四个黑白的。那是咱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吗?再说了,咱才挣几个啊,勒紧裤腰带也得猴年马月才能攒够数儿啊?” 米晓冉没来得及开口,米晓卉又插了一嘴。 “您可真没志气,要我说,咱宁吃仙桃一口,也不吃烂杏儿一筐。卫民哥也说了,科学技术都是向前展的,新的肯定淘汰旧的。您要真犯抠儿,图便宜。买回台黑白的来,用不了两年,兴许就成破烂了。到时候别人都看带色的,您还好意思看黑白,土鳖不土鳖……” 米婶儿那还能高兴?当即虎了脸。 “哎,你个小白眼儿狼,这是说你妈呢!这还没喂饱你呢,你就造反了!再蹬鼻子上脸,我让你连烂杏儿也没的吃!” 米晓冉怕妈真动气,赶紧相劝。 “哎呀,妈,大过年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一小丫头片子,不过嘴快点罢了,纯属无心之语。” “况且她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不信您就看那话匣子,过去的什么样?又大又笨,现在这才几年,都成小半导体了。” “还有那放磁带的录音机,前年出‘板砖儿’那会儿,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排出二里地的人来抢购。现在可没人要了吧?都讲究四喇叭的收录机,还得日本三洋的,这差哪儿去了?” 米婶儿这一听,就跟醍醐灌顶似的,倒抽一口凉气。 “说的是啊,这变得也太快了。那……那要依着你说,咱要买……就得买彩色的?” “嗯,而且还得买十八寸的。” 米晓冉坚定的点头,跟着又笑了。 “不过您也甭太担心钱的事儿。因为卫民就有门路能买到便宜彩电。原装进口,还比商店里便宜好几百呢,咱找他就行……” “哟,他还有这本事?能便宜好几百?那敢情好……” 米婶儿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可后一秒,又不禁变得狐疑了。 “不是,晓冉,你和卫民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的事儿你这么清楚?跟妈说句实话,你们真的……” 这下,米晓冉脸现红晕了,立刻嗔怪道。 “哎呀,您怎么又来了?问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不就是邻居和同事嘛,正常接触都不行了?” 米婶儿被堵了嘴,但对已经能顶门立户的大闺女,她却是个好脾气的。 不但没生气,没多久就又借着给米晓冉加菜,小心翼翼的相询。 “要不一会吃过了饭,你和晓卉去给隔壁送点年糕去?你也好帮妈问详细点,看看卫民买彩电,到底能比商店便宜多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与此同时,宁卫民和康术德小屋儿的另一边邻居的边家,也在大摆宴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家灯火 面对丰盛的年夜饭,边大妈最为感慨的是液化石油气真好用。 虽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 可真是打心里的觉着,要不是有了这个火力充足的灶台,今年的年夜饭绝不能这么早,这么利落的准备停当呢。 多亏有了宁卫民的鼓动啊,否则至少也要多累上个把小时。 而边大爷对今年最满意的是自己二儿子也有出息了。 像这桌上的汽水、榅桲、酸黄瓜、鹌鹑蛋、酱牛肉。 可都是别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 那样儿不是边建功给弄回来的? 但正因为这个,他也得念宁卫民的好处啊。 因为要不是人家主动把工作相让,那哪儿会有今儿这好日子啊? 他家里的事儿恐怕就剩下着急了。 别说边建功兴许还在为没工作愁呢,就连大儿子的边建军的婚事,那都得耽搁了。 所以边大爷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这一家子人。 笑得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甚至当接过大儿子给斟满的一杯酒后,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好,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不但多了一口人,而且建功也终于有了份好工作,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得跟你们兄弟俩叮嘱一声儿。一会吃过了饭,你们都去隔壁那屋看看去。老康和卫民那边一老一少就两口人,卫民晚上还得去上班,怕是太冷清了点。” “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啊。什么事都得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做人重要的就是饮水思源。要不是人家,今年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顺心的团圆饭吃,知道吗?” 全家人为边大爷话里的转折一下全说愣了。 但很快,边大妈就连声附和着称是。 兄弟俩也醒悟,跟随着点头。 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 “爸,我们知道了……” “爸,我们听您的……”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和做人的根本,都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那就该轮到罗师傅一家了。 这一家子人今年过年更热闹,因为多了个宝贝大孙子,就多了无数的事情。 罗宾,也是他们的盘儿,这是老天爷对罗家的赐予。 哪怕这个小人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了,罗家的大人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仍然是感到无比的新奇,真的百看不腻。 吃饭的时候,小人儿恰巧醒了过来,立刻成为席中的焦点。 先是苗玉娟带进屋去换尿介子,给孩子喂奶。 然后就是爸爸抱,爷爷逗,罗师傅和罗广盛谁都顾不上喝酒吃饭了。 直到罗师傅用筷子沾了一滴答白酒给孩子辣哭了,罗婶儿彻底翻车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呵斥着家里的两个男人。 “呸!非要养出个跟你们一样的酒鬼是不是?去,都靠边去吧。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我的大孙子!” 但罗师傅尽管嘿嘿笑着,却并不散开。 照旧是端着酒杯咋么着,不挪眼珠的看罗婶儿怀里的小人儿。 瞧瞧,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儿已经有了变化,变得舒展有模样。 眼睛渐渐有了神,胳膊腿也开始变圆。 这么规整的模样,长大了绝对是个大人物…… 可就这时候,大人物“哇”地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是这孩子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孩子出生来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 罗婶儿登时六神无主,“宝贝儿”、“心肝儿”的叫个不停,又摇又晃地哄。 罗师傅则哈哈大笑,“男孩子,受点伤怕什么,瞧把你紧张的。你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没经过,给小手缝俩布套的事儿而已嘛。” 罗婶儿不乐意了,“说的轻巧,现在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不仔细着点行吗?这不比当年,你天天厂里忙工作,我一人就得在家里担起所有的事儿,连两个小的都得靠咱大闺女给带着。如今既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跟前,这四个大人弄一个孩子再有个闪失,还像话?切!” 罗师傅听了更是笑,但慢慢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忽然转头对儿子吩咐。 “广盛,等吃完团圆饭,你把你岳父今儿给的那荸荠,拿一半儿给你康大爷和卫民送过去。让他们也尝个鲜儿。” “就不说咱们盘儿的奶粉全仰仗卫民给帮忙,永远得谢谢人家。就冲那一老一小都没了亲人,咱也不好就自己家里坐着,对他们不闻不问。” “过年不比平时,不好开口把人家请咱家里来。你就代表咱们全家,过去照应照应。哪怕给他们屋里添点人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一边是罗广盛连声答应。 另一边罗婶儿也被挑动了心绪,不禁跟着唏嘘起来。 “说的是呢,卫民妈,这都‘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卫民这孩子不但回来了,如今还这么出息了。我这个老妹妹要是还活着,能亲眼看见多好啊?” “还有那康太太,当年也没少帮衬咱们。那也是顶好的和气人,心善啊。六零年那会儿,因为咱家困难、嘴多,她林林总总塞给咱们的粮票至少也有十来斤了。” “我得肝病的时候,还给过我一斤伊拉克蜜枣和二两红糖。真是的,怎么好人就……哎!” 毫无疑问,完全不同于上一个年三十。 去年,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众位邻居们就是想登门,也是顾虑多多,唯恐怕被牵扯进二人别别扭扭的房产之争去。 而今年就不一样了,在整个扇儿胡同2号院,这些受过他们好处的邻居们,是必定要把这一老一少,当成重点关怀的对象了。 但这仍不是所有在意他们的人,因为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依然有人在惦念他们。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张士慧在刘炜敬家里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金龟婿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来刘家吃年夜饭,还带来了两瓶虎骨酒和一大堆高级滋养品。 不但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也顺利讨得了准岳父准岳母的欢心,受到了热情招待。 席间,自然不免讨论起他和刘炜敬的婚事安排和计划。 同时因为腰里硬实,有底气,张士慧的回答和诚意,让刘炜敬父母相当满意。 于是刘炜敬的父亲老刘居然破天荒的喝多了。 酒终席散,老爷子已经醉眼朦胧,根本没法守岁了,直接回屋睡去了。 而灌倒了未来老丈杆子的张士慧,趁着准岳母去照应老伴儿。 一头钻进了刘炜敬的闺房,堂而皇之的跟未婚妻起腻去了。 坐在屋里,刘炜敬却不免抱怨。 “你可真行,看出我爸今儿高兴来了,这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我妈不好意思说你,回头肯定得数落我。你成心啊?” 张士慧赶紧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爸酒量不错呢,看他越喝眼神越亮。谁成想,说醉就醉了呢?” “这样,行不行?后天,我初二一准儿来赔罪。你妈那儿不要紧,她今儿不是一直念叨那什么金银丝被吗?我买两床不就结了?” “放心,我保证把你妈哄得高高兴兴地。这本事要没有,我怎么当你们家女婿?” 刘炜敬不禁一笑,却又有点矫情的追问。 “那干嘛还非后天啊,你明天没空啊?” “还真没空,我打算今儿晚上去旅馆跟宁卫民就个伴儿,陪他守岁。明儿一早,我就跟他直接去他那儿了。早就说好了,看看他那康大爷去。这一年咱没少受卫民的好处,我给人家拜个年,应该的吧?” “那倒是。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跟着刘炜敬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又说。 “哎呦,这都八点多了。那我们再坐会儿,喝口热茶就走吧……” 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把张士慧给说楞了。 “走?去哪儿啊?外头还飘鹅毛大雪嗯,你这么早就把我轰旅馆去?” “什么啊?你可真是……每年你不是都得去电报大楼给你父母打个长途电话吗?我是说,咱俩的事儿既然都差不多定了。那今年我也应该陪你一起去。跟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给他们拜个年啊……” 张士慧这才恍然大悟。 喜不自胜下,将刘炜敬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 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就像此时此刻,吃过饭的蓝岚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楞。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常会出现的事儿。 她确实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 她听从了宁卫民的劝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 每天认真地盯着黑板,抄写着考题和老师给出的答案。 无论家人、老师,还是曾经的同学都为了她的回归课堂感到高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很不情愿的。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所谓的前程,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 她完全不知道,做出这样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她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她也不知道,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宁卫民送她的那幅画了。 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某种令人激动的情感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无独有偶,扇儿胡同2号院的罗家也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就因为酒席快散的时候,放下酒杯罗广盛提起了罗家的忌讳,谈起了一件让罗师傅极为厌恶的事儿。 “爸,初二我想去趟茶淀儿。带点东西去看看小三儿……” “不行,你去哪儿干嘛,闲的你!少给我提这个。” “小三儿毕竟是我亲弟弟,您的亲儿子……” “我早没这个儿子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是个体校冠军,不是流氓。你别招我不痛快!” “爸,都这么久了,您就一点不想他?两年来……” “不想!混蛋!我让你别说了。你别以为你自己当爹了,我就打不动你了!” 就这时候,盘儿被爷爷的暴躁的拍桌子声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罗广盛都到了唇边的话一下被拦住了。 眼瞅着急哄儿子的苗玉娟悄悄跟自己直摆手。 再看看怒目圆睁的父亲和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母亲。 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话又生吞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章 会说话 1981年的春节,质量真的很不错。 因为不但市场商品明显丰富了,而且遇到了“农历新年恰逢立春节气”的现象。 甚至春节三天假期后还赶上了一个礼拜天。 这一下子,可就让大部分人连着休息了整整四天。 在当年,真是难能可贵的长假期了。 因此到了2月9日,京城市民们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良好状态,重新踏上各自工作岗位的。 就连宁卫民和张士慧也不例外。 尽管春节期间,他们仍旧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一人一天在夜里轮换值班。 可像这样睡觉就算干活的日子,跟休息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能换来存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要真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寒冬腊月在旅馆客房睡觉,既有暖气又有电视。 还能喝上两盅解闷儿,去厕所走肾都方便。 远比在小平房里待着可滋润多了。 所以都不光他们俩了,还有许多客房部值班的职工,甚至是春节期间没安排值班任务的职工。 都偷着摸着私自用钥匙开了旅馆的空置客房去睡呢。 说白了,春节期间的重文门旅馆,几乎跟职工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了。 正是因此,宁卫民和张士慧充分认识到了夜班的甜头。 俩人儿合计了一下,那还上什么白班儿啊! 节后便索性去跟前台部经理黄素琴申请长期夜班。 当时这俩小精豆儿一唱一和,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表演的。 张士慧率先表现出男人的“局气”劲儿来,要大包大揽,为领导排忧解难。 “琴姐啊,你看咱们前台部,现在虽然有仨男的了。可要是每个人上两个月夜班就轮一回白班,跟过去比,也没什么变化。” “你还是老得愁怎么安排班次。咱们前台其他的人轮到替夜班呢,也照样觉得晚上来家人担心,白天又休息不好,很不乐意。万一谁要是在岗上病了,再找人顶替反而更麻烦。” “我们俩呢,比别人强就强在就自己一人住上了。白天家里睡觉没人打扰。干脆这样好不好呢?我们哥儿俩扬一下风格,来个长期夜班,彻底替大家伙顶了这雷。” “这样一来,班次上你好安排了,别的同事也没意见了。至于我们个人,吃点亏这没什么。只要大家都满意,那不就结啦?” 这个提议当然好啊,黄素琴不免大为意动。 可是身为领导,哪怕再好的提议。 她也绝不能像普通职工那么草率做决定,必须要做综合性全面考虑。 尤其是身为女人,对方方面面细节性的把握,更是有着天然优势的。 于是经过仔细的斟酌,黄素琴拒绝了。 “士慧,卫民,你们能主动做出这样的表态让我意外。你们能这么为大家着想,也值得表扬。可我不能答应你们。” “因为上夜班太伤身体了。没有人能长期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啊。你们还年轻,不知道深浅,我可不想让你们以后因为健康问题,埋怨大姐。更不想因此愧对你们的家人。” “所以夜班的班次还是不能变,大家还是照旧,夜班、白班的更替吧。” 得,张士慧精心准备的说辞全都白费。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黄素琴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 这让他登时萌生出一种有口难言的憋屈劲儿来,居然卡了壳儿,一下就没了下文儿。 总不能跟黄素琴说大实话,吐露他们夜班里能开客房,换着去睡觉的真相吧。 好在宁卫民反应快,他也更鬼,更有心眼。 一看张士慧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就把话茬揽了过来,用另一种方式来游说。 “琴姐,咱们前台部有您这样好领导、好大姐,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啊。您能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对我们这么负责任,我们必须得谢谢您。” “所以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们俩申请夜班,是有点自己的小算计的。我们俩正打算想要报个外语班儿,学习下外语呢。这夜里的大夜班,其实正好利于我们学习啊。” “我们是这么想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作为被耽误的一代,要不趁着年轻学点本事,那什么时候学啊?我们可不想等老了后悔。” “当然,考大学甭想了,我们年龄已经了,文化底子也不够。可学外语不需要什么文化基础啊,真要用彻夜苦读两年换一门外语,有个一技之长,也行啊。” “您看现在**那儿,外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京城才几家涉外饭店啊。兴许咱们旅馆以后也会变成涉外性质的呢。那我们学会了外语,今后十有**会用得上。” “怎么样?您愿不愿意支持我们一下,给行个方便呢?我们知道大姐您是为我们好,可我们也就趁着现在,还能再学点本事了。要不这样,真要是我们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到时候我们再跟您说……” 看看吧,什么叫会说话的人啊? 宁卫么的套路高明就高明在三连击上了。 他是先念领导的好处,捧得黄素琴美滋滋的,以示尊重。 然后再适当透露点心里小秘密,表示出对黄素琴充分的信任感来。 最后的理由又这么冠冕堂皇,出点是这么积极阳光。 那谁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年轻人啊? 黄素琴哪儿还有理由拒绝啊? 于是最终不但让他游说成功,黄素琴欣然表示同意。 而且他还给领导留下了一个有上进心,识大体的印象。 在黄素琴看来,宁卫民这小伙儿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原本只是觉得模样长得好,能说会道的,现在看还有上进心、有远见,简直没挑了。 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就是《庐山恋》里的郭凯敏啊。 今后的前程一定相当不错,最少也是个部门经理的材料。 只是可惜了,她自己上有哥下有弟,就是没妹子。 否则这么好的有志青年要成了自己家里人,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而出了黄素琴的办公室,张士慧更是不能不对宁卫民表示由衷的敬仰和钦佩。 “唉!” 重重叹了口气,张士慧就举起了大拇指夸上了。 “卫民,我真是服了你呀!不得不承认咱俩是有差距的。” “你到底是什么脑子啊?这样的理由你都想得出来!太有急智了呀!” “真的,我一边听着都激动坏了,差一点就把自己个儿真当成个有追求、有理想的有志青年了……” 可哪儿知宁卫民却冲他嘿嘿坏笑起来。 “干嘛还差一点啊?你就是有志青年啊!激动?激动就对了。你还以为这是假的呢?切!赶紧报个英语班儿去,再把英语初级教材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志青年 “啊?这话什么意思?”张士慧顿时愕然。 宁卫民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侃侃而谈。 “什么意思?当然是让你学外语啊。不是我说啊,土地奶奶再小也是神仙。咱可不能把领导当猴儿耍啊,尤其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琴姐这样心细如的女人。” “你也不想想,过两天,真要是让琴姐觉不是那么回事,那会生什么啊?没有比愚弄领导更大的罪过了。” “我自己好说,原本就能嘚啵两句鸟语,不怕检验。可你呢?要是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背不出来,绝对得被打上耻辱的烙印,让琴姐把配看仓库去。” “总之,你要不想把咱俩欣欣向荣的生意彻底砸了,丢了这么舒服的岗位,连累刘炜敬都替你丢人,做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眼瞅着张士慧倒抽一口冷气,苦着脸号丧似的喊出了一声“啊?” 宁卫民还理直气壮的有词儿说呢。 “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看着我,好像我坑你似的。无论怎么说,你学学英语也不是坏事。好好学吧,等你自己跟老外换汇了,那你自己单干就不愁了,挣多少还不都是你自己的……” 但宁卫民的这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激励效果,反倒还惹得张士慧急眼了。 “哎,哥们儿你这什么意思?天地良心啊!单干?我可从没这样的想法。更干不出这么不局气的事儿来。” “我把话放这儿,是你把我拉扯上这条光明大道的,我就永远跟着你干。” “咱俩这关系,那是真正的磁器啊,景德镇的!那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宁卫民当然是好意。 打心里说,他就知道不可能长久在旅馆挣这个钱。 而他的志向也在远方,也想给张士慧留个后路。 却真没想到张士慧反应这么激烈。 他只有赶紧摆手,诚心诚意的解释。 “嗨,不是我误会,是你误会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是觉得再好的生意也不可能长远,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说不准什么时候,咱这生意就得停了。那到时候我兴许辞职干别的去,你该怎么办啊?” “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你好日子过久了,再过抠缩的日子能受得了?也只有学会了英语,你才是真正有了傍身的本事。无论在哪儿混也差不了。” “咱朋友一场,我不能给你码瞎棋。虽然是临时起意,可我绝对能打保票,这东西绝对实用,学好英语你今后肯定不会后悔。” 对宁卫民的判断,张士慧向来信服,这一下他真正的沉思起来了。 半晌之后,重表了态。 虽然学外语的事转变了想法,但有些东西依然固执。 “学……学就学呗。可我要是学不好呢?” “哥们儿,咱丑话说前头啊。无论如何,你可不能不管我,把我扔半道儿上啊。” “反正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大不了你辞职我也辞呗,咱俩永远是默契搭档,不许你搞个人主义!” 宁卫民倒是没想到张士慧对自己这么看重和信任,连铁饭碗都舍得砸。 于是无奈了,也只能先听着,半敷衍地哄着。 “好好,你就是我的终身搭档了行不行。可我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呢,你一句鸟儿语不会,又该怎么帮我啊?对不对?”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什么。我负责任的告诉你,这学语言啊,就是一个熟练性,靠的是记忆力。看过了,记住了,念出来,会写了,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没那么难。” “再说,你学外语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自己花钱傻学,哪天能用上还不一定呢。而你,可是能直接变现的呢。” “外汇券可是实打实的吧?这就是最好的动力。其实你只要学到能连比划带写,能独立完成兑换外汇券的程度,咱就可以多开辟一条战线啦。实用性第一啊。我就不信,你不想多挣几个?” 别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既然道理想明白了,张士慧心情就痛快了,也有了点信心。 “行嘞,都听你的。哥们儿我这小二百斤豁出去了,不就是大鼻子的话嘛,我看看到底有多难学。”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实现了长期夜班的目的 而且从此以后,他们还真的一人弄了一本英语书看上了。 反正也不管真的假的吧,当着同事们的面儿,俩人充分的展示了忘我的“学习”精神。 结果这事儿经由前台众多女性的嘴,啧啧称奇的四处一宣扬。 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工会宣传组的注意。 再跟黄素琴一打听具体情况,宣传组的负责人简直是惊喜。 因为他正为新一年的宣传任务愁呢。 而这年头有人能勇于主动学外语,实在是标新立异,胸怀大志之举。 好嘛,前台部这两个普通的基层职工,居然能想到这个。 而且还真的充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自觉自愿地苦学外语,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他们就是能够代表现代青年职工的上进典型呀! 那话说回来了,他们宣传组是干什么的呀? 要不采访不报导典型,这还有天理吗? 能向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交代过去吗? 当然不!这样的职工,必须得上宣传栏,大力表扬啊! 于是,一张有关宁卫民和张士慧学习标兵一样彻夜苦读的摆拍照片,就被刊登在内部宣传栏的醒目位置。 同时还配了一篇文章,着重表扬他们这种“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不肯辜负大好青春”的“学习”精神。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最高领导看到了这期内容,竟然也很高兴,很是夸奖了几句。 为此,工会更来劲了,索性宣布单位内部要搞个外语比赛。 前三名获奖职工,除了应有的奖品,调整工资和级别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由此就在单位内部掀起了一场职工们的学习外语热啊。 就连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受影响了。 不知底细的米晓冉本就是个要强的姑娘,本来就在考虑是不是该上个电大什么的。 这下误以为宁卫民和张士慧志向远大。 欣喜之余,她也不肯被拉下,便也抱着外语书成日的苦读,奋起直追。 刘炜敬更是为张士慧“上榜”的荣誉,感到非常骄傲。 要知道,这事儿张士慧可没跟她说实话。 男人好面子,张士慧当着女朋友的面就知道胡吹神哨了。 于是刘炜敬不但心生崇拜,也开始效仿,而且把这事儿还跟家里人说了。 准岳父、准岳母一听,好啊,专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张士慧打气。 鼓励他一定坚持到底,学出点成绩来。 如此一来,张士慧算是彻底给逼到墙角去了。 这样的情形下,他就是想磨洋工、做做样子,也不行了。 好面子,怕丢人的他,更怕让刘炜敬一家失望,哪儿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所以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不得不真的彻夜苦读起来。 想想吧,本来是为了更好的偷懒才申请的大夜班,最后居然弄成了这个鸭梨山大的样子。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这多么让人无奈,多么让人哭笑不得啊。 但偏偏宁卫民却与之相反。 这小子是有底子的主儿啊,可一点不怕被检验学习成果。 结果这个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还照样满面春风,轻松快活。 甚至因为张士慧必须得念书,他去客房睡觉的时候还多了。 于是一个月下来,几乎把值班工作包圆了的张士慧现形势不对头,就越看宁卫民越觉得可气。 “怎么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了呢?这小子真的是临时起意吗?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张士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可惜,难有答案。 第一百三十二章 蹿红 如果说,在宁卫民把张士慧给逼上学外语的“溜光大道”这件事上。 或多或少让张士慧心生疑虑,免不了背后冲他几句牢骚,对二人的友情基础产生了些许芥蒂的话。 那么很快,碍于社会形势的变化与敛财上的需要。 当宁卫民主动把自己零售上的一些独家诀窍教给了张士慧,他就成功弥补了这一切。 甚至是赢得了张士慧乎内心的欢迎和敬意。 让张士慧深感获益匪浅之余,又有点不大好意思,在背后谢谢他的八辈儿祖宗了。 敢情春节之后,人们在商品需求方面和节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主要就是春节前一度热销的高档烟酒需求开始直线下降。 无论京城人,还是从各地重新回归的旅客全都一样。 因为经历过春节的迎来送往,大家基本上“储备粮”都充足了。 哪怕外地来京城出差,需要“拜佛”的人,也往往都是“自备干粮”来的。 已经没什么人到了京城再现抓烟酒了。 这就导致一段时间之内,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在烟酒上无利可图,赚不到什么钱了。 至于家电方面,虽然彩电的需求度丝毫没有降温,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可因为涉及金额太大,双方建立信任,以及交易金额的商定,都需要一个反复拉锯的过程。 一笔买卖也不是那么好谈成的。 于是二月份的销售成绩也不怎么好,没实现开门红,这就让人有点心慌了。 节后老不开张,老赚不到钱,那谁能不着急? 不过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卡西欧电子表在全国范围内一骑绝尘般的蹿红了。 很快就填补上宁卫民和张士慧的销售空档,成为他们新的利润来源。 而说到这件事,那恐怕就得归功于去年年底一部日本系列动画片的上映了——由国家华视电视台次引进的《铁臂阿童木》。 这部长达52集的动画片,讲述了小机器人阿童木在未来世界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一系列故事。 凭借离奇的情节、大胆的幻想,动画片引了巨大轰动。 不但吸引了大6儿童的注意力,也深获不少年轻人的喜爱。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片最开始并不是直接被引进大6的,它的本质其实是贴片广告。 早在1979年,当时也刚进入我国大6市场没多久的日本电子品牌“卡西欧”,就已经将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动画形象“铁臂阿童木”作为自己的形象大使了。 198o年12月,“卡西欧”向国家华视电视台提出,想要免费赠送《铁臂阿童木》给电视台播放。 其附带条件,就是要求捆绑播放“卡西欧”的产品广告。 我们的电视台因为无需花一分钱,就能引进这部动画片。 自以为大赚了一笔,为国家节省了外汇,便欣然同意。 可实际上,却是鬼头鬼脑的日商通过这种在外国早已经流行的方式。 巧妙的占用了我们国家最具权威性电视台为自己打了广告,成本极低。 至于这种广告的实际效果,那当然毋庸置疑的好。 事实上,就在动画片播放了几集之后。 每天到京城百货大楼询问卡西欧电子表的消费者便过了七百人。 偏偏这个时候的日商打广告还有很独特的作风。 他们一是采取集团军作战的方式,十几个企业同时出现,大厂商尽出,进行轮番轰炸。 二就是为了树立起企业形象来,也不管市场上有没有产品,或者产品投放到不到位。 先做宣传造成声势,让顾客心中先入为主。 所以他们投放广告的时候,绝大多数商品都在市场上买不到。 这也算是玩儿了一手饥渴营销的戏码。 就这样,从动画片开播起,到之后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 有心想买的消费者,购物欲望算是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等到春节过后,这种效应还在持续扩大。 全国的青年和少年,几乎都把得到一块卡西欧表当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儿。 但即使这个时候,国内的顾客都翘以盼了。 卡西欧公司也仍然没能大批的投放商品,整个京城也就两个渠道能见着他们的产品。 一是作为官方渠道的友谊商店。 二就是那些通过地下渠道,从花城倒腾过来的港城水货,还有由港城制造改装的假货。 这样的情况,对宁卫民和张士慧来说,当然是既有利又不利的。 有利的是,供货渠道越是有限,卡西欧电子表当然就越好卖。 他们就越具备获得额利润的可能。 但关键问题是,官方售价,一块儿表要一百多块,不比机械表便宜。 和走私货数十元的价钱,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客户不了解价格差距的情况下卖出去倒是容易。 可问题是一旦客户在王府井、西单、大栅栏这样的地方,遇到上街兜售电子表的贩子。 那客户回来之后,往往就不干了,许多人都不肯当冤大头,闹着要退货。 一旦生这种事儿,自然是让负责销售的张士慧焦头烂额,恶心不已。 那没别的办法,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就得好好跟客户沟通,解释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 他会说官方的东西质量有保障,有售后服务。 而那些街上卖的,好些东西都是质量极差的破烂。 用俩月或许没事儿,但之后八成就得出毛病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友谊商店里的卡西欧电子表。 像存活了四十年的初代旗鱼— 潜藏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剑鱼mar1in——casiow55o 和旗鱼mar1in系列开启卡西欧真正的潜水之旅——casiow45o 都是质量过关、寿命稳定,且具有1oo米防水能力的经典款产品。 比起大街上那些仅仅是外观接近的伪劣产品,在产品性能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像一次,张士慧遇到个不依不饶的难缠客户,怎么说都不信。 所以赌气之下,张士慧索性拉着客户上街买了块便宜的电子表。 结果就当着那客户的面儿做起了浸水试验。 果不其然,一分钱一分货。 便宜的电子表扔进水盆立马完蛋,商店里买的那块,照走无误。 这下客户算服了,不再要求退货了。 可要算上三十块钱买假货的损耗,张士慧也等于没挣钱一样,还白白生了一肚子气。 所以正因为如此,怎么让客户信服的沟通方式和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 毕竟不能每一次都玩上这么一出,用扔钱打水漂来说话啊。 那就成本太高了,真成了便宜那些街头贩子的傻事儿了 于是宁卫民也就要帮张士慧补补课了。 他打算用自己的市场经验。 尽力帮张士慧减轻和客户沟通的负担,增加沟通效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挂相儿 京城有个词儿叫“挂相儿”,宁卫民就有点火眼金睛的本事。 由于在社会上闯荡太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 宁卫民非常擅长以貌取人,同时也很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基本上以一个照面的了解,他就可以比较准确的把人分成四种不同的类型。 然后再根据每种人的特点用不同的方法与之进行沟通。 这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强生意谈判的成功性。 而他教给张士慧的,就是这最基础的“相人之术”,以及应对每种类型之人的办法。 具体说来,宁卫民心目中,顶好对付的第一种人就是老实人。 他给这种人归纳的面部特征是脸颊上有笑纹。 年轻人或许不太明显,但如果注意也可以观察到。 其中道理很简单,想想就知道,在人际圈子里话不多,只会憨笑的人。 时间一长,脸颊上就容易出现皮肤松动,导致多少有些皱纹。 一般这样的顾客,宁卫民前世遇到的不多,因为老实人基本上不会来琢磨投机的。 但今生这样的人,他所见到的却真是不少。 不知是不是该归结于这个时代的民风朴实,老实人太多了,反正常会有这样的人来出差。 有时候还不是技术人员,真的就是领导干部。 而这种人就是纯粹属于自己找宰的瓜。 只要被他们碰见,那就能轻而易举的拿下。 是最令人省心的客户。 第二种人呢,属于急性子型的。 这种人最明显的容貌特征,就是抬头纹会比较重。 这是因为此类人面目表情丰富。 你有时候聊的话题,他会很惊讶,很容易睁大眼睛长着嘴看着你。 这样时间一长,就有抬头纹了。 这种人行为上也比较有特点,说话语气快,走路快,干什么都快。 只要拿话引他,他就顺着你的话跟着你走。 甚至你随便说个你得意的话题。 他就跟着你把话题的结果说出来,而且还比较夸大。 当然,此类人肯定不太注重细节,他们抽的烟就是自己的烟。 往往不管你嫌不嫌弃,都会把他喜欢的烟递给你。 而你一旦推让,他立马把这颗烟点到自己嘴里。 其实宁卫民最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这样的人很轻率,耳根子比较软。 赚他们的钱,只要摸准了脉,找对了他们的大致需求,那是非常干净利落脆的。 第三种人,属于稳重型的。 此类人接触起来就有难度了。 从外相看,这种人大都属于大脸盘子,嘴唇紧闭。 眉头和眼眶中间的距离不过两公分,眼皮下撘,不怎么看人。 即便你和他说话,他都不会去看你。 但绝对是在听,还时不时的喜欢用牙咬下嘴唇。 这种稳重型的人,有自己的主心骨,喜欢思考,宁卫民遇到的也不算少。 多半属于他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往往还都管着他,俗称“官相儿”。 说真的,宁卫民认为和此类人谈话最累。 往往一小时的谈判,最起码有四十分钟属于沉默。 这种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嗯”。 那么要和他们对话,就不得不以“您看呢”,“您觉得呢?”,“怎么样?”来应付全程。 对付这种人,一定想办法让他主动和你说话。 最好办法就是钻到他脑袋里,尽快搞清楚他现在最怕你提出什么问题,然后一语致命。 才能赶紧解决麻烦,让他抬屁股走人。 最操蛋的是第四种人。 这种人宁卫民遇到的贼多贼多的,也是他成长道路上的良师益友。 要没有这类人的存在,他简直就没有上进的欲望,没有对事业追求的一颗红心。 因为这种人就属于满肚子心眼,精明外露的奸臣相。 恨不得银行里的钱全是他家的一样。 更恨不得天下人的智商都比他低。 由于这种人太多了,身边差不多随处可见,此类人长相很好形容。 一脸陪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小胡子,但不明显,干瘦干瘦。 喜欢拿个手包,穿着方面非常得体。 喜欢把上衣塞到裤子里,露出皮带派儿来。 这类人会在不经意期间露财,比方抽烟专亮好烟,随手撸撸腕子看看手表等等。 此类人不一定抽烟,但让烟很勤。 不管认不认识你,先给你递烟。 你只要接了他的第一根烟,他马上盯着你抽烟的度。 等你的烟刚掐灭,第二根烟就递了上来。 这已经不是一根普通的烟了,它已经代表你接受了它的贿赂。 这种人最大的长相特点就是爱笑,笑的非常非常不自然,恭维的话能说一堆。 总之,喜欢从头到尾的打岔,东拉西扯地聊着一些和看似不着边的话题。 其实是在悄悄的套你的话。 要是没个警惕性,很容易就被这样的人带沟里去。 不经意的就透露了他想知道的一些秘密。 对付这种人。 宁卫民认为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照方抓药、以毒攻毒——用第三种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那就是沉默是金,不说话,让这种奸佞永远猜不到你的心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声胜有声。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都是极为实用的经验之谈啊。 就宁卫民详解的这几种人的特点和总结,对张士慧真是管了大用了。 不但直接让他与人的沟通能力上了一个档次、 解决起问题来,也一下高效了不少。 甚至让他现了自身的许多问题和不足之处。 他就觉着吧,自己怎么看自己,都好像是第二种人,是那种极没城府的急性子人。 也不知道在宁卫民眼里,他是不是一直都显得很幼稚,看起来很可笑。 当然,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是不好意思去问宁卫民的。 反正是从此,开始有意的向第三种人靠拢。 刻意的让自己慢下来,想要培养出那种不急不躁的心态。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这些话,给了张士慧无限的启迪和促进作用。 让他从此之后观察世界和周围人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真是好似一夜之间眼光锐利了不少,心理年龄也成熟了不少。 但最有意思的是一件事,就是任凭张士慧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来,宁卫民到底属于什么类型的。 他就觉得吧,宁卫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很好判断。 但宁卫民的身上到处都是矛盾之处。 要论说笑,天天宁卫民比谁笑得都多,话说的也多。 可偏偏不会让人觉得这小子刻意和轻佻来。 反倒能让人感到诚意,产生出一种信任感。 而宁卫民办事风格更奇怪了,既有雷厉风行的时候,又有沉稳淡定的时候,还有委婉周旋的时候。 完全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毫无规律可言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耐不住好奇,一次张士慧终于开口相询了。 “卫民,你自己觉着自己应该是那种类型的人啊?我怎么觉着你告诉我这四种人,你哪一种都不挨边儿啊?” 对此,宁卫民却回答。 “不挨边?不挨边儿就对了。我可是做师父的,还能让你个做徒弟的轻易看穿了吗?对不对?” “你知道什么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明白的告诉你,我是七十二变型的。” “你想要我变成哪一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马上做到。可你要想用任何一种的办法对付我,都没用。” 张士慧听了直翻白眼。 “嘿,你这口气也忒猖狂了。为何天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何牛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还七十二变?合着你就是三千年一开花儿,三千年一结果儿,再过三千年才得成熟的这么一款猴儿精,是不是?” “你呀,煎饼卷屎壳郎,就别跟我来这套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吹牛b型的。” ps:由于作家助手取消了彩蛋章功能,很遗憾的告诉大家,没法再继续在每一章后配图了。好消息是,编辑说这是暂时性维护,希望还能有恢复功能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白脸儿 是吹吗? 宁卫民还真不是吹。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 很快,宁卫民就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真实水平。 让张士慧不得不在心中顶礼膜拜,承认师父就是师父。 这小子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他自己虽然懂得了识人相面的一点基础理论。 可在如何和人打交道上,在具体操作应用上,却与能够活学活用的宁卫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没办法,真正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那手腕,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来的。 或许这得叫做天赋吧? 或许也是因为有的人天生脑回路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总之,叫人不服不行啊! 至于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那恐怕就得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说了。 第一件事儿,宁卫民的身边并非都是笑脸。 节后,在单位里,就出现了对他心生不满的人公然与他为难。 这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与别人的利益生矛盾。 哪怕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是一样。 宁卫民就是如此,虽然他的核心利益根本就不在重文门旅馆这一隅之地。 也从不想跟单位的同事争什么。 尽管他一直都在努力和光同尘,一心只想做个能隐身小透明,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混日子。 可没用的。 因为俗话说,不遭人嫉是庸才。 像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够鲜明,够出众。 对于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候天生的一张小白脸,足够的女人缘,就足够引起其他同龄男性的嫉恨了。 而宁卫民无意间得罪的人,其实是一个职工食堂的厨子,名叫向宝柱。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个傻大黑粗的厨师喜欢米晓冉。 可喜欢归喜欢,却是单恋一枝花。 心高气傲的米晓冉是绝对看不上向宝柱的。 不但是因为这小子的外在条件实在不怎么地,言语粗鄙,还喜欢自吹自擂。 另外也有点社会形势生了重大变化的原因。 要知道,厨师追求心仪的姑娘,往往会利用自己职业特长,用小恩小惠来讨姑娘的欢心。 比如打菜时候多给点儿,一勺子下去,杆尖儿一大碗。 再比如,弄点卤味儿、腌点咸菜什么的,送给姑娘尝尝。 一来二去的,也就差不多能把关系确定下来了。 而这种招数,利用的是姑娘嘴馋和爱占小便宜的毛病。 如果要放在二十年前,恰逢国家供给最困难的年月,那一定是无往而不利的。 如果是要是两三年前,在米晓冉下乡插队,只有点浆水菜吃的时候,或许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可现在,整体社会环境供给越来越充足,厨师这点职业优势就变得不算什么了。 与之相反,年轻人的追求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人都开始把前程、未来、梦想挂在嘴头上了。 如今的人更加注重一个人的职业前景和文化程度。 即使有物质需求,那也一定是以进口家电和时髦的外貌商品为主。 对吃穿这些基础的物质保障,不再是第一需求了。 所以厨师这个职业,相应的含金量大减。 倒是那一身难以去除的油烟子味儿更突出了,往往让大多数条件优秀的姑娘嗤之以鼻。 偏偏向宝柱还是个大肠爱好者,居然每每老想用自己酱的猪大肠来取悦米晓冉。 而对这东西,米晓冉是连想都不愿意想一下的。 那自然不必说,这样努力,满拧! 不但不会加分,反而会产生反效果。 事实上,米晓冉对这个向宝柱早就心里生厌,不厌其烦了。 自从看出他心里这点意思,不但从此对他不吝颜色,再没有过笑脸,甚至还要刻意躲避。 最后都展到米晓冉几乎都不肯去职工食堂吃饭了,就让同事替自己打饭。 于是在前台人的嘴里,这向宝柱也越来越像一只不自量力,想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不用说,这些话传到向宝柱的耳朵里,自然让他觉得大失颜面,气不可遏。 可气归气,偏偏还没辙没辙的,反倒应了那句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不但对米晓冉恨不起来,居然更加心痒难耐了。 这样到了春节期间,因为单恋的痛苦,向宝柱跟厨房的哥们儿一起喝酒时忍不住起痛苦来。想要跟这些关系不多的同事们讨些主意。 岂料一个姓杜的,外号“肚脐眼儿”的小子,给他透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情敌的存在。 “肚脐眼儿”说,“宝柱,合着你还不知道呢。你稀罕的那个姑娘好像被别人惦记上了,是个叫宁卫民的小子。” “我可告诉你,这小子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儿,特别会讨姑娘喜欢。听说送了米晓冉不少外国化妆品,还挺舍得下本儿的呢。你想,那米晓冉还能再看上你那点酱大肠嘛。” “最可气的,是这姓宁的还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不光屁颠儿屁颠儿追着米晓冉,丫还跟前台早班儿的黄玲、李燕容她们俩眉来眼去的。天天早上,丫都膘着这俩漂亮姑娘一起吃早饭。” “你是一直上中班儿才不知道,我可是上早班儿,全瞅眼里了。这孙子逮谁跟谁贫,整个一臭花儿匠啊。压根不打算给咱哥们儿留一点机会了……” 很明显,这“肚脐眼”分明也是羡慕嫉妒恨,才为宁卫民拉仇恨的。 可就这么一针儿扎的,管用了。 因为这涉及到所有年轻男性的利益,惹得其他在座的几人也都愤恨不已,破口大骂起来。 个个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尚宝柱不能善罢甘休,必须得给姓宁的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这小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把尚宝柱的彻底给掀起来了。 他借着酒劲儿当众誓,节后上班,非要揍得宁卫民这兔崽子跪地上叫爷爷不可。 结果在众人一片喝彩叫好儿,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挑衅 宁卫民确实冤枉得很。 因为他什么都没干,对米晓冉也完全没那个意思。 就招来了丧门神,白惹来了这一身麻烦。 至于这帮厨子,应该说也的确是蛮横不讲理。 连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搞清楚,就鼓动尚宝柱要对宁卫民下手。 但实话实说,像这种情况在当年可并不鲜见,属于经常生的情感插曲。 这帮厨子之所以会如此霸道,也绝不不能只用一句性情莽撞或者是遇事不过脑子,就能全盘概括的。 因为他们几根反倒真心觉着道理在他们这一方呢,认为尚宝柱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而这是与当年比较特殊的社会情况和京城人历来的审美倾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可不知。 先,“运动”之后法制重建需要一个过程。 当时的人法制观念都比较淡漠。 认为只要不偷、不抢、不攮人、不杀人、不强x就不是犯罪。 其次,是京城人崇尚英武和男子气,甚至是一种哥们儿义气。 所以大街上一旦生一言不合的冲撞。 大小伙子往往更习惯拔拳相向,以拳脚来说理,论输赢。 哪怕真因为打架被公安给拘了,后果其实也不怎么严重。 只要不给人打坏了,顶多也就是拘几天,教育一下的事儿而已。 各自的医疗费都是公家单位承担,连财产损失都没有。 再有,传统观念里,凡是让人崇拜或者服气的男人, 当然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在维护自己尊严。 而这种尊严就包括了对异性的占有。 如果自己看上的姑娘,让别人得手给抢走了了,是最丢人的。 几乎等于被戴了绿帽子,是绝对掉面儿的事儿,可以说是深仇大恨啊。 最后,出于京城人普遍讨厌装腔作势的态度。 京城还是个帅哥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最不受待见的地方。 因为一个人只要长得帅,那么无论怎么表现。 多少都会给人一种装的感觉,也就特别不着人喜欢。 这点和南方尤为不同。 如果是在沪海,长得帅是很吃香的,一个帅气的男人往往就有了玩帅的资本。 但在京城,这一套根本不讲,你要是一玩帅,反倒有被嘲笑的危险。 京城可专有一套话语描述帅哥的可笑。 什么女里女气,什么二尾子、什么面、什么小白脸儿、什么奶油小生。 反正要不把帅哥说得没脸见人,那就是向京城话的丰富性挑衅。 甚至于还遭到老拳相向,乃至于纯粹的羞辱。 真的可以说帅哥就等同于衰锅了。 而事实上,京城人对于帅是另有理解的,长得好不算。 在京城人看来,帅更多的是指一种行为上的爽利、干脆。 并且还必须含有某种幽默感,一种宽容大度,一种果断担当。 必须有点激情,有点创意,还得善于灵活变通。 总之,京城的“帅”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领袖风采才对。 所以说为什么当年京城出产的有名男演员,就没有一个长得帅的。 全是陈小二、葛优、姜文、梁天这样的另类颜值? 就因为那些长得帅的都老早被夭折掉了。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就是因为女人多灾多难的李春平了。 从而也就不难理解,尚宝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的出手了。 因为受京城人的审美影响,如果磨叽、迟疑、犹豫,统统有失男子气。 他无疑是会被哥们弟兄们嘲笑和不齿的。 遇到这种事儿,他只有果断,杀伐果决,才会被看做是真汉子。 而另外一个有失公平误区还在于。 实际上宁卫民除了颜值之外,其他方面一样优点众多,他才会这么受女同事欢迎的。 只是这点就完全被厨子们忽略掉了。 尚宝柱的难,当然最佳地点就是在职工食堂。 节后,他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从中班换到了早班儿。 也搭上宁卫民和张士慧作为学习标兵刚刚登上内部的宣传栏。 所以尚宝柱很容易就认清楚了人,立刻迫不及待实施挑衅。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夜班儿的宁卫民像往常一样和张士慧,以及其他前台的女同事们来到食堂吃早饭。 早餐是每人一份油饼、咸菜和小米粥。 宁卫民去打饭的时候,尚宝柱就给他一张油饼。 当时宁卫民还以为剩下的已经让别人给定了,有心等着新油饼出炉,也没说什么。 找个座儿坐下,和同事们一边聊着天儿,就三口两口就把自己的东西吃完了。 他一个大小伙子当然没有饱。 但就在他看见新油饼出炉,走过去讨要时。横遭到了羞辱。 “你饭桶啊?刚才给你没有?你吃多少算够啊?” 宁卫民看到了一张写满了恶意讥讽的脸。 他差点儿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抡到尚宝柱的脸上。 但他忍住了,因为先是在单位,贸然为一点小事起冲突,让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是冒傻气。 其次,这事出反常,宁卫民的智力告诉他,没得罪过的人骤然难必有缘故。 他得先搞清楚怎么回事才行。 最后,一顿早饭而已,对他这个大财主又算的了什么。 大不了外头再吃去呗,他用不着像其他得算计着过日子的人,那么斤斤计较。 于是他一句话都没还嘴,反倒是息事宁人的笑了笑。 然后在尚宝柱非常异样的目光中,他回头走回了座位。 甚至没有和同事们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 但这事儿到这儿并没有完。 宁卫民的隐忍,彻底让尚宝柱误会他胆小怕事,反倒更有心相欺。 结果没实现目的的尚宝柱,随后竟然带着“肚脐眼儿”,专门跑到停车棚去堵宁卫民去了。 好在宁卫民通常是和张士慧一起去取车。 俩厨子与他们对峙是二对二。 或许是看张士慧身体挺壮,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尚宝柱见了也没敢当场难。 只是开门见山的警告宁卫民,让他今后离米晓冉远点儿。 宁卫民当时听见就是一愣,反问。“你是谁啊?你喜欢她?” 尚宝柱大言不惭。 “当然,告诉你,我追她都快有一年了。你来晚了,懂嘛。我比你先到。你再敢缠着小米,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一听这话,张士慧先不乐意了,就要冲上去动手。 可谁都没想到,反倒又是宁卫民把张士慧给拦住了。 而且宁卫民竟然示弱似的跟尚宝柱解释起来了。 自称他和米晓冉就是邻居而已,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对尚宝柱追问送化妆品的事儿。 宁卫民也解释说,完全因为米晓冉工作上帮了自己很大的忙,才送点礼物而已。 最后除了保证今后不会再送东西给米晓冉之外。 宁卫民还辩解说自己上夜班,还要学外语,哪儿有时间谈恋爱啊? 说尚宝柱真的误会了,反倒希望与他成为哥们。 于是当天,不但尚宝柱大喜而归,就连“肚脐眼”也顺带着把宁卫民好好教训了一顿。 让他以后不许再跟女同事臭贫。 对此,宁卫民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至于旁观了一切经过的张士慧是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事后一个劲儿的数量宁卫民窝囊。 非要找几个哥们儿过来,给宁卫民把场子找回来。 可宁卫民却又是连声制止,跟他说真起了冲突,两拨人都要倒霉。 对他们尤为不划算,绝对影响生意。何必呢? 而尚宝柱这个愣货,他会自己解决的,用最妥当的方式。 让张士慧对此事先保密,别声张出去,只静待看结果就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意 这毕竟是宁卫民自己的事儿。 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着急,张士慧就是再讲究哥们儿义气。 总不好越俎代庖,做个白白替皇上着急的太监吧? 所以张士慧的态度只能是由他。 “好吧,你既然说自己能解决,那我就等着看你的了。” 可结果呢? 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这件事儿就没个下文了。 宁卫民完全跟没事儿人似的。 别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性的举措和行动,甚至就没一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意思。 但最可气的,还是宁卫民从此,似乎真的不再敢和女同事们一起吃早点了。 每天去职工食堂只会拉着张士慧一人儿。 偏偏再见着“肚脐眼儿”,宁卫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就像毫无芥蒂似的,跟这个曾经与尚宝柱一起恐吓过他的帮凶打招呼。 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奴颜婢膝啊。 但即便如此,“肚脐眼”还总爱用歌声挤兑人呢。 那小子每每见到宁卫民和张士慧来打饭,都会故意唱起一用《拼刺刀》改编的《拼菜刀》。 “拼菜刀,看谁拼得好,当厨子做饭要练好这一招,不管这家伙多狡猾啊,我抓住它的脖子就是一刀……” 嘿,这破歌儿是要多可气有多可气,简直没法说了。 听着这小子的怪腔怪调,不管宁卫民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张士慧已经快受不了。 他越义愤填膺,觉得宁卫民实在没骨气,简直不算爷们,怂到家了。 但就在张士慧对宁卫民渐渐失去信心,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插手替哥们儿讨个公道的时候。 偏偏他自己又因为不小心,捅出来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篓子。 这下可好,别说再顾不上宁卫民这点私事儿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惊恐不已,忧愁得都睡不着觉了。 真心唯恐事情搞大,弄不好引来致命打击啊。 最坏的结果,恐怕连生意带工作,都要完蛋了。 那到底生什么事儿了啊?至于的嘛? 别说,还真至于。 敢情就在张士慧和一个客户谈成一笔电子表交易的时候,他因为贪婪,有点粗心大意了。 竟没防住背后有眼,居然让一个非常要命的人给撞破了。 什么叫倒霉到一起去了? 这才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当时从客户的房间里推门出来时,张士慧因为见楼道里没人,就转头跟送他出来的客户又多聊了几句。 一是他跟客户继续解释伪劣电子表和他卖的电子表的区别在哪儿。 二是他感慨客户的运气真好,说如果再过两天,弄不好友谊商店恐怕也要断货了。 不用问,他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再鼓动客户多买几块儿。 结果果然如他所愿,根据宁卫民传授的诀窍。 他基本对这个客户的心态判断准确。 这个急性子客户还真的被他的话打动了,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临时决定再加购一块电子表。 但这虽然是件好事,关键的问题却是,张士慧错就错在他嫌麻烦上了。 因为懒得再和客户重新进屋,他就站在楼道里,直接和客户做了钱物交接。 可万万没想到,怎么竟然会这么巧。 就在这对方递过来钱,张士慧一送过去表的档口,冷不防旁边一间客房的门打开了。 结果张士慧和这个客户整个钱物交接的过程,甚至可能连刚才在楼道里说的话。 都被推门出来的这个人尽收了眼底,尽入了耳中。 偏偏这个人还不是一般人,既不是旅馆的住店客人,也不是客房部的职工。 而是工会宣传组的“笔杆子”乔万林。 也就是才刚刚为荣登荣誉榜的张士慧和宁卫民写过宣传稿,替他们鼓吹过一番的宣传组干事。 说白了,这就等于被人抓奸抓了个先行,直接给按在床上一样啊。 而且人家不大不小还是个能上达天听,天天围着最高领导们转的主儿。 于是一霎那,张士慧的脑子就混乱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过来,倒是乔万林,或许因为年长几岁,表现得远要比张士慧自然许多。 推门出来后,尽管乔万林同样为自己看到的一幕吃了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非常温和地和张士慧打了个招呼。 “小张,忙着哪?” 张士慧则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相当尴尬的笑容。 但乔万林就像毫无察觉一样地点点头。 然后相当镇静地又说。 “那你继续忙吧。我是来客房看看,马上回去还得写一篇有关客房部改进工作的稿件呢。” 就这样,乔万林全过程都是极为和气地笑着,非常客气的语气,然后竟然走开了。 但即便如此,他这样的举动却仍旧把张士慧吓出了满身冷汗。 当强做镇定和客户告辞的时候,张士慧脸色都白了,更是头晕脑胀。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 这乔万林恐怕就是宁卫民说得那最难对付的第三种人啊。 闪着光亮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根本看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必须赶紧赶紧去找宁卫民,一起商量个办法才好。 否则万一这事儿要是被捅出去了,就都完蛋啦! 但让张士慧再度大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宁卫民知道始末究竟之后。 居然没怎么当回事。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相当镇静地说。 “乔万林这么做,分明是表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件事,既然他当时没声张开,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这当然让张士慧非常惊讶,他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认为这样的自信未免过头了。 于是又强自争辩。 “那要万一呢?万一你判断错了又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听天由命吗?把希望都单纯地寄托在那乔万林善心上。到时候,我们也许就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但更没有想到,宁卫民随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当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不瞒你说,自从见过这个人,我就一直在收集他的信息。” “而据我所知,这个乔万林不比寻常,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宣传组干事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笔杆上本身就有点水平,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些敏感的问题。听说上头有意让他担任工会秘书呢。” “至于他的前程保障除了他的这支笔。他还是咱们单位政工组组长的亲外甥呢。这件事儿,咱们单位都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你放心,这样的人最懂得行事的分寸。而且这次,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我们俩要请他吃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装醉 “我再次跟你重申,这个乔万林举动明显反常。他一定不会告我们。反而我倒认为,他在暗示你,这件事还有谈判的余地。” “我在想,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尝试跟他接触。这个人又不算太贪心的话,也许对我们两个反倒还是一件好事” “真的,哥们儿,你得相信我,什么也不用担心,我来出面,会马上处理好的。” 宁卫民又是这么满应满许。 虽然满有道理,可张士慧都不敢相信了,怕他又是光说不练。 不过让人没想到,这次行动起来宁卫民可确实没放空炮。 真的并没让张士慧焦虑多久,宁卫民就以感谢乔万林替他们写稿子为借口。 成功把乔万林邀请到了前门的“又一顺”吃涮羊肉。 张士慧当然也被拉过来做陪客,只是提前被宁卫民郑重警告了一番。 要他一定牢牢记住对第三种人的策略。 如果乔万林不主动提起,那么就千万不要主动提那天的尴尬事。 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有不少机会跟着参加宴请的缘故,乔万林是个善酒之人。 当天赴约前来,这个带着近视镜的文化人在酒桌上如鱼得水,借着酒兴,讲了不少笑话。 因此这天的宴请场面和谐极了,就好像是同学聚会那样。 如同几个曾经的亲密挚友一起怀念往昔岁月那样。 他们三个边吃边喝、说着笑着,谈论京城各处的趣闻、风土人情和特色菜肴。 但偏偏一句也没有牵扯到张士慧认为原本应该挑明、重点商洽的那些话。 直到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之时,宁卫民才半遮半掩地说出一些想套近乎的话来。 “乔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有思想、有涵养的文人。可惜就是认识你太晚了,你本身工作也太忙了,否则要是能常有机会能这样坐下聊聊那可就受益匪浅了“ 见宁卫民总算开始暗示了,早已经心急如焚的张士慧,当然赶紧附和地说。 “是呀,是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就愿意交有素养,够意思的朋友,这样才有利于大家一起进步嘛。要是不嫌弃,我是希望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聚聚” 而对这些委婉的、含蓄的措辞,乔万林似乎也听懂了,很爽快的举起酒杯。 “你们太客气了,既然你们瞧得起我,咱们聊得又这么投缘,那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当然应该多交流,互相帮助嘛。” 就这样,乔万林明确表现出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三个人之间便再没有隔阂,真心的放松起来。 当晚,火锅子吃得那叫一个痛快,聊得也很欢畅,但却没有人喝醉。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相聚原本就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而到目前,重头戏还欠缺了最后的一步,没做到这步,前面的这些铺垫都等于白费。 至于这重要的一步,完成的方式是相当自然且微妙的。 宁卫民和乔万林配合默契的表演简直让张士慧目瞪口呆。 敢情就在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卫民先假装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一边。 然后他借着乔万林扶自己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堂而皇之的把一块正牌卡西欧电子表戴在了乔万林的手上。 随后还一个劲儿道歉,直说自己喝醉了。 光看那副样子,好像真的是他不小心,无意把乔万林的电子表从手腕上给扽下来的一样。 但站在他们旁边的张士慧却是非常清楚的,乔万林的腕子上还有另一只机械表呢。 而跟着,乔万林竟然也绝妙的打了个酒嗝。 哈哈笑着声称自己也喝醉了,一个劲儿的直摆手说没关系。 就这样,凭借着这种“识趣儿”,他们真正的把盟友关系给落实了。 从此之后,张士慧当然就有了安的保证,可以重新开始心情愉快的操持生意了。 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天是张士慧的休息日。 其实直到回到自己的家中,张士慧才真正的参悟透了今天最后这一幕的要点。 那就是借着这样的醉意,无论是宁卫民还是乔万林就都有了借口。 送电子表的行为就有了台阶下了,不会显得那么生硬。 总之,这种方法相当的讨巧,就像今天的这顿宴请一样。 虽然表面上一句话没点题,但他们说的却都是些“有用的废话”。 重要的问题就是在双方知情达意的“给面儿”中解决了。 不但灵活,而且高效。 甚至不会让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撕破脸,难下台的危险。 这样巧妙、高级的人际交往方式,还让人说什么呢 真不是仅仅懂得识人,一点和人打交道的皮毛,就能做到位的。 张士慧细细想来,反复琢磨中,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服气 自觉是大开了眼界,学会了相当牛叉的一手啊。 至于另一边呢,其实对于乔万林来说,他一样对宁卫民观感不错。 说起这次能够赴约,乔万林原本是带着两个目的来的。 一是要看看张士慧和宁卫民到底是不是值得交往的人,是否懂得人情世故、场面交际。 二就是看看他们的表示有多大的成色。 重点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他们是否有诚意,懂得建立某种关系的重要。 结果宁卫民的表现之优秀,大大的出乎乔万林的意料。 这样老道的交际手法,完不应该是在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身上出现的。 于是乔万林也就觉得可以和宁卫民和张士慧当个朋友处处了。 至少和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是安的。 他们做事有分寸,不会出圈儿,即便有了问题会用较为妥当的方式去处理。 自然也不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不过无论是张士慧还是乔万林,到了这一步,还是有点思维局限了,都把宁卫民瞧小了。 因为宁卫民不但懂得怎么搭上关系,建立关系,他更懂得怎么利用关系、运作关系。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这件事就又有了后续展。 那就是宁卫民私下里又来找乔万林,通过他做中间人请政工组的人出动。 分别抓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偷窃库房食材,私下聚赌的现行。 彻底把这俩仇人给拿下了。 最终不但让他们落了处分,还一起给配到锅炉房烧锅炉去了。 但这还不算完,甚至后来还引得这两人反目成仇,在锅炉房又大打出手。 结果“肚脐眼”被尚宝柱给打成了脑震荡。 尚宝柱则被政工组送去劳教了,算是前途尽毁,再也不会出现在重文门旅馆了。 不用说,这样的形式演变当然大大出乎张士慧的预料。 他这才开始有点明白,宁卫民当初的隐忍了。 更自内心由衷赞叹宁卫民的好算计。 难怪宁卫民会说搭上乔万林是好事,看来那会儿他就琢磨着要弄这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了。 而对于乔万林来说的,这件事也让他更多的了解了宁卫民的心计。 他更加肯定宁卫民今后必定是要出入头地的。 因为宁卫民来求他的时候,侧重提及了一条报复的要点。 当时他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担心,厨子不偷,五谷不升。我敢说,厨房就没一个人手是干净的,而这帮人打牌赌博更是普遍性的,具体情况并不难掌握。” “只是这事儿一定得分着办才好。你可千万别政工组先动尚宝柱,他虽然最莽撞、最没脑子。但胆子最小的是那个肚脐眼儿。” “所以,你最好先抓住肚脐眼从他开始审,然后逼着他告尚宝柱,那就好办了。” “到时手里抓着现行,又有事实和人证在,既不怕尚宝柱不承认。也不怕两个人再搞同盟串供。反过来还能让他们俩互相举,办成铁案。” 瞧瞧,这样的满面春风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才叫胸有韬略啊 办事的章法和狠辣,就连他也自愧不如 这计策牛啊连环计套着反间计 要不是如此,尚宝柱和“肚脐眼”也不会惨到这个份儿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近 不知道我国其他城市乃至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有没有像京城一样,曾经铺天盖地有过那么多的标语? 大清朝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标语的,那时只有告示。 如果追溯历史的话,京城的标语,应该说是起源于“五四”,鼎盛于“运动”时期。 尤其是最疯狂的那个时代,京城的上空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标语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装点色彩。 想来,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可能记忆中永远都会存有满城“红海洋”的波澜壮阔。 如今,京城最明显的位置已经开始对商业广告相让。 但标语却仍未完全绝迹,仍旧在挥城市的风向标的作用。 展示着一个都市和性格,勾勒着一个时代的缩影。 198o年的2月底,全国总工会等九个单位,联合向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出倡议。 开展“以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和“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为内容的“五讲四美”文明礼貌活动。 不久后还加上了“三热爱”。 于是京城各界为响应号召,所悬挂出的新标语,又如喜上眉梢的彩霞一样遍布了全城,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注脚。 和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的这些标语少了蛊惑人心的作用,也不再包含有雷霆万钧的严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笑的礼仪,并开始挥促进和规范社会道德的积极作用。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风貌的进步。 于是在闹市区的车水马龙之间,我们的街头不仅有高耸林立的商业广告牌,又重现了醒目美术字,成了一道经济建设与文明礼貌兼容共进的美丽风景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和城市展的脚步几乎同步。 宁卫民个人的工作和生活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先在单位,一方面是他和张士慧的生意状况开始全面复苏了。 3月份,不光烟酒的需求开始缓慢回升,电子表的需求继续高涨。 他们还一连做了两单彩电的交易。 于是收入直线上涨,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可真是金票大大的。 另一方面,因为乔万林帮忙办了尚宝柱和“肚脐眼儿”的事儿,宁卫民和他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 说实话,这次办成这件事,宁卫民其实并没有付出多少实际的东西。 买一些高档烟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但那些东西却不是给乔万林的报酬。 他只是交给乔万林,委托他用来酬谢政工组的东西。 至于他给乔万林的东西其实非常虚,就是一个简单的口头承诺而已。 他告诉乔万林,如果需要什么紧俏物资,千万不要愁。 尽可以随时来找他或是张士慧,他们一定会用比市价便宜的价钱搞到他需要的东西,帮他解决问题的。 其实宁卫民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小气,而是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来,正以为认定了乔万林是值得长期维持,对自己非常有益的关系,宁卫民才会不想把每笔交易都一笔归一笔的结清。 要知道,在人际关系学上有个秘诀。 那就是彼此无法算得太清楚,彼此模糊一点,互有一点亏欠,才更利于日后来往。 说白了,就是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真正的增进友谊,拉进距离。 那么既然无法无法让那个人欠你一些人情,你就尽量去欠这个人一些人情。 甚至相比较而言,欠别人的人情,反而比让别人欠自己的,还要更划算一些。 因为人情也是一种债务,对谁都是一种负担。 只有你欠了别人的,去接近讨好对方,才显得符合逻辑,能让对方最大程度放下戒备。 而且如果你时常把这份情挂在嘴上,付诸行动。 还能体现出自己知恩图报的人品,更容易获得对方的信任。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这其实就像一个目光长远的商人在自己还不怎么缺钱的时候,就提前找到一家银行,办理了一次小额贷款一样。 事儿办成了,商人自然要对银行行长千恩万谢,但肯定不会以重礼相酬。 而是会时常请银行的行长吃饭,一次次的感谢,一点点加以回报。 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增进关系,不但可以把这种关系经营得更稳定,也是在为真正需要的大额贷款做铺垫。 到了火候,毫无疑问,这个商人必将获得更为巨大的利益。 二来呢,送礼也得送对路才行。 送出的礼物不但要表达出应有的敬意和诚意,而且也得是对方需要的,才能让对方满意。 宁卫民就非常确定,他所给予的这个承诺,应该就是乔万林真正需要的东西。 因为通过几次接触,他知道乔万林并不是个见钱眼开,贪小便宜的人。 更在乎的其实是仕途前程、职位的上升。 尤其乔万林还天天围着领导们转悠,天然就对领导们的生活了解的比较多。 所以他的这个承诺,就可以帮助乔万林在私下里赢得许多领导的好感。 那么一旦当乔万林的职位获得提升,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台根基更稳当了。 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果不其然,乔万林很能领会宁卫民的好意,他对宁卫民用一句许诺做回报,并没有什么不满的。 也并没有试图去滥用这样的便利,给自己赚点儿小钱。 他唯一应用过的一次,就是三月中旬,用低于市价五百元的价钱帮着工会一把手买到了一台进口彩电。 于是,正如当初宁卫民所预计的一样,乔万林真的开始身兼工会秘书的职务了。 工资和级别也正式提了一个级别。 而这时,反倒是乔万林开始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为了五百块的人情有点坐卧不安了。 说实话,他真没想到宁卫民给的价格能便宜这么多。 这是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年工资的大数目啊。 这当然让他有点心绪不宁,反倒破天荒的沉不住气了。 于是便私下里透露出打算带宁卫民去见自己舅舅的意思。 也想投桃报李,用一个为前程铺路的机会回报宁卫民的帮助。 但没想到,宁卫民居然拒绝了他这番的好意。 反倒是这么说的。 “乔大哥,我就不去了。按理说呢,作为晚辈,我是应该去拜见的。可毕竟你舅舅是咱们政工组组长啊,还管着劳资科。” “我要登门,让别人知道了,容易惹出嫌疑来。即使咱们清白也就不清白了,反而会落人口实,甚至影响你们的声誉。” “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也得说清楚,我真的志不在此。我呀,就想跟张士慧一起混个实惠就行。而且我和你不一样,孤儿一个,家里没有助力。在职场孤军奋战是走不长远的。” “所以说句实在话,我就不白费那个力气了。更何况,我想办的事儿,有你帮忙就足够了。我也用不着在领导跟前瞎转悠。我认识你就等于认识了领导了,不一样嘛。” 不得不说,这番话完全表明了宁卫民毫无野心,真是符合乔万林的心意啊。 他其实是有点担心宁卫民也想向上爬的。 两个人在一个单位都走同一条路,这就必然会产生矛盾隐患。 但现在他现,彼此不但能聊得来,而且利益完全互补。 对宁卫民这样聪明,又拎得清做人的道理,懂得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亲近感当然会油然而生。 也就更加心甘情愿的想从别的方面为其行方便,做补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同路人 宁卫民很看好乔万林的前程,乔万林也很看好宁卫民的“钱程”。 他们彼此都觉得双方可以在需求和能力上完美互补。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定而有力的利益关系。 但有意思的是,虽然两个当事人都明白他们日趋和睦的本质。 可张士慧却恰恰参不透这一点。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的为此深感烦恼,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即将被边缘化的危机意识。 他自以为宁卫民有了新的伙伴,就不再需要他了。 会逐渐对他疏远,以至于最终把他丢弃在友谊圈儿之外。 好在宁卫民很快现了张士慧状态不对。 看到这小子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有了不少牢骚和消极怠工的表现。 宁卫民还以为张士慧和刘炜敬闹别扭了。 而当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不免哭笑不得。 他确实没想到,表面上挺洒脱的张士慧。 居然会在男人与男人的交往中,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情绪化、患得患失。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足以证明张士慧对他的认可。 而且也说明了这小子是个性情中人。 相比较金钱和实际利益,显然张士慧更在乎的是情分和面子,更在乎伙伴之间的相处感受。 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钱闹出什么事端,只可能因为情分而闹出不快。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宁卫民还不得不充当一下心理医生的角色。 为此,他不动声色的找了一天,弄了点酒菜,就在班儿上和张士慧喝了一顿小酒儿。 然后装作无意的跟张士慧聊起了乔万林。 至于当天他所表达的重点,主要在于强调两点。 一是他和张士慧作为出生在这个物质匮乏、人口爆炸年代中的平民百姓,从生到死恐怕都得求人。 上学、找工作、住房、买东西、看病、结婚、生孩子…… 甚至最后连进火葬场,统统都得求人。 可以说在娘肚子里就得做好求人的准备。 不会求人,就没法生存。 在单位也是一样,他们要想不用为许多能卡你一道的琐事愁,就需要乔万林的帮助。 别看暂时乔万林的职务还不高,但能够成天围着各路的领导转,也就等于有了权力。 那么有了乔万林这个朋友,他们就能够应付大多数的问题,甚至完全不用再去求其他的人了。 就比如他们上班喝酒吧,真被政工组的夜班查岗抓着了。 明天跟乔万林一句话,就能把事儿摆平。 二是乔万林虽然能够帮他们办许多的事儿,但却永远和他们存在着极为本质的区别。 因为乔万林起步高,背后又有关系。 就像一个坐拥金矿的小矿主,是有家底儿的人。 即便是在工作上出了错儿,有了差池,也有人能给他兜着,许多人都会关照。 而他们俩却都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有自己能依靠。 单位里一旦行错一步,得罪了某个领导,前程就甭想了。 这就导致他们彼此的追求也不一样。 乔万林的精力全放在单位的事儿上。 渴望拥有更多的权力,尤为需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而他们俩之所以选择追求金钱,眼睛只管盯着住店客人和外面人的腰包。 无非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罢了。 完全是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靠自己争取一些俗物,来作为对抗命运的资本。 要知道,金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 优势在于通用范围广,好换算。 缺陷是等级比较低,而且贬值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们和乔万林的关系,说透了,就是矿主和中间商的关系。 他们的友谊也是明码标价的。 价格合适的时候,他们之间会非常融洽而且默契。 但价格要是失衡,互相谈不拢的时候。 他们也必然会分道扬镳,各寻其他新伙伴。 总而言之,宁卫民的意思是,他们和乔万林的终点并不是一致的。 虽然彼此都是旅伴,可他们和乔万林注定只能同途一段路程。 而他们两个,才有可能是在同一条路上,一起从头走到尾的伙伴。 于是这样一来行了。 听懂了宁卫民背后台词的张士慧,明白了宁卫民把他看做真正的自己人。 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而对于宁卫民苦口婆心做出的这番比喻,他更是深以为然,视为真理。 他钦佩宁卫民的智慧和眼光,他自己的脑袋根本擦不出这样的火光,琢磨不出这些东西来。 他只知道一点,紧跟宁卫民的脚步,做追随宁卫民前进的人。 他的财富人生就能一步步的实现。 怎么说呢?心气儿就是一个人的魂儿,有没有真不一样。 解除了心结的张士慧就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儿一样快活。 他又能够把精力专注在他们的事业上了。 他就像个亢奋的推销员,把生意料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面对乔万林,也变得更加的热情和亲热了。 不用说,这当然是宁卫民乐于看到的效果。 现自己成功扑灭了一场“火灾”的隐患后,他暗中长舒一口气,并为此深感宽慰。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在宁卫民看来,生意的本质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 但显然,“做人”的功底深浅,会直接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于是捋顺各方各面的关系,就成了一个生意人必须具备的能力。 也是值得生意人穷尽一生去孜孜不倦、研究探寻的深奥学问。 宁卫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通过自身实践领悟到了一点。 那就是和气生财真的不是虚的,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句话。 像相声里就有一段莲花落的唱词,唱的是“买卖要靠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像你这样的买卖怎能不财?” 这里的“和气生财”,提倡的是“和气待人”服务态度。 这也是大家对这个词最普遍的理解。 但这种解释却实在太过简单、片面了些。 其实在宁卫民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词儿,真正含义远不止局限于此。 “和气生财”其实不应当只包括交易双方的关系,同样也要包括内部合作伙伴的关系才对。 而宁卫民自我审视自身,他认为前世自己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处理好了内部关系上。 第一百四十章 喜讯 因为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花活比较多,投机成分也高。 很多时候,卖主儿合适了,肯定就不会让买主儿也满意。 而他享受到的利润,更多的是靠同一阵营的销售员来为他“巧取”而得的。 所以他为了使下属勤奋工作,鼓励他们挥才华,就尤为注重相对公平的分配准则和看得见的实惠。 如此才能始终保持业绩稳定向上、高展态势。 否则,仅仅是销售员起了外心,黑单子或者单飞,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坦白而言,其实宁卫民自知,他自身的经营管理上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就因为曾经的前世是个比烂的年代。 他和其他抠缩、小气、不尊重职工的老板一比。 其他方面的瑕疵也就被掩盖住了,反而显得尤为仗义,出类拔萃。 结果恰恰正因为个人私利与公利的一致性。 出于对工作的珍惜,他的下属不但没人会抱怨,去钻空子,或者背地里拆台。 反倒会主动提醒,甚至自觉自愿弥补漏洞。 这才是宁卫民能兼顾两种业务,各方各面也没出篓子的关键原因。 所以他从中深深领悟到一点。 打理生意,其实就应该集中精力先处理好和生意伙伴的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真是千金不换的真理! 如果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手帮衬,一个人的成就也就被限制住了。 而建立在这个认识上,如果再顺带延伸一下这种理论的应用。 宁卫民也就从而看得更远,想的更全了。 因为真正的大生意,所牵扯到的关系绝不止这么简单,还存在着更广泛的关系。 比如说安插的托儿和内应,经济的借贷方和担保方。 还有市场的管理者和监督者呢,还有足以影响企业名声的媒体们呢。 甚至到了互联网时代,还有各路来抹黑你的水军。 这些关系依然重要,同样足以影响到一桩生意的成败。 历史已经反复告诫过我们了。 千万不能忽视任何的小人物,许多大事往往就是毁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 所以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肯定也是要追求一个“和”字的。 说白了,重要的就是“团结”二字。 也就是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由此完全可以总结出一个准则,生意的利益在于平衡。 一个伟大聪慧的生意人,眼睛绝不能只盯着利润看。 无论是擅长未雨绸缪,还是懂得亡羊补牢。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追求各方各面的关系维持和谐才对。 真的实现了这个目的,压根不用着急去赚钱,钱就会自己跑到你的兜里的。 否则揣在你兜里的钱,也会自己跳出你的口袋,悄无声息逃掉的。 ………… 现实中,宁卫民不光只有理论。 他一直是把这种道理,不打折扣的应用在实践之中的。 也幸而如此。 正因在这方面能做到“知行合一” 随后的日子里,宁卫民才能够帮着康术德,稳当的接住了一笔天而降的横财。 既没有做出或许会后悔终生的错误决定。 也没有让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破他们爷儿俩的脑袋。 说起来,这无疑是命运对他能否周全各种关系的再一次考验。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敢情1981年的3月中旬,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尽快落实私房政策。 京城政府又给各级房管部门下了批文,要求尽快解决一部分房产问题。 由于康术德的房子是属于房契在他手里,产权清晰的一类问题。 又鉴于煤市街街道办事处当年在康术德落魄返京时,曾经几度为他的生计找过房管所,递交过不少次的申请。 所以扇儿胡同2号院的房子,就被划归在了优先解决的范畴之内。 前门地区的房管所就派专人来找康术德,跟他谈了话,打算把他的房子归还给他。 应该说,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可以算作喜从天降。 有许多私房还被占着,解决问题遥遥无期的人,都对此求之不得,对他羡慕不已呢。 可问题就在于,以康术德的扇儿胡同2号院的具体情况而言。 这房子回来了,麻烦也就回来了。 要是细琢磨,利未必就大于弊。 因为先,这院儿的邻居们不能给人家轰走。人家还得继续住这儿呢。 而这个时候的房租,是国家规定死的,实行的也是统一租金标准。 按1979年京城房管局引《京城公有平房住宅租金标准》来执行的话,一平米的房租只有一毛二。 那么连整个院儿都算下来,十几间房,也不过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能收的租金十五块钱而已。 房子收回来以后,虽然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但房租也就到两毛二一平米。 也就是说,每个月大概能收到三十块左右的房钱。 但这无疑是会增加邻居们的成本,让几家邻居们心里别扭的。 偏偏就这笔钱还不能就这么揣进口袋里,因为房子既然不归公家管了。 那一些修缮的责任也就转移到了康术德的头上了。 平房又哪儿是那么好伺候的? 不说别的,京城夏天多雨,每年过了端午后,五月中到六七月,大雨经常不期而至。 所以每年立夏之后,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就要对房屋进行岁修。 屋瓦坏了要换,油毡破了也要换。 此外还包括抹顶子,刷清灰水,对墙缝和屋檐等处进行补漏的一系列措施。 麻烦不麻烦的就不说了,能不能找着合适的人干这些活也不说了。 光这些费用合算下来,恐怕小一半儿的房租就得饶进去。 偏偏康术德每个月还领着街道的孤寡老人的十八块钱呢。 虽然是合法合规的收房租,并不影响这样的社会福利补贴。 可问题是难免让人说是非啊。 有好说的,没好听的。 到时候不但自己背后挨骂,弄不好还让街道难做呢。 所以怎么看都有点不划算。 康术德甚至都有了不如就把房重新交公的心了。 可这事儿吧,他也有点犹豫。 毕竟是自己一辈子心血,好不容易才归还回来了,还真是舍不得。 何况这个时候,房管所也没有花钱收购私房的权力了。 要是交,那真的就是白交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物 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而且往往不会容你准备好了,才找上你的门儿。 所以别看连房子这件事,康术德都没拿定主意。 很快,又有一件相似的事儿摊到头上了。 3月底的一天,已经扶正的街道办主任李光东下了班儿,火急火燎的来找康术德。 说是现了他的一部分私人物品,街道要按照政策归还给他。 而且这事儿还必须得抓紧时间,东西得赶紧弄走才行。 今天来,就是是通知他赶紧找人、找车、找地方,尽快去拉东西的。 康术德当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更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呢? 等李主任喝了口茶,再具体一说,老爷子总算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居然由头儿还是在上头下令催促落实房屋政策上了。 敢情街道的管辖范围里,还有一排十几间跟小礼堂式的房子。 那是属于原先美以美会的财产,也就是附属于珠市口教堂的房产。 解放之后本来是交由咱们国内的宗教团体负责管理的。 可后来到了特殊年月,就成了街道的杂物仓库了。 既然现在属于城市人口最难安置的时期,哪儿哪儿都缺房子。 人家宗教团体知道了上面开始下文落实政策。 便主动找到房管所去打听来了,问什么时候能把房屋拿回来。 所以房管所认为这同样属于要优先落实的房产范畴。 就找到街道商量来了,希望能够赶紧收拾一下,把这问题处理了。 李主任当然没意见,他是七零年来街道工作的。 不知道前因后果,他脑子里只有个大概其的印象,知道那些房子是长期没有人住的。 不但被断了电,还挂着板儿,门上锁着将军不下马的大锁,贴着街道的封条。 这么多年来,连修都没修过,从外面看都显得阴森森的。 所以胡同里的小孩儿都瞎传那里上吊死过人,是因为闹鬼给封上的。 既然如今上头有了政策,督促这件事,那就按政策办呗。 应当应份,一点问题没有啊。 而且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如果要没什么用,干脆卖了废品,不还能换点经费补贴吗? 就这样,他满应满许,答应一个星期内就给腾空。 可结果倒好,他带着人前去把锁撬开后,打开房子一看,还麻烦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满满腾腾的场面。 放的哪儿是没什么用处的废杂物啊? 细一看,居然全是需要归还的私人物品。 好在账册也找着了,对照一清查,谁家的东西基本倒是都清楚。 但新的麻烦又出现了。 因为接到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的人事更迭,变化实在不小。 当年的胡同住家儿,许多人已经搬走了,下落不知,也有一些人甚至是过世了。 所以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就很让人头疼了。 李主任不敢擅作主张,为此专门打电话请示上级。 上级话,房要退,东西也要退。 如果东西短期内找不着主儿,无法归还的,就暂时上缴吧,可以让区里代为保管。 那想想吧,这李主任还不得催着康术德,尽快把东西弄走啊? 春节前康术德,可刚刚带着东西去李主任家里拜过年。 就冲这份尊重,冲这份私交,那也得叮嘱一番,不能让老爷子犯糊涂,把时间不当回事啊。 李主任的不怕别的,就怕真错过这档口,要再想从区里再找回这些东西来绝对会费大周折。 不是不能了。可重新办理手续那多麻烦啊? 就这样,康术德跟宁卫民合计里一下,第二天就弄了辆板儿车一起去小礼堂看了一眼。 原本想着,宁卫民不是在重文门旅馆,用个杜撰的身份还租着一间房吗? 实在不行,就把东西先拉旅馆去存着,这也是个辙。 没想到不看还好,这一看俩人可就都有点傻眼了。 因为到了地儿,街道负责看管库房的人为他们打开了三间房的灯,然后说了一句,“你们俩随便看吧,东西太多了,这几间里都是,我就不陪你们了……”就撒手不管了。 好嘛,连康术德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东西大部分居然都在这儿呢。 而且堆在一起竟然会有那么多。 重文门旅馆那儿根本甭想了,搁不下。 都有些什么呀? 足足两间房都是旧日的大件儿家具。 条案、画案、供桌、书桌、书架、挂屏、折屏、隔扇、花架、衣架、衣橱、衣箱、立柜、圈儿椅、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罗汉床、洗脸架、梳妆台、大鱼缸、落地大赏瓶…… 还有一间房里都是昔日的小件儿的摆设。 花觚、烛台、香炉、节盒、漆盒、掸瓶、料器、西瓜罐、冬瓜罐、将军罐、茶叶罐、瓷凳子、瓷枕头、瓷帽筒、笔筒笔洗、茶壶茶碗、花盆算盘、酒杯酒壶、洋铁炉子、西洋座钟…… 而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看得见的。 此外,还有十几个用粉笔写着编码的大躺箱也是康术德的呢。 好家伙啊!好东西是真不老少! 简直跟到了拍摄民国电影电视剧的道具库房里似的。 毫无疑问,康术德此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必然来自于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和怀念。 别看这些东西落满灰尘和蛛丝,难寻出一丝亮色,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的。 可他却一点也不顾及灰尘沾满双手。 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两只手哆嗦不止。 什么叫睹物思人啊? 通过对这些东西的触摸,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特别是一旦念及家人妻小的样子,老爷子更禁不住热泪盈眶…… 至于宁卫民,他满心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体积和成色了。 出于好奇,他也不由自主的跑到东西堆里验看。 先是吹吹灰,抱起那最显眼的将军罐。 倒过来一看,好嘛,果然是乾隆朝的珐琅彩。 再弄过来那个掸瓶…… 这个是差了点,可也是咸丰年的东西,而且彩蝶百果的画法不俗,也算个物件。 这一摞盘子可瞅着别扭,怎么像…… 嘿,还真是日本玩意! 可这倒是怪了。 老爷子明明最讨厌日本人,怎么还会有这些写着“有田烧”的日本瓷器呢? 宁卫民本想开口问问。 可当他拿着东西回过头来,看熬康术德已经泪眼朦胧的唏嘘样子,又马上换了打算。 他放下东西,不好意思再打扰师父了。 便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儿,又钻进了大件儿家具的房里。 而这一看,他心里就像“蹭”地一下着了火,温度再次升高。 敢情他进屋之后,直接奔着一个大画案就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 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跟着搬下来一个最小的供桌,现花纹雕饰极其细腻精美,而且颜色深沉油亮,像极了紫檀木。 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差点没乐出屁来。 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他都不用细算,就能估摸出个大概其,知道哪怕按当下的贱价,这些东西要加起来也过万了。 他心说了,师父就是师父啊。 老爷子这点家当错不了,绝对赶上地主老财家了,保准儿都是好东西。 没想到,我还有这个命! 一不留神嘿,竟然还成个富二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舌头底下 不用说,把东西都拉到重文门旅馆的原计划肯定是实现不了。 所以当天,宁卫民就暂时先帮着康术德弄回去两个博古架,一个八仙桌,两把圈儿椅,一张条案,以及堂前五供,还有那十几个大躺箱了。 说句实话,好奇心的促使下,带着期盼打开了那些箱子,宁卫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他所想象中的金银大洋钱一点没有,珠宝饰洋手表也没见到。 箱子里多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 绫罗绸缎、皮袍皮袄倒是不少。 可那些旧时的衣物不是过时了,就是被虫吃鼠咬了。 还有一些古籍书刊、字画碑帖也被毁得也不善。 长虫子的,浸水霉烂的,已经朽成了碎末的,占了多数。 真能保存下来的、还像个样子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相对完好无恙的值钱东西,除了那些木箱子还是个物件。 其他的也就是几块印石、古玉、手把件、鼻烟壶、蛐蛐罐、蝈蝈葫芦、鸟食罐儿和一些文房用品了。 而这些零散东西即使都加起来也不足两箱。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仍旧足以让整条扇儿胡同震动的了。 因为宁卫民用板儿车拉回去的那些旧家具、大箱子本就显眼。 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运,也得好几趟呢。 再加上他们把置换出来的家具,收拾出来的破烂,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动静也不小。 街坊们老能见着康术德抱着大包袱挎着小包袱的往信托商店里送。 还能看到宁卫民把一筐筐的锦绣堆、废纸墨,当脏土一样的往垃圾站倒。 这自然而然就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为之侧目,把这件事当成了热议的谈资。 跟着很快不知哪位消息灵通人士又传出消息。 说2号院康术德的东西这才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还没从仓库拉走呢。 真要都弄出来,人家那2号院都不够摆的。 好家伙,那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平均工资六十三块的年份里。 对于这些习惯了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铝锅铝盆破了要补,菜墩子快烂了也舍不得换,哪怕桌子就剩了三条腿,都能钉墙上凑合使着老百姓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吃惊、震撼、嫉妒、羡慕、眼红、难以想象、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不一而足。 于是很快大家的眼神变得怪怪的,而且流言四起,把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康术德当年的定性就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小业主。 又有人说,康术德光去信托行里卖那些不想要的旧东西,就换了千八百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恐怕那得值个好几万啦。 还有人说,宁卫民接近康术德,伺候这孤老头子,恐怕从根儿上论是不安好心啊。 这小子分明是惦记康术德的家底儿呢。 看着吧,很快他就得认这老头儿当爸爸,好方便以后继承老头儿的家业。 更有人说,康术德打算把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赶走呢。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大概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存放他那家财万贯。 以后这2号院啊,就又成了这老东西一个人的了。 总之,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和风凉话都有。 甚至当沪海杜芸芸捐款一事见报引热议之后,好些人就像找到了什么理论支持一样。 背后里跟边大妈大嚼舌头根子,说康术德也应该把这些退还的东西全部捐了才对。 不但有人撺掇边大妈去启启,督促督促。 还有人居然还跑到了街道去跟李主任反映情况。 说像康术德这样的情况,再拿国家十八元的孤老补贴已经不合理了,必须给他取消。 否则凭他一个家有横财的主儿,还收着房租,又坐享社会福利,这实在是不像话。 不能让国家当冤大头不是?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受了这样流言蜚语的影响。 甚至就连2号院的邻居们态度也不知不觉起了奇妙的变化。 出来进去的再和康术德打照面,老邻居们虽然笑还是照笑,客气也是真客气。 但却显得多少有点生分和疏离了。 刚开始,康术德还没太注意,脑子光放在房子和这些东西事儿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因为把饭盒儿放在了家里,半路上又回来取东西。 结果车停在院门口儿,刚迈步要进院,就听见几位邻居在罗家门口的对话。 才让他明白了老邻居们的心态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两天啊,我就一直在想,咱们这以后怎么称呼老康呢?你说叫他康老先生?叫康大哥?怎么叫着都觉着别扭……” 嘬着牙花子的尖刻声音是米师傅。 “嗨,你这想的多余,叫什么?还叫老康呗?” 这厚重的嗓音是老边。 “不,老边哎,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人家现在是我们房东。” 米师傅立刻反驳。 “也是啊,这以后修房、补漏儿什么的,咱可就重新指望人家了。肯定还是再客气点好。” 一句烟酒嗓儿,这罗师傅也跟着搭话儿了。 “那可不,我现在一是怕这老康头儿给咱们涨房租,二就是怕人家让咱们挪地儿啊。” 米师傅又说话了。 老边却不信。 “老康可不是那样的人哪。当初他也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四九年围城的的时候,他还免了俩月房钱,帮衬了我们不少呢。你是后搬来的,不知道,别把人家说的跟黄世仁似的。” 可米师傅有他自己的道理。 “未必未必,人是会变的。这老康要是原先厚道,多半是因为没受过穷。如今好不容易财产回来了,他就该当知道钱的好处了,必定不想再受穷了,那还不把钱抓得死死的?最近你看还跟咱们聊天吗?人家这就叫自持身份了……” 这下老边似乎也迟疑了,砸了下嘴,才又说。 “那还有国家呢?国家总不能由着谁乱涨价,让咱们没地儿住吧?” 米师傅一撇嘴。 “我说边大哥啊,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国家对公房才是统一的价儿,私房的房租是可以调高的。两毛二,合理合法。但对咱们来说,房租可就翻倍了。人家要非让咱挪窝呢,也不是没办法,随便找个小房哄着你搬走,你能怎么办?毕竟房是人家自己的,对不对?” 这话居然也赢得了罗师傅的赞成。 “要我说,老米这话有点道理。这房可是人家老康自己的。你们也不想想,他现在就住一个小破屋,心里能平衡?我看,真要是涨房租,涨到两毛二,就算不错了。怕就怕老康还有心让咱们给他腾房。也别躲了,一家腾一间出来,应该的吧?那你们说到时候又怎么办?” 这一下集体沉默了。 过了半晌,罗师傅才又说话。 “老米啊,我看这事儿还是让你大闺女跟卫民问问吧?要是有个什么苗头,咱们也好一起商量商量……” 但话没说完,老米就不乐意了。 “老罗,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满嘴跑火车的啊。我们晓冉可和宁卫民那小子清清白白的啊。我闺女找对象,最少也得是个大学生啊……” 老边赶紧从中说合。 “我说二位,二位,别为了一句两句吃心啊。咱们现在该当一致对外……” 得,就是这个一致对外。 让康术德自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别扭。 当他从院门重新转身出来走下台阶时,只感到浑身僵、沉。 自己身子骨儿好似重逾千斤。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志气 “……说实话,就这点房租还不够几块砖钱呢,我真不在乎。” “那是,那是。” “别的不说,光那点退回来的家当就够我吃的了。我一糟老头子能花几个?这钱我是一辈子都花不完吃不净啊。” “没错,没错。我最清楚您的本事,想弄点钱还不容易吗?还用卖家当?趟次鬼市就全齐。” “说我心里不平衡,想让他们挨个腾间房?多少年的老邻居了!我能干出这样不讲情分的事儿来?” “别气别气,您先喝点茶,千万甭生气。要为这点鸡毛蒜皮气的小事,气坏了您的身子骨多不值当的。” 宁卫民端着茶壶给康术德续上了一杯茶。 可老爷子却没法释怀,气鼓鼓的说。 “还小事儿?事关名声,是小事吗?你别跟我说外头那些话你不知道,太难听了!” “行了,人言可畏,我都这把岁数的人了,犯不上为这点钱再背这骂名!不就是身外之物。南方那个杜丫头舍得,我当然也舍得。” “这房我不要了,东西我也都捐了。总行了吧?” 见康术德如此怒火中烧,宁卫民轻轻摇了摇头。 “您这又何必呢……” 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耐心的劝慰。 “不是我说您,您这可就有点因噎废食了,置这个气有点犯不上。难道听几声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别的不说,李主任那头您想过没有?人家够意思吧?背后不知为您这事儿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您这一赌气,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心血不白费了?那心里别扭不别扭?” “您的名声是重要。可我还把话隔这儿,您就是吃再大的亏,也只能让那些背后编排咱们的人满意。跟您亲近的人又落着什么实惠了?弄不好编排您的人还笑话您傻呢,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这话一说管用了。 康术德愣怔了一下,琢磨了琢磨,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别说,你的话也有道理。还真是有点气糊涂了我……” 宁卫民见老爷子听劝,心里稳当了点儿。 赶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咂么上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我知道您不看重钱财。可您跟杜芸芸的情况实在不一样。咱们不能当冤大头不是?您容我慢慢跟您说,您好好品品我的话对不对。” “人家那姑娘拿的是养母的遗产,那丫头的亲戚们为了钱恨不得掐死他。再说了,那丫头多大,您都什么岁数了?” “要我分析呀,那杜芸芸虽然觉悟挺高。可估计也有被人算计怕了,心寒了,再加上属于崽卖爷田的原因,她才能下这个决断。何况她还年轻,前程无限好。这一捐影响也大,全国知名的典型,是必然有所补偿。” “可反过来再看您呢,连房子带东西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不但是财产,更是您的过去,是您的人生回忆。捐倒是容易,您一句话的事儿。可以后想了,又该怎么办?世上没后悔药吃啊。” “再说了,捐和捐也不一样。人家杜芸芸是全国第一个,主动性强,金额也高。您呢?受不了闲话,跟着别人学,捐的也没人多。说句不好听的,跟着别人后头走,没多大意思。一个奖状,区里的一句嘉奖这事儿就过去了。” “您缺这个吗?无论是论实惠,还是论荣誉。这都绝对比不上咱爷儿俩上次捐青铜器那回……” 毫无疑问,康术德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了,只是一口气懵了心而已。 现在里里外外的关节被宁卫民点透了,自然明白过来事儿都差到哪儿去了。 “那你的意思呢?” 老爷子沉吟着继续探问。 “总不好咱什么都不做。就由着谣言四起吧?” “那哪儿能呢。要放任谣言,当然来气。无论对咱们,对老邻居们,还是对李主任,都不是好事啊。” 宁卫民微微一笑。 “我是这么想的,破财消灾吧。既然是钱和房惹来闲话的麻烦,问题出在哪儿,咱们就从哪儿对症下药。可有一样,咱不能跟杜芸芸似的一句话就捐了。咱得区别着来,分化治之,让亲者快仇者痛才行。” 康术德被挑起了兴致,认可点点头,“嗯”一声。 “这章程是不赖。那你仔细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嗨,那还不好办。” 宁卫民嗽了嗽嗓子,毫不迟疑的给出了主意。 “您不是不在乎那点房钱嘛,那索性咱就不收了,一个子儿都不要。回头跟几家邻居们说好了,修房咱照管,以前怎么住,今后还怎么住。那他们还不念您的好?” “对街道呢,咱也得意思意思,捐个千八百的,给李主任当个经费补充,也就过得去了。至于那份孤老补贴,我看咱也别让李主任为难。主动点,干脆别要了。” “您想想吧,这样一来邻居们去了隔阂,李主任也有了面子,没了压力。咱的东西还落下了。多合适?” “闲话?就冲咱办这事儿,谁还能说得出闲话来?再有人叽歪,街道和邻居们就得替咱们说话正名。我敢保证,眼红的让他们更眼红,他们还说不出什么来。” 别说,宁卫民这主意还真是挺正,康术德听着高兴了,心里也得夸上一句周全。 但高兴是高兴,冷眼打量了一会儿,嘴上却故意不饶人,刻意试探。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我进项就没了啊。以后就是坐吃山空啊。房子光占个名义,以后年年赔钱。你这是在替我着想吗?” 宁卫民心知康术德在矫情,摇摇头,微微一笑。 “您呀,就别跟我逗咳嗽啦。这点儿钱您还放心上?不是刚才您自己说一辈子花不完吃不完了?您放心,有我在,怎么可能没进项呢。这么着吧,我这当徒弟的也得有当徒弟的样子。以后我的每月工资,全交给您,怎么样?” 哪儿知康术德“噢”了一声,随后的话却更戳心窝子。 “那是不是你工资给我了,我还得管你娶媳妇啊?以后我这房,这东西,也都得给你啊?” 宁卫民这下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哎哟,祖宗,我叫您祖宗了行不行。您这房,这东西,我要说不想要,那连我自己都不信。” “可话说回来了,基本的做人道理我明白。您愿意给我才是我的。您不给那就不是我的。这么说吧,只要您还在这一天,这些东西就都是您自己个的,跟我没关系。” “更何况,我是谁啊?您的亲传弟子。我自己就能奔啊。今后我的家当,怎么也得过您十倍二十倍的才行。要不怎么好意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放心吧,您的徒弟有志气,不是燕雀是鸿鹄,绝不能够丢您的人,就惦记着吃现成的。” 这下康术德是真没话了,默默在心里给宁卫民点了个赞。 然后笑盈盈的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 就这一口,或许是心火去了,他眼睛立马瞪直了。 “我说,这是茉莉双熏啊,你新买的?一斤得二十来块吧?西太后可就爱喝这口儿……” 宁卫民无奈地翻了白眼。 “您可真成,这都喝两天了,才品出味儿来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敬人 这爷俩一合计好了,当天宁卫民就代替康术德出面,依次跑了这几家,替老爷子传话。 他说老爷子非常感激这么多年邻居们的照顾。 在大家的帮衬下,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现在既然房子收回来了,老爷子自己现在能做主了,自然不能再跟大家要房租了。 目前,暂时还得忙着找地儿安置东西,一时顾不上其他。 但请大家务必放心,等这件事办妥当了,就会立马找人给大家岁修。 而且这次是用好材料,连里到外,连上头带下头,能修的都修。 绝不会像房管所每年那么凑合事儿。 一定尽量让大家过一个顶上不滴答水,墙皮不掉的夏天。 实话实说,别看康术德和宁卫民都看不上房租这俩小钱。 可宣布彻底取消房租,对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却无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更别说还答应给大家好好修修房了。 就宁卫民把这些话一说。 好家伙!各家的邻居们都感动坏了,无人不喜上眉梢。 等宁卫民转身一走,私底下,边大爷就喜滋滋的跟老伴儿臭显摆上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没看错,老康绝不是那样的人。平时咱们老是说秦叔宝、孟尝、晁盖这些古人仗义疏财,轻财重义,其实这样的人现在也有,还恰好就在咱们身边。瞧那老米和老罗小心眼劲儿的,没事就背后里瞎琢磨人家,恨不得还把人家当阶级敌人呢。他们就愣没看出来……” 没想到他吹得挺高兴,边大妈却颇有点不给面子,很不屑地直指出了事实真相。 “是,是,你那眼睛是准。可你耳根子软啊。前儿个是谁啊?回来这唉声叹气的,非说让我准备着每月多出一倍的房租。你呀,还真得巩固巩固思想,好好学学我坚持原则的劲儿,别老听风就是雨的,要不回回都只能做事后诸葛亮……” 得,这下边大爷老脸一红,尴尬了。 而边家都如此,就更别说罗家和米家了。 其实这几家人,之所以背后计较,都是穷怕了。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嫉妒心,或是非要占点便宜才行的市侩。 所以当天晚上,有两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正主儿,全都萌生罪恶感了。 像米师傅,根本睡不着觉了。 都夜里十点多了,他还一个劲在床上翻烧饼呢。 这自然也影响了米婶儿的睡眠。 忍无可忍下,第二天还得上早班儿的米婶儿抗议了。 “哎呀,我说你别老翻身行不行,让不让人睡了?我明儿还得接菜去呢……” 可米师傅心里别扭呢,反而还强词夺理,口气挺横。 “谁睡觉不翻身啊?睡你的就完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还我事儿多?有你这么翻身的嘛,我都给你数了,快八十下了。”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心里不有事儿吗?” “啊?什么事儿?” “房租的事儿……” “那是好事儿啊!你闹个什么劲儿?” “是好事儿,可你不知道,我背后说人家什么了。唉!我前儿还跟边大哥和老罗叨咕呢,说老康兴许要为富不仁,给大家加房租还得让腾房。可现在你瞧瞧,这话我说得比打脸都难受。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跟院儿里人打招呼啊?” “啊?”米婶儿一听,都忍不住愤愤然了。 “合着你背后说人家坏话来着。怎么啦你这是?房租的事儿,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不说别的,咱还得指着卫民帮着买彩电呢。你怎么还没我个老娘们明白事理呢!糊涂不糊涂啊?” 一通数落,说得米师傅更脸红了。 “小点声儿行不行?你再让俩孩子听见……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谁还不犯点错误?” “行啦!你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老了老了,越活越不让人省心了。” 米婶儿故作生气打断了他,“唉!我看啊,还是找一天,我准备点儿酒菜,把人家爷儿俩,一块叫来吃顿饭吧。这样既算是表示表示,谢了人家这份情谊,也算是变相道歉。人家仁义宽厚,哪怕知道你背后嚼舌头,想必吃了这顿饭,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了。” 这话可是说到米师傅心坎里去了,连连说好。 一激动,他也终于打上哈欠了。 老罗那边的情况跟米师傅也差不多。 而且罗师傅是直筒子脾气,心里更藏不住事儿。 到了该睡觉的点儿了,他连脸和脚都没洗呢,只叼着烟卷儿在屋里转磨。 一趟一趟,连坐都坐不住,转悠得罗婶儿直头晕。 可偏偏这两口子老罗比较有权威,罗婶儿还畏夫如虎。 所以想拦都不好拦,只能由他去。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那天我心里急,说的话忒难听,说完了之后,心里特别后悔。你说我说那些话干嘛啊?老米不知道老康为人,难道咱还不知道嘛!哎,哪根神经搭错了……” 罗婶儿清楚老伴儿的脾气,知道跟他说话只能顺着他来,所以把责任全推在米师傅身上了。 “说的是呢,这全怪老米,瞎拐带你。什么事儿就怕这话赶话的,这不就说岔了?咱们和老康处多久了?哪儿犯得上为点子钱的事儿闹别扭啊。幸好人家没听见,否则脸撕破了,这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对对对,咱们和老康不一样。这都一院儿住这么多年了,当年,苦日子也都是大家一块儿熬的。一顿饭两把米,互相帮帮就这么过来了。你接济我一顿,我帮衬你一回的,哪儿分得了这么清啊?那还不都跟一家人似的啊。都是这老米,以前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小肚鸡肠的瞎挑唆。结果就为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儿,就要……” “当家的,我看你也甭烦闷了。这事儿你不就觉得过意不去嘛。其实好办,将心比心,人家怎么对咱们,咱们就怎么对人家呗。我看哪,老康既然不要房钱了,咱就干脆把水电费给老康出了,这就说得过去啦……” “切,水电费才几个钱?” 罗师傅满脸不屑的一声鄙夷,不过很快,他的脚步就站住了。 愣了半晌,眯着眼睛琢磨着什么,忽然之间一拍大腿。 “嘿,老伴儿。你别说,受你的启,我有主意了!这回我保准儿帮老康一大忙,把面子找回来……” 可惜,没容他把话说完,隔壁屋里的盘儿就大哭起来。 敢情是被罗师傅刚才那极为突兀的一嗓子给吓得。 这下好,听着儿子和儿媳妇忙着哄孩子的动静。 都别说罗婶儿心疼宝贝孙子,直皱眉了。 连老罗自己,也后悔得直拍自己的大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换心 必须得说,这年头,虽然老百姓的见识少,也穷。 可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因为世界小了,心就近了。 而心一近了,人情就厚了。 这年头的人,不讲究等价交换,不提倡亲兄弟明算账。 更干不出你喝了我一口水,我就非得吃你一口窝头的事儿来。 但这年头的人却讲究以情换情,将心比心。 奉行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信任,忽视人情,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利益的考虑。 而后者在意的却是情分的比重和质量。 只要心里头舒服,真愿意多替别人考虑,并不怕亏了自己。 别处且不说,扇儿胡同2号院儿的邻里情谊,就是明摆着的明证。 当大伙儿现康术德还依旧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老康。 并没有因财富的增加,和他们产生任何的隔阂,反而还在真心替大伙儿着想。 感动之下,他们旧日对待老邻居的亲切和情分,立马复苏。 甚至还因为心里多了份难以明言的歉疚,均报以更大的热情反馈。 这不,最近赶上康术德上夜班。 就这两天,老爷子每每早上下班儿回来都现,自己的门前连个纸片、或是叶子都没有。 就连窗户台也给人擦了,墙角的脏土箱子也给清空了。 很明显,这不是边家伸手帮忙,就是米家给代劳的。 反正绝对不是宁卫民干的。 因为老爷子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这徒弟哪儿哪儿都好。 可居家过日子里,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扫院子,更厌烦去倒脏土。 每回总得反复催着督着,宁卫民才会不情不愿的去应差。 何况最近这么多事儿需要忙和,宁卫民就更顾不上干这个了。 没得说,充分感受到了邻居们释放的善意,老爷子心里热乎乎的。 但这种欣慰的滋味同样很复杂。 说起来,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落忍,还有点为难,反正矛盾得很。 因为其一,老爷子并不能肯定是哪位邻居伸手帮忙。 他很怕人家这么天长地久坚持下去当这个义务勤务员。 而其二呢,想谢一声吧,偏偏还不好开口打听。 老爷子更怕自己一登门求证,反而会给人家添更多麻烦。 到时候,保准儿有人会紧着招呼他。 “哟,您回来了。要热水吧?我这壶刚烧好的,来,先给您。上班顶着大风,回来了就得赶紧沏茶,先暖暖肚子。” 要不就是,“来来来,您中午过来吃饭吧,一点不麻烦。卫民又外头去了,您一人儿跟家就甭动火了,咱正好一起喝点儿。” 总之,无论怎么琢磨,马上抻这茬都有点不妥当。 可问题是,如不理会,一样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不是? 所以没辙,老爷子也只能见着邻居们格外亲热点,私下里暗中观察着了。 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份情谊先记挂在心里,只等找着这位好心的义务勤务员再说了。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大的人情还在后头呢。 从这天起,康术德和宁卫民就没再交过水费电费。 敢情是三家邻居背着他们都商量好了,主动一起替他们承担了。 而且自打大家伙心结解开,芥蒂尽去,2号院“一人有难,四邻不安”的老传统也得以恢复。 三家邻居都把康术德面临的难处当成了自己家的事儿。 一方面,假如再听见外面有人出言诋毁康术德,大家绝不肯再置若罔闻。 谁碰上都必定要据理力争,要当众把康术德取消房租的仁义好好讲讲。 再把康术德主动辞去孤老补助,给街道捐赠的义举宣传宣传。 非得用舌头把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红眼病”,损得落荒而逃不可。 另一方面,大家伙竟然不约而同,纷纷暗中开始帮着康术德打听能安置那些东西的去处。 结果托众位邻居们的福,不但康术德的名声得到有力维护,流言蜚语急下降。 就连老爷子那些家当的安置问题,也很快得到了完美解决。 实打实的说,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 因为这年头想找房子,是顶难办的一件大事儿。 除了从社会形势上来讲,由于知青大量返城,人口骤增,京城本来就缺房缺得厉害。 关键是相关政策还无比死性,根本就没有放开。 虽然去年4月份的时候,伟人就指出了城镇居民可以购买房屋的政策,还公开表在了报纸上。 但那只是以试点的方式在有能力自己兴建新楼的大机关、大企业推行的。 有买房资格的也不是一般人,那得有点职务才行。 而且由于这年头人们收入实在太低,商品房制度又与公房分配制度形成针锋相对的矛盾。 哪怕这个政策也是名存实亡。 所以说,此时民间的房产交易实际情况是根本就不被允许。 甚至就连房屋私自出租都是违法的。 这样的情况下,连许多著名学者、大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报社编辑,甚至是刚恢复职务的干部,都只能凑合蜷缩在筒子楼或者是小平房里苟活。 哪怕宁卫民再有本事,他几乎能弄来市面上所有紧俏的物资,但对房子也没多少法子可想。 事实上,也正因为他外面找房子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碰壁。 就连他自己都觉着,很可能最后要采取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能先花大价钱,再从重文门旅馆租下两间客房,凑合把东西挪过去再说了。 他当然想不到,连他自己都办不成的事儿,2号院的其他几家人,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给摆平了呢? 按理说呢,宁卫民这个想法大体上没错。 因为困难的艰巨是明面上的,甚至就连几家邻居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 也就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有枣没枣踹上一脚,出去跑跑看的。 所以大家才会各想个的办法,谁都没跟谁知会一声。 但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宁卫民也不免一叶障目,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说白了,他还是不怎么熟悉这个年代属性,完全刻舟求剑的按照前世的行事方式和准则来想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老奸 要知道,先他们需求的只是存东西的地方,能不能住人并不重要。 这房源的紧缺性上,就要好得多了。 而且这年头就因为信息闭塞,虽然钱重要,权力也重要。 但能不能办成事儿,更重要的还在于人脉的宽广,人头熟不熟。 找对了人,小人物也能办成大事。 更何况京城人还有个笑话,说再贫贱的人家。 从亲戚里找,最多三层关系,也能找着个大官。 说白了,人是社会动物,谁还没几个三亲四故啊? 所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成了真理,三个臭皮匠有时候真能赛过诸葛亮。 还别看这几位邻居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可一旦认真办事,能量爆棚。 居然还人人都找着了一个地方,最后凑在一起,能够任凭康术德和宁卫民进行选择。 先说边大妈的房源。 这老太太身为居委会主任,官儿虽然不大,可附近地区认识人真不老少。 她知道了附近小学有间空着的教室,就去找了那个小学教务主任的妈。 结果人家儿子看在亲妈的面子上,同意可以把教室暂时出借。 这处房子好处是就在附近,而且不要钱。 周转用是很方便,满可以的,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因为除了学校日后必定还会有安排,不可能让房长期闲置之外。 学校里淘气孩子也免不了。 这些东西放进去,要有学生熟悉了情况,偷摸翻窗户溜进去毁,那就完。 米婶儿呢,认识个熟人就是看仓库的。 她一开口问,人家就满应满许说可以随时搬来,有的是地儿存东西。 但就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情况有了变化,上头要清查仓库,那就必须得马上搬走才行。 要不然盘库莫名其妙多了东西,他该说不清楚了。 那地方的好处是,有人能帮忙给看着。 而且也不要钱,给点烟酒就行。 但坏处,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为了应付检查折腾一下。 另外仓库里面闹耗子,瓷器放里头没事,家具可就有点悬乎了。 所以这样来看,还就罗师傅给找的地儿是最靠谱的,最合适的。 罗师傅给找的地儿,其实就是他们车间过去存食材的地窖。 去年因为糕点厂刚刚建好了冷库,那地方已经用不上了,已经闲置了好几个月了。 身为车间副主任,罗师傅跟厂领导还算过得上话。 为此跟上头打了一声招呼,就把康术德和宁卫民带去了。 这一看,还真不错。 合着那地窖是六十年代中期,出于备战考虑,厂方相应上级指令,动工人修建地下人防工事。 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防空洞”。 表面上不起眼,可地下的面积大了去了,至少两千平米。 正是由于隔绝阳光和空气,深藏于地下。 所以热量很少传导进去,才可以长时间保存食材。 而这个地方的好处可就多了。 一是位置就在罗师傅车间跟前,罗师傅父子天天帮忙看着。 只要按个铁门就行,东西失窃的风险没有。 二是防空洞的建筑规制太好了。 因为做了防水渗水处理,抹了水泥,底下潮气并不严重。 大木头箱子扔里头三年也没什么变化。 更没耗子,想打洞都钻不进去。 家具搁进去一点问题没有啊。 三是里面的电路设备相当简陋,只有墙壁上的几盏灯光照明。 渗人是挺渗人的。 但好处就是防火安系数高,怎么也不可能因为意外短路,把东西给烧了。 总之,哪儿哪儿都合适,唯独麻烦的一点。 就是得让糕点厂领导同意,肯才行。 按照罗师傅的意思呢,请车间正主任和一个副厂长喝顿酒就行了。 但宁卫民跟老爷子头碰头合计了一下,觉得短期内,大概挪不了地方了。 还是多花点钱,把事儿办得稳妥点才好。 于是这天他们在厂外最大的饭馆摆了一大桌丰盛的酒席,把能请的领导都给邀请来了。 工会主席、副书记、副厂长、行政科科长、生产科科长、政工组组长、车间老主任,还有罗师傅父子俩齐聚一堂,推杯换盏。 然后宁卫民还买回来二十条好烟,在场的干部人人有份不说,还给去局里开会的厂长和书记每人留了两条。 并且主动表示不能白用厂里的防空洞,愿意每年交给厂里二百元做个补偿。 最后一条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小金库啊。 这钱当然是不用入账的,尽可让众位领导饭馆子里头花差花差,再多聚几次餐。 这一下不但让厂里人人满意,尽展笑颜,罗师傅也自觉大有面子。 就这样,宾主尽欢下,“防空洞”的事儿就此敲定了。 等到安装好了大铁门,真要往地底下倒腾东西的时候。 厂里还体贴的派了一辆卡车来帮忙呢。 等把东西从街道这边拉到了地儿,就更方便了。 根本都不用康术德和宁卫民再动一下手指头,罗师傅就安排自己的徒弟和工人往里运送了。 宁卫民无非是再花俩钱儿,请司机和工人们外头搓了一顿儿而已。 结果这事儿办得八面溜光,人人满意,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天大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啊。 甚至罗师父的儿子罗广盛还因为宁卫民请客时候,点烟倒酒的没少忙和。 陪着领导们喝了一顿畅快的酒,在厂领导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不久之后,他就被提拔成了车间段儿长,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之喜。 但这件事儿到这一步,可还没完呢。 因为人是不能太过出色的,一出色,就免不了能者多劳。 生活里种种也很少有干净利落脆就能彻底了断的时候。 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件件的事儿彼此藕断丝连,如同日子必须得一天天的连着过一样。 就在宁卫民刚喘上一口气,想好好舒坦几天,放松放松下这段日子的疲乏时。 他真的没有想到,康术德居然会又拿出来一大张泛黄的房契,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他这个徒弟出于运动运动,看看能不能再把一套房子给弄回来。 还说这套房可有难度,不是容易办成的事儿。 但只要办成了,他那些防空洞里的东西,尽可送与宁卫民。 宁卫民当时一听就炸了,惊得嘴都磕巴了。 “我……我说老爷子,您……您这变戏法呢?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弄出一套房子来啊?” 老爷子却嘿嘿一笑,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 “你以为我就这一套房呢。狡兔三窟懂不懂?”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拍大腿。 “嘿,难怪人家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真有您的啊。那您跟我老实交代吧,到底还有多少房产藏着掖着呢?” “说实话,我看就这点家底儿了。” “切!我能信吗?我信您才怪呢。回头您再拿出一张房契来,我还得犯傻。” 可老爷子却用指头点了点那房契,相当郑重的说。 “不懵你。不信不要紧?你要亲眼去看看这房就信了。这可是京城‘八大柜’之,兴隆木场的马家,皇家御用的领工马辉堂为他自己造的花园子啊。我这辈子,并非达官显贵,能弄到这么一个堪比王府的大宅子,已经叨天之幸了。那还有余力再攒其他家当啊?” 这话一说,宁卫民又吃一惊。 同时颇感好奇的定睛去看。 结果这一看,他的眼睛就彻底离不开了,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别的不说,光那宅院的面积,就足足占了一条胡同啊。 难怪这老爷子,肯下这么大的本儿激励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喜剧 1981年4月,搬迁骤然成为京城最引人瞩目的生活现象。 几乎京城的每一处,都能看见有人离开了狭隘的旧居所,迁入了新建成的单元楼。 为此,闹市里的家具商店,随之越生意兴隆,拥挤不堪了。 还有那些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们,简直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一样吃香,赚钱赚了个不亦乐乎。 而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原因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京城建成新房的数目越来越多,持续增加。 另一方面,在国家的督促下,这些房子还不得不在短期内尽快确定归属。 敢情去年为了响应“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提议。 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可以落成使用的时候。 1976年至198o年这五年间,京城6续建成房住宅面积,总共也达到了万平方米。 但偏偏这些房屋的入住率却始终不尽人意。 由于各单位内部的房屋分配标准,严重受到各种各样人事关系的干扰。 对房子你抢我夺,四处扯皮,大部分房子始终无法投入正常使用。 那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在今年2月份就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必须住进人,否则空置房屋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所以算算时间就知道了,如今两月过去,已经差不多快要到时间窗口了。 那么拥有这些房屋的单位,还能不急着吗? 当然要尽快把房子分配下去,总不能真被没收吧? 于是乎,整个京城,才会难以避免的掀起了一轮集中性的搬迁狂潮。 各个单位都如同驱赶牛马一样,急茬的把人赶进了房子。 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做“牛马”,能够在此时被“赶”进单元房的人,也绝对是这个年代的幸运儿。 因为和以往相比,这些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人们再不用像住平房那样,为燃气供暖,为上厕所洗澡的种种不便愁了。 像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 就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创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正因为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对新居的条件无比满意。 在这部影片结尾处,他笔下的夕照街居民,就像他自己一样。 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幸福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单元房。 只是,电影中所表达的美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 现实中城市建设停顿了十年,这年头缺房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些。 居住条件恶劣,这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面对的问题。 哪怕房子盖得再多,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所以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肯定有一些人属于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 那没别的办法,便只能另行变通之法来解决问题。 比如说,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就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 他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小得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 放进去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 但与那些仍旧没有分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要知道,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隐私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 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 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纯属巧合,这一年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就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 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就让这部电影成了这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另类记录。 使得日后的人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说句实在话,即使是这样的筒子楼,也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 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想办法。 就像鸟儿“絮窝”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 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 “杂”是必然的,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 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 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 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仍然还不算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姑娘甚至因为家里房子紧张,兄弟姐妹的矛盾,受不了经常吵架,长期打地铺的日子。 而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哪怕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 甚至还有的人为了房子,转了户口,离开京城的。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 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京城,房子牵动着千家万户的心。 围绕着这个主题,也演绎出了无数的人间悲喜剧,许多人的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能够获得居住条件改善,迁入单元房的人。 自然都是一脸喜气洋洋,是别无遗憾,笑得最灿烂的。 搬进筒子楼的人,高兴倒是高兴,但属于苦乐均半。 神情里却未免存有一些遗憾,还有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的局促与惶然。 盖了小房的人,笑容里苦涩的成分就居多了。 心中只有宛如劫后余生一样的宽慰和庆幸。 至于那些依旧要困守在蜗居里,还得继续努力谋求改变的人,心里状态直接可以归类为消极范畴。 或懊恼、或眼红、或气恼、或心情低落、或自怨自艾、或背后咒骂,不一而足。 还有那些不得不委曲求全,草草成婚和远走他乡的人,陷入悲观情绪更是难以避免的。 许多人的心里,甚至有关房子的事儿成了心结,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 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也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最特殊、最另类的个例呢。 那就是肩负着康术德重大托付的宁卫民了。 别看同样是在为房奔波,可他的心理活动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一方面,他是深深的被老爷子给鞭策了。 不管因为丰厚的物质鼓励,还是出于对那套豪宅的憧憬和渴望,他都想帮老爷子把事儿办成。 也跟着过上一把侯门深似海的瘾。 但另一方面,这件事的难度也确实是乎想象的高。 经过不少日子的探访,他现现实条件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可以运作和腾挪的空间。 想弄回房子,根本就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最关键的是,他越看这大宅院他越爱,越了解细情就越吃惊。 所以明知道这事儿难办,甚至这里面藏着大雷,弄不好就得挨炸。 但怕归怕,烦归烦,还真的舍不得放弃,不愿意撒手,更没法不想着、念着那套宅子。 说白了,他就跟被一根胡萝卜吊着胃口,往死了转磨的驴似的。 看着眼馋,又够不着,还歇不了,你就说难受不难受吧。 可没辙啊,谁让那处宅院是那么的非比寻常、出类拔萃呢。 堪称古今富豪共有的人生理想,也是他平生仅见最牛的私家花园,没有之一。 他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就敢这么说。 如果老爷子那宅子要能弄回来好好修修,就是京城四合院的no.1。 故宫是没法比比,可恭王府的后院嘛…… 嘿嘿,未必就不能压它一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豪” 实话实说,还真不是宁卫民没见过世面,也不是他口吐狂言。 因为只要对康术德房契上的那处宅院有一定的了解,恐怕任何人都会和宁卫民有差不多的感受的。 先说那宅子的地理位置就没的挑。 居然是位于东四北大街路西的魏佳胡同。 那是什么地方啊? 宁卫民拿出198o年版本的京城地图,比对了一番后现。 那是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的地方,是京城的绝对市中心区域。 这条胡同周围,不但名校、医院、银行、机关单位、商业区林立。 而且还是被国家美术馆、南锣鼓巷、景山公园、故宫、国子监、雍和宫、恭王府、后海、隆福寺、王府井、日坛公园、工人体育场,转着圈儿的包围着。 如果从此处出,就这些地方,无论想去哪哈儿。 最远的都不出五公里去,简直方便极了。 而这样的地段要搁在三十年之后,地价绝对的是了不得,至少十五万一平米啊。 偏偏这宅院面积还大得要命呢。 老爷子拿出的房产图样画相当清晰。 官印契纸上写的更是明明白白。 具体内容如下。 “立卖房字人马xx,有占地十一亩三分祖遗花园宅院一所,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路西魏家胡同。” “其中西大门有门房五间、账房两间、泥胎堂五间、库房二十间、汽车房六间,皆为北房,共计三十八间。” “其东花园部分占地六亩八分,包括七个院落,有房屋以及阁楼亭榭共计八十五间。” “再东还有三层戏楼一座,以及并列的两跨四进四合院,共计房屋一百四十四间。且所有房屋,门窗户壁俱全,上下土木相连。” “今凭中人宋修文、孔霖祥说合,情愿将此宅统统卖与康术德名下永远为业,言明卖价银元七万八千整。其银当日笔下交足,并无欠少。” “此宅自卖之日起,如有亲族人等争论,以及重复典卖情弊,俱有卖主一面承当。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六日。” 然后就是两位中人和卖主的签字画押了。 毫无疑问,这张官契的内容透露出不少引人好奇的内容来。 比如说交易的时间,中人是谁,还有房屋作价,当时又是怎么谈成的…… 反正可供追究和腿脚的细节着实不少。 但最主引人瞩目的内容,无疑就是这宅院的建筑面积和建筑规制了。 十一亩三分……那是多大的面积? 宁卫民换算了一下,吃惊的得到了一个数,居然约等于七千六百平米。 而且这座宅院,戏楼、花园子、汽车房皆有,四合院还是两座并列。 他知道,四合院的“进”是经线,指纵深面积。 “跨”是纬线,指代左右并联。 两跨四进的四合院,也就是说是四合院的范围至少八个院子。 再加上花园里的七个院儿…… 嘿呀,这真是快追上王府了。 当然,京城最大的恭王府,占地面积多达六万一千平米,宫殿的建筑规制最高。 三十年后,光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就估价二十个亿。 戏楼也是独一无二全封闭式的。 要单论“豪”,那肯定还有不小的差距。 可话说回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要跟光绪帝亲爹的府邸,位于后海北沿的淳亲王府比,却已经相差不多了。 因为淳王府的面积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平米。 而且这是包括了广场、府门、银安殿、配殿等办公区域在内的。 真要只论实际住宅和花园的面积,怕还及不上这套宅院呢。 要是再跟顺承郡王府比一比,那就已经是碾压了。 因为顺承郡王府的面积才三千平米,康术德的宅院已经是其两倍多了。 这么一算,这套宅子日后的价值,恐怕得高达数十亿元了。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魏家胡同的这个宅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直接注定了它的内在价值和艺术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越了王府的。 哪怕就是恭王府,也比不了。 这一点就是来自于兴建这座宅院的主人的专业能力——营造专家马辉堂在古建上的艺术造诣。 马辉堂本名文盛,字辉堂,大约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o年)前后。 马氏家族为明清两代著名的营造世家,和“样式雷”齐名,世代从事皇家建筑工程的营建工作。 承建了包括颐和园在内的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主持维修了多座坛庙、寺观和陵寝。 在当时的京城称得上是赫赫有名,有“哲匠世家”之誉。 传至第十二代传人马辉堂时,家道更是大盛。 在清末时期,一跃成为京城“八大柜”(即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八大木厂)之。 而有关马辉堂本人,更有一个他为了弥补手下工匠过失。 用金丝楠木坐的木雕伪造成琉璃瓦,镶嵌在北海九龙壁,在验收工程中蒙混过关的传奇故事。 这并非杜撰,可是真人真事。 那块金丝楠木就在紫禁城九龙壁左数第三条龙下腹部的位置上,至今尚存。 到了民国时期,尽管被清皇室拖欠了大批的工程款无法追回。 可马家仍旧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成为了实质的京城富,富甲一方。 其时,马家兴隆木厂已改名为恒茂木厂,不但拥有一千四百多间房屋,而且还兼营着其他不少企业。 在东安市场有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京城饭店、开滦煤矿、京城和津门电车公司、启新洋灰公司、自来水公司的股份。 所以当年有人就说,别看京城人都知道“头顶马聚源,身穿八大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 也别说什么金鱼胡同的那桐、秦老胡同的曾崇。 就这些人,谁也没马家阔绰。 马家真要拿大车拉银元,从东四拉到西四,能从白天拉到晚上去。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大富翁,又是真懂古建的能工巧匠。 给自己修建的花园住宅,还能差的了吗? 实际上不得不说,行家还就是行家。 因为据康术德的介绍,作为马辉堂自己亲自设计,花费了数年心血,用圆明园和颐和园的余料,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养老居所。 这座宅院可以说是大型四合院和中等规模的园林的组合,是我国古建艺术与园林艺术巧妙结合的典范。 其实马辉堂并没有把建筑外观修建得过于豪华。 但布局和功能却是精心营造,装修风格也很考究。 纵观全园,布局大方而不呆板,屋宇朴素而不简陋,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的确不愧为名匠手笔,称得上是民国时期京城私家园林的杰出代表。 反观恭王府的花园,面积虽大却刻意强调对称,严整乃至僵硬。 由于连堆砌的湖石都要呼应,相等。 以至于园林太过矫揉造作,失去了自然的灵性,反而落了下乘。 同时,马辉堂本人也很注重享受。 他的宅邸便采用了许多先进的生活设施,具有中西合璧的先进性。 在修建之初,便已经用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吊扇和马赛克了。 甚至在假山石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台球房。 这在当时一样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这座宅院修建完成后,便有不少政界要人造访,园子也多次出借作举办喜庆典礼之用。 由于慕名前来欣赏园景的客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 所以这处宅园在当时名气也越来越大,被社会上的名流称为马家花园。 其建筑水平和艺术价值,在京城私家园林的范畴,是完全能与完颜家的半亩园和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相提并论的。 如今,半亩园、那家花园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复存在了。 此园便是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座营造家为自己所建的宅园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毫无疑问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 那又该如何论价?将其定为价值几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警卫员 仅仅做纸上观,耳听康术德大略的介绍了一番。 这套魏佳胡同的花园宅邸,就把宁卫民的心撩拨得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这么牛的产业,他要不急着盼着去亲眼看看怎么可能呢? 于是当天连夜里,这小子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在重文门旅馆如此舒适客房里,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既如此,他也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后半夜,索性把张士慧替换来休息了。 弄得张士慧拿他直打镲,还以为他想媳妇想得睡不着了呢。 劝他赶紧就把米晓冉拿下得了,别瞻前顾后的了。 宁卫民也懒得理他,自己只独坐前台,喝着茶,拿根笔勾勾画画到天亮。 满心期待向往着赶紧帮师傅拿回宅院,也过过土豪般的生活。 所以等到下班时候,瞎扒拉了两口早点,他连家都不回了,觉也不补了,就直接蹬着车去踩点儿了。 差不多早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宁卫民终于从东四北大街东口进入了魏佳胡同。 由于跟着康术德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的他对古建也不算彻底的白丁了。 至少他就知道宅院大门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墙垣式门……等多种。 其中最高的等级叫广亮大门。 特点是门楣上有雀替,门洞向外延伸,内外都有门道。 这样的大门显然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所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别看他只是慢悠悠的骑车,兜着应该是“马家花园”的范围转悠了一圈儿,草草的浏览了一遍。 但他已经能看出不少的事儿来。 先,这个胡同里的四合院,档次确实较高。 因为一进了魏佳胡同口,先就能看到,“马家花园”对面的一个挂着幼儿园牌子的四合院。 大门就是金柱大门,这是过去普通官宦人家的专有样式。 再往里,过去富户常用的蛮子门、如意门也皆有。 这便足以保证,这里的房屋质量上应该相当不错。 绝不是建国后由政府用红砖搭建的排房可比的。 而从街上看,这些老房子也算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老树、老墙、灰砖、青苔,古朴的景色独具风味 但是马家花园的宅邸范围,房屋规制却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本应该是马家花园两套四合院的位置。 一处挂着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 另一处则变成了街道办的纸箱厂。 偏偏到了最西头,本应该是“马家花园”真正入口的广亮大门,以及左右屏门全没了。 彻底被死死封堵上,成了一间就势搭建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院墙西北角和东北角另辟两个简易的小门供人出入。 宁卫民从外面张望一下,能看到院里晾着衣物,也有不少煤棚、杂物棚等生活痕迹。 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成了大杂院,应该全都是一户户的住家。 等到停好了车,他进院儿再细细查看。 果不其然,院里残破得快要坍塌的戏楼,掺杂于房屋空隙之间的青石和湖石。 都足以证明他没找错地方。 这里无疑就是曾经当年受到无数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追捧赞誉之地。 马辉堂私宅中的花园部分。 但不能不说,园景变得很糟,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游廊和被损毁的十分严重,几近无存。 关键是假山被挪,水池被填,宁卫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康术德告诉过他的三个池塘。 院中雕塑损失无几,植树也并不繁茂,根本无人照料。 唯独还算良好的,只能说大多数建筑物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基本保持。 但同样因为长期作为大杂院使用,私搭乱建很多,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 而就在宁卫民正要打算,继续去试着寻找一下,康术德说过的盖在假山上的那个台球房的时候,干扰来了。 有两个老娘们推开门,从一个屋里结伴走出来过问情况。 这其实很正常,正在上班的时候,京城任何大杂院里,不用上班的退休老人就是义务警卫员。 所以两位大妈一胖一瘦,都以一副极为警惕,防备小偷的目光盯着宁卫民。 几乎异口同声的严词质问。 “你哪儿的呀?想干什么啊?这么出来进去的,跟耗子钻洞似的……” “就是,你到底找谁啊?说清楚了。要说不出来,你就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于是宁卫民心知,恐怕这次踩盘儿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而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心不慌眼不跳的装傻充愣上了。 “大妈,我谁也不找。可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坏人。” “我就是路过这儿的时候,从外面看里面,又是花草又是山石的,觉着好奇,才进来看看的。” “没想到,您这院儿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太气派了。这大花园子,就跟高干家似的。您这儿过去是不是王府啊?” 俩大妈这才面色缓和,也都来了兴致。 胖的那个大嘴一撇,开始臭吹。 “那可不,我们这院儿以前就是王爷住的地儿,行宫你知道吗?就是王爷住的最好的宫殿……” 另一个瘦的却忍不住插了口。 “不对吧?行宫应该是皇上出紫禁城住的吧。而且我怎么听说这儿原先,也就是一军阀的住宅啊。那军阀姓吴,好像是叫吴……吴被子?还是吴被服来着?” “切,无被子,还要枕头呢……” 那个胖大妈被瘦的戳了一句,可不干了。 非要把“文盲矫情大赛”进行到底不可。 “他陈婶儿,这事儿你绝对搞错了,这儿啊,就是王爷府。五九年那会儿,我们家刚搬来,这儿还有个叫溥任的王爷后代,跟我们搭过邻居呢。你是后来的,不知道……” 偏偏这时候,宁卫民很没有眼色的横插了一嘴。 “大妈,那您这院儿里闹过鬼吗?当年,您没问问那位皇亲国戚,这儿有没有吊死过宫女、太监唔得?” 两老太太都不约而同耷了脸,冲着地上呸呸呸,就是连吐三口唾沫。 然后嘴里喊着晦气,就把宁卫民连赶带捻的给轰出了院儿。 瞧这事儿闹得吧。 可问题来了,这能说宁卫民傻吗? 不!这反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若不如此,他怎么轻松出院儿啊? 还不得忍受盘问,磨牙到多会儿呢? 偏偏他的来意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让这里的住家知道。 为什么?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这个院儿里至少住着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人家能干? 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要听说房主来要房,那非炸了庙不可。 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群情激愤的情况呢。 要为这事儿挨顿打,那也就白挨揍了,不冤枉死了? 而且即使从办事的角度讲,为了方便日后讲条件。 也应该把这事儿先瞒住才对,以免打草惊蛇嘛。 第一百五十章 太复杂 暂时退让之后,宁卫民下一步就是去接触房管部门。 他很有耐心,也很懂得这年头办事的诀窍,知道关键之处在于执行政策的人,有关系和没关系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房管所的门去。 而是通过乔万林的关系,先设法搭上了东城区房管局的一个副科长。 然后再通过这个副科长,迂回接触到了魏佳胡同管片儿的房管所所长。 打算先培养好私人感情,再慢慢的细聊此事。 这个过程,他花了得有将近俩礼拜的工夫。 请客吃饭自不在话下,总得有四五回。 送的礼物也不老少,名烟名酒、高级食品、高级茶叶。 归了包堆儿,花了总共得有小二百。 但尽管钱花到位了,聊得也挺投缘,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步。 他所得到的反馈意见,却仍然让人颇感失望。 就这套宅邸,好是真好! 可弄回来的难度,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敢情据房管所所长的分析,根据现有形势,不利于房主的地方太多了。 先,这房实际上应该是属于私房改造时期,意外没能完成手续的房屋标的。 当时之所以没能改造成功,是因为房主康术德带着房契突然消失造成的。 虽然康术德现在能证明当时实际情况,是他被某组织强制遣返回了老家。 这属于社会混乱时期,被动离开京城的,并不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但就因为这房的性质,本应是国家当中介租给老百姓使用的“经租房”。 这和十年前造成的历史问题,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也就不属于现在上头要求落实私房政策的范畴。 其次,这套宅邸毕竟早已经被政府安排,住进人去了,这就造成了既定事实。 而且占用这套房子的单位和个人也太多了些,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广泛了些。 没有好的安置措施,想要重新把这些单位和住户迁出可就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像那个古今文化研究协会,是市文化局的直属单位,衙门口比较高。 没一定的关系,找上门去直接就得吃闭门羹。 人家根本不尿你,就认他们局里的批文。 街道工厂呢,级别倒是不高,利润也很微薄,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存在必要。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街道也得必须在这儿,把厂子办下去。 因为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好几十口子的工人都指着在这儿干活吃饭呢,事关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让他们搬走,饭碗就砸了,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何况谁也惹不起工人啊。 这可是老大哥,曾经领导一切的阶级。 他们真敢举家带口来房管所或是街道领导的家里去吃饭。 只要好好想想就能明白,无论是房管所还是街道,都不会愿意替房主出头,触这个霉头。 还有那些住户呢。 腾退房子无可争议的前提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人民群众流离失所。 全院一共62户,居住着227人,这得需要多少房屋才能安置啊。 反正房管所眼下是绝对没这个能力的,一样是想也不要想。 所以这位所长的意思就是,无论是现行政策上,还是实际情况上,都不支持腾退房屋。 宁卫民现在想替康术德把房子要回去,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当然,看在宁卫民花费不少,诚意满满的份儿上,所长也不好不提点一下。 作为房主,他们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了。 这件事,其实他们最大优势就在于法理高点上。 毕竟康术德对这宅院的拥有权是无可争议的,他当年也确实没有拿到过国家一分钱。 只是这个问题是可以长期扯皮的,政策方面的弹性也很大。 如今并不会有人真在乎这一点。 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们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大官。 而且人家愿意出面帮他们把这一切问题协调好,拍板负责才行。 否则,这个优势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总而言之,所长的最终意见是,现在想办这事万万不可能,一切也只有往后再看了。 兴许有一天上头有了新的政策,或者执行标准生了什么变化,这件事才能有所转机。 不得不说,了解到这一切,宁卫民的心里是极度失落的。 甚至他都有点想骂街。 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可他也不能不承认,房管所所长没跟他打马虎眼,说的这些处处在点儿上。 甚至有些话,是以人家的身份不好明说的,全都点破了,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一点也没法怪人家不尽心帮忙。 再考虑到今后购房政策一旦放开,自己肯定少不了买房置产。 这件事儿没办成,不代表日后就不求人家了,对不对? 所以对于花费的这些成本,他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亏得慌的。 反倒为了结个善缘,他再次诚心诚意好好谢了一番所长的指教,并且又送了所长和引荐他们认识的那位副科长一人一块电子表。 结果这一下,他果然让两个房管部门的干部大为高兴。 两位都觉着他这人有台面,信任感大增。 那个副科长甚至多了一句嘴,追问宁卫民有没有办法搞到进口家电。 因为乔万林跟他说过宁卫民门路广,要什么都能搞到。 好嘛,由此反而让宁卫民做成了两单彩电生意。 即使没多挣,他也把本儿拿回来,然后还和张士慧一人落了四百块。 这不能不说,是较为意外的收获了。 至于回去之后,宁卫民当然要把大致情况跟康术德做个详细的汇报。 没想到老爷子的心态倒是不错,似乎对此早在意料之中,反倒宽慰了他老半天。 而且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要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决心,非常坚定。 老爷子居然告诉宁卫民,事儿虽然不易办,但一定尽力争取。 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计代价。 全套的要不回来,局部能要回来也行。 花园要不回来没什么,只要那最东头的四合院能给他养老就行。 因为那院子,就是他和宋先生一起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还放言,说只要宁卫民能办到,别说答应过的那些东西照给不误,就是要自己的枢府瓷都行。 这话听得宁卫民情不自禁的大为咋舌。 因为他可知道,这枢府瓷可是老爷子的心尖子,恨不得一天看二十八回的那种。 连这都能舍了,想换那套房。 这只能说老爷子实在是个念旧的人,真的打算为那套房子下血本儿了。 没别的,继续争取呗。 不过话说回来了,其实要做的这个目标,宁卫民倒觉得不是很难了。 因为他看房管所的意思,好像只要能处理好安置问题,房子就能差不多拿回来。 那就分而治之呗,总不能所有占据房子的人都是铁板一块呀? 至少对街道工厂那套四合院,他的把握就比较大。 因为他非常清楚,用不了几年,工厂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在私有经济的冲击下,只要大工厂的倒闭潮一来。 这样的小厂子关门,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老爷子要的虽然是古今文化协会那套。 可要是他先弄到工厂那套,不就有了置换的可能性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振奋 1981年4月,对于全国人民,这都是极为振奋的一个月。 因为这个月,正是我们国家在世界体育赛场上捷报连连,初露峥嵘的一个月。 先,我国男排在港城举行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 在开局接连两局败北,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不弃不馁,奋起直追。 最终连扳三局,竟然打败了南朝鲜,以亚洲冠军的身份成功出线。 紧接着,在南斯拉夫举行的第三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 由蔡振华领衔的乒乓球国手,经过奋勇拼搏,竟然囊括了所有项目冠军和各个单项的亚军。 这还是世乒赛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成绩。 毫无疑问,这两场比赛给我们国人带来了极大的振奋。 所引起连锁反应是巨大的。 那就是在京城,兴奋的人们情不自禁的涌上街头。 到**广场去游行,去歌唱,去抒自己的情感。 尤其是北大,在男排获胜之后。 那些在读的当代骄子不但在校园里的五四操场上敲盆打碗,点燃了笤帚当火把。 而且大家还在中文系刘志达的带动下,一起喊出了一句从此流传于世,无人不知的时代最强音。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至于宁卫民,他同样借助广播和电视转播收听、收看了这些比赛。 和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一样被比赛的紧张程度和精彩转折所吸引,为当代最优秀的体育解说员宋世雄的精彩解说所倾倒。 甚至作为知道未来历史演变的特殊见证者。 一想到我国体育事业将在未来三十年取得的辉煌成绩、伟大成就。 他其实是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体味到这种油然而生民族自豪感,为这种爱国情绪所感染的。 所以他最直接的个人收获就是,排解掉了不少郁闷和烦躁,从负面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要知道,这可并不是单指“马家花园”那件事的受挫和被迫隐忍。 还因为在这个月,宁卫民事业上许多方面都相当不顺利。 他就跟转运走了背字儿似的,坏事接二连三的前来。 先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大批量的神仙鱼开始充斥市场了。 很明显,这就是他出卖技术所造成的后果。 所以随着神仙鱼的急跌价,从五毛一条跌倒了三毛两条。 直接影响就是养鱼技术也卖不出去了。 本月底,他每天仅仅能收到一两封信了。 显然五月份,将会彻底失去这个财源。 另外,文物商店门口和邮票总公司门口的生态环境也生了重大改变。 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地方悄然出现了不少社会闲散人员来戗行和浑水摸鱼。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受过劳教处分和蹲过大狱的另类人群。 一副混不吝不讲理的样子,就是奔着肉味来的,形成了最初级垄断交易的市霸。 宁卫民在生意上自然抢不过他们,也不敢与之相争。 为了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着想。 如果他要看上什么,就只能忍受盘剥,任其加价,再从这些人的手里花高价买过来。 这就导致他的收购成本增加了不少。 就像有一次在文物商店,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明代宣德官窑洒蓝大碗来卖。 赶上收购部关门了没人接待。 这老太太不愿意空手回去,就在那些闲杂人员一唱一和下,把这碗以十五块的价钱卖给了他们。 宁卫民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便宜,不敢上去招揽啊。 直到等老太太走了,他才过去跟那些人打商量。 最后多加了二十块,以一倍多的价钱,才重新买到手的。 还有一次,在邮票总公司门口,明明是个老头带着邮册主动找到宁卫民商谈的。 宁卫民也是凭借眼力,从众多杂乱无章的普通邮票里面现了一张极为罕见的“宫门倒”。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以三百元的价钱达成交易。 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围上了宁卫民,说他戗生意。 最后,宁卫民不得不以所谓的“打醒儿”之名义,给了对方十五元,又连连致歉,才平息事端。 总之,这种事儿到底有多么窝心,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不会体会到。 好在这些人,实际上都不懂行。 他们的欲望也不高,只求能赚点烟酒钱,或者能混个好下水即可。 所以暂时揩油还不算太狠。 而且宁卫民还知道,八三年的风暴眼瞅就该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嘎杂子琉璃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便足以让宁卫民借用体育比赛,来忘记这些不愉快,安心坐等着这帮混球自取灭亡了。 不过话说回来,体育比赛的振奋和激励作用,也并不是对所有郁结都有化解功效的。 至少宁卫民心里,就仍旧对一件事,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 甚至难以对人言明,没法讨论。 那就是洋货的大卖。 敢情别看宁卫民自己的那些小生意几乎都遇到了困难。 可偏偏和张士慧合作的生意却日益兴旺,一枝独秀。 或许是沾了“五一节”不少人要结婚的光。 这个月他们收入又创了新纪录,张士慧拿到了七千元,刘炜敬也有三千多块。 而宁卫民自己,明面上的分润加上账目上的小动作,实际上揣了一万二。 按理说应该是好事儿。 可问题是目前他们主要的利润集中点,就在进口彩电和卡西欧电子表上了。 说实话,宁卫民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着,突然就有点不大是滋味了。 他越是挣钱,就越忍不住琢磨,自己和旧社会的洋行买办到底有没有区别? 究竟是不是在帮着外国人剪京城老百姓的羊毛? 是不是帮着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盘剥自己的同胞? 他的应不应该算是国难财? 特别是当他看到报纸上新登出一则国际消息,说ibm于本年度4月24日推出部个人电脑,又称个人计算机,英文缩写为pc,即persona1cputer。 他就更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了。 眼瞅着大老美,今天的朋友,未来的对手已经进入了pc时代。 他自己却在倒腾人家的产品赚着国人的钱。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罪恶感了。 他更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 今后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而这,就叫做迷茫。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漏勺 对喜好投机的生意人来说,其实良心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即使偶有现,也总是稍纵即逝。 所以5月里,宁卫民的心绪就因为时间的冲淡,而逐渐把忧国忧民的情感放在了脑后。 当然,这和其他方面的情感纠葛也有关系。 新的烦恼取代了旧的烦恼,也是很正常的。 不得不说这个月啊,这小子属于命犯桃花的,他的麻烦就是,米晓冉开始对他有点黏糊上了。 不但接早班儿的时候,米晓冉总是刻意和他一起吃早点。 而且还总给予各种各样暗示和机会,希望他可以约自己去外面,俩人好单独相处。 至于原因,除了原本米晓冉可能就对宁卫民有不少好感。 也因为张士慧这个好事的家伙与背后煽风点火。 敢情张士慧主观地认为,宁卫民和米晓冉是挺般配的一对。 只是宁卫民脸皮儿太薄,不懂得怎么追求姑娘,他们才一直没什么进展。 于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张士慧便好心地推了他们一把。 他在跟米晓冉聊天的时候,故意当了一次大漏勺,把向宝柱和“肚脐眼”是宁卫民给收拾的事儿给批露了。 具体怎么办到的虽然没详细说。 但他却是加油添醋的把宁卫民报复那俩厨子的性质,定义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这样一来,米晓冉被扇乎的就有点心动了。 这姑娘还真的以为宁卫民在暗暗的喜欢自己,平时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呢。 便打算主动放下矜持,帮助宁卫民鼓起勇气来。 可这对宁卫民来说,却完全是不虞之灾啊。 他对于米晓冉莫名其妙的突然亲近和暗示,简直郁闷坏了。 要知道,打心里说,他压根对爱情就没什么向往,只有对于堕落生活的展望。 他哪儿想过谈什么真正的恋爱,正经结婚过日子啊。 他只想像张国荣说的那样,做一只累了就在风里睡的无脚鸟,过左拥右抱的快意人生。 或许再生他一个加强连的私生子。 所以眼下最怕的就是被人沾上,自由不保,等不到他的海天盛筵。 自然对此敬谢不敏,躲避不及。 可背就背在,造化弄人。 连社会形势也来跟他捣乱,他越想避开,反倒还避不开了。 敢情198o年的5月,青年杂志社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杂志社经过认真的讨论之后决定刊登这篇文章。 这篇署名为潘晓的文章表达了当代青年,因为历史的伤害,对生活的困惑。 许多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感到委屈苦闷。 就是这封来信,引了全社会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很短的时间,青年杂志社就受到了三万多份稿件。 而在此同时,国家新影纪录片厂所拍摄的《莫让年华付水流》,也开始了全国公映。 这部在沪海拍摄的彩色纪录片,选取了十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讲述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在不同的际遇下,处逆境而不馁,自强不息,自学成才的故事。 也等于是用电影的方式参与了人生观的大讨论。 于是在强大的社会反响下,京城各单位也纷纷组织自己的青年职工,开展各种与之相关的主题活动。 京城服务局自然也要求下属各级单位开展学习和讨论。 甚至还专门为青年职工举办了一届职业技能竞赛。 号召青工们在岗位上勤学苦练,争做有技术、有追求、不低俗、不辜负大好青春的新时代栋梁。 尤其是结合本行业未来的展趋势,这次职业竞赛和以往,有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还专门增加了服务英语一项作为新的比赛项目。 结果这一下可好,是正中乔万林的下怀啊。 他认为在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两个学习典型的带动下,重文门旅馆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捧起了英语书。 或外面报英语班儿,或跟着广播自学英语。 那本单位的职工参加这样的竞赛,就具有先天优势,很有可能拿到好成绩。 一旦让分局领导脸上有光,为之满意,那将会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啊。 于是,他就决定从单位内选拔出十个英语尖子。 再请来一位专业英语老师,用每天上午两个小时,办个突击培训班,重点培养一下。 至于给这些尖子们的激励措施,他也没少下本儿。 经请示领导后得到了批准。 这个培训班在岗学习的不算脱岗,占用自己时间的,会给补休。 此外,每人每天一元钱补助,如取得好成绩,工资和职务更可以得到晋升。 想想看吧,这么实惠的事儿,那谁不踊跃争先啊? 当然,宁卫民和张士慧肯定除外。 他们俩可看不上这点好处,反倒觉得这培训班会影响他们自己的事儿。 但问题是,他们总得给乔万林捧场啊。 为了不耽误乔万林升官,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地来配合。 结果,除了宁卫民和张士慧两个“保送人员”以外。 刘炜敬和米晓冉也凭自己的实力通过选拔考试,得以进入培训班。 这样一来,宁卫民就真的难受坏了。 每天身边上都坐着一位含情脉脉“同桌的你”。 米晓冉不但和他一起上课,下课也有了共同交流,一起进步的理由。 自然让他头疼不已,应付起来疲惫不堪。 但这就算完了吗? 不,命运这家伙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的乐子。 最爱干的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事儿。 这不,5月下旬的一天,宁卫民又横遭了一场新劫难。 他的生活,在命运的作弄下,又奇遇般的走进了另一个姑娘。 当天,上完了早上的两堂英语课,宁卫民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了王府井。 这一天,他手头儿上有三件事儿要办。 一是在外文书店帮米晓冉买本牛津字典,然后再去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看看邮票的行情,尝试着捡捡漏儿。 再之后,还打算再跑一趟京城饭店,试着兑换点儿外汇,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午饭也就在那儿解决了,然后才能回家休息。 没想到虽然他安排得挺美,打算得也挺好,可真的实行起来,却非常的不顺利。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玫瑰红 不说别的,先这天气就热。 当天是将近三十度的温度了。 可宁卫民却因为昼夜温差大,还穿着昨天夜里来上班的那套长衣长裤。 其次,出师不利。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像牛津字典这样的工具书居然没买到,还得三天之后才有可能来货。 所以走出八面槽外文书店的时候,不但闷热的天气让宁卫民汗流浃背,像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 刚才在书店里又找又问的,耽误了半拉小时,白忙一场,也让他心里十分烦躁别扭。 “妈的!什么破天儿!切!这么大的书店居然连本儿工具书都没有!” 宁卫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走到了商店旁边的存车处,又开始去寻找自己的自行车。 这年头,自行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 所以但凡大一点的商店门口,都有个固定的地方集中存放自行车。 假如商店门口空场较大,甚至能用铸铁架圈起专门的存车范围。 而没有空场的,为了多腾出一些地方通行,也就只能因陋就简,把自行车沿着马路一条长龙的横铺过去了。 像王府井百货大楼是属于前者,而外文书店则属于这后者。 这两种情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管理程度的不同。 圈起来的,管理者的目光能覆盖全范围,看护当然较为周全。 不但小偷不敢轻易来冒险。 车辆万一被谁给碰倒了,肇事者也能自觉的及时扶起。 而横铺过去的完全不同。 因为一旦存放的车辆过多,很容易就能出管理者眼界的范围,看车老头儿难免就顾不过来了。 这不,宁卫民的两分钱存车费就等于白交了。 他的车按照顺序摆在比较靠后面的地方,离那看车老头有三十米远。 结果他的车被别的车砸倒了,便无人管无人问。 看情形,估计不知道是谁,拿车的时候太粗暴,生拉硬拽的把旁边的自行车都带倒了。 而且仗着看车老头没看见,一辆车也没扶就走了。 素质低劣,相当可恶! 不用说,见此情景,宁卫民越加气儿不打一出来。 觉着今天自己出门,怎么跟没看黄历似的,干什么什么别扭。 可话说回来,不幸中倒有个万幸。 那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共有十几辆自行车呢。 宁卫民的车上仅仅压着两辆车,这让他还不用太过费事儿就能把车推走,倒也不能算糟糕透顶。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把最上面的两辆车挨个扶起之后,宁卫民正要去扶起自己车的时候。 偏偏有一个路过的行人来跟宁卫民打听道路,询问人民银行的位置。 而这一打岔却让事情真的坏菜了。 因为路人的耽搁,打断了宁卫民连续扶车的动作。 这就直接导致路人离去之后,当宁卫民再扶起自己的车,低着头推着车,想要赶紧离去时。 被一个正好推着车来存车的姑娘,误会成了不负责任离去的肇事者。 “哎呀!你不许走!” 一声娇媚的喝止声,带着极度的不满。 跟着一辆车身是玫瑰红颜色的自行车闯入宁卫民低垂的眼界。 霸道的一歪把,这辆车的车轮就挡住了宁卫民的去路。 宁卫民惊讶的抬头,顺着叫声望了过去。 他立刻愣住了,面前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长长的头梳着两个麻花大辫子,身穿着很洋气的连衣裙。 虽然是横眉立目,可也得夸一句漂亮,甚至配得上“高贵”二字。 就因为她的车,她的衣服和那双脚下尤为少见的白色高跟鞋。 在这年头,不是一般人能穿戴的。 可惜,没什么工夫能让宁卫民细打量了。 因为像这样家世不错的姑娘,脾气当然也爆得很。 随着一句“把你碰倒的车都扶起来!”。 姑娘毫不客气的犀利指责就纷纷而来。 必须得说,这姑娘的口舌比真正的枪棒厉害。 大义凛然之下,简直是把宁卫民当成了十恶不赦、卑鄙无耻之徒,劈头盖脸的痛斥。 宁卫民不是没有试图解释,。 可惜姑娘固执得很,一点也不信他的说辞,甚至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宁卫民又不能学她的样子,真的提高嗓门去喊去吵,大庭广众之下有失风度啊。 况且这又是什么地方啊? 围观的人就跟找到了蜂蜜的蚂蚁一样,迅围拢过来 宁卫民非常清楚这样的局面,越拖越麻烦,越拖对自己越吃亏。 很快,看到连管车老头儿都被引过来了。 权衡利弊下,他并不难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于是他不再辩解了,赶紧麻利儿的按照姑娘的意思,一一把车扶了起来。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硬吞了这口窝囊气。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委曲求全,让他在众人的嘲讽和讥笑下,宛如耗子一样溜边儿走了。 那大姑娘却被人民群众当成了仗义执言的道德英雄,于一片称赞和喝彩声中得意洋洋,顾盼生姿。 宁卫民甚至都能想象,看车老头多半儿会免了姑娘的存车费,以作“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的鼓励。 妈的,如果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 那就是他懂得了男人绝对不能大庭广众下和女人讲理。 在她们天生的性别优势上,男人实在没多少胜算,即使是白的也能被打成黑的。 或许是今天的基调彻底就是丧气,宁卫民摊上的倒霉事儿仍未结束。 他骑着车在清华园门口一拐弯,来到东安门大街上的邮票总公司,也没碰上什么好事。 居然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一片清淡,几乎就没几个人。 等进去跟营业员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昨天小市场里私人交易起了争端。 有两拨人为了一套黄山邮票打起来动了刀,把公安给引来了。 那不用说,这事儿不过去,小市场的热闹劲绝对恢复不了。 而且让宁卫民同样没想到的是,整版的鸡票销售度远过去年的猴票。 明明比猴儿票多出了一倍的行量,可才不到半年,整版鸡票居然在邮票总公司已告售罄了。 宁卫民是什么都没买到,一样是白来一趟啊。 就这样,在邮票总公司的营业厅粗略转了一圈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极度低落到谷底。 今天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去京城饭店溜达了。 此时此刻,本着贼不走空的心态,他也只想再去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喽喽,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书画值得入手了。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就在宁卫民重新上路往回骑,途径清华园澡堂的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弯再奔南边八面槽的时候。 这一天最大的意外灾难生了。 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本来正从北向南和宁卫民一样顺行着。 却突然间从路边蹿上了马路,改变了行进方向。 他们似乎要赶在绿灯结束,汽车较少时,一起跑到对面的东安市场去。 可骤然出现在宁卫民的车前,当然让宁卫民猝不及防。 刹车是来不及了。 情急下,宁卫民赶紧猛转车头! 可是,躲过了俩孩子,却一猛子撞上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自行车! “咣当”这一家伙。 宁卫民的车把一辆玫瑰红的自行车,连带车上穿连衣裙的姑娘,全都撞倒在地上了。 而那姑娘还没爬起来,就咬着牙,瞪着眼的骂上了。 “臭流氓!” 宁卫民这定睛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只能说是冤家路窄啊! 因为他撞到的,就是刚才外文书店门口骂过他的那姑娘。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裙子 面对姑娘的咒骂,宁卫民没法反驳。 因为先,天下间的偶遇多了,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巧法儿啊。 刚刚半个小时前,他在外文书店门口被这姑娘教训了一番。 跟着转过头来,他就在大马路上骑车把人家撞了。 这让他跟谁讲去,谁也不信这会是单纯的巧合。 别说人家姑娘误会他蓄意报复,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儿要是让别人赶上,恐怕连他自己都得这么去揣测。 其次,现在社会上也确实乱得很。 到处都有成天大街瞎转悠,四处寻衅滋事的不良青年。 特别是在“潘晓事件”和电影《莫让青春付水流》的酵作用下, 报纸上最近又揭露了一大批自甘堕落的年轻人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以警示青年人。 其中那些反面典型里,就真的有些人会故意撞翻姑娘的车,然后装着赔礼道歉,再用手段勾引对方,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 眼前这姑娘脾气固然娇纵,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善茬儿。 可穿着这么洋气,人确实也长得漂亮,这本身就给他的行为赋予了重大嫌疑。 想必只要是最近看过报纸的人,了解这方面社会情况的人。 面对这种情况,大概率都把他当成心存不良的坏人。 所以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觉得这事儿他是掉在泥塘里洗不清了。 甚至比刚才外文书店门口的那场误会还冤,而且也更悬乎。 因为马路上撞车本就是引人瞩目,容易招来一大圈儿人。 就更别提他还撞了个不依不饶的漂亮姑娘了。 这要等到观众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来,再碰上爱起哄架秧子的主儿,跟旁边使劲一扇乎。 这事儿弄不好就得奔大了去了。 这姑娘真要是万一挂不住脸儿,再来一出寻死觅活的戏。 得,那他没准儿还真的唱几句《铁窗泪》了。 所以宁卫民是越想越怕,他唯一的选择,也就是跟刚才一样。 还是得尽快平息事态,降低影响才行。 好在他经济上有底气,大不了就花钱摆平呗。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今儿就是把人撞残了,得赔个十万八万的,他也掏得起。 而这就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 决定不惜代价,只求让安抚了这个姑娘先再说。 宁卫民主意一定,就马上采取行动。 他赶紧伸手帮姑娘扶好了车,支在一旁,又把姑娘的皮包捡了起来挂在了车把上。 但他却不敢伸手去牵地上姑娘。 于是任凭自己白皙的脸上淌着汗,也不去擦,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跟姑娘说。 “你生气是有道理的,怀疑我也是正常的,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空口白牙的你不相信,那这样好不好?我们去派出所吧,一拐弯就是,我们把一切经过都当着公安同志说清楚,也让派出所做个见证。” “你放心,我有正当工作,撞了你是事实,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东西坏了我赔,我也会带你去医院,并且负责你一切人身和财产的损失。” 宁卫民这话说得相当实在,良好的态度,换得了姑娘勉强点头。 而宁卫民接下考虑得也很周到,问清姑娘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自己并没上手,是请求两个旁边看热闹的女同志,帮忙把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在玫瑰红的车后座上的。 再之后,宁卫民为了姑娘放心,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给她做抵押。 这才推着自己的车去马路旁边锁上了。 可即便如此,当反身回来,打算推着姑娘去派出所“自”时。 宁卫民仍旧横遭了冷眼。 他现姑娘不但脸上泛着红红的晕,而且气性反倒更大了,说话又都是呛着茬口出来的了。 敢情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姑娘站起来忽然察觉,自己连衣裙几乎从臀部以下都被扯拦了。 就坐在车后座上都掩盖不住,仍然露出了大片光洁的腿肌。 应该说,这样的尴尬要在三十年之后肯定不算什么,因为也就是个短裙的概念。 可当代却不一样了,如此保守的年代,那真是了不得啊。 姑娘觉得自己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这样的怨愤自然也得宁卫民兜着。 所以在派出所里,饶是宁卫民连连道歉。 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尽力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并且当着公安的面,表示一定包赔所有损失。 这姑娘始终没个好气儿,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势单力孤,厌烦派出所也为宁卫民说话吧,她一个电话就把家里人叫来了。 也就半个小时,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妇女火赶到了派出所来。 一见到这姑娘就“欣欣,欣欣”的叫个不停,问这儿疼不疼,问哪儿摔坏了。 等到看到这姑娘的伤腿和烂裙子,再得知宁卫民就是肇事者。 这位女干部差点在现场就用眼神把宁卫民活剐了。 跟着就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要求公安必须对恶意调戏姑娘的流氓严惩不贷才行。 本来宁卫民看着女干部和姑娘的容貌有些相似,还以为是姑娘的妈。 而这时听她自我介绍才知道,敢情这是姑娘的姨妈。 这位的来头也真是不小,居然是国家外事部门。 而且干得工作还是最重要的办公室,能见着一把手二把手的那种。 于是不但宁卫民心里大呼倒霉。 实在想不到今天自己一衰到底,居然撞了这么个有背景的姑娘。 派出所也跟着为难了。 因为无论怎么看,宁卫民事后处理的方式都很恰当。 认错的态度已经够好的了。 要按这位姨妈的意思呢,却有点得理不饶人,恨不把宁卫民关上几天才肯罢休啊。 可按政策来说,这哪儿够得上啊? 但不办吧,这位姨妈的工作职务又不是一般性的,他们也不好得罪太甚。 否则人家要得着机会给某位要员吹吹风,回头就够他们派出所喝一壶的了。 幸好啊,派出所的老所长是非常有经验老警。 他一句话就点中了女方的软肋,那就是名声。 这年头,姑娘的声誉可是无以伦比的重要,谁愿意和流氓扯上边儿啊? 要是宁卫民被定性成了流氓,那别人又该怎么编排这位姑娘呢? 所以在派出所所长耐心的开导之下。 这姨妈和姑娘不难想明白,到底怎么办才是对自己一方更好的选择。 于是姨妈总算是不再要求宁卫民付出自由的代价了。 但民事赔偿方面,却仍是一副严苛的姿态。 不过好在这方面对宁卫民就真是小菜儿一碟儿了。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谈钱。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啦。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接待 有关补偿的协议是在协和医院谈定的。 姑娘一直说自己脚疼,于是在派出所的协助下。 宁卫民和姑娘姨妈一起,把姑娘送到了不远处的协和医院。 拍了个片子后,经急诊科的医生诊断,在姑娘的脚踝处现了明显的骨裂。 而这个时候,宁卫民已经知道受伤姑娘是外语学院在读的英语系大三生,名叫霍欣。 另外,只凭那位姨妈嘴里动不动就会带出这样的话来…… “欣欣啊,你爸妈常年在海外,把你托付给我这个当姨儿的照顾。你说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万一他们要因为惦记你工作上一分心,再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关系。我就更付不起这个责任喽”。 宁卫民就能知道,这霍欣的爹妈,工作应该也是外事口儿的,而且职务小不了。 所以综合来看,这一家子,恐怕可以称为外交世家了。 这个霍欣,如果用三十年后的话来形容,就是一位红色名媛了。 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属于当代的上流阶层啊。 所以此时此刻,眼瞅着姑娘的脚虽未破皮肉,却肿起老高,实在是受伤不轻。 宁卫民还能有什么态度呀? 他也只能是自认倒霉,竭尽全力让对方满意了。 最终除了答应赔车、赔裙子、赔皮包、赔医药费和营养费之外。 在诊病期间,由于霍欣没法再上学了,不得不暂时借住姨妈家养伤。 宁卫民还要负责接送这姑娘去协和医院治疗,去学校参加重要的课程和期末考试。 总之,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反正只要霍欣脚上的伤一天不痊愈,他就别想卸掉这副道德枷锁,尽兴去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这不,当天看完病,霍欣的姨妈就给宁卫民派了差事。 非说不放心急诊大夫的简单诊断,一定要明天再找骨科专家做一次复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宁卫民连英语课都没上。 就秉承旨意,跑到协和医院重新挂了一个专家号。 然后又转头去接霍欣,要带她做一次正式且全面的脚踝检查。 而他的苦日子,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用多说,既然是外事部的工作人员,霍欣的姨妈当然住在外事部大院。 具体位置紧挨着日坛中学,是三十年后改名叫做华光里社区的地方。 现在那里的南边是个如火如荼的大工地。 京城第一家涉外饭店建国饭店的基本雏形,已经在那里拔地而起了。 而且很快,伴随着国内出国潮的形成,外事部领事司出国签证处也将会在此处成立。 所以这个大院的份量到底有多重,由此可知。 别看占地面积挺小,仅有o.6平方公里,大院里一共也只有十四栋楼。 但却是有专人值守的地方,普通人要想顺利进入并不容易。 那得在门口传达室先登记,再打电话向里通报,获得允许才能进入。 好在宁卫民并不怕花钱,自打摊上这件事儿,他从心里已经坐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只要能把事儿胡撸圆和了,哪怕甩个万八千的他也不心疼。 所以为了方便,他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在前门的出租车站提前约好了出租车。 到了这一天,他是坐着一辆伏尔加去挂号的,也是坐着这辆车来接霍欣的。 虽然汽车已经相当旧了,属于汽快要淘汰的车辆,但毕竟不像今天的出租车有显著的标志。 结果误打误撞,门口看门的或许当成了领导的车,问也没问,直接就放行了。 嘿,进入大院居然没受到半点盘查。 这就让宁卫民到达的时间,比约定的九点还早了十分钟。 一点没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多等他。 而坐汽车来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呢。 要知道,六层的老式单元楼可都是没电梯的。 因此以霍欣目前的身体情况,上楼下楼都变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儿。 她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宁卫民的清白,还在提防着他的狼子野心。 那么既不同意他搀扶,也不同意他背,甚至碰都不许他碰自己一下。 于是她就只能在姨妈的搀扶下,用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下蹦了。 这还有不累的? 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都有点跳房子、跳皮筋练就的功底。 可带转折的四个楼梯跳下来,也不是好受的。 大热天的,霍欣不但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伤脚也碰了一下,疼得她咬着牙直抽冷气。 那等下来了,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肚子气等着作在宁卫民的头上。 结果就应了那句老话了,没有花钱的不是。 或许是先天就带了成见吧,这俩大小娘们觉着宁卫民最多是雇佣了三轮车来的。 却没想到下楼没看见三轮车,倒看见了宁卫民拉开了一辆伏尔加后车门。 这自然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于是连霍欣带她的姨妈一肚子的气儿竟然泄了。 她们竟然没好意思再为下楼的不快再行迁怒,就这么放了宁卫民一马。 至于检查的结果的和原来的诊断一样,并不需要住院。 这也让霍欣和她的姨妈彻底放了心。 再加上宁卫民挺会来事儿,不言不语的,在医院里跑前跑后。 整个过程让她们觉得挺熨帖, 尤其是医院等候的时候,宁卫民还从书包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玻璃瓶崂山矿泉水,用带来的起子打开给她们喝,就更获得了这两个女人极大的好感。 要知道,在这个天气炎热的时节,此举不但是一种享受,而且也真的很有面子。 恐怕真正的长,都享受不到这么体贴入微的伺候啊。 就这样,回去的时候,彼此本来极为僵化的相处就有些不一样了。 康欣的姨妈态度和缓了不少,在车里居然跟宁卫民聊了几句天,问了问他工作的一些情况。 等到宁卫民在路上又停下来,专门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竟然收获了康欣和她姨妈一个笑脸。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宁卫民高兴的实在也太早了点。 因为就在他把霍欣她的姨妈真正送到家门口时。 做了友好告别,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却几乎被气炸了肺。 敢情由于当时的房门隔音不好。 他刚走到二楼半的楼梯转折的时候,仍能清楚地听见3o2室内,传来了霍欣和她姨妈交谈的声音。 这两个人完全曲解了他的好意,还带着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自大。 “欣欣,别说,这个小宁还真挺有伺候人的天赋啊,看来这旅馆的接待员没白干。” “切,这样也算天赋啊?不就是狗腿子嘛。姨妈,我可看不起这样的人。您不觉得,他这个小接待,就跟黄世仁身后的穆仁智似的吗?恨不得连你坐个椅子都要主动替你抹两把,一副天生的贱骨头样儿……” “哎?你这话……倒是形容比较贴切啊。我告诉你,其实底下的人望着上面的,都是这样的。不过狗腿子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你想啊,他一个小接待员,哪儿来的本钱租汽车啊?我看他呀,兴许是借钱来巴结咱们呢……” “哈哈,想得美,就凭他办得这点事,就想让咱们对他另眼相看?哼!也不知道他那脑袋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儿,宁卫民刚才的快慰一扫而光,转为了极度的厌烦和后悔。 一股难以克制的羞愤,让他再不愿意听下去,扭身拔腿下楼……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省 当天宁卫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张士慧给扇儿胡同打了个电话,托他赶紧给弄六块卡西欧电子表。 还指明要售价一百二十六块那种最高级的,要求晚上六点准时给送到民族宫门口去。 细一聊宁卫民才知道,敢情张士慧今儿中午请一个中学同学喝酒。 他这同学母亲在药材公司上班,马上就要出差去广西。 正愁京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可带呢,怕到了当地事儿不好办。 这不,在酒桌上提了一嘴,张士慧就给出了个主意。 说送卡西欧电子表多好,外地可见不着,目前全国只有京城、沪海和花城有。 就这样,俩人便以一百五的价格达成了这一笔交易。 宁卫民算了算,这单子毛利润虽然不高,可胜在量大。 张士慧能挣七十,他自己差不多能有一百块,也是个安慰,便很痛快的答应照办。 没想到张士慧说完正事没挂电话。 作为今天早上替宁卫民请假的知情人。 这小子接下来就开始拿宁卫民打镲,说米晓冉今天没见着他挺失落。 顺带也问起了他今天情况如何。 宁卫民当然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什么,就说不怎么顺,回头见面再聊。 结果下午见了面,张士慧还依旧记挂着这事儿呢,再次追问起来。 随后一听宁卫民讲述的具体经过,自然就“炸”了,忍不住当街骂了起来。 “不会吧!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成热脸贴了冷……不是,我是说你这么实在对他们,还弄出罪过来了?这都什么人啊,知道好歹吗?” 至于宁卫民,由于时间过去了许久,他情绪已经稳定。 此时反倒不似张士慧那么激动。 只是淡淡的说。 “她们当然知道好歹了。她们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用算数来计算人际关系。对人老爱防着一层。个个都觉着自己看透了人性,能看穿人心,其实啊,就是‘势利眼’仨字儿。她们应该算公务员里最龌龊的那种人,可偏偏能量还不小……” “我去,那你也太倒霉了。这不掉进了妖精洞了吗?我想想都觉得窝心,难怪你眼睛里有血丝。” 张士慧咂了下嘴,不免替宁卫民起愁来。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时间长了,你天天跟她们周旋,怎么受得了?” 长时间的相处,宁卫民对张士慧的心性已经颇为了解,知道他的这番话绝对自内心。 于是就为了这份感动,宁卫民已经决定今后在账目上要少一点花头了。 否则,无以为报啊。 “嗨,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气归气,可我自己觉着还应付得来,你不用替我太担心。” 跟着他又不无自省的说。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自己也有些问题。怪我把这事儿办急了。 “我光想着赶紧让人家熄火,赶紧让这事儿过去。一个用力过猛,也就成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说白了,这就跟咱们做生意似的,总得讨价还价才是道理。办事还是不能怕麻烦,该扯的皮,拉的锯都少不了。” 张士慧品了品话里滋味,赞同是赞同,可更多的还是难解的忧虑。 “你先别着急做总结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怎么办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欺负你,白使唤你还不把你当人?” 跟着他又无比气恼的骂了一句。 “真丫挺的。怎么随便一个有点权力的小人物,都能这样拿捏咱们啊!难道咱们老百姓,就得白白受着这份窝囊气啊!” 万没想到宁卫民摇摇头,竟然胸有成竹的说。 “虽然理在她们手里,可她们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对于许多事,是只能适应和被动接受。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些财富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金钱同样是一种跟社会要求权力的可兑换筹码,是我们对抗命运的资本。”“至少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对我们就不是问题。” 张士慧怔怔地看了宁卫民一会儿,突然间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宁卫民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啦。 “我的意思是,我的自尊从来没想过贱卖,自然不能让人随意糟蹋。既然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善意,那我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反正现在,她们也不能把流氓的帽子扣我脑袋上了。那我还怕她们个球。说到底,这不过是破财免灾的事儿罢了。” “她们再不乐意,我把钱花到位了,她们也无可指责我。我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忒亏得慌。有跟她们瞎缠磨的工夫,我还不如专心干点正事把损失赚回来呢。” 这话一说,张士慧也立马心情舒畅了,哈哈笑着赞同。 “对对,卫民,你想明白了就好。搭理她们干嘛,以后咱还不给她们这脸了。” “就为你这主意,这几块表的钱我一子儿不要。你拿着这钱甩给那俩臭娘们儿吧。” “不不,你别推辞。我知道你不缺这几个钱。可难道我就缺吗?” “我这就是给你助助威,就算你替我拿‘大团结’扇她们丫一大耳贴子了。” “要是一头猪的价钱不行,大不了咱就出两头,三头,四头,五头!哼,都是肉,who怕who啊!” 这几句,真给宁卫民逗乐了。 既是因为张士慧这特别的联想能力。 也是为了自己这哥们儿在中式英语方面蛮有天赋。 看来这一世,懂了abc的张士慧同志应该就是这句话的创始人了。 ………… 三天之后,还是早上差不多九点。 宁卫民再次包了同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外事部大院儿,去接霍欣去医院换药。 看门的人也似乎还记得这辆汽车,大老远看见车开过来,就把大院铁门给打开了。 于是和上次一样,宁卫民坐车长驱直入。 但这一次,再上楼去,宁卫民的态度却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已经以往没了不好意思的内疚,和想要博得好感的温和笑容。 反倒是昂挺胸,无所畏惧的淡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骨气 楼上,开门的时候,霍欣的姨妈已经收拾好要带东西。 霍欣也拄着一只拐,她们显然是做好了全部准备在等宁卫民。 所以见到他,就要出门下楼。 但让她们未曾料到的,却是宁卫民用自己的身子拦在了门前。 他目无表情的叫着霍欣姨妈的官称,却连个敬语都不用了。 “黄主任,先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是先进去,一起谈谈有关交通事故的赔偿问题吧。” “你想干嘛?” 霍欣姨妈的确感到情况不对头,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状况。 宁卫民则坦荡荡的回答。 “赔偿你们啊,我把钱都带来了。” 这位黄主任不由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加以斥责。 “具体钱数现在怎么搞得清?你别胡闹好不好?” 霍欣在旁也不耐烦地催促。 “快走吧,我都站了老半天了,别耽误了去医院。” 但宁卫民却笑了,压根没为官威所震慑,反倒直不楞登顶了一句。 “对不起,恐怕我得把话说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愿意谈,想马上去医院。可以。但我就恕不奉陪了。” 这话一说,霍欣可有点傻眼了。 “啊?” 黄主任更忍不住了火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逃避责任?嗯?”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宁卫民以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摇着头。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接你们的汽车我都约好了,钱也付过了,就在下面等着你们呢。” “还是那辆伏尔加。司机认得你们,即使我不去,他也会把你们送到医院再送回来的。” “何况我不是也说了,钱我都带来了。是你们自己不想谈嘛。” “要不咱们就进去谈谈?其实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 宁卫民这样的态度,让霍欣有点儿不知所措。 吃惊的人,当然还包括见多识广的黄主任。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真正令她们吃惊的事还在后边呢。 因为当黄主任为了避免让邻居看到门前的纠缠,总算让宁卫民进了屋,面带寒霜地质问他到底打算怎么样的时候。 她们的颜面才真正遭遇平生从未有过的挑衅。 宁卫民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千元钱,还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居然以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带感情的淡然样子对她们说。 “我撞伤了人,我再次表示道歉。这是我支付给你们的一千元赔偿金。请你们清点一下,再给我打个收条。” 黄主任一下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因为宁卫民这个态度被气得抖。 但没等她说话,这次霍欣已经先于她表示愤怒了。 “你这是干嘛!是想拿钱收买吗?你在侮辱我们的人格!” 说心里话,其实一直以来,霍欣就对宁卫民的印象就没怎么好过,净是负面的成见。 尤其刚才,宁卫民说恕不奉陪的样子就让人气不打一出来。 她心里早就怨恨上了。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呀?你算那根葱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哼!不是你上次来追着我们屁股后头了?狗奴才一个!” 她是越想越气,越气还就越想。 可就没真正的好好想一想,宁卫如此反差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并不奇怪。她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缺乏对人情世故的了解。 周围大多数的人一向都是围着她转,她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很难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几句话已大大得罪了人。 这下看到宁卫民拍出钞票的样子,受到羞辱的感觉全然爆。 也是自然而然觉得普天之下,唯有自己委屈到了极致。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句不平的言语,反倒给宁卫民提供了口实。 “霍大小姐啊,瞧你这话说得,多委屈啊!我就不明白了,我给你赔偿怎么就是侮辱你人格了?那我倒要请教你了,像那些在背后骂逼人狗腿子,骂贱骨头的主儿,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无论是霍欣和她的姨妈都是齐齐变色,尴尬非常。 而她们的眼神里除了下不来台的郁闷和吃惊,也充斥着气恼和鄙夷。 果然,霍欣下意识就指责上了。 “你……你居然偷听!下流!无耻!” 但这一次,换来的却是宁卫民极为愤慨的冷笑。 “霍大小姐啊。外文书店门口,我只是扶起自己的车着急离开,就被你当众责难,骂我没素质,非说是我把车碰倒的。” “街上撞了你,只是我为了躲避孩子造成的一场意外,就又被你骂了一次流氓,还要派出所把我抓起来。” “那这次,我想即使我怎么跟你解释,是你们的房门隔音不好,你还是会认为是我偷听的吧?” “所以我没办法辩解,因为天下的理,就是为你存在的!你说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错!这总行了吧?” “可是有一样,你千万别忘了,我也是个人。我和你一样生在这个国家,我们谁都不是为了让别人羞辱,或是伺候人,才活着的。” “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英语专业的大学生,《简·爱》总应该读过的。我希望你能回忆一下简·爱对罗切斯特说过的话,因为那恰恰正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霍欣彻底听傻了,也看傻了。 宁卫民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 当前所表现出的这种不卑不亢,还带着点文艺范儿的成熟男人气质,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 哎?这家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难道真是我冤枉他了? 就这样,正在霍欣胡思乱想之际,宁卫民又把钱直接放在桌面,转向了她的姨妈。 “黄主任,千万别多心。我其实什么恶意也没有,只是想咱们能互相体谅一下,维持住彼此的体面,更加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说实话,即使我天天跟着你们,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你们生疑,咱们彼此看着生厌。既如此,倒不如咱们互不相扰,都落个清净。” “这里的一千块钱呢,我算了算,车子、衣服和皮包怎么也够了。医疗费和营养费当然还没有个准确的数字,但我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至于霍欣去医院、学校,和平时的护理问题,那这钱也许就打不住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先用这笔钱,我还会补给你们。总之,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你们尽可以自己包出租车出行,还可以从外事人员服务局请个人来照顾霍欣。只要有票据,在霍欣养伤期间,花的钱我都给兜着。行不行?要同意,请写收据……” 霍欣的姨妈当然是见过世面的。 她现在现宁卫民年纪虽然霍欣还要小一些,可阅历和手段,却不容小觑。 反倒显得更加具有威胁性了,于是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出了明智选择。 “那好吧,年轻人的时光是很宝贵的。我们也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和工作。”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写好了字据。 宁卫民一边收好,一边把医院挂好的号放在桌上。 “好啦,那就再见了,你们快坐车去医院吧。回头可以找司机要个出租公司约车电话,会更方便些。” 说完他抬腿便走,下楼的脚步声,一点都没犹豫。 那消失在门前的潇洒的背影,看着霍欣半天没缓过劲来。 哎?他怎么就变了呢?怎么就变得这么有骨气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汉子 身为穿越人士,宁卫民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主儿。 没办法啊! 谁让他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对这个时代不够了解呢。 别的不说,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连个煤炉子都摆弄不好。 洗衣服、做饭也不行,生活自理能力极差。 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啊。 要不是后来边大爷说他差点就被煤气熏死,也许对脑子有些影响,恐怕得好好缓缓。 那恐怕宁卫民早就因为行为异常,被邻居们察觉到身上的秘密了。 真要是那样,他会不会被送去某个研究部门成为实验材料不好说。 但他想过的美好人生一定会失去。 再后来,等到几次自以为是的赚钱计划接连碰壁,被时代特性碾压得一塌糊涂之后。 宁卫民差点没变成个真正的废物。 当然就更有自知之明,充分体会到这个年代对他的压制有多严重了。 所以当他的生活好不容易开始逐步好转,终于找到了能钻的政策空子之后。 他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自己的行事准则了。 要想平稳过度到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年代,就只能闷声财。 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把自己藏起来才行。 用句老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是唯一选择。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毫不犹豫把青铜器捐给国家。 并且尽力处理好身边的一切人际关系。 对邻居们,能帮就帮上一把。 对同事,不争不抢,就怕招人记恨。 想想吧,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让他身上充满了血气方刚的男人劲儿,可能吗? 所以当他遇见霍欣这个灾星,即使再憋屈,再冤枉。 主动选择委曲求全地息事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只是人终归是有底线的,宁卫民的底线就是他的人格和自尊。 前世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过。 摆地摊、卖假货、当托儿、替人收债…… 而他虽然可以坑蒙拐骗,却与黄赌毒的营生毫不沾边。 后来他又成了小老板。 请客、送礼、给回扣、大保健的堕落,也是难以避免的。 但他绝不能容忍让人指着鼻子骂娘,被客户真当成一条狗来随意使唤。 因为他始终明白一点。 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面前保有尊严,拥有真正的体面! 可要是为了挣钱,就去干那些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儿,那就是本末倒置! 他是为了自己而活,并不想用虚假繁荣来装扮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为什么,当宁卫民已经不愿意再做伪装的时候。 霍欣会在他身上骤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气质改变了! 宁卫民丢弃了卑躬屈膝的摇身一变,让他又成了前世那个纯粹白手起家的精明商人。 商业谈判中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基本技能。 言辞锋利,快刀斩乱麻,是他的处事风格。 完全恢复本色的他,不但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也具备这年头无人能比的经济能力。 要想压制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和一个只熟悉体制那一套普通女干部,又算得了什么? 这要是真在谈一笔大生意的话,宁卫民的身上甚至有可能顶着光环长出翅膀来。 于是乎,霍欣因此失眠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以及一掷千金的劲儿。 像极了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里,受尽冤屈和误解的男主角魔鬼胡安。 一千块钱的赔偿费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普通人两年的工资,能买两台黑白电视。 “只要养病期间花的钱,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 多么大的口气呀! 余音尚在耳边。 蛮横、霸道,却真的牛得很! “真是太帅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霍欣,情不自禁的念叨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宁卫民真帅,还是她被一整沓子的“大团结”拍在面前给震撼的。 当然,霍大小姐是大家闺秀出身,情操高洁,向来没缺过钱,也不在乎金钱。 你要非说,她是因为钱对宁卫民产生观感的改变,那她能跟你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女人的确是在乎感觉的。 如果从霍欣的生活状况来看,就不难明白一点。 对于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被别人目光环绕,看惯了身边无数讨好目光的她来说。 既瞧不起周遭那些抓住一切机会向她献媚的人。 也早就对这种千篇一律人际关系和角色位置感到厌烦。 宁卫民的出现,出乎意料的终止了这一切。 用绝对惊人的大逆转,带给了她一种空前的刺激。 虽然并不知道什么叫霸道总裁。 但女人生来敏感,而且喜欢屈从于强者。 这一点都不耽误打小读《灰姑娘》和《白雪公主》长大的霍欣由此产生崇拜感。 她真的想不到,原本是她最看不上的人,居然会呈现这样另类的男人劲儿来。 这种阳刚气和成熟风度,根本不是她身边那些,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只会自惭形秽偷看她的男同学们可比的。 更何况,她又对自己出色的容貌、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家世充满绝对的自信。 她不免会去设想,也许宁卫民是太在乎她的看法。 为了想让她高看一眼,改变想法,才这么不惜血本呢。 或许就是自己太光鲜,太光彩照人才引起宁卫民如此强烈的反弹。 这么一想象,虽然被宁卫民出言打压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怒气和不满。 可她又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于是乎,没过几天,出于无聊,以及个人虚荣心的自我膨胀,她竟然别出心裁的给宁卫民的住址挂了一个电话。 表面上是想道个歉,但其实真正用心,还是探查一下宁卫民是不是真的在打她的主意。 电话打通的时候,霍欣刻意展示出良好家庭培养出的个人素养。 宁卫民接过电话一应声,霍欣就用诚恳的语气,满怀歉意地说。 “我是霍欣,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有可能确实是误会你了。以往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是很给面子的一句客套话,霍欣摆明了是想就此化解两个人的恩恩怨怨。 当然了,如果只是化解恩怨,宁卫民倒也无所谓。 他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道理。 虽然意外,没想到这令人厌恶的大小姐也能如此温柔。 他也好言好语的应承,“言重了,我也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海涵。” 但坏就坏在下一句上了,宁卫民直男一样的开门见山。“喂,我现在挺忙的,你除了道歉,还有别的事儿吗?你要没有,我就挂了。” 好,就这一句,不但连半点柔情蜜意都没靠上谱,甚至还流露出一些不耐烦。 这让电话那头的霍欣大感面子上下不来台。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宁卫民的本意,一切和男女关系根本就扯不上边。 于是说了句“那你忙吧,没事了”就把电话挂了。 随后就无比后悔自己打了这个电话了。对宁卫民的仇恨值也再度爆棚。 论程度,并不亚于被他的车撞了那回。 可这又赖谁呢? 女人啊,如果自我感觉太好,那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哀。 好在霍欣还不知道宁卫民那头挂了电话是什么样。 否则的话,她恐怕更得羞愤的要去投河了。 因为宁卫民把电话一挂,他身边的张士慧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卫民啊!你太牛了,这么简单就打了这臭娘们,我还以为又得纠扯半天呢。” “看来她能跟你道歉,就是咱钱花到位了。切,早干嘛了?都是他妈装假部队的。什么大小姐,不也就值四头猪嘛。” “哥们儿,没说的,你用实力证明了,你是个真汉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庄 无论是霍欣的道歉,又或是张士慧的崇拜。 宁卫民都没当回事儿,扭脸就给忘了。 甚至就连1981年6月5日,报纸上刊登美利坚现了艾滋病,度将五例病症向世界公布的消息,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没意义的事儿上。 就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的忙挣钱。 没办法,赔偿霍欣的钱姑且不算,他其他方面的开销也忒大啊。 虽然是不做养鱼技术的生意了,可重文门旅馆的房间用着舒服,他并不想退掉。 而且夏日炎炎的,在家生火做饭实在难受,所以他经常是外面饭馆打了菜回去吃。 再者说,他每个月工资已经答应交给老爷子了,那不多挣点外快怎么行啊? 当然,花钱的大头儿必定还是在趟鬼市、买古董,收书画和邮票这几件事儿上。 所以没的说,就闷头干吧。 钱这东西啊,就是越花越想挣,越多越不嫌多啊。 1981年6月,京城的家电市场环境也生了一些显著变化。 比如说,兑换外汇券的黄牛多了。 如今不但是京城饭店、友谊商店门口。 几乎能见着外国人的地方,机场、外交公寓、旅游景点,都开始有人从事这一行了。 这直接导致兑换的成本随行就市的上涨。 再比如说百货大楼后面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 也开始有人长期驻扎在此,花钱收购那些出国人员用不了的家电指标。 要知道,按照国家实行的政策,三个月之内的短期出国人员,每次出国可以携带一大一小共两件免税商品入境。 长期出国人员,每次可以携带四大四小共计八件免税商品入境。 如果谁拿到这些指标,在出国人员服务部购买家电都是免税的。 这样一来,指标也就等于是钱。 还有京城的两家电视机厂门口,也出现了专门收购内部彩电票的人。 在彩电供不应求的年代,这种票一样也变成了钱。 而且还成了一种特殊的,可供炒作的票证资源。 假如工人卖出是六百元,那买到彩电票的人一倒手就能加到八百,再倒手就变成了一千。 能不引人趋之若鹜嘛。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生意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 但好在国内市场消费潜力庞大的。 这些副作用在强大的市场需求面前根本毫无影响。 即使国产彩电一批批生产出来,进口电器通过愈来愈多的渠道进入市场流通,可市场上一样是彩电的踪迹难寻。 结果物以稀为贵,参与倒卖彩电的人越多吧,反倒还造成了彩电价格的进一步上涨,比成本涨得快多了。 目前,连国内出厂价一千三百五十元的金星彩电,市面上都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台。 所以宁卫民他们从友谊商店的内应手里,弄出来的原装进口彩电,自然就可以卖三千块一台。这么一来,利润空间反而得到了扩大,高达百分之一百五哪。 至于宁卫民独自奋战的邮票市场,情况也差不多。 虽有不利因素,但好的因素更多。 解放前的邮票,因为数量稀少,越收越不好收了。 “运动”前的邮票情况还要好一些。 宁卫民最近半拉月最大的成绩,就是一百八十元一张的价码收了两张梅兰芳小型张。 三百四十元收了一张祖国山河一片红,二十元收一整套金鱼。 珍稀票的收购数目比之前降低了一倍不止。 而除此之外,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负面状况,是鸡票的销售也太火了点儿。 距离邮票总公司鸡票宣告售罄才不过半拉月。 整个京城,竟然就没几家邮局还能找到鸡票了,连散张儿都踪迹全无。 得亏是下手早,宁卫民从年前就开始一直往手里敛。 五月份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千七百张整版票捏在手里。 而在甩开了霍欣的事儿之后,当他现情况异常,又全力突击了一下。 总算是把整版鸡票的数量凑上了两千二百张,还有百余张零七八碎的。 说起来虽然比原先预计的至少三千张的收购计划差着不少,但至少不比猴票少了。 这就保住了他最重要的计划执行无碍。 反过来呢,良性的状况则在于被买走的鸡票,其实并没有从市场上完全消失。 因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人,主要就是想投机的邮票贩子。 他们是看准了鸡票紧俏才下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倒卖赚钱。 所以别看邮局的营业窗口和营业大厅买不到鸡票了。 但邮票贩子手里却是应有尽有,货源相对充足。 他们就在邮局门口叫卖,八分的邮票出了门儿,单张就变成一毛六了,整版票十五块。 这价格当然是令想补缺的集邮者们抓狂。 偏偏宁卫民却知道其中仍有厚利,于是毫不吝惜的买买买,6续又补了二百余张整版票。 当然,等他吃完了这痛快的一嘴。 鸡票的单张价格已经迅飞涨到单张两毛五了,整版票二十二块。 再次令迟疑的集邮者们后悔莫及。 而这并不算完。 鸡票的上涨,又岂能不影响到与之相关的猴票? 实打实的说,在鸡票还没有完全售罄的时候,市面上的猴票就已经从年初的两毛飙升到五毛一张了。 这既是因为宁卫民今年以来,在市场上见着猴票始终在吃进。 他把京城的浮货给扫得太干净了,造成了物以稀为贵的事实。 也是因为最近暴露出了一个社会事件,大大增加了猴票的名气。 敢情最近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集邮有关的社会新闻。 说今年春节以来,在京津两地的邮电局,现不能如期寄达的信件数目大增。 后经过多方查证,现都是一些刚刚开始集邮没多久的爱好者干的。 目的是为了截留那些信件上的精美邮票。 而且最后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奔着信封上的猴票去的。 最后,报纸上还写明了“京城鼓楼集邮研究会”的专家给出意见。 说猴票目前的转让价格虽然比行时已经增值数倍。 但综合考虑到这张邮票的精美程度和印刷难度,不多的行量,以及作为第一张生肖票的特殊地位。 完全可以做出判断,增值的潜力应该不止于此,假以时日,价格必定会很高。 不用说,这篇新闻报道,等于是给宁卫民爆炒猴票的这口大锅下,主动添了一把柴火啊。 于是如此一来,不但普通消费者寄信时担心邮寄出问题,都不愿意选择庚申猴票了。 那些真正的集邮者也更对这种猴票趋之若鹜了。 猴票立刻价格猛窜,转眼就到了五毛钱。 那想想吧,在此之后,鸡票又被宁卫民再次猛抬了一下,那猴票得是什么劲儿啊? 当然是继续再接再厉,扶摇直上,也就到了八毛钱。 而就这,还纯粹是口头的价格。 真能见着票,一块钱一张也能成交! 说白了,集邮者们对鸡票有多渴望,那对猴票的追捧就得放大数倍。 这种隔山打牛的联动刺激,效果真比宁卫民自己直接吃货,不知好出多少倍去。 所以到这会儿,那帮倒腾邮票的人精子,几乎个个都拼了命的到处找猴票。 他们见着人就问猴票,眼睛都快成红的了。 而此时,宁卫民可就开始稀稀拉拉往外放票了。 当然,他不会是就此满足,想要获利了结。 其实是通过此举来刺激成交的活跃。 因为他非常清楚,有成交,邮品价格才能继续往上走。 否则市面上没货,弄不好就僵住了。 而且邮品的价格不通过反复成交砸实在了,真正爆炒的时候也不安全。 很容易让人恐慌。 当然,所图甚远的他也不会多放,隔一两天放出两三张去,是抬着价儿慢慢出手的。 就这样,等到他手里的十几张猴票出手,猴票的价钱已经在市面上突破一块三了。 这年头,可还没人见过这样涨法儿的呢! 如此的行情,那真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为此,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在恐慌和利益使然下,有人也跟着往外放猴票了。 而这也被宁卫民料到了,他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当然就要改变策略了。 便开始守着一块五和一块的区域做低买高卖的操作,力求让猴票的价格平稳在这个区间。 至此,猴票便真正的成为了邮票总公司门前的交易热点。 每天都有不少人盯着猴票的价格波动,并且乐此不疲的议论,充满希冀的讨论。 让宁卫民尤为满意的是,除了猴票已经开始为他创造利润,通过价格波动,安全收割了二三十元。 相对于历史价格,应该1983年才涨到八毛的猴票已经提前被他玩儿到了一毛五。 而在这样的行情刺激下,鸡票居然没怎么下跌,同样成功平稳在了两毛到两毛五之间。 不用多说,事实充分证明,他坐庄的手段还不错,第一步这就算是成功了。 猴票的行情,现在真的稳稳的被他攥在手里,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至于让他更为激动的。 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不应仅仅视为简单的在改变历史。 事实上,是他完全再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在创造无人能做到的历史! 第一百六十章 奇遇 猴票可是未来邮市行情的风向标! 能够亲手操作猴票的行情,成为猴票的庄家,让宁卫民品尝到了难以言表的快乐。 他自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期盼了命运,掌握了人生,亲手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未免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非常。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现,自己仍旧太小家子气了。 因为哪怕他再精心谋划,自以为图谋远大,在命运的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要知道,命运的能量实在太大了。 只要轻轻的动动小手指头,就可以天衣无缝,随心所欲的操纵人生起伏。 当这家伙脾气不好的时候,随便就能让人陷入不复之地。 而一旦开恩,扔给你一点甜头吃,兴许就够你少奋斗二十年的。 比如说同样是偶然的相遇。 当命运把霍欣这个灾星推在宁卫民面前,那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可当命运把一个真正的贵人推到宁卫民的面前,却又给了他无限的机遇和提升段位的可能。 而这一切就生在京城饭店,这个奇妙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期,京城饭店还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物。 但它的高度,实际上从不依靠塔尖,显得非常的实在。 因为从历史上来看,这里就是复杂政商关系的交织地,是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地方。 特殊年月里,这里甚至是我们唯一和世界保持着充分交流的地方。 孙中山在这里住过店,尼克松在这里吃过饭,赫鲁晓夫在这里剃过头。 1972年美国公民杨振宁访华,就是在这里舌战群儒,坚决反对建造高能粒子加器的。 还有1979年,李春平也是在这里邂逅了那位神秘的好莱坞女星,从而得以走出国门,成为亿万富豪的。 因此,京城饭店无疑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转过一圈后,就完全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所以常泡在这里,等着兑换外汇券的宁卫民,他身上所生的奇妙遭遇。 也就成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 1981年6月底的时候,当大部分京城人还在靠西瓜、汽水、散啤来消暑降温的时候。 当京城的年轻人目光都盯着报刊所布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和电影“白花奖”的评奖结果,以及获奖影片和演员的名单的时候。 宁卫民却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京城饭店的空调冷气中坐上几个小时。 他除了和外国人们搭讪,还要顺带着品尝一下这里独有的进口香草冰淇淋。 如今的他,对京城饭店已经越了如指掌。 他知道在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可口可乐和粒粒橙。 知道大堂的咖啡厅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人最少。 他彻底掌握了西方的金碧眼喝下午茶的规律。 他也了解了外国人习惯用“新钱”来称呼外汇券,用“旧钱”来称呼人民币。 同样还摸透了外国人对人民币,甚至比国人对待外汇券更加渴求的原因。 那就是无论是购买火车票、飞机票,办邮政托运,又或是居家过日子,举办家宴和沙龙招待朋友。 如果有人民币的话,老外们不但办事会方便得多,而且开销也能降低一半。 于是他的兑换业务如今越干得得心应手,说服力和成功率大增。 几乎每次所带来的“旧钱”,都能比较顺利的全部换成“新钱”。 而这一天,就在他刚完成一半的兑换任务,走出咖啡厅去上厕所的途中。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被一个刚下电梯,与他擦肩而过的“粉脸”给叫住了。 在命运的撮合下,一个堪称历史性的际遇就以这样一种相当随意的方式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宁卫民面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 手插在兜里,穿着很时髦,衬衫裤子相当合体。 不但气宇轩昂,而且目光温和,看着很有涵养。 但他明显不会说中文,叫了一声“哈楼”后,就不知道如何再继续谈话了。 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宁卫民的背心,做出一副很感兴趣,想要摸摸的样子。 宁卫民也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老外的意思。 要知道,他的这件背心可是自制的。 因为宁卫民不愿意穿这年头的半截袖衬衣。 他非常厌恶化纤面料,可这年头的棉背心,露着脖子又不好看。 于是灵机一动下,他就请邻居米婶儿帮忙,把一件普通的蓝色棉布背心和家里的一个旧假领子钉在了一起。 结果在他后世眼光和审美下,不同颜色和材质的组合,效果出奇的好。 这件不伦不类的随意之作,在这个年头显得相当时髦。 当他大方传出去后,不但张士慧随之效仿,女同事们和邻居们也都叫他假华侨了。 “你是想看看我的衣服吗?” 宁卫民用英语主动询问了一下。 而他这一开口,对那老外来说,显然是更加的惊喜。 “你会说英语吗?那太棒了。是的,我想看看你的上衣可以吗?” “可以。轻便吧。” 就这样,外国人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 还真不客气,大庭广众之下这通仔细的看啊。 甚至不光看,还上手摸。 大鼻子最后还转到了宁卫民身后去瞧。 但好在是个知道礼仪的人,没过分让宁卫民尴尬。 “这件衣服是你买的吗?哪里可以买到?” “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喔,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吗?” “不不,我只是比较喜欢dIy……” “dIy?那是什么?” 宁卫民立刻意识到,是他自己前了,这年头还没流行这个词儿。 于是忍不住摇摇头,淡淡笑了一下,做出了解释。 “do It yourse1f”。 有趣,非常有趣!”那老外情不自禁的笑了。 但他随后的话,却又实在让宁卫民倍感意外。 “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件衣服可以卖给我吗?” “你想要买我的衣服?” “是的。我可以出……五十块,五十块‘新钱’怎么样?” 宁卫民觉得好笑,不明白这仪表优雅老外为什么对这衣服如此执着。 他这是休闲范儿,完全不搭调啊,赶紧摇头。 “不,不行,这不是钱的事儿。衣服给你,那我穿什么啊?” “哦,对不起。” 那外国人一下明白了,尴尬的一摊手。”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想了想,托着下巴,提出了新建议。 “那这样好不好?你和我到楼上怎么样?我的新的衣服很多,你挑一件喜欢的,我再给你五十块……” 眼见这老外满眼期待,态度十足的诚意。 宁卫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 当然,宁卫民也不傻,便趁机提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你真的这么想要?那好吧,如果你有两千块‘新钱’,并且愿意跟我兑换两千块二百块的‘旧钱’。我这件衣服可以不要钱,白送给你。你只要再随意给我件衣服,让我穿走就好。” 这下换成那外国人愣了。 他似乎有些吃惊,但片刻后就笑着伸出了手。 “没问题,那我们说定了。” 不用说,当俩个人再一起走进电梯的时候,由于他们都达成了各自心愿,彼此观感大好。 外国人一直和宁卫民打听,他是怎么产生这么绝妙的主意的。 宁卫民耐心的一一回答。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老外晃点了。 因为当他跟着老外走进京城饭店的一个大房间时,随便换上了一件衬衣之后。 那外国人却不跟肯他兑换钞票了。 非让他把袖口系好,穿着换上的新衣服,挺直身躯,先在房间里走两步才行。 宁卫民不免生气了,以为受到了戏弄,这是对他的羞辱, “先生,你的承诺是没有诚意的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换钱?” 那外国人赶紧做出安抚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解释。 “别生气,也别着急,我的朋友。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可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个服装设计师,马上就要举办一个服装展示会。我认为你的身体条件很不错,所以希望你能穿上我的衣服走一走,让我看看效果……” 宁卫民可不听他这个,以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回应。 “你开什么玩笑?我身高才一米七七,当什么模特?真要是走在T台上,还没穿着高跟鞋的姑娘高呢……” 但那外国人却因此更惊喜了,一拍脑门。 “我的朋友,你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服装展示对吗?” “那你一定能理解,在你们的国家我是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模特的。所以身高并不是问题,你在这个国家已经算高个子了。” “重要的还是你的骨架匀称,气质符合我的服装需要啊。而且我们能够顺利沟通,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卫民彻底无语,“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谁啊你?你为什么非要在我们国家办服装展示会?” 那外国人这才意识到彼此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再次伸出手来。 “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法国,是个已经从业三十多年的服装设计师了,我自己的服装品牌就是我的名字-——皮尔·卡丹。真诚的说一句,我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报酬好说……” 嗯? 这个名字……还真熟啊! 让宁卫民真是一万个意外,一万个没想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雇佣 皮尔·卡顿! 对于生于六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后长大的一代国人来说,皮尔·卡顿绝对是一个闻名遐迩,非比寻常的名字。 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最早进入我国大6市场的国际服装品牌 也曾经一度是国人心目中顶级高档时装的代名词。 要知道,早在西方整体社会对我国改革开放持有怀疑态度的时候。 就是这位生于意大利却在法国成名的皮尔·卡顿先生,最先预见到了我们国家所蕴藏的巨大市场潜力。 他抱着至少要给卖给我们每一个国人一只纽扣的梦想,特立独行的来到内地大6开拓市场。 在当时还是一片蓝绿灰的共和国撒下了七彩艳丽。 我们的国人因此才懂得了什么叫个性和创新。 领略到了什么叫做高尚、大方、优雅的时装魅力。 所以完全可以说,皮尔·卡顿是为我们国人开启了国际时尚大门的启蒙者。 当然,他也因此享受到了巨大的商业红利。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 在共和国的领土范围内,皮尔·卡顿这个词都与法式的浪漫和奢华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个词所代表的服装品牌成为了无与伦比的至尊王牌。 尤其京城人,当时普遍都认为,能捞一套“皮尔·卡顿”穿在身上,这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此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皮尔·卡顿这个名字,更是代表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传奇! 这不仅在于他赤手空拳白手起家成为了世界顶级服装大师的创业经历。 也不仅在于他曾经三次获得法国服装设计的最高奖项——金顶针奖的极致荣誉。 更在于他用让时尚变得大众化。 在于他通过一场根本性的商业革命,迫使法国的高档时装走下了高贵的t型台。 所以坦白而言,当进入新世纪之后,尽管皮尔·卡顿这个品牌的荣光不再。 无论是于世界范畴还是在共和国内,这个品牌都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甚至新一代的大部分消费者对这个品牌一无所知。 但无论时光如何无情,这个曾经引领过国际时尚风潮的品牌。 终究是在历史的过往里,留下过浓彩重抹的一笔。 在世界服装展史上,创造过难以取代的功绩。 像宁卫民所认识的岁数较大的成功人士。 往往一说起自己当年的荣光和梦想,皮尔·卡顿就成了个绕不开的名词。 就足以证明,这些人已经在情感上,对这个品牌拥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 要是从宁卫民的个人的角度出,他对这个服装品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眷恋。 前世的他长大成年之时,皮尔·卡顿的传奇就已经落幕了。 可对于皮尔·卡顿这位大师本人,他却必须要予以更高的敬仰和更多的感谢才是。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自己的成功,关键就在于阅读了皮尔·卡丹的个人传记,受到的启。 要知道,皮尔·卡顿不但是服装设计大师,也是个真正的商业奇才。 这个老爷子是当代特许加盟模式的创始人,在世界商界享有“执照生意之王”之称。 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标被缩写成“pc”,却从不吝啬与别人分享这个商标的红利。 他非常愿意让更多的合作者通过推广他的品牌共同获利。 甚至在商标授权上从不计较是什么类的产品。 于是乎,“pc”商标的影响并不仅仅停留在服装界。 皮尔·卡顿这个名字飘洋过海,走遍全球,在每个角落住扎,停留。 到九十年代为止,在一百二十余个国家与地区,每天有二十万人在六百多家工厂里生产着皮尔·卡顿所授权的八百多种不同的专利产品。 日本人骑着pc牌自行车,德国商店出售pc牌窗帘杆,瑞士有pc牌香烟,韩国盛行pc牌化妆品,我们的共和国有pc牌的儿童玩具及床上用品,胡志明市的大街上出现了pc牌的红色高跟鞋。 有人议论皮尔·卡顿准许台北用他的名字生产钥匙链和廉价旅行包是自贬身价。 但皮尔·卡顿本人却相当自豪地反驳。 “这又怎么样呢?我不仅赚了许多的钱。而且用卡顿作牌子的产品可以满足我的一切需要。我可以睡卡顿的床,坐卡顿的软椅,在我设计的餐厅里用餐,用我的灯照明,甚至去剧场看戏,到展览会参观,都可以不出我的王国。” 总而言之,宁卫民正是通过大师的这一商业理念,懂得了分享与共赢的重要。 明白了只要能从别人身上得到获利,就不应该计较对方赚钱比自己多,而是应该努力增加这样的伙伴的道理。 为此,他才会把自己的公司定义为大家伙儿一起挣钱的平台。 以员工拿大头的分配制度,吸引来了大批优秀的业务员。 最终在相对饱和的商海中杀出了血路,拥有了自己的领地。 所以也完全可以说,是皮尔·卡顿成就了宁卫民前世的事业,让他的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如此,当验证过“皮尔·卡顿”那些衣服上的上商标。 完全确认绝不存在什么译音误会。 眼前这位就是他心目中认为的那位服装大师之后。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的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了。 用周星驰在《鹿鼎记》的话来形容,恐怕再贴切不过了。 那真是对大师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而不可收拾啊。 这时候哪怕是出于感谢和,见到大师本人的兴奋感。 宁卫民也会充分满足皮尔·卡顿的要求,岂能再有什么怨气和不满? 更何况,随后皮尔·卡顿又跟他表达了一番对于东方古国文明的敬仰。 解释说自己这次已经是第二次来共和国。 目的是用东方丝绸来设计一些服装,希望可以帮助共和国出口创汇,提升丝绸贸易的质量。 那从官面儿上来讲,宁卫民也没有了不配合的借口了。 毕竟他是共和国的子民,知道国家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外汇。 没赶上是一说,既然机缘巧合赶上了这茬口儿了。 力所能及要不配合一下,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的态度大变样了,热情的报出自己的姓名,与大师握手之后。 当皮尔·卡顿的再度要求“你再走走吧……”时,他别无二话的照做了。 甚至还努力回忆起曾经看过的时装布会中男模的步态。 放松、沉稳、目不斜视、不紧不慢…… 宁卫民这次的认真投入,果然换得了皮尔·卡顿的夸奖。 “好极了,步态自然,非常自然。再换上一条白色的裤子怎么样?” 宁卫民点头从命,很快更换好衣服。 而且还随手拿起了一件白色外套,自然搭在了肩上,再次走了几圈。 于是这次他的表现已经不仅是得到夸奖了,而是皮尔·卡顿由衷的鼓掌喝彩。 “噢,我不得不说,你是我在你们国家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你的肩膀平稳,走路动态充满美感,一点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僵直,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跟着皮尔·卡顿便以西方人的直率的提出了他的需求。 “年轻人,愿意为我工作吗?为期三个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付你总共一千元‘新钱’作为报酬。当然,你的工作也不仅仅是走路。我还有个助手叫宋,她要负责的事务太多了。我需要你来协助她,处理好服装模特表演和训练的一些事务……” 下午五点半,当宁卫民再度走出京城饭店时,他已经成了皮尔·卡顿的临时雇员。 至于他今天的收获,除了一份暂时性的兼职,如约兑换好的外汇券,还有皮尔·卡丹赠送给他的一件衬衣,一条裤子。 应该说,这老头儿为人真不算小气。 或许是意大利人原因,他这个“法抠儿”属于假冒伪劣,并不真的抠门儿。 所以他也很愿意认真履行一下这个老板指派的紧急任务。 为其尽量再多找一些漂亮的年轻男女,明天一起带到鼓楼礼堂去任其挑选。 说实话,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因为他只要去单位跟那些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开口张罗张罗就行。 保准儿能说动几个。 于是他目前也不打算回家了,就想直接赶到重文门旅馆去。 没想到这一路上,他还挺出风头。 或许是皮尔·卡顿送他的衣服太亮眼了,好些人都对他行注目礼,老爱盯着他看。 像是在琢磨他到底是真华侨,假华侨,为什么还挤公共汽车啊? 尤其是在东单体育场门口下了车,又倒车的时候。 他在路边的车站上的时候。 一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一直盯着他微笑,似乎被他伟岸和英俊彻底迷住了。 这让他既有点飘飘然了,也有点局促,情不自禁原地踱了几圈。 没想到那姑娘反倒还笑得愈妩媚。 结果就在他开始认为那姑娘具有越时代的大方。 或许真的看上他了,很有可能主动来跟他搭讪的时候。 一边的一位大妈用残忍的真相,摧毁了他自信,也毁了他保持到现在美好感觉。 “我说小伙子,快看看你脚底下,你别在屎上踩来踩去的好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赴约 就像周星驰非常懂得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一样。 宁卫民也懂得一个生意人的基本素养。 比如说,但凡生意人,那就得学会用别人的钱赚钱,用别人的关系办事。 所以宁卫民如此痛快的答应为皮尔·卡顿效劳,看重的当然不会是那一千块外汇券的报酬。 又或是单纯的感恩回报,愿意为“指点”过自己偶像服务。 再或是为了得以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那种不可思议和荣耀感。 其实更主要的,还是抱着这条大粗腿的无限好处。 没有人比宁卫民更清楚这个年代,外资企业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 尤其是像皮尔·卡顿这种世界知名、实力雄厚吗,又是本着互惠互利的真心,实在来投资的外商。 实际上,据宁卫民所知,这法国老头儿的买卖在国内不但是一路绿灯,干嘛嘛成。 九十年代期间,皮尔·卡顿甚至是被一把手接见过的。 为此,宁卫民就懂得,自己一旦能成获得皮尔·卡顿的信任和倚重,他的生存段位直接就能提高几个层次。 好家伙! 今后他要是能顶着卡顿的金字招牌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谋私利…… 那不但安全,而且方便啊! 当然,到底是否能抱上这条法兰西的金大腿,还得看自己的表现能否让这位新老板满意。 但话说回来,且不说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非常自信。 仅仅是皮尔·卡顿愿意给他报酬,便已经算是很明显的一种态度了。 因为普通的模特是没有工资的。 他从这法国老头儿的嘴里得知,所有的模特都是被纺织部的工作人员说服,本着国家大义而去的免费义务工作者。 只有他,是唯一有金钱报酬的人。 他当然能看出,老板对他有多么看重和依仗。 更何况,即使是他把自己看高了,实际并没入人家的法眼,他也没什么损失啊。 除了能见见世面,亲自能参与一下共和国服装展史的里程碑事件。 他至少还能有机会跟皮尔·卡顿聊聊专卖店授权的问题。 只要这老头儿一松口,允许他在京城饭店或者是即将盖好的建国饭店里,开上一家皮尔·卡顿的品牌店搞分销零售。 那就是牛b格拉斯! 他就算刨着第一桶金了! 不出两三年,他便能稳稳当当混成全国第一位百万富翁。 还不会有人眼红整他,多好? 说白了,现在的共和国范畴,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的漏儿了! 真就是错过这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宁卫民自然是抖擞精神,全力为皮尔·卡顿张罗事务。 但没想到,有些事儿还就是看着容易,办起来难。 模特? 他清楚怎么回事,可别人不清楚啊。 宁卫民特意回单位,找了些大高个儿,形象好的男女同事一聊。 结果没想到,居然个个拨浪脑袋。 有人保守,觉得这事儿跟外国人有关系,性质就不好说了。 现在行,没准日后吃倒账呢。 有人胆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万千目光注视下难为情。 虽然想去,可杵窝子不敢尝试。 有人觉得地方远,认为天天上班就够累的了,不愿意天天找这些没边儿没影的事儿干。 说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大热天,跟家歇歇好不好? 但更多的还是误解。 当时的国人没有时装模特的概念,都以为这是类似当年潘玉良从事的人体模特呢。 尽管同事们不会怀疑宁卫民居心不良,但却担心他是被外国人骗了。 生怕去了以后,最后干的是脱光了还得让别人画的事儿。 所以哪怕宁卫民拍着胸脯,解释一遍又一遍也不行。 到最后,勉勉强强的,也就六个人算是被他说动了。 可即使如此,翻过天来到了约好的时间,仍然有一男一女,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 于是宁卫民也无心再劝了,便知带着张士慧、刘炜敬、米晓冉和一个叫曲笑的姑娘前去赴约。 说实话,尽管被放了鸽子,宁卫民心里是有一点怨气。 可更多的,还是他觉得这俩临时变卦的傻蛋无比可怜。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许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可他们自己却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那这样的人,无论谁也帮不了,平庸是早已注定的。 甚至他都可以肯定,多年之后,当这两个临阵脱逃的人再回忆起这一天。 他们一定会为今天的放弃无比后悔。 因为这就像那些猴票行之初,那些无意中买了猴票的人似的。 其实没几个人真能把猴票一直留在自己手里。 当这些曾经拥有过猴票的人,毫不在意地亲手把这些猴票寄信用掉。 年之后,当他们不经意地现,自己扔掉了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后。 那恐怕因此留下的只能是追悔莫及和患得患失了。 假如他们心态被这样的现实始终干扰,永远无法再恢复安宁,坦然继续自己的人生。 那还真的不如那些从未拥有过的人呢。 说是被一个错误,毁掉一生也并不为过。 而这就是人生在世,放不下,想不开的悲哀了。 宁卫民带着大家去面试的地方相当有民族风,不是别处,就是鼓楼。 由于京城此时还没有多少合适的训练场地,模特们日常训练真没有多少选择,最后只能是租下鼓楼的二层大厅来进行。 而鼓楼偏偏距离重文门是最远的,那得从京城的最南边赶到京城最北。 这年头既没有二号环线地铁,等公家车的时间太随机。 他们还巧不巧的又赶上了一辆车坏在了半路。 所以别看宁卫民是下午四点半带着大家伙走的,并不算晚。 可实际上,他们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半了。 距离正式训练的时间只有半小时了。 那没办法,宁卫民想请大家吃饭的打算只能取消,也就只好凑合请大家吃点冷饮解解渴了。 但即使如此,大家也没什么不满,依然挺兴奋。 因为他们跟着宁卫民来到鼓楼二层时。 无论是皮尔·卡顿本人,还是两个外籍教练。 又或是他的助手和一个翻译,都已经统统的等在这里了,这明显对他们是一种尊重。 而且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又是那么新鲜与新奇。 与他们心目中所想象的样子,真的太不一样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艳 皮尔·卡顿是最绅士的样子。 老头儿身穿衬衣、西裤,漂亮的腕表和尖头皮鞋,手里还拿着一个烟色的牛皮提包。 见到宁卫民他们后,主动微笑挥手,走过来打招呼。 他看上去,比去年上映的《卡桑德拉大桥》男主人还要有风度。 而皮尔·卡顿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外籍教练,身高、气质、长相更是出色。 男的至少一米九,女的也得有一米八。 男的是金色的头,白裤子,白衬衫,白皮带,米色的皮鞋。 女的是棕色的头,浅蓝色的裙子,穿一双蓝色的高跟鞋,系一条棕色的腰带。 尤其是当他们瘦瘦高高地从远处过来的一瞬间。 宁卫民他们,每个人心里头都生出了像看到美国电影《魂断蓝桥》里男女主角的感受。 无不觉得两个外籍教练,太像罗伯特·泰勒和费·雯丽的时尚版了。 但即使如此,两个外籍教练也远没有他们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东方女人抢眼。 因为这个女人尽管五官不算漂亮,身材也并不算很高,自信、优雅的气质却是十足。 她最让人感到耀眼的地方恰恰在于,明明是如此的年纪,黑头黄皮肤的容貌,但衣着和装扮却比外国人更有范儿。 她居然穿着一袭最引人眼球的红裙子,搭配着绿腰带,花布鞋。 而且还把长盘在脑后,脸上也化着妆,嘴上涂抹着口红。 在这样的年代,她的形象比宁卫民还更像是穿越而来的,风采无人能及。 甚至她把身边那个明显十分年轻,比她容貌更漂亮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所以自然而然,几乎所有跟着宁卫民来的人,都把这个女人当成了“港怂”,要不就是日本人。 米晓冉、刘炜敬和曲笑,三个姑娘差不多都在想。 长这么大,在京城里,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女人,真是新鲜。 而张士慧则是心里一凛,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情不自禁的暗忖一句。 哪里来的老妖婆子? 唯独宁卫民清楚地知道,其实这个女人就是个京城本地人。 因为在他前生的世界,只要读过皮尔·卡顿的个人自传,或是对其人生经历稍微熟悉的人。 都会清楚这位大师在共和国开创事业所取得的成功,与一个叫做宋华桂的京城女人是分不开的。 宋华桂何许人也? 她是第一代国内模特的创立者。 她是第一位把共和模特带上西方舞台的策划者。 她是第一个进入共和国的国际服装品牌的代理者。 在她走到人生终点之前,一直都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所有商业利益的代理人。 她既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总裁,也是皮尔·卡顿投资的著名法餐厅马克西姆的总经理。 身兼两职。 所以在国内时尚界,这个女人的权势和地位,可一点不比那部著名的时尚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斯特里普扮演的米兰达女主编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她才会被誉为“国内时尚教母”。 另外,宋华桂还是共和国第一个嫁出国门的女人。 在大街上连牵手都算耍流氓的五十年代,在国家美术学院学习油画的宋华桂与来自保加利亚的留学生万曼相识了。 俩人在学中文和交流艺术的过程里,相互吸引,坠入爱河。 只是以当时的社会情况而言,他们免不了受到来自各方的舆论苛责。 于是不服输的宋华桂硬顶压力,勇敢的写了一封陈情信,送到了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办公桌上,由此获得了婚姻批准。 而这便是我国第一例涉外婚姻。 当女儿出生后,宋华桂离开故土,跟随丈夫来到保加利亚。 之后又陪着丈夫旅居法国。 皮尔·卡顿正是在宋华桂和万曼举办艺术展览上与他们偶然相识。 好心的老头儿知道宋华桂是共和国的子民,不但当面对华夏文化表达了向往之意,而且出资购买了两件展品,解决了宋华桂和万曼面临的经济困局。 正是因为这样的知遇之恩,在得知皮尔·卡顿第一次共和国之行无功而返后。 宋华桂才会接受他的聘请又回到了共和国。 然后就靠着不弃不馁的电话、写信,骑着自行车到轻工部、纺织部挨个拜访,向办事人员寻求许可。 最终完成了无比艰难的沟通,为皮尔·卡顿办下了相关批文。 皮尔·卡顿就此曾感叹地说,他相信即使是沙漠地带,宋华桂也能学会仙人掌的语言。 所以完全可以说,宋华桂就是皮尔·卡顿在共和国成就事业的最大功臣,是最让皮尔·卡顿信任与感激的合伙人。 正因为这样,宁卫民考虑到皮尔·卡顿不可能常年待在共和国这一点。 他就知道,其实这个女人,才是他最应该讨好,处理好关系的人。 只有获得了这位宋女士的认可,他才有可能从皮尔·卡顿身上捞着最大的好处。 果不其然,皮尔·卡顿先生对于两个外籍教练,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名字。 说男的叫塔尔多,女的叫希琳,然后就把重点放在了宋华桂身上。 老头儿幽默的告诉大家,说宋华桂是自己的全权代表,服装表演会的总策划人。 她不是像自己一样的‘老外’,和大家一样,就是共和国的公民,性情也很好。 让大家不要有顾虑,一切的疑问都可以向她提问。 皮尔·卡顿还专门为宁卫民和宋华桂彼此引荐了一下。 跟宋华桂说宁卫民对时装方面很有天赋和见地,希望他能帮上宋华桂的忙。 此举包藏着什么样的暗示,自然是无需多说的事儿。 至于宋华桂旁边的那个姑娘,则根本无需介绍。 因为她一直在负责转述老头的英文给大家听,谁都会知道是个翻译。 还别说,就在宁卫民对宋华桂的默默观察中。 让他不得不赞叹的是,这个女人不但气场够,能压住场子。 而且待人宽厚友善,显得很性情,搞交际确实很有一手。 像开口之前,宋华桂先展现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才轻言细语地跟大家说。 “你们好吗?第一次见面,认识大家很高兴。你们叫我大姐就行。有关训练方面和服装模特方面,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她又主动开上了玩笑。 “哎呦,怎么没人愿意理我啊?你们是嫌弃我年龄大,还是真把我当外人了?咱们可是实打实的老乡哎!不信吗?难道还要我问问你们‘吃了吗’,你们才信呀……” 如此一来,大家都忍不住被逗笑了,自然而然对宋怀桂生出了好感。 而接下来,宋华又懂得用适度的夸奖唤醒,以便继续往下灌输概念。 “我先得恭喜你们,你们能来这里,足以证明你们不但外表很优秀,而且思想也是很前卫的年轻人。只是你知道吗?虽然要你们过来,只是为了让你们穿着服装走走,但这是很重要,很有技术要求的工作!” “我说重要,是因为我们的国家急需扩大服装出口以赚取外汇,但由于跟世界隔阂太久,我们的服装界对西方的流行趋势一无所知,很需要皮尔·卡顿先生带来的最新知识。” “卡顿先生愿意帮我们做服装设计,会把我们的面料设计成世界上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种,这叫流行。然后由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去给别人看,就是一种目前世界通行的服装展销方式。” “我说需要这件事需要技术,不但是因为西方世界是有专业人才从事这一职业。也因为服装模特跟一般人走路不同,模特行走时的飘逸感来自左右腿的重心转换,同时要避免肩部晃动,要做到这些,必须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掌握初步技术至少需要练习一百里以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并非圆满 宋怀桂这番话,当然说的大家半懂半不懂,因为这是从世界的角度来看时装问题。 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其他人并不会有多了解国家面临的困难,清楚我们的纺织和服装行业多么需要快点走出去。 但好在因为三言两语间就拉近了关系,宋华桂成功化解了紧张气氛。 此时,张士慧已经有勇气当出头的椽子了,提出自己关心的问题了。 “大姐,我们其实还真谈不上什么思想前卫,来之前,就是觉得这事儿挺好玩的。” “要不是您现在告诉我们。我根本想不到,穿衣服的事儿,也能这么重要。” “可重要归重要,我就是有点担心参与进来,会不会被别人认为不务正业呢?就像穿喇叭裤似的,单位知道了,会处理我们啊?” 宋怀桂不禁一笑,很理解的点点头。 “你说的有可能会生。但没有关系,因为这是经贸部和纺织部领导批准的。如果你们在单位遭到非议,我可以让经贸部给你们领导看公文。” “而且我保证,一旦当你们具备走上舞台的素质,你们的帅气和美丽,就会让那些反对的人改变想法。甚至是羡慕,想要效仿你们。” “说真的,时尚文化和模特职业对我们未来的社会很有益处。这个行业对一个国家的经济以及生活方式都有重大影响。只是现在我们国家的人还不了解,而我们在做的工作,就是要引领潮流。……” 说着,她又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两本外国杂志,一边让大家传看,一边指着模特走秀时袖口飘扬的画面。 为大家讲解什么是时装,讲解模特在走秀的4o秒钟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讲述杂志上每件衣服的故事。 在场的人几乎是一瞬间被杂志上模特的飘逸、带来浪漫感给吸引力。 至少他们开始明白,只有在模特身上衣服才会变得生动,才能于动感当中表现出静态美。 而为了配合宋怀桂,宁卫民也不失时机地补充她的话,给大家做更进一步解释。 “像国外这些时装,无不产生于设计师们的天才新意。尽管看着随意,但实际上是专业人士在对细节的斤斤计较和反复推敲中,被精心选择出来的。” “别小看这些服装。虽然一开始只在高端的小面积内被肯定。但在数不清的布会上,这些衣服一旦被记者和电视台注意,把时尚的讯息传播出去。所有的商场百货公司迅跟进,形成了大面积的流行趋势。 “而一旦流行得到大众进一步的认可,也就意味着会它将带来数不清的利润和工作机会,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跨越国家和地域,出现在世界上每个人的身上。” “在国外,当你在市面上看到你所喜欢的衣服时,从来不会想它们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更不会想到,你的每一个自主选择都是基于艺术家和专业者的天才选择。” “说实话,哪怕连咱们国内的一切服装,也都是时尚的产物。就像当年从苏联传来的列宁装,布拉吉,又或是水手身上的海魂衫,还有现在的喇叭裤,尽管有些服装受政治影响,有些服装流行起来晚了许多年。但一样都是出自设计师的创意,才会演变成今天的样子,这就说明,没有人是能天真的以为自己与时尚无关。” “而作为模特,就是引领服装潮流的一份子。在国外,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业,他们的形象会出现在城市的各大商店里。其中优秀者,名气不比电影明星小……” 这段话简直震耳聩,因为这是《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台词。 宁卫民等于是借助米兰达的思路结合当下,深刻地解释了时尚在这个世界流行的过程。 不但他的那些同事们赞叹不已,连宋怀桂本人和那个翻译也有点听愣了。 而就在大家细思之时,排练厅的大门又“砰”的一声被一个人给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瘦高个女孩子,有点冒失地打开门,硬挤了进来。 但看到宁卫民他们,远远的站住就不动了,满脸忐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远远叫了一声。 “啊……阿姨……” 这时,宋怀桂笑了,主动走着迎了过去。 “石凯丽?小石?哎哟,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过来……” 宁卫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心里一动。 因为他看到女孩的容貌相当面熟,忽然想起了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一些内容。 这应该就是媒体多次报道过的那第一个踏上西方T台的第一代国内名模。 ………… 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天回去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得以加入模特队的,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宁卫民他们五个人中,刘炜敬和米晓冉都落选了。 三个女孩子里,只有身高一米七三的曲笑入选了。 这不免让刘炜敬和米晓冉非常的落寞。 不但是因为那种受挫感不好受。也因为人类有追求美的天性。谁能不爱美呢? 特别在正式训练的过程中,见识过了音乐伴奏里,两个外籍教练和已经加入模特队的那些人,亲自演示的风采之后。 她们都有心想要学会那样穿着高跟鞋如同踩着蜻蜓一样的步态,也成为那样风姿绰约的女人,真心不愿离去了。 于是这天回去的路上,气氛相当的沉闷。 宁卫民不忍看到大家这么消极,郁郁寡欢,就提出要请大家吃顿饭,嘴里还一个劲安慰。 “炜敬和晓冉,其实论漂亮,你们比那些姑娘可强多了。只不过,外国人挑模特关键就是看身高。我得说,这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根本不是你们的问题,用不着跟自己别扭。” “你们没看今天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石凯丽嘛,要哪儿没哪儿,走起来跟竹竿儿似的,还不就是因为个高才留下的?。” “要是实话实说呢,其实以我和张士慧条件,哪怕留下了也就是个替补队员。主要就是替队里干点杂活用。一旦他们找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我们也就出列一边儿待着去了。” “但关键是,大家伙全了我的面子。要不然,我今天一人前去,那就丢人啦。非得让那外国老头,还有那‘madamsong’,直接盖上不靠谱的商标了。所以,我得谢谢大家给我捧场才是……” 这话总算让两个姑娘露出了点笑颜。 那曲笑也附和。 “是啊,我今天看你们俩跟着音乐试走,就显得特自然。可是等我真的迈开步子,连点儿都踩不上,自己都觉得像‘傻帽走路’。真论乐感我就比你们差远了。那姓宋的大姐还纠正我,说我耸肩,含胸,难看。我自己都觉得没希望了呢……” 这话也是事实,刘炜敬和米晓冉的脸色又好看了些。 刘炜敬甚至主动跟米晓冉说。 “晓冉,不去就不去,也好。单位的英语比赛不就快开始了嘛。回头咱俩好好背背,拿个冠亚军,不比流着汗天天练走强?” 米晓冉也立刻醒悟了,转头关心宁卫民。 “是啊,卫民,那你们俩学英语的时间不就少了嘛。考试怎么办?这结果可影响工资待遇呢……” 没想到宁卫民竟然不当回事的说。 “嗨,其实我压根就没想在旅馆长干。我和张士慧学英语也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还是奔着实用性去的。说实话,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跟着那外国老头和宋女士好好混混。不是干模特走台步,而是帮他们去处理经营性事务,跟他们好好长长世面。那比捧铁饭碗更适合我。我始终认为,人的眼界才会决定人生的高度和广度,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成就自我。” “啊?”米晓冉十分吃惊。“你连工作都不打算要了?” 张士慧也无比惊讶的看着他。“不是,你真这么打算的?那等老了又该怎么办啊?” 宁卫民当然知道自己的观念还太惊世骇俗。 于是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便就此闭口不言了。 但其他的人却真是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震撼。 大家又不约而同恢复了沉默,各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五章 艺术眼光 晚上九点半,京城饭店大堂的咖啡厅里。 喝着咖啡在聊天的皮尔·卡顿和宋华桂也在谈及他们今天的所见所闻。 “宋,你觉得今天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怎么样?” 宋怀佳认真的想了想,才给予回答。 “那两个留下的姑娘身高是够了,比过去来的那些一米六几的姑娘要好多了。但体重、三围,到腿长、背阔等等,显然还距离真正的模特要求甚远。关键还是没自信,还有日常养成的不良形体习惯。我恐怕得要花大力气说服她们留下来参加训练,克服形体上的毛病。距离表演时间不足三个月了,我觉得她们两个最后要达到您期待的标准,会比较艰难……” 皮尔·卡顿对此没有明确表态。 他笑了笑,又换了下一个问题。 “那你对我给你找的助手还满意吗?我觉得你或许可以把类似于这样的问题交给他去处理。你认为怎么样?” 宋怀桂有点错愕,似乎很意外皮尔·卡顿对宁卫民的看重。 “您是说那个叫宁卫民的年轻人?他似乎对时装行业的理解很深,很有独特的见地。这倒是让我出乎意外,他也挺有口才,是那种能够影响旁人的人。只是,我还不太了解他,所以我目前还不能真的放心……” 皮尔·卡顿抖了抖自己的咖啡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宋怀桂的话。 “宋,作为一个企业的管理者,应该把一些不算重要的工作让下属分担,否则自己是要累坏的。坦白说,过去让你兼顾太多的事,是没有办法,我其实一直都希望能让你能轻松些。你最近显得很疲劳,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健康。” 宋华桂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感动,但仍然坚持保留自己的意见。 “谢谢您,感谢您的好意。可是,信任总是需要过程的,不是吗?我一直认为只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建立起真正的默契。而且模特队怎么能说不重要?那可是影响到……” “……影响到演出是否成功。影响到我们后续的步骤能否顺利开展,甚至影响到官方对我们的评价和信任感。是的,我都知道。模特队是重要的一环。” 皮尔·卡顿把她的话接了过来,先是很认同的点点头。 而随后,却话锋一转,用略显严肃的语气提醒她。 “可问题是,并不是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重要。也不是所有重要事情,都必须要我们亲手去做。我们要学会选择精力的投入方向,也要学会适度信任和放手。” “我希望宁把你从琐碎的杂务中解救出来,希望你可以把精力放在更高的交际层面上。这是我们当前迫切的需要,也是必须的变化,你必须适应的变化。你总不能穿着高档礼服去出席酒会,还要匆匆赶到训练场地和模特们谈心?你再能干,时间也和别人是一样的,这不合理。” “宋,其实我很能理解你的顾虑。在你的国家,这里的人都习惯用很谨慎的方式做事,人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喜欢亲力亲为,担心别人会把自己事情搞坏。我得说,慎重当然是很好的美德。可许多时候也会过度。” “你知道我相信什么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机遇与缘分,我相信天赋难得,更相信善意能换得善意,好心能换得感恩。” “为什么会如此?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当年我从意大利来到巴黎,走投无路在酒馆喝闷酒时,就是一位被我身上的衣服吸引的伯爵夫人,把我介绍到帕坎女式时装店工作的。而两年之后,迪奥先生仅仅见了我一次,跟我谈了半个小时,就允许我做他的第一助手。” “是他们,因为欣赏我的才华给了我机会,从而改变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心怀感激,也一直效仿他们,尽可能的给其他有才华的人提供机会和帮助。” “而事实证明,我给别人机会就是给我自己机会。否则,我就不会找到伊莎贝尔和佩特拉这两位级模特。我也不会有玛丽丝和布里斯两个称职的经理人。当然,我就更不会有你这么出色的合作伙伴了。” “现在,我又遇见宁了,他无疑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而且我能从他眼中,看到如同当年的我,对成功的渴望。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次同样,也为你找到一个非常优秀的下属。或许是有点迷信,但我认为,这一切就是命中注定的。” 皮尔·卡顿的话很人深省。 宋怀桂不禁沉默了,若有所思的思考了起来。 最后不知,她到底是被皮尔·卡顿言语中流露的情感所感染。 还是选择尊重皮尔·卡顿的地位和权威。 她终于面带微笑,改变了初衷。 “既然您这么看好他,那我也愿意相信他。毕竟您的岁数比我年长,我相信您的人生经验,您肯定比我更会看人。” 这话真是恰到好处,既恭维了对方,也顺带给了自己台阶下。 因此,皮尔·卡顿也不免露出了宽慰表情,由衷赞许。 “跟你聊天永远都是愉快的。宋,你真是最会说话的助手。” 只是他也并非全盘接受这样的恭维。 出于职业特性,他特意地强调。 “不过,宋,你要明白,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人生经验,而是艺术家的敏感直觉。” “有些人和事物总是有着独到的魅力的,却又被平凡的环境所掩盖着。要想现这些被尘土掩埋的珍宝,人生经验可不起作用,那需要艺术的眼光。” “就像你亲手画的那些画一样。你绘画的根本目的,不就是把人们所忽视的美凝练出来,让他们看到吗?而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吗?当然不,只有艺术家才能做的到。” “同样的,就像我所设计的服装一样。我为生活而创造它们,而这种生活并不存在——那代表的是明天的世界。” 老头儿的坚持和流露出的自傲,不免让宋华桂为之莞尔。 但她没想到屁皮尔·卡顿,居然在这方面出奇的自信,竟然无比固执的再次重申。 “你不信我的话?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今天来的那两个姑娘,你不是很看好对吗?可我打赌,她们一定会是模特队里表现最出色的。 “我们过去虽然已经选了很多模特,都很漂亮,但从没有一个真正让我感到触动的。直到今天,我竟然一下子看到了两个。” “坦白说,我想象里的东方模特正是今天这两个姑娘那样,美丽而不自知。” 宋怀佳听了,不免再次为皮尔·卡顿的独特观念而惊诧,更为他很少表示的高评价震动。 忍不住认真开始揣测起两个姑娘身上到底有何特异之处了。 看到宋华桂如此的反应,皮尔·卡顿似乎颇为得意。 他脸上偷偷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调皮笑容。 又用咖啡勺搅了一搅,然后轻轻端起了他的咖啡杯。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酸奶会议 平平淡淡总是真。 能于普通的人和事中现非凡之美,正如能在普通咖啡中喝出人生真味。 只有杰出的大师才做得到。 但即使是睿智如此,内心世界敏感又丰富的皮尔·卡顿,也绝对不会想到。 他居然会在这个年代的京城,真的找到了一个得其商业理念真传的“弟子”。 在用善意换取人心,提前投资人情方面。 宁卫民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一点儿也不比他本人逊色。 有关这一点,只要来看看宁卫民在模特队里是怎么为人处世的,就能明白了。 ………… 1981年6月26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因为从这天开始,宁卫民的生活规律中又增添了另一项重大内容。 那就是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他都会去鼓楼的二层。 和张士慧、曲笑,以及那个同一天来报道的石凯丽在一起,接受教练塔尔多的训练。 如果不算他们四个新人,鼓楼的模特队总共有二十四个老队员。 尤其像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尚晓梅、刘艳秋、祝蓓、孙婷、刘鹤、张亚凤、陈丽云这些人。 他们甚至已经参加过三月份皮尔·卡顿在民族宫秀,都是上过台,经过实战的“老将”了。 于是自然的,四个刚加入进来的新人,训练内容肯定会和老队员有所区别。 并且他们也会因为彼此处境相似,成为相对亲密的伙伴。 当然,他们同样会很快现,专业的模特训练看似简单、好玩,可实际上真是个苦差事。 像每天开始,他们几个围作一圈,先得由教练塔尔多来纠正他们四个人形体不正的问题。 宁卫民和张士慧还好一点,可是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这方面情况却特别严重。 这并不奇怪,所有进入模特队的姑娘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国内审美,高个儿姑娘可不吃香。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些被选中的姑娘都如同长脖儿鹿,跟天鹅可扯不上关系。 身高太高,腿太长,脖子长,脑袋小,一点不好看。 而且由于过去营养跟不上,往往姑娘们在青春期育的时候,还格外消瘦,该鼓的地方不鼓。 她们大多数人便会因为自卑而掩藏身高,养成假性驼背的毛病。 所以纠正形体,对姑娘们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学会挺胸抬头的问题。 还包括怎样树立自信心,克服传统观念带来的羞涩感。 做到敢于当众展示自己的身体曲线才算合格。 其后才是他们几个和老队员们在一起做步伐训练。 模特步就是俗称的猫步。 这种步法是和人们日常行走方式差距太大了。 音乐声中,既要有节奏,又要非常平稳,还要非常轻松,又要飘逸,又要落落大方。 对平衡感和节奏感要求非常高,一点不容易。 尤其是女模特步态的技术性,当然是最难的。 身体不但要挺起来,还要感觉有一种向上拉动的力作用在身上,但不能硬。 脖子要直,头部要正,但不能僵。 下巴要平,肩要自然下垂,双手要自然,忌挺腹撅臀,要挺胸收腹。 迈步时,出胯带动大腿,然后提膝,走出直线。 摆臂要自然,两臂自然伸直,前后交替摆动。 台步要做到挺而不僵,柔而不懈。 关键是还要专门做关于高跟鞋的训练。 那可是差不多大约八公分左右的高度。 当年的女孩子们多数是没有这样的体验。 要穿上这样高度的高跟鞋,完成左右腿飘逸的重心转换,绝对是一种挑战。 而对于男模特来说,虽然要求简单一点。 在形体和步态上,主要是纠正肩膀晃动问题。 还有内八字或外八字脚的毛病,以及头、肩、胯、腿等部位的协调问题。 但除此之外,气质和内涵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要知道东方人的特质就是含蓄和内敛。 这对女性有利于生成柔美和温婉的气质。 但对于咱们国家的男性,就是反效果了,很容易造成阳刚不足的问题。 这就导致男模特许多人尽管是高高大大的形象,可走起来就是没有气场。 总之,这样的训练就是通过一点点的练,一点点的学,从而改变自身多年养成的习惯,实现麻雀变凤凰。 那不用说,在这夏日炎炎之际。 每天在大多普通人已经放松、休息的时候。 他们几个人非要凑到这里挥汗如雨,硬板着自己学习走路。 可想而知有多疲劳,多难受,多枯燥。 尤其入队太晚,见到一屋子已经被磨出形儿的俊男美女,他们几个难免感到压力倍增。 时间一长,对比着怎么看自己怎么笨拙,怎么差劲,自信心也禁不住考验。 再加上出来参加训练还得跟瞒着家人和单位,有时候就得跟家里编瞎话,请病假,为了苗条些还要控制饮食。 这就更会让人觉得,似乎花时间参加这样的辛苦的训练并不值得,他们大可不必受这份罪。 于是过了没半拉月,别说曲笑和石凯丽两个姑娘有点坚持不住了,就连张士慧也打退堂鼓了。 事实上,曾经来模特队受训的人数至少有目前留下的人两倍的数目。 但往往就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坚持,大部分的人选择放弃,退出了。 而私下里已经得到了宋怀桂专门嘱托的宁卫民,自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儿生啊。 当他现两个姑娘开始出现缺席情况的时候,着急了。 便选了一天几个人都来参训的时候,赶紧借请客吃酸奶为借口,在鼓楼旁边的小卖部,“召开”一下四个人的会议。 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几个人做通思想工作。 “我说,你们仨哎,能不能珍惜一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啊。这可是外国时尚界的专业人士给咱们做形体培训啊。一般人哪儿有这样的机会?” “累是累了点儿,可仅仅三月就能让你们脱胎换骨,彻底和常人拉开距离,今后一辈子受益无穷啊。你们知道自己会变成身边妈呀吗?你们注定要引领时尚潮流,你们会是咱们国家第一代模特中的一员。” “如果演出成功,不但有无数的人把你们对当成偶像。甚至你们今后一出门儿,往街当间儿一站,嘿,你们就是焦点……”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口红 可惜对于宁卫民这番言论,明显另外仨人都认为过于夸张。 张士慧和曲笑还算知道点吃人嘴短的道理,懂得得给宁卫民点面子,只是笑而不语。 但石凯丽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小姑娘。 而且还是军人的后代,从小敢跟男孩儿打架的丫头,她可不管那个。 一边嘬麦管儿,一边不屑的反驳。 “宁哥,我说你也太夸张了。什么引领潮流啊,我觉得选谁也不会选我上台。还焦点呢,我打小就被人笑话长得丑,你不是说我会被人当怪物看吧。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挑中。我哪儿有那些姐姐们长得好看啊,我原先就是觉着好玩才来看看的,至于现在嘛……” 对这番泄气的言论,宁卫民当然要严厉镇压,就不能给她说出不想来的机会。 “我说你个小石猴子,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你可是卡顿先生和宋大姐一起选中的,你别自己给自己吃泄力散行不行,那可就辜负他们的期望和看重了。” “其实说句实话,咱们四个里头,还就你和曲笑估计能登台。我和士慧才真是给你们做衬托的呢。你们俩呀不仅身体条件好,年龄还小,这就是你们的展潜力,那叫可塑性强,比什么都重要。” “你还丑?你那叫没长开,外加不会打扮,知道不知道?咬咬红纸,木炭描眉,脸上抹个红脸蛋,在你就认为是打扮了,那可不行。你缺的就是得见世面。” “我敢说再练俩月,你就完全不一样,绝对风姿万千的大美女一个。美人在骨不在皮,气质和内涵最重要。你要真放弃,你也许弄不好就真成一辈子的假小子了……” 眼瞅着石凯丽听不懂好赖话。 不高兴地翻了白眼,甚至气哼哼,就要放下酸奶动拳头,宁卫民再次强调。 “小石,小石,你听着……我……我不是笑话你,而是说正经的,有事实根据的。” “别的不说,据我了解,咱队里其他十六个姑娘,原先来的时候可多一半人没对象。还不都是因为个儿高不好找。可现在呢?” “现在晚上散场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鼓楼外头等着的至少得十个年轻小伙子,个个都穿得人模狗样的,推着自行车等着接人。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咱们队里这些姑娘,通过形体训练,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漂亮了!” “男的也一样,咱队里的耿平就是个东郊的小工人。还有国庆,菜站搬菜的。听说,这俩小子过去没少相亲,统统失败。可如今怎么都交上女朋友了?这就是训练最显著的效果!能让你出类拔萃,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同凡响。” “还有昨天,你们没来。训练结束,咱队里宫海滨最先出了门儿,结果那些等着接咱们队里姑娘的小子,一见一米八五的大帅哥,呼啦一下就躲开了。眼里全是羡慕嫉妒恨啊,甭管他们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当时就是通通自卑啊……” 这下可真把石凯丽和曲笑两个姑娘给逗乐了。 不过宁卫民接着一句,又把她们惹得脸红了,个个恨不得啐他一口。 “……你们俩也一样,听我一句吧。好好练练,就是最后没上台,能大变样儿,找个自己满意的对象,也不赖啊。要不嫁不出去,不得让家里急死啊?”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没有女孩子真对自己的婚姻不着急的。 曲笑和石凯丽羞归羞、臊归臊,可还真是不能说心里不动一动。 再加上宁卫民还懂得心理学,最会用胡萝卜吊人胃口了,那就更没跑了。 “我说,你们俩要真能坚持到最后。我送你们俩一人一只口红怎么样?就跟宋大姐用的一样。全京城恐怕只有我能搞到……” 果不其然,俩姑娘这下真的都动心了。 因为所有模特队的姑娘们几乎人人羡慕宋怀桂。 但整个京城都没有售卖口红的地方,唯一称得上化妆品的只是冬天防冻的雪花膏。 “宁哥,你说真的啊……” “哎,是那种外国牌子的吗……” 宁卫民心里轻舒一口气,赶紧笑着点头,“对啊,绝不开玩笑。要不咱们拉钩?只有你们俩种子选手愿意留下,我练着才有面子。否则你们都走了,那我待着也没意思了……” 这样的恭维,彻底把事情落实了。 可没想到,他刚解决好俩姑娘这头,张士慧居然给他拆台来了。 “哎,卫民,我可有对象啦。要不我就别来了吧?你看咱队里这么多漂亮女孩,万一要让刘炜敬误会我该麻烦了。” “你放心,这儿的情况,我保证不给你外传……保证不让米晓冉知道,还不行吗?” “那什么……小曲,你也得保密啊……” 好家伙,宁卫民差点没被他这背后捅刀之举给气歪了鼻子。 心说你要撤,你也别这时候说啊?这不成心嘛。 还有最后那两句,什么意思啊?非得把我跟米晓冉牵一块儿去是不是? “我说士慧啊,你要目光短浅,愿意走就走吧。咱俩从此之后割袍断义啊。” “不是,卫民,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你都不陪着我,以后更要紧的事儿我还能指望你吗?忒不够意思。” “关键是我留这儿,又能怎么着啊?你指望不上我。我比你才高一公分,还没你帅呢,我可没信心上台……” “哎哟,瞧你这点胆子,那你更得留下啦。你也不想想,能跟俩外国教练溜溜舌头,多好的机会啊。就你那外语,真让你见生人,你敢开口吗?这就是练口语的大好机会。没事儿多跟塔尔多和希琳聊聊,真练好了口语比什么都强,上台不上台搁一边,这事儿有多实惠,你想不明白?” 好,这下张士慧也没话说了。 不能不说,这对于共和国初创的时尚行业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次谈话。 因为这次这次“酸奶”会议上,宁卫民用婚姻问题当诱饵,以口红做为奖励。 才比原有历史上,多造就出了一位级名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压马路 1981年的7月,来自海峡对面的校园歌曲《橄榄树》“流浪”到了京城。 歌曲里的流浪情怀和伤感的乡愁,都是京城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而伴随着这校园歌曲风靡一时,琼瑶的言情也在内地卷起了一阵风潮。 在琼瑶的故事模式中,有一套几乎永远不变的定式。 像女的往往温柔漂亮,男的英俊潇洒。 他们除了哭哭啼啼的谈恋爱什么都不干。 女孩子通常出口成章,男孩子总有一个富商爸爸。 双方会因为贫富悬殊本能的相互敌视,进而在情感上相互折磨。 但女孩子人穷志不短,男孩子也甘愿为了恋人抛弃万贯家业。 最终,富商老爸会被他们纯真的爱情打动。 灰姑娘终于修成正果,得以嫁入豪门。 由于内地的少男少女们,还从没见过把这种灰姑娘式的童话运用在爱情故事里的套路。 那么对他们来说,第一次看到琼瑶的作品的体验,无异于现了一个由浪漫、缠绵、相思和哀愁所构成的神秘花园。 他们惊讶的现,爱情原来还可以用这样浪漫的方式来表达。 于是无不被那百转千回的的情节曲折,三角、四角、甚至五角的爱情关系所吸引,深深的沉迷于其中。 以致于许多上学的初中、高中学生,为了省下钱来买琼瑶的书。 不惜空腹上学,或是谎报教材费、文具费的。 是即伤身体,又影响学业。 另外,早恋的现象也因此有了苗头。 所以,既有人说琼瑶的书是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鸦片,也有人说她为内地的少女们点燃了灰姑娘的梦想。 或许,这世上的大多数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吧。 在不同人的眼里,就会得到完全截然相反的评价。 和琼瑶的所造成的效果相似,在当前社会环境普遍不理解的压力和阻力下。 宁卫民一样成功地把曲笑和石凯丽引上了模之路。 让她们越来越清晰的看到了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光鲜亮丽的人生。 当然,仅仅靠那一次谈话的触动,一个口红的小小引诱,肯定不行。 那只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头而已。 实际上,宁卫民后续为两个姑娘所做的,还远不止这些。 除了随时随地的鼓励和心理抚慰,宁卫民还专门为两个姑娘找到了《罗马假日》和《魂断蓝桥》的票子。 通过带她们去看内部电影,让她们直观的领略到了,像她们这样高挑身材的姑娘,可以呈现出什么样子的优雅和美丽。 宁卫民还为了响应教练希望两个姑娘私下里多练习台步的要求,专门找教练串了音乐磁带。然后又把自己和张士慧用来学英语的小录音机和耳机,拿来给两个姑娘用,让她们回家去找感觉,多练习。 就这样,曲笑和石凯丽都被宁卫民用诚意给深深的鞭策了。 从宁卫民付出的这些心思上,她们就能感受到他的尊重。 于是两个姑娘的心思安定了,练习就变得认真了,训练也开始步入正轨。 她们甚至出乎意料的努力。 为了多增加一些练习时间,她们商量好了一个主意。 就是每天晚上结束训练后,俩人都要结伴从鼓楼走到长安街,再分头坐大1路和8路公共汽车回家。 说起来,这段路程可绝对不近呢,差不多得有九里路。 而且这个时候的京城,晚上九十点钟,街上是很黑的。 街灯不但稀少,光亮也不够。 哪怕是长安街上,除了偶尔经过的洒水车,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但曲笑和石凯丽每天都愿意像这样走回去。 她们戴上耳机,听着音乐,边走边体会教练传授的技术要领和音乐的节奏。 那不用说,宁卫民和张士慧知道了,自然是有义务充当保镖的。 每天怎么也得陪着两个奋努力的姑娘一直走到长安街才行。 于是京城的长安街上那些下夜班的人和清洁工人,在7月的夜晚,便往往能看到一副奇景。 几乎天天固定时间,都有两男两女,他们脚下出整齐的咔咔声。 肩并肩的从南河沿大姐一起迈着猫步走在空荡荡的东长安街上。 他们既不像情侣,也不似兄妹,彼此也没人说话,只是气宇轩昂的走。 这在那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人们看来,自然是奇怪的很。 但就是这样,训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效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宁卫民他们几个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里,彼此不但留下了亲近的回忆,也都开始感觉到行走的快乐。 连宁卫民自己都吃惊的现。 那种步伐和音乐融为一体所激的愉悦感和自信感,居然好过一切物质的享受。 尤其是两个姑娘,那绝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她们的坚持和努力既证明了自己的毅力,也证明了自己的天赋。 塔尔多和希琳都开始给予她们越来越多的夸奖和关注。 也更多的用她们的身姿和台步,来给那些老队员做示范。 其实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曲笑和石凯丽越是表现出色,自然会让队里的其他人感到威胁。 很有可能会因此受到老队员的排斥的敌意。 但这个年代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队里公平竞争的风气很健康。 大家都颇有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反而因为彼此同病相怜,能靠互相倾诉缓解外界的压力和困扰,相处得都不错。 再加上宁卫民从来了队里,也并没有只顾在两个姑娘身上下功夫。 他很清楚自己对模特队真正的作用,同样为大家做了许多的公益性的好事儿。 比如说,虽然这年头没有创口贴。 可宁卫民弄来了碘酒和棉签,给队里的姑娘们处理脚的伤处用。 橡皮膏贴在高跟鞋里或者是摩擦部位,这样可以减轻痛苦。 再比如说,宁卫民和张士慧还跟鼓楼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套”上了“磁”。 每天会从小饭馆搞来一大桶热茶,二十个大碗给大家补充水分,解决喝水问题。 还有平时集训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会操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帮着大家跟两个教练沟通技术,讨论问题。 那么自然而然,老队员们对他们四人是越来越有好感,顺利地接受了他们加入这个集体。 甚至受到他们几个的影响,还有人自地加入了他们晚上步行回家的队伍。 每天和他们一起“咔咔”地压马路,从鼓楼走到东长安街去。 说实话,一开始老队员们对宁卫民他们几个抱有一定的冷淡和距离、 其实并不是因为喜欢论资排辈搞小圈子。 关键还是并不确信他们真的能够坚持下来,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毋庸置疑,那么对于这样的结果,无论是皮尔·卡顿还是宋华桂都是相当满意的。 如今他们两个人已经不用每天必须跑到队里来看训练了。 皮尔·卡顿大约是三四天来一次,宋怀桂是两三天来看看,都对模特训练方面放了心。 宋怀桂也遵从宁卫民的意见,又搞来了五台小录音机,借给队员们轮流借用。 随后更是当众宣布,表演就在十月份,服装有一百多套,应该是人人都有登台的机会。 这两件事儿就让大家伙儿更加欢欣鼓舞了。 而恰恰也是因为宁卫民人缘太好,实打实是队里不可或缺的人。 以至于随后再来报道的的两个新人,一米八五的杨卫和一米八二的王健反而受到了真正排斥。 大家似乎都有点担心宁卫民和张士慧,会因为身高劣势被淘汰,挤掉登台的机会。 当然,宁卫民是不会让这种事儿出现的。 于是他的宽和大度也更受到大家的信任和认可。 如果说,此时真的需要让大家选出一名队长的话,相信一定会是非他莫属的。 因为毕竟不是谁都有他这个本事,能把队里方方面面胡撸圆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化 整个七月,宁卫民有关个人事业的其他方面,也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他和张士慧的收入,当然主要还是依仗从友谊商店倒腾物资的生意。 可由于训练占用了不少时间,交易额和利润减少是必然的。 宁卫民从月底总结的数据来看,俩人大致比上月少挣了三成。 但好在张士慧不是个爱计较、会算计的人,他是个随心所欲过日子的主儿。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少挣了钱,流露出什么不满的。 甚至很有可能这方面的问题,他连注意都没注意到。 这小子不过是因为觉着训练比较累,有点后悔被宁卫民给“坑”进来而已。 另外也是天天跟着一大堆姑娘混在一起。 他还有点担心刘炜敬知道了会多心,生怕早晚有一天因为这事儿吃倒账。 好在对他来说也并非一无所得,下半月就因为听了宁卫民的话,天天追着塔尔多套磁。 张士慧不但英语口语能力大涨,额外学会了两句法语,而且还在个人外汇兑换业务上开了张。 他全靠自己的口才,从塔尔多身上成功兑换了五百“新钱”。 这对他学外语的兴致,当然起到了很大促进作用,也的确够他美上一阵儿的了。 其次再说说邮票的事儿。 有空的时候,宁卫民还是隔三差五会去集邮总公司门口看看的。 他现在人头儿也算熟了,就找了几个觉得人品和能力大致还可以的邮票贩子,当他的“眼”。 他和这些人提前商量好一定利润比例,希望邮票贩子们一旦见着他要的票种,能帮他先买下来。 或者等他来了的时候,为他牵线搭桥。 这就让他收集“运动”前和解放前的珍稀票种轻松了不少。 虽然因此捡不着漏儿了,得随行就市的成交,但胜在能广撒网,也能够更快捷的达成交易。 无论是从目前信息不达,联络不方便,他时间不够用的处境看。 又或是放眼未来,从这些票种的升值空间出,那对他都是最划算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正因为立足点不同,层次有所区别。 这年头开始盛行的“新邮预订证”,宁卫民也没有去办。 要知道,这个时期因为集邮热的兴起,买邮票的人越来越多,邮票也越来越抢手。 如果要想第一时间,购买到邮票公司行的紧俏新邮,那必须凭证购买。 而这个证就是个小本本,上面印有“新邮预订证”的字样。 只有集邮协会的会员才有资格申请。 每个人的购买限额通常是一套邮票和一枚小型张。 不用说,用这样的方式去买邮票虽然划算,可问题就是量太小了。 哪怕办三四个证件又能如何? 仍旧是仨瓜俩枣儿的手笔,当然是无法满足宁卫民的胃口。 如有需要,他与其占用时间,去排队买这么几套,还不如加价从那些被普通集邮者痛恨的邮票贩子们手里批量接货呢。 所以除此之外,宁卫民在邮市上的其余操作,也就是通过低卖高卖,控制猴票价格了。 说白了,这安全套利的活儿就跟小火儿煸五花儿肉似的。 既不能让火儿灭了,也不能让火大了,得等着油水一点点被锅底的热度烘出来才行。 而他的目的,当然并不在于从中弄到的那点小油星子。 关键还是为了炒好一盘大菜,那就必须让市场通过一个价格区间的筹码充分交换,反复交易,把猴票的价格基础夯实。 等到所有人都形成猴票只有快涨、慢涨、甚至是滞涨,但却永远不会掉头向下的固有概念后。 他去拉升猴票的价格,才能得到公众的心理认可。 至于文物方面的营生,鬼市还可以照趟。 但因为每天都要去鼓楼训练,时间不赶趟,宁卫民不得不取消了文物商店门口憋宝的内容了。 不过他也有意外的收获。 那就是鼓楼和钟楼之间的小胡同里,早已经自然形成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旧货市场。 来这儿的摆地摊的,除了倒腾古玩的小贩。 也有什刹海和景山附近居民,来卖家里没用旧玩意的,货源几乎全是北城的东西。 不但没人查抄,可以安全的从早一直摆到晚上。 而且抬头是钟楼,扭脸是鼓楼,晨钟暮鼓声中,文化气氛极重。 宁卫民头一次现这儿的时候,距离训练开始已经不到十五分钟了。 他草草了几个地摊儿,就花了差不多四十块买走了一个翡翠鼻烟壶、一个和田玉扳指和一个珐琅彩转心瓶。 这个旧货市场含金量高不高,由此可知。 所以他和模特队其他人还不一样,就没有个迟到或晚来的时候。 每天都是背着个大包儿恨不得下午三点就来了。 说是搂草打兔子,几乎没有一天是空手而归的。 最后再说说霍欣那头儿,那可以说是宁卫民唯一的烦心事儿了。 他虽然和那姑娘打一见面就犯撞克,可也真不好就这么大撒把,从此不闻不问了。 因为说到底,不管有意无意,毕竟是他把人家撞了,是肇事方。 于是隔个一两个礼拜,那总要买点东西,登门去看看,才说的过去。 宁卫民选的时间多数周日上午,既是为了避嫌,也因为他每天晚上都没空。 买东西上,他倒是不吝惜钱,净挑好的买。 荔枝、龙眼、香蕉、菠萝、奶葡萄,全是这年头少见的南方水果,换着样的来。 此外,还得弄点奶粉、排骨、棒骨和莲藕,可以增加钙质的。 同时,也没忘了给霍欣的姨妈和姨夫买点茶叶、烟酒什么的。 终究是个礼数,他不想让人挑出不是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花钱的不是,又或者是那一千块钱的作用。 霍欣和她的姨妈、姨夫,对他的态度仿佛也开始好转,说话的口气似乎客气多了。 进家时,也请他坐了,还给他沏茶,开电风扇替他扇风。 可他们越是这样,宁卫民就越感到别扭,因为这种客套只是表面工夫。 所有的程序都透着一股子假劲儿,让他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难受得要命。 黄主任看他的目光始终是有怀疑的,笑容里总带着几分淡淡的阴冷。 她的丈夫或许因为城府跟深,隐藏的比较好,表面上的热情和客气,把敌意包裹起来。 但无意中,说话的语气却又带有居高临下的轻蔑。 偏偏他想快点走也是不能,或许是天天在家里闷坏了,霍欣见了他倒是很有谈兴。 总是问他外面的事儿,现在流行什么歌儿,什么书,什么电影,大家在聊什么事儿。 宁卫民当然不能不提起精力应付。 但他却没想到,还越是这样越麻烦了。 敢情因为信息量的不对称,在这个缺乏外来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年代。 宁卫民这个穿越人士,肚子里的玩意儿简直堪称娱乐万花筒,时尚大观园。 传统的、现代的、外国的、国内的、忧伤的、浪漫的、恐怖的、幽默的……应有都有。 加上他自己还会编,常常能用未来的视角高度来评判这年代人们疑惑的问题。 那比起广播、电视台、电影院里的官方语言和主旋律强得太多了。 霍欣不就想解闷儿嘛,她不就是无聊嘛。 宁卫民哪怕随口一说,让她听了感兴趣的东西也不要太多了。 自然是把她给快听迷了,根本就不愿意结束谈话。 几次下来,都聊到什么程度了? 赶上星期天,宁卫民要不来,霍欣就会觉得如同正热播电视剧突然停电了。 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就这个感觉。 一旦宁卫民来了,当然更舍不得让他走。 一向反感烟味的霍欣,不但让姨妈给宁卫民沏茶,还主动张罗给宁卫民拿烟。 非得听他说上俩小时才能过瘾。 这时候别说霍欣已经再不把宁卫民当成流氓了。 甚至开始觉得他其实是个里外绿的铜壶——内锈外也锈。 霍欣的姨夫和姨妈两口子,自然都对外甥女这种异常情况有所警惕。 黄主任就单独找霍欣谈过,委婉的提醒她,千万别在恋爱问题上轻率。 必须要考虑对方的家世、文凭和前程才对得起自己。 霍欣自然是明白什么意思,当场就羞红了脸连连否认。 可说实话,姑娘的心思真是怪,往往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真正是怎么想的。 她对宁卫民的感觉,正如同魔术师变得戏法一样,喊声“变”就真的全变了。 可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绝了,有句话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和霍欣的转变不同,宁卫民可始终惧怕霍欣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流露出烫人热度。 真的只是敷衍,巴不得这妞儿赶紧把脚养好,俩人从此各走各路。 像一次霍欣被他讲的故事感动,忍不住由衷对他感慨。 “你真应该去考大学,太可惜了,你有搞文学或者研究哲学和社会学的潜质。没有文凭,你的前程就会很有限……” 宁卫民却心想,幸好老子没考大学。否则不更得花时间陪你扯淡了? 再说了,我一俗人,干嘛要做学问? 我要的是富可敌国,是以亿万来计算的钱! 第一百七十章 录取通知 上不上大学宁卫民是不在乎,可大多数人是在乎的。 也许不能说他们世俗。 或许只能说我们这个国度人口太多,生存环境太艰难。 所以人生在世,能做的选择才会那么少。 哪怕是蓝岚这样生在优越家庭的姑娘,一样面临着这种处境。 如果按本心,她早已厌倦了埋头题海,跟人去争那条录取率仅有百分之二十的狭窄独木桥。 可这在她身为高级知识份子的父母看来,却等如家族之耻。 在她决定离开课堂的那段日子里,母亲几乎每天唉声叹气。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学毕业,你哥哥还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呢。你考不上大学,不但你是要被别人耻笑的,别人也会在背后说我们,不会教育女儿……” 父亲更是劈头盖脸的直接说。 “你活得也太茫然了。无论你今后想干什么,总得先把大学念了才行。否则你现在玩儿的高兴了,以后怎么办呢?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连哥哥也劝他。 “懂点事儿吧,别惹爸妈生气了行不行?我知道你那些少女梦,可人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难道我们不是为了你好?” 甚至宁卫民都站在了她的家人一头儿,说她的父母亲人已经对她包容太多,给了她太多。 相当羡慕她有家人关爱照顾。 认为她实在不应该太过固执,至少应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让家人为她太过操心。 那她又能如何选择? 她所信任的人都是一个意见,总不能大家都是错误的吧? 不用说,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来说,是根本没有能力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和身边所有人对抗,把自己的意愿进行到底的。 更何况,她还需要哥哥的帮忙,想为宁卫民安排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于是她就又回到了课堂。 但重捡起课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一年多后,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惟一的办法是努力补习。 而让她能够一直坚持孜孜不倦埋头苦读的动力,除了父母略感欣慰的表情,还有来自于她心底的某种期盼。 只要能考上大学,父母就不会失望了吧? 那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阻止她做想做的事儿了,那么她当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去找宁卫民了。 嗯,到时候,她一定得问清楚那副画的事儿……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能让他含糊其辞…… 就这样,抱着这样的信念,一年以来,蓝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 连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 她故意把宁卫民送的画锁在了箱子里,不见亲戚和同学,不想玩儿,也不出门儿。 就是生怕一分心就想起了,自己和宁卫民在一起难往的快乐时光。 这种怀念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好在努力并没有白费。 1981年7月3o日的下午四点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当蓝岚听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 她终于考上了,尽管不是什么名校,只是印刷学院的编校专业而已,但毕竟是大学。 足以慰藉父母,并为自己赢得轻松和自由。 而当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分别给爸妈和哥哥打过电话通报喜讯后,就是惦记着也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宁卫民。 骑车去扇儿胡同的过程,蓝岚哼唱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心情是极其轻松的。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和宁卫民在胡同里见面的情景,有自信找到宁卫民住的大院儿,再打听到具体住址。 照她的想象,接下来顺利成章的事儿。 不论是她进院儿找到人,或是在院门口等到下班的宁卫民。 都可以成功吓宁卫民一大跳,然后亮出录取通知书换得一通夸奖。 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外面,想过去那样,找个地方庆祝。 当然,钱是由她来付,她可不是爱占这种便宜的姑娘…… 只是虽然想的挺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地儿确实是找对了,但她进院儿一打听,才现宁卫民不在,而且相见无望。 因为一位姓边的邻居大爷告诉她,说宁卫民上的是夜班,可下午三点就出去了。 她要是等,估计可等不到人回来了,劝她还是明天再来。 为此,蓝岚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她回去路上,忽然又想起来,似乎应该留下一封字条儿才是啊。 于是便又略感轻松的骑车转了回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命运的作弄是那么残忍,她这次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呢。 因为就在刚要把车锁上重新进院儿的时候,她被身后一个姑娘叫住了。 从而得到了无法不令她感到伤心的消息。 “喂喂,您进院儿找谁啊?” 蓝岚一回头,现叫住她的是个推着绿色自行车的姑娘。 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刚下班儿,是住在这院儿的。 她一想,要真是如此,那反倒还省事了,就笑着开口问。 “您住这儿吗?那您认识宁卫民吗?我叫蓝岚,是来找他……” 但没想到,话没说完,那姑娘就打断了她。 “你姓蓝?哎?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分手?”蓝岚她登时有点糊涂了。 她和宁卫民算是交往过吗?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我们没有……” 蓝岚脸色泛起红晕,单纯的她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 而实际上她也用不着解释了,因为对方再开口,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是晴天霹雳。 “我劝你还是别来找他了。宁卫民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每天忙的很。他天天都要去鼓楼,陪着她的女朋友训练,然后晚上还得把人家送回来。才去上夜班。” “哦,对了,她女朋友是被一个法国服装设计师选上的服装模特。服装模特你知道吗?是穿着漂亮衣服在台上走的那种,不是那种让许多人画的……” “反正,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还是跟我说吧,我姓米,就住宁卫民隔壁。我帮你传达会比较方便。否则万一让他女朋友看见你,再误会了,那对你们都不好呀,是不是?” 这番话一进入耳中,蓝岚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便失去了全部感觉。 傻呆呆的立在门口如同一根枝条。 她本就白皙的脸这下子彻底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白纸。 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谱。 她这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子,尽管还不十分了解爱情是为何物。 但却已经明显的感受到了被痴情这把小刀儿所切割的痛。 她没有再说什么,勉强笑了一下,表情麻木的推车走了。 全不知道身后那姓米的姑娘,推车进院儿时,居然露出了笑容。 狡黠,得意,就像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通风报信 俗话说,毁树容易栽树难。 事实确乎如此,因为办成一件事,需求的条件太多。 就像组装成一辆汽车似的,差一个零部件,都会出大事儿。 但反过来说,毁事儿就不一样了。 兴许一个条件不成立,就能让所有的一切转眼成空。 爱情也是这样。 像今天米晓冉只不过是抓住要害处,用了一次空城计,就吓退了蓝岚。 把这丫头诓得如同掉进了万丈冰窟,心如死灰地乖乖儿自己回家去了。 这就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足以证明这个道理。 而对此,米晓冉本人并不认为有什么有什么不对的。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年轻人谁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和自由。 既然男人都会经常为了争夺姑娘的欢心,背叛友情,和自己哥们儿打起来。 那她和蓝岚又不是朋友。 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编个有利于自己的瞎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无需抱歉。 甚至打心里讲,她还颇有些得意呢。 只不过,像这种好心情,并没能保持多久。 让米晓冉没想到的是,晚上八点,蓝岚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不但骑车回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还急茬儿的敲开了她的家门儿,非让她出来说话不可。 这当然把米晓冉吓了一大跳。 她一开始,还以为蓝岚是察觉出哪儿不对劲来,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呢。 可没想到几句话后,弄清楚了由来。 她这才知道,蓝岚到底是有多么单纯,有多么善良。 敢情蓝岚今天下午一回去,就现父母做了她最喜欢的几个菜,哥哥也买了她最喜欢的杏仁豆腐,说要给她庆祝。 她自然要强颜欢笑,不能让家人失望。 只是虽然把父母瞒过去了,席间却被哥哥看出了情绪不对。 于是饭后经不住蓝峥的盘问,蓝岚就跟哥哥说了实话。 没想到一直不同意妹妹和宁卫民来往的蓝峥听了,惊讶是惊讶。 他却一点没着急,反而还笑了。 随后的话,更是大大出乎蓝岚的意料。 蓝峥居然告诉她,说服务局前天收到了一封来自于重文门旅馆的检举信。 揭有关前台夜班,私开客房,擅自离岗,聚众赌博、喝酒等等一系列违规违纪的事儿。 宁卫民的名字不但赫然在目,而且还就是他带头的。 另外检举人还揭,说宁卫民还拉拢了一些旅馆的领导干部,有人对他进行包庇。 这件事要是查实,那先就说明宁卫民品行已经变质了,为人大有问题。 蓝峥坦言,说自己真的认为蓝岚和宁卫民一点也不合适,现在这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蓝峥还宽慰蓝岚,说她过段时间情绪就会好起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能远离这样的人,其实是她的福气。 毫无疑问,蓝峥不惜泄露“工作机密”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蓝岚彻底对宁卫民彻底死心。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妹妹痴情起来,能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蓝岚知道这件事,非但没对宁卫民产生厌恶,反而还坐不住了。 她清楚的记着米晓冉今天刚说过的话,就以去找同学串门为借口。 不惜专程又跑回来跟米晓冉通风报信。 甚至临走时候,蓝岚是这么跟米晓冉说的。 “你千万得赶紧通知宁卫民,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哪怕只是作为普通朋友,我也不希望他能出什么事儿。这事儿我肯定会尽力求我哥哥帮忙的。” “当然,我是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告诉他有关我的事儿。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女朋友产生什么误会……” 面对这样主动把一份大人情送到自己手里的傻姑娘,米晓冉又能说什么呢? 自然是满口答应。 她心里想,看来还是我运气好,连老天都帮我。 而这蓝岚和宁卫民是真的没缘分,合着就是命该如此啊。 只是也奇了,不知为什么,等蓝岚走了之后。 蒙天眷顾的米晓冉却一点儿也找不着像下午那样的窃喜之感了。 反倒情不自禁对自己欺骗蓝岚有了些许愧疚之感。 三个字,不忍心!竟然成了她情感泛滥的主要成分。 以致于一时间,她甚至都有点想要对蓝岚吐露实情的小冲动了…… 但好在情况的紧急性唤回了理智。 米晓冉很快就排斥掉了所有犹豫,也是赶紧开锁推车,赶去重文门旅馆给宁卫民送“鸡毛信”。 不为别的,关键开客房的事儿,她也参与了。 她还怕万一出了事儿,需要承担连带责任,她要陪着宁卫民一起倒霉呢。 当然越早想办法越好。 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有意思。 还别看蓝岚和米晓冉都在为宁卫民担心,可宁卫民所培养的坚固统一战线也非常有用。 实际上,他得到消息的度,其实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人慢多少。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一刻,当宁卫民满怀感谢地送走了一直等他来上班的米晓冉。 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夜宵也没来得及吃。 他和张士慧就又被满脸严肃的乔万林堵了个正着,被一起叫到了工会办公室去。 合着乔万林今天也没走,一直在等着他们,同样是为了这件事,甚至还提供出更详细的情况。 据乔万林说,他在服务局有个堂姐。 今天告诉他,有人不但用匿名信揭了宁卫民、张士慧夜班诸多违纪行为,同时还举报了他。 说他为保学英语典型,对宁卫民和张士慧刻意包庇,压制群众呼声。 甚至要政工组对群众的相关检举不闻不问。 另外不同于一般的匿名信,这封信作为证据的相关记录也很详细。 最近半个月以来,宁卫民和张士慧轮流在客房睡觉的规律。 哪天他们把餐厅的厨子叫进客房打的牌,哪天又和餐厅厨师在客房里聚餐喝的酒。 哪天宁卫民凌晨四点从旅馆出去,到了下班儿时间也没回来。 信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信里还反映宁卫民和张士慧天天抽烟是牡丹,手上带着一百二十六块钱的电子表,一副进口麦克镜就价值六十多元。 因此冲他们这么花钱大手大脚,怀疑他们还有侵吞公款的嫌疑,建议上级对他们经手的账目进行核查。 总之,乔万林的堂姐把那封匿名信所检举的内容给抖落了一干二净。 就差一字一句直接摘抄下来,甚至是翻印了。 而且非常郑重地提醒乔万林,说因为涉及财务问题,局领导不可能不闻不问,也许很快就要派核查组下来。 让他快点想办法,处理好手尾才是。 无论如何,也要给上头一个交代,把事情平息下去才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取舍 “这事儿大了!真的闹大了!” 乔万林讲述完情况以后,就压低嗓音连续地说着。 显然他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棘手。 而且因为已经牵扯到他本人了,无比的焦虑。 “你知道写这封信的是谁吗?” 宁卫民问,神情竟然是镇定自若的。 这不禁让乔万林有些意外,也有点佩服,但他还是难掩沮丧的说。 “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没法儿通路子啦,坦白跟你们说,这事儿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是代价大小的问题了。” 不用说,这话实际上是在暗示要想解决问题,就是恐怕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把事情掩盖住才行。 否则大家就都要倒霉,那样的话事情可闹得更大了。 “我说乔大哥,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您不是局里有人吗?您让您堂姐再帮咱们一把……” 很明显,张士慧已经乱了,要不然他不会说这些多余的废话。 好在不等乔万林开口,宁卫民就已经把张士慧给拦了。 “打住打住,哥们儿,乔大哥要能解决,还用你说啊?那现在就是在通报喜讯了。我说你能不能先把脸上的汗擦了?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还怎么跟你商量事儿啊?” 这当然让乔万林比较满意,他瞧不起不能成事的男人。 瞥瞥汗流浃背的张士慧,再瞅瞅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宁卫民。 乔万林很有点欣赏的给宁卫民递过一根烟去。 “卫民啊,这件事你怎么看?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宁卫民沉默着先把烟给点上了,然后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才像是十分慎重的开了口。 “事已至此,无非就两条路了……要么剪断线头……要么把线团都拿出来……总之,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来,才能把恶果降到最低……” 尽管谁都早已有所预计,局面也是明摆着的,但宁卫民说出的话仍旧让空气为之一窒。 现场三人都不由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张士慧,这下更得出汗了。 他低头点燃了一根烟,心里不断的在冥想和衡量。 谁是线团? 谁是线头? 要牺牲谁? 还能是谁? 明摆着是我呗…… 而接下来乔万林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因为乔万林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宁卫民的话音才刚一落,他就立刻望了过来,颇有深意地说。 “没错,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卷入的人越少,处理得就越轻!” 这一刻,张士慧的心已经凉透。 他又不傻,能听出乔万林是带着启性地在催促,等着他做出牺牲自我的表态。 而事实上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因为以重要性来说,连他自己都得承认,他肯定是排在乔万林和宁卫民之后。 似乎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由他来独立承担全部责任,保住其他人才是最好结果。 总比大家抱着一起完强! 如果乔万林和宁卫民没事,总能尽力为他安排得好一些。 否则的话,乔万林没办法再照应他,宁卫民操纵的交易网也会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到时候他会更惨,不但工作上要倒霉,连钱也没的赚了。 算了,人和人不就那么回事嘛,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乔大哥,那这事儿,您要是不沾身,力保的话,您估计最后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张士慧狠狠掐灭了没抽两口的烟,咬着牙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心里打算只要别太过影响前程,就答应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和他唱起反调来。 “保什么保?不能保!乔大哥,这事儿,你必须严格执法才行!只有主张严惩,你才能占据主动,真正把自己择干净!” “什么?不是……你什么意思?” 张士慧当场可就有点急眼了,完全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 在他看来,宁卫民不至于非这么毁他啊?交情还讲不讲了?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宁卫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还笑了。 “哎呀,士慧你是不是误会了?嗨,可能是赖我没把事儿说清楚。其实我的意思啊,是由我来承担责任。” “啊?!” 这话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不但张士慧听傻了。 就连乔万林也问,“什……什么?卫民,你……你认真的?” 宁卫民毫无犹豫,点着头确定。 “没错。我认真的。这事儿我榜上有名,排第一个的不就是我嘛,我要撤出去,谁能相信?”“而且说实话,没这事儿,我也有心想离开旅馆了。所以我来担着才是最合适的。” “我说你们大可以放心,不管怎么着,我是绝不会牵连你们的……” 按理说,问题已经有了大致解决方向了,乔万林和张士慧都应该放松了。 可偏偏不能。 他们两个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 乔万林是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说早有心要离开。 难道不要铁饭碗了吗? 那以后就指着那些瞎倒腾的小生意吗? 这实在不智啊。 而是张士慧,他在心底感谢宁卫民。 不由自主的情感泛滥,为了宁卫民这么够意思而感动。 于是这时候他反倒没有再退的意思了。 而是用非常诚恳语气表现自己的忠心耿耿,由衷想要代替宁卫民承担这个责任。 但宁卫民却均报以摇头的回复。 他先对乔万林说,“乔大哥,不瞒你说,我现在其实正帮一个跟咱们经贸部、纺织部做买卖的法国人忙和服装表演的事儿。” “这件事士慧是知道的。我的计划里,是打算这件事结束后跟法国人谈一谈工作的事儿。如果谈成了,那我就是外资企业的员工了。工资比旅馆高是肯定的,挣得还是外汇券。” “要如果不成也没什么,原本我就不靠工资嘛。不怕说句大话,我躺家里一辈子,都一样有饭吃。” “所以这事儿既然赶上了,对我来说,大不了也就是辞职日子提前了。” 跟着他又转向张士慧。 “还有士慧,你替我出头就更没必要了。别的不说,你可是要结婚的人了。你总得考虑刘炜敬和她家人的感受啊。” “你真挨个重大处分,让刘炜敬父母对你有看法,何必呢?这不是等于给自己婚姻添变数,找麻烦嘛。” “我就不一样了,我无论怎么样都对自己生活没影响,是不是?” 听宁卫民这么说,乔万林和张士慧想了想,不禁都哑口无言了,因为事实确乎如此。 而宁卫民的嘴还没停,仍然自顾自按照思路往下捋,而且越说越顺溜。 “我真的想好了,举报信上这些罪名,财务问题是纯扯淡,反正我没做亏心事,随便查好了。其他问题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兜得住。” “关键还是兑子得兑得有价值。咱们最好先达成一个共识,看看牺牲一个我,到底能换回点什么来才是正理。” “毫无疑问,处理我越狠,就越方便给乔大哥树立正面形象。也有利于他从中行事。甚至还能安排一下,由刘炜敬或是米晓冉来揭我,给她们俩立上一功。” “这不就能把损失捞回点来了?故事也能因此编圆满了。乔大哥可不是不管,而是一直在调查,寻找时机。” “还有,这事儿明显是有人有机会有步骤的针对我们。而且十有**是夜班的内鬼。这点从检举的内容就能看出来。否则也许就该有点‘更要命’内容了……” 这话也对,有心算无心。 既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还记录这么清楚。 如果是白班的人干的,不可能不现宁卫民和张士慧折腾的生意。 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否则就更让人头疼了。 “现在我就是不能确定一件事,这是单纯的有人嫉妒我和张士慧呢。还是冲着乔大哥或者咱们政工组长去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乔大哥你,能不能搞清这信的来源?这亏……咱总不能白吃吧?” 宁卫民这一句才真是最关键的地方。 立刻又把乔万林和张士慧的心给提拉起来了。 “是啊?这事儿到底是哪孙子干的呢?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给丫揪出来……” 张士慧随后大声附和。 而乔万林虽然没出声,但没了后顾之忧,他的脑子便可以很投入的考虑问题了。 没一分钟,一个可行的方法,就让他的眼睛亮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没出息 重文门旅馆的后勤组组长王祥庆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 如果打个比方,那就像诺曼底登6前的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似的,紧张的心情中透出一种兴奋。 不为别的,就因为一封出自他之手的匿名信适时到位,似乎已让他看到了那期盼已久的场面。 哼哼,只要上头把核查组一派下来。 不管前台那两个小子财务上到底有没有问题。 就凭他们违纪的那些真凭实据,和乔万林私相授受的关系。 最后总能牵扯到政工组组长老齐的身上。 嘿嘿,一个刻意包庇、藏污纳垢的罪名是甩不掉的。 老齐的乌纱帽,没准儿就得给撸了。 退一步讲,即使老齐后台硬,撸不了也没关系啊。 反正身为政工组组长,底下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也是渎职,不可能安然无恙。 那等俩月之后,行政部钱部长到了岁数一退,还能由谁来接替老钱的位子啊? 当然就只有我这个后勤组组长啦。 整个行政部里够资历的,也就只有我了。 哈哈,没想到有朝一日,咱还能当当老齐的顶头儿上司。 同事二十年了,我可一直被你老齐压着。 想想这咸鱼翻身的滋味,就是妙不可言啊。 这叫什么? 这叫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倒炕。 这叫花个一毛二,就能恶心你一辈子的。 呵呵,其实说起来,自己那在客房部上夜班的侄子王小南,还真是立了一功啊。 要不是这小子把这事儿里里外外的情况摸得这么清楚。 咱也不能这么稳准狠地扎上这一针儿啊。 那没的说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咱这个当叔叔的真坐上副部长的位子,回头就得把这好侄子也给调动到行政组去。 等这小子干上两年,再给提个副组长。 那整个行政部,还不就彻底变成我们叔侄俩的天下啦? 要不说这事儿都绝了呢。 连下一代,你老齐都不是个儿,又怎么跟我斗? 老齐啊老齐,你大约是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然会吃上亲外甥的瓜络吧? 看看咱,却是得了亲侄子的鼎力相助,高升一级啊。 有句话可太对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要是你知道内情,也不知道会是臊死,还是会气死呀。 痛快,痛快啊…… 王祥庆是越想越得意。 却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铃,铃……” 不过王祥庆却根本不着急。 他认为,当领导的要的就是气定神闲,始终保持波澜不惊。 于是慢悠悠的打开了门锁,进去后放下了手提包,又点了根烟,他才终于捡起了电话听筒。 只是他还没开口,听筒里就传来大侄子王小南气急败坏的声音。 “喂,叔啊……” 好家伙,这一嗓子,声儿大得直震耳朵。 “小南哪,怎么了这是?有事儿你好好说不行吗?我还没老得听不见你说话呢!” 哪儿知道,电话里都带上哭音儿了。 “嘿呦,叔啊,我说您就别打哈哈了,我哭的心都有了。我现在被扣在政工组呢,他们都审我一宿了!您可算来单位了,快来救救我吧……” “啊?你说什么!政工组他们扣了你?凭什么?” 王祥庆一下意识到了严重性。 “这……这也赖我自己……” 而电话里,王小南声音却不禁一下低了八度,变得又细又磨叽。 “昨儿夜里,那前台夜班的宁卫民说他把一个客房的钥匙丢了,央告我,让我帮忙开一下门。我不是想弄清他搞什么鬼嘛,就答应了……” “后来开了门,我就看见屋里乱七八糟,桌上还摆了好多酒菜,就要走。可他非要请我喝酒。我……我肯定不答应啊,那姓宁的就非说我还有事儿跟我商量,硬拉我进去……” “后来,后来推辞不过我就喝了几杯……没想到,没想到没一会儿工夫,行政组的人就来了……而且还是……是前台那个叫张士慧的带来的……然后他们就把我和宁卫民都抓起来了……” “叔,叔,我可就喝了一瓶啤酒,吃了点烧鸡、松花蛋和花生米啊,那屋里的扑克牌和钱,还有开客房睡觉的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那是别人干的……不关我事儿……” 听到侄子说到这儿,王祥庆气得眼珠子都弩圆了,忍不住负气骂道。 “什么?还他妈就一瓶啤酒?你个没出息的蠢货!你怎么这么傻?让我说你什么好……” 但另一头已经不是王小南的声音了。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单位听了十几年的声音通过电话的听筒传了过来。 “我说祥庆啊,别光顾着骂孩子了,这事儿既然出了,你总得过来一趟吧。咱们商量商量,看看到底怎么解决……” 老齐?政工组的一把手! “好好,我马上来。” 挂上电话,王祥庆不禁满头大汗地瘫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心知肚明,他那大侄子绝对是让人给算计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匿名信的事儿露馅儿了? 不,不能,那件事儿可是他亲手办的,递信的渠道绝对万无一失。 连拆信看的书记都不知道谁写的,政工组老齐能知道? 王小南也不可能满处说去啊?这孩子再傻也知道其中厉害。 除非是王小南盯人家的稍大意了,让人察觉了? 嗯,有这个可能,那又该怎么办呢? 王祥庆努力开动脑筋,开始盘算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怎么把侄子从这个麻烦里开脱出来。 论理说,他的面子,应该还管点儿用吧? 毕竟他跟老齐是同期来旅馆的同事,待在一起都十几年了。 他又一向是笑脸相迎,否则老齐也不会专门让他的侄子一大早就给他打这个电话呀? 对,估摸着就是吓唬一下他的侄子,还有想让他应承一份人情罢了。 这么想着,王祥庆不禁又镇定起来,感到局面还未必太坏。 认为只要坚持到核查组下来,他就该翻身了,不过再容忍他老齐几天而已。 于是他站起来,抻了抻衣服。 然后拉开办公室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友谊牌香烟。 又用一份报纸裹上,夹在了腋下。 打算以此来换得老齐的“高抬贵手”。 随后,便以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气向政工组办公室走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谁说了算(感谢北极熊2018打赏盟主) 进入政工组的大办公室,王祥庆一样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左顾右盼地先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然后提出想要去看看侄子的情况。 但人家对他虽然客气,却不敢泄露太多情况。 只说让他先去里面的组长办公室一趟,齐组长正在等他。 王祥庆也不强求,便依言走到组长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听到一声“进来”后,推门进了房里。 只是可惜,才刚叫了声“老齐”,他就不得不又闭上了嘴,奉行起“沉默是金”来。 因为乔万林的舅舅齐组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通电话呢。 最让人感到可气的是,这位齐组长还冲着桌前地上指了指。 那大咧咧的样子,无疑是要他帮着捡起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 王祥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卡西欧的电子表,带着塑料包装盒,没开封的。 没的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立刻点头哈腰,躬身去捡。 只是他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起来。 认为这一定是宁卫民送给齐组长的“孝敬”。 同时,也无比怨恨齐组长跟他摆谱儿,仗势压人。 好在很快,齐组长就挂了电话,并没让他等多久。 不过令人颇感蹊跷的是,齐组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不言声的先拉开抽屉,从桌面上把他捡起的那块电子表扫进去锁了起来。 至于他摆在桌面上的那条友谊香烟,这位大组长却连碰都没碰,反倒阴沉沉的问他。 “祥庆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这打官腔的话,王祥庆心里更想骂娘了。 但为了友好的解决,还是强忍着,笑眯眯的说。 “老齐啊,我侄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这不是我给他擦屁股来了吗?我替他赔礼道歉好不好?以后我绝对让这孩子老老实实的。还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怎么放啊?” 齐组长也笑了,但却是皮笑肉不笑的。 “我是政工组组长,职责所在啊。你侄子上夜班不在岗,开了客房看着电视,又吃又喝又赌的,这问题还不严重啊?你的意思让我包庇他?藏污纳垢?” “言重了,言重了。这谈不上啊。孩子冤枉,他不就……” 王祥庆说着说着,口气中已经带出了些许气愤。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顿了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老齐,这里头怎么回事,我真不想多说什么了。就求你看我面儿上,大事化小行不行?我保证,我侄子以后老老实实的,绝不会有下一次……” “嘿嘿,我真的很想给你这个面子。可谁能体谅我的苦衷啊?你瞧瞧我这摊子事,方方面面都得管到了,店面卸货、防火防盗、早退迟到、职工操守、职业规范、五讲四美三热爱。什么都是我的责任……” 而齐组长的揶揄,终于激得王祥庆有点耐不住火儿了,很不耐烦地插口。 “老齐,你别打岔,工作嘛,繁杂是难免的。咱们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也用不着跟我报流水账。咱都挺忙的,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可没想到,虽然他本意是想尽快切入实际,但事与愿违。 齐组长的态度居然更冷淡了。 索性大咧咧的靠在了椅子背儿上,自顾自点燃一根烟,把一口烟雾喷了过来。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哪。我这是告诉你我的难处啊!这么多事儿我来顶着,关键是还容易犯小人。要是真有那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王八蛋背后告我的黑状,我冤不冤?我可不想落人以口实,说我徇私舞弊。” 王祥庆心里不禁猛地一惊,觉着这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但他想了想,还是无法确信自己的事儿漏了,于是强装镇定。 “这怎么话说的啊?老齐,咱俩可是一块进店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王祥庆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你帮我个忙,我只有感谢你的,绝不会……” 可他猝不及防,齐组长骤然难。 “去你妈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装孙子了!我当然知道你了,你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 不用说,雷霆一样的怒骂,整个把王祥庆给骂懵了。 “你……你怎么骂人啊你?” 可齐组长是彻底火了,脾气作,又怒喝一声。 “骂你?骂你是轻的,就冲你干的下作事儿,老子恨不得抽你一大嘴巴!” “王祥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你的龌龊行径,别人不知道。你不就想接老钱的岗位嘛。你要有种,你明着来跟我争呀。” “写匿名信,你算是个什么玩意?我老齐看不起你,现在我就明告诉你,今天咱俩得好好算算账!” 王祥庆顿时语塞,他惊讶又尴尬,下意识的把头扭向一边。 稍停,又扭了回来,果断矢口否认。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行,你不是要执法如山嘛,那你就看着办。我不替我侄子说情了,我去跟领导谈啊。算我怕你,行了吧?” 不用说,既然已经撕破脸了。 心虚的王祥庆不愿直面齐组长的怒火,选择了拿着他的烟仓皇离去。 可惜他来得走不得了。 当他要出门的时候,打开门才现有个高头大汉正堵在外头呢。 那是齐组长的一个徒弟,绝对的亲信。 仅仅只用手一拦,就把他“请”回去了。 王祥庆当然又急又气,赶紧调整好了体态,高声喊道,“你们想干嘛?!还想限制我自由怎么着!” 随后冲着齐组长又喊,“姓齐的,你这儿是土匪窝子啊!” 哪知他不叫还好,这一叫齐组长更是搂不住火儿了,直接上手。 “你个灰孙子!” 冲上去抡圆了“啪”的就是一大耳切子,煽得王祥庆差点原地转了一三百六十度的圈儿。 要不是站门口的人一个劲儿地劝,“师傅,师傅,您可千万别冲动。跟他犯不上……” 那说不准,脾气火爆的齐组长已经抄在手里的那一个烟缸,就要奔王祥庆的脑袋上砸去了。 但这可并不算完,齐组长撇了撇嘴巴,喘着粗气镇定了一下,用手指着王祥庆的鼻子又喝到。 “王祥庆,今儿老子就让你明白明白,在这重文门旅馆的一亩三分地,究竟谁说了算!想走?行啊,过来!先在你的罪状上签了字,我就放你走。随便你找谁告状去……” 捂着“胖”起来的脸,王祥庆眼里饱含恐惧,几近悲愤欲绝。 “我……我有什么罪状?” 而齐组长则“大义凛然”的宣告。 “你呀,你是宁卫民和王小北的靠山啊。他们俩在夜班儿吃喝、打牌、脱岗,屡犯不禁,不就仗了你的势吗?” “你还屡次三番干扰我们政工组的工作,登门说情,不惜以后勤、劳保供给暗示胁迫。” “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们政工组不怕你在工作上再难为我们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你收受宁卫民礼物,最直接的证据了。” “我刚才收在抽屉里的电子表,就是宁卫民昨天刚送你的,我们昨天当夜从你办公室取出来的物证。而且你的侄子王小南因为看了羡慕,昨天夜里还曾经勒索宁卫民,要求也送他一只。” “对了,得提醒你一句,这都是写在交代材料里的,无论是宁卫民,还是王小南都已经签过字了。还有,那电子表包装盒上,不是留有你和宁卫民的指纹嘛,容不得你狡辩啦。” 这故事编的简直就是黑白颠倒啊,王祥庆岂能不怒? 他被气得脸都快成紫的了,这才明白刚才他去捡东西,全是齐组长有意的设计陷害。 “你放屁你!凭这么简单的陷阱,你就想屈打成招?呸,美得你。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老子不认这个账,我要找书记,我要找服务局告你……” 但王祥庆可没想到,齐组长早预料到这一点了,而且根本不怕他不认。 冷笑中的几句话简直让他差点吐血。 “不认,没关系啊。想去找服务局是吗?一起去啊。” “忘了告诉你了,我认为咱们旅馆每年节假日福利的账目,水果、粮油什么的,太过含糊不清。” “还有我们政工组、洗衣房、工程部、职工餐厅,好像去年换新制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啊,数量和质量都比以往差了不少呢。” “这两天局里该派彻查组下来了吧?正好,除了前台账目,也让他们查查你后勤的账,你觉得怎么样?” 王祥庆只觉得顿时脑袋“嗡”的一声,成了一片茫然。 他于极度的惊骇里,已经再无什么反抗的念头,只是非常希望这是一场梦。 当然,他也会忍不住去想。 这姓齐的,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儿? 第一百七十五章 漂亮考卷 为什么王祥庆的身份会曝光啊? 其实答案很简单,说破了一钱不值。 之所以会如此,关键就在于是他亲手撰写的匿名信,这就是最大的疏漏。 别忘了,乔万林可是天天操持笔墨,专门搞案头工作的工会秘书啊。 以他的文字功底和能力,只要从堂姐手里拿到一份翻印的匿名信,再和工会办公室的文档中所有干部的笔迹仔细对照一番。 并不难从几个嫌疑对象里,圈定与舅舅存在官位之争,侄子又在客房部上夜班的王祥庆。 所以实际上,自以为聪明的王祥庆从这一刻起,就已经输定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后勤的职位太肥,诱惑太大了,几乎就没什么人能做到清如水的。 而作为处了十几年的老同事,齐组长又太了解他了。 齐组长早就知道王祥庆手底下私分物资、以次充好、虚报账目、偷工减料、提高损耗、克扣倒卖的种种猫腻。 尽管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和利益,有时候王祥庆也是身不由己。 可说句不好听的,身为后勤组长,本身就有当替罪羊的义务啊。 那齐组长想整他,还不方便吗?处处是窟窿。 说白了,别看二人的职位是平级,可或许连王祥庆自己都没想明白,他之所以对齐组长犯怵。 还真不仅仅因为齐组长人脉广、有靠山。 更关键的原因,其实还在于职务属性。 打个比方,这就像社会的缩影一样,不管有没有原罪,哪个商人不对公检法心存敬畏? 反过来,齐组长对王祥庆也是一样。 对其自内心的轻视,并不是因为齐组长太过傲慢和自大。 关键还是确实早吃定了王祥庆了。 不办他,只是不想办他,不是不能办他。 因此,如今王祥庆既然暴露了他恶意,那齐组长还不露出自己的獠牙吗? 于是几番搓揉和碾压,王祥庆就彻底成了软蛋一个,被拿捏得死死的。 最终,他就像任何承受着重压,快被逼到死路的人们一样。 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一个生存机会。 是让签字签字,让认罪认罪,老老实实按照齐组长的指示办。 完全成了一个奴才,一个傀儡。 就这样,当几天后,服务局正式派遣核查组真的下来调查时。 乔万林和齐组长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儿极为漂亮的考卷等待考官们的检验了。 因而最终核查组递交局里的调查结论是: 匿名信上反映的情况确实存在,但远没有那么严重。 徇私舞弊的干部有,但只是一个后勤组长王祥庆。 他的错误就是以行方便,搞特权为由,私下里向职工索要了一些礼物和烟酒。 夜班违纪职工两人,前台部的宁卫民和客房部的王小南。 二人毫无纪律可言,同以王祥庆为靠山。 除了长期在夜里脱岗,私开客房睡觉,吃喝、聚众打牌的情况也偶尔有之。 至于职工侵吞公款的问题倒是纯属子虚乌有,经核实并不存在。 另外颇为让人欣慰的是,重文门旅馆大部分干部和基层的职工们都具有很强的是非观念,能够勇敢的站出来和不正之风相抗争。 像前台部的基层职工米晓冉和刘炜敬就不怕打击报复。 她们是最先察觉到夜班违纪问题,并且跟政工组举报的人。 工会秘书乔万林,政工组齐尚志组长,更堪称干部里坚持原则的楷模。 他们在听到群众意见,接到优秀职工的正义举报后,并非不闻不问,也没有为王祥庆的说项所动。 而是联合进行了耐心且细致的调查工作,掌握了全面且确实的证据之后,果断出击,把城狐社鼠一窝掏净。 对此,核查组的共同意见是,鉴于重文门旅馆的情况和匿名信有较大出入。 只有个别基层干部有失操守,违纪职工已经惩处。 而且最后就连王祥庆也认识到错误,主动坦白反省了。 所以建议还是内部处理,局里可以不做干涉。 相信重文门旅馆的领导班子有能力处理好相关问题。 毋庸置疑,有了这番盖棺定论,问题就算是顺利的解决了! 王祥庆和王小南可谓自作自受,处分、降职、罚奖金,该有的处罚都有。 他们自己招来的核查组,最终成了套在他们叔侄俩脖子上的锁链,那是永远也别想翻身了。 从此老老实实安心当一条不会反抗的死狗,还能端着铁饭碗吃口安生饭。 要是再敢龇龇牙,那就是随时会被打死剥皮的下场。 所以实际上除了宁卫民属于豁出一身剐,来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把自己已经不想要的工作前程搭了进去。 乔万林和他舅舅这一方可以说全无损失。 甚至还把危机变成了机遇,获得了莫大的好处,是绝对大获全胜啊。 先,齐组长和乔万林都因为核查组的美言,在局里留了个好名声,受到了局领导的夸奖。 其次,齐组长光明正大的打掉了竞争对手,接替行政部部长的职务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再有,米晓冉和刘炜敬也因为宁卫民的自我牺牲,成了新的先进典型。 如果搭配着她们俩在服务局组织的英语比赛中崭露头角,都获得了不错名次来看。 她们的工资和职务提上一个级别,那是肯定的。 入党也差不多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了。 尤其刘炜敬,她来店已经三年了,拿的已经是一级工资。 再提一级,级别可就是副组长了,也算是进入管理层了。 就为这个,如果从夫妻一体的角度考虑。 别说张士慧因为将功补过,带着政工组的人去堵了宁卫民和王小南。 把自己曾经“同流合污”的罪名成功抵消了,只落个口头警告。 就是他真受了宁卫民的牵连,哪怕罚没了奖金,背个正式处分,也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 更何况就连他和宁卫民合伙的小生意也没被耽误,该赚的钱还在赚,反而光明正大了呢。 就更谈不上一星半点儿的“亏”字儿了。 听来不可思议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在引咎辞职之后,宁卫民想起了重文门饭店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已经谈好的未来马格西姆餐厅的所在地。 他就开口问宋华桂,可不可以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自己掏钱在重文门饭店租了个房间。 没想到宋华桂简单问了问他的用处,居然真答应了。 那这便宜可是占的不小啊。 要知道,作为外资合作方,房租不但可以打七折。 另外重文门饭店的位置可就在重文门旅馆对面。 这做起生意来,等于客源直接覆盖两处旅馆饭店了,那当然是好事儿啊。 像张士慧的那些老客户,只要拨打个电话,把人叫过来谈就行了。 两处就隔了一条马路,又能麻烦多少啊? 甚至有什么重要的客户情报,刘炜敬那边抓起电话直接就可以联络了。 宁卫民和张士慧,只要客房里踏实等着就行。 反而跑业务比原先更方便,还要放得开了呢。 对此,宁卫民只觉得自己蠢。 后悔没早想到这个好处,感慨居然还是事到临头逼成这步的。 可见人是有局限性的,哪怕是他自诩精明,也难免有思维盲点。 张士慧却是连连称妙,说这样一来跟过去没什么区别啊。 于是美得每天都吹着口哨去上班。 当然,还有一些后续的事儿,是绝对不为人知的。 就比如某天晚上,宁卫民和张士慧带着一台原装彩电找到了琴姐家。 不为别的,是因为宁卫民觉得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前台部的顶头上司。 什么叫伤及无辜啊? 他出了事儿,琴姐身为前台部部长免不了要挨上头的批,还被罚了奖金。 所以他才想着要以原价把彩电匀给琴姐,做点儿补偿。 好在琴姐没拒绝他的“赔礼道歉”,还让他别忘了老同事们,有空就回来坐坐。 这让他的心里总算舒服多了。 此外,米晓冉也偷偷的为此事去见了一次蓝岚。 半真半假的把一些宁卫民的新状况告诉了这个单纯的姑娘。 米晓冉称,虽然宁卫民不在重文门旅馆了,可他在外资企业找到了工作。 天天还能和女朋友在一起,过得可开心了。 那不用说,蓝岚自然是宽慰中,又有些黯然地离开了。 回到家后,就彻底把宁卫民送她的画锁进了柜子里。 而齐组长和乔万林之间也生了一次密谈。 谈话内容主要是围绕着宁卫民,齐组长详细打听了乔万林对宁卫民所有了解的情况后说。 “这个年轻人是个富有心计的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最重要的是,和你的利益似乎永远都没冲突。所以你和他成为朋友,我很放心。” “我的意思是,即使今后不再一起工作了,你们还可以保持联系,彼此多聊聊。互相帮不上忙,还可以增长见识嘛。他眼光和手腕很毒辣,有助于你的成长。” “但你也要小心,正因为这个人作取舍时当断则断。连把自己当棋子,都能算计到这个地步。就说明他有股子狠劲儿。” “所以你能不和他生冲突矛盾,就不要生。如果有一天避不可免,你也要让他知道你的苦衷。”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余波 表面上看,似乎从重文门旅馆辞职离去,这事儿对于宁卫民来说就算结束了。 他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背后下黑手的人。 既出了一口恶气,又卖了乔万林一个人情,还能对几个同事的前程有所助益。 而且他的实际利益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可以说应对得很不错了。 但从实际意义上来讲,却并非如此。 先,这场风波过后,宁卫民也用一段时间,对自己做了很多反思。 他现自己会摊上这件事,其实并非无辜。 说实话,仔细回一下最近的这段日子,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有点飘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错过。 太过渴望“早日成财”的心态和财富爆,致使他一心只沉浸在赚钱的便利,花钱的舒服上。 从而忘了风险意识,忽略了韬光养晦的重要性。 这才是他会被有心人给盯上的根本原因。 表面上,他似乎可以说是因为有人算计齐组长,让他受了拖累。 可反过来,他其实比谁都明白,恰恰是因为自己不懂得收敛。 才会让别人认为有机可乘,把他作为攻击齐组长的突破方向。 事情就是这样的。 也许从他的角度出,个人戴个进口墨镜,一块电子表,抽点好烟,给同事们买买小零食。统统不算什么,都是小钱。 既能和大家多些聊天的切入点,也能落点好人缘,何乐而不为? 可他恰恰忽视了整个旅馆的环境。 不论是其他部门的领导和职工,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惊诧和不舒服。 自然对他会产生怀疑,心生不满。 也许他早就招惹了许多人在暗中嫉妒他吧。 包括那些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都未必一心一意觉得他好。 说来也是,康术德就曾经屡次告诫过他,有钱了也不要张扬,要多考虑别人的看法。 可在他心里已经觉着自己够低调的了。 尤其是自打老爷子的东西退还之后,他就认为他们财富的来源有了合理解释,更没必要再像过去那样装穷了。 于是不知不觉就把师父的告诫不当回事了,扔在脑后了。 而这次,算是现实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终于明白财不露白的真意了。 不得不说,许多人都具有仇富心理。 如果他再不懂得把锋芒藏起来,那今后就必然还会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神和精力,去应付数不清的麻烦事儿。 这岂不是自寻烦恼吗?那还能有精力去干正经事吗? 何况真要是进了皮尔·卡顿的公司,当他正式成了外企雇员,结交的人群层次也就不一样了。 再生这样类似的事端,那不定意味着什么大麻烦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适时给他提了个醒,以免今后再重蹈覆辙,惹来难以解决的麻烦。 而除了自省的收获之外,宁卫民还必须得给街道李主任,2号院的邻居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靠端公家的饭碗吃饭的。 而且没了工作的人,档案也很快就会从单位调动到街道去。 试问,有谁能相信,宁卫民是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能养活他一辈子的铁饭碗给砸了啊? 甚至在宁卫民正式辞职前,乔万林都不止一次劝过他,不如还留在重文门旅馆的好。 担心他跟着外国人干,未来的生活没保障。 所以在旁人看来,自然都会认为,宁卫民是属于不懂得珍惜前程的傻蛋。 很可能在单位胡作非为的程度,离真正犯罪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不用说,以街道李主跟康术德的交情,在收到重文门旅馆方面要求把宁卫民档案调到街道的要求后,自然吓了一大跳。 也必然得好好问问怎么回事才是。 结果宁卫民就被边大妈给传唤到街道去了。 在街道办事处里,他是被李主任和边大妈一起,痛心疾的批评教育了俩小时。 任凭他怎么跟二位解释自己的志向也没用。 说句不好听的,还别说他去外企的事儿本身就是属于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就是真定了这事儿。 在这两位既好心,又固执的长辈面前,皮尔·卡顿公司的份量,也连个屁都不顶。 李主任听他说想去外企,当时就骂他。 “你小子缺心眼啊,瞎和外国资本家打什么连连?万一要是参加了一个非常不正当的组织和集团呢?你后半辈子就完了。还为这个辞职?傻不傻啊你……” 宁卫民当然要辩解。 “怎么会呢?主任,这是官方批准的事儿啊。经贸部和纺织部都有批文的。人家法国友人千里迢迢到咱儿这来,可是为了帮咱们出口创汇啊。” “出口创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是吓唬你,好多事今天行,也许明天就不行了。你真是不知道厉害啊。我看你小子就是太爱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应该让你再下乡回炉,重新种地去……” 边大妈也教训他。 “卫民啊,你这孩子是真聪明假聪明啊。那外国人能管你一辈子?” “可公家的饭碗不一样,你的生老病死,结婚娶媳妇,生孩子分配住房,那样公家不管啊?” “你真是糊涂啊。现在你跟着外国人干,你觉得好,可万一哪天人家跑了,你又怎么办?” “还是听大妈的吧,趁早离那外国人远远的,再找份工作,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别忘了,你康大爷以后可还得指着你呢。我看你臭小子回头跟他怎么说吧……” 得,意识形态差距太大。任凭宁卫民怎么解释也没用。 偏偏这两位还是好意,又杞人忧天的替他愁,一起合计起来该给他找个什么工作。 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就这么听着。 最终,他是被两位的言语炮弹轰炸了一个头晕脑胀,都被训疲沓了,才被放走了。 好在康述德那头儿倒是好交待。 因为自打上个月宁卫民跟老爷子一起去八面槽的清华园洗澡的时候。 为践赌约,他顺带着把师父领到了东华门的邮票总公司。 结果就当着康术德的面儿,现场拿出两张猴票,卖出了三块钱。 那还用说嘛,老爷子自然被震了一道,然后就在事实面前愿赌服输了。 不但后来给从鬼市上淘了一件儿元青花给宁卫民,也有明言,再不干涉他干他想干的事儿了。 只是即便如此,宁卫民也觉着他说自己辞职的事儿透着蹊跷。 不为别的,因为当时老爷子答应的也太痛快了点。 当时康术德正在抱着话匣子,贴着耳朵调频找新闻呢。 他带笑过去一开口。 “老爷子,跟您说个事儿,我辞工了啊,今后就不去重文门旅馆了。” 康术德专心致志调整有噪音的频率,十分心不在焉的回应。 “哦,才几天呢,你就不干了?” “我都干了快一年了,不短了。其实我是想……” “你想怎么都行,自己拿主意吧……” “那……那您放心,每个月的钱我还照给您……” “行行行,别废话了,忙你的去,别打扰我啦…… 好家伙啊,真是一星半点儿,也未曾往心里去。 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宁卫民的选择是否正确似的。 这态度弄得宁卫民都有点伤自尊了。 心说了,您还是不是我师父啊?怎么把我的事儿,这么不当回事啊。 当然了,他也有点好奇,这老爷子听什么什么新闻,这么入迷啊? 仔细一听,原来是1981年8月8日,那件刚刚生的,轰动海峡两岸事件的后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躁动 在挥汗如雨的训练里,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搭配之际。 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熬过了最炎热的三伏天。 只是即便京城开始步入初秋,气温有所下降。 但社会状况却依然显得喧嚣、浮躁,难得安宁。 一方面的原因是,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部引进的日剧《姿三四郎》。 而这样一个用武士道、木屐、和服、榻榻米讲述的柔道故事,在出乎意料的引起了极大轰动。 以至于每天晚上到了电视剧播出时,都会形成路上路人骤减,家家户户传出唱腔古怪东洋和歌的奇特现象。 继而因为劈砖、劈木块的行为被许多男孩子自效仿,京城许多工地出现了丢建筑材料的情况。 自此,京城就没了消停,哪怕大晌午,也可以听见男孩子们“嘿哈”的声响。 甚至就连当时京城实行的区域轮流停电制度,都得对这些鬼哭狼嚎的歌声和喊声让步妥协。 敢情就因为电视剧太受欢迎了,应广大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京城的电业局不得不打破了固有的章程。 每天在播放《姿三四郎》时,特意给全城供电一小时,这绝对算是八十年代最特殊的体恤民情了。 另一方面,在《跟我学》和《星期日英语》日益热播的情况下,一位知名电影演员的出国选择,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这一年,岑冲才二十岁。 而且凭借电影《小花》,她刚刚夺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荣誉。 可以说正处于演艺事业蒸蒸日上的上升期。 但1981年8月26日,她还是出人意料,成为了国内开先河自费留学的青年电影演员。 选择抛下国内的一切荣誉和成绩,只身前往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投奔向一个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西方世界。 当飞机隆隆离地而去,岑冲带着一个少女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以及一个东方女孩的单纯与朴实走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前途是凶、是吉,是光明、还是黯淡,她都无法预料和掌握了。 而正因为岑冲的名气,因为她是第一个出国的明星。 这件事尽管官方媒体的报道不多,但还是在青年人的群体里引了轩然大波。 有些人认为岑冲太冲动,太冒险,做了错误的选择。 也有些人认为她是勇于开拓人生,充满上进心的好青年,对她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报以热切希望。 但更多的人,都认为她是崇洋媚外的典型,是自不量力追求外国的圆月亮去了。 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灰溜溜一事无成的回来,要么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而这件事带给宁卫民的影响就是,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来自身边歧视。 要知道,由于许多人喜欢岑冲的电影,都对把岑冲引诱走的西方世界和外国人恶感徒增。 偏偏扇儿胡同已经差不多传遍了宁卫民辞工,想为法国人效劳的事儿了。 这种情况下,大家看他宁卫民眼神,自然与旧社会的老百姓看着洋买办几乎一般无二。 背后里,当然免不了也有些指责和讥笑的话,说他连吃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 这话谁能听了不气? 说句实话,要不是国情如此,政策上管制太死,宁卫民又何尝愿意选择这条路啊? 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那才是他求知不得的事儿哪。 所以他明明是爱国赤子,也不得不先忍辱负重啊。 最绝的是,支持岑冲出国的,还大多数都是霍欣这种真把外国想象成天堂的人。 一提起这件事,就说什么现在回头看看,全世界的人就咱们傻,真正水深火热的是咱们自己。 什么再展也赶不上西方啊,人家都有私人小汽车了。 说真正有才华的人就应该出去,出去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不辜负人生。 对此,宁卫民绝对是自内心的厌恶,听了都想吐,偏偏还不好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种类似于两头堵的夹板儿气,于他有多难受吧。 不过值得高兴的也有一条,那就是霍欣的脚恢复的不错。 已经可以着地,慢慢走动了。 显然到了九月份开学,宁卫民也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最后还有一样始终持续的热闹事儿。 那就是8月8日生的事儿,这让多年来本已经相对平淡的两岸关系再起波澜。 无论广播、报纸还是电视,几乎每天都在对其进行了后续追踪报道。 而两岸各自的隔空喊话,一时也成为全国百姓为之瞩目的焦点。 许多京城人都在担心或是疑虑,这起子事儿,会不会再成为大动干戈的导火索。 偏偏不知为何,康术德对这件事比谁都要关注。 老爷子不但天天听广播,看报纸。 甚至还少见的跑到边家去蹭人家的黑白电视,看了好几天的《新闻联播》。 宁卫民最近不怎么回家,他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老爷子已经不怎么出门了,连摆弄家里的瓷器没兴致了。 而是时常地将他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的报纸和半导体出神。 那些报纸从8月8日起至今的哪天都有,一张张摊在桌上,无不是两岸消息。 有一次宁卫民中午回来,现家里的早饭老爷子都没吃,一碗绿豆粥居然放馊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我说您这是怎么了?天天忧国忧民的。老爷子,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跟我说实话,您不会是潜伏下来的吧?” 康术德这还有不着恼的? 当场就责备宁卫民胡说八道,居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过了! 可宁卫民也有话说啊,“我也知道这话有点过了。可我不是担心您嘛。” “您以为就我注意到您反常啊?咱邻居们谁的眼里都不揉沙子。” “说白了,也就我敢问您句实话啦。所以您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好跟我说说。我好帮您出出主意啊……” 康术德不禁苦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表示。 “宋先生……在那边儿。我没什么不好对人说的,只是难免替故人担心……” 宁卫民转了转眼珠。 “宋先生?您的授业师父?是不是就是那张房契上的宋修文啊?” 康术德缓缓点头。 “对,1948年走的,算起来,他如今也快八十的人了……” 说到这儿,老爷子看着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唉,一晃就半辈子过去了,已经三十多年了……” 宁卫民看看老爷子,再看看八仙桌上的报纸,神色终于见缓。 想了想,这还真不算什么,便颇为轻松说。 “我说的呢。合着咱爷儿俩,这还算有门海外关系呢。” “您哪,要只是思念故人,担心两岸再锵锵起来,那大可不必。要照我看,这反倒是两岸破除僵局的契机呢。” “您哪,要真想找着宋先生,和他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实现不了。” 康术德自然为这惊世骇俗的话目瞪口呆。 “啊?你……你怎么敢这么说?” 宁卫民却来了兴致。 “嘿,我对这事儿,还就是把握十足,就跟我看准了邮票的行市一样。” “不为别的,两岸同胞本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比您更惦记亲朋故旧的不知有多少人。而且改革开放,才是咱们现在坚持的基本国策。” “您可别不信,听我给您一条一条的分析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宋先生 宁卫民竭力的去宽慰康术德。 他从世界格局、国家大势、经济需要入手,继而又说了文明传承、文化信仰,最后再到百姓民声、切割不断的民族血脉,但凡能推举出来的理由几乎都说了。 尽管许多推断目前还没法证明,但毕竟这是历史上注定会生的事,逻辑关系上是绝无漏洞的。 饶是康术德将信将疑,无法从根本上完全相信。 却也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分析头头是道,确有很大的可能性。 因此老爷子终归是因此定了大半拉的心,情绪不再那么飘忽,也不再感到焦虑了,甚至还很承徒弟的情。 就这样,老爷子便难得地简述了一些曾经极力避免、闭口不言的过往。 把有关宋先生的一些传奇经历告诉了宁卫民,算是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康术德说,宋先生的名字正是宋修文。 听着像是宋子文的兄弟,可实际上跟四大家族没什么关系。 宋先生年纪大概比他大个十六七岁,就是京城本地人,家里是开窑厂的。 但不幸的是,其少年时父亲身染沉疴,母亲因伤情过度,先后撒手人寰。 宋先生是家中独子,因此在其父母过世后,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过来打秋风、占便宜。 甚至有人意图谋夺、强占宋家产业的。 于是宋先生惹不起,躲得起,索性变卖了家里的产业。 就用这笔钱和几个思想进步的同学一起东渡扶桑求学,以此摆脱了京城这摊烂事儿。 而宋先生虽然是被迫留洋的,但因为懂得今后万事得靠自己,到了东京之后,真的很刻苦地去学习。 后来不但考上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而且还是窑业科和物理科的双料高材生。 结果就因为学业出众,留学期间,还被一个在东京和京都都有古董店的大商家看重,把自己独生女儿嫁给了他。 宋先生娶的东洋媳妇,叫做一桥庆子。 “一桥”这个姓氏在东洋很少见,属于东洋贵族阶层。 像江户幕府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因为继承了一桥家,就被叫做一桥庆喜。 所以这个姓氏,实质上就是德川家的旁支,自然十分显贵。 其实宋先生之所以会被这样的东洋名门望族看重。 除他了一表人才之外,关键还是因为他答应了一桥家入赘的要求。 不过宋先生自己也有个条件,就是宋家只有他一个了,他也是独子。 如果他的子嗣中,只有一个男孩,也必须得为宋家传承香火才行。 就这样,待大学毕业之后,宋先生就带着日本老婆一起回到了京城。 由于拥有两张大学毕业证书,还懂英语、俄语、日语三门外语。 学有所成的宋先生在当年无疑属海归派精英,想找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是没有问题。 事实上刚回国不久,他就顺利地进入了北洋政府农商部工作。 并且因为能力出众,很快就立了功,荣获一枚五级嘉禾勋章。 可惜他实在无法适应北洋政府陈腐的官僚环境。 才干了一年,就因看不惯官场黑幕,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愤而辞职。 此后,宋先生转而兴办陶瓷厂,打算运用所学专业把祖业扬光大,同时也可以实业救国。 偏偏国内的工商环境又实在差得要命。 不但北洋政府各类摊派和苛捐杂税众多,一个正派的商人还要遭受地痞流氓的盘剥和骚扰。 结果这条路一样是没走通,不到两年,厂子倒闭,宋先生的积蓄彻底亏光了。 最后不得已,宋先生只能求助于那位东洋岳父资助,又在京城开办了一个古玩铺,聊以谋生。 说起来,做这行宋先生倒是有优势。 尤其是在陶瓷烧制工艺上,他满肚子的学问,应该算是国内顶尖的专家。 实际上他和清室善后委员会不少人都是好朋友,还接受过京城美术学校校长林风眠的邀请,曾兼任过一段时间陶瓷艺术的客座教授。 所谓清室善后委员会,就是溥仪出宫后替国民政府清理故宫财产的那些人,后来就都成了故宫的古物专家。 而京城美术学校呢,就是后来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也就是国家美院的前身。 因此凭着这份慧眼识珠的群本事,宋先生弄到了不少好东西。 生意便很快就红火起来,一跃成为了当年京城知名的古玩商家。 至于宋先生和康术德的缘分,完全是因为1929年的一场大雪。 据老爷子自己所说,那时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 不但被痞流氓夺了风月场所门口乞讨生计,被折断的手指还没养好,而且还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大子儿。 刚刚被“鸡毛店”的老板从店里撵了出来,又饿又冻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结果没想到,他走到南池子大街,又被辆拐弯打滑的汽车给撞了。 万幸的是,那辆车恰恰是宋先生从出租车行雇的。 当时,司机见康术德是个小叫花子,只撞破了头,本没当回事,重新动汽车就想离去。 可宋先生是个好人,不忍见这么个半大孩子负伤冻死街头,就将康术德带回了家里,给他治伤。 后来,也不知是康术德有眼力见儿的机灵劲儿帮了他,还是她感恩戴德的厚道起了作用,又或是他的孤儿身份让宋先生有点同病相怜的感受。 反正等他伤养好了,也没被轰走。 宋先生把康术德就留在身边当个常随伙计。 不但管吃管住管衣裳穿,每个月给他一块钱,还教给他认字。 毋庸置疑,像康术德这么一个差点成为街头“倒卧儿”的乞儿,自然很感激,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他十分好学勤快,也一心一意的为宋先生办事。 慢慢的,随着见识和知识的增多,他的聪明机智逐渐都展现了出来。 无论是宋先生卖货给人,还是趟鬼市淘货,又或是去大宅门看货。 康术德在他身边,都能恰如其分的予以辅助。 由于康术德非常擅长与人聊天和从细处举一反三。 是既能够让顾客长面子,又懂得如何小贩讨价还价,还懂得从别人嘴里探听消息。 这种能力,当然非常适合古玩生意的。 宋先生也就对康术德越来越器重和依仗,把平生所学都尽力教给他。 俩人的感情也日益增厚,既似师徒又似亲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简单 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康术德就成了宋先生的大查柜了,古玩铺的里里外外都归他管。 宋先生则自己专门去串宅门、府门,做大买卖。 只可惜年景不好,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 北平沦陷,百业萧条。 在街市上开买卖既没有生意,又要受各方的骚扰、盘剥和监视。 当时北平各路的魑魅魍魉活动很猖獗,特高课、新民会、特务、宪兵,东洋人的鹰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谁都敢张嘴要钱,让人烦不胜烦。 还多亏宋先生有个东洋媳妇,脑袋上还顶着个“一桥修文”的东洋名字。 他才能借助着岳家的人脉,把铺子倒手给了一个东洋人去开药店,没有承受太大损失。 只是才干了一年大查柜的康术德,从此就只能肩膀搭着褡裢,手拿个鲨鱼皮蒙面扁鼓敲得邦邦响,在各处府门宅门游走。 学着宋先生的样儿,专做“打硬鼓儿”的买卖了…… 听到这儿,好不容易等老爷子的话告一段落,宁卫民是真有点忍不住了。 他不禁插口问。 “老爷子,照您这意思是说,这宋先生娶了个东洋娘们,北平沦陷也没往外跑是吧……而且他岳父还是东洋古董商……我怎么……怎么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啊?这宋先生是不是把咱们的东西给卖到东洋去了?那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没敢往外说。 但康术德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果然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你想问是不是盗卖国宝的汉奸?那你就错了。人家宋先生是坚决反对日本侵华的人,民族的气节在。他是卖过一些东西给他的岳父,可绝不是岳彬那样的人……” 古玩商岳彬是专门把国宝盗买给外国人的民族罪人,康术德这么说无疑是在为宋先生辩白。 可这种“洗地”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空口白牙的太过苍白无力,宁卫民不可能相信。 结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敷衍的态度激怒了。 “你别跟我面前装蒜,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跟你说两件事儿,你听听看。” “知道文物南迁吗?‘九·一八事件’后,东洋人占领我国东北,并进逼华北。就是宋先生最先起草的文物南迁计划。是他为谋文物安全,紧急去找那些故宫的朋友,一起去见地方军政长官跟南京政府交涉,才能及时让南京政府批示做出安排,把我们的国宝撤出危险境地,得以保全。” “还有,194o年冬天,鉴于国内形势混乱,北平粮食供给不足。宋先生的岳父希望他们一家能回到东洋定居,可以庇护他们的安全。结果宋先生最后在塘沽登船时,临时变卦,只让他的妻子一桥庆子一个人走了,自己带着一儿一女全都回了京城。” “宋先生回复给岳父一封道歉信,说是两国交兵,局势既然已经演变成这样。他答应的事儿只好不作数了,他感谢岳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却不得不做一回失信的小人。因为他的儿女既然都是他的孩子,那就不能!也不可以!为了求存,与侵略者共处!所以考虑到两位老人已经年迈的需要,他也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回去尽孝了。除非有一日,两国真能化解仇恨,才能再续亲情。” “你给我说说,宋先生能脱离战乱之地却不走,能继承一桥家的万贯家财却不去,硬是把媳妇送走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拉扯两个孩子。他还说出这样恩断义绝的话来,等于是自己个把东洋那边的关系全给连根拔了。他会是汉奸吗?嗯?这是相当有骨气的人哪!” 康术德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不满地瞥了宁卫民一眼。 宁卫民的的脸立刻窘得通红。 别说,就连他自己也纳闷,几十年生意场上的风风雨雨。 不说是身经百战也是历练无数,脸皮也被锻炼得近乎无耻。 偏偏在此刻还会脸红…… 赶紧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可问题是,老爷子的这话也就显得宋先生更神秘了。 确实不对啊,因为像宋先生这样的人也实在太奇怪了。 留学东洋的双料高材生,东洋世家的乘龙快婿。 回国之后,难道就心甘情愿地就一直在沦陷的北平打小鼓儿啊? 最关键的是,1945年鬼子战败,北平光复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像宋先生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汉奸,可三民党为了钱,也会把他当成汉奸的。 难道他是花钱买通了接收大员?又或是认识什么三民党的大员? 而且解放前,他怎么还给老爷子做了回置产的中人,自己又去了海峡对面了呢? 迷啊,真都是难解之迷啊。 这位宋先生想必是不简单,包括文物南迁的事儿,关他一个古玩商什么事儿啊。 轮得着他起草建议吗?这份儿心操得是不是宽泛了点? 蹊跷,若没有精神支撑,没有组织支持,怕是靠一个人的单薄力量,难以做到。 他是不是跟《风声》里的…… 可惜,这么多的问题,宁卫民一句也没问出口。 因为康术德非常明确的表示出了兴致寥寥。 流露出已经打算到此为止,不愿再继续谈话的意思了。 “算了,好些当年的事,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讲。” “今儿这话呀,也就是我触动情怀才跟你随便聊聊。咱爷儿俩啊,哪儿说哪儿了吧。” “多余的话你也甭再问,我不想谈了。我只希望真能跟你说的似的,两岸的关系能和气点。”“要是来得及,老天爷还真能给个机会,让我们再见着一面儿就更好了。那我死也瞑目了……” 宁卫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这种事儿老爷子绝不含糊。 于是生生把所有的问题都憋了回去,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把老爷子一个人留在房里闭目养神。 当然,经过康术德的这些描述,那位儒雅正派的宋先生,也就此在宁卫民心里彻底竖立起来了。 成了他心目里一个很伟岸,也让人加倍好奇和感到神秘的一个形象。 至少宋先生的的学识和修养,那不显山露水的作派,是绝对值得他推崇与尊敬的。 第一百八十章 南黄陈绍 1981年的9月份,实在是个美好的月份。 这个月,气温开始有了明显下降,霍欣的脚伤彻底痊愈。 米晓冉和刘炜敬都因为英语比赛成绩优秀,以及“举报宁卫民”的功劳,工资待遇正式提了一级。 而且正如宁卫民所预言的一样,海峡两岸的关系也开始破冰。 9月底,叶帅通过国家新闻通讯总社正式表了著名的“叶九点”,以体恤同胞血脉亲情的积极态度将了海峡对面一军。 这让海峡对面民声鼎沸,倒逼着宝岛当局不得不放开口子,允许宝岛同胞回大6探亲。 就这样,两岸贯彻了三十余年,彼此严防死守的敌对政策,终于开始松动。 行动是迅的,或许几十年的相隔实在是每个人难以承受之痛。 共和国国庆过后不久,京城的街头,就开始66续续出现了从海峡对面回京探亲的人。 这些人尽管乡音已改,京城话已经说不利索了,但他们满含着热泪寻根之举,却仍然能证明他们的血脉依旧和这个古都,这片土地相连在一起。 不用说,为这样的局势变化,康术德简直高兴极了。 老爷子专门找了一天弄了一小坛子绍兴老酒,还弄了点五芳斋的卤味。乐呵呵的和宁卫民一起开怀畅饮。 既算是庆祝,也算是奖励他料事如神。 而宁卫民是属于得便宜卖乖的主儿,坐下白吃他不说好。 酒刚一打开,就讪脸跟师父来劲。 说老爷子抠门,请客还不舍得买点好酒。您就是不买瓶茅台吧,哪怕来瓶通州老窖或者华都呢,也比弄这点儿料酒来喝强啊。 嘿,哪儿知道刚说完就惨遭打脸。 康术德对他的话鄙夷极了,说“你懂个屁。好菜得配好酒,这南味菜肴,就得喝南黄酒才对味儿。” “还茅台呢?告诉你,烧酒之所以在建国后盛行,只是因为价廉,省粮食。” “要倒退几十年年,上等宴席必须配黄酒。因为只有黄酒的醇柔口感,才能品出菜肴的精致。” “什么茅台和汾酒都上不了筵席。你呀,真没见识。” “我这可是女贞陈绍,顶好的南黄酒。你知道我费多大力气搞来的。就这一坛子,过去能换五十斤茅台。” 别说,宁卫民一尝才知道,果不其然啊。 这酒色泽红得亮,酒味闻着浓郁芬芳,喝在嘴里鲜美醇厚。 把他对黄酒的固有印象完全打破了,和什么料酒绝对是两回事。 为此,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很诚恳地表示出自己的欣赏。 “哎,老爷子,没说的,您才是喝酒的行家啊。这酒是不赖啊,不苦不涩挺香啊,没半点辛辣,喝着简直是和东洋清酒差不多啊。” 可这夸还不如不夸呢。 一是他无知,二是他忘了师父是个老愤青,结果挨骂就成了必然。 老爷子一听,当场就是个“呸”! “还清酒?那是小鬼子学咱们的东西。无非就是多了道磨皮和沉淀的工艺罢了。你别用那破玩意跟咱们这正宗的陈绍相提并论啊。宋先生就曾经说过,东洋清酒虽盗我酿酒古法,但贫瘠之地,没有好糯米,没有好水,养不出好酒曲来,一样白搭……” 好嘛,宁卫民是又被教训了一个面上无光啊。 不过也得说,跟老爷子在一起是越挨数落,是越长见识。 就这一顿饭下来,宁卫民逐渐摸着老爷子的脉了,逗着师父的话虫儿聊。 结果就知道了过去的京城黄酒,有南黄酒、内黄酒、京黄酒、仿黄酒和西黄酒之别。 知道了南黄酒里远年女贞和陈年花雕是上品。 知道了宫里的内务府黄酒已经自清帝逊位而绝迹。 知道了京黄酒以柳泉居的玉泉佳酿为第一。 知道了“山东黄”和“山西黄”是最提不上趟的。 知道了陈绍上头什么滋味,知道了什么叫饮得南黄酒,醉后也清香…… 总之,宁卫民不但吃痛快了,喝痛快了,也聊痛快了,还长学问了。 不能不说,陪着老爷子喝酒真是一种享受。 佳肴和佳酿的好滋好味倒是其次的。 关键就是他能从老爷子的嘴里,体味到许多难以再体验到的人生的滋味。 从而便懂得了自己应该怎么去活。 当然,对老爷子的撅脾气,宁卫民是更得服气的。 好嘛,体恤到老爷子为了紧盯两岸关系的进展和消息,现在已经离不开每天电视台播出的相关新闻节目了。 他主动想孝敬老爷子一台彩电。 可饶是说破了嘴皮子,怎么解释,怎么掰开了揉碎了的说。 老爷子却死活不要性价比最合适的东洋货,坚决要抵制日货到底。 最后没办法,为了让老爷子气儿顺,宁卫民只好咬着牙给买了一台昆仑牌的十八寸国产彩电回来。 那可是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冤大头,亏到姥姥家了。 敢情这国产货不但颜色不好,信号不好,为了弄这彩电票也真是够费劲的。 宁卫民是花了六百块,从东城区北河沿大街77号“东风电视机厂”的工人手里买的。 要知道,本身国产彩电的标价就在一千三百五,这加上彩电票的成本都两千了,比他弄日本原装的彩电可贵太多了。 相反的,他为了还米晓冉人情,按原价给米婶儿弄了台进口彩电,倒是让米婶儿得着大实惠了。 不用说,这位大婶儿那是相当满意啊。 于是背后里见谁跟谁说,宁卫民自己看国产的,给别人进口的。 把他都夸成了舍己为人,先人后己的道德模范了。 而宁卫民知道了,对这份夸奖那只有臊得慌和冤得慌。 其实他是真有心想跟康术德说上一句啊。 “您土不土啊?既然老把宋先生挂嘴边上。那您怎么就不跟宋先生学学?爱国归爱国,东洋老婆还照娶不误呢?” 当然,以他的胆量,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 他要敢说出来,老爷子就敢用鞋底子扇他的嘴。 不过话说回来了,土也有土的好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绝对的真理。 这不,模特训练临近尾声,皮尔·卡顿的布会日期临近的时候。 就多亏了康术德,宁卫民很顺利的帮着他的洋老板又过了一关。 并且因此获得了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共同的赞赏。 敢情因为演出在即,宋华桂接到了经贸部和纺织部的同志,得知有许多重要的领导会出席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服装布会。 她就建议皮尔·卡顿,最好安排些领导们喜欢的节目开场。 好做一下铺垫,为这些对服装模特一无所知的领导过渡情绪用。 否则直接看到这么开放的模特走台,她怕领导们一下感到难以适应和接受。 要是产生什么负面情绪可就不好了。 皮尔·卡顿很尊重宋华桂的这个意见,认为十分中肯,可却又为安排什么节目都犯了难。 因为面对的实际情况就是,这个节目既不能和服装展示的主题太违和,而且准备时间也不多了,最好能直接就上的那种。 后来,他们就要宁卫民也帮着一起想。 最后仨人碰头的时候,皮尔·卡顿完全是西方人思维,建议是魔术表演。 宋华桂的主意是猴儿戏,想弄个美猴儿王上台去翻跟头带蹦跶。 而宁卫民的意见其实跟宋华桂差不多,也是京剧。 但更高一筹的地方就在于,他因为有康术德的参赞,得了老爷子的建议,说的是“跳灵官”和“净台咒”。 第一百八十一章 跳灵官 旧时,京城的堂会戏开场的仪式表演有多种选择。 大致有“破台”、“净台”、“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和“报台”等几项。 这些仪式可繁可简,主要看办事本家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状况而定。 因为凡是举行这几项仪式,都要由本家另出表演费,也就是梨园行所称“彩钱”。 其中“破台”仪式,是属于半夜十二点装神弄鬼的封建糟粕。 不但形式神秘,而且有杀鸡攘血的步骤。 往往搞得血了呼啦的,恐怖气氛十足,以至于为主家不喜,遂消失不见。 与之相反,“净台”的仪式就要好多了。 因为虽然同样是为了除净所有的邪祟,可净台只是以念净台咒为主,没那么闹腾。 最早时的净台仪式,清代演员所扮人物是一位头戴五佛冠,身披大红偏衫、戴白胡须的法师。 登台后念着咒语巡视全场一圈,然后下台即可。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仪式演变得更加吉祥。 因为彼时,“破台”已经完全被“跳灵官”、“跳加官”、和“跳财神”所取代了。 那么“净台”时,往往就由扮演灵官、天官、财神的演员来念咒。 要知道,无论“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都是以恭维讨好观众为目的的戏曲舞蹈。 无论哪种角色,都是扮相艳丽。 演员会手执彩绸条幅,随着闹台锣鼓的曲牌,边舞边跳,展示条幅,呈现祥瑞,以博喝彩和赏头。 跳完了吉祥,再让这帮神仙来净台。 自然比一个老生演员装扮的老和尚念咒是喜庆多了。 而作为“破台”的替代程序,“跳灵官”无疑是最热闹的群体戏。 因为这出戏最少也需要四位灵官同时上场。 民国时期,“跳灵官”甚至有全班登台的情况。 成为了每年岁末戏班封箱和岁初戏班开箱时,必演的节目。 所谓灵官,其实是道教最崇奉的护法尊神。 道教有五百灵官的说法,最有名的就是“王灵官”。 很多道家宫观的第一各大殿中,镇守道观山门的灵官一般都是这位王灵官。 像传统京剧《混元盒》、《五花洞》、《九莲灯》和《泗州城》,均有这位灵官上场。 尤其是《泗州城》这出戏,风光独最。 戏里当观音召神将降伏水母娘娘时,诸神随左右班。 红脸的灵官和黑面的玄坛最先鱼贯上场。 与他们为伍的,还有伽蓝、哪吒、青龙、白虎、韦陀、悟空,哪一个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 还有西游记的原文里写到八卦炉中逃大圣,暴走模式大乱斗的时候。 文中说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眼看泼猴就要打上灵霄宝殿。 最后就是多亏有通明殿执勤的王灵官出手,才将孙悟空死死挡住。 由此可见王灵官的身份、地位,以及本领之大。 所以这“跳灵官”,从戏份上论,也要压过“跳加官”和“跳财神”一头。 事实上,在民国之前,“跳灵官”甚至是清宫皇室专享的剧目。 道理是明摆着的,既然都当皇上了,就用不着“加官”和“财”了,也就格外看重灵官的辟邪之能。 据梨园行传说,清宫开场戏,一般通例是八位或十六位灵官登台。 有时遇上节日,就上三十二灵官,甚至上六十四灵官。 此外,清宫还讲究用头路好角跳灵官。 如谭鑫培、汪桂芬、钱金福、杨小楼等。 就连唱旦角的也不例外。 如陈得霖、王瑶卿等,都曾在宫中演戏之前跳过灵官。 可见当年的统治者对这出戏码的重视。 至于民间的堂会戏,因为大家伙儿的追求都差不多。 那是必有“跳加官”或“跳财神”二者其一,或是一并出演的。 跳加官有跳“男加官”、跳“双加官”、跳“女加官”三种表演形式。 服饰与道具是专用的,特制的。 所扮演的人物取材于道教神仙“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即上元一品赐福天官)。 因此演员向观众打开的“加官条子”上,写有“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祥祝词。 故称“跳加官”。 较为特殊的是“女加官”,那是本家为老太太办生日的专属剧目。 由戏班唱旦角的演员扮演,所扮的人物取材于道教女神仙“王母娘娘”。 头戴凤冠,身穿女红蟒袍,手持牙笏。 同男加官一样,戴一白色笑眼女面具,梨园行称之为“女加官脸子”。 而通常情况下,如两出戏一起演,排在“跳加官”之后的就是“跳财神”。 “跳财神”的表演形式分为“文财神”和“武财神”两种。 文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比干,武财神取材于道教神仙赵公明,还有一说是西域“大回回”。 自清代中叶以后,文财神的表演形式逐渐失传,就只有跳武财神的了。 演出的时候,扮财神的演员怀抱一个大金元宝,单手整冠、抖袖、举起元宝跳跃,向左右各跳两回。 即将元宝放在堂桌上,顺手再将托盘中的字轴儿打开,给观众们展示出一副对联。 上有“福如东海”、“招财进宝”等喜庆字样,以此讨喜,获得彩声。 而所有堂会开场仪式中,要说最平淡的,应是“报台”。 通常只有昆曲戏班才有这项仪式。 报台台词的内容是根据所举办堂会的性质而决定的,不同的堂会有不同的报台词。 作用就如同说相声前的定场诗差不多,仅仅是念一段京白词罢了。 因此宁卫民的想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他认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京城最典型的舞台艺术就是京剧。 再加上京剧演员的扮相、行头、盔头都是五颜六色,华丽缤纷的。 这与以东方丝绸为主题的时装布会主题非常相符。 所以他才会主动去跟康术德请教,想尝试从传统京剧上下手来解决问题。 还别说,既然都是登台表演的形式,就必定有地方可以借鉴。 他这一问啊,果然从老爷子的嘴里,问到了他需要的答案。 照老爷子的意思,“破台”是先可以排除的。 而“跳加官”、“跳财神”也不大合适 因为这两处开场戏虽然喜兴,也附和外国人惦记财的心愿,但却与国家目前所提倡的精神文明不符。 今年政府正在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我们的领导干部也讲究清正廉明。 这一套升官财的真跳起来,容易再被国内的报刊撰文批评。 最后也就剩下“跳灵官”和“净台咒”以及“报台”了。 如果单纯为讨吉利和热闹,这些倒是可以。 老爷子又补充说,清代内廷独有个传统,是“跳五色灵官”。 所谓五色灵官,要在勾脸时分五种颜色,老灵官勾娃娃红脸之外,那四位是红脸红札,黄脸黑札、蓝脸苍札和白脸黑满,脸谱多用揉底,再以笔勾出纹理。 这样一来,场中的颜色就多了。 如果再从丰富演出形式的角度考虑,可以把跳四门斗,上鞭炮竿子,高空抛火彩,和念净台咒以及报台之能兼并演出。 这样文的武的全有,跟耍杂技似的,娱乐性也强,保准儿中外来宾都爱看啊。 就这样,宁卫民借助了老爷子的见识,在这件事上大大的露了一脸。 陪着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杂技团和京剧团的当天。 宁卫民其实是最后把自己的主意亮出来的,结果还恰恰是最亮眼、最实际,也最符合需要。 因为一是皮尔·卡顿要的魔术表演太普通了。 杂技团的古彩戏法实在没什么看头,还停留在《立柜现身》、《灯亭现彩》、《箩圈献彩》的水平呢,太缺乏新意。 二是猴儿戏虽然精彩。 可因为安全问题,对舞台要求较高,不但对搭建有尺寸和稳定性的要求。 演员也需要提前适应地形,多次彩排才好。 否则就难保演出效果,只能派去个猴儿王意思意思,也就达不到皮尔·卡顿希望绚烂热烈的要求了。 而宁卫民的主意就不一样了,他就需要五个武场演员上台。 虽然年轻一代已经没几个人懂得了,可表演的又不是正戏,不过是基本功的运用罢了。 剧团还有老人在,点拨一下,试演出来并不难啊。 再加上灵官的扮相都是大花脸,勾着脸,穿着盔,扎软靠,五彩缤纷一上台,这形象就唬人。 找个演员披挂上阵跳了一个四门斗,又表演了一个高门抛火彩的活儿,就把皮尔·卡顿给乐坏了,连连鼓掌。 宋华桂也比较满意,冲宁卫民比出了ok的手势。 于是,此计定矣,这个节目当场敲定。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好事多磨 1981年的1o月18日,就是皮尔·卡顿t台秀的正式日期。 布会地点最终定在了京城饭店的金色宴会厅。 紧锣密鼓的筹备下,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了。 然而好事多磨。 往往越是重大的活动,越是牵扯面较广的计划,越容易出现种种意想不到问题。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事到临头,不出现岔子简直是不可能的,许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儿都会缤纷而至,这才是客观规律。 先,出于对西方惯用,而国人却十分陌生的“模特”这个词,上级领导是有意见的。 他们普遍认为“模特”和“时尚”都是外国的称呼,有点低级趣味。 所以不同于3月份民族宫举办的那次时装布会、 上头临时做出了批示,要求这次活动必须改名叫“服装表演会”。 所有“模特”,也要改成“服装表演演员”。 于是提前做好的广告招贴和一切文字性宣传东西全都白费,必须得全部更换。 要知道,这可不是有喷绘机有ps软件的时代啊,大部分宣传的东西全靠手绘。 无论图画还是美术字都是如此。 结果时间紧迫,雇请的画师难以独立完成。 这事儿把甚至把油画系毕业的宋华桂都逼得点灯熬油、亲自上阵了,才算给胡撸圆了。 其次,最后一次彩排也出事儿了。 这次时装布会,所用的衣服都是在法国制作的。 尽管模特们早就想看看自己穿的这些衣服什么样。 但直到表演的头两天,最后一次彩排时,他们才看到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衣服。 当时,看到这一百多套的服装时,模特们简直惊呆了。 一是大家从没见过这样的时装质地。 男模的西服和礼服,全是天鹅绒。 那种质感简直就像天鹅的羽毛一样。 非常绒,非常富贵,手感特别好,还有配套的领结和腰带。 而姑娘们穿的,基本上都是用丝绸做的晚礼服。 颜色特别多,有海蓝的,有紫红的,有大红的,有黑的,有深蓝的。 华美柔顺、光滑艳丽,真的是非常漂亮。 二就是大家想都没想到会见到服装的款式。 男装还好说,关键姑娘们穿的晚礼服太大胆。 除了露肩膀的服装,还有露后背的。 这些衣服虽然在宁卫民眼里当然算是很保守的。 但对于其他人,可堪称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轰炸啊。 当时的人,思想是特别纯朴的。 姑娘们的想法几乎一样,都觉得今天露胳膊,明天就可以露大腿。 如果穿成这样子的话,那不就学坏了?还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 于是许多姑娘都胆怯了。 那些还没有正式登过台的新人们,哪个姑娘也不肯穿。 宋华桂就只好代表外方给这些姑娘们做思想工作。 一边耐心解释这些服装的意义,帮助大家统一认识。 同时,她还让老队员们以身作则的穿戴了起来。 还说大家练习了这么久,不就为了登台的这一天嘛。 这要临时推却,可就白辛苦了,太可惜了。 这样终于把一些姑娘说动了。 但最大的问题偏偏在于,皮尔·卡顿最看好的苗子,曲笑和石凯丽这俩丫头却比谁都胆怯,怎么也不同意。 这怎么能行啊? 说来说去也没辙,宋华桂就只好让宁卫民去试着说说看。 必须得说,宁卫民相当聪明。 他不直接劝,而是平心静气跟俩姑娘逗闷子似的聊天。 这样聊来聊去,他渐渐就揣测出两姑娘的心理了。 宁卫民现,她们俩最大的顾虑,其实不是害臊,不敢穿那样的时装。 而是怕让给熟人知道,尤其担心自己会被家里人知道,回家挨骂。 宁卫民就跟俩姑娘说,“你们放心吧,这种演出老百姓是无缘得见的。对内实行三不政策。不报道、不拍照、不录像。” “当天来的记者全是外国人,你们穿着这样的衣服的样子,顶多也只有外国报纸会刊登几张照片,连《参考消息》都不会上的。” “小石,你是军人子女,应该知道保密级别吧。还别看你父母在部队,他们那级别也见不到……” 这么一说起了效果,果然俩姑娘神色立刻见缓,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为了彻底打消她们所有的迟疑,宁卫民又开始甜言蜜语的忽悠,不要钱的猛夸。 说她们练到现在,已经是全队最有气质、最漂亮的姑娘了。 还说皮尔·卡顿背后总夸她们是整个模特队里最优秀、最迷人的模特。 所以她们很有可能走出国门,成为世界名模,国宝级大美女。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们站在国际时装舞台上,很有可能会把老外的眼睛给晃瞎喽…… 那想想看吧,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九,一个十六,年纪本身就不大。 从来也没听过别人夸她们如何如何漂亮啊。 又哪儿能禁得住宁卫民这么煽乎啊? 于是受宠若惊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说动了,都同意换衣服了。 就这样,最后结果总算还不赖,大部分人都克服了心理障碍。 所有的姑娘中只有两个人实在克服不了,选择了退出。 但服装上的麻烦事儿可还没完呢。 按照欧洲模特身材裁剪的服装穿在中国模特身上,竟然过于宽大,皮尔·卡顿和从法国赶来的设计师安德列·奥利维尔,紧急商议后作出调整。 帽子和配饰只能重新搭配。 衣服有的用别针别紧,有的干脆缝紧了后背,掐着时间连夜修改尺寸。 好不容易把才服装尺寸和模特名单都敲定了。 但停止排练,让模特们休息的一天又坏了。 因为对于所有模特们来说,紧张都是难以避免的。 特别是这次和三月份那次登台完全不同。 这次的演出场所可是京城饭店啊,不是民族宫一个小厅。 会场面积足足两千平米,两侧是金色的立柱,具有浓郁的宫廷式建筑风格,堪称金碧辉煌。 这是什么阵势? 这些模特细究起出身,可几乎全是出身底层的年轻屌丝,卖菜的、烧砖的、做地毯的…… 他们的心理素质可想而知。 关键这次也不是纯粹的内部演出,经贸部和纺织部还联名请来了众多的外国媒体呢。 甚至最后解散前,宋化桂跟大家最后的郑重嘱咐就是。 “一定要实话实说,你们要如实告诉那些外国记者们,你是做什么的,家住在哪里。” 想想看,这年头,一般人谁能有机会接触过外媒啊? 这回家一休息,还别说新人了,就是有经验的老人,都开始有些担忧。 现实也恰恰遵从了墨菲定律,最坏的情况总会生,18日当天一大早,就出事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脸白脸 早上不到八点,一个派出所的同志就赶到会场通知宋华桂。 说男模里的王健,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因跟人口角起了拳脚冲突。 结果按照治安条例被拘留了,得五天才能出来,而且他脸也被啤酒瓶划伤了。 也就是说,这小子今天怎么都没法再登台了,必须让别人顶上他的位置才行。 于是措手不及中,宋华桂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那就只好让作为候补队员的张士慧准备上场。 毕竟张士慧比宁卫民还高上一公分呢。 为此,张士慧本人是既紧张又臭美啊。 本来他今天就打算陪着一会儿到来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在观众席上看看热闹的。 没想到居然也能有机会露露脸了。 这要让女朋友看到他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帅哥范儿。 以后俩人结婚,那肯定就会彻底杜绝什么鲜花插牛粪上的闲话了。 说白了,有这么一次登台,差不多就够他跟媳妇臭吹一辈子的了。 可问题是他又有点小胆怯,腿肚子有点朝前。 不怕别的,怕就怕上台万一迈不开步啊。 丢人是小事,砸锅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这也让人很矛盾…… 不同于张士慧心里素质太差,患得患失的怕自己把演出毁了。 也不同于王健昨天试图用喝酒买醉来化解紧张,完全是无意地把自己给毁了。 小姑娘石凯丽可绝对是主动的,诚心的,就奔着要砸锅去的。 因为明明解散的那天,皮尔·卡顿、法国设计师还有宋华桂,单独把她和曲笑叫过去。 几个人一起非常认真,好言好语的嘱咐了这两个小姑娘一通。 说你们两个今天回去要早一点休息,早一点睡觉。 明天别吃刺激的食品,一样要早睡早起。18号几点来。 不许动你们的头,不要剪掉你的头…… 总之,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把不要的事情嘱咐了一大堆。 结果这个石凯丽第二天却越想越怵头,反而鬼使神差奔了四联理店。 好嘛,就是明知故犯啊。 不仅把头剪了,而且还给烫了。 那是烫了一脑袋小卷儿,真就跟非洲人似的了。 那不用说啊,18号这天一大早,当石凯丽顶着一脑袋卷儿来京城饭店报到,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 当时在宴会厅里,只要是看见她的人,最初就都跟动画片里的被冰冻效果似的。 一下子都停在那儿了,个个“冻”成了冰人儿。 完全是靠着一声“啊啊啊!”的大叫,才打破了大家的冰封状态。 可也因此让大家更为胆寒了。 因为这一声大叫是皮尔·卡顿出的。 他前所未有的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歇斯底里,怒气勃勃的样子。 但这还不算,所有其他的法国人也都一样歇斯底里了。 无论是设计师还是两个教练,全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的围着石凯丽嗷嗷叫,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给石凯丽吓得啊,简直面如土色,瑟瑟抖。 这时候她也知道怕了。 看到现场反应这么大,她完全不知怎么办是好,会受什么惩罚。 好在宁卫民来了,挡在石凯丽身前又劝又拉,总算把那帮外国人都弄一边儿说去了。 宋华桂不高兴的看了石凯丽一眼,也赶紧追着皮尔·卡顿的身后过去了。 全靠他们俩,叽里咕噜的跟这帮外国人交涉了一会儿。 才让这石凯丽最终落了个不轻不重的处罚——洗杯子! 皮尔·卡顿要罚她把宴会厅里已经用了的十几个咖啡杯全洗干净了,然后再端进来。 今天就在后台当服务员了。 而石凯丽听到宋华桂代表卡顿先生宣布的惩罚措施,简直懵了。 “阿姨,我……您怎么突然把我变成洗杯子的服务员了?” 见石凯丽似乎还有点不满的样子,宋华桂更是生气。 “你还不乐意啊?小石,你这个孩子太不懂事了。不让你做什么,你还就非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听话,对演出效果有什么样的影响?你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你知道不知道……” 眼瞅着一个要气得吐血,一个眼泪已经挂在眼眶底下了。 多亏有宁卫民在,很及时的唱起了红脸儿,才缓和了这一切。 “算了算了大姐,您看她这小可怜样儿的……” “她还可怜?我看她是可气……” “她肯定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了解她,您把小石交给我吧,我跟她聊聊。您忙您的去吧,今儿事儿这么多,您就被为她耽误工夫了……” 就这样,宋华桂才终于走了,把石凯丽晾给了宁卫民。 孩子嘛,在家没受过这个。 石凯丽眼睛移向了房顶,嘴瘪了,鼻子也抽抽了。 宁卫民见她还挺委屈,不禁被逗笑了。 “行啦,你就别较劲了。小姑奶奶,您这一出可比哪吒闹海都厉害。就凭你这一脑袋卷儿,所有法国人的筋都快被你给抽了,你还想怎么着?” 石凯丽不由“噗嗤”一乐,脸红了,赶紧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嘛……” “得了,你不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是巴不得把自己弄丑了,就可以不演了是不是?切,干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幼稚不幼稚?挺大的姑娘了,真没劲!” 眼瞅着宁卫民也反感的扭过脸去,而且拆穿了自己的心计。 石凯丽不敢再装了,她怕连一个向着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她吐了吐舌头,开始撒娇了。 “宁哥宁哥,我错了还不行嘛。那我现在就洗杯子去……” 宁卫民这才故作大度,领导一样挥挥手。 “嗯,这还差不多。去吧去吧,洗完了去后台找我……” 好不容易才解决完石凯丽的事儿。 宁卫民才刚把心放下,万没有想到才刚去后台,又出大事儿了。 敢情在后台更衣处,我们的细心的国人,就按照民族宫那场表演的样式,扯了一块大篷布,把更衣区域一分为二。 原因是模特有男有女,表演服装又贴身,男女混杂,诸多不便。 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的是。 由于要穿插京剧表演,京剧的乐师,演员占了一大块区域。 留给服装模特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皮尔·卡顿的工作人员把衣服送进来就没什么空间了,换装相当不便。 而且法国设计师是男的,也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女模特的区域。 那他就没法搭配服饰和用别针儿修改服装尺寸。 于是这位法国设计师就因为无法工作,就跟纺织部派来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锵锵起来。 获悉此事后,皮尔·卡顿紧皱眉头赶到后台,在今天第二次了火儿。 他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让随行翻译跟负责管理后台的官方人士说。 “我们一直是男女模特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这没有什么不便的。作为服装设计师,必须要像外科医生一样,了解我的模特形体。对不起,请把篷布拿掉,这是工作!” 说这话时,卡顿先生和那设计师都是一脸严肃地在“耍流氓”。 于是官方人员面面相觑但又无可奈何。 他们其实知道应该尊重皮尔·卡顿的意见,但鉴于国情对这样问题的敏感性,也是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主啊。 没别的,还得宋华桂和宁卫民一起上阵游说解释。 宁卫民是拿游泳池里的风光做比喻,又拿时间紧迫,影响重大来说事儿。 宋华桂则补充说,这些模特是很有可能要走向国际舞台的。 总不能到了外面,还让别人适应我们? 就这样,混合双打,最终后台的负责人这红脸白脸搭档给说服了。 在后台做了内部约定,严令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后,终于下令将篷布拆走了。 可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因为意想不到连锁反应就是,张士慧怂了。 他是死活也不肯换装登台了,哭丧着脸,非要让宁卫民替自己上台。 宁卫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捣什么乱你!人家那么多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来什么劲你?拆台没你这么拆的!” 而张士慧差点没给宁卫民跪下。 “哎哟,哥们儿,天地良心啊。我要有那意思,我一头撞死去。” “问题是,这事儿我真干不了啊!你得为我后半辈子想想吧?我什么情况难道你不清楚?” “我要是跟女的一块换过衣服。刘炜敬知道,我就别活了我!算我永远欠你的,行不行?” 第一百八十四章 火彩 离正式开演十分钟,这场入场券被严格控制的时装秀会场已经坐无虚席。 观众大多已经6续入场,窃窃私语的等候着领略西方最前卫的时装设计。 而所有模特和演员们,也几乎都从主舞台背景板后,偷偷看到了舞台下的盛况。 在天桥两侧的最前列,大家见到了那些穿着熟悉的干部服,神情严肃的领导们。 不少的玻璃镜片折射出闪亮的反光。 女士们都梳着短,有的戴着帽子,也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也就一些带着年轻人同来的,才能轻松一些的有说有笑,还有一些位置是专属于记者们的。 外媒记者也来的不少。 由白人、黑人组成的西方记者团携带大量现代采访器材。 日本人、港澳同胞也都带了照相机,加在一起至少五六十人。 这些人,将会把这场如同过节一样的时装布会向全世界宣告,把共和国最新的变化向整个世界作出展示。 这样的场面毫无疑问是让人振奋的。 后台几乎所有参演人员都为此议论纷纷,兴奋莫名。 因为只有这样的场面,才配得上他们付出的汗水和辛苦,才符合他们期盼已久的想象。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去,十分钟不到,全场就随着灯光骤暗,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上,肃穆下来。 纷乱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演出准时开始! 第一个环节,当然就是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携手出场,一起走向舞台中央致开场白。 “诸位,今天我非常有幸与大家相会在京城最豪华的宴会厅。此时此刻,这里的天桥不仅代表了时装文化,而且已成为东方与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 “坦白说,我为什么不顾所有的同行反对,非要像只鸟儿一样从巴黎飞到这里。就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就是认定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永远都会充满希望。因为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物产丰厚,因为这里有历史悠久的文明作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我想,在这块充满奇迹土地上,只要我们想干、肯干,充满梦想,那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必然会获得成功!” “我希望能够通过这次时装布会,通过我们的合作和努力,来把pc的最新时装设计和东方古国最华贵的面料介绍给世界。这既是我个人的荣幸与期盼,相信也是在座诸位共同的愿望。” “在此,预祝我们成功!” 毫无疑问,皮尔·卡丹的言是极为适当的。 虽然短小精练,却充满了殷切希望及热情鼓舞,以及饱含诚意的合作精神。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比真正友情更能打动我们淳朴善良的国人了。 一份善意和诚意,这甚至比真金白银还重要。 于是当宋华桂,一丝不苟的转述了这位法国设计大师的激动心情,就立刻获得了在座来宾的热烈掌声。 记者席显然也受到了观众情绪的影响。 不再是零星几个闪光,而是瞬间闪起一片强光,简直能把台上人的眼睛晃瞎。 只是这样宛如排山倒海一样的隆重开场氛围,难免也会产生些许副作用。 就是带给关注着前台动静,等待上场的模特们较大的压力。 这时候的后台,已经不复刚才的轻松氛围了。 人人都似乎被强光吓到,或被掌声惊到了一样,变得安静下来。 模特队无论新老成员,全都面目紧张,感到压力倍增。 就连自诩见过大风大浪,自以为绝不会紧张的宁卫民,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些许窒息感。 他从背景板的缝隙里,望着黑压压的台下观众,不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此时他,是既有点羡慕台下安坐,带着刘炜敬和米晓冉看热闹的张士慧。 也是非常地佩服宋华桂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 因为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会知道,两千多人的场面是个什么阵仗。 他觉得自己过去太小瞧宋华桂了。 只觉得这大姐运气爆棚,正确的时间选择跟随正确的人。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别看他开着穿越外挂,可要换个位置,真让他去干宋华桂的活儿,恐怕没戏。 不说别的,他要在台上,声音一定是颤抖的,绝不会像宋华桂那么镇定自若。 可见能成传奇者绝非常人,不是“好运”俩字儿就能定义的事儿。 不过说到好运气,眼下确实还真有一样。 那就是接下来登场的,暂时还轮不到模特们,能有个缓冲。 很快,就在灯光骤暗下来的一刻,皮尔·卡顿和宋华桂悄无声息的退场了。 而当灯光再亮起时,京剧团乐师们武场“打通”。 随着“急急风”锣鼓的伴奏,扮好了五色灵官闪亮上场! 明亮如炬的灯光下,红白蓝黄黑,五人各勾一色脸,穿一色戏服。 戴扎髯,穿软靠,不扎靠旗,手持灵官鞭。 由正红的“王灵官”打头,带领两侧的白蓝黄黑四位灵官跳起了“四门斗”。 这确实是没人能想到的一幕,立刻获得了满堂彩啊! 不懂的人看着热闹,懂行的人看着吉利,就连不懂的外国人也能看个新鲜有趣儿。 而当走势舞蹈转了九次,跟着又做一些跳跃、挽诀的吉祥舞蹈后。 五灵官一齐走大圆场站成一排,进入了中场。 这时候,第二个兴奋点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五位灵官齐齐举起灵官鞭,同念“净台咒”。 “哩拉莲。拉连哩莲。哩拉莲。拉哩拉莲。哩拉链。拉哩莲……” 好嘛,同声同气啊,就跟唱歌儿似的,韵律昂扬,震撼非常。 好不好听单说,关键是五个大花脸有气势啊! 于是,骤然寂静下,随后呼啦啦的,又是一片闪光灯潮和掌声如潮啊。 此时,已经有检场人员准备就绪。 有一个人悄悄将一个“聚宝盆”摆在了t台伸展台中央。 另一检场人员,当即从台下递给老灵官一把“火彩”过来。 所谓火彩,是我国戏曲舞台上表现火焰、烟云各种特技的统称。 始于汉代百戏的“吞刀吐火”,宋代傩仪和目连戏中广泛应用。 明代戏曲演出中,火彩用于渲染鬼神,扩及战争场面。 如《草庐记》火烧赤壁一出就施放烟火。 又如《火焰驹》里千里马四个蹄子下的一串铃火。 总之,火彩花式甚多。 如绕成大圈的叫月亮门,连接不断的叫连珠炮,劈空飞出的叫过梁,飞焰落入台口盆中以引燃盆内酒火的叫钓鱼等。 都是极有表现力的造型手段。 安全性上当然也是无可置疑的。 因为火彩的原料是松香磨成细粉,然后用马尾箩筛过,再配上庙中烧过的香火磨细筛过的香面混合而成。 虽然是明火,但温度低,燃快,不起烟,而且烧得干净,余烬残留近似于无。 只可惜这样的国粹,却随着戏曲艺术的没落,和片面强调隐蔽检场的要求,逐渐在不少剧种中渐失传。 也就是赶上了这个年头,老京剧团还有擅长此术的大师。 才能让这场时装会多了个“非遗”性质的绝活儿,实实在在的在诸多外国媒体面前,给我们国人长了脸面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型有款 只见这位灵官大喝一声,走到伸展台前,摆了个劈空架势后,抬手一招。 一束带着火尾的庞大火彩瞬间就从他头顶飞过! 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将盆里的敬神钱粮(千张、元宝、黄钱)引着。 要是形容一下,按古典的比喻来,那简直就像是西方神话故事里巫师的大火球术。 要是按现代的比喻来呢,就是小型的彗星撞地球啊。 当然,这是定点爆破性质的,内行眼里并不算什么,雕虫小技尔。 可想想看吧,外国人哪儿见过这个啊? 一堆老外,无论黑白,当时就看迷了眼! 极失专业水准的,居然没人按快门儿。 片刻后,等到一干外媒再反应过来已经不及了。 哪怕台底下那帮洋鬼子嘴里狂喊“噢买嘎”。 再“噼啪”的狂闪也无济于事了,错过去就错过去了。 就在这时,其余四位灵官却为响应火彩,又一起齐举灵官鞭,进入最后的报台环节。 只听极为应景的念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被四位灵官念出。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 “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 “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月丽花妍。” “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 “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 “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 不用说,此时台下就跟水珠子进了热油锅似的,沸腾一片! 外国人是听不懂,可咱们国人都明白什么意思。 这样的词儿吉利不说,关键是壮国威啊! 所以饶是随着掌声响起,灯光再次黯淡,跳灵官仪式至此结束。 可掌声居然没完没了了,观众席那根本就是掌声如潮。 一浪一浪,差点能把房顶儿掀开了。 领导们还算镇定,只是拍巴掌而已。 而后面的观众已经有人激动得站起来了,迟迟不肯坐下。 当然,这种时候台前台后都一个样,只要是咱自己人就没有不激动的。 不为别的,没人见过如此精彩的国粹演出。 更没有什么人能想到,这样现代化的舞台灯光下。 本以为土得掉渣的京剧,居然能有这么好的舞美效果。 其实别说那些少见多怪的男女模特们了。 就连亲眼见过火彩,亲自策划这个节目的宁卫民,他也没想到现场演出这么轰动。 说到宁卫民聪明劲儿,恰恰就在这儿了。 眼见模特们几乎个个为我们国粹与有荣焉,冲着回归的京剧演员们,直挑大拇指 他没浪费这样蛊惑人心的好机会,恰到好处的给大家做了个最后动员。 “各位各位,人家京剧团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登台了。” “我们国家不能永远地站在世界文明的外围。全世界的媒体都在这里,在等待我们。” “我们可不能掉链子啊。也要以完美的方式,把我们自己介绍给世界,不辜负这么久的训练。大家一起加油!” 几句话,就让大家伙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些使命感和自豪感。 自然,紧张感也就顺利转变了勇气。 就在这时,音乐响起。 前卫动感的流行音乐和刚才完全是另一种氛围,但却相得益彰。 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要说过宁卫民也够狠的,为了遵从皮尔·卡顿的嘱咐。 他眼睛都不带眨的,就把石凯丽和曲笑这俩丫头推上台去“祭天”了,果断极了。 哪怕俩小丫头求饶,他也不为所动,使劲捏着石凯丽和曲笑的胳膊挨个推出去的。 不过说实话,皮尔·卡顿看人自然不会看差。 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姑娘条件是队里最好的,不管是形体,心里素质也不差。 而且由于刚才的节目也实在太精彩了。 有珠玉在前,观众不但情绪都极为兴奋,对后面的正式表演也更为期待。 一见着人,台下直接就开始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一下石凯丽和曲笑都获得鼓舞了,她们也不恨宁卫民心狠了。 面面相觑下,心里都想,“看来宁哥没瞎说,不光是卡顿先生和宋阿姨欣赏我们,下面的人也喜欢我们,那就开始走吧。” 就这样,由石凯丽和曲笑带头迈出了头一步去,当晚的表演顺利进入了正规。 队员们依次而出,很快都进入了状态。 随后气氛越来越欢快,石凯丽和曲笑这俩小姑娘几乎已经走疯了。 当第二轮,石凯丽和曲笑各穿着一件婚纱走回来时,宁卫民不禁提醒她们。 “小石头,你的婚纱挽着点,你都快跳起来了!” “还有你,曲笑,你也悠着点,步子别太过了,小心滑倒在舞台上!” 至于宁卫民自己,当然是男模里最后一个出场的。 身高所限嘛。 为了弥补这方面不足,他甚至在男式高跟皮鞋里还垫了东西。 他的第一套服装是紫红的天鹅绒西装。 配白衬衫和领结,腰上系着绑带。 当他迎着台下的一片黑暗,和闪光灯朝前走的时候。 竟然也因为在一片黑暗里,耳听“啪啦啪啦”的拍摄声。 目睹闪光灯就像星星一样,一片一片地闪过,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那种滋味就像云端漫步,走在美妙的、幻想的太空里。 尤其但他按照既定路线走到前面的时候,按排练要求需要停留两秒。 当时他的感受就像时空停止了一样,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荒诞绝伦念头。 他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像是站在了世界的面前。 甚至认为是有神明在黑暗里已经把目光注视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似乎在跟他低语。 “你,这个穿越者,注定不凡……” 闪光灯的声音越来越大,宁卫民的眼睛已经基本上被晃得看不见前面的任何东西。 但此时他只觉得感受异乎寻常的好。 因为舞台上仿佛是另一种奇妙的空间,能把人变干净,变得纯粹! 他的人生似乎真有点不同了。 此时此刻,他觉得钱好像不怎么重要了,而他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自信。 以及一种能够参与历史荣性感,代表这个国家面对世界的荣耀感。 或许,这就是舞台的独有魅力! 我在创造历史? 是的,在亲手打造全新的京城时尚史! 多年之后,我会不会也会挂上一个什么“时尚皇帝”的名头呢? 想到这里,宁卫民特别激动,心情有点失控,脸也觉得火热。 他只觉得眼睛里突然间觉得窜出了泪水。 而等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差不多在伸展台前停了得有半分多钟了。 他的眼前,还一直是照相机“啪啦啪啦”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下,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虽然明显地感到了留恋和不舍。 当他真正转身一走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停滞,这个动作有点慢。 甚至还感觉到好像有泪水从他眼睛里甩出来了。 但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妙,恰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复杂的心情。 刚才站在台上时,他的表情一脸灿烂,却天真又忧伤。 反而极为出乎意料的成为了一个经典片段。 成为了事后被外媒拍摄,报道,刊登概率最高的一个镜头。 法国通透社甚至他们拍摄的宁卫民照片下面写了这样一句话。 “共和国改革开放,年轻人也有型有款。”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足 舞台上难免有意外,演出难免出现事故。 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演职人员靠着强大的心里素质,默契的配合,以及机敏应变。 才掩盖化解了这一切,没有影响到演出质量罢了。 甚至有时候还能够歪打正着,反而让意外和事故,成为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神来之笔。 像宁卫民在台前多逗留的二十几秒,留下的经典照片就属一例。 而除此之外,这天曲笑的意外摔倒,也应属于一例。 其实从开场的时候,宁卫民就警示过石凯丽和曲笑,让她们俩别走得太疯。 可不知是不是天生具备职业模特的天赋,一上t台就特别自我,直接进入状态了。 又或是不甘居于其次,非要跟彼此别别风头,在台上挣个高低。 石凯丽和曲笑仅仅在台上收敛了两轮儿而已,就又彻底放开了。 偏偏那法国设计师还一个劲儿地夸她们。 就连台下坐着的皮尔·卡顿也乐着冲她们俩鼓掌。 这样一来,弄得宁卫民也不好再行干涉了。 却没想到,还真的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场耗时一小时十分钟的t台秀,已经临近终场的时候,出事儿了。 当时曲笑穿着最后的一套紧身拖地长裙登台,高冷范儿十足,显得华贵非常。 宁卫民则穿着一身白西服跟着她身后登台,眼睛忍不住老瞄向她的腰。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姑娘走向伸展台的时候,腰都快扭飞了,曲线十足啊。 偏偏这条裙子实在太长了,很容易踩到裙摆。 结果就在曲笑走到伸展台尽头,摆pose停留了数秒,反身回来的时候。 她的脚被自己的长裙一绊,摔了。 按理说啊,这种事儿在t台上也是常见的事故。 宋华桂和两个外籍教练提前都告知过大家应该怎么处理。 所以这时候,曲笑就应该自己爬起来。 而且动作越纤柔越好,态度越大方越好。 有一些国际模就因为爬起的动作优雅,像猫一样灵敏,反而会获得鼓掌,提升人气。 可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这条裙子太紧,拖尾太长太累赘的原因。 曲笑试了一试,却只是撑着手,怎么也起不来了。 宁卫民冒汗了,他看见了台下最前排皮尔·卡顿望向他的焦虑眼神,似乎期盼着什么。 看见了陪着领导们的宋华桂眉头紧皱,嘴唇飞开合,像是解释着什么。 这让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得出手救场才行。 当自己走到曲笑面前,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拉起来弄回去。 否则后面的模特就没法再前进了,t台的拥堵无疑会让这场演出留下一个至为遗憾的收场。 主意拿定,宁卫民不再犹豫了。 他走到曲笑的身侧,很果断的停住了,随后做出很绅士的姿势。 他背着右手,弯下腰冲着曲笑伸出了左手,想让她把手递给自己,好去扶她。 这就像舞会上,男子诚邀姑娘跳舞一样。 同时低声询问,“哎,鞋跟断了吗?脚崴了吗?还能走回去吗?” 可让宁卫民措手不及的是,曲笑虽然把手神给他,却痛苦地告知。 “我也不知道。我的脚没感觉了,腿肯定是抽筋了,根本走不回去。怎么办?” 没时间了,此时更是刻不容缓! 宁卫民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重新做出救场决定。 “先试着站起来,我抱你回去。”………… 万众瞩目下,宁卫民终于抱起了曲笑,向后台走去。 曲笑的一直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冲着台下观众轻轻挥手作别,就像被白马王子抱着的公主。 这下皮尔·卡顿心安了,冲着宁卫民举起双手,竖起大拇指。 宋华桂也放松了,骤紧的眉头舒展开,和身边的几位领导一起鼓起掌来。 观众席更是兴奋了,不少人羡慕极了。 男的巴不得自己变成宁卫民,女的则艳羡曲笑的光彩夺目。 尤其是张士慧、刘炜敬他们俩。 更是为这一出额外的浪漫戏,兴奋得大笑起来。 也就是他们顾忌到场所,和看到身边的米晓冉眉眼全是醋酸味儿。 否则都没准儿吹上口哨了。 只是可惜啊,台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宁卫民此时的痛苦。 他可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快乐。 不为别的,太他妈沉啦! 宁卫民真看不出曲笑这么瘦,除了骨头没有肉,居然有如此的份量。 这就应了那句话了,肉都长骨头里了! 问题是这大丫头光沉也还罢了,关键是宁卫民身高不足,鞋里还垫着东西啊。 那两个人的份量压在这样的鞋上,难免也在打滑啊。 宁卫民怕就怕自己同样在台上摔上一个。 要是他抱着曲笑滚在一起成了“失足男女”,那才叫乐大了呢。 所以别看他们俩的位置,距离后台不过二十米远。 可对纯粹是在用吃奶的劲儿强努的宁卫民来说,这段回归后台的路程却显得尤为漫长。 当他最后抱着曲笑站在后台口,返身回来冲着观众们再次挥一挥手告别的时候。 几乎彻底耗尽了力气,后背已经全被汗给透了。 那一旦体面的撤退到后面,把这丫头扔在地上,当真是如释重负。 当然了,这时候,宁卫民火儿也就搂不住了,霹雳一样的开始怒喝。 “你他妈成心啊!让你悠着点悠着点,不听是吧?出事你就高兴了!你他妈再哭?还有脸哭!” 没人见过宁卫民如此的愤怒,他过去给大家的印象几乎是队里脾气最好的一个。 可越是这样,他火儿越可怕,越狰狞。 模特队里的人都不敢劝,就连那法国设计师也躲得远远的。 可紧跟着神奇的事儿生了,宁卫民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事实着着实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帖子。 不但让他没法儿再责怪曲笑,甚至还为自己刚才的粗鲁十分懊恼,悔不当初啊。 为什么? 敢情就在他骂过了这几句之后,才现自己的手臂处的白西服一片鲜红。 血!居然有血!哪儿来的? 而随后他再仔细一验看,才真正还原了这次意外的真相! 原来模特职业也有自己的心酸,尤其是女模特。 t台之下的她们,永远都没有t台上那么光鲜亮丽。 就比如台步练久了,每个姑娘的脚都是很丑的,脚后跟磨破起泡生茧再磨破。 就比如今天曲笑最后登台的时候,穿得那一双鞋不仅不合适。 而且那裙子上的一个钉子和一个小别针也被工作人员疏忽了,忘记拆下来。 就这样,曲笑一出舞台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 她的后背不但有个尖利的东西在划她的皮肤,裙子上的别针,也似乎扎进了她的肉里。 要知道,曲笑这姑娘和石凯丽的风格背道而驰。 她就像是东方的瓷娃娃,皮尔·卡顿最欣赏的就是她如同绢丝一样白皙的皮肤。 那可想而知,这样的伤痛她怎么忍得了? 可登了台就回不去了,这柔弱的姑娘还就是这么硬气。 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往下走,谁都没看出不对来。 至于她台步的动作幅度大,那不是因为兴奋。 而是因为她想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别针从皮肉里晃下来。 可惜,回去的时候,还是绊倒了。 功亏一篑不说,宁卫民抱起她的时候,因为不知情,胳膊还正好就在那小钉子的位置。 这一下,就把衣服上的钉子压进了曲笑的后背,给她造成了更重的伤害。 这血,其实就是宁卫民导致她承受的的新伤。 事实上,当宁卫民让人赶紧把曲笑裙子解开的时候。 曲笑后背伤口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样子是惨不忍睹的,血真流了不少。 这种程度,绝对会留下明显的伤疤。 一时间,大家都愕然了,不用再登台的姑娘们心疼地哄着曲笑,问宁卫民怎么办。 宁卫民更是愕然,这心里头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恨不得当真给自己一耳光。 怪不得曲笑这么哭呢。 人家多不容易啊!小姑娘当然委屈! 还怎么办?当然去医院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哪 皮尔·卡顿在京城饭店举行的时装布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整场表演精彩纷呈,台上的五彩斑斓与台下的一片蓝灰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这些节目就像一个轰炸机编队连番轰炸,令整个会场一直持续在沸腾中。 不但让每一位有幸目睹的国内观众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就连坐在记者席上那些见多识广的外国媒体,也是在近似于瞠目结舌的精神震撼里,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所以尽管表演会已经结束,皮尔·卡顿在模特和演员们集体的簇拥下登上舞台进行谢幕。 激动的观众们仍久久不愿离去。 要么站起来持续性地鼓掌,要么就是交头接耳,议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更激动的当然还是那些机敏、果断的各国记者们,他们立即簇拥到台上。 除了“喀嚓喀嚓”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还有人争先恐后把话筒递过去进行采访。 来自皮尔·卡顿老家的记者率先问。 “卡顿先生,请讲一讲您对这场时装布会有何感受?您真的认为共和国市场有能力接受外国名牌吗?您的自信来源于何处?” 皮尔·卡顿自信的微笑。 “这场隆重的时尚盛会,和我过去曾经举办过的任何一场时装布会都不同。它的意义恰恰在于,既让这个国家的人们窥见了世界的色彩。同时我也把属于这里的精彩,通过皮尔·卡顿这个品牌摆在了世界的面前。” “而且我不得不说,我们现在的所在,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市场潜力极大。如今的共识就是,穿衣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的第一号问题,吃饭已降为第三号问题。服装业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装饰。 “服装业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行业,有无数人为其工作和劳动,有许许多多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把原材料经无数道工序变为服装,设想要是没有此行业,会有数不清的人要失业。如果无服装业,美国纽约一半以上的商店要关门,人类的文明也就没有了。“ 皮尔·卡顿越说越起劲,这个法国老头儿手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相当有激情。 “现在可是文明社会。文明程度越高,就需要高档次高质量的服装。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经济展令人吃惊,对名牌的需要会日趋强烈,你很快就能看到这次时装展示会的成果。” “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一些东西会在几个月之内生产出来。不但会在这个国度销售,也会摆上法国和美国的商店柜台。诸位先生和女士们,我由衷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们每个人都会穿上带有pc商标的衣服来采访我。” 皮尔·卡顿的最后一句显然很幽默,不少记者都被逗笑了。 这时却有一个美联社的记者问道,“卡顿先生,我很好奇,您的模特是究竟来自哪里?港城人?还是日本人?” 皮尔·卡顿这次笑着摇头,“都不是,不如让他们自己来回答好了。” 于是当他摆了个有请的手势,身旁的宫海滨便在翻译的提示下,当众宣布。 “我就是京城人,我的家就住在民族宫的对面,西单。这里其他的模特,无论男女也都跟我一样,我们全都是京城人。” 那记者似乎不怀好意,仍不肯罢休,继续追问皮尔·卡顿。 “卡顿先生。那这么说,你选用的都是些没有经验的人吗?难怪这些姑娘们穿上金色高跟鞋,走动时步履摇摆不稳,甚至还有一位女士甚至摔倒了。你为什么不用专业的模特?不觉得太儿戏吗?” 面对如此猛烈“进攻”,法国时装设计企业家卡丹毫不畏惧。 他银灰色的头下面,一双慈祥的大眼睛闪着智慧之光,特别大方的予以回应。 “你说的没错,我的模特是缺乏经验。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些孩子们才不过训练了几个月,大多数人今天都是第一次登台。而且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穿上这些服装。” “不过,恰恰因此,这才是件奇妙的事。因为正是这些共和国的年轻人,才把我的衣服穿得别具东方美感。正是他们的黄皮肤、黑头和独有气质,才恰到好处的展示了这些服装最本质的面料质感,而这恰恰是西方的专业模特并不擅长的事。” “而且在我看,他们尽管业余,却都相当具有模特天赋,哪怕在这样的意外,他们也处理非常得体。显然已经非常具有专业素质了。” “鉴于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表现得越来越好。甚至有一天能够登上国际舞台,绝不会比任何国家的专业模特差。难道不是吗?” 而那个美国记者简直有点不敢置信。 “卡顿·先生,您没开玩笑吗?他们真的是第一次登台?其中连一个真正的专业模特都没有吗?” “是的,没错。这是事实,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保证。” “那我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了,刚才那位摔倒的女士呢?还有那位挺身而出,把女士抱起来的那位男士呢?这个舞台上似乎没有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实说到了所有记者的心坎里。 宁卫民和曲笑给大家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没有人不想采访一下他们的感受,然后在自己的报道里添上这一小段新闻。 那会增加不少的趣味性。 只可惜,他们每一个人都注定要失望。 因为皮尔·卡顿尽管具有把业余的屌丝培养成专业模特的能耐,却还没有学会魔术师大变活人的本事。 作为唯一没有登上舞台谢幕的两个人,现在可正在协和医院里呢。 更何况,其实就连皮尔·卡顿本人,也才刚刚注意到谢幕的舞台上少了今天相当重要的两位功臣。 他环顾四周,心里还纳闷儿呢。 是啊?人……人哪?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灵感 协和医院外科的走廊座椅上,曲笑死死抓着宁卫民的衣袖。 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后背和臀部,两处创口上的那种刺痛。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伤,但只凭流了这么多的血,她就知道自己有多惨。 尤其是后背的伤口,今天缝了三针。 医生也说了,拆线后多半是要留下伤疤的。 所以她现在真的觉得自己挺傻的。 干嘛要为一场服装表演付出这么多呢? 况且为了这件事,她还挨了骂,她还没法对父母说……怎么能不委屈呢? 想着想着,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衣服上,把衣服打湿。 可哭是哭,曲笑却仍咬着下嘴唇,不好意思放声。 因为京城的姑娘大多数都要强。 这无关性子的软硬,而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也是京城这座城市的属性。 但偏偏越是这么强忍着,就越让人心疼。 眼瞅着总是像小鸟一样快乐的曲笑,眼里充满了无助和凄楚,宁卫民的罪恶感在心里油然而生。 他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忍不住对曲笑喃喃地说。 “嘿,瞧这事儿闹得,都怪我。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小曲,对不起。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让你受委屈了……” “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悔透了,要是能代替你的话,我宁可替你受双份儿的罪。哪怕挨上一刀都行……”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的后背留疤,我会找积水潭的专家给你修复的一点痕迹也没有…… “哭吧,哭吧,小曲。你把积郁都哭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用不着强忍,你就把我当你亲哥行不行?” 宁卫民的话是真诚的,他的温暖和关怀,融化了曲笑心口的坚强。 小姑娘突然软弱下来,就真的痛哭了起来,甚至一头扎在了宁卫民的怀里。 为此引起了他们身边其他人的瞩目。 宁卫民仍旧不敢动,他毫无邪念,但心中充满了柔情。 不为别的,他是既对这个姑娘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钦佩,同时也由衷替她感到不公平。 瞧瞧,就她走得最棒,付出最多,连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儿,她居然做到了。 可偏偏无缘谢幕的风光,也没法去参加晚宴了。 甚至就连她脚都被那双不合适的鞋子磨破了。 走几步一样是钻心的疼。 这丫头,了不起,也可怜啊…… 曲笑哭了一阵,心里松快了许多,她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不妥。 赶紧从宁卫民怀中抬起头来。 一边抹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躲避着旁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宁哥,你别笑话我,从小到大我都是个爱哭鬼,特别没出息……” 宁卫民却插口打断,郑重予以否认。 “别这么说。小曲,你是我见过最坚强,也最值得信赖的女孩子,我不如你。” “说句实在话,哪怕你再坚强,也会感到委屈,你又不是机器人,对不对?所以不哭才不正常。” “今天的事儿让我非常汗颜啊。都是我不好。你不但有权力委屈,有理由哭,而且还理所应当的责怪我,要求补偿。” 曲笑被夸得感到脸面有些热,小声说。 “宁哥,我……我可没那么好,你就别夸我了。” “这事儿可……可不能怪你,其实还是赖我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否则就不会弄成这样。” “要没你救我的场,我会毁了所有人的努力。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宁卫民没想到曲笑能这么体贴人,他很欣慰。 什么叫好姑娘?能站在别人角度,替别人考虑的,就是好姑娘。 但人敬我一尺我就得敬人一丈,这才是道理。 “小曲啊,你真是个好姑娘,太会替别人着想了。可我也得对得起你才行啊。” “你看啊,你原本就是我鼓动来的,你的伤也是因为演出受得伤。荣誉风光没享受到,净吃苦受罪了。” “那么无论从哪儿论,我必须得管你。哪怕模特队不管,我也得管你到底。” “你要信我呢,就听我一句,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踏踏实实回去,全心全意的养伤。好好歇上几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休息怎么休息,其他一切都包在我都身上。” “我可不跟你吹,就是实在告诉你。有我在,一点委屈也不会再让你受的。无论是单位那边还是模特队,你都不用管了。就看我的。行吗?” 宁卫民的话虽然听起来口气挺大,可他眼里的诚意却没有半点浮夸。 而对曲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这么主动要把她的事儿大包大揽。 这和父母的宠爱可是两回事儿,她幸福得连心肝都快蹦出来了。 心里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伤委屈了,竟然还有一种似乎值了的感觉。 反正不管宁卫民说得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就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她便从此永远记住了宁卫民对自己的关怀和体贴。 只是,眼下可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麻烦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呢。 “宁哥,我信你的话,可……可我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啊?他们看见我这样……那一定……” 这话一说,宁卫民也哑巴了。 是啊,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关。 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呢? 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曲笑去排练都是拿上夜校当借口的呀。 瞧瞧,什么叫糊涂一时啊? 这点小事居然就叫想来神机妙算的宁卫民嘬上牙花子了。 可也别说,就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个偶然给了他灵感,让他恢复了智商。 “哎哎,那谁……你……你怎么又来了啊?” 宁卫民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了。 敢情是骨科的副主任廖大夫,也就是给霍欣的主治医生,惊讶的看着他呢。 “哎,是您啊,廖大夫。”宁卫民礼貌的点头,打了声招呼。 不得不说,这位中年女大夫也真够八卦的。 看了看宁卫民身后的曲笑,一拉他,压低声音问。 “哎,我说,你不会又撞了个姑娘吧?你说实话吧,当初,你撞人家霍欣是不是诚心的?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啊?” “啊?啊?您可别乱讲啊?哪儿的事儿啊。” 宁卫民简直尴尬死了,那是冒着汗,连连矢口否认啊。 好家伙,真不带这么冤枉人的啊。这就已经算是遭雷劈了。 他要敢认,回头弄不好真有公安找他门儿上了。 不过托这位没事儿找事儿的大夫的福气,他把人一糊弄走,也就有了主意了。 没的说,再当回交通事故肇事者呗,如此也就能正大光明的补偿了。 这就叫该着,谁让他欠曲笑的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误会 走进曲笑的家门,宁卫民才意识到,敢情这姑娘的父母也不是一般老百姓。 因为曲笑可是住在前三门的单元房里。 还是二楼,三室一厅的最高规格的那种。 而且她家主卧室里还摆着一台牡丹牌彩电。 虽然房子内的使用面积总共也就四十多平米,电视机也是国产的。 可在这个年代,能住上单元房,拥有一台彩电,已经是许多人家难以实现的梦想了。 果不其然,小声询问后,宁卫民知道了曲笑的父亲是税务局的一个副处长,她的母亲则是文化馆的一般干部。 当曲笑带着宁卫民进门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在家里阳台上浇花。 宁卫民眼前的这位处长大人,也就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色衬衣,深蓝色的裤子。 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典型的干部装束。 不用说,手拿喷壶的曲处长,一经现女儿身后跟着个年轻小伙子,也是相当吃惊。 他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儿,出来叫书房里的老伴儿招待客人,自己则跑到洗手间去洗手。 曲笑的母亲人很热情。 应声出来后,看到宁卫民,她很和善的笑着。 又是倒茶,又是找烟,嘴里还不停埋怨女儿。 “你这孩子,不是说去今天找同学玩儿了吗?怎么要带客人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不懂事……” 好嘛,宁卫民和曲笑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呢,这情况就已经走偏了。 这分明是让曲笑的父母误会了宁卫民是曲笑的对象呢。 当然,这也在所难免。 谁让宁卫民今天为了去京城饭店,打扮得人模狗样儿的呢。 再加上宁卫民叫出租车送曲笑回家来,还顺便在路上买了些营养品给她补身体。 排骨、奶粉、香蕉、大红枣一大堆,两只手都占着呢。 这还不怎么看怎么像啊! 而就在宁卫民和曲笑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时,曲笑父亲洗好了手又重新出来了。 大处长纡尊降贵,主动和宁卫民握了手,就给他让烟。 嘴里还说,“坐嘛,坐嘛。年轻人,把这儿当自己家啊,别客气。” 好家伙,这下子宁卫民更是脑门冒汗,承受不起了。 他再不耽搁,赶紧冲着曲笑父母一鞠躬,一口气把真正的来意表明。 “叔叔,阿姨,那什么……其实我是赔罪来的。我对不起你们。今天我骑车没留神,把小曲给撞了……” 好嘛,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惊天反转啊。 曲笑的父母瞬间笑容消失,转为了面面相觑的惊愕…… 不过真得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别看同样都是交通肇事者见受害者家属的场面。 可对待宁卫民的态度,曲笑的父母却明显和霍欣的姨妈不大一样。 他们没有暴跳如雷,横加指责,也没有得理不让人,追究到底。 而是很有耐心的,非常认真的,听宁卫民讲述经过。 当曲处长看过医院诊断书,曲笑妈妈带女儿进屋验看过伤口。 他们又仔细地询问了宁卫民一些问题后,竟然很宽宏的表示原谅了宁卫民。 没有多加责备,也没有不依不饶,甚至拒绝了宁卫民当场掏出来的一百元钱补偿。 唯一展露的情绪,只是格外的心疼女儿,并为此有些后怕而已。 所以他们郑重提醒和告诫宁卫民,让他今后骑车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千万不能再因疏忽伤人了。 而他们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宁卫民如坐针毡。 别忘了,交通肇事是假的,可他心里的内疚是真的啊。 毕竟说到底,对曲笑受伤他的确负有责任。 于是宁卫民拿出了一副乖孩子的做派,是诚惶诚恐,再三保证。 他一定听从两位长辈的教诲,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而且,他也一定会对曲笑的损失负责到底。 经济补偿就不需说了,什么营养费、误工费、单位扣奖金,他全包,理所应当的。 就连伤口他也要让曲笑恢复如初。 如果有疤痕,他想带曲笑去积水潭医院找专家诊治…… 这样的态度很见诚意,曲笑的父母不知不觉,心里怨气又平复了几分。 而就在他们开口,还想再详细问问宁卫民,当时协和的医生是怎么说的时。 曲笑终于忍不住替宁卫民解围了。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点小伤嘛。哪儿用这么小题大做呀。而且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当时也赖我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 “所以什么补偿的,咱们别再提了好不好?人家已经带我去看伤了,还把我送回来,够可以了。” “妈,人家一会儿还有非常重要的事儿要办呢。您和我爸就别再不依不饶了。你们要打听大夫怎么说的,待会儿我告诉你们好了……” 嘿嘿,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曲笑这种表现,回护之意也太明显了。 宁卫民固然能理解,可是落在父母眼里那就大不一样了。 曲笑父母对视一眼,眼里不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曲处长甚至对宁卫民的态度反而亲热了许多。 他微微一笑,亲自拿出一支烟来递给宁卫民。 “年轻人,来,抽一支吧。至少我得谢谢你把我的女儿送回家来啊。没关系,犯错误不怕,改了就好。你能够勇于担当责任,也很难得啊……” 就这样,屋里气氛在曲笑的干涉下,彻底和缓了。 又坐了一会儿,宁卫民站起身来告辞走了。 曲笑不顾他的反对,非坚持一瘸一拐的把他送下楼。 毕竟脚也疼啊。 别说,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真跟挨了撞的霍欣差不多。 而对此,她的父母并没阻止。 只是到了楼下,没出单元门儿,宁外民就立住脚,要轰曲笑回家了。 “小曲,你快回去吧。好好休息。晚上睡觉,千万注意伤口。病假的事儿,我会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你就放心在家养伤吧。” 曲笑大方的说,“知道了,那晚上我趴着睡就得了呗。我家你也知道了,欢迎你常来。” 宁卫民笑了。 “那肯定的,我还得给你送好吃来呢。不把亲眼看着你的伤养好了,我良心也过不去啊。何况队里也得怪我呀。明天,我带个哈密瓜来看你。哎,荔枝怎么样?你喜欢吗?” 曲笑也笑了。 “你别太破费了。等我伤好了,要是吃成个胖子了,那就更麻烦了。” 宁卫民拍胸脯。“放心,咱也是专业人士。肯定只会给你吃馋了,绝不可能给你吃胖。” 就这样,两个人的告别,充满了相当默契的温馨。 又聊了得有两三分钟,宁卫民终于挥挥手,朝自己叫的出租车走去。 但他走了一段,回过身的时候。 却现曲笑根本不听话,还立在单元门口向他挥手。 这一瞬间的情景,或许因为似曾相识的缘故。 宁卫民忽然想起了蓝岚。 想起了那个同样固执得要命,也同样好心,同样可爱的姑娘。 是不是天下所有好女孩都是一个样的? 宁卫民很好奇。 第一百九十章 不服不行 宁卫民回到京城饭店的时候已经下午将近五点了。 不用多说,他先就得去二楼皮尔·卡顿公司的暂驻地。跟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去告知曲笑的情况。 让他颇感欣慰的是,皮尔·卡顿的确是个很有良心的资本家。 得知曲笑是因为走秀而受伤后,这法国老头儿不光表示出口头儿的关心和遗憾,也实打实的真掏钱啊。 由于曲笑的医疗费公家报销即可。 皮尔·卡顿当场表示,说除了今天正式演出,每个人都有的五十元外汇券补助之外。 他还要赠送曲笑两套服装两双鞋子,另外再额外补偿二百元外汇券。 而作为一个女人,宋华桂表现得更有人情味。 她不但答应宁卫民,曲笑随时可以归队,只要身体没太大问题,就可以登台。 而且也表示要安排一下时间,她要买些东西和宁卫民一起看看曲笑。 只不过这最后一条,宁卫民就主动代表曲笑敬谢不敏了。 好不容易才把曲笑家里给瞒过去,哪儿能这么就穿帮了啊。 再之后,那就是皮尔·卡顿跟宁卫民表示感谢,夸奖他这三个月来的出色工作了。 要说还真没让宁卫民失望。 他不但真的得到了一千元外汇券的报酬,皮尔·卡顿也对他表达出了招揽之意。 法国老头儿诚邀他加入皮尔·卡顿公司,成为自己的正式雇员。 尽管具体条件还得另找时间详谈,但这位法国老板许给他的职务可是不低。 运营部的副经理,而且只需要对宋华桂负责。 这就等于说,连运营部的一把手都管不着宁卫民。 除了皮尔·卡顿本人和宋华桂之外,他再没有额外的“婆婆”了。 这可是宁卫民梦寐以求、惦记已久的大好事儿啊。 那人家给脸,他还能不兜着吗? 就这样,宁卫民痛快地一点头,不但真成了国内第一批外资企业的员工,而且起步还不低呢。 他一进公司可就是属于管理层的金领儿啊! 就这个副经理,如果对照着公务员换算级别,怎么也顶个副科级了。 虽然眼下皮尔·卡顿的公司人不多,仅仅也就十几个员工。 可别忘了,这可是未来二十年,都受官方看重和扶植的模范外资企业。 绝对会迅展壮大,也是毫无疑问的金字招牌啊! 打个比方,今后的宁卫民,那就跟旧社会的怡和洋行买办似的。 注定会交际广泛,与名流为伍,到哪儿都有面子。 那对他来说,能从这份工作中得到的好处太多。 其意义绝不仅仅是高工资、高福利和一份今后可以跳槽去任何外企的出色履历,就能涵盖的。 完全可以说,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飞跃式的升级。 他从此就不再是无名小卒了,大可以借助皮尔·卡顿的名字,在各方各面都获得相当大便利。 所以宁卫民,真的是带着一种极为愉快的心情,接受了顶头上司宋华桂交给他的新任务。 那就是马上去友谊商店去买十六管儿口红,作为奖励分给队里的姑娘们。 有意思的是,宋华桂完全不知道,其实这个任务,是又让宁卫民捡了个便宜。 因为恰恰替他履行了当初答应石凯丽和曲笑的承诺。 公款消费,去还私人的人情,那当然是要多合适有多合适。 而在宁卫民看来,一旦办完了这点事儿,似乎就没什么再需要他操心的事儿了。 顶多了,他再去跟乔万林和琴姐打个招呼,帮曲笑把病假和排班的事儿落实。 其余的,无非就是等着参加晚七点举行的晚宴,跟大伙儿一起喝庆功酒了。 只可惜啊,还有句俗话叫能者多劳。 这人要太出色了,想闲是闲不住的。 宁卫民最大的问题,就是他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重要性。 要知道,通过几个月来的相处,对于整个模特队来说,他的重要性早已深入人心。 好多事儿,偏偏就得指望他才能解决呢。 好些话,大家伙也只愿意跟他说。 说句不好听的,队里谁都能歇得,就他歇不得,永远有事儿等着他忙。 要说句好听的呢,他已经成了队里不可获缺的灵魂人物,他就是队里的主心骨儿。 所以宁卫民可不像他自己的想的那样,可以就此放松,舒舒服服的歇了。 事实上,就在宁卫民意气风的从二楼下来,正打算要去友谊商店的时候。 他就跟一大块儿狗头金似的,闪亮夺目,引人瞩目。 于是刚走到饭店大堂,立刻就招来不少队里的人从宴会厅冲出来,先后把他围上了。 头一拨是姑娘们,由石凯丽打头。 找宁卫民的目的是询问曲笑的情况。 听说曲笑受伤缝针,流了不少血,得在家歇个俩礼拜才行。 这些姑娘们都感同身受,深表同情。 最出乎意料的是石凯丽,或许是因为和曲笑感情最好。 就在宁卫民被叽叽喳喳围着的时候。 这姑娘竟然悄没声儿跑到饭店钟楼的柜台,拿着刚的五十块外汇券,去买水果去了。 没五分钟回来了。 这丫头拿着足足四斤南方空运过来的鲜荔枝,非要宁卫民带给曲笑,说是自己的心意。 好嘛,弄得宁卫民是哭笑不得。 “哎呦,石头,你可真冒失啊。我这还得出去办别的事儿呢。拎四斤荔枝像话嘛。再说了,待会儿我也得回来参加晚宴啊。这荔枝我哪儿拿得了啊?” 这话说得石凯丽就有点傻了。 “啊?宁哥,这我都买了啊。您要不,就找地儿存一下,晚上麻烦您再给曲笑送去。” “拉倒吧,我这累一天了不说,大晚上你还让我敲曲笑家门去?亏你想得出来。要去你去啊。” “那……那怎么办啊?” 眼瞅着小姑娘都快哭了,宁卫民也不逗她了。 “算了,你呀,还是把这些荔枝跟大家分着吃了吧。明天我再买几斤,代表你给曲笑送去,行不行?” 这下石凯丽乐了,“那宁哥你一定得说是我买的啊,可不能说你买的。” “好好好,送曲笑的荔枝是你买的,今天请大家吃的荔枝,也是你买的。都是你的人情,行了吧?” 这下其他姑娘们也都乐坏了,还都挺捧场,个个嘴里故意说“谢谢小石”。 然后就都嘻嘻哈哈,一窝蜂跑到宴会厅里头,找张桌子吃荔枝去了。 至于宁卫民,他摇摇头刚要走。 却没想到打了这帮姑娘们,接下来又是小伙子们来围攻。 宫海滨、耿平、龚立强、吴国庆,一人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们就跟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里,那“四大才子”调戏妇女的出场镜头似的。 风流倜傥的堵住了他的路。 这当然吓了宁外民一大跳,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惹这四位“贵公子”了。 结果怎么样,当这几个小子把事儿一说,差点把宁卫民的鼻子给气歪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四位智商欠费,脑子忒死性了,居然被一件小事儿就给难住了。 敢情今天卡顿先生给每个男模特一套西装,还有领结、皮带、袜子、皮鞋,全套的。 末了叮嘱他们,参加晚宴的时候,胸前最好佩戴胸针或者别一朵花。 但是卡顿先生绝没有想到,偌大的京城没有一家花店。 就这样,男模特们个个手足无措,琢磨了一下午也没想出辙啊。 这一看见宁卫民,当然就要主意来了。 还有俩小时就该开晚宴了,他们已经有点着急了。 但他们可没想到,宁卫民出口伤人,落他们面子一点也不客气。 “我说你们几个真行啊。所有的服饰都由卡顿先生提供,你们自己居然连一朵花都找不来,合着就一堆肉?你们就该着找个地儿数数自己的脑细胞去。” 好嘛,这话太损了,四个小伙子个个脸红。 可耿平却有点不忿了。 “我说哥们儿,你也甭光说不练。我们笨,行了吧?那你聪明,倒给出个主意啊?你别就只会损我们。便宜话谁不会说啊?” 宁卫民不禁笑了。 “不服是吧?那我问问你们,真的花找不着,就不能弄点假的吗?重文门花儿市,绢花很难买吗?” 这一说,四个人个个拍脑门,完全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绢花儿不同塑料花,那是京城特色技艺,是能把蜜蜂和蝴蝶招来的以假乱真。 戴上确实不掉面子,这确实是让人惭愧至极啊。 而宫海滨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听了马上就要去花儿市买绢花。 但偏偏宁卫民又给了他一个打击。 “晚了,现在都几点了?你们到了,商店也都关门了。还买什么买啊?” “啊?……那你主意说了也白说啊?” 四个人又傻眼了。 可宁卫民是谁啊。 他的肚儿就是杂货铺,高招儿多着呢。 这不,他眼睛一转,就又有了一个主意。 “别气馁啊,我还有辙。你们还是直接奔东单菜市场吧。现在不是有韭菜嘛,都带花。韭菜花也不难看。” 别说,这主意可真高明啊,堪称另辟蹊径。 四个人眼睛全都亮了,都情不自禁挑了大拇指。 不服气还真不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刀锋 这一天,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答谢晚宴,请来了外媒记者、大使和共和国官员,共同庆祝演出成功。 宴会中,男模特们因为胸口的花儿,居然又成了记者们眼中的焦点。 所有外籍记者们,哪怕来自像荷兰这样的世界闻名的鲜花国度,也没有一人认识的。 采访完,好多人就问男模特胸前别的是什么花。 甚至就连卡顿先生也感到好奇。 可惜,众位男模全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甚至就连为他们做翻译的人,对这个问题也是左顾言它,兜圈子不做答复。 所以就没有一个老外,能够获知真正答案的。 这应该是当天晚上,我们心有默契的国人,共同保守的,属于最高级别的“国家机密”了。 只是这样的情景,让人于啼笑皆非的荒诞中,也难免会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因为从小处可以见大,别的国家的模特胸口上别花,我们的模特胸口上别的却是菜。 由此可见,我们的共和国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们的复兴之路又何其的艰辛! 偏偏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作为本应该对此最有感触的人,宁卫民却完全对此无动于衷。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没长心。 而是因为整场晚宴,他的精力几乎都被女人给牵扯住了,根本就没工夫去琢磨这个。 说起来,由于今天的宴会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 压根就不想给自己增加什么曝光度宁卫民,本应当比任何一个队友都要过的更轻松才是。 像宴会一开始,他就和张士慧带着来蹭饭的刘炜敬和米晓冉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了。 然后他们就专注于自助餐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食品,大碟小碗的往他们的小圆桌摆吃摆喝。 他们最明智的地方,就在于坐的地方离开众人较远,压根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他们。 所以这本应该是他们几个老同事聊聊天,大吃大喝,好好放松的时候。 可偏偏米晓冉却很煞风景,居然莫名其妙闹起了妖儿。 一开口,全是不受听的话,就跟宁卫民大大的得罪了她似的。 “没必要拿这么多菜吧,你吃得了吗?” “嗨,这就叫一劳永逸,一气儿拿回来多好,省得再跑了。咱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就摆着,看着高兴。” 宁卫民随口一说。 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米晓冉在挑他的刺儿。 但这妞儿的下一句这话可就明显属于挑衅了,听得他就是一愣。 “你可真够狠的啊。是不是可算逮着免费的大餐了,要不糟改一回,就觉得自己特亏?” 好在张士慧马上接过话来。 “哎,晓冉,我现你这立场可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替外国人心疼啊?我还跟你说,就冲这几个月我们俩撒在脚下的汗,怎么也得这么糟践一回才不亏。是不是?卫民。” 说完,张士慧就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米晓冉便不好按着这路数再往下捋了,只能转换话题。 “哎,宁卫民,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出风头,结交名流的时候。你应该过去让那些记者也拍拍你啊。在领导面前应该多露露脸才对啊。你就坐在这里啊,小心追悔莫及。” 宁卫民摇摇头,由衷的表示。 “我可不去。我要这名气可没用,我的身高不足,不可能真干模特。不过是拿这事儿当个敲门砖,想混进外企罢了。” “不瞒你们说,今天刚刚达成所愿,现在已经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可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凑上去了。” “我这时候过去干嘛啊?抢风头吗?压根犯不上为了在领导面前冒头,让老板和顶头上司多心啊。” 无疑,这个消息让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外。 但眼见宁卫民满脸喜色,张士慧和刘炜敬也都替宁卫民高兴。 只是他们刚要举杯道喜,没想到米晓冉的怪话又扔过去了。 “哟,这就老板老板的叫上了。猛一听,我还以为您是海峡对面长大的呢。别说,你还真有当洋行买办的潜质。像你这么能揣摩上意,会拍马屁,要不受重用都怪了。可惜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可没有县太爷听你使唤了……” 这话可是明显带有针对性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听出那么点意思来了,不禁面面相觑。 宁卫民本人当然也有点不高兴了。 可他毕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跟一个女孩子起争执。 那能怎么办? 只能掩饰着不快的心情,坚持微笑,希望能把这事遮过去。 “哎,差不多行啦。我说你这人,今儿吃枪药了啊。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上你嘴?别净跟我过不去了。我也没得罪你啊。咱聊点高兴的行不行?”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帮着打圆场。 一个说,“是啊,这么多好吃的呢。我都饿了。大家别客气啊,上面是大自助,咱这儿是小自助。快动手……” 另一个主动给米晓冉叉了一个大虾。 “晓冉,先吃点东西。你看这虾多新鲜啊。” 米晓冉也不好驳刘炜敬的面子,只有接过叉子来。 但她可没剥皮往嘴里送,而是又坚持不懈,对宁卫民开火了。 “常言道,吃人家嘴短啊。投人所好也是应当的。那咱就聊聊你台上你扮白马王子的得意事儿呗。怎么样?当时是不是感觉特好啊?” “哎,我就现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和小曲走的挺近啊?你们俩是不是有一腿啊?要不然怎么这么默契啊?她一摔,你过去就给她抱起来了。” “你知道台底下的人都怎么说么?人家都说你动作特熟练,台底下,小曲弄不好得以身相许呢……” 好嘛,别看这米晓冉笑盈盈的话语声柔和,但言辞犀利,完全就是一把刀子。 张士慧和刘炜敬都快听傻了。 想劝吧,又有点摸不准脉,张不开口。 宁卫民则彻底无名火起,眉头紧皱。 “哎,晓冉,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啊。今儿是跟我杠上了是吧?” “我告诉你啊,曲笑受伤了,背后缝了三针呢,晚宴都没法参加了。正家里养伤呢。” “你别没这有的没的瞎开玩笑行不行?你这可有点不合适。” 米晓冉却旁若无人的大笑。 “哎哟,生气了?怨我怨我,实在不会聊天。” “其实你误会了,我呀,就想问问你,是不是觉得小曲挺可爱的?” “你应该就喜欢她这型的吧,年少无知,娇滴滴的,白得跟江米人儿似的。” “别不好意思承认,你说你这人多没劲。喜欢就喜欢呗。” 这话越听越庸俗,越听越下流。 关键是,宁卫民对米晓冉吃得这飞醋简直莫名其妙。 他更不能容忍无辜的曲笑,被人这么随意的编排。 于是他真恼了。 可就在他正要给米晓冉来上一句重话的时候。 问问人家招她惹她了?凭什么就背后让你米晓冉这么说啊。 偏偏又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给当下的局势再添乱子。 “宁卫民,你这人做特务的吧。真没劲。还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找你真不好找?” 这背后传来的声音绝对熟悉,那可是霍欣的声音啊。 她也来了?怎么会? 宁卫民骤然一惊,再一回头,果不其然,还真的就是霍欣。 “哎?你,你怎么在这儿?” 话出口,宁卫民醒过味来了,人家家里背景不同,在这儿也没什么新鲜的。 “这话,应该我说吧。好啊,当模特的事儿,居然对我瞒的这么严实。要不是下午我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 霍欣倒没生气,反倒是嘴角带笑,就跟真正的朋友一样夸他。 “哎,你穿那白礼服还真挺帅的。怎么晚上换上这身黑色的了?这身可不适合你?” 不料,她这自来熟的举动,却让米晓冉火冒三丈。 说实话,从打霍欣出现开始,米晓冉这双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她。 特别是她那身洋气的衣服,比蓝岚的打扮还要精致几分。 看在她眼里是格外难受,越看越气。 居然又来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米晓冉突然间现,宁卫民身边的漂亮姑娘实在太多了,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合着她费了大力气,把蓝岚拍唬走,竟然全是白忙。 “喂,你是谁啊?你们俩认识?” 米晓冉突然就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惹得霍欣的目光,一下子就拉到了她的身上。 “你又是谁啊?” 出乎米晓冉的的意料,霍欣面色一冷,竟然也不是个善茬。 只见她那模样那表情,同样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出了鞘。 甚至跟着,还追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打听的别人的姓名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用说,呛得米晓冉差点没吐血。 而此时,在一边默默旁观的张士慧和刘炜敬的表情那叫一精彩。 他们是又兴奋,又好奇,又同情的凝视着宁卫民。 谁也不知道这出戏会如何演变如何收场啊。 而宁卫民的心里呢,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这两姑奶奶竟然对上了? 妈的,今儿这顿饭,是没法好好吃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醋溜儿 八十年代,其实是个爱情被无限推崇,过于神化的年代。 大概是因为生活内容太简单了,也太枯燥了。 又或许是琼瑶的作品以及进口影视剧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当代的年轻男女,几乎就没有一个人不把爱情放在生活至高点的。 差不多人人都对爱情充满了五光十色,不切实际的幻想。 以至于在忠贞不渝的传统审美的基础上。 这一代年轻人对感情的要求和期望越来越高,几近理想化。 是既需要恋人浪漫富有诗意,又要对方和自己一辈子白头到老。 还需要那个她(他)能够和自己心有灵犀,无条件的理解和体谅自己。 甚至他们坚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打破一切世俗阻力的真空产物,是必须经受乎寻常的艰难考验才能得来的。 尤其是京城的姑娘们,普遍还有个特质,那就是表面上是水,实则是火。 看到电视里的爱情故事,她们最易于潸然落泪,自己又极易于愤愤不平。 于是面对三角关系的爱情竞争,也就没有几个京城姑娘能够轻易妥协了。 大多数人都恨不得如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要知难而上,拼死拼活地爱上一场。 所以,尽管宁卫民是年轻人里少有的务实者。 他懂得生活是多元的,对自己未来有着非常宏伟的规划,压根就不愿意在个人感情上投入太大的精力。 他也始终严格要求自己,相当注意和身边的姑娘们保持正常交往的范畴,免得自找麻烦。 但他却无法不让别人东想西想,更没法阻止别人对他心生爱慕。 没辙啊,世上不独红颜惹男人垂涎,小鲜肉也一样招娘们儿惦记。 这或许也是一种“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吧。 总之,米晓冉和霍欣从一见面,就本能地充满敌意,把对方当成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为此,她们俩情不自禁地在眼神、气度、言语、措辞上,马上展开充分交锋。 那真是言语如刀,句句见血! 恨不得把对方给剁了包馅儿啊! 不过或许是因为念书多一些的原因,显然霍欣口才上要比米晓冉更有优势。 又或者是因为家世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中,霍欣似乎比自惭形秽的米晓冉更能挥出本身实力。 最终,还是霍欣这位千金大小姐更胜一筹,说得米晓冉这个胡同妞儿当场饮恨离去。 而宁卫民呢,根本就没有去追的意思。 因为在他看来,这场闹剧完全就没有道理和意义。 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误解,他当然不能去充当滥好人。 更何况他本身也对米晓冉今天无理取闹心存不满。 又何必非要委屈自己,主动追上去犯贱呢? 那么米晓冉的失落和伤感也就可想而知。 她委屈,羞愤! 全把宁卫民当成了见异思迁,想攀高枝儿的陈世美! 捂着脸跑回家后,这丫头直接就回了自己屋儿,扑自己在床上,趴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因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连灯也没开,是趁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用枕头捂着嘴哭的。 等哭累了也哭乏了,枕巾枕套也都湿透了。 于是,又开始“吭哧吭哧”搓洗上面的盐碱沫子。 那不用说啊,等到当下正在热播的朝鲜谍战电视剧《无名英雄》一结束。 米师傅、米婶儿以及米晓卉,自然都是被晾在院儿里铁丝上的枕巾枕套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米晓冉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更琢磨不透,她干嘛大晚上的非要洗这些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欣成了胜利者,可她也没有因此就痛快了。 别忘了,女人对男人而言,美在含蓄,美在温婉,美在娇柔。 而牙尖嘴利,得理不让人,那只有负分,甚至会让男人心生恐惧和忌惮。 宁卫民又不是受虐狂,他可一点不想找这个刺激。 更何况他也早就领教过霍欣数落人的滋味了。 这好不容易才不用受这个罪了,他得多傻啊,再跟霍欣往一块儿搅和? 于是惹不起躲得起,脚底抹油,走为上策吧。 正是因此,等到米晓冉离去之后 宁卫民随便敷衍了霍欣几句,也就借尿遁之法,逃之夭夭了。 这下可好,等一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霍欣也是被气得不行不行的了。 身为胜利者的优越感全部消失殆尽。 因为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姑娘,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美貌、才智和家世,天下鲜有人能及。 宁卫民如此欺骗性的脱逃,简直就是一种公然侮辱与嫌弃。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他的心! 想跑?连孙猴子都蹦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你宁卫民行么? 你一个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吗?最后还不得乖乖就范? 怒火,十足的怒火,受到羞辱的怒火! 似乎除了让宁卫民爱上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洗刷这种耻辱的办法了。 要不怎么说,女人在爱情方面都是小心眼呢? 霍欣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结果反倒转化成了一种畸形的动力。 信心,要有俘虏对方的必胜信心。 霍欣肯定不相信自己就没有一点招宁卫民喜欢的地方。 所以她的表情仍旧保持着微笑。 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都这样。 哪怕她心里再不高兴,可脸上也绝不会轻易地表现出来。 只是这种微笑毕竟是很僵硬很冷淡的。 尤其在知情者的眼中,看着越显得有点古怪。 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张士慧和刘炜敬,远远看着霍欣和熟人微笑说话,就忍不住讨论起来。 刘炜敬说,“宁卫民跟她熟吗?这姑娘的性情和心计可……真有点吓人。要我说,宁卫民最好可别跟她有什么牵扯啊。” 张士慧也说,“她呀,好像就是宁卫民撞了那横妞儿,要不宁卫民怎么溜了呢。” “就这位姑奶奶,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宁卫民没夸张,确实让人背后冒凉气儿。” “你瞧,本来好好的一顿西式自助,全被她给搅和了。无论我现在吃什么,都像是他妈醋溜儿的味道……” 刘炜敬先是“噗嗤”一乐,又忍不住锤了张士慧一把。 “别说脏话。” 这一晚上,甚至就连在家养伤的曲笑也没得到真正的安宁。 倒不是说,抱着枕头哭的米晓冉,在心里一个劲的念叨她,就会让她止不住打喷嚏。 而是因为她的父母没完没了的盘问。 他们就像查户口一样的反复盘问宁卫民的情况,害得曲笑可是费了不少脑细胞。 好在对敏感问题,大可以用“不清楚”、“不熟悉”、“不知道”这样的话来搪塞。 而且她也极力跟父母解释,让他们别瞎揣测。 说宁卫民和她就是单纯的旧日同事,普通朋友。 就是因为生了意外,人家把她送回来而已。 可偏偏她越说没什么,反倒越能令父母产生遐思。 “你要跟他没什么?为何这么向着他?拦着我们,不让怪罪他。你这是不是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啊?” 曲笑母亲这句话问得是相当精彩。 以至于这心思灵动的姑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你脚都那样了,还非得送到楼下。就没见你对谁这么热情过。爸爸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难道他比爸爸对你还重要?” 曲笑父亲表情中带着让人猜不透的笑意,让曲笑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回答不出来了吧?” 鼻子轻轻一哼,曲笑的母亲再也不耐烦等女儿的解释了。“哼哼!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没鬼你脸红什么?犯得上这么翻来覆去的强调你们没什么吗?” 这样一来,曲笑的脸就真的是红了。 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红得像极了心虚…… 而更加糟糕的是,这天晚上,曲笑睡觉都梦见宁卫民了。 虽然在梦境中,她不免又经历了今天白天尴尬的一幕,背上的伤口也又疼了一次。 可她喜欢宁卫民对自己的营救举动。 如果能永远这么被他抱着,那就完美了,被人宠的感觉真好。 他的手是温和有力的,臂弯里还夹杂着很敏感的热度。 这种感觉能加快曲笑的的心跳度,令人痴迷不已,魂不守舍。 心动了,怦然心动,像只刚出生的小兔子,一蹦一蹦…… 嘿,爱情啊,就是这样。 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精神鸦片。 尤其是对姑娘家。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无意使然。 反正一旦接触上,都戒不掉,舍不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最美 深秋是京城最美的季节。 当银杏树变得通体金黄的时候,天空变得格外湛蓝。 从西山吹过来的风,也有了更多的凉意。 京白梨、大红果、紫葡萄、青橘子,各种鲜果簇拥在街上,用鲜亮的颜色招呼人来买。 甚至京城的各大菜市场里还出现了大对虾。 这可是让许多腰包鼓实,又喜欢河鲜海货的人,喜不自胜的事儿。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这么句老话,“吃上一顿鲜,死了也不冤”。 而津门人也把“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付诸行动,一直沿袭至今。 那想想看吧,胜芳的螃蟹才刚下市,就又来了秋汛的大对儿虾。 这对喜欢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吃主儿来说,是多大的福气?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有福之人。 别看京城饭店的冷餐会他是没吃成,可他也没委屈了自己个儿的嘴。 时装布会的第二天,他买了些荔枝、哈密瓜和一些“公义号”的糖炒栗子去看过了曲笑,一转身就进了重文门菜市场。 弄了十只大对虾、两条黄花鱼,回去就找康术德蹭老酒喝。 这不比吃那些不符合国人肠胃的洋饭强多了? 还就是因为这顿喝美了,光这么一顿还不过瘾。 随后宁卫民又照方抓药,跟张士慧一起喝了一顿。 之后,他又陪着老爷子吃一顿烤肉贴贴秋膘。 而张士慧当然也得回请啊,又请了宁卫民一顿涮羊肉。 再之后,老爷子要吃都一处的炸三角,宁卫民还得回请张士慧一顿烤鸭子…… 好嘛,秋天的好吃的,可吃的,那太多了,让人的肠胃根本就闲不住。 就这份儿大快朵颐的快乐,把宁卫民没吃着那顿西式冷餐的遗憾全补回来了。 当然了,光吃光喝还不算,干什么得来全套啊。 吃饱喝足,当然得再去美美的泡个舒服澡啦。 不用说,天气一转凉,洗澡可就越舒服喽。 宁卫民现在比康术德更爱往清华园跑,而且还添了让人给搓背的消费习惯。 每次还都得泡壶热茶,来点应季鲜果,或是丰盛公的奶油炸糕。 结果就连张士慧也被他给传染了,同样都有了爱洗盆儿塘的毛病。 总之,这日子形容起来就一个字儿——美! 所以说句实话,宁卫民半点都没把米晓冉和霍欣放在心上。 哪怕米晓冉出来进去的没个好颜色给他,还在家故意把半导体开得山响。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米晓冉白天得去上班,晚上他又基是去重文门饭店的房间去睡。 他们很少能有见面的机会,眼不见心不烦啊。 这反而还让他很庆幸,觉得自己幸亏是从重文门旅馆走了,才能离这样麻烦的女人远远的。 否则,要是他还留在重文门旅馆上班,难免就会有无法避开的尴尬。 又或是担心邮购弄钱的事儿,备不住哪天再被米晓冉泄露出去。 现在多好啊,别说邮购的事儿已经断根儿了。 就是有人掌握了实证,非要翻旧账为难他,他也不怕。 因为他现在可是皮尔·卡顿的正式雇员了。 重文门旅馆在乎的事儿,他的法国老板可不大在乎。 别说不会为这种事儿跟他过意不去。 甚至多半还会为他这个看好的下属出马,亲自去跟官方人员解释、协调。 所以哪怕米晓冉再讨厌他,又能怎么样呢? 愿意做好邻居就做,不乐意大可以互不相扰一辈子嘛。 反正今后彼此交集也不多了。 他们之间再生什么利益纠缠和感情牵扯的概率,应该和平行线差不多。 当然,说到成为外企高管的好处,那可多极了。 先,确定下来的待遇和福利,就让宁卫民相当满意。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外语人才是相当紧俏。 据传闻,此时的沪海,就正有一家外资公司,不惜叫价五千元聘请一个外语达人。 而且也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人们对工作的要需求还是稳定。 所以外企公司光靠自己来招聘,是很难聘请到条件过得去的人才的。 那怎么办? 通常情况下,外资企业就只能通过当时的对外服务有限公司——简称“外服”的本地政府机构,代替他们来招人,进行培训。 正因为这样,我国最初的外企白领,可以说一样端的是铁饭碗,而且收入也很高。 即使是被外国老板炒掉了,他们也不怕再找工作。 只要跟“外服”说一声,用不了多久就能换一家新公司。 而收入方面呢,通过“外服”进入外资企业上班的人。 基本上都是“外服”支付他们的工资,外企只给予奖金和饭贴。 于是,这也就导致了大家众所周知的,外企白领每月收入既有人民币,也有外汇券的情况。 当然,由于汇率问题的变动。 往往外汇券的收入,是大于外企员工真正工资的。 至于宁卫民,他的情况还比较特殊,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因为一来,他是皮尔·卡顿亲自看好的人。 二是他可并不需要什么铁饭碗的保证。 所以实际上,他也就用不着通过“外服”这个中介,变成了和宋华桂一样的少有直聘人员了。 他的薪金待遇是,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奖金和各种补贴另算。 关键全都是外汇券结算。 所以真要是论起来,恐怕他比那位月薪两千元的运营部正职经理,收入还要高的多呢。 此外,皮尔·卡顿公司本身就是搞服装的。 那么宁卫民进入公司,着装上也不用愁了,他还会免费得到两身高档合体的行头。 这说的可不是两身皮尔·卡顿西装而已。 而是包括了领带、皮带、衬衣、皮鞋所有配饰在内的全套。 总价值也相当于两三千元外汇券了。 其次,不通过“外服”聘用,宁卫民的档案就不用调动。 那他等于在街道还是无业游民的身份,自然有着充分的经商自由。 他要在外面忙和什么其他的事儿,搞他自己的事业,简直不要太方便。 既能够起自己的执照,也能充分借用皮尔·卡顿公司的资源。 只要符合行业道德,不影响本职工作,不影响公司的利益,根本就不会有人干涉。 说白了,就为了这一条,如果没有工资,宁卫民都愿意给皮尔·卡顿白干。 因为他绝对能肯定,自己从公司这块儿获得的回报,将远远的大于他所付出的。 所以相对于这么优厚的聘用条件,他简直都不好意思替考勤制度能否活泛一些了。 但偏偏这时候宋华桂作为补充皮尔·卡顿的话,还主动跟他提了一下。 说他的工作内容其实比较像救火队员,或是特派专员。 今后需要他来负责的事务可能比较杂,也比较有挑战性。 多是一些国内大多数人都缺乏经验,但又相对重要的事儿。 免不了会有熬夜通宵干的时候,也会有远赴异地,甚至是海外出差的时候。 所以时间上就需要灵活掌握,一切以工作的实际需要为准。 自然了,没事儿的时候他大可以随意休息。 但有事儿的时候就得把事儿解决了才行。 提前把情况说明,是希望他能有个心理准备,到了忙的连轴转的时候不要抱怨。 而对此,宁卫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毫无疑问,对他而言,这样的工作,那才是梦寐以求的完美啊。 他还能挑剔什么呢? 他现在恨不得当场抱住宋华桂喊上一声。 “大姐,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吧?你也太会替弟弟着想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领滋味 生活就如同一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 有时候只需轻轻将它一转,一拨,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的画面。 像宁卫民就是这样的。 自从他到皮尔·卡顿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就生了巨大的变化。 每天早上,宁卫民都会来到长安街上最气派,也是最高的建筑来上班。 在清澈的玻璃旋转门前,在笔挺条直的门卫关注下,他走进这栋在普通京城市民心目中充满神秘感和敬畏感的著名饭店。 从电梯里出来,通往皮尔·卡顿公司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 迎面而来的客房部服务员,都会微笑着向宁卫民打招呼。 而这时,宁卫民也会做出绅士状频频点头示意。 当走进办公室,宁卫民先看见的就是公司负责前台的两个女员工。 身为副经理的职务,让宁卫民理所应当的得到两个不算漂亮,但很温柔的姑娘以微笑欢迎。 并且他还有权力向她们提出为自己冲泡咖啡或茶水的需求。 宁卫民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不过他的办公桌就在靠近窗户的顶好位置,还有个简单的隔断保护私密性。 当他啜着一杯香茶站在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长安街的景象是能够尽收眼底的。 而这条国内最宽阔的马路,往往能带给宁卫民一种大河大江的感受。 “河对岸”全是高低错落的国家部委办公楼。 国家远洋运输,纺织工业局,铁路公安局…… 而这条“河”里,汽车、自行车,还有去王府井或者是**广场的游人。 也确实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 至于工作强度,也比宁卫民想象中轻松许多。 由于公司刚刚设立不久,许多实质性的业务还没来得及铺开、 目前在这里上班,更多是形式上的意义。 仅仅表明皮尔·卡顿在全世界最大的市场踏进了一只脚而已。 所以,真正每天都在忙的,其实只有皮尔·卡顿这个老板和宋华桂这个ceo而已。 反而员工们都是身无压力轻飘飘。 根本不似宁卫民想象里,公司人人都如同上紧了的条奔走的情景。 基本上大家都不加班。 每个人都可以用不紧不慢的好心情,享受舒适的办公环境,免费的咖啡。 食堂也不错,宋华桂居然能够让本公司的职工去吃京城饭店的职工食堂。 那里的伙食,可比一般的国家部委都要好呢。 想想看,宁卫民挣着比部长高几倍的工资,却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可不是要多爽有多爽啊! 有人曾说过,九十年代的外企白领是神一样的存在。 那可想而知,宁卫民将近提前了十年就过上了这种神的生活,是一种如何然的存在! 不过,由此而来的变化却未必全部都是好的。 正所谓,有所得也必有所失,不见得所有一切都那么尽善尽美。 就比如说吧,宁卫民和张士慧一直合作的“奢侈品批”生意,就难免要受到一些影响。 由于不再随时可以抽身,无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有空。 作为负责供货一方,宁卫民就必须得提前置办一些热门商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过去完全不用压货的模式彻底改变了,他必定会在资金上感受到一定的压力。 好在进入十月份,因为国庆节和训练紧张的缘故。 宁卫民既没怎么去趟鬼市,跑文物商店,也没怎么逛画店。 挣来的钱基本上都留手里了。 邮票市场上那头呢,因为能吃到的精品邮票越来越少,得碰运气。 宁卫民对猴票又是高度控盘,做高抛低吸的操作非常容易。 实际上,这段时日综合算下来,他在邮市上反而是赚的。 最后再加上皮尔·卡顿刚给的一千外汇券。 宁卫民倒也凑出了一万多外汇券作为囤货的本钱。 他便买了七台进口彩电,十二箱茅台和四箱中华放在重文门饭店的客房里,供张士慧随时取用。 那不用说,这么多货物压在了一个饭店的房间里,当然是存有隐患的。 宁卫民倒是不怕别人来查他,投机倒把的罪名已经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因为房间是用皮尔·卡顿公司的名义租下来的,他现在又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 谁要过问,得知这些,都会以为这里进行的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所以说到宁卫民真正怕的,那只担心一样,就是晚上失窃的问题。 这些东西,在这年代无疑就像个巨大的宝库,难免招惹一些不安分的人动心。 真不是宁卫民过于小心。 因为像这时候的副食品店,还得雇个老头儿值夜班呢。 糕点失窃案,就是没人看守的副食店里,经常会生的事儿。 那没办法,就为了保障货物安全,每天晚上,宁卫民更得到饭店客房来睡觉了。 但这就难免让康术德有点不满。 老爷子还以为自己徒弟得了富贵病,住不惯小平房了。 所谓得成天看着货物,只是借口和托辞罢了。 再加上这年头的西装,还是外国人的标志性衣着,很少有国人会做此打扮。 那宁卫民以西装革履的面目,出现在老街坊、老邻居们面前。 似乎也更坐实了他崇洋媚外,贪图享乐的思想倾向。 就为这个,他在扇儿胡同的居民们口中口碑骤降。 就跟当年的恭亲王一样,落了个“假洋鬼子”的别号。 这又是多么冤枉呢。 至于从宁卫民自己的感受来说呢,这样让他鹤立鸡群的着装,当然也很痛苦。 只是痛苦的来源并不是别人背后的闲言碎语,而是穿西服不舒服,以及交通上面临着实际困难。 先,宁卫民已经穿惯了这年头纯棉质地,款式宽松的衣服了。 现在天天都得这样一身板正的西服,体面是体面了,但当真是别扭得紧。 其次,这会儿是没有私家汽车的,就连京城地铁2号线都还没着落呢。 所以哪怕宁卫民穿得再人五人六的,上班他也照样得挤公交车去。 但这年头公共汽车又是什么样啊? 上下班高峰时,往往司机得从驾驶室跳下来,用膝盖把人顶进去,才能关上车门。 想想吧,经过这样的洗礼,宁卫民下车的时候,那西服还能看吗? 上班头一天,宁卫民到了京城饭店,好不容易挤下来,那是全身的褶子。 皮鞋也得被踩上好几脚,全是脚印。 那狼狈样就没法说了,他不得不先进了大堂厕所收拾了一下,才好意思去二楼公司报到。 于是第二天,他就换成了骑自行车上班儿。 可一骑车也有骑车的不便,他就现全身上下啊,绷得难受啊。 遇见逆风都不敢使劲,生怕裤子开了。 而且这一路上,马路上的其他人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他,估计都在琢磨他到底是哪国人。 弄得他比真正的洋鬼子都招眼。 另外呢,到了京城饭店还没有地方让他存放自行车的。 他得骑车拐去王府井里头,找地儿存车。 好家伙,这样的尴尬和麻烦,当然也是宁卫民受不了的。 于是索性,他改“11路”了,就靠两条腿走着上班儿了。 多亏是重文门饭店离京城饭店不远啊。 从重文门走到东单,再拐到王府井去,也就三公里的路程,溜达个四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累点虽然累点吧,可还锻炼了身体呢。 直到腿儿了好几天之后,他才渐渐豁然开朗。 觉着自己干嘛跟公司那帮把穿西装当成身份象征的人学啊? 把西装存办公室里,来了再换不就完了嘛,这叫一“二”。 不得不说,世上的事儿还就这么有意思。 别看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无不把宁卫民当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堕落典型。 大家都看不惯他一身的洋派儿。 可调过头来,皮尔·卡顿公司的那些同事们,还嫌弃宁卫民太土气,见识太少。 好像根本就不配在这样国际化的时装公司做高管。 不知是因为工资太高的原因,还是身为外企白领福利太好。 这些人大多数都有点势利,对法国老板相当感恩戴德,而且崇拜西方达国家的一切。 尤其对法国巴黎,他们的向往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很有点巴黎的月亮最圆,连空气都甜美的境界。 此生要不去看看,必定就会抱憾终身。 所以他们暗地里笑话宁卫民抽烟不认外烟,只抽牡丹。 他们也不理解宁卫民为什么有免费的咖啡不享受。 非要自己花钱买花茶,放在茶水间。 当然了,在他们眼里,宁卫民每天穿着普通衣服来,再去洗手间换上西服的习惯,就更是天大的笑话了。 好些人对此都理解为,是宁卫民舍不得穿,怕穿坏了还得自己再花钱买。 于是暗地里大家都开始议论,不明白老板干嘛非找这么一不合群的各色人儿,来当运营部的副经理。 尤其是有一天,当有人透露宁卫民既没有学历,又是属于直聘人员。 那猜忌和揣测就更多了。 最终大家的共识就是,宁卫民弄不好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子弟,是如同《水浒传》里高衙内一般的人物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用 宁卫民无意纠正公司里其他人对他的恶意揣测和没有根据的谣言。 因为他既不在乎,还明白两个道理。 其一,像“谣言止于智者”的话,根本就是瞎扯淡。 其实很多谣言根本没有逻辑可言,与传谣者是否聪慧并无关系。 信不信、传不传,只取决于个人的认知能力。 而作为造谣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个人好恶的主观情绪和利益需要。 所以宁卫民真想让有关自己的谣言彻底终止。 除非他变成一个让别人认为毫不重要,毫无威胁性的人才行。 要不怎么说,不遭人妒是庸才呢? 其二,这种谣言于宁卫民本人也有利。 宁卫民非常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上班的报酬是皮尔·卡顿给他的。 而他在公司的地位和权力,则是宋华桂来给予和监督的。 毋庸置疑,皮尔·卡顿之所以要聘用他,当然是看重他的做事能力,希望他全心全意辅佐宋华桂。 可要是他做事能力够强,还能把各方各面的同事关系协调好,会让人家宋华桂怎么想? 宁卫民自己当过老板。 他知道再大度的一把手,也不会希望有个能力强的下属,还能和基层群众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 那他要想赢得宋华桂的支持和信任,不让宋华桂对他产生忌惮和猜疑。 就得独来独往,才能让这个顶头上司放心啊。 所以说实话,同事们私下里对他的评价和观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他能让法国老板和“madaong”满意就行了。 甚至反而他还能因为谣言,获得旁人更多的尊重和礼貌。 他所提出的一般性要求和需求,也会得到更有效率的执行。 很简单的道理,即便不为了巴结他,也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他。 总之,宁卫民作为和公司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员,别人对他心存隔阂,主动敬而远之。 这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 他本人自得其乐,完全乐见其成。 也或许正是因此,很快,宋华桂就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来办。 1o月3o日的早上,正坐在办公桌前晒着太阳看报纸的宁卫民,忽然接到宋华桂的内线电话。 要求到她的办公室来一趟。 宁卫民二话不说就过去了,当他走进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时。 看见很少出现在公司的宋华桂的,办公桌上铺着满满的施工图纸和服装设计图纸,身子正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接电话。 她见了宁卫民,只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还在继续说着。 “谢谢您,周区长,非常感谢区里的支持和信任。多亏您们帮忙,这件事才能这么快敲定。” “那要是您们对方案没什么意见。我们就开始施工了……是的,具体的事项,我们会派专人和天坛公园的领导沟通。好的,好的……” “餐厅的事儿,还在等法国那边的图纸,投资金额还没法确定。对……这么多事儿,咱们还是一样一样慢慢来……好,那就这样,再见……” 其实光这个电话,就已经显露出很多内容了。 宁卫民本能的意识到宋华桂在忙的事儿,或许和这些图纸有关,或许和天坛有关。 这电话里的周区长,应该就是重文区的一把手。 果不其然,他还真猜了个**不离十。 等到宋华桂放下电话,正式把谜底解开。 宁卫民才知道,原来宋华桂找他来,是要他负责皮尔·卡顿服装陈列馆的装修工作。 而这个陈列馆的场地,就在天坛公园的斋宫。 这事儿源自于皮尔·卡顿身为浪漫艺术家的天性。 几次来共和国,这个法国设计师不知不觉对皇家气派的故宫建筑群着了迷。 他越来越喜爱,一有时间就去逛故宫。 除了根据故宫的飞檐,他设计出了一系列的女装。 同时也妙想天开,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生出了一个想要在这个故宫开办自己的服装陈列馆的主意。 对此,纺织部和经贸部是愿意配合的。 但问题是故宫属于国家级别的博物馆,是全国老百姓万众瞩目的地方。 骤然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服装品牌置于其中,所造成的影响谁也吃不准,那就只能另选他处。 而颐和园和圆明园又太偏僻,好像也只能从北海和天坛想办法。 最后是重文区的领导对此事比较上心,他们很看重皮尔·卡顿的国际影响力。 于是和天坛公园方面协商后,就提出可以把四万平米的斋宫划拨给皮尔·卡顿使用。 那这份诚意可太厚实了,一下就把北海公园那边拿出来的一个不大的小房子比下去了。 皮尔·卡顿对天坛公园提供的场地相当满意,于是不但和重文区政府达成了此事的合作意向。 而且也就此决定要在重文区,开办他的马克西姆高档法餐厅。 正是出于这份投资回报和深入合作的期待,区领导也是牟足了劲跟上级请示批文和盖章啊。 这不,一切手续都办妥了。 虽然时间从确定下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但要知道,这么大的事儿牵扯方方面面,恨不得得盖一百个章才行。 这样的版世俗的,在这年头已经属于光了。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会交给宁卫民来办,也是因为宋华桂分身乏术。 她最近不但忙着落实一家三百人的工厂,开始生产皮尔·卡顿服装的事儿。 同时还在代表皮尔·卡顿,跟外贸局谈一笔十万条丝绸纱巾的出口业务。 另外,服装模特的专业训练也要重新开始了。 而且在陈列室开幕的同时,皮尔·卡顿还要在京城饭店再办一次同样主题的服装展览会。 作为内销服装的推介会。 那想想看吧,她哪儿忙的过来啊? 所以宁卫民作为公司唯一可让宋华桂放心,拥有独自作战能力的人。 负责跟踪此事,监督施工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宋华桂现在唯一还能替他做的,也就是带他亲自拜会一下天坛公园方面的领导罢了。 以免人家因为年龄轻视他。 应该说,宁卫民此时的心情是相当兴奋的。 这既是因为最近闲的实在有点慌。 他一直自己瞎琢磨,生怕宋华桂对他有什么想法,担心把他晾起来。 二来是因为没想到公司这么神通广大,能把皇帝的行宫弄来办陈列室。 而且派给他第一个任务,就是一这么重要的活儿。 自己作为公司的代表,去和天坛公园的园长谈合作,想想就提气啊。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级别就已经够得上正处级了吗? 这当然很让他有点志得意满。 所以他也真不负宋华桂的托付,并没有直接满应满许。 尽管施工方案早就出来了,施工方也找好了,许多关键的模特也都是从法国进口。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看过了这些施工图,提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 “施工期多长时间?” “卡顿先生希望是一个月之内。但他在欧洲还有其他的事儿忙,当然越快越好。” “这个陈列室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就只是理念上的推广和宣传吗?会不会现场销售呢?” “应该是陈列和推广为主。卡顿先生在许多国际都市都有自己的陈列馆,用以宣扬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服装设计理念。不过虽然并没有明确的销售需求,但也不排斥,能顺便卖出去当然是好。” “好的,我还要去现场看看,多深入了解一下才能提出意见。我能就方案提出改进意见和对公园方提出新要求吗?” 宋华桂一下笑了。 “小宁,你确实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好吧,咱们明说,你可以提出意见,我也会尊重你的已经。但即使合理,最后能否采用,也要按照实际情况来定。” “比如是否务实,比如是否符合pc品牌的需求,比如是否牵扯到公园方面的相关规定,还有京城外贸公司那边的意见你。毕竟这个陈列室是我们和他们合办的……” 宁卫民点着头。“明白了,现状就是菩萨多,限制也多。咱们自己没法完全做主,所以求稳为主。尽量别多搭人情。” 宋华桂再次欣然夸奖。 “你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天坛吧,否则我下午又没空了。” “这些图纸你都可以拿着,我有备份。” 宁卫民自然不会反对,马上动手收拾桌上资料。 宋华桂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了几件事。 “对了,鉴于你的实际需要。这段时间,你可以雇一辆出租车使用,还有请客吃饭什么都,公司都可以报销的。另外下周,公司还会给你配一个专职的女助手,帮你跑跑腿儿什么的……” 宁卫民登时大喜过望。 “啊,那可谢谢大姐了,您是真懂民间疾苦啊……” 宋华桂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 “怎么着,看来你对自己是光杆司令早就不满了?” 宁卫民多少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嗨,哪儿能啊。我呀,就是感叹我怎么有这个福气。这得谢谢您呀,大姐。您看您自己还没专职秘书呢,却替我这么着想,感动啊……” “行啦,你也别捡好听的说了。我还得跟你提前说一声呢,别真把人家小姑娘当下属狠用。人家可还没真正从学校毕业呢,目前只是来咱们公司实习的。而且还是关系户,别让我不好交代……” 宁卫民这下是真明白了。 “不能不能,我其实别无所求。只要她能帮着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真二代 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这么一句话。 说人生最常见的遗憾有两种,一是力所不及,一是用力过猛。 对这个道理,宁卫民认同是非常的认同,但实际上他却没怎么往心里去。 因为他认为这两种低级错误,只有年轻人才常常会犯。 自己既然已经是过来人了,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尤其是当他被宋华桂郑重引荐给天坛公园领导。 他现自己年龄劣势,居然完全被外企高管的光环遮盖。 他提出的意见和需要,竟然很受这些国家正处级干部们重视。 非常顺利,就获得了园方在人员调配上的支持,公园门卫、巡查员、电工、清洁工竟然都被他指使得滴流乱转。 他就更以为自己搭上了成功的快车,已经有了化身成龙的趋势了。 在他的想象里,有了皮尔·卡顿时装公司这个平台带来的广泛人脉。 毋庸置疑,未来的他必然会迅跃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等级。 那今后恐怕是再也不会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儿,注定是要远离常人的喜怒哀乐了。 只是可惜啊,人生在世就是不能飘,人一飘,命运就打脸。 才刚过上两天坐着小汽车直入天坛公园西门,在园区里可以随意行驶,号施令的威风日子。 宁卫民的快乐就骤然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惊讶的现,宋华桂说公司给他配备的实习生助手,居然是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一位熟人。 “怎么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宁卫民在斋宫初次见到声称来找他报道的霍欣,简直傻眼了。 结果霍欣蛮横依旧,紧跟着就差点把他气个倒仰。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这……这……霍大小姐,你还讲不讲理了?你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折磨我的啊你……” 宁卫民气得声儿都变了。 可万没想到霍欣还真是理直气壮。 “当然讲理。告诉你吧,其实早在三月份,宋阿姨就邀请我进模特队了。” “要不是一直姨妈拦着,非要我先顾着学习,还得等着我父母的回复,我早就进队了。” “后来好不容易我父母给了答复,说不影响学习就可以去。谁知道,我又让你给撞了。” “现在我要毕业了,找个公司实习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呀。怎么到你嘴里就全变味儿了。” “你说说,咱们俩到底是谁跟谁有仇?又是谁折磨谁……” 得,这下宁卫民还真没法说了。 生生把那句都到嘴边儿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咽了回去啊。 因为逻辑上是通的啊。 真要是这样,确实是他亏欠人家。 可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 “我说小姑奶奶啊,你实习就实习吧,那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安排你跟着我实习啊?这是什么概率啊?” 而对这个问题,霍欣捋着自己的长辫子,得意洋洋的又说了。 “这个问题还算问题?为什么跟着你,当然是我主动要求的。” “我跟别人又不熟。就瞅着你脾气好,怎么了?谅你怀揣着一刻悔罪的心,也不敢欺负我。” “咱们丑话说前头,我跟着你,可就想干点轻松的活。你要敢给我的实习评定写出毛病来。别怪我跟你翻脸……” 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这他妈到底谁听谁的啊?这不是来了个姑奶奶得让他在脑袋顶上供着吗? “我……” 宁卫民毫不掩饰怒意地注视着霍欣,其目光极具攻击性,差点就骂出脏话。 但霍欣却以大方的态度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 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反而显得胸有成竹。 一时间两个人中间突然出现了冷场,他们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 而过了半晌,霍欣率先打破沉默,竟然又对宁卫民提出了新要求。 “喂,这儿你熟,我渴了。你去给我买瓶汽水怎么样?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 说实话,宁卫民觉得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李鬼遇见李逵的无奈啊。 别看人家得寸进尺,可就因为人家可是真二代,他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于是没办法,他也只能成为男人之耻。 带着一颗受挫的心,乖乖儿给人家买汽水去。 至于改变这种处境的唯一希望,宁卫民当然只能寄托在宋华桂身上。 只有这位大姐能改变命令,把霍欣从他身边调走,他才能脱离困境。 但很快,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宋华桂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前所未有的让他碰了个硬钉子。 “不行。你必须得带着她!” “可我得干正经事啊,哪儿有时间伺候这小姑奶奶啊?” “那你就创造时间!” “没法创造啊。她哪儿是我的助手啊,说是我领导还差不多。”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别瞎开玩笑。” “哎哟,大姐!我还开玩笑?我哪儿有那个心情。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别废话!我身上不也是担着好几件事儿?你再忙,还能比我忙?你不管难道让我管?” 宋华桂根本就没跟他客气,凌厉的语气和下军令有得一拼。 “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当初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了?你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说只要有个人能帮着你跑跑腿儿,能帮着撑撑场面。就行了。” “这姑娘条件可不错。当模特都满够格,要不是她腿受伤,早进模特队了。尤其人家还懂英语,你还想怎么样?” “我就不信,你能挑出她哪儿不符合你的要求?她可能是脾气大点,你就不能让让她。你是个男人,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实习生。” 宁卫民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想当初,他嘴怎么就那么快呢。 瞧这便宜话说的,把自己给陷进去了,还真是用力过猛了。 “不是,我的好大姐呀!哪儿是我容不下她啊……” “嗨,您是有所不知啊,其实吧……她……她那腿就是我撞伤的。而且她那脾气……” “不是我说,想当初,就因为她误会我把自行车弄倒了不服,恨不得当街把我给训地缝儿里去。喏喏!你看看!” 指指自己的脸,宁卫民夸张地形容。 “直到现在,这吐沫星子还没干呢!” 宋华桂被逗的哈哈大笑,可笑过之后,她果断地摇摇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小宁啊,既然你把话说透了!那我就跟你说句实在话吧。” “我们现在的工作重点都集中在开拓国内市场,以及把国内的产品推广到国际市场上去。”“说白了,咱们作为一个外资企业,无论在国内做哪一样贸易,都离不开官方的支持。” “而这个霍欣,不但父母是外交官,她的亲属也有人在经贸局和外贸局,这些人的关系脉络也几乎都集中在外事部门。” “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她对咱们公司重要性不比一个部长的女儿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宁卫民顿时无语,想了想,终于哀声悲叹一声。 “我明白了,大姐。你是说,她其实是我的领导。既然她要跟着我。那再怎么样,我也得把她哄高兴才行。是吧?” 宋华桂再次“噗嗤”一笑。 “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显得你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想啊。你们之间生的一切难道不是缘分?” “其实这姑娘真挺不错的,有家室,有容貌,有学历,你这事儿要搁别人身上,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你又没女朋友,怎么就……” 这话不说还好,宋华桂一出口。 宁卫民简直露出了近似于绝望的神情。 他情不自禁的打断了宋华桂的话。 “求求您,大姐,千万别再说了!” “我自认倒霉了行不行?我就一个要求。最后的要求。” “大姐啊,请你千万不要抱有任何撮合我们的想法。否则,我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友谊万岁 对于宁卫民来说,找宋华桂要求把霍欣从自己身边调走,无疑是个错招。 他还真不如不去呢。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人家霍大小姐很快就知道这事儿了。 或许是由于宋华桂私下里提醒了霍欣一下。 也希望她收敛点脾气,能以公事为重。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和宋华桂是在走廊里进行的那番谈话。 很可能是被另一间屋里公司的前台听见了。 结果就导致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传了起来。 总之,霍欣很快就知道宁卫民一点不愿意留她在身边。 那她还能楼得住心里的火儿吗? 这位傲娇大小姐,最直接的反应,当然会倍感委屈啊。 这不,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她一宿都没睡好,越琢磨越气愤。 第二天一大早,她跑到天坛的斋宫,直接就跟宁卫民起火儿来。 当时宁卫民可正在无梁殿跟施工方的带班组长,一点点对着图纸细节,讨论工作呢。 他全没想到当着那些干活工人的面,霍欣就肆无忌惮的跟他吵吵起来了。 这臭丫头非说他欺负人。 问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撵走,还要让他当面说出个一二三才行。 弄得一大帮工人都围着他们忍不住咧着嘴笑。 这宁卫民还能不急眼? 要知道,这年头的国家工人,干活本身就糙得很。 宁卫民要想让这帮京大爷,既得注意保护古建文物。 又得按照外国人对施工质量的要求,可丁可卯的准时完工,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既不能像南方人似的,用钞票和他们说话,人家会认为是一种侮辱。 他也不能太软乎了,让这帮人觉得他好糊弄,把工作干得稀稀拉拉。 他得从京城人的心理出。 一边“民族瑰宝不可复制”和“外交无小事”督着他们。 还得一边用好烟好茶供着,跟他们套交情。 最后还得认认真真的坚持原则,表现出就事论事绝不动摇的态度。 好不容易这几天才在工人心目里树立起点威信,见了成效。 这霍欣突然当面闹这么一出,不是直接毁他吗? 所以当时给宁卫民气得啊,真想再蹬上自行车,再狠狠怼霍欣一回。 还骨裂? 直接给丫怼到八宝山,埋进了小盒儿才好呢。 可终归他也只是想想,实际上绝不能这么办。 因为女人本来就是情绪动物,这大小姐就更不是吃素的。 这事儿惹恼了她就已经不好收场。 真要给她招哭了,在这儿嚎啕起来,那就更完了,回头甚至都没法跟宋华桂交代。 于是没辙,宁卫民别无选择,只能硬压着火儿,皱眉急匆匆往外头走。 要说这手调虎离山倒是管用,他前脚走,后脚霍欣就追着他来了。 这样直到走到了内院正门外,御河边上,宁卫民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担心让工人们看乐子了。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呀?你不是毁我呢嘛!” 他停下脚步,把头扭过来兴师问罪。 但不料,对方扔过来的话更难听。 “哎哟,你还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紧赶慢赶的霍欣也停下了脚步,冷冷瞪宁卫民一眼,然后又趾高气昂把头扭了过去。 “哎哎哎!不是我说你,你能不能分分场合啊?没看见我正在谈正事嘛。你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啊!” “宁卫民!就你要面子!那我还要面子呢?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霍欣再度爆,那气鼓鼓的样子,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后面的斥责也是一句追一句。 “不错,我们俩以前是闹过误会。或许我当初是有点过分。可后来不都过去了嘛。” “我也跟你道歉了。你一个大男人,用不着总把这件事记心里吧?” “行!你真行!我算是认识你了。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也是个打小报告,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处心积虑要撵走我。那从今往后,咱俩就是死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宁卫民顿时觉得脑袋变成了两个那么大。 说白了,他对霍欣的看法,其实和其他同事看他差不多。 他一样顾忌霍大小姐的背景,并不愿意白白得罪。 所以他相当清楚,这时候千万得让霍欣的气儿顺了才行。 不然就这么翻了脸,他在公司的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他还没站稳脚跟呢,更没蹭着多少好处,冤不冤啊。 “不是……你能不能听我说?哎哎哎!停一下!停一下!” “我说霍欣啊霍欣,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什么脾气,弄清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吗?怎么什么事儿到你嘴里都变味啊?” “我怎么就打小报告了?我是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的去找宋大姐说的这事。我有充分的理由……” 眼瞅着霍欣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宁卫民心生急智,忽然就有了主意,着急地又找补了一句。 “这事儿我绝对的问心无愧。因为我不但是为我自己好,也是为你好,知道不知道?” 可霍欣也不傻,人家不会这么轻易就吃这一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卫民。 “你编你编,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合理的借口。看你往下该怎么编?” 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迈步走到霍欣的面前。 等到四目相对后,他居然已经想好了借口,就这么镇定自若地说道。 “坦白说,我确实有私心。我不想带着你,就是因为我得做事儿啊,就一个月的工期,可这边多少大事小情要我忙?” “我才刚到公司没几天,其他的人可都盼着我出事儿呢。所以这事儿我必须得干漂亮了。我不想让你干扰我。” “反过来说,你实习也需要一个好评定,我也不想万一干砸锅了,拖累你。那我也于心不忍。” “再说了,这儿干的是什么活儿啊?爆土攘烟的,还天天跟这些装修材料打交道。这是有毒作业,于身体不利你知道不知道?” “难道这些,我都想错了?是不是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不知道你是听别人怎么说的,反正我没有避讳人的地方,否则也不会跟宋大姐在走廊谈这些了。” “其实啊!你有句话算说对了,咱们的误会已经过去了。就算做不了朋友,可咱们还是同事吧?” “所以宋大姐既然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就带呗,这事儿我们一共也没说两句啊,怎么就成我处心积虑了?” 宁卫民的嘴,还就这点好。 同样是回绝人家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在他人着想。 霍欣请不自知的陷入了沉思。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宋大姐也说我必须得带着你。那我们就既往不咎,重新做个好同事吧。这你不会反对吧?” 宁卫民则趁热打铁,赶紧挽回局势。 果不其然,年轻的霍欣禁不住两句好话忽悠,想了想,就转怒为笑。 “呵!我为什么要反对?原本我就是想和你做同事,甚至是做朋友,要不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唉……” 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宁卫民感到都快要筋疲力尽了。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友谊万岁,呵呵……” “友谊万岁!”霍欣也随声附和的笑了。 二人之间的误会好像是解除了。 不过,男女之间有可能存在纯粹的友谊吗? 这个在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难题,被松了一口气的宁卫民,恰恰给忽略掉了。 而就在于此同时,那些无梁殿里的工人们抽着烟,等着宁卫民,嘴里还议论刚才这一出戏码呢。 “哎,你说,这姓宁的小伙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么漂亮的姑娘,他都要轰走,你说他傻不傻?还想找什么样的?” “呵!这你就不懂了。你还看不出来?小伙子弄不好外头还有别人呢。人家模样不错,还是个外企的经理,前途无量啊,能不好好挑挑?” “什么!还有别人?那……那要这么说,这姓宁的对象应该比那姓霍的姑娘还漂亮?天哪!那不美得冒泡了?” “那怎么了?你也不看看这外企干什么的,时装公司。他们拿过来那些大照片啊,漂亮姑娘多了。那就是美人窝啊。小伙子外语还挺好,弄不好可能还惦记出国呢,那个人问题还不得慎重慎重……” “也是啊,当陈世美挨骂,既然有这条件,当然最好直接娶公主……不过……也说不好。男女这事儿。有时候,可不是想能控制就控制住的。” “哈哈,不亏过来人,经验之谈吧?快点,好好讲讲,你跟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 “嘿,你他娘的挤兑谁呢?你才是经验之谈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威信 既然人撵不得,也轰不走,那就只能尽量试着和睦相处了。 因为只有这样,宁卫民才能把安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说,你今后对我尊重一点行吗?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你的领导,而且我布置工作也是需要威信的。你再这样不分场合,给我下不来台,我这工作就没法进行了。到时候,就不是我愿不愿意和你做搭档的问题了,而是我的工作一定不保。” 宁卫民很会给自己创造机会。 这时候趁机训诫一下霍欣,约法三章,当然是最合适的。 霍欣也的确没法拒绝,因为宁卫民这旗号不但打得好,而且还是合情合理。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怎么尊重你?总不能要我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吧?就像公司那两个前台一样?” “嘿,瞧你说的,端茶倒水怎么了?劳动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社会主义教育都白受了?我们是在外企工作,可心还得是红的。你到底是不是红旗底下长大的?” “你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是那意思嘛。” “不是就好,那看你的实际行动啦。” 宁卫民大义凛然,毫不客气地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称呼,你以后可不要再叫我名字了,要称呼职务。叫我经理或者宁经理都行,听见没有?” 霍欣撅起了嘴,颇有点不屑地说。 “切,不就是个副的嘛,论级别顶多是个科级,官架子倒挺大。” “嘿,这是什么话?你不会连公私分明的道理都不懂吧。我就不信了,你要是去你姨妈的单位上班,难道不叫她主任,张口闭口都叫姨妈啊?” 霍欣完全没法辩驳,再次被堵得没着没落。 想了老半天,也只有气鼓鼓的起了无力的牢骚。 “我说宁卫民,你可真没劲!连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就会拿大帽子压人。” “幸亏你没走仕途,要不然共和国的老百姓可得受罪了。” “我看公司里那些人真没说错你,你就土包子一个,压根就不像在外企上班的人,满脑子官僚主义思想。” 这些话,其实已经算是霍欣承认了宁卫民口舌交锋的大获全胜。 宁卫民心里自然充满了喜悦。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时候不宜喜形于色。 所以表面上还是道貌岸然故作大度。 “好好好,我没风度,我土包子行了吧?私下里由你随便说我,我吃点儿亏没关系。谁让你是女的呢。” “不过外人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咱们俩还就是不能平起平坐。我可告诉你,一会儿回去,你就得给我好好表现一下,得帮我挽回恶劣影响才行。” “对了,今天再给你额外安排个任务,你抽空去给自己买几个口罩去,票据记着拿回来,我给你报销……” 最后一句,霍欣好奇了,眼睛睁得老大。 “给我自己买口罩?干嘛用呀?” 宁卫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还用问嘛,当然戴上啊。这斋宫里到处都是粉尘,刺激皮肤,对呼吸系统也不好。你一个姑娘家,要记得带口罩才行,别不当回事,伤了身体。” “那你呢?你怎么不戴?” “我倒是想戴呢。可工人会怎么想?说实话,咱俩真不是平等地,虽说我是经理,你是实习的。可咱俩待遇是调过来的。你歇着,我干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得跟工人一个待遇,一起吃公园食堂。不如此不行啊,否则人家不服我……” 嘿,瞧瞧,这一个甜枣儿给喂的。 反正也不知是不是宁卫民的口罩建议让霍欣感到了关心。 又或是那句“外人”让她忍不住浮想联翩。 再或是宁卫民最后那几句苦水吐的,成功换得了霍欣的同情和理解。 总之,就这么几句话下来,宁卫民就成功安抚了闹情绪的霍欣,并且把这二人上下级的关系给精确定性了。 毋庸置疑,对那些工人们来说,当然会为这种变化感到无比吃惊。 原本他们还以为宁卫民这下得焦头烂额了。 许多人包括班组长在内,都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宁卫民回来后,桑眉搭眼的狼狈相。 却没想到宁卫民是趾高气扬的回来,霍欣却成了低眉顺目的乖乖女。 看她给宁卫民递茶倒水的表情,就像刚才压根儿没吵过,俩人更没急赤白脸过一样。 甚至一个小时后,临走的时候,霍欣都颇有点旧社会受压迫妇女的意思了。 “经理,那我去了。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吃午餐肉嘛,我给你买一盒,增加点营养好不好?” 而宁卫民可倒好,颇有领导气派的大咧咧的挥挥手。 不耐烦的,就连句像样的回答也没有。 偏偏他狂归狂,却反而获得了漂亮姑娘的展眉一笑。 这奇异的景象,不但让全体工人都倍感惊讶,班组长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不为别的,他自己的事儿自己知道。 就他本人而言,要是和老婆大吵了一架。 虽然最终能挥以老拳,打得那造反的臭娘们忙口求饶,不敢炸毛儿。 可多半也得付出满脸花的代价。 弄不好还得吃两天咸得能把耗子变成燕么虎的饭菜。 如果要是他那个去年返城回来,刚刚结婚的亲弟弟,遇到像这样的情况。 不用说,就更得没出息到家了。 那肯定得低三下四地跑到丈母娘家请罪,然后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绝对做不到像宁卫民这样,竟然并不说什么软话,就能把这么一漂亮的大姑娘治得团团转,主动嘘寒问暖。 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今天亲眼目睹的事儿,简直就是人间奇迹啊! 人和人的差距大到了这个地步,没法不让班组长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而大感悲凉。 那想想看吧,就连男子气概十足的班组长还这样呢,其他工人们就更别提了。 事实上,无论是有没有对象,有没有结婚的,这帮工人无不对宁卫民心生钦佩之感。 私下里都说,宁卫民这家伙厉害,在女人方面很有点玩意儿。 看来这个能说能干的小白脸儿,确实是个高手。 恐怕再多的漂亮的姑娘,他都有办法摆弄得水光溜滑的。 让她们个个儿全都上赶着爱他,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就这样,一堆男人,在私下的yy里,把宁卫民当成了顶礼膜拜偶像。 为此,在他们肃然起敬的同时,亲切感竟然也一样的倍增。 甚至连宁卫民本人都未曾想到。 就因为闹出这么一个戏码,他让这些工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干活,居然变得轻松了。 他的威信似乎还有所提升。 (注:北京老年间有逗孩子的传言,说蝙蝠就是吃了盐的老鼠变的。燕么虎,就是北京方言的蝙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微妙 由于宁卫民的妥协,他和霍欣的关系暂时稳定了。 但也得说,他们的相处方式的确相当微妙。 因为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着像他们这样奇特的上下级了。 比如说,宁卫民在很多方面予以霍欣特殊照顾。 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她最舒适的条件和待遇。 他让霍欣办忙跑腿的话,会让霍欣坐他租用的汽车。 一起下班的时候,也会让司机顺带上霍欣和她的自行车,把她送回家去。 他可以允许霍欣上班时间随处去逛,可以给霍欣报销餐费。 哪怕她去吃西餐,以及汽水、冰棍、瓜子、巧克力、水果、书籍报刊等一切个人消费。 他甚至还主动让霍欣去逛友谊商店,让她为自己挑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口红。 一样也用公款给报了。 天底下哪儿有对待下级如此体贴周到的领导啊? 谁要知道了这种情况,也保准儿得认为他们俩八叉越了友谊,有那么一腿。 但偏偏他们俩却走得并不近,清白的很。 别说他们像交往的恋人一样腻着,谈情说爱,手拉手了。 就连像普通的朋友同事似的,一起逛逛天坛公园,或者是去天坛西门外的自然博物馆看看,都没有过一次。 因为只要霍欣表露这样的暗示或是明面邀请。 无一例外,宁卫民都会坚决的用工作忙予以拒绝。 所以实际上,霍欣要想见宁卫民跟他说话,只能在斋宫而已。 而一旦进了斋宫的范围,也就算进入了公事公办、上下级分明的禁地了。 宁卫民永远是一张淡漠的脸对待霍欣。 并且像个真正的领导一样毫不客气的使唤她,绝没有任何的优待。 反过来,即使霍欣再委屈也得做出下属的姿态。 必须尊敬的称呼宁卫民经理,并且不打折扣的执行宁卫民的全部命令。 甚至有的时候得虚心接受批评。 谁让有言在先呢。 当然,这并不是霍欣的本意,也绝非她希望达到的预期效果。 但她还偏偏没有办法生宁卫民的气,指责他什么。 因为说实话,宁卫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 比霍欣见过的一些自诩为国家栋梁的精英,干起正事都要敬业和认真。 如果说宁卫民对待霍欣是严格,那对他自己简直是严苛。 这点不但工人服气,霍欣同样服气。 就比如说,宁卫民向来是和工人们一样吃食堂,一样拿大茶缸子泡茶喝。 一样天亮来,天黑走,就这么成天泡在粉尘里。 也就将将一个礼拜下来,弄得他那身儿高档西装都拉了丝儿,皮鞋更是磕碰得伤痕累累。 很显然,这活儿干完,他一身行头就得毁得没法穿了。 另外,尽管报销的权力在手,可宁卫民却从不以权谋私。 除了租一辆出租车上下班,和往返公司,再没为自己谋过什么福利。 每天都是三条烟,半斤茶叶供给工人们,他只算顺带沾沾光。 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摆宴席,也是因为活儿急,必须加班拉晚儿。 他不能不出面请负责施工的和公园方的工作人员吃顿饭,聊表心意,以做感谢。 但最让霍欣倍感惊讶的,还是宁卫民并不满足于原封不动按照上司意图来做事。 也不知他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在施工这段时间,结合斋宫的实际情况,竟然赶写出了一份长达万字的陈列馆规划建议书。 霍欣偷瞧了几眼,就被吓了一大跳。 敢情宁卫民在规划书里提出了改进意见和全新的规划,异想天开的想要重新的定位陈列馆的功能性和经营方式。 最关键的是这份建议书的具体内容,不但彻底推翻了皮尔·卡顿本人的设想。 而且还指出了天坛公园领导和宋华桂决定采取的封闭式经营,存在种种不周和隐患。 这等于是要开罪所有人,故意跟所有上级对着干啊。 霍欣实在不敢想象,宁卫民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然而就在她暗中替宁卫民着急,开始考虑自己该怎样劝说宁卫民放弃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时。 万没有想到,宋华桂会突然来斋宫视察工作。 宁卫民还偏偏就在接待的时候,把这个刚刚完成的规划建议书就这么交上去了。 他竟然亲手交到了宋华桂的手里。 所以等到宋华桂走之后,根本没来得及进言劝阻的霍欣,彻底悲观了。 她认为十有**,宁卫民是要被公司辞退了。 于是她也就再无所顾忌了,直接冲进无梁殿北边的值守房,去质问宁卫民到底怎么想的。 “哎,你傻不傻啊?” 当时,宁卫民正在值守房里,收拾那些刚给宋华桂看过的资料。 听见霍欣质没头没脑就是这么一句,头也不抬,便予以呵斥。 “我看你是真傻了。怎么又固态萌,没大没小啦。忘了咱们怎么说的了?哎,我说你也有点眼力见行不行?你就眼看着上级亲自动手干这些事儿吗?” 霍欣听了这话,赶紧过去伸手帮忙,但嘴里依然继续。 “还摆臭架子呢,你都把总经理给得罪了,怕是明天你就成无业游民了。” “不是……这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么就得罪总经理了?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没毛病你干嘛要给领导提意见?别人都是挖空心思讨好领导,你倒好,领导不爱听什么你写什么。就你那份规划书,总经理看了要不生气才怪呢!” 宁卫民这下听明白了,敢情霍欣是在替他杞人忧天呢。 “嘿,你这丫头,怎么偷看我文件啊?你这可是品质问题啊。说严重了,你这是犯罪,是商业间谍的行为。” 霍欣气得脸都红了,愤愤不平地说。 “宁卫民,你别欺负人。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知好歹啊。我都快替你急死了,你自己不但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给人家扣大帽子。” 看得霍欣气鼓鼓的样子就跟个包子似的,宁卫民一下笑了。 “好好,谢谢你的关心行了吧。” 霍欣冷哼一声。 “不行!宁卫民,你必须向我道歉。你都快气死我了你!有你这么拿好心当驴肝肺的嘛!” “得,那我道歉。” 见霍欣又犯了得理不让人的毛病,宁卫民无奈地撇撇嘴。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也得一码归一码,谁让你瞎翻领导的文件了?” “这要在部队,你就得枪毙。这要在国家部委,你就得重大处分。这要在公司,你也够开除的过儿了。” “当然,考虑你还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我可以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但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为了你不走上犯罪的道理。不批评你几句,那还行吗?” “我是为了你好啊。以后注意啊。” 好,这一二三四,铿锵有力。 霍欣被挤兑得都带上了哭腔了。 “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你还没我大呢!不就是个副经理嘛,充什么大辈儿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有理讲理嘛,怎么说说就急了吧?我过去是不跟你一半见识。但你也得明白一点,别用你的爱好,挑战我的强项。” 宁卫民的话,真的让霍欣哭笑不得。 “你才把吵架当爱好呢。宁卫民,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损。当然,我也确实不该看你的文件。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那还不行吗?” 宁卫民赞许地频频点头。 “嗳,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多好的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脾气太差。要是把这两样毛病改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霍欣真忍不住被逗笑了。 “讨厌!你还是替你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吧,金饭碗都能好好的给砸了,你真成。” 跟着收敛了笑容,又沉吟起来。 “要不……我帮你想想办法……你毕竟会英语,虽然没学历,但进外贸单位,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国家单位待遇就没法跟外资企业比了,也不可能给你个副经理干……” 第二百章 叫绝 眼见霍欣还在念念不忘替自己谋划,似乎是真替自己着急。 宁卫民多少也有点小感动,不禁劝道。 “你呀,就放心吧。完全没必要替我着急。我是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被宋大姐开除的。我有绝对的把握。” 霍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不信……” “不信你就等着看啊。” 宁卫民还确实就胸有成竹,他随后就把理由一一摆出。 “我跟你说,可不是所有当领导都那么小气。宋大姐可是个有见识、有胸襟的人,更懂得长远利益大于短期效益,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否则,我压根不会跟着她干。” “何况外企是什么办事作风?那不能光讲拍马屁,讲的是务实和效率,看重的是个人能力。现在公司最着急的是怎么打开国内的局面。我建议书里哪一条不是为了公司的切身利益考虑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问你,卡顿先生来咱们这儿,是不是寻求合作来了?他为了赚钱不假,可毕竟打着两国友好,文化交流的牌子。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奔着和气生财来的。那就得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行。否则,要是招得咱们老百姓恨上他,他还挣什么钱?” 霍欣想了想,这个道理倒是对的,但终归还是觉得有点夸张了。 “你这太言过其词了吧?哦,难道按照原方案来,就招老百姓恨了?” 宁卫民却毫不迟疑的加以肯定。 “那当然啊。这事儿还不是明摆着的。” 跟着他反问霍欣。 “我问你,咱们公司办陈列室把斋宫给占了,而且从此拒绝对外开放,只允许特定的客人开参观,这公平吗?是不是就等于永远把普通观众拒之门外了?” “我再问你,咱们老百姓是不是国家的主人?天坛的斋宫是不是咱们祖宗留下的民族文化财产?哦,占了主人的房子,却不允许主人进来参观,全世界有这样的道理吗?” “要是再往深层次去说,皮尔·卡顿用我们的古建做个人陈列馆,让我们的文物给他挪地儿。这甚至是对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不尊重。” “当然,我们的老百姓或许是想不到这一层,现在人们也远远认识不到这一层,我们自己就缺乏对老祖宗这些遗产的保护。要不怎么会乱刻乱画‘到此一游’呢。” “可话说回来了。明明票钱没变化,进来却少看一个景点。有哪个游客能高兴?另外,老百姓会不会因此觉得,这里签署了不平等条约,又变成外国人圈占的租界了啊?” 对宁卫民的问题,霍欣一个也答不出。 她只能照本宣科用领导的话和从姨妈嘴里听到的信息来作答。 “那不就是怕老百姓对外资企业带偏见,影响外贸合作,阻碍改革开放,才这么处理的嘛。 “你知不知道可口可乐的事件?今年四月,美国的可口可乐公司要在沪海建厂,遭遇了强烈抵制,不得已改选了京城。” “但即使如此,民间不良反响也很大。到处都在传唱《社会主义好》歌曲的谐音,什么‘洋鬼子没打到,帝国主义可口可乐回来了’。所以斋宫的事儿,完全是无奈之举。” 这件事宁卫民倒是不知道。 听霍欣描述的这么有趣,他甚至被民间智慧逗笑了。 不过他的主张却未曾动摇。 “这并不能完全类比。可口可乐是民国就存在的老牌子,曾经是旧社会美帝的标志,老百姓自然不会有好感。说白了,可口可乐的品牌形象需要在共和国重新建立,得做不少给自己‘美容’的事儿,改善老百姓的印象才行。” “但皮尔·卡顿公司就不一样了,这是卡顿先生创造的个人品牌,对咱们国家没有任何历史包袱。相反,由于卡顿先生为我们带来了时尚文化,几场时装表演的反应非常轰动。如今卡顿先生已经成了共和国能够信赖的朋友,他在用实际行动和我们的国家互惠互利。” “所以在我看来,园方和宋大姐的初衷和用意是好的,可方法完全错了。现在对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正是应该乘胜追击,把官方的好口碑扩大到民间的最佳时机啊。坏事怕出门,好事怕什么?” “至于封闭性的经营,当然可以阻止老百姓进去看,营造一个相对于清净的环境。但于理不合。像这样纯粹行政命令的阻隔,不但阻止不了老百姓心里的不满,反倒会造成文化隔膜和对品牌的伤害。至少我个人,就会心生不满。” 最后一句让霍欣大吃一惊。 “什么?你?你还不满?” 宁卫民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说。 “那怎么了?我也是华夏子民啊。虽说我是给外国人干活,挣外国人的钱吧。但不意味着我把自己的国籍卖了。就得纵容外国人办错事,为了几张外汇券昧着良心当汉奸吧?” 霍欣觉着有点刺耳了。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 宁卫民却坦然极了,完全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难听的话往往是事实,所以我要尽我的能力纠正这一切。难道有什么错吗?” “在我看来,这件事完全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大可以把遮遮掩掩变成正大光明。只要把天坛斋宫的室外空间规划成一个美术雕塑展览场地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做展览艺术区。” “你想想看,皮尔·卡顿做服装陈列哪儿用的了这么大的地方啊。这些屋舍之外,空着的地方白白浪费吗?倒不如由卡顿公司投资几万元,在这里举办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主题的艺术雕塑展览区,鼓励我们美术学院的学子参展。” “到时候斋宫全面开放,pc服装全在室内,室外全是艺术雕塑。这这样的环境,既符合时装行业的艺术要求,也同时在促进东西方的艺术交流,给我们学子挥才华的机会。”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斋宫可以全面开放。那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来说,扩大了宣传,树立了口碑。对于天坛园方来说,扩大了吸引力,多了吸引游客的内容。对于游客们来讲,也多了更多有趣的参观内容。那岂不是人人满意?” “至于陈列室所需要的清净空间,我认为应该采用局部封闭的方式。比如把两个值守房小院封闭起来,改成咖啡厅或是休息室。即使想把寝宫也封闭了也没多大问题。因为有了无梁殿的主要区域开放,不会让老百姓有多少不满的。” “一旦真有什么重要贵客需要接的,完全可以临时做出安排,暂时停止对公众开放嘛。这难道不好吗?” “总之,我们应该努力把皮尔·卡顿公司释放的善意,让公众看到。让皮尔·卡顿公司促进文化交流的形象深入人心。这样既能达到公司和品牌的商业宣传目的,也会让公司和品牌获得更多的民众支持和好感。” “我相信,无论是卡顿先生本人还是宋大姐,都应该会明白我这些建议的良苦用心,做出正确选择的。” 就这样,宁卫民慷慨激昂的陈词算是彻底把霍欣镇住了。 虽然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对事情的结果有点不放心,可也不能不为宁卫民的想法拍案叫绝。 不能不对他这份试图周全各方各面的勇气和情怀,心生激动和钦佩。 希望吧,希望一切真能如他所料…… 第二百零一章 脑补 除了这些能拿的上桌面的理由,宁卫民还用了一招只能藏在心里的手段呢。 那就是这份儿规划建议书,他没有署名,也没有直接递交皮尔·卡顿本人。 而是单独交给宋华桂的。 还别小看了这一条,这恰恰就是这小子最有情商,且最会做人的地方。 道理其实很简单。 外企又怎样啊? 外企不也是国人充当雇员吗? 不是还得在国内经营业务吗? 所以有些国内的规矩还是得讲。 俗话说大水漫不过金山去。 既然皮尔·卡顿对宋华桂的信任无人能及。 那像宁卫民这样一有好事就打着宋华桂旗号,就是最佳向上峰表达忠心的方法。 如此一来,宋华桂当然就不会误解他的动机。 即使最后决定不采纳他的意见,也必然领情,不会因此猜忌他、怪罪他。 可以说无论成与不成,宁卫民完全就没有后顾之忧,反而会让宋华桂再对他增加点好感。 咱们国人的关系不就得这么处吗? 谁都鄙视拍马屁的人,但又都喜欢马屁的味道。 如此潜移默化,于无声无息中的熏陶,威力才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宁卫民一点也没有看错人。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都不是那种眼里只看到了钱的人。 反倒很有社会责任心,均把艺术追求看得很重,以推广文化交流为已任。 于是仅仅时隔两天,宋华桂便陪同皮尔·卡顿再次来到天坛斋宫。 而他们此行的来意,就是为了跟宁卫民讨论那份规划建议书的内容。 要说宋华桂的人品真不错,居然一点都没把功劳据为己有的意思。 她光明磊落的完全归功于宁卫民,直接就让他亲口把想法对皮尔·卡顿全盘托出。 至于皮尔·卡顿本人,他不但是一个喜欢冒险,具有创新精神的人,而且也相当谦虚。 他确实对自己事业和成功感到自豪,却丝毫没有西方人自大的毛病。 他总是这么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较为幸运的裁缝,靠一根针,一条线,一支笔和艰苦奋斗,就赢得了成功……” 所以完全可以说,宁卫民和他的老板、他的顶头上司,是天生属性相合啊。 那不用说,他的方案有理有利,合情合理,自然一下就入了两位上级的法眼。 就这样,这一天下来,在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和宁卫民做了极为深入的沟通与交流后,基本上肯定了宁卫民的建议。 当场就决定改变陈列馆的经营策略,由长期封闭式经营改为短期封闭。 并且正式授权宁卫民,可以就此事来和天坛园方进行沟通协调。 如果园方没意见,再由宋华桂出面和美术院校进行联络,去洽谈雕塑艺术展实施细节问题。 宋华桂毕竟是国家美院毕业的,她的丈夫万曼又是壁挂艺术家,美院客座教授。 这方面的人脉资源,天生就有优势。 至于资金绝不是问题。 因为共和国的人工太低了,哪怕是艺术家也不值钱。 几万元人民币就足以把这项活动办得像模像样。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毫无阻碍,效率奇高的定下来了。 为此,不但宁卫民面上有光。 他大感跟对了领导,自己一番心血没白费。 皮尔·卡顿也自感慧眼识英才,很庆幸找到了两个如此优秀的下属。 宁卫民有见识,有才干。 宋华桂顾大局、识大体。 有他们同心协力为公司出力,何愁皮尔·卡顿公司的未来不欣欣向荣? 宋华桂呢,她也真有个大姐的样儿。 除了嘱咐宁卫民不要太累着自己,就是催他去公司再领两身西服和两双皮鞋,把他那一身已经不像样的衣服换下来。 说不许他再瞎凑合,故意破坏pc的服装形象了。 这叫假批评,真嘉奖。 以至于一旁端茶递水,目睹了全过程的霍欣,内心那颗心,早就滚烫得不行不行了。 因为除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真是被宁卫民给说着了。 宁卫民不但没因此丢了饭碗,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器重和信任。 也因为她亲眼看到宁卫民和宋华桂以及皮尔·卡顿的对话。 这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的。 宁卫民一点也没有面对外资老板的紧张和卑躬屈膝,反而侃侃而谈,直言不讳。 他彻底成了对话的核心,成了交流的纽带。 轻而易举就赢得了两位顶头上司的一致好评。 “唉!我现在算看明白了。什么是为国为民,什么是忠义千秋!” “看看宁卫民,这才真是据理力争,默默的在为人民和国家做好事!” “可又有谁能知道他的功劳呢?谁知道他是拿自己的前途当赌注,在做这件事的?” 有能力的男人,女人一般都很欣赏。 有个性的小伙子,更别具魅力。 特别是在这个男性逐渐开始雌化的年代,在这个女人们都在渴望高仓健的年代。 像宁卫民这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性子硬朗,大方体面的未婚小伙儿,简直就是稀有动物。 因此在不知不觉中,霍欣通过这件事,对于宁卫民印象再次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变化。 在高分泌荷尔蒙地作用下,霍欣把宁卫民原先那还算“不错”的形象,生生又拔高了一节,彻底变得光芒万丈了。 宁卫民曾经数次惹怒她的矛盾,也已经不再是缺陷。 严格来说,变成了持才傲物的伟岸形象。 “男人不都得有点脾气才行嘛,关键是不光有脾气,还有真本事呢。再说了,他不脾气的时候,不也挺周到体贴嘛。而且还舍得花钱,这样的男人上哪去找啊?” 从而,也更加坚定了霍欣追求宁卫民的心思。 “他这人,对无关自己的民族大义都能这么坚持。那么他对待个人感情,肯定也很忠诚。无论生什么,也一定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什么叫意乱情迷啊? 就是有的没有的,都能主动脑补,把对方往好处想。 这位霍大小姐啊,就是这样。 想着想着就突然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红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自己还一边脸红一边得意。 可这都哪跟哪呀? 昏了头的霍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的脑子里,那些东西靠谱么? 民族大义和男女之情能挨得上边儿吗?能是一回事儿吗? 第二百零二章 轰动 11月下旬,是京城的秋味儿最浓的时候。 这个时节,该下来的果子早都下来了,最后只轮到金灿灿的柿子在市面上压轴儿。 而那早些已熟透的红果,几乎都变成了冰糖葫芦。 正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出现在京城闹市之中。 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买上一串冰糖葫芦,歪着头咬上那么一口。 嘿,甜中裹着酸的滋味,便会让人们脸上泛起和煦的笑容。 当然,这样的笑容也不仅因冰糖葫芦好吃,关键还是在于大家心里痛快啊。 要说起来,这一年的11月份,生的好事儿,那可实在太多了。 先是影响到千家万户生活的重要变化。 本月月初,京城市政府次宣布,电视机被允许“敞开供应”。 这就意味着在京城,工业用品凭票购买的时代基本划上了句号。 尽管有许多人积攒的工业券都白白作废了,不免心疼。 尽管彩电仍旧还是普通老百姓难以问津,难以买到的紧俏高档商品, 可再怎么说,大伙儿生活一下变得方便多了。 像肥皂、灯泡、蜡烛、袜子、电池、茶叶、烟囱、炉子、锅碗瓢盆…… 这些日用工业用品短缺的日子,算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人人都能体会到。 谁还能不高兴呀? 其次,11月16日,还有一件扬我国威的大事。 我国女排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决赛中,以7战全胜的战绩夺战胜上届冠军日本队,荣登冠军宝座。 终于实现了中国三大球在世界比赛中,金牌“零”的突破。 要知道,七十年代国际上老有一个说法。 认为我们国家小球还行,大球没戏。 而事实上呢,在很长的时间里面,我们国家在三大球方面也确实没怎么出成绩。 所以女排的夺冠,等于是一下子粉碎这种偏见,给了我们全体国民一剂强心针。 再加上这一年,我国在国际上的体育成绩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进步。 乒乓球在世锦赛上的大满贯。 国家冰球队第一次从世界冰球锦标赛c组升入B组。 国足又在世界杯外围赛中连克西亚劲旅。 我们的男排击也败日本和韩国,夺得亚洲杯冠军。 这一切的一切,把人们的幸福感累积在了一起。 于是京城的老百姓自然而然就在家坐不住了,势必非要跑到街上宣泄一下才行。 这天晚上的**广场成了欢庆的海洋。 京城自庆祝的人潮,全都涌向了这里。 有的人甚至放起了过年余存的鞭炮和烟花。 还有人在广场上跳起了庆祝的舞蹈。 现场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成为了1981年的京城,永不褪色的影像。 最后,还有一件轰动京城的世界性新闻。 那就是来自于法国的设计大师皮尔·卡顿在京城创办的时装陈列室开幕了。 11月22日,法国皮尔·卡顿时装公司与京城市对外贸易公司在天坛公园的斋宫联合举办了隆重的开幕仪式。 并同时还在京城饭店的西大厅里举行了一场服装展览会。 按理说,其实对这样的新闻,本来京城的老百姓是不会太关注的,更不会引起多少轰动。 因为往往类似的外事商贸活动,仅限于官方和内部参观。 常言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 老百姓既看不见也摸不着,那又有什么意思? 跟着瞎捧什么臭脚啊?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 因为开幕式的当天既是周日,地点又在公园里头。 而且《京城晚报》、《京城日报》和《京城青年报》,提前报道了相关新闻。 都写明了,说天坛斋宫的开幕式还为市民准备了服装表演节目,不另收门票,欢迎广大群众前往参观。 那白看的西洋景儿,谁还不想去??啊? 于是自打这个消息一见报,一传十,十传百。 周日一到,有时间、愿意看热闹的人,几乎全都奔了天坛公园。 这可让天坛公园的领导们乐坏了。 当天门票足足卖出了一般周末的三倍,接待量逼近了两万五千人次。 可也得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园方没高兴多会儿,烦恼就随之而来 因为这些人目标是一致的,差不多都涌向了斋宫外的表演台。 那是人潮汹涌啊,乌央乌央的。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搭建好舞台的演出场地,连天坛的西门都滞行了。 看这声势,真要是活动开始,这场地哪儿容得下啊? 主办方真是被吓坏了,没别的辙,赶紧联系园方,让赶紧急抽调人手来维护秩序。 然后和公园领导一合计,临时采取了三项举措化解混乱的现场局面。 一是拿来门票和园方的大红章赶制门票,仅限六千人参与活动。 二是疏散群众,有序的引导和组织现场游客排队领票,避免造成踩踏事件。 三是为了平息领不到票的那些群众不满。 用主办方的红章再做六千张参观票,同时放,下午加演一场。 总之,要说这次开幕式的热闹场面,估计就连明清两代,正儿八经的皇帝祭天都赶不上。 众多的游客们怀着对外国时装的极大好奇,以及对法国设计大师的敬仰,基本上是上午下午两场,全都爆满啊。 当然,现场的表演也确实真对得起大伙儿的等待和期待。 以上午这场为例,先由区领导,京城对外贸易公司副总经理、天坛公园领导和皮尔·卡顿、宋华桂,一起为开幕式剪了彩。 跟着演出开始,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舞狮表演和传统京剧的火彩表演。 再之后,皮尔·卡顿的服装模特全员出动,就连伤口刚刚痊愈的曲笑也登台了。 一听音乐响起,看着男的气宇轩昂,女的天生丽质,先后二十四个模特依次身着盛装款款走出。 现场的观众们登时就轰动了!完全是遭遇冲击波的反应! 不过与其说这些模特们人长得美,倒不如说是她们身着的服装美。 虽然这些服装在巴黎司空见惯,但是对共和国的老百姓,可是连想都想象不到。 如花瓣边的裙子、金银线织成的蝴蝶结领带,以及橙色和黄色的男装睡衣。 锦缎晚礼服、用金属小圆片装饰的轻飘美观的服装,以及裙叉高至大腿以及高至腰部的裙子…… 说白了,这些新奇的服装就像强有力的磁铁。 把成千上万双眼睛,牢牢吸引在了那张高出地面一米、宽三米、长二十五米“T”字型的台子。 而随着台上那轻盈松快的猫步,模特儿们或单个,或成对,或三五一组,在不同节奏的音乐伴奏下,往返穿梭于天桥两端。 尤其是曲笑和石凯两个丫头,走到中间和尽头时,还要做上几个旋转动作,以让观众从不同角度加以欣赏。 这就更让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仿若煮开锅的水一样。 掌声如潮中,所有的人仿佛都停止了心跳,齐齐都睁大双眼,不愿错过哪怕是仅仅一瞬的细枝末节。 每一位有幸目睹的观众,此时有的惊慕不已,恍如隔世。 有的如醉如痴、目瞪口呆。 几乎所有人类能够达到的兴奋、满足都在这里暴露无遗。 就连坐在宾客席上的几位领导也瞠目结舌,成了“忠实的观众”。 但反应最为热烈的还是京城的记者们。 他们立即将镜头对准台上,毫不吝惜胶卷,争先恐后把眼前的盛况记录下来。 “喀嚓喀嚓”这通拍啊,一秒不停地抓拍下一幕幕精彩场面。 第二百零三章 影响 事后,对这场开幕式的服装表演,京城本土的记者纷纷给予了高评价。 有记者写道,“这是一次堪称思想冲击的风暴!法国大使皮尔·卡顿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流行趋势,同时,他也是新的流行趋势创造者。共和国五千年的文明给了他灵感,他所设计的一些最新女装,明显具有东方风情,使人联想起我们传统的,却能显现体态线条美的旗袍……” 而另一位记者是这样写道。 “法国的高级时装在今天正式进入了京城市场。著名法国时装设计家皮尔·卡顿,今天为他的服装及附属品办了陈列室开幕式,以及一个展览会。今后这些展品便公开售。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货品暂时只能以兑换券(外汇券)购买,销售对象还不能惠及普通人。不过,我们的记者今天幸运极了。竟然免费获得了皮尔·卡丹的一件外衣。事缘摄影记者要求大师穿起一件展品一同拍照,后来卡顿先生把那件外衣的标签撕掉,很有风度的说,‘记者先生,现在它是你的了。’……” 还有一位记者的报道是这样的。 “皮尔·卡顿不亏当代设计大师。大师本人宣称,有幸借用天坛的斋宫成立陈列室,是他的毕生荣幸。为了感谢这番厚意,为了对我们的传统文化表达了充分的尊重,欢迎全国人民来免费参观,感受时装文化的魅力。此外,大师还承诺,一定会在开办陈列室期间,尽力做好古建维护工作。并且非常愿意出资举办一些艺术大赛,以鼓励我国各个领域的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并用以加深两国友谊和文化交流……” 瞧瞧,哪张报纸都一个样,完全就是一边倒的盛赞啊。 反正夸人是不要钱的,京城的各大报纸,都是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甩啊! 而与国内没太多见识的记者们不同,早就见识过更高水准表演的外媒,所关注的是开幕式之外的其他方面。 有美联社的记者报道。 “皮尔·卡顿在无人看好的共和国,和官方合作又加深了一步。他的陈列室在官方的支持下成立了,产品也开始摆上京城各大商场的柜台。但共和国的子民是否能顺利接受他带来的时装,又是否具备相应的购买能力,还有待时间来验证。共和国毕竟不是日本。或许,皮尔·卡顿的成功将就此截然而止,共和国会为他带来人第一次重大投资失败。” 但与之相反,法国通透社却持乐观论调。 “共和国的模特姿容不俗,示范国产时装已达国际水平。皮尔·卡顿表示,他相当有信心把东方丽人引入国际时尚T台,也许就在明天……” 而日本的记者,看到的则是最为实际的问题。 “皮尔·卡顿已在共和国定制了十万条pc牌头巾,销往美国和法国。很显然,皮尔·卡顿距离胜利已经相当近了,他会让法国时尚界再次震惊……” 显而易见,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这些报道,无论是褒贬还是嫉妒的言论。 反正对于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业务,都是极为有益的。 这样的免费广告和活动的轰动效应,一下就让皮尔·卡顿名气直线蹿升。 在共和国,他成为了京城人口中的亲善大使,成了官方眼中的注重于国际文化交流的朋友。 而在国际上,他的商誉和品牌效应都在迅扩大,成了经营能力让人不容小觑的服装大亨。 无论是否愿意,当皮尔·卡顿成功进入了共和国这块市场之后。 他的那些法国同行们,甚至是西方世界的其他同行,就注定会在事业上被他飞过。 更为实际的效果是,皮尔·卡顿的服装一下子就在京城火了。 天坛斋宫这一块,每天来皮尔·卡顿陈列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周末必须得采取限流措施才行。 友谊商店这一块的销售情况也出乎意料的颇为乐观。 价值四五百元的西装,三四百元一身的女装,居然每天都能卖出十几套去,而且还几乎全都是国内的顾客在买。 其实这也正常,我们的共和国是穷。 可毕竟这里是都,总还有那么一些人,能够支撑起高消费,买得起奢侈品。 甚至王府井的百货大楼,西单商场,甚至是大栅栏的许多商店,也经常会有人打听pc牌的服装。 虽然这些人只能失望而归,但也越把皮尔·卡顿推向了神坛,变成了高档服装的象征。 而这些还仅仅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影响,其实在于皮尔·卡顿的时装开始引领我们民众的审美变化。 虽然没有一夜之间骤然变化那么明显,那么夸张。 但京城的街头很快就出现了许多靓丽的颜色,女人们也开始涂口红了。 像王府井、大栅栏的大照相馆,也6续都挂出了“这里出租西服”的牌子。 穿西服拍婚纱照,就此开始逐渐取代旧有的中山装与婚纱的搭配,掀起了一场新的流行。 并且一不可收拾,成为了持续许多年的定式照。 或许历史,就是这么于不知不觉中,推动和展的吧…… 至于最后,当然还得提一提宁卫民这个幕后操手,最大的功臣。 出于为模特们家庭关系的考虑,他还做了一个很有必要的善举。 那就是以公司的名义,跟采访的媒体都打了招呼,表的照片只能用全身照。 并且公司奖励给他的一千元外汇券,他也没有独吞。 而是宴请了模特队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聚德全”吃了顿烤鸭。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为模特们大摆庆功宴,席间举杯畅饮之际。 宁卫民忽然现了一个新情况。 就他离队的这段时间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队里竟然不知不觉组成了三对恋人。 这六个男男女女,都把自己过去的对象给甩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就连其他那些队友也没闲着。 尤其是那些女模特们,似乎已经有不少人更换了护花使者。 从她们的交谈中可以听出,他们新任男友,不乏博士、处长、飞行员之流…… 这或许就是这个行业的副作用和额外的代价吧? 无论是否出于本意,或是是否是心甘情愿。 既然走上了这条光鲜亮丽的路,她们对于生活和感情的要求,就再不会甘于平淡。 注定都将变得越来越功利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喝着汽水,与队友说笑的曲笑。 以及她身边正把一卷烤鸭往嘴里送的石凯丽。 他真的不知道,这两个眼下还很纯净的姑娘,到了什么时候也会变成这样。 两年三年?还是四年五年?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轻率的毁了一份世间的纯洁。 当初似乎不该把曲笑带进这个圈子啊! 我是不是错了? 第二百零四章 开衙建府 皮尔·卡顿陈列室开幕式之后,宁卫民并没有就这么离开天坛的斋宫。 而是留了下来,继续当起了临时馆长。 因为一方面,用太监值守房改成的咖啡厅是细活儿,至少还得多半拉月才能干完。 随后还得进相应的电器设备,安装取暖锅炉和外线电话什么的,才算是完善了硬件设施。 另一方面,皮尔·卡顿公司委托“外服”又招聘了十二个形象还过得去的应届高中生。 希望由自己人来逐步接手室内的导游和管理工作。 那这些姑娘当然就得参与公司培训啊。 什么基础英语啊,仪态仪表,工作程序,服务标准什么的。 正好,宁卫民过去就是从事服务业的,又参加过模特训练,还懂英语。 那么由他来充当培训老师,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最后还有一点,就是宋华桂跟国家美院和工艺美院,雕塑系师生已经顺利谈妥了艺术雕塑展征集作品的事儿。 宁卫民还需要为这些参与创作的师生提供方便,负责协调场地。 要知道,由于长期以来,我们城市展几乎陷于停滞,雕塑系已经成了美院里最鸡肋的专业。 这些学雕塑的大学生基本上毫无用武之地。 他们毕业后的“出路”是很窄的,大多数人都不能以本专业为职业。 那么皮尔·卡顿公司这次想要出资举办一次艺术雕塑展,对两个美术院校雕塑系的每个师生来说,无疑是一次非常难得,能够把个人才华展现给公众的好机会。 两个美院六十七名师生一听说这个事,就非常重视,相当踊跃。 特别是皮尔·卡顿公司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为这次比赛设置的奖金也着实不菲。 一等奖有一千元,二等奖八百元,三等奖六百元。 从第四名到第十名的优秀奖也有二百元。 甚至美院教授只要把作品送去参展,就有五百元邀请金拿。 那可以说全体师生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所有人的积极性一下就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许多人都是摩拳擦掌,势必要全力以赴,借此名利双收不可。 于是就有不少学生,提出希望能够现场来制作的要求。 好最大的程度,让自己创作的作品与环境相融合。 此外,还能借此免掉搬运时的麻烦,以及参展作品因此损毁的意外。 说实话,宁卫民恐怕是最能够理解这些师生心情的人了。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年头国内的艺术家是多么不值钱。 就别说那些名家字画的价钱被低估了,真正的全国美展又怎样啊? 去年罗贯中轰动了全国的《父亲》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也不过卖了一千多元。 所以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无论是希望公司举办的艺术展大获成功,还是出于扶植国内艺术创作的责任。 作为艺术展的策划人之一,宁卫民都很愿意为这些贫寒的艺术创作者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好让他们尽展所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总而言之,宁卫民就这么成了斋宫的一把手。 从此大事小情,管着三摊子的事儿。 连霍欣在内,下辖十三名公司员工,并且兼管着公园方临时派遣的八名工作人员。 但还别看他的责任不小,可实际上工作起来却轻松的很,和头段时间赶工期的紧张忙碌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位高权重,就有位高权重的好处。 先,和施工方的工人们,宁卫民已经完全磨合妥当了。 对质量的要求,对细节的态度,这些工人们都已经很了解,也很卖他面子。 知道出了岔子,宁卫民不答应,那就得返工。 那照着图纸干活自然不敢再走样、出圈儿。 其次,宁卫民还人尽其才,把英语培训任务交给霍欣,让其代劳。 再说这十二个姑娘也是边工作,边培训的。 每天一个半小时足矣,不会占用宁卫民太多时间。 至于那些雕塑系的学生们就更好办了。 他们的要求特别简单,只需要入院方便,不被打扰即可。 于是宁卫民给他们办了出入证,并把他们统一安排到钟楼所在的外院儿了。 让他们自己挑选地方,只把通向两边的道路拿铁栏杆一封。 游客便会从东宫门长驱直入无梁殿的内院,互不干扰和影响。 再给这些雕塑家们准备几壶开水,告诉他们工具用完了存在哪儿,也就齐活了。 所以说实话,宁卫民的小日子,过得其实挺滋润的。 他的办公室占了北边值守房的小偏院。 不但弄了个摇椅来,还找古四儿买了一只白鹦鹉喂着,又给院儿里添了一口大缸养金鱼。 像每天来了就是喝喝茶,看看报,逗逗鸟,喂喂鱼。 吃完午饭躺在摇椅上听着半导体,隔着玻璃晒晒太阳,能睡就睡一觉。 其余的时间,要么自己一人逛逛园子,要么去保卫科找人打会儿牌,要么跟手下的几个姑娘摆摆谱儿,要么就是跟那些学雕塑的学生神侃一通。 偶尔再请公园领导们搓搓饭,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这日子就这么稀里马虎的混过去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跟他是皇上的二大爷,受了封的亲王似的。 恐怕园长也没他过的舒坦。 唯独有点可惜的就是这后宫是摆设,而且还有个王熙凤盯着。 虽有莺莺燕燕的“十二钗”成天围着吧,可只能看,不能碰。 否则那他真得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不可。 晴雯说冷我来抱,袭人跟我开玩笑,黛玉咳嗽我照顾,宝钗生日我必到,我与妙玉谈风月,我陪湘云醉芍药。 哎,这日子……想想就美啊! 所以可想而知,宁卫民这样的生活会多么惹人眼红。 但凡隶属于皮尔·卡顿公司,又来过斋宫的人,回去之后总要大一番不平的感慨。 哀叹一个没学历的人居然能得势,成了本公司第一个开衙建府的封疆大吏。 不就是给老板出了个办艺术展的主意嘛。 胡打胡碰撞上的而已。有什么啊? 然后由此说开来,大家便把宁卫民比作相声里《连升三级》的张好古,加以批评。 或是开始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是这样的投机份子。 有谁是靠幸运青云直上,爬上了高位,越混越好。 每每得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 随后就造成了一个印象。 似乎“金子放在哪儿都会闪光”,这话也不全对。 似乎这个世界就是小人得势君子危,很难有公平可言。 就他妈连外资企业也一样,还得看背景,看谁会来事儿。 接着便是牢骚,怨分配不公,哀叹老实人吃亏。 大家一起巴望着早晚,宇内澄清。 像宁卫民这样的人原形毕露,大倒其霉。 第二百零五章 沙龙 常言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完美的东西。 宁卫民的生活也如是。 他的日子过得是不赖。 可惜,却并不是如同他的那些同事所想象的那么无暇。 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大观园”里,可不光知有“十二钗”。 还有个骄蛮霸道,对他步步紧逼的“小辣椒儿”呢。 过去忙吧,还好点。 现在不忙了,每天下午,霍欣把她自己的事儿办完了,都会心情雀跃,跑来找宁卫民聊天。 这对宁卫民就成了一种骚扰和心理负担。 有那么一次,他曾经想把霍欣赶走,很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哎,你就不能去别地儿找别人去聊?别老来打扰我。” 但霍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就是赖着不起来。 “我打扰你什么啦?你一人待屋里闲着,有什么意思?” 而宁卫民就跟学表演的似的,入戏特快,马上拉过报纸来郑重其事的翻阅起来。 “瞧你说的,我这是闲着吗?我要闲着,公司的业务早停顿了。” “我得研究政策,琢磨对策,还得给公司出谋划策。要不,艺术展的事儿,能让我琢磨出来?“我说,你还是快出去吧,我思考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 可这对霍欣同样没多大用处,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宁卫民刚看了眼大标题,霍欣就劈手把报纸从他手中抢走,站在他面前说道。 “你装什么装啊,累不累?这儿可没别人,你少跟我来这套。” “我来哪套啊?你当火烧夹油饼呢。别闹,把报纸给我拿来。” 宁卫民伸手想去夺报纸。 霍欣却笑着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净来假招子,有劲没劲?” 宁卫民只好不理她,随手又拿起另一张报纸翻。 可霍欣倒好,“啪”地一扯,不但把报抢走了,也撕坏了。 宁卫民登时横眉冷对,有点上火了。 “你非找我跟你急是不是?你蹬鼻子上脸啊,太不像话了你。” 但即使如此,也一样无效。 霍欣只退了几步,脸上还在不当回事的笑。 “像画就挂墙上了。你来呀,你来呀。我还真没见你生过气。你跟我急,跟我急一个!” 得!宁卫民算是知道,这女的要缠上男的,到底有多难对付了。 真不是他不想急,而是没法急。 毕竟屋里没其他的人,如果他真要了火,大声怒斥。 霍欣必定会以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样,捂脸跑出去,哭上一鼻子。 那让外头人听见或是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呢。 他能对别人说,他是为了争夺报纸这点小事就跟霍欣急了吗? 显得小气不小气的单说,别人哪里会相信啊? 再说了,就是有人相信。 可霍欣胆敢这样欺负他这个上级,就越证明他们俩关系不一般啊。 别人必定会觉得是他欺负女人,或是敢做不敢当。 这叫什么?这就叫好说不好听啊。 甚至霍欣肯主动替他辩解,都没用。 因为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会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过来要是他不急,一样是糟糕。 那就更扯起来没完没了,越看着像是打情骂俏了,让人撞见岂不是更麻烦? 有那么一两次,就一样会有闲言碎语传出。 总之,面对这样的情况,宁卫民是尴尬至极,急不得恼不得。 尤其让他感到后怕的,是刚才就差这么一点,他就上手去硬抢了。 幸好及时意识到了危险,及时打住啊。 否则要是没搂住火气,这一动手,俩人一旦生肢体纠扯。 扭着扭着,可不就抱一块去了? 到时候谁能说是抢报纸,没那个意思啊? 弄不好就成了既定事实了。悔之晚矣! 哎,这年头在男女关系上,是处处危险啊。 一个不留神,谁骚扰谁,也许顷刻间就能对调。 这就是女人的性别优势,男人的劣势。 所以没辙,宁卫民采取了最明智的举措,也就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喽。 他毫无表情看上霍欣一眼,扭脸就朝着门外开始飘落树叶的院子走去。 就此一直走到公众的场合去,以此表明立场的决绝。 哎,这下倒好,外头有了证人,霍欣也就没了咒儿念。 再想闹也只能忍着,默默在心里生闷气了。 当然,宁卫民可不是个心甘情愿被动挨打的人。 他也忍受不了这种身为领导却被一个小秘撵得让地方的屈辱。 于是为了彻底粉碎敌人想逼他就范的阴谋,他很快做出了一个举措。 那就是呼朋唤友,来自己办公室做客。 很快,宁卫民跟那些钟楼的外院儿做雕塑的大学生们交上了朋友。 并表示,自己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朋友敞开。 可以让他们随意去休息、聊天,并免费提供香烟和热茶。 这可给这些大学生幸福坏了,无不把宁卫民视为尊重且懂得欣赏雕塑艺术的知己。 还别说,宁卫民是真的挺喜欢跟这些人侃大山的。 因为搞艺术的人,的确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们活在另一个文艺的世界里。 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更有趣,更敏感,喜欢另辟蹊径。 宁卫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不少新奇的笑话。 也大致了解了一些西方美术知识,和鉴赏雕塑的方法。 而他的肚子里的“杂货”,和能预知未来的见识,对这些没接触社会的大学生同样很有吸引力。 这应该就是属于知识互补了。 像有个叫向群小子,就是因为受到了宁卫民一句玩笑的启和触动。 把自己原来的创作思路彻底推翻丢弃了。 他重新用玻璃钢塑成了一缕青烟直上转化为浮云的作品,取名为《云烟》。 别说,这件作品的效果还真不错。 是既传统又现代,既具象也抽象,有寓意还有动态。 完全符合艺术展的主题。 不但向群自己感到相当满意,其他人也纷纷称道,都认为至少进优秀奖是没问题了。 就这样,宁卫民的办公室日益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来他这儿抽烟喝茶,谈天说地。 参与人员不但迅波及到两所美院其他系的学生,甚至还有人带来了音乐学院的人。 而由于这种聊天形式上十分接近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贵族沙龙,还具有摩登范儿和精神刺激感。 因此宁卫民的办公室很快就荣获了一个颇为时尚新的名字“趴儿”。 他本人作为沙龙的组织者和资助人,也被这些大学生们尊称为“宁爷”。 就这样,宁卫民居然领先于原本历史中“文艺沙龙”的创始人宋华桂,在自己的小地盘儿,组织起了国内第一个艺术沙龙。 实打实的说,他可真不是有心想抢宋大姐的风光,故意把这个“沙龙教父”的名头安自己脑袋上的。 完全是迫于无奈,误打误撞。 最有意思的是,在这件事上,霍欣态度上的前后转化。 一开始,出于现丧失了和宁卫民独处的机会,霍欣是极为不高兴的。 她恨不得把这些成天钻宁卫民屋里蹭茶蹭烟的文艺流氓都轰出去。 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慢慢的,她就爱上了这种大家围绕着一个主题热烈讨论,畅所欲言的氛围。 或许是像她这样的女性天生有表现欲,又或许是她的家庭让她天生适应社交场所吧。 她在沙龙中的表现非常出色,没几天就成了这个沙龙的明星。 而她既享受在辩论中压倒对手的快感,也乐于接受众人的肯定与恭维。 最后反倒还成了文艺沙龙的坚定簇拥者和促进者了。 特别是在宋华桂也对此表态。 “关系啊,这些都是关系,未来的关系。” 并且说皮尔·卡顿公司的宗旨,永远都是希望能成为艺术创作者的朋友。 希望宁卫民能代表公司把这个沙龙好好维持下去,甚至公司还愿意为此提供一些资助。 霍欣几乎是立刻就给宁卫民一个提议。 说要想让这个沙龙越来越正规化,成员稳定。 那应该至少在每个月,或是每两周,找一天组织一次较为正式的聚会才行。 而且最好能包括助兴表演和聚餐的活动内容,就像欧美同学会那样。 这让宁卫民不免想起了冰心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们太太的客厅》。 这篇文章描写的是193o年代的林徽因所组织“星期六聚会”时的文人社交场景。 文中写道,“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 或许这句话,也准确如实的表达了霍欣的感受。 第二百零六章 可气 除了这些搞艺术的大学生们天天往宁卫民办公室跑,模特队里的成员也免不了常来常往。 像演过电影的宫海滨,银行柜员出身的荣伟,还有当过女工的孙婷、刘亚娟。 他们几个本来就属于模特队里思想成熟,和宁卫民比较谈得来的人,又是队里的新组成的两对恋人。 周末的时候喜欢成双成对来公园约会,免不了来宁卫民这儿坐坐。 时间一长,看见宁卫民这儿老这么热闹,他们几个也就逐渐成了沙龙的非常驻成员。 不过要说模特队里最常来找宁卫民的,肯定还是曲笑和石凯丽俩丫头。 她们在队里跟宁卫民最熟络,也最信任他。 几个月一直相处下来,几乎把他当成了哥哥。 所以哪怕宁卫民如今已经离开了模特队。 可队里有什么事儿,两个姑娘还是都想和他商量。 反过来,宁卫民也对这俩姑娘另眼相看,与别人不同。 要知道,曲笑和石凯丽如今成为T台上最耀眼的两颗明珠,都有宁卫民很大的一份功劳。 尤其是曲笑,完全就是宁卫民掘出来的。 那他当然乐意继续帮助她们,期望她们俩能在事业上更上台阶,尽快走上国际舞台,获取最大的成功。 同时也因为两个姑娘年龄小,性情讨喜,纯洁可爱。 让宁卫民有一种一下有了两个妹妹的感觉。 自然而然就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 为此,他不但在公司的事儿上尽力出谋划策,她们每次来了,也以常规格热情款待。 像公园方寄存在咖啡厅的一些汽水和零食,本来是准备营业后在这里售卖的。 宁卫民就会豪爽的拿过来一大堆,让俩姑娘随便吃。 而且只要没有特着急的工作,他就会像个最贴心的导游全程陪同,毫不吝惜自己时间。 弄得无论公园的工作人员,还是斋宫的那“十二钗”。 真的都以为曲笑和石凯丽跟宁卫民沾亲带故呢,对她们俩无不笑脸相迎。 而所有人里,唯独心里不乐意的,恐怕就是霍欣了。 一是因为她得知曲笑就是宁卫民在台上抱起那个姑娘后,警惕性大大增强。 二是因为宁卫民对她就从没有这么热情、体贴过。她看着泛酸,实在来气。 就比如说吧,这俩姑娘都爱下跳棋。 宁卫民就买了一套放在办公室,待曲笑和石凯丽来的时候哄她们用。 而且他也非常善于渲染气氛,就使得这种游戏的乐趣大大增加。 比如每次,他都先用特猖狂的态度下战表。 “来来,陪你们俩丫头下盘指导棋吧,也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高手。” 然后铺好棋盘,摆好了子儿,就大模大样坐在桌前,点起一支烟来。 “我赢你们太富裕了,这对我来说纯粹小儿科。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弄的俩姑娘抿嘴而笑,同仇敌忾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不一会儿宁卫民就会输掉头一把。 但他绝不在意,多半还会说一句“好汉不赢头一把”。 然后再收拾棋盘重鸣战鼓。 不过第二盘儿的结局,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 : 那么宁卫民盯着只顾嘿嘿乐的曲笑和石凯丽,便会假装变得凝神贯注起来。 “别得意,不过让你们一盘,高兴高兴。” “行了,就到这儿了,下一把就不让你们了。” “哼,我自个儿也得高兴高兴了。” 结果第三盘走了半天后,宁卫民的棋路照旧不会有什么起色。 他这时又会说,“这盘还是让你们吧。进步真快。看到年轻人这么有出息,我比自己赢棋还高兴。你们俩下棋,很有我当年的风范啊。” 不用说,俩姑娘就会被他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逗得的绷不住,大笑特笑起来。 就这样,往往六七盘下来,在宁卫民的蓄意放水下。 两个姑娘一定会被哄得高高兴兴,洋洋得意,满怀胜利的喜悦离去。 可反过来呢,要是心怀不满的霍欣,冲宁卫民说上几句酸溜溜的风凉话。 “你得算臭棋篓子了吧?怎么连女的都赢不了?” 宁卫民却保准儿不留余力,能在棋盘上杀得她彻底傻眼,连一盘也赢不了。 而且最后往往还得甩给她几句难听的。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我不忍再赢你,怕你想不开上吊。” 什么叫不患多寡患不均啊? 这样的区别对待就是! 那到哪儿都被捧着的霍大小姐,要不气得浑身哆嗦,恨得牙痒痒,对曲笑和石凯丽心生厌恶才怪呢。 可更让霍欣恼火万丈的是,她却偏偏拿这俩姑娘没辙,甚至就连明面上甩脸子都不行。 因为她们不但是皮尔·卡顿最看好的模特,是公司已经点名重点培养的掌上明珠。 而且据说,由她们俩穿上展示过的丝绸服装,外贸订单签的金额都明显比别人高一倍。 已经成了经贸部和商业部点名每次必要的模特。 这种情况下,跟她们明着起冲突也太吃亏了。 不但宁卫民会护着,宋华桂会不高兴。 恐怕就连霍欣后面的关系,也得数落她不懂事呢。 霍欣不傻,知道自己不能明着针对,于是,小女人的阴招也就使了出来。 有那么一天,当曲笑和石凯丽再来下棋,她们一找棋,就现跳棋不见了。 “棋呢?”她们俩问宁卫民。 “不知道呵。”宁卫民也没找着,“这事儿真怪呵。” “是不是你给扔了?” “哎,我扔棋干吗?上次下完,我不就就搁这桌子上了……” “那怎么会没有了?这屋里就这么大地方……” “等等,我问问啊……” 宁卫民就推开沙龙那屋问霍欣,“哎,你看见紧里头那屋的跳棋了吗?” “没看见啊,我可没拿你棋。” 霍欣登时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吧,看看是不是他们拿走玩儿去了……” 跟着她就假积极,掉头去问屋里那正聊国家大事的几个大学生们。 “喂喂,你们刚才谁去过紧里头那屋啊?我们经理的跳棋不见了……” 不用说,这话无疑是把别人当贼啊,那谁能认啊。 眼瞅着几个大学生脸色不对味儿了,宁卫民赶紧摆手。 “没事没事,什么也没丢。” 跟着就走了。 而看着宁卫民黑了脸,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头亏。 霍欣的心里却无比得意,暗暗乐开了花。 她心说了,你要能找得着才怪了。还想玩儿?让她们俩回家玩儿去吧。 只是可惜啊,没高兴多一会儿,很快霍欣就傻眼了。 因为人算不如天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宁卫民并没有因为跳棋失踪束手无策。 反倒带着曲笑和石凯丽又进入了这间屋。 连带屋里的几个人,都一起被他撺掇着玩起了一个名叫“杀人”的集体游戏。 结果完全是事与愿违啊,那游戏是真有意思。 这一天,曲笑和石凯丽不但玩儿的更开心了,而且还有融入文艺沙龙的趋势。 这可是霍欣自以为专属于自己的禁区啊。 岂能坐看曲笑和石凯丽把她取而代之,日后成为受追捧的焦点人物? 所以这天回去后,她越想越亏,越想越觉得自己蠢。 没辙,只能赶紧补救。 第二天她就又买了一套新的跳棋给宁卫民送屋里去了。 虽然获得了宁卫民的表扬,可她心里都快郁闷死了。 瞧这个哑巴亏吃的,失策! 也不知道那俩丫头今后还会不会再往沙龙那屋凑。 气啊!真气啊!太气了! 第二百零七章 和善可亲 在宁卫民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就属张士慧和他处得时间最长,俩人又是生意伙伴。 那不用说,这小子也肯定是要来斋宫这儿参观参观的。 反过来,宁卫民对他的接待规格,也一定不会比曲笑和石凯丽差多少。 除了好烟好茶,单独陪同之外,恐怕还得喝两盅才行。 哥们儿嘛! 12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斋宫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最为光彩炫目的时分。 张士慧头一次莅临,就被宁卫民的办公条件给震撼到了。 张口就是,“你可真够牛的,竟然把皇上的行宫给占了,生生给变成自己的安乐窝了。” “瞧瞧你这儿,好家伙!鸟儿也有了,鱼也养了,这么大的天坛给你当花园子。还那么多花不愣登的大丫头伺候着。你再养两条恶犬,弄个穆仁智来当管家,你就全齐了你。” “我说,你这个劳动人民的叛徒,也太他妈骄奢淫逸了。你在这儿这么作威作福当草头儿王,上头知道吗?小心我找法国老头儿告你一状,削你的藩。” 宁卫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却反驳。 “去你大爷的,你才是黄世仁呢!怎么我的事儿,一到你嘴里都得成罪过啊。咱能不能实事求是点儿?” “我这儿不过就是五间房的小偏院而已。一间专门招待外客,还得均出俩屋给职工当休息室。我充其量才占了两间屋而已。” “还拿天坛当花园?这是公园,连我这儿都免不了有游客闯入。哪儿就跟你说的似的了?” “你甭来假招子。真羡慕,你小子就辞职,来我们公司。我跟上头说说,把这草头儿王给你当。这儿我早待烦了,正好你替我,还我自由。” 张士慧却满不在乎一撇嘴。 “哎嘿哟,瞧你这嘚瑟劲儿的。说你胖你就喘。我要真乐意呢?你说句话就管用?” 没想到宁卫民却拍上了胸脯。 “当然真的呀,哥们儿什么人品,放过空炮嘛。” “头两天我跟宋大姐聊天还说起你呢,人家也把你当个人才。你要来,可不就一句话的事儿。” “多了我也不敢说,工资至少一千块外汇券。只要你自己舍得铁饭碗,你们家那口子回头别埋怨我把你推火坑里就行。” 宁卫民的态度不似玩笑。 这下张士慧愣了,他还真没法接话了。 要说他没半点心动那是假的。 可这个年头的人,对铁饭碗的敬仰还是根深蒂固的。 那可是养老的保障啊,谁能轻易迈出这步去? 结果就这个档口,刚巧霍欣推门走进屋来。 她听见了这话,直接就搭上了话。 “其实什么铁饭碗啊,外资企业一个月就能挣出常人一年的工资。干上十年就满可以退休了。你们不是哥们儿嘛,在一起干多好?” 张士慧当然记得霍欣,当下就是一凛。 当初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位大小姐是怎么牙尖嘴利的,把米晓冉给挤兑走的。 知道这姑娘挺有背景,骄傲极了,不好惹。 于是赶紧满脸堆笑打招呼,一个劲地说“你好”,客气得都有点谄媚了。 但让他倍感惊讶的却是,此时的霍欣已经和他印象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态度极为友善和大方,竟然笑吟吟地说。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我现在可是宁经理的下属。招待好经理的朋友,是我的工作。” “其实我也没别的事,这不快到午饭时间了嘛,就想问问你们的打算。” “要是吃食堂呢,我就帮你们把饭打回来。要是去外面下馆子呢,我得先去占个位子。否则到了饭点儿肯定没座儿……” 说着,霍欣的眼神移向宁卫民。 而紧跟着,张士慧现宁卫民又用同样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他不禁连连摆手。 “别别,不出去吃了,太麻烦,我就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吃食堂吧,聊着方便。” 随之,他又有点犹豫地问。 “哎,那……你们这儿……上班能喝酒吗?” 对于这个问题,宁卫民还没表态,霍欣就先笑了。 她既大方又爽利的回答。 “对我们公司来说,喝酒也是工作。何况这儿又是我们经理说了算。只要他自己不反对就行。” 跟着半开玩笑的问宁卫民,“你会反对吗?” 得到回应后,霍欣又是笑。 “放心,都交给我吧。”说完就出去了。 就这样的表现,对张士慧来说,不亚于今天刚看见无盐女变嫦娥啊。 等人一走,他吮了下牙花子,就挤眉弄眼地跟宁卫民说。 “我去,哥们儿你可以啊,这样烈的小野马都让你给驯服了。你真是女人的克星。” 其实都别说张士慧了,就连宁卫民自己都犯懵呢。 他也不知霍欣怎么会一反常态,忽然间,就转了温婉的性子。 没多久,霍欣就回来了。 不但弄回来一瓶燕岭春和三四瓶啤酒,还弄回来点粉肠和豆制品。 “外面商店也没什么好酒,啤酒就这么多了,再多了我也带不了。这两样,给你们下酒的,公园食堂的饭菜顶多只能填肚子。要是再不够,咖啡厅还有些烤鱼片、牛肉干、怪味豆什么的。” 敢情这些她刚才骑着自行车,专门出了公园买的。 “够了够了。非常麻烦了。其实我们哥儿俩好对付,有一包花生米就能下酒。而且主要也是喝白酒,啤酒就是涮涮嗓子的。” 张士慧自内心的感激着,跟着就要掏钱。 但霍欣根本就不要,反而说“给我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呗”。 说完笑着看了宁卫民一眼,一扭身又去食堂给他们俩打饭了。 “我去,真够瓷器的。” 等人走了,张士慧不可思议的对宁卫民说。 “这妞对你可以啊,人比人,气死人!我都有点嫉妒你了。哎,收了吧,我批准了……” 就这一瞬间,宁卫民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是围魏救赵之计,旁敲侧击之术啊。 就跟男的泡姑娘,先博取其闺蜜好感,就能大幅降低泡妞难度是一个道理。 他不由感慨,女人果然个个都有阴谋家的潜质,是天生就不用培训的好演员。 于是他的反应大出张士慧预料之外,不但没有自鸣得意吹嘘自己的魅力之大。 反而郑重的央告。 “哥们儿,你可别坑我了。算我谢谢你了,一会儿她回来,你千万不许瞎开玩笑啊。” “这个姑娘,我可碰不得,一旦粘上了,就甩都甩不掉。” “你也不想想,她怎么可能是贤妻良母?还没喝你就多了?” 而此言一出,登时就让“嗞嗞”地喝着酒,用筷子刚夹上一口小菜的张士慧,就这么僵住了。 看着窗外明媚太阳下的朱红的墙头,耀目的琉璃瓦。 : : 也不知怎么,张士慧心里打了个突,竟然感到了身上冷。 他筷子上的那口豆制品,不知不觉中,掉了…… 第二百零八章 有失风度 霍欣绝对不会想到,她精心设计和用心表演,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非但没逃过宁卫民的眼睛,反而弄巧成拙,极大的激了宁卫民的反感与戒心。 让宁卫民从心里越来越与她疏远。 当然,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因为她恰恰不明白一个道理。 情感的战场上男人才是猎手,是主动出击的一方,这是天性。 假如一个猎手被猎物反追,步步紧逼会怎样? 那这个猎手一定不会高兴,反而会感到压力,会恐慌。 所以聪明的女人绝对不应该倒追男人,而是应该懂得撩汉。 撩得男人不能不追,主动来追才是。 哪怕不算是聪明的女人,只要踏实等着。 日常接触多了,也许就能无意中geT到了男人心里的那个点,收效也远比煞费苦心的猛追强多了。 这的确是事实。 因为就连宁卫民自己也没想到,很快就有那么一次。 他就不得不屁股后头追着人家霍欣走了,而且对她也是真的无限感激,几乎到了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回报的地步了。 怎么回事啊? 这话就得说到旅游商店和文玩字画上了。 实事求是的来讲,旅游商品这个概念在我国,其实一直都是没有的。 解放之前,由于我们对外国人的生活毫无限制。 外国人来到华夏这块土地,想买本地土产和用品,只要花钱,就能实现目的。 同时我们的商家也一直把古玩、茶叶、丝绸、绣品这些高级商品当成普通买卖来看待。 所以也就从未有人把这种特殊的市场需求单独区分出来过。 哪怕是改革开放之后,哪怕是1979年“伟人”表了黄山谈话,明确要求大力展旅游行业,要求促进旅游商品的丰富与销售。 但在长期根深蒂固的旧有思维模式下,旅游行业整体的经营方式,一时之间也很难突破框框,生什么根本性的转变。 旅游业相关部门还是把旅游商品的经营,仅仅定义在接待外宾的“特种商店”模式。 在旅游商店所销售的,都是他们认为外宾会喜欢的,具有特性的现代工艺品。 比如说景德镇的餐具和茶具,玉器厂的玉器、手镯,料器厂的料器盆景,还有丝绸、纸扇、景泰蓝、文房四宝什么的。 他们所谓响应上面的号召的举措,也不过是又多开了几家这样的商店罢了。 所以对于宁卫民而言,这样的商店千篇一律不说,商品卖点也仅仅是做工精良而已。 实在没什么看头,也不值当去买。 想当初,他陪着蓝岚逛过几次北海、故宫,就早已经逛够了。 如今尽管他常驻斋宫,可无论是忙的时候,还是不忙的时候,他对天坛公园里的这些旅游商店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还从没去逛过。 可要说也巧了,就在张士慧找宁卫民喝酒过去没两天,宋华桂就给宁卫民打了电话。 说两天后她会陪同一些法国大使馆的客人参观斋宫的陈列室。 让宁卫民做好接待准备。 因此当天,完成了接待斋宫的接待任务后,宁卫民和霍欣自然还得继续陪同这些法国人去逛天坛的祈年殿和回音壁,甚至陪着这些人逛商店。 就这样,在帮着询价中,完全是被动的,宁卫民就现这天坛的工艺品商店有点不大一样了。 因为有那么几间店铺,居然在卖真的东西。 无论是近现代的名家字画、印石三宝,又或是只许外销的清中晚期的官窑瓷器都有。 而且比起琉璃厂卖的东西,价钱上还要便宜一两成。 这是怎么回事呢? 宁卫民仔细的一打听,当场就差点没抽自己一嘴巴,简直悔死了。 敢情这几家售卖真玩意的店铺,也和皮尔·卡顿的公司办的陈列室一样,全是外来客。 它们原本都是隶属文物商店系统的老字号,分别为观复斋、墨缘阁、悦雅堂、韫玉斋、震寰阁。 是为了配合文物局对琉璃厂大街的改造翻修工程,才于198o年2月7日统一迁到天坛公园,租借这里的房屋进行临时办公的。 待等到改建工程完成后,这几家店铺还会再迁回琉璃厂去。 那不用说啊,仅靠天坛来的游客做买卖,自然比不上琉璃厂那条街。 因为人数虽然差不多,可目的性上差多了。 可上级安排的销售任务又要尽力完成。 于是这样一来,这几家买卖一落千丈的老字号,为了让维持买卖,就自觉把价格降了一等。 尤其是卖瓷器的,光指着外销是没戏了,也必须得为内销开个口子了。 那想想看吧,这对宁卫民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漏儿啊?又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只能说世事无绝对。 真正的聪明人,要想不错过重大的机会。 那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形成模式化思考,千万不能抱有成见才行。 就这样,应付走了外国人,宁卫民也不去琉璃厂了。 他现了一个无人染指的宝库,几乎每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看。 来了还不走,那简直是流连忘返啊。 就为了低价拿货,他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跟这几家店的店员们套磁啊。 讲笑话请烟请茶请汽水零食的。 那像他这样能说会道还出手大方的人,交朋友还不容易吗? 于是很快他就如愿以偿了。 等着一聊熟了,人家居然给了他一个将近七折的折扣。 好家伙,给宁卫民美得啊,就此开启了爆买模式。 毋庸置疑,他的选当然还是名家的近现代字画。 因为除了便于保存,字画升值的的启动时间最早,升值空间也最大嘛。 结果时间一长,霍欣也就现宁卫民的爱好了。 因为他买了字画总得拿回办公室嘛。 而且还会挂在墙上,摊在桌上,长时间的欣赏。 甚至都顾不上工作,懒得理会别人了。 这在霍欣看来,当然是无法容忍的,同时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 像有一次,她见宁卫民一次居然买回来八幅画,而且一回来就一幅幅的仔细端详。 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接就问他。 “不是,你怎么见天买这些东西啊?你没事儿吧?这些字画有什么好的啊?” 宁卫民呢,却只顾欣赏着自己的新收藏,根本没听见霍欣的话。 霍欣有点急了,“喂!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人家还有正事儿跟你说呢。” 而她脾气一来,就跟夺报纸的那次一样,又把画儿硬抢到手里,给卷上了。 这宁卫民还不心疼? 当场就有点急红眼了。 虽然不敢去抢,可也头一次骂上了。 “嗨嗨,干嘛呢?你他妈有病啊你!找我跟你翻脸是不是!我最讨厌你这德性!动不动就上手抢东西!” 眼见宁卫民真火了,自觉理亏的霍欣也多少有点害怕。 于是一边把画儿还了回去,一边不免委屈地嘟嘟囔囔。 “切,真小气!有什么啊?不就张破画嘛,值得你这么宝贝?” 宁卫民心疼的验看着画,嘴里还在数落死。 “你懂什么?这是文化!不说别的,一张一百多外汇券买的呢。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无知最可怕……” 却没想到,这下霍欣虽然动容了,可却把罪名反倒扣他脑袋上了。 “啊?这么贵啊?那你这月工资差不多都买了这些画了吧?那你不成了冤大头啦!无知还真是可怕啊。” “不是,你……” “你别急,我也是好意,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买的这些东西,本身也就是二三十的价钱。你干嘛这儿买,太亏了……” 宁卫民简直是被霍欣给气乐的。 “这是真迹!李可染你懂不懂?还二三十?五十你卖我,有多少我要多少……” 更没想到的是,霍欣居然比他还过分,捂着嘴乐了半天。 “我当然知道,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又怎么样?” “我说二三十就是二三十。你要不信,我带你买去啊。咱们现在就去,就算我给你道歉了。” “只要……只要你以后别再这么凶我就行。” 宁卫民怔怔看了霍欣半晌,感到她确实不是开玩笑,于是一下又想起了对人对事不能有成见的道理。 顿时就显得尴尬了。 “这……对不起啊,我……这……有失风度,刚才我的确有失风度……” 第二百零九章 不可思议 霍欣的确没说瞎话。 就真实情况而言,她的话甚至保守得过了份。 还别说别的了,这天的下午,当她把宁卫民带到了目的地的时候。 面对着京城核心地区那座雄伟广阔的建筑物。 宁卫民就因为吃惊,几乎变身成了变相怪杰的模样。 “啊?你……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怎么可能啊?” 他眼睛瞪得凸起,下巴都快掉落在地上了。 而霍欣看着表情夸张到如此地步的宁卫民,就像看到卓别林的喜剧一样,被逗得哈哈大笑。 “怎么不可能啊?你说对了,还就是这儿。” “你开国际玩笑哪!这地方的东西,怎么可能往外卖呢?” “怎么就不能卖啊?切,你真是少见多怪……” 说到这儿,霍欣没下文儿了,而是很放松的背着手儿摆动着身体。 她似乎颇为享受让宁卫民如此震撼的效果,想让这种快乐多延续一会儿。 所以直到宁卫民忍不住催促起来。 她才面有得色微微一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好啦,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其实早在1979年,这里就成立了一个外宾服务部,卖一些近现代画家的画,收入用于改善经费不足的问题。”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这儿经常要接待外宾,偏偏连请人吃饭的钱都没有。咱们国家财政拨款有限。给接待外宾的标准定的是每人三块钱。但三块钱怎么吃饭呢?差额就得从这儿解决。” “不过,这里的画其实卖得并不好。因为外国人不认,而喜欢的人……就像你吧,通常都不知道这儿有名家的字画卖。就连我,要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常陪外宾参观,我老来这儿找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好在这儿的字画原本都是那些书画家捐赠的,那就能卖多少算多少呗。要不,怎么能这么便宜呢? 还别说,霍欣一解释其中的原因,宁卫民算是大致明白了。 合着这就是时代特性所造成的认知错位和价值偏离了。 一方面的因素是咱们国家经费有限。 有时候为解决实际困难,不得不允许底下搞点灵活政策。 另一方面也是当年艺术普遍不受重视。 尤其是近现代艺术家不受重视,是被大家接受且默许的普遍情况。 最后再加上这些画作得来太过容易,当代社会的信息传播又相对封闭。 这些原因综合起来,才会造成这种在他看来极不可思议的大漏儿。 果不其然,他随后的询问,似乎更验证了这样的看法。 “哎,那既然那些字画这儿卖得不好,为什么就不拿到文物商店卖去呢?放容宝斋去也行啊?价格肯定比这儿高多了。” “嗨,这你都不明白?不是一个系统的呗,大家又嫌麻烦,不爱折腾呗。” 霍欣以当代的思维方式,理所应当地作答。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把这些画儿当宝呢?你也不想想,人家这儿是什么样的单位啊?就这几幅近现代的字画算得了什么?人家本身就没当多大的事儿。” “哎,话说回来了。你可是买画儿的哎,难道你还嫌自己占了便宜不成?你说你这人逗不逗?到底想买不想买啊?” 宁卫民再没什么可疑惑的了。 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可不是嘛,灵芝草一多,不就成大葱了? 毕竟都是近现代画家的作品,毕竟这些画家许多人还活在世上。 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这样的字画,这里积存了多少。 弄不好现在还有人主动往这儿送呢,人家要能当回事才怪了。 说白了,就跟现在清晚期的瓷器似的,官窑又怎么了?青花又怎么了? 乾隆以后的东西,随处可见,压根就没人当回事。 根本没有人会料到,今天的不理不睬,日后竟然会高攀不起。 而这不就是他财的依仗,最大的穿越福利吗? 得了,咱得便宜就别卖乖了,办正事要紧。 于是宁卫民跟应声虫一样,连连点头。 “想买啊!肯定想买啊!我这不就图个放心才问问嘛。” “霍欣,你这回太够意思了,真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 霍欣还是头一次被宁卫民这么夸奖,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高兴。 不由嫣然一笑,继续挥我们民族古道热肠的优良传统,高高兴兴地领着宁卫民去了外宾服务部, 随后所见所闻,更是让宁卫民感到无比幸福和震撼 因为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见到的是怎样一副情景。 二楼两个四十多平米房间里,连他带霍欣加起来,客人也就六七人,还没这儿的工作人员多呢。 可无论是墙上还是柜台上全是名家的真迹啊! 照宁卫民自己的估计,这里的书画能有好几百幅,足能顶上两个容宝斋了。 可以说容宝斋里有的名家作品,这里全有。 但这里有些名家作品,容宝斋却未必见得着。 至此一条,就能见两者的差距了。 再问问价钱,果然便宜得近似于白给,跟霍欣说的一模一样。 那没的说,他就跟带着麻袋进山,无意现了满地金子的山谷之人一样。 带着极大的欣喜挑选起来,开始装宝贝。 没一会儿就选好了三张黄永玉,两张黄宾虹,两张蒋兆和,一张齐白石和一张黄胄。 但这时候他又迟疑了起来,表情看着似乎有点纠结和犹豫。 霍欣一直旁观,现了宁卫民神情的变化,马上就来过问。 “怎么了?怎么不挑了啊?你选够了吗?” “还没呢。我就是觉得吧,这儿摆的书法太多了,我喜欢的画呀,少了点儿。而且好像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的东西没几张啊。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的也少。你别急,我这得慢慢选……” 确实,今儿宁卫民是仓促来的,不过带来千把块钱。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是不是,他当然希望钱能用在刀刃上,买着最值当的画作回去。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万一明儿这关张了,他找谁去啊。是不是? 结果没想到,霍欣给了他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解决方式。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告诉你,不是没有,其实后面库里多的是。无非就是前面的画卖了,还没人想起往这儿摆新的罢了。” “干脆你也别这儿挑了,这样,我带你去找找这儿的负责人吧。我叫她刘阿姨。” “这人跟我妈妈的关系不错,跟我姨妈也挺熟。要是能找着她,你想要谁的画,她都能带你去找怎么样?” 第二百一十章 神级宝藏 宁卫民的运气不坏。 霍欣带着他熟门熟路的跑到三楼。 然后找到一间办公室,敲了敲门,就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霍欣妈妈的那个朋友刘阿姨。 那个脸上多肉的中年妇女头是烫过的,带个金丝框眼镜,身穿一身毛料套装。 看着很时髦的样子。 她也真不愧是外事部门的接待干部。 原本表情淡漠略显严肃的脸,一看见进来的人是霍欣,就立刻转为亲切的笑容。 “哎呀,这是欣欣啊。你这丫头可好久没到阿姨这儿来玩儿了。” 霍欣也亲热的叫着。 “刘阿姨,这可不怪我。是我妈妈不让我来,她说您的工作太重要,总是牵扯到外事任务。怕我打扰您嘛。” “哎呀,你妈妈也真是的,跟我还这么见外。四个现代化又不可能一蹴而就,难道阿姨还要成天趴在办公桌旁啊?你想来就来嘛,她要怪你,你就说我让你来的。” 随后,刘阿姨话锋一转,很自然的问起霍欣的父母。 “哎,你妈妈和你爸爸在英国还挺好的吧?” “他们身体还挺好的,就是不太稳定,可能又要换地方了。他们头两天刚打过电话,说明年可能又要换到爱丁堡去。” “嗨,工作需要嘛。阿姨这儿倒是稳定,我一干都快二十年了。可说起来,这辈子就出过一次国,还是阿尔巴尼亚。” 说到这儿,俩人不禁一起笑了起来,而形式上的客套也就到此为止。 “这位是……怎么称呼啊?” 刘阿姨适时转向宁卫民,脸上好奇的神情浮现。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身上的西装起了作用,她都没好意思叫同志。 霍欣这才想起应该介绍一下。 “刘阿姨,这是我们公司运营部的宁经理,我现在去了一家外资企业实习。您大概知道,就是那个法国服装大师皮尔·卡顿创办的服装公司,跟咱们经贸部和纺织部有合作关系的。” 刘阿姨一边听一边点头。 “知道知道,我跟着领导也见过那个法国人。你们上个月是不是就刚在天坛弄了一个大台子,让好多姑娘小伙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走在走去?哎哟,你们公司现在可是出名了,头一阵还上了《参考消息》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或许正因为宁卫民打扮得体,还借了法国老头儿的势。 这位刘阿姨面冲宁卫民仔细端详了一阵,也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哎哟,小伙子这么年轻就在大公司当经理了,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这话多少有那么点一语双关的暧昧意思,让宁卫民登时感到了几分尴尬。 可偏偏他又不知道这位刘阿姨的具体职务,还不能不理人,也就只能跟着霍欣来称呼。 “刘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宁卫民。您怎么称呼我都行,叫我的姓,就叫小宁。或者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瞒您说,我这个经理真不算什么,完全没法跟咱国家的正式干部比。您这话让我太惭愧了。” 这话倒是招人爱听,刘阿姨挺高兴。 “小伙子还挺谦虚,真会说话。那我就不客气,叫你小宁啦。” 可跟着这位刘阿姨又不嫌多事的,跟霍欣挤眉弄眼。 那意思像是在夸她眼光不错,整得气氛越加不对味儿。 好在尴尬是尴尬,这有着八卦之魂的老娘们,在办事儿上倒是不含糊。 听说宁卫民和霍欣是来买画,但门市部字儿多,画儿少,尤其是齐白石的画作少,不好挑,他们还想去库里看看其他的画儿。 这位刘阿姨当场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 然后一路和他们打着哈哈,把他们领到了库房办公室。 就找了一个叫小齐的库管员,拿着钥匙帮着开门。 不过这小齐听霍欣提出要找齐白石,却有点愁。 不得不告诉他们,因为卖货,那些库里的近现代画作不知多少人插过手。 这两三年出库入库的,东西早都放乱了。 专找一个人的作品可能不太好找。 只能给他们指一个大概其的区域,让他们自己动手撞大运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宁卫民非常能理解。 结果没想到一进屋他就傻了。 别说上手去找了,一时间,他就连动也动不了。 敢情门后这间屋子还挺大,是个相当于两个教室面积的大通间。 而房间里的布局,就如同图书馆一样,全是通顶的大木头架子。 每个架子还都是五层,无不是塞满了横躺的卷轴儿。 就这还不是全部呢,那个小齐唠唠叨叨的说,隔壁的一间屋里,还存了三十来箱。 说实话,一般人谁能见过这样的情景啊。 其实还别说见过了,恐怕连想都想象不出来。 据宁卫民目测估计,就这屋里的,就说没有上万幅的字画,那也得有个**千。 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 别人不清楚,他宁卫民还不清楚嘛。 如果说容宝斋的店铺在他眼里等于《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样的传奇宝藏。 那这间存字画的房间,恐怕只有传说里所罗门王的神级宝藏才能媲美了! 夸张吗? 一点也不! 因为说句最直白、最通俗的话,这屋里东西怕得值一万个亿啊! 三十年后,要想买个国家都够了。 所以饶是自诩见过世面,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什么好东西再惊到的宁卫民,再一次因为大开眼界无法保持镇定自若了。 此刻的他,彻底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一塌糊涂了。 他的感受,就跟吃了一大口绿芥末似的! 刺激、颠覆、通透、提神、兴奋、要疯! 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了什么叫“震撼”。 那就是他的目光所致,除了这些画,什么都看不见了。 时间、空间、自己,统统都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卫民才恢复意识。 而这时他现,无论是刘阿姨,还是霍欣,又或是小齐都把目光凝聚在自己的身上。 他猜测可能人家都叫他好几声了。 便很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然后用手抚着额头遮盖脸色,连连道歉。 “对不起,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画儿,是我把事儿想简单了。看来,找齐白石还真有难度。” 小齐一下乐了。 “看吧,我没说错吧。只能碰运气。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大概就在靠墙那排五六个木头架子的范围里。您要找的话,去那边,概率高点。” 而就在宁卫民遵从提醒走过去时,刘阿姨似乎怕他空手而归,就说了。 “万一找不到也没什么,回头我跟下面说一下,谁要现了,给你留出来就完了。” “你要是看上别的,不妨先买一些回去。无论大件小件,阿姨做主了,统一都给你按小件算,要是外汇券,二十一件。人民币就得二十五了。可以吗?” 这个倒是好事,可宁卫民也不能不提醒一句,免得让这位刘阿姨难做。 “刘阿姨,谢谢您关照我。可问题是,我打算要买个几十幅的。是不是多了点?不会让您为难吧?” 没想到刘阿姨倒笑了,十分开心。 “哎哟,那敢情好啊,我们这月的经费可就宽松多了。我跟你说,你买的越多才越好呢。阿姨倒是应该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呢。” 紧跟着一扭头,她就又跟霍欣逗上了。 “欣欣,这份人情我是该算在你身上啊,还是该谢谢小宁啊?” 霍欣面带娇羞嗔怪。 “刘阿姨,您可真是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魂牵梦萦(修) 风度翩翩的去,满头大汗的回。 宁卫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干净了。 归了包堆儿,连外汇券带人民币,花了将近一千块,足足弄了两麻袋的字画到手。 在库管员小齐的帮助下,连搬下楼去都废了大劲。 好在这儿离前门倒是很近,宁卫民让霍欣帮忙看着东西,自己跑去招揽了一辆三轮车。 于是他这位西装革履的洋买办,最终便在霍欣错愕的眼神里。 像个“力本儿”一样坐在了三轮车后头,把这些东西押运到了扇儿胡同2号院。 尽管后来下车的时候,宁卫民的西裤因为不小心剐了个大口子,一百多块算是直接报销。 还因为兜里空荡荡,得进院儿现拿钱,被三轮车夫好大不乐意的埋怨了一通。 但这都没关系。 今天的收获足以遮盖这一系列的不愉快,仍然让他幸福得像个手拿棒棒糖的孩子。 实际上,当康术德这天下班回来的时候。 一进拉紧窗帘的家门,看见的就是宁卫民屋里的吊灯、立灯、台灯全打开了。 把五十几幅画挂得满墙都是,摊得桌子上,床铺上也有,正乐滋滋的欣赏着。 “嘿,你这臭小子,天天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说给我做做饭,收拾收拾屋。你倒给我折腾得更乱了。还开这么多灯?浪费可耻……” “哎哟,老爷子,这电费哪月不是我掏啊?再说了,还做什么饭呢?咱一会儿外头吃去,我得好好请请您啊。您倒是先过来看看啊,看我这弄回来的都是什么好东西……” 老爷子有点不乐意的把提包放下,等慢悠悠的过来过了过眼,才说。 “就这儿?值当你乐成这样?不就是傅抱石、潘天寿嘛,还有这几幅齐白石。新鲜吗?不新鲜。” “你那屋里不还有小二百幅呢嘛。过去你小子挣了钱就是买邮票,现在就是买画啊?” “我倒是得说你两句,最近这瓷器、铜器、你怎么都不上心了,连一两件正经东西,你也没弄回来。鬼市你是不是不趟了?我教你的东西都白教了是不是?” “哎,家里那些东西你都给我塞防空洞去了。就我这几件儿瓷器,我都有点腻了。赶紧的,你也给我弄点我感兴趣的回来,算你有孝心……” 宁卫民真没想到,最近师父是有这么大怨气儿,赶紧赔笑告饶。 “我错了我错了,不常回来是我的不是,不怪您看我不顺眼。” “可弄瓷器的事儿,您老可得明鉴。现在从收购成本上考虑,弄瓷器不是太划算啊。我只能是见着不容错过的珍品才好下手。” “反倒是这字画的价儿,是天天向上,稳定极了。咱要不多趁机弄点,就真错过去了。我是怕日后后悔啊。” 这话倒也对,尤其是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宁卫民的眼光。 自打邮票之事看走眼,当初宁卫民买的字画也翻了一倍多。 就连康术德也得承认这个徒弟看行市看得很准,自己不如他。 不过嘴里,老爷子还得硬着点儿。 “你呀,就是个小钱串子,天天算计来算计去,拨拉你那算盘珠子。别说我没提醒你。占小便宜可容易吃大亏啊?干大事,靠算计没用,还是肚子里的学问和人情世故摆前头。” 宁卫民做出低眉顺目样儿。 “哎,是嘞,我记住了。谢谢您教诲。” 老爷子却火眼金睛,不为所动。 “切,净跟我打马虎眼。行了,说吧,这些东西多少钱收的?让我也看看你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 这下宁卫民乐了,一伸手指头,洋洋得意。 “人家照顾我,给我个统一价儿哎。花外汇券是二十,人民币二十五……” 康术德却糊涂了。 “这也不便宜啊!跟外头店里的价儿差不多呀!也就这几张齐白石算你小子买值了,便宜了差不多有一半吧……” 宁卫民却相当激动,撇着嘴语调瞬间升高。 “哎哟,您怎么没听明白哪?我说的不是一尺,而是一件儿啊!” “啊?!” 这下老爷子也叫了一嗓子,随后都结巴了。 “这……这……这不可能啊……” 他自然明白这是多大的便宜事儿。 “怎么不可能啊?” 宁卫民再次压低了嗓音。 但脸上彻底绽放笑容,乐得就跟朵向日葵似的。 “我还告诉您哎,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今天去那库里还多得很哪,至少有上万幅……” 康术德眨了眨眼,如在梦中。 “我……我说,你小子可别玩儿悬的!你真吓着我啦……” “哎哟,您还不知道我吗?我胆儿才小呢。我保证,绝对合理合法……” “这就是说,你要把画儿明儿往琉璃厂一送,倒手之间,就能赚上几倍。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那可不!” 康术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此时的惊愕程度,比起几个小时前,宁卫民进库房那会儿,也好不了多少。 这一天,宁卫民请老爷子吃的是“老正兴”的“红烧划水”和“响油鳝糊”。 饶是喝了一斤即墨老酒,又就近在边建军上班的清华池泡了个澡。 可回到家去,宁卫民也在床上翻腾得睡不着了。 闹心啊! 他兹要一闭眼,他就能看见那成千上万,摞得跟山一样的卷轴在他眼前飘。 富可敌国,价值连城啊! 难怪说小钱靠挣,大钱靠命呢! 这要不是撞大运,认识了霍欣这位大小姐,他再能干,也遇不到这样的生机会啊? 少奋斗二十年?说是两辈子都不过分啊! 看来他的确受老天眷顾,这辈子就是为了当大亨来的。 瞧吧,这宁卫民他又把认识霍欣当成幸运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财富是最能让人欲火焚身的东西,说明人都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毛病,说明人都是占便宜没够的。 连吃羊肉串都是吃一串儿想两串儿,吃两串儿想十串儿,就别说现了这么多的宝贝字画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宁卫民是彻底被那一库房的画轴儿给牵着魂儿了。 翻了多半宿的烧饼,才算凑合眯瞪着了。 等到第二天起来,他现座钟都九点了,屋里也只剩他一人儿了。 老爷子只在桌子上留了条子给他,说是中午不回来吃了,让他自己管自己。 得,既然这样,他也无心上班儿了。 匆匆洗漱完毕,连口早点都没吃,打了个电话跟霍欣说了一声,明天再去上班。 就去前门的出租汽车站包了辆212吉普车,直奔重文门饭店去取外汇券。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自己既然能买就应该尽量多买些,才是道理。 (实话实话,防盗贴纯属无奈之举。防盗也只能防秒盗罢了。但总不能让这些人嘲笑正版读者吧。望理解)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事不过三 当然,今天再去就和昨天不大一样了。 没有霍欣陪同,刘阿姨见到宁卫民,脸上现出了吃惊的样子。 好在宁卫民很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没霍欣陪同等于又隔了一层,不好空手上门。 所以他是先去友谊商店买了点进口的巧克力和香烟才来的。 而这拜庙的“猪头”往上一送,果然效果显著。 刘阿姨又露出了昨天一样和蔼的表情,一个劲说宁卫民会为人,太客气。 跟着就跟昨天一样,乐呵呵亲自带宁卫民去找了库管员小齐,开库进去选货。 不过今天,刘阿姨自然也就没必要陪着了,她让宁卫民自己选就好。 临走时,听说宁卫民带来了五千块外汇券,刘阿姨确实也是吃了一惊。 但真没多想,反倒自行脑补了,呵呵直笑,夸上宁卫民了。 “哎呀,你这是为你们公司买的吧?要说你们公司就是和别的公司不一样,不愧是搞时装的,很有艺术素养嘛。” “小宁啊,阿姨我真得谢谢你。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你瞧,昨天我刚说要你帮忙多买点这些处理字画,你还真替阿姨想着来着,今天居然就又来买了。” “等哪天啊,你有空一定要和欣欣来阿姨家看看,阿姨给你们做几道好菜,也让你尝尝阿姨的手艺。” “今儿你就慢慢选吧。要多少都没问题。让小齐帮你挑。价格呢,咱们就还按照昨天那么算,你看怎么样?” 还怎么样?太行了! 占这么大的便宜还收好人卡,天底下再没这么美的事儿了! 虽然那库管员小齐不怎么乐意。 觉得在这儿得耗挺长时间,还得帮忙挑东西,自己有点冤枉。 可宁卫民也备着两盒外烟准备打点他的。 等刘阿姨走了,把东西拿出来一塞给小齐。 这小子也就兴奋提神儿了,还真不惜力的动手帮忙。 就这样,二百五十幅极为优秀的近现代画作,又纳入了宁卫民的囊中。 而这一次,因为有时间、有耐心、有准备而来。 像齐白石、徐悲鸿和张大千的东西就比较多了,宁卫民和小齐一起凑上的,几乎占了这批画的七成。 即使不按照三十年后的价值去算,就按目前国内的行情来看,就这二百五十张画,也得值个五六万的。 而且因为这次交易金额不小,收钱的时候,会计还主动给开了张票。 那宁卫民还能不高兴嘛,这就是合理合法的保障啊。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彻底上了瘾的宁卫民,心里就好像揣着个火炭,满脑子挥之不去的全是那库里没弄出来的字画。 可问题是,短时间他不可能再去了。 因为一是他手里没钱了,二是已经到手的东西就不少了,总得安置一下才行啊。 再加上到了年底,公司的事务也多了起来,光酒会宴会就不老少。 宋华桂分身乏术,一个答谢晚宴活动又指给了宁卫民来出面负责,他就连时间都没了。 这样足足过了一个礼拜,等到晚宴活动的事儿忙和完了。 张士慧也把几笔生意的三千块利润给送来了。 宁卫民自己又弄了十几个樟木箱子,把这些画放了进去。 跟着在重文门饭店又多租了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安置这些画。 他才算又有了重返宝库淘换宝贝的条件。 于是跟上次一样,照方抓药。 宁卫民把酒宴上客人没喝完的两瓶法国红酒给带上了,作为觐见的礼物再找刘阿姨。 只是俗话说的好啊,事不过三。 这次,宁卫民还偏偏就碰了钉子,遇着坎儿了,竟然没能实现目的,把钱花出去。 怎么回事啊? 其实问题倒不是出在刘阿姨的身上。 刘阿姨对待宁卫民还是很热情的。 这天一见面,依然是高高兴兴收了礼物,又夸了一通宁卫民会为人处世。 只不过由于刘阿姨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不能亲自再带着宁卫民去库里了。 她就给开了张条子,让宁卫民自己去找库管小齐,钱交到会计手里就行。 当时宁卫民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妥的,毕竟这事儿都干得熟门熟路了。 上次他跟小齐也聊得不错,那是个好相处的人,他这次又带了烟给小齐,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可哪知道,偏偏就出乎意料的出现个拦路虎。 敢情就在小齐带着宁卫民刚要开门进库的时候,他们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女人从身后追来,把他们给叫住了。 这主儿看着就跟个“肉墩子”似的。 还挺不客气,听着像是小齐的领导,问小齐要干嘛。 一听说宁卫民要买画,就兜头冷冰冰的一句。 “甭看了,画儿不卖了。这里面的东西都被人给包了。人家已经说好了,明天会送一万块的定金来。所以对不起了,这库房彻底封存了。我们要来个一次性处理。” 这他妈是哪儿来的土豪劣绅啊! 宁卫民最担心的情况生了,一瞬间就觉得脑子炸了。 他极不甘心说。 “可是……我……我有条子啊……” 那小齐也很惊奇,帮着说情。 “张姐,这事儿吧,是刘主任的意思,您看……” 没想到这“墩子”还一点儿面儿都不给。 “好,那你叫刘主任亲自跟我打招呼吧。” 说完,就硬把钥匙从小齐的手里要回去了,然后扭着屁股就走了。 这不是让宁卫民抓瞎了吗? 他当然知道刘阿姨已经走了,又去哪儿找人去啊。 好在小齐是个无功受禄寝食不安的人,烟已经揣兜里了,他看不得宁卫民失魂落魄。 就主动去打听了一番消息。 半个小时把具体情况通报给宁卫民了,实在是不容乐观。 “张姐说的是真的,两天前,我们这儿开了个港澳联谊会,有个来参加活动的港城客人现了外宾服务部里的字画,好像很感兴趣。” “后来……后来那港客好像是直接问我们单位负责组织活动的吴主任了,然后就跟吴主任说好了,打算要把这批书画全买下来。只是吴主任那天好像喝多了,一直忘了跟刘主任亲自交代了。” “哦,对了,我还听说,那人好像在港澳就是专门搞字画生意的。你看这事儿闹得。你运气真不好。” 宁卫民心里这个痛啊。 这么一个大好的宝库,他掏出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 眼瞅着就要被旁人夺走,如何能甘心啊? 还是没魄力啊! 早知道这样,他就是砸锅卖铁,把手里的那些瓷器家具都变卖了,也应该再抢出一批画儿来! 而小齐见宁卫民神情着急,倒是出了个主意。 “哎,我说,那人说要下定金可还没下呢。你要是真想要,也可以下定金啊,抢先下怎么样?你下外汇券。” 宁卫民苦笑一下,“定金倒是没问题,一万块外汇券我肯定是能凑出来。可问题是我哪儿有人家那么财大气粗啊。我不可能一开口就要把这批字画统统吃下来啊。” 小齐倒真是好心好意,听宁卫民这么说。还进一步揭露内幕,给他出谋划策。 “不是不是,我觉得你有点想差了,其实也用不着全吃下来的。” “你看,他吴主任是主任,咱刘主任也是主任。这叫半斤对八两。甚至刘主任是直管我们的领导,还占着上风。” “其次,你是外资企业的代表,那人是港客,外事影响好像差不多。可你们公司出名啊,这方面你也占上风。” “唯一的差距不就是钱上了嘛。他想要,你也想要。那干脆就一人一半不完了嘛。哪怕你不要一半,三五万也行啊?” “毕竟你是我们老顾客了,只要能拿出一笔还算像样的的资金。我觉得领导也得顾虑外事影响,不可能完全驳你的面子。总得讲讲先来后到吧?”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你得赶紧和刘主任商量一下,谈好了你想要多少。我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其实问题不大……” 嘿,还别说,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价值。 只要时机对上,机缘巧合,小人物也能做出大事,改变历史。 宁卫民琢磨了琢磨,不能不承认,这番分析还真的是很有价值。 (实话实话,防盗贴纯属无奈之举。防盗也只能防秒盗罢了。望理解)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好演员 没关系,再小的事儿都难办。 有关系,再难的事儿也能办成。 这就是宁卫民回到这个年代后,通过所见所闻,最大的领悟和体会。 那么好,既然是如此要紧的关键时候,他又不甘心坐视这么香的一锅肉被旁人连锅端走。 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要找霍欣再帮帮忙。 别说,霍欣真有点局气劲儿,听了宁卫民说的事情始末,她也很气愤。 不假思索,义不容辞,就要给刘阿姨打电话。 可宁卫民却觉得这样有点不妥当,劝阻道。 “别别,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得了的。一通电话哪里说得清?我觉得只有当面谈才是最有效的。因为无论书信还是电话,都很难替代当面交流的情感作用。而且这事要谈妥也得有一个过程啊。最好的办法,恐怕还是得由你陪着我一起走一趟了。” “好,那现在咱们就去……” “你别急啊。我不是说了嘛,刘阿姨今天中午去参加宴会了。而且咱们也不知道人家下午还会有什么安排。何况公家的地方有些话也不大方便说。我是想,咱们能不能今天晚上去刘阿姨家里拜访一下。对了,上次刘阿姨还亲口跟我说过的,让我和你一起去她家玩儿来着……” 本来前头说得都挺好,可最后这一句,找补得真有点多余。 因为一听这话,霍欣立刻就叫了声“啊?”神情显得很是意外。 “刘阿姨什么时候跟你说这样的话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眼瞅着霍欣的脸红了,还很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 宁卫民这才意识到,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味儿啊。 他连忙解释。 “哎,你……你可别误会啊。咱们不就是普通的朋友嘛?我也没跟你刘阿姨说什么啊……” 可有些问题是欲盖弥彰,越解释越坏的。 低垂了头的霍欣,脚尖一个劲在地上蹭着,就显得相当委屈。 “我当然不会误会,可我怕刘阿姨误会了……嗯,更怕她回头再跟我妈妈瞎说什么……” 这下堵得宁卫民没话说了。 可他那神情简直就像摸到了电门。 说实话,凭直觉,他相当怀疑霍欣是在他面前演戏,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一步。 “你怎么这样的表情?” 霍大小姐的心分明在痛,那是一种自尊心被伤害后,莫名其妙地痛。 但这却更让宁卫民心中警惕,火就做出了划清界限的举动。 “不是不是,这事儿赖我,赖我考虑不周。你一说,我才觉出不妥来。那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你再帮我办这种事情呢?那不是更让误会加重了么?不行,还是我自己找刘阿姨去谈吧!那什么……你就别管了。把刘阿姨的地址给我就好。” “算了吧你!” 眼瞅着宁卫民就是不上套,霍欣像个看着猎物脱困而逃的猎人,带着怨气恨恨地瞪他一眼。 “你以为你自己去就能管用啊?甭以为你能说会道。就什么事儿都能办到?” “是是是,你说的对。我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说白了,这就是无病乱投医了。成了就成了,不成就拉倒,我试过一次,无论什么结果。也就死心了。” 宁卫民表面敷衍,心里却说了。 你当我傻啊,真要顺着你的意思来,那咱俩的关系可就真说不清楚了。 真要是弄假成真,跟你拴在一起,这事儿得有多荒唐。 可这样一来,霍欣当然就难过了。 宁卫民拒人于千里之外,生怕与她沾边的姿态,登时就让她的心中涌出了一阵失落。 酸酸的,涩涩的,说痛不是痛,不痛还非常难过。 于是蓦地,眼泪完全是不受控制地,就涌了出来。 “你放心,我今晚会陪你去的。你也不用多想,我是真心帮你。日后我自然会跟刘阿姨解释清楚,咱们俩没什么。” 霍欣用手擦拭着脸上的泪,很要强的说着。 都说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这话真的没错。 尤其是像霍欣这样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大颗大颗的掉眼泪,就更让这种武器威力倍增。 于是这下好,宁卫民心里反而不好受了。 他毕竟不是石头人,也不是厚颜无耻的无赖,他还是挺把“男人”这俩字儿当回事的。 要是论理儿,这事儿是他求霍欣帮忙。 结果他还把人家姑娘弄得这么委屈,这么伤心,怎么琢磨都觉着自己有点不地道啊。 这样一来,无论脸上和心里全都过不去了 “别别别!你别哭啊。就跟我欺负你了似的。我也没别的意思,不就怕这事儿越弄越乱,给你添麻烦嘛。” 跟着他灵机一动。 “要不这样吧,我请你吃饭吧。就当对你表示感谢了,也算是赔罪了。” 没想到霍欣却继续抹着眼泪,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给了他更难以下台的一句。 “按老话讲,三天为请,两天是叫,你这算什么啊?完全是现提搂,也太没诚意了。” 嘿,没想到这丫头还懂老理儿。 宁卫民这下就更理亏了。 顶着脑门渗出来的汗珠子,他不得不开始借助许愿打马虎眼。 “好好好,今天的不算,改天再单请你一次。怎么样?一共请两顿好不好?还有,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可以提出来,我送你。这总行了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是个小气的人……”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啊。” 完全想不到,霍欣居然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下来,度比电报都快。 甚至几乎是一眨眼,这丫头就从泪眼朦胧变成容光焕了。 这实在是令宁卫民叹为观止的能力。 他真心想不出,这两极分化的情绪得以迅转化,霍欣究竟是怎么演绎出来的? 他心说了,难怪都说女人都是天生的好演员呢。 论心眼儿多,论装模作样,男人永远都比不过女人。 宁卫民还真没想错。 有些优势还就是女人天生的,尤其是在细处的算计上。 与把地址交出,一了百了相比,霍欣其实并不难做出让宁卫民承情,还能增加彼此相处机会的选择。 她也不傻,懂得感情的这东西恰恰是急不得的,绝不会让宁卫民讨厌自己的。 那么既然设定的初始目标难以达成,自然懂得退而求其次。 这个圈子兜得是很大。 但对于她来说,也只能如此。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默契 下午四点,看看斋宫没什么事儿,跟那“十二钗”交代了一下,宁卫民就和霍欣走了。 他们先是一起去友谊商店给刘阿姨买了些礼物。 然后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一个澡堂子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一人喝了一瓶汽水,看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八点半了,电视剧快演完的时候,他们才去登门拜访。 或许是今天的饭菜让霍欣感到舒坦。 或许是今天的电影让霍欣感到满意。 又或许这这种如同小夫妻串亲戚一样的感觉,让霍欣我感到幸福。 真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她一点不含糊。 在刘阿姨家黑黢黢的楼前,就像一只夜行的猫一样双目炯炯光,精神极为抖擞、振奋。 上楼之前,霍欣还告诉宁卫民,说刘阿姨的的女儿住校,所以家里应该只有刘阿姨和她的爱人在家。 至于刘阿姨的爱人是市属物资公司的,职务不高,只是个科长。 果不其然,当时开门的,就是刘阿姨的爱人,一个四十开外,相当清瘦的男人。 他待客倒是非常热情,见是霍欣,很高兴的把他们让进屋里。 然后就开始端茶递水,招待他们。 他给宁卫民递烟,刘阿姨则一个劲往霍欣的手里塞水果。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呢?”刘阿姨问。 “因为我就是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啊?刘阿姨,王叔叔,你们是不是又惊又喜?” 霍欣歪着头,脸上天真烂漫的神情和俏皮的语气,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阿姨便和她的爱人一起笑了起来。 那男人,也就是霍欣口中的“王叔叔”说,“这孩子,真是淘气。” 刘阿姨则是紧着问,“你们吃饭没有啊?早点来多好,我给你们烧两道好菜。” 霍欣则一指宁卫民。 “我早就说要来吃饭的。可他不肯,说是我们有事相求,可不好意思反倒来您家里蹭吃蹭喝。” 这个球传递得非常好,宁卫民赶紧拿出了礼物奉上。 那是一块女士手表和一支金笔。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种时候,他没有不下本儿的理由。 只是这两样东西,就是傻子也知道价值不菲。 刘阿姨和她的爱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礼物,反倒不敢伸手了。 “哎哟,你们怎么这么客气啊?太贵重了,不能收不能收。”王叔叔有点惊慌说。 “是啊,你们有事直接说嘛,只要不违反政策,合理合法,阿姨一定帮忙……” 刘阿姨也在话里运用潜台词,为接下来的拒绝打埋伏。 但他们可不知道,其实这样的许诺,恰恰是宁卫民真正需要的。 他要的就是合理合法。 “不不,您们可不要误会。这点礼物只是我一点小小心意,和今天我要开口的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接下来商量的事儿,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念刘阿姨的好……” 宁卫民赶紧做出一副出手大方样子,显得十分光明磊落。 而他这么说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礼物只要送出手,能达到目的就行,什么样的理由根本无关紧要。 相对于巨大的回报,这点投资哪怕算是扔进了水里,也根本不算什么。 而令他惊喜的是,霍欣也恰如其分的笑了起来,来帮他的腔。 “叔叔、阿姨,你们别担心。这两样东西还是我亲自帮你们挑的呢,这就是普通的礼物嘛。” “我们怎么可能让刘阿姨违反原则呢?难道我会希望刘阿姨犯错误吗?刘阿姨可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啊。” “那要不然这样,你们要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当我们只是来串门好了。咱们今天只聊家常,有关单位的事儿咱们不谈。” 好一手以退为进啊。 看似把主动权让出,但实际却是在以情面逼着对方不得不接招。 宁卫民这是头一次在霍欣身上感受到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或许,这样的交际手法和辞令就是她从父母身上学到的本领,是家学。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这下子管用了。 在宁卫民和霍欣的双簧戏下,刘阿姨两口子都笑呵呵的收了东西,气氛也一下子活了。 当然,这时再听霍欣和宁卫民讲述事情始末。 他们的态度不知不觉就有了倾向性,想持中立立场都难。 听完之后,刘阿姨先的表态就是冲着自己丈夫。 “这个老吴啊,他办这事儿,我竟然一点不知道。到现在为止,底下人都知道了。居然还没人跟我说呢。真是过分。” 王叔叔也说,“是啊,老吴应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忘了跟你打招呼。不像话。说严重了是越权,说轻了也是没把你当回事。” 他顿了一顿跟着表达不满。 “还有你手底下那个小张,这办事有问题。有你的条子,按正常程序,怎么就不让进库了呢?她不能因为和老吴沾亲带故,就忘了她自己是谁的兵了呀。” 刘阿姨这时又问宁卫民。“那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跟小张又说什么了没有?” 宁卫民微笑了一下说,“没有,那人脾气不大好,很不耐烦。我怕说什么引起误会,再弄僵了就不好了。” 刘阿姨对此显得相当满意,思考了一下,终于表态。 “这样,明天我亲自去问问,这事儿我一定得追究。那个小张我会批评她的。” “另外,你们也放心,那些画我说了算,他老吴说了不算,我倒要看看我把画卖给你,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可宁卫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跟着沉吟了一下。 “但怕就怕……你刚才说那个买画的是个港客吧?要是人家真的付了定金……那我们领导也许会因为顾虑外事影响……” 后面的话不用说,宁卫民就知道她又产生什么样的顾虑了。 正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时。 没想到已经有个“智多星”想到了个好办法,就是刘阿姨的爱人。 “这个不怕,他们即使付定金也是瞎掰。没你在场,肯定没签合同。无凭无据,就拿一万块钱说事啊?既然他老吴收下的钱,那就让那港客去找老吴要画吧。” “我们公司销售任何东西,合同都是最起码的条件。不给定金都可以,但必须得有合同。” “我的意思是这样,咱们现在就补个合同不就完了嘛。日期提前几天,明天你去办公室拿章一盖。跟着小宁再把一部分定金送过去。那道理就全在咱们这边了。” “领导如果要替老吴说话,你就说咱这边是外资公司的代表,总不能让你因为一头得罪另一头吧。你看着的,最后到底是谁来求谁?” 王叔叔这话一说完,不但刘阿姨和霍欣满面带笑,宁卫民的心里也彻底踏实了。 这个主意是真不赖。高啊! 应该说他已经有较大的把握平息这场不虞之乱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高价老头儿 接下来事情进展果然很顺利。 才不过隔了一天,刘阿姨就打电话告诉了霍欣和宁卫民一个好消息,说事情办妥了。 电话里,刘阿姨得意极了。 她自称靠着一纸合同,就让那个擅作主张的吴主任无言以对,尴尬非常。 连那充当拦路虎的小张,也被她当着吴主任对面,痛斥了一顿。 她还说最后要不是领导出面调停,吴主任赔礼道歉,跟她说了不少好话,这事儿绝不能算完。 所以现在这处理库存的事儿上,宁卫民这一方是完全占据了情理的高点。 库里的那些东西肯定得紧着他先买,等他挑完了才能轮到那个港商。 刘阿姨让宁卫民也甭交什么定金了。 他要多少就是多少,直接拿钱来提货就行。 只是提醒他,让他千万千万抓紧时间。 因为那港客已经飞回港城筹钱去了,很可能十天之内就能带款子回来。 人家万一要是把真金白银拿过来,宁卫民那边要没什么动静,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这种情况下,刘阿姨也没有办法拖延太久。 最多就只能帮宁卫民拖延上三天而已。 对此,宁卫民当然是很承情的。 谢过了刘阿姨,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就紧锣密鼓一一筹划安排起来。 至于说到具体的问题,货运方面其实是最好解决的。 因为字画这些东西都是小件儿,搬运并不费多大点儿事儿。 这年头又哪儿哪儿都有起重社,十辆八辆的人力三轮车,临时现找都来得及,价格还很便宜。 五块钱一辆车,管搬管运,对三轮车夫就是很美的差事了。 但是装箱和库存恐怕就要凑合一点了。 因为一来时间这么紧,靠临时抓挠,宁卫民可找不着那么多的樟木箱。 恐怕只能用纸箱子先凑合着,待等日后再慢慢腾换。 二来这年头房子太稀缺了,目前除了靠公家分配,再没有其他的途径可以获得。 偏偏字画这样的东西又太娇贵,不像瓷器和木器那么皮实。 罗师傅他们厂里的防空洞是没办法派上用场了。 那么目前除了放在重文门饭店里,还真难找其他合适的地方。 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只能等到上头给政策,把私房交易放开才行了。 当然,要说最让宁卫民愁的,还是他手里现金不足的问题。 要说句实在话,自打穿越到这个年代,他是真没少挣钱。 实际上早就混成了京城屈一指的财主了。 以他此时的身家来说,别说二十万了,哪怕是三十万,也有了。 可问题是,别看他和张士慧合作的生意这么红火,他现在还拿着高薪,每月差不多都能挣出个万八千的。 但收藏任何一个门类都需要投入金山银海。 他是挣多少花多少,钱可都压在东西上了。 说白了,两只手盖不住五只碗哪。 一般人想要专精一门都很难,又有几个人能多面出击的啊? 像他同时能把着邮票和字画两样,还能偶尔收收瓷器和铜器的精品,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可想而知,这些东西好不容易才弄到手里。 让他为了这事儿,变卖了凑钱,那也是不切实际的。 且不说舍得不舍得,值当不值当,是不是脱裤子放屁,光时间上就来不及。 所以这局面就让人忒别扭了。 眼下满打满算,宁卫民手里的现金,不过六千多块,要换成外汇券顶多五千元。 一般人拥有这笔钱或许会很幸福,直接就能实现生活的四个现代化了。 但用来买画,那肯定是杯水车薪,少得可怜啊。 毋庸置疑,此时对于康术德曾经说过的那句。 “人生最常见的遗憾有两种,一是力所不及,一是用力过猛。” 宁卫民真正有了深入肺腑的心得体会。 没别的法子,既然自己手里没有,就只能靠借呗。 好在宁卫民身边并不缺有钱人。 而且以他的面皮和口才的境界,张嘴借钱也并不嫌寒碜。 这不,他秉承先易后难的原则,是兔子专吃窝边草,第一选择就是自己的师父康术德。 为什么呢? 因为一是老爷子没处花钱去。 日常生活里,最费钱的烟、酒、茶、点心,那都是宁卫民按时上供的高档货。 全院儿的房租水电也是宁卫民给兜着了。 老爷子自己又是传达室工作,看报纸杂志都不用花钱。 他的工资顶多也就是买点柴米油盐和点酒菜罢了,根本花不了。 另外,老爷子来钱的道儿也不老少。 别的不说,宁卫民把自己工资交给老爷子也有十个月了。 从重文门旅馆走了之后,宁卫民一成了金领儿,更是水涨船高。 自此也给老爷子涨到了二百元,逢年过节还是双倍孝敬。 要再加上年初收回家产时,老爷子变卖了不少没用的东西。 以及他平日没事趟趟鬼市,自己顺手捞着的俩活钱儿。 保守来说,老爷子手里也应该得有万八千的才是,名副其实的一个高价老头儿。 那这钱闲着不也是闲着嘛,那点利息才多点儿? 浪费可耻啊! 干脆,借来支应一下,多好? 就这样,这天康术德下班一回来,他就现又消失了好几天的宁卫民突然出现在家里头。 更蹊跷的是,屋里还有一桌丰盛的酒菜都摆好了,桌上全是他爱吃的菜。 红烧肘子、干炸丸子、酱爆肉丁、赛螃蟹。 还有一盘炸花生米和凉拌松花蛋。 嗯,闻着味儿,就能知道是瑞宾楼的手艺。 甚至就连酒也是顺了他的口儿,烫好的即墨黄酒,里头还放了咸话梅。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变戏法变出来似的。 而这徒弟呢,面对着他这个师父。 更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地笑着,嘴里吐出的来的全是好词儿。 好嘛,好一番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啊!看着比亲儿子还孝顺! 可越是这样越是透着假,分明就是在耍花腔。 康术德是什么样的人啊?这辈子他什么人没见过? 面对这样的情景,其实早就猜到宁卫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千块 康术德心知肚明却不言语,只心里嘿嘿乐着,洗了把脸。 然后压根就没在酒桌旁坐。 而是直接就拿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抽屉,把好几张存单拿出来。 还有他的人名章,都一起放宁卫民面前了。 “这么无事献殷勤,你就为这个来的吧?” “得啦,这是四张一千的,一张五千的,一共九千。你都拿走,自己去银行取吧。” “至于抽屉里那张五百的,我得留着过日子,就不给你了。” “回头啊,你把章再给我送回来就行了,啊……就这么着吧……” 宁卫民顿时很不自在。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准备的一肚子话全是没必要的。 他压根不用说出来,老爷子就猜出他的意思来了。 而且老爷子还这么痛快,完全是倾囊相授,毫不吝惜。 “哎哟,师父,谢谢您帮我。可我也不好白用您的钱。” “这样,您不是喜欢我的几个瓷器嘛。干脆我就把东西押给您吧,回头我就给您送来。” “至于您这钱呢,我也会尽快还您的。我估摸着也就是用个半年一年的事儿,借九千我到时候还您两万。您看行吗?” 宁卫民情不自禁心里一热,十分感动,迫不及待的剖明心意。 只是虽然是诚心诚意,但他这话,还是招师父不乐意了。 康术德一拍桌子。 “嘿,你个臭小子,把你师父当成什么人了?指物借钱?你以为我是开当铺啊?” “那好啊,既然这么着。那咱就按行规来。就你那几件瓷器,可不够看的!” “知道该怎么算吗?物值十而押五,坐扣利息,几月为期,限期不赎,变卖折本。” 跟着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色又道。 “小子,你可挺好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咱俩这不是做生意,可用不着这套花里胡哨的东西。” “咱们之间,真要到这个份儿上,那只能说咱俩这师徒情分全是假招子啊。” 宁卫民被堵得没话了,可心里却更热乎了。 “老爷子,您瞧这事儿闹的……不瞒您说,我这也是……也是……” 哪知康术德却摆摆手,又把他的话给拦了。 “崩解释啦,你怎么想的我全清楚。就连我你拿钱要干嘛用,我都知道。” “你不就是看着那些画舍不得撒手嘛,觉得这么大的便宜要错过去,对不起自己个儿是不是?这是铆足了劲,要再咬下一口肉来啊。” “哎,实话告诉你,我是过来人。打你弄回那些画来,我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出。” “我年轻的时候,类似于这样的情形当然也遇见过。想当初,我也有见着好东西,眼睛拔不出来的时候。觉着机会错过就没了,不惜砸锅卖铁,就想把好东西揽在怀里。” “嗨,其实还别说你我了,只要沾上这些东西的人哪,都是这样。张伯驹又怎么样啊?为了一张《平复帖》,他不一样是不惜破家卖房,也要凑钱弄到手呀?” “但是咱们丑话说前头。我也得劝你一句。小子,你要买这些东西可得想好了。以你的性子,真达成所愿,虽然是了一笔横财,可也有了数不尽的麻烦。你以后可别找后账,怪我今天把钱借你。” 这话一说,宁卫民倒是纳闷了。 “老爷子,您的意思是……是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您是怕我钱财露白,惹人觊觎?还是怕这些东西来路有问题?” “我可跟您说,我买的都是近现代书画,来源完全合法。那是有票的。这难道还能让人挑出不是来?” 康术德又摆了摆手。 “哎,不是不是,这些道理你当然懂啊。你为人又小心谨慎,不大可能犯这些错误。我是说呀,这些东西成了你的,那就是你的魔怔,从此就会让你牵肠挂肚。你把这些玩意收在手里,天天看着、守着、保护着,痴迷其中,这就是自讨苦吃。” 宁卫民被说得更糊涂了。 “这怎么会是苦呢?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啊。我乐在其中,高兴还来不及呢。老爷子您放心吧,我敢肯定,不会的。” 而他的态度,反而让康术德情不自禁苦笑着感慨起来。 “哎哟,我说前门楼子,你说的是胯骨肘子。” 老爷子无奈地摇摇头。 “你小子,现在肯定想不明白四大皆空的道理。那就得经历红尘之苦啊。” “现在我再怎么跟你掰开揉碎了说,全没用。恐怕你只有到老了,才懂得这个道理。” “真等你能像张伯驹一样,到了舍得把你的这些东西都捐了的时候。你也就全明白了。” 完完完,宁卫民听着这些话,彻底的晕菜。 他心说了,怎么师父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这精彩的人生崛起可才刚开始呢。 这笔生意要做成了,十有**我以后就是书画界的无冕之王了。 何况谁搞收藏不是好东西越多越好啊?没听说还会嫌东西多了的? 我是一个人用不了,可看着就高兴啊,还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啊。 干嘛就非得捐了,非得让它转头成了空啊。 还可悲可怜?应该只有穷人才谈得上这俩字儿吧? 看着宁卫民完全是一副没睡醒似的迷糊样儿。 康术德不禁再叹一声。 “哎,人尽皆然啊。许多人明于断事,却昧于外物,都避免不了一个‘贪’字。” “我把话搁这儿,早早晚晚,你终归会明白过来。现你自己不过是个过手的财神,守着金山的穷人。” “也许你还会觉得自己可悲、可怜……” ………… 把康术德的九千块揣进了自己兜里,宁卫民转脸就忘了老爷子借钱时的那些话。 他感激是真感激,可却不信那个邪。 而且也没工夫去琢磨老爷子跟他打的机锋。 眼前的事儿他还忙不过来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手里不过一万五,也就勉勉强强像个样儿吧。 下面当然还得接茬借钱,继续尽最大的努力筹措资金呢。 自不用说,宁卫民下一个目标,那就得奔着财大气粗的张士慧开口了。 这小子可有钱啊。 宁卫民知道,他们混在一起的一年半,张士慧和刘炜敬到手的钱不比他少多少。 他们俩挣的钱除了吃喝、穿戴,买家电,剩下的还能干什么? 就只能存起来吃利息呗。 甚至早从今年四月份,张士慧和刘炜敬家就都是一水进口家电了。 为这个,他们还自己给自己个儿封了个“七机部长”的官儿。 那意思是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录音机、照相机、计算机、电风扇一应俱全。 所以据宁卫民估算,张士慧手里至少能拿得出五万块的现金。 而他的期望值,是在张士慧身上弄三万块就行。 有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不是有点狠啊?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拿走人家的大半身家。 倒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且不论这是借钱,不是拿走了不还。 宁卫民也并没有打算玩儿纯粹的空手道。 其实他是想把自己手头的货,那些电视、烟酒,都转让给张士慧。 然后再从张士慧手里借一部分。 这就是说,实质上,宁卫民从张士慧手里借到的钱,也就一万多或者是两万而已。 他认为自己是有这个面子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哥们儿 重文门饭店的客房里,宁卫民盘着货才想起来,自己好几天都没见到张士慧了。 自从上次从张士慧手里拿走了三千块分红,最近他净顾着忙和弄字画的事儿了,几乎把这位哥们儿彻底忘脑后了。 而且忘了还不算,张士慧托付他补货的事儿,让他也办得稀里马虎,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敢情自打宁卫民在斋宫常驻,因为见不着他,电话里说事又怕他忘了。 俩人就一直是靠字条儿留言交换生意上的信息。 张士慧前几天又给宁卫民留了张条子,说是弄走了两台彩电,让他想着给补上。 可结果呢,宁卫民是心不在焉,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糊里糊涂就又弄回了二十箱烟酒回来。 要不是现在他想把货都倒腾给张士慧了,宁卫民自己还现不了这个低级的错处呢。 而这也就让他对于和张士慧今天的见面,多出了一种尴尬的心虚。 他估摸着张士慧要知道了,多半要当面跟他埋怨这事儿。 那再谈货款,他还真不好往高了要价儿了。 果不其然,张士慧到的时候,推开门就是一句。 “哎呦,我说哥们儿哎,你可算露面了。” “我说,我让你给买彩电,你弄这么多烟酒来干嘛啊。你这不是耽误事儿嘛。” “现在剩下那三台,又有两台让我给出去了。我这都快接不上趟儿啦。” 宁卫民也只得说,“赖我赖我,这不,我最近遇着事儿了嘛,简直忙得是焦头烂额,昏头转向了。来来来,坐下抽根烟吧,我给你点上,就算我给你赔罪了。” 张士慧为人倒是实在,听见哥们儿有情况,马上主动相询。 “哟,能让你心神大乱,那肯定是大麻烦吧?我要能帮你什么,别客气,直说啊。” 跟这样的痛快人打交道就是省心,宁卫民也没兜圈子,索性直奔主题。 “那我真不客气了啊。其实吧,我无非想做笔大生意,手里缺钱而已。所以想请你帮帮忙,看你能不能给我凑点。” “没问题啊,还凑点儿干嘛。我给你拿一万来,够不够?” 听说宁卫民想借钱,张士慧答应的痛快极了。 张口就一万,连个磕巴都没打,也没问他具体用处。 要说这份豪气已经过一般人了。 宁卫民的确挺欣赏,只可惜还远没有满足他胃口。 眼瞅着宁卫民不再说话,而是笑了笑。 张士慧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他瞬间有点萎顿,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是不是……还不够啊?那……你说个准数儿?” 宁卫民叹了一口气。 “这个吧,还真没法说。因为我需要的钱,绝对是个常人难以想象的数字,再多我也不嫌多。哥们儿,你一人儿肯定扛不住。我也不瞒你,除了找你,我还得再跟别人开口去凑。” 张士慧登时惊了。 “啊?你需要这么多钱啊!哥们儿……你不是捅了什么天大的篓子,你要潜逃国外吧?” 对于这样的激动和惊讶,宁卫民当然能理解。 他看了张士慧一眼,笑着摇摇头。 “哎哟,哥们儿,你想象力也够丰富的。要那样,我还找你借钱,不是坑你吗?” “跟你说实在的,我要筹措大量的资金,其实是为了吃进一大批国家要处理的近现代的字画。” “要按理说呢,这事儿原本不急,之前除了我一直就没其他买主。我大可以慢慢挣钱慢慢的买。可现在却不知哪儿冒出个港商,要跟我争呢。” “我要再不全力出手,就都让人家弄走了。说白了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这是最后的机会。你明白吗?” 张士慧想了想,随后点点头,表示理解。 “哎哟,敢情有港怂跟你叫板啊。那咱当然不能在自己家门口丢份儿啊,是不是?” 可跟着他又有点含糊了。 “按说,这事儿我应该帮。只是,你干这事儿要搞这么大阵仗嘛,这么大笔钱就砸进去了。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就怕你为斗气,再做了赔本儿买卖……” 张士慧的态度,当然是游移不定,且前后矛盾的。 可宁卫民反倒更能充分感受到他的善意,于是口气也愈加温和起来。 “你放心,赔是肯定不会赔的。只是这些东西到手,恐怕我得压在手里二三十年,才能获取最大的利润。” “所以我对你有两个建议,一是你直接出钱入股,算咱俩合买。回头东西咱俩一人一半。但有个前提,二十年之内,这些字画你要出手,只能卖给我。” “要是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另一个想法,就是我把这些货都按成本价倒给你。你再力所能及的借我点儿钱,我最多用一年,就还你。利息咱就按银行的两倍计算怎么样?” 听到这些话,张士慧不禁以更惊讶的口气反问。 “啊?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说得压个二三十年?” 在商业领域,这样持久的投资,完全张士慧所不能想象和理解的。 没办法,这是由目前的社会环境,以及个人经历和素质来决定的。 谁让他眼下只是个快进快出的倒爷呢? 而宁卫民却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微笑着再次点头确认。 “哥们儿,我知道在你看来,我这事儿办得特别离谱。可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得干。我真的想好了,希望你能尽力帮帮我。” 于是张士慧这次是明显是认真地考虑上了。 随着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最终他做出了第二种选择。 不过让宁卫民出乎意料的,是张士慧还做了这样的补充。 “哥儿们,我忘不了,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把我带上这条光明大道的,也是你带着我了大财。” “既然你都开口这样说了,不帮你我还算朋友么?所以你要说什么成本价,算利息,这简直就是寒碜我啊。我要这么干,那还是人嘛!” “咱们这样,就你的这些货,我给你加上些利润,一口价两万。另外我再借给你两万。你也不用给我什么利息。” “就这四万块了,行不行?多了没有,少了不仗义。哥们儿我也就这点底儿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异数 宁卫民真心感动了。 他是个很会精打细算的人,正是因为他来自于不会算计就没法生存的后世。 何曾见过像张士慧这么实心实意对待朋友的人? 不用说,张士慧和他的关系,远没有需要他养老送终的康术德近乎。 但在目前这个大多数人一年都挣不了一千的年代。 张士慧却像康术德一样的尽全力帮他,足足比他预计的多给了他一万。 非但不要利息,弄不好因为借他钱,还得损失点利息。 什么是哥们儿啊? 这就是! 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就在宁卫民心潮澎湃的时候,没想到,张士慧又形象大变,又跟他打起了哈哈。 “那个……不过呢,我还有一个条件。你看能不能答应我?那就是尽量在明年五一前,把我借你那两万还给我。咱可别一年,就半年行不行?” 宁卫民这糊涂了,不但嘴上说,“哦?半年啊?这是什么说道?” 心里也说了,你小子到底小气还是大方啊?难道还不信我吗? 张士慧就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解释。 “你别多想啊,是这样的,呵呵。我和刘炜敬这情况你了解,别说生米煮成熟饭了,都快成爆米花了。我们也该成个家了不是?” “原本呢,去年就该办。可那时候我日子刚好了一点,就和刘炜敬统一了一下思想,先立业后成家,得先把钱挣够了再说。所以啊,我们就定了个五万的目标。” “可问题是这目标实现了,也差不多到年底了。而且挣钱上瘾啊,你看年底这么忙,生意这么火,正是挣钱的时候啊。我又怎么好把生意放下,去忙结婚呢?” “所以前几天,刘炜敬都快跟我急眼了。追问我什么时候办事儿,他爹妈也以为我有什么想法了,对我有点不大满意。没别的,我赶紧表明心迹吧。也就这两天,我才刚刚跟他们都商量好,说是翻过年来五一就办。” “至于我本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到了结婚当天,我非要把我们俩当初定下目标的存单,也就是那五万块钱。正式交给刘炜敬不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人家。” “咱俩可都是男的,不来假招子。你说爱情是什么?要我说,爱情就是男人骗女人的鬼把戏,什么我把我的心交给你,你就永远拥有我。有什么用呢?说这些有什么用?能当吃能当穿?” “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真有本事,一个男的爱一个女的,什么都先别说,先送上一沓钞票,让这女的有安全感。这才叫男人,这才是男人办的事。要不然结婚干嘛?自己还吃不饱,那娶媳妇干吗呀?让媳妇跟自己一块儿受苦受累就叫爱情了?要是就拿好听的哄人,光说不练,那就是骗。” “我承认,过去我也曾是骗子的一员,净跟刘炜敬说些虚头巴脑的甜言蜜语。可我那时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而且我也有一颗努力向善,拼命挣钱的心。现在好了,我果然有钱了啊。那就得高尚一点是不是?” “你说一个没谈过恋爱大姑娘,打跟我谈上了就认定我了,和我一直走到现在。哪怕我一无所有,哪怕我欠了一屁股债,她一直愿意跟着我,全心全力的帮我,没说过任何抱怨的话。我难道不应该感激她、包容她、爱她,让她安心和快乐?” “这五万块钱,就是我对刘炜敬的爱情。就是我的诚意。哥们儿,你得成全我吧?是不是你得让我当一回男人,让我别无遗憾。” 在说这番话的整个过程里,张士慧一直忍不住偷眼看看宁卫民。 生怕他露出怀疑猜忌、不以为然或者是讥笑嘲讽的表情,令自己深感失望。 但他担心的情况完全没出现。 宁卫民眼神不但始终澄清,听得全神贯注,相当认真。 甚至在他诉说的过程中,还感同身受似的,连连点头附和。 一直在说“没错……” “对对,是……” “应该,应该……” 于是情感受到了认可和尊重的张士慧,也就有了充足的勇气,毫无遮盖的说出了所有掏心窝子的自白。 并为此大感轻松与快慰。 或许,这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缘分吧。 一次本应该在常人之间,会弄得彼此提心吊胆、心生疏离,甚至很有可能生不愉快的借款。 就这么非常和睦的达成了。 既没有借据,也无需担保。 偏偏双方还都心生一种难言的满足感,感到彼此的情感更接近了。 借钱的事儿能办到这个份儿上,也只能说是一种异数。 ………… 手握五万五的现金,宁卫民心里总算踏实多了。 这就是说,他至少不会百忙一场,眼睁睁的错过命运摆在他眼巴前儿的这个机会了。 再怎么样,哪怕是明天就进行交易,他也能从中截留下来两三成的字画。 于是这个时候,为了争取更大的胜利成果,他又做了几件力所能及的事。 其一,他尽量通过京城饭店的外国人把这些人民币换成外汇券。 因为用人民币直接买画儿,等于一块两毛五的人民币当一块钱外汇券用。 比黄牛党1:1.2的兑换比率还高,实在不划算。 既然能省点儿,当然就得省着点儿,多买下一幅画,几乎就是上千万啊。 其二,他私下里找了一次库管员小齐。 不但拉在小齐在外面吃了顿饭,还塞给小齐一百元钱和一个单子。 目的是想让小齐,利用这几天,帮忙照着单子,把他列出的那些画家的作品挑出来。 然后集中收敛起来,以便于他交钱时直接弄走。 这件事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要知道画家和画家不一样,他写下的画家,可都是日后亿元俱乐部的成员。 一幅能顶旁人十幅的,可以直接提高这笔生意的含金量。 其三,宁卫民又联络了公司的几位高管。 以一年为期,许以百分之三十的年息,找他们借外汇券。 说实话,现在他的信用还很有限,这些人即使愿意借给他,也不会太多。 他预计每个人顶多一两千块而已。 而这就是愿者上钩的尝试了。 无论能借来多少,也总比没有强。 至于最后,宁卫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尝试。 那就是把借款的主意,还打到了皮尔·卡顿这个老板的身上。 因为知道法国老头儿得在欧洲过圣诞节。 宁卫民的攻坚对象,自然就得瞄准卡顿先生在华的席代表宋华桂。 而且他自知还不能只凭一张嘴直接要钱,他得证明自己的价值,成功率才会高。 于是他就用了一天一宿的时间,加急赶出了一份《大6市场初期开拓展企划》,才好去觐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价交换(修) 在宁卫民的眼中,宋华桂无疑是个让他心生敬意的优秀女人。 宋华桂思想开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都显出一种带有高雅的风度。 她懂得四国外语,对音乐、电影和美术有着极高的鉴赏力,也很会享受生活。 无论对美食、服装、游历和各种上流社会的各类交际方式,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实践。 此外,她还是个极为成功的公司管理者。 在这个能让西方商业价值水土不服的土地上。 初来乍到,四处碰壁的皮尔·卡顿,完全是依靠宋华桂,才得以把西方时尚成功引进共和国,获得了政府的支持。 所以尽管宁卫民看过的那本皮尔·卡顿的人物传记里,对宋华桂提及的地方并不多。 作者只是寥寥数笔带过,介绍了一下她是卡顿亲自挑选的东方代理人。 更多的笔触,还是聚焦在这位大师的个人传奇经历上,去塑造大师本人的非凡, 但皮尔·卡顿本人,对于宋华桂的夸奖和认可却是完全是不吝辞藻的。 据宁卫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这法国老头儿就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宣称。 “宋女士是我最好的助手,皮尔·卡顿能在华夏落地生根,完全是她的功劳。如果没有她,那对我来说,把业务开拓到华夏,就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毋庸置疑,像宋华桂这种集多种优势于一身的女人,几乎就等同于智慧、品味、阅历和财富的共同化身。 如果在东方,在共和国也存在一个上流社会的话。 那么她必然当之无愧,理所应当是其中最理想的女性样板,值得众人去效仿。 其实完全可以这么说,除了没有引诱男人犯错的美貌,宋华桂几乎拥有一切女人梦寐以求的优势。 当然,或许也正因为容貌稍显平庸,才让她更显得亲切和善、正派尊贵。 让她拥有一种完全是自于内在的卓越气质与个人魅力。 甚至同样是因为这一点,宁卫民才会遵循着等价交换的商业思维,主动拿出实在在的东西,来跟宋华桂当面谈条件。 因为宁卫民心知肚明,要想和这样一个凭着真才实学成功,又见多识广的女人打交道。 任何试图兜圈子的鬼把戏和耍心眼都是无效的,也是有失尊重的。 除了白白浪费彼此的时间,让对方平生恶感,什么好处也不会有。 所以目前的情况就是,宁卫民就坐在宋华桂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而面对着翻阅企划书的宋华桂,宁卫民主动对其中主要内容做了总结性的介绍和说明。 至于他的建议,其实大可以归纳为以下三条。 其一,为了让“pc”品牌的服装能够更精准的覆盖消费人群。 宁卫民建议公司除了和友谊商店合作之外,销售渠道不要再借助国内任何一家大型商场。 而是应该招聘自己的雇员,逐渐在京城、沪海、花城、深圳这四个城市条件最好的涉外酒店里,以及这四个城市的机场,设立自己的品牌专营店。 因为在他看来,尽管“pc”品牌的服装在西方国家一直是定义为“时尚大众”。 但对于国内普通民众的消费水准,三四百元一套的服装价格,却是当之无愧的高端奢侈品。 这基本上是等同于一台黑白电视的价钱了。 就目前国内实际情况而言,有足够消费能力的群体,无非是有出国需要的官员、退赔工资的老干部,家里有底子旧日富户,以及有海外关系的新贵们罢了。 而这些人无论住在哪里,他们与外国人形成交集地点,通常情况下就在机场、涉外酒店和友谊商店这三处。 那么只要在这三种场合设立“pc”品牌的专营店。 便可以完全满足国内近似于全部的消费需求,牢牢的掌控住国内市场。 如果再考虑到这几类主要消费人群里,官员的基数是最大的。 那么也应该对目前销售的商品有所调整才是。 最适当的方式就是削减女装的样式,同时增加男士西装。 其二,为了抢占最优质的广告渠道,为公司长期的经营活动节省广告投放成本。 宁卫民还建议在目前国内广告费用普遍低廉的情况下。 公司应该和国家电视台签订一份较为长期的固定合作合同,用以买断新闻联播后的第一个广告的时间。 他的意见是至少十年,最好是二十年。 因为随着国内的经济不断展,通货膨胀的情况是必然会生的。 与此同时,我国电视机持续普及也是必然。 那么电视广告的价值就会越来越凸显,会经历价值的重塑。 毫无疑问,《新闻联播》既是国内可以覆盖全国的电视节目,也是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 再加上从晚七点半结束后到电视剧开播前,还是当之无愧的黄金时段。 以目前电视广告便宜得近似于白给,还略低于广播广告的价钱来看。 就别说皮尔·卡顿公司作为一个服装品牌,本身需要为扩大知名度而做广告了。 即使是作为单纯的财务投资,先把广告时段买下来留待日后转让获利,这也会是一笔相当值得一试的好生意。 简直太划算不过了。 其三,为了长期保持行业引领者的地位,掌握对国内服装行业流行趋势的主导权。 宁卫民还建议公司应该联合一些官方媒体,创办以自己品牌命名的全国范围的模特大赛。 最好能再创办一家模特培训机构,把模特培训正规化。 如此一来,公司就等于拥有了一个绝对优势的行业资源整合平台。 从此,不但能够以最低的成本获得优秀的国内模特,公司也能免费享受到许多软广告的宣传。 必然得以在多方面持续性的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借此让自己的行业地位更加稳固,在行业内的话语权大大增加。 甚至是还能通过这个模特大赛和官方媒体达成利益同盟,作为合作伙伴长期维系良好的关系。 绝对是一本万利,好处无限之举。 第二百二十章 争先手(修) 很显然,宁卫民的这些建议,都是曾经被历史证明过的成功决策。 完全是他依靠穿越外挂,提前掀开了历史进程的底牌,来给宋华桂看的。 所以虽然宁卫民的预测,大部分都无法提供切实的数据来证明。 但他的分析却无疑都是丝丝入扣,合情合理的。 逻辑关系上,没有人能挑出大的错处。 另外也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国内的经济前景对任何人来说,根本就是一团迷雾。 甚至连共和国的掌舵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宋怀桂自然也对市场前景心里没底,难以捋出一个明确的头绪来。 实际上,她目前所能确定的经营方向。 只不过是尽快让国内的服装生产和服装销售步入良性轨道,期望能在两年之内实现国内业务的收支平衡而已。 顶多了,她比别人更懂得如何借助政府的力量,为公司开拓市场。 如何跟部委保持较亲密的伙伴关系,争取更好的商业合作条件。 所以宁卫民的企划书,其实恰恰正是宋华桂此时最需要的帮助和指点。 不但让她清楚了国内市场的消费群体的状况,和当下公司经营方式存在的误区。 而且还为她指明了应该如何去做出调整,应该如何趁着初入市场的良机,抢占哪些优质的商业资源。 说白了,对宋华桂来说,简直有着振聋聩、醍醐灌顶一样的启。 在她翻阅的同时,就产生了一种盲人突见光明之感。 不能不说,这份企划书,可和宁卫民几个月前为斋宫陈列馆提交的建议书,性质完全不同。 有关斋宫陈列馆的改动方案只是小聪明,是一种局部的改善方案。 皮尔·卡顿公司能从中获得的最大的好处,无非是在民间获得较好的声誉。 同时通过和天坛园方的互惠互利,获得区领导更多的信任。 借此为公司日后深入业务做出一种良好的铺垫罢了 但对公司的经营大局,对业务的直接促进,其实关系不大。 反过来,这份企划书那可是拥有战略眼光的大智慧,是会因此而产生实际效益的经营策略规划。 宋华桂绝对肯定,如果照着宁卫民的路数来,还能够顺利的一一实现的话。 至少能保证皮尔·卡顿公司在二十年内,固若金汤的占据国内服装行业领先地位。 特别是对于服装模特的选拔,几乎掌握了指定游戏规则的权力。 这是多么高瞻远瞩的实用性建议啊! 由不得她不为之心惊肉跳,以至于竟然不受控的隐隐生出了一些嫉妒。 或者是说,从心底浮现出一种自愧不如的不自信和自我怀疑来。 这个宁卫民,太让人吃惊了! 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大本事了,以后那还了得啊! 所以本能的,宋华桂就有点不服气地想要挑出些错处来。 好减弱一些宁卫民所闪现的智慧之光。 只可惜,她才刚刚现宁卫民好像对市场前景太过盲目乐观。 这一切的判断只能基于共和国的经济飞展,似乎太过草率。 她就自己全盘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反而觉得自己很愚蠢。 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根本就是皮尔·卡顿公司进入共和国的前提。 若不是极度看好大6市场,那么连这个公司都不会有。 这是没法动摇的前提条件,宁卫民又有什么错处呢? 没的说,她也只有服气啊! 虽然不免有点不甘心和意志消沉。 可真的是心服口服! “小宁,我一直认为你很有经营商业方面的才能。因为你的头脑冷静,对事情从不盲从,有自己独到的见识。还有外语对话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 “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得力的下属。一直想要尽力让你挥自己的才华和长处。但是我今天不得不说,我还是有点小瞧你了。” “其实以你的眼界和能力,只做一个运营部的副经理还真有点埋没了。你居然能做出这样一份企划书来。这足以证明你不是一个将才,而是个帅才。” “坦白来说,如果抛去年龄问题,或许你坐我这个位子才是合理的。我真心的认为,如果公司不能把你安排到合理的位置上,那不仅是一种极大的损失,对你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期望获得什么样的奖励?或者是说你想要求一个什么样的职位?我愿你为你联络卡顿先生,把你的要求转述给他。” “当然,如果你要求直接跟卡顿先生对话的话,我也会为你们安排直接沟通的机会。” 宋华桂不愧是真正的商场精英、巾帼豪杰。 心里的负面情绪和精神动荡没持续多一会,她就恢复了仪态、 并且以一种极为诚恳的态度,肯定了宁卫民的个人价值,还真心要为他请功。 对此,宁卫民是相当宽慰的,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同时,他也听出了宋华桂这番话里,充斥着对她自我怀疑的意思。 于是赶紧劝解。 “感谢大姐的器重,我有今天,您可没少关照我。我的这些意见,您能认认真真的对待,还给我肯定,实在让我感动。” “可您可千万比把我看太高了,也别妄自菲薄。我实话实说,您的作用无人可以取代,您的工作没有任何人能做得了。您才是当之无愧,让全公司信服的领导。” “我这个算什么啊?其实就是有空闲着瞎琢磨而已。您不过是因为太忙了,事事都得关心,才会当局者迷。咱俩要换个位置,那我非得趴下才行。” 花花轿子人抬人。 宁卫民毫无野心的分说,自然也让宋华桂高兴。 “你这也太谦虚了,你放心,大姐不是小气的人,公司不会亏待真正出力的人。你就直说吧,想要什么位置?坦白说,让你做副总恐怕还是早了点,但你要是想去沪海做个分区经理,我认为不大……” 说到这里,她的眼里的光更柔和了,显出了微笑。 宁卫民则从这张亲切的脸上读到了鼓励意思。 这让他相当感动。 他从没想过自己距离大区经理的位置会这么近。 但他还是摇头拒绝了。 不仅因为他没有办法离开京城,他的师父和朋友都在这里。 也因为没有人像他一样对那些字画牵肠挂肚,万难割舍。 他坦然告知了宋华桂他真心想要的。 说自己不想升职,只想跟公司借一笔钱应急。 他所期望的数目是十五万外汇券,越快越好。 如果实在不行,公司能借给他多少,他就借多少。 他甚至可以付公司百分之三十甚至是更高的年息。 而对于宋华桂目显惊讶,不可思议的出疑问。 “你要借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呀?背这么大的债务值得吗?” 宁卫民始终坚定,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借这笔钱是为了买下一批艺术品,我想阻止这些东西流失海外。至于值不值,我是这么想的。” “打个比方吧,围棋有一种说法呀,叫争先手,为了争先手呢,宁可放弃一些小的得失,重要的是大局。” “我给您的企划书就是在为咱们公司争先手。我借这笔钱,也是在为了我自己争先手。还希望您能理解……” 宋华桂则彻底陷入了深思。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说服 十五万外汇券! 这绝对是狮子大开口! 但反过来说,这个年代,敢开口借这么一大笔钱的人,也肯定不是凡人! 宋华桂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别说她的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华夏人,奉行的是有多大能力办多少事儿的生活准则。 就是换到宁卫民的位置上,她也压根就不敢于开这个口。 没有勇气去承担这样庞大的精神压力。 然而宁卫民不但当着她的面毫无畏惧开口了,而且还提出这么一大笔数目。 这得具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毫无疑问,宁卫民所的凭借就是他对于皮尔·卡顿公司的价值。 他用这封企划书证明了这点。 这从中体现出来又是多么大的自信? 陷入沉默中的宋华桂不由再次审视起眼前的宁卫民。 她真的很欣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认为宁卫民有魄力又充满智慧,意志坚定,也很懂得做事为人做事的尺度。 唯独让她不确定的是,宁卫民的自信和决心到底有多稳固。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否真的能经受住随之而来的压力和责任。 于是在一番察言观色之后,宋华桂忍不住再次加以劝导。 “小宁啊,不是大姐事儿多,也不是大姐不愿意帮你。关键你这么急着想借钱,又提出这么一大笔数目。这事儿办得实在太仓促了。你真的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做事情有勇气,有魄力是好事,但绝不能顶风就冲啊。我们应该去做个勇士,而不要成为莽夫。打个比方,假如你借到钱了,可日后要是后悔了怎么办?那大姐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我承认你的商业眼光相当出色,可艺术品不比寻常生意。我觉得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一些言权的,实话实说,价值方面往往是不好断定的啊?你能不能跟大姐仔细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宁卫民不能不尊重这位大姐的善意。 所以他非常耐心聆听了宋华桂的话。 但他意志也注定不会改变。 于是等到宋华桂的话音一落,他由衷的表示了感谢,就再次利用所掌握的未来信息,非常“有远见”地分析起自己对艺术品的看法。 其实主要就是从价值和价格作为出点,分析东方艺术品和西方艺术品的区别。 而这次谈话的结果,再次大大出乎宋华桂意料之外。 她非但没能说服宁卫民,却反而被宁卫民说服了。 因为她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现了一个被世人长期忽略的事实真相。 那就是西方艺术品市场一直很繁荣,完全是因为西方大多数国家经济都很达。 作为富豪凝聚财富的手段,西方艺术品的价值,才会一直不断上涨。 反观东方的艺术品,却因为本国经济衰微,与西方人又存在文化隔膜,常年处于绝对的低谷。 甚至由于建国后国内的环境日趋封闭,华夏的艺术品在原本就不高的价值区间,又打了个狠折。 此外,还有一个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就是同一样东西,在共和国一个价,拿到港城和东南亚去,就是另一个价。 最起码也有一倍的利润空间,而这就是宁卫民所看重的价值洼地。 说白了,宁卫民认为,现在买东方艺术品,尤其是国内的艺术品,性价比太高了。 很显然,如果日后国家经济展起来,共和国的子民富裕了,甚至对外开放程度逐渐放开。 都会更加促使这些原本在国内不受重视的艺术品价格水涨船高。 那么毫无疑问,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热爱自己国家文化,有心收藏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大际遇。 这其中唯一蕴藏的难度和风险,只在于怎么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把有限的金钱合理运用,花在最值得投资的品类上罢了。 宁卫民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大体简述了一下他这次投资艺术品的逻辑。 但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就是这样,有些话只要点一下,就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听完这一席话的宋华桂,非但再无半点替宁卫民杞人忧天的担心了,反而连她自己都被宁卫民给说动心了。 接下来,宋华桂居然饶有兴致的询问起宁卫民。 问他自己要是想投资的话,应该去买些什么东西。 这话里话外的,似乎颇有在宁卫民看重的这笔生意里,分上一杯羹的意思。 当然了,宁卫民这么精明的人,是不可能作茧自缚的。 说实话,跟宋华桂谈这件事之前,宁卫民就早把前前后后的各种可能性都想过了。 且不说,他已经琢磨出了一个非常适合宋华桂的投资建议。 如果肯听从他的意见,他们双方的利益根本不会产生矛盾。 哪怕是宋华桂不愿听他的,死活非要介入这桩生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天下间好东西千千万,宁卫民从未想过由自己一个人全把着。 毕竟宋华桂一直对他真诚相待,着力提携。 更何况他现在正在求宋华桂帮忙解决资金问题呢。 假如这位宋大姐再次出手相助,帮他达成所愿。 那让这位大姐沾沾光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心甘情愿啊! 总比他拿不到钱,便宜了外人要好啊! “大姐,我认为您,最适合去投资翡翠。” “翡翠?” 宁卫民没有丝毫迟疑。 他以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坦然向宋华桂全盘托出自己的建议。 “是,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没有一致定价标准。但它却是玉石中的极品。全世界的宝石里除了祖母绿,再也没有一种宝石的绿色与之能相比。” “从投资角度来说,大部分宝石市场都被西方人控制着,唯有翡翠因为西方人不懂欣赏,价格始终低迷。但它又是最符合我们国人审美情趣的玉石,是清朝以来我国名媛贵妇的最爱。” “前有慈禧太后,后有蒋夫人,她们全都对翡翠分外痴迷。这足以能说明这种东西的宝贵价值和未来升值潜力。” “此外,除了便于收藏,不易损毁的好处。您本人又是从事时尚行业的,需要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本身就需要搭配服装的配饰。投资翡翠,既能满足您工作和生活的需求,又能保值获利甚至传家,这难道不好吗?” “最后尤为关键的一点就是,收藏一个品类,不但需要学习相应的知识,更需要持续性投入金钱和时间。不是真爱的人,无法从中获取乐趣的人,其实很难坚持下去。而您是女人,喜爱珠宝玉石是天性,这可是天然优势。” 好嘛,连性别优势都考虑其中了,再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宋华桂满心的欣赏宁卫民,已经被他滴水不漏的建议彻底打动。 仅从“志大”却不“才疏”这点来看。 宋华桂就充分相信,思维如此缜密的宁卫民,未来一定会是个做大事的人。 像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实在太难得了。 她当然会尽力帮忙,为什么不呢?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非常清楚人生之路有多么坎坷,更懂得帮人就是帮几的道理。 但是,她也不能当场就马上应诺下来,这样可不符合商场上的谈判管理。 因为凡是谈判,都要先给自己留下后路来。 不能踏上了路程,再出尔反尔,也无法回头。 失信!对任何一个商人都是尤为致命的大忌! 所以最终,宋华桂只是这样对宁卫民做出了答复。 “小宁,你的要求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帮你跟皮尔·卡顿先生争取的。但这需要时间,你得等等。” 这样官方口吻的回答,让宁卫民不免有点失望和着急。 他立刻就追问。 “大姐,那得几天啊?我时间有限啊,恐怕真是等不起。” 而宋华桂却一下笑了。 “难道你以为我没考虑这点吗?既然你把事情交给我,就应该相信我。你说对吗?” 看着这熟悉且温和笑容,宁卫民终于有点明白了,他的眼里闪出了亮光。 第二百二十章 大钱靠命 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一句话。 “小钱靠挣,大钱靠命!” 宁卫民打心眼里觉得这话对极了。 因为仅仅三天的时间,他就从心神不宁的折磨中彻底摆脱,转而沉浸在了狂喜之中。 在宋华桂鼎力相助之下,他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来自于公司的资金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和他最初的要求有所不同。 公司并不是以借款的形式来支持他的。 实际上还恰恰相反。 当皮尔·卡顿先生接到宋华桂的跨洋电话后,虽然对宁卫民的企划书赞叹有加,相当欣赏。 但对于宁卫民的借款请求,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 说不符合公司的财务制度,无法开这个先例。 他只能同意给宁卫民加薪升职作为奖励。 幸好宋华桂又想到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尽力说服了皮尔·卡顿。 才最终满足了宁卫民迫切的资金需要。 这个办法就是预支薪水。 简短节说,就是皮尔·卡顿公司可以一次性预支给宁卫民三年的工资,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但前提是,宁卫民必须和皮尔·卡顿公司,重新签署一份长达五年的聘请合同。 合同里,宁卫民的具体职务虽然维持不变。 但因为企划书的功劳,从此他将享受部门一把手的薪金和奖金待遇。 一下子,他的工资就会从当前的一千五百元外汇券增长到两千五百元外汇券。 这样再加上外企年底通常会实现双薪制度。 最终他可以拿到手里的资金,将是九万七万五百元外汇券。 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宋华桂又非常热心给宁卫民行了个方便。 不但提前预支了12月份的工资给他,而且还以私人名义借给宁卫民一万五千元外汇券。 这样一来,宁卫民手头可以动用的资金就达到了十六万五千元外汇券之巨。 可以说,远远过他最初的设想,最理想的预计了。 已经足以吃下那批画的七八成了。 所以拿到钱的手,宁卫民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对宋华桂和皮尔·卡顿有多么感激,可想而知。 坦白讲,如果他没有开挂,如果他不是一个穿越者的内核的话。 那他一定会认为今生能追随着宋华桂工作,为其和皮尔·卡顿效劳是一种最大的幸运。 因为无论他们哪一个人,都更像是艺术工作者,更像是一个大家族的家长,而并非商人。 他们身上没有丝毫资本家的市侩气。 他们一点也不想去操纵人或剥削人。 却能最大程度的现你的价值。 他们毫不吝惜给你机会。 甚至愿意付出一定代价,去帮助你挥才能,成就事业。 这样的老板或上司,怎么可能不让下属感恩戴德,心生知遇之恩呢? 如果说,最初宁卫民加入皮尔·卡顿公司,心里只是想借力捞好处的话。 那么现在的他,真心是对这个公司生出了一份责任心了。 他确确实实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公司展壮大。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归心”二字。 而非常有意思的是,或许是一顺百顺,或许是宁卫民有贵人保佑,气运爆棚。 自打他从宋华桂手里拿到钱之后,更多出乎意料的好事就像主动往他身上扑一样,接踵而来。 其一,由于宁卫民只谈过一次就断了消息。 公司那几个本来犹豫不决的高管,终于下决心了。 各自都拿出了一部分钱放贷给宁卫民吃高息。 这就让宁卫民的资金量又增加了一万左右的额度。 其实道理说破了很简单,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宁卫民当初请这几位吃饭,求着他们,他们就感到惶恐,都怕被算计。 可随后宁卫民不理他们了吧。 他们的贪心又开始作祟,生怕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总而言之一个字儿,贱。 其二,完全出乎意料的,张士慧又给宁卫民送来了五千块。 说是老天爷慈悲给了红包,来给他补上的货款。 敢情就在12月16日,国家上层布了个影响到民生的重磅消息。 决定从即日起,降低涤棉布的价格,同时提高烟、酒的价格。 通知上说,近年来,烤烟和酿酒原料多次提价,烟、酒生产成本提高,收购价提高。 致使工厂利润下降,国家财政收入减少。 同时,由于社会购买力增长,全国高中档烟、酒长期供不应求,为此适当提高烟酒销售价格。 既利于促进生产,供应群众需要,又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回笼货币,克服财政经济困难。 其实谁都清楚,在这个我国经济状况刚刚初步焕出一些生机的年代。 在京城居民大部分收入仍主要用以改善和提高日常生活消费的年代。 大家尚无余钱用于金融积累的年代。 烟和酒这两样东西,恐怕是每个家庭的男性成员最普遍,也是最难以割舍的享受了。 那么烟酒提价这么高的幅度,一下子就老百姓刚刚因恢复奖金制度稍稍宽裕的钱包再次紧张起来,就必然引起了人们心理上的不适应。 所以为这件事,民间不满的意见很大。 当有关部门作摸底调查时,知识分子就愤愤地当面问了。 “到底是哪些人向中央提出涨价的?” 可是呢,天下间没有完全绝对的事儿,再多的人吃亏,也有少数人获益。 这件事一旦具体落实到宁卫民和张士慧的身上,却是等于从天而降了一笔横财呀。 千万别忘了,宁卫民可是误打误撞多囤积了三千块钱的高档烟酒啊。 而这个政策一布,又恰逢年底这个烟酒需要最旺盛的时节,自然引了对高档烟酒的抢购热潮。 所以整个一歪打正着,坐地升值啊。 别的不提,消息出仅仅两天。 茅台酒的出厂价便从过去的六块四调整为八块四元。 市场官方零售价也一下从八元飙到了十八元! 翻了不止一倍啊! 而张士慧这人又确实实在,对朋友真没的说。 虽然论理儿,这事儿纯粹是他好心有好报。 即使他自己一人都吞了,宁卫民也不会说什么。 可他就因为知道宁卫民急需用钱,还就是没法安心拿着。 于是就见面分一半,又给宁卫民送来了。 那宁卫民还能说什么啊? 这不是几千块钱,而是绝对厚重的一份情谊啊。 他嘴上不说,接受这份心意的时候,心里已经决定了。 张士慧这朋友,他是得处一辈子的。 这钱当然也得算是借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想事成 12月22日,是宁卫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因为正是这一天,“所罗门王的宝库”彻底为他打开了。 在郎朗晴日下,宝库里面的九千件“宝物”都将装箱,被搬出这里,从此成为他的私人财产。 而他也就此一跃成为华夏近现代画作的最大藏家,成为相关品类的无冕之王。 “慢点!慢点!一件件的放!” “千万别图省事,再给弄破了!” “说你呢,你能不能小心点!” 库房里,库管员小齐一边计着数,一边紧盯着那些宁卫民临时找来帮忙装箱搬运的人。 他的工作态度极为认真负责。 当然,这世上什么事儿都是有因有果的。 像这样与年代根本不相符的劳动积极性,之所以会出现在小齐身上。 除了有他自己想在刘主任的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的缘故。 也因为今天私下里,宁卫民再次跟小齐许诺。 说等把所有字画完好运走后,还会再谢他一百元的辛苦费。 那想想吧,有钱鬼都能推磨,何况人乎? 小齐是打心里看轻这些字画,认为自己其实没帮什么忙。 同时也是真心觉着宁卫民够意思,出手大方。 那要是不干好这份监工的差事,自己又怎么好意思白白再拿人家一份儿钱呢? 所以他不但极为上心的去看护宁卫民的财产。 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在数字上放了放水。 于是落在宁卫民手里的九千幅书画,绝对只多不少,还囊括了库里所有精品。 说白了,宁卫民真是使小钱办了大事儿。 就他谢小齐的这二百块,真正的价值,其实等同于为他节省了一万的资金。 “各位大哥,今天辛苦各位了啊!瞧这大风天儿!对不住对不住。” “没办法,咱得等东西装好了一起走啊!咱中午,中午我得请大家好好喝一顿!” “来来,哪辆车装好了,您先过来领盒烟,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啊!” 楼底下,早就密密麻麻排满了十二辆平板三轮车。 眼见一箱箱的东西被抬上车,张士慧也紧着张罗,替宁卫民安抚这帮负责搬运货物的三轮车夫。 要说张士慧和小齐还不一样,今天应该属于最亏的人了。 因为他不但全程都是义务帮忙,甚至还得在外头挨冻,自掏腰包去倒贴哪。 没办法啊,买了画的宁卫民一下就变得精穷了,现在就是个表面光的驴粪蛋。 所以为了让这帮三轮车夫能老老实实按照要求,把货捆好了,安全送达。 像烟啊酒啊饭啊,这样的物质激励,就得由张士慧来替宁卫民买单了。 谁让论现金,他现在才是财主呢? 总之,张士慧在经历过这件事后,立马对生活有了一个全新的感悟。 那就是和太有追求的人做朋友吧,真得慎重点。 虽然能够因为这样的朋友收益匪浅。 可反过来说,也绝对会有受不完的累,操不完的心。 生活稳定是别想,提心吊胆才是常态。 至于宁卫民本人,陪着刘阿姨和霍欣说着话。 内心当然是觉得扬眉吐气,意气风了。 因为这回有了尚方宝剑,那个上次横栏他的“墩儿”不但对这笔交易无可奈何。 反倒还得在他的面前上手帮忙干活,出力协调。 虽然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不知在抱怨着什么。 但越是如此,越是让宁卫民心里感到痛快。 没别的,他这人有点低级趣味。 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获利,别人出力。 就爱看的,就是冤家对头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还偏偏拿他没辙的样子。 什么叫真正的赢家啊? 宁卫民认为,那就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上,这才是真的爽。 否则,若是没有敌人的灰头土脸作为陪衬,岂不是让胜利的快慰大大失色? 只是可惜啊,他是没法亲眼看看那位吴主任和那港商是怎样的郁闷了。 否则,那才叫完美…… 还别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就跟老天爷是宁卫民的亲爹似的,居然对这小子格外垂青,让他想什么来什么。 实际上,正当宁卫民美美想着,从今往后,自己每天躺被窝里,这批书画的价值会以什么样的度蹿升。 自己要睡个觉,一睁开眼,手里的物件是不是就能涨个万八千的时候。 随着一阵皮鞋的“踏踏”声,楼道里忽然出现了两个男人,直奔库房而来。 其中一个是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样子。 另外一人却是身着西装,打着领带,和宁卫民的装束几乎一样。 而且很明显,这两个人都和刘阿姨认识。 因为走过来之后,他们先是叫了一声“刘主任”。 非常礼貌又热情的上前攀谈了几句。 随后便在刘阿姨的引荐下,走到了宁卫民的面前。 宁卫民这才知道,敢情眼前这二位呀,就是他刚刚才念叨过的人。 身穿中山装的,就是那位擅作主张的吴主任。 另外这位西装革履,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呢。 就是想横叉一杠子,跟他争字画的港商——徐先生。 至于他们的来意也很简单。 由于宁卫民有刘阿姨撑腰,这次凑到了足够的资金,几乎一口吞下了九成的书画。 那这位带着款子从港城赶回来的徐先生自然是大失所望啊。 也让当初大包大揽的吴主任,心生惭愧,非常不好意思。 于是俩人商量了一下,在徐先生的要求下。 吴主任不得不硬着头皮,想为徐先生与宁卫民牵线搭桥见上一面。 看看能否当面说服宁卫民,希望他能割让一部分给徐先生。 这样一来,在交割书画的当天,他们也就赶来凑热闹了。 不用说,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当然不乐意了。 好不容易他才咬着这么一大块肉,难道还能吐出来不行? 还可他也看出来了,刘阿姨不过是碍于情面,才勉强把这二位带过来的。 那冷淡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有替他们疏通的意思。 于是,他连问都没问价儿,直接就回绝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意失意 “不是我驳您二位的面子,关键我们买下这样好的艺术品是希望永远珍存的。并不想靠这些字画牟利。” “事实上,您二位反倒应该多谢刘主任才对。因为要不是她不想让您二位面子上下不来,劝我多少给徐先生留下一些。这库里所有的书画,我就都包圆儿了。 “所以恕我实难从命,这些书画我是绝对不会出让的。哪怕价格再高也不行。如果徐先生看不上剩下的这些玩意,没关系。我还真的愿意全都买下来。” 好嘛,瞧瞧吧,这小子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拒绝的词儿又有多绝。 不但连门缝儿都堵死了,还用虚晃一枪的招数,就势捧了刘阿姨一捧,将了这二位一军呢。 不动声色,就连消带打给了俩人一个烧鸡大窝脖吃。 真可以称得上是占便宜卖乖,一箭三雕啊。 所以,最终无论是吴主任还是那位徐先生都嘬了瘪子了。 而笑容满面的刘阿姨,却在送吴主任和徐先生离去的时候。 悄悄一背手,冲着宁卫民竖起了大拇指。 但这仍然不是这次意外会面中,最让宁卫民感到酣畅淋漓的时候。 他最大的幸福感,其实是因为吴主任边走边劝慰徐先生时,下意识地叫出了徐先生名字。 于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突袭而至的。 嗯? 吴主任叫他什么? 华铭?徐华铭? 难道和吴主任一起来的这位徐先生,就是…… 就是那位书画届里赫赫有名,未来让各大拍卖行趋之若鹜的收藏大佬? 宁卫民的脑中就像划过了一道闪电。 闪过之后,豁然开朗! 他所听到这个名字,前世在《投资家》画报上看过的照片,以及眼前这个港商的真实形象,完全合而为一。 没错,没错! 他就是徐华铭! 年轻时的徐华铭! 那个高深莫测,神秘至极,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名家书画的徐华铭! 这么说?我好像破解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惊天秘密啊。 而且……而且我还截了这位大佬的胡! 爽啊! 太爽了! 爽透了! 再想想这位徐大佬未来在国内收藏圈儿和拍卖行里的身份地位…… 宁买办兴奋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他今生居然取而代之,误打误撞夺走了这位最大的气运? 这人生的际遇,命运的奇妙,真是没法形容了! 回去的路上,狂风大作,细细的尘沙打着旋儿。 无遮无拦的扑打在人们的脸上。 尽管有太阳,可空气仍旧是干冷干冷的,简直能把人冻成冰棍儿。 在宁卫民这一行人里,别说跟他一起坐在三轮车上押车的张士慧,紧紧捂着大衣,冻得“得得”的了。 就连那些卖力气蹬三轮的工人们也会随着冷风打哆嗦。 都盼着早点干完今天差事,去馆子里喝上二两烧酒。 唯独宁卫民却和谁都不一样,他就跟火神爷下凡一样,根本不知道冷。 他的心思还沉浸在今天所经历的这些事儿这些人身上…… 奇妙的际遇,简直让他热血沸腾! 这天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宁卫民为了款待各方各面帮忙促成生意的朋友们。 专程在新侨饭店的“三宝乐”设宴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主要的宴请对象,当然就是刘阿姨两口子、霍欣和张士慧。 由于刘炜敬是刚巧下班,宁卫民当然把她也一起请来了。 没想到她还带来了一台刚买的海鸥牌相机。 张士慧就乘势要求刘炜敬帮他和宁卫民照张合影,说这么久了他们还没一起照过相。 结果拍完了,没想到刘阿姨也撺掇着要霍欣和宁卫民拍上一张。 宁卫民不愿驳刘阿姨的面子,便只好硬着头皮,忍着尴尬和霍欣拍了一张。 照片上的他站得规规矩矩,如整装待训的士兵那样的满脸严肃。 霍欣则故作娇羞,好像当了新娘子一样。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被张士慧取笑,说是世界上表情最不和谐的一对儿男女。 而于此同时,就在距离他们仅仅三公里远的前门饭店里。 喝着闷酒的徐华铭,心里却充斥着更难平息的郁闷与沮丧。 如果说,今天亲眼眼瞅着那么多好东西被人拉走,是他命该如此。 他还能强压下了怨气,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的话。 如果说,他最后付出了四万块,所买走的那些东西。 竟然没能找到几张像齐白石、潘天寿这样的名家力作。 他也只能承认自己运气不佳,终归还是因为便宜的价格,做到了勉强接受现实的话。 但港城那边传来的一个好消息却给了重重的一击。 让他再也无法保持风度。 让他对于宁卫民这个买走了大部分书画的人,情不自禁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强烈嫉妒。 敢情就在两个小时钱,苏富比在港城举行第一次华夏近现代名家绘画拍卖会上。 傅抱石送给熊式一的一幅《湘夫人》,落槌价居然高达十八万港元。 十八万啊,仅仅是一幅画! 虽然徐华铭并不清楚宁卫民买走的那些书画里到底有多少傅抱石。 但他上次进库,仅仅草草一观,就现了不下六七幅,还都是大尺寸的。 照他的顾忌,至少库里应该有几十幅才对。 天知道,他错过了些什么! 他简直不能再继续的这也想下去! 如此的遗憾,真不如从未曾知晓过才好! 人和人的命,别看仅仅就差了一步,可就是天堑之别啊! …………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这就是生活。 而失意人的失意,往往是由得意人的得意而造就的。 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但无论怎么样,临近尾声的1981年也应该算是一个好年份。 因为在一年里,我们共和国,不论整体风貌,还是经济展,都是积极向上的。 同时我们还开始着手解决各种历史遗留问题。 正是这一年的年底。 国家通讯社社分社一个姓宋的记者,到东阿县采访写通讯稿,《只要你能昂起头——记瘫痪姑娘玲玲》。 玲玲学名张海迪。 当这篇报道出来后,不但张海迪本人的人生轨迹为之改变,许多因为这篇报道而感动的青年,一样获益良多。 也是这一年的年底,四十七岁的陈景润终于当上了父亲。 这一年,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让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的数学家陈景润成为家喻户晓的科学偶像。 但是直到生下孩子,他们家依然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由于一直以来的人事制度以及国家建设和展的需要,城市中个人的工作都是由国家统一分配。 而工作的调动必须经过复杂的手续和旷日持久的等待。 两地分居是当时这个时代,许多家庭必须面对的困难。 不过同样是从这一年开始,共和国已经开始着力解决这个问题。 仅仅1981年当年,国家就解决了三十万户家庭的实际困难。 两年后,在当代伟人的关照下,陈景润的妻子也由武汉调到京城。 最后,还是这一年的年底,华夏同胞两岸联谊会成立。 其作用在于协助岛上同胞来大6经商,投资、建厂、办校、讲学、做研究活动。 于是,被迫分开,中断联络已经三十多年的两岸同胞,无数个家庭,终于就此开始恢复往来。 许多互相割舍不断的亲人和故人,从此有了再聚见面的可能。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四道关 人类射了第一架可重复使用的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 世界出现第一部个人电脑…… 戴安娜王妃嫁给了威尔士亲王…… 在依次经历了这些足以让世界永远铭记,且值得怀念的大事后,1981年终于与全世界挥手作别了。 从此,这一年就永远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成为了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成为了人们生命力里的一部分。 虽然人们不免为此惋惜和留恋。 但好在充满了更多希望和未知的1982年又随后而来了。 在新的一年的开年之初,如果可以用简略的几句话,来说明一下1982年对我们国家的意义。 那就是几乎还很少受到世界关注的共和国,正以一副打铁还得自身硬的姿态,非常踏实地躺在名为“改革”的“茧”里。 默默在修练着自己的内功,加着自己各方各面的变化。 渴望尽快生出翅膀,化身为蝶。 这一年,我们的改革开放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国民经济总量比改革开放前增加了近一倍,显然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改革开放对增进国力是卓有成效的。 于是我们的改革开始进入加阶段。 仅从1月到2月间,重磅政策的密集出台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1月1日,《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下。 国家对农业生产责任制,改善农村商品流通等政策问题作了规定。 给农民们多劳多得创造了条件,提供了更多政策性的保护。 跟着1月2日,国家又公布《关于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的决定》。 这条政策的制定者们,决定要用二、三年时间,分期分批地对所有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 渴望通过完善经济责任制,加强劳动纪律,建设领导班子,加强对职工的思想政治教育,来实现国有企业的脱困与振奋。 2月8 日,京城市委召开了“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深入开展‘五讲四美’活动工作会议”。 市领导们决定在今后一个时期里,要把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为第一位的工作来抓。 2月9 日,国家又出了《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指示》。 明确指出,在城市中,一个家庭只要一个孩子,农村最多要两个孩子,不论哪种情况都不能生三胎。 2月2o日,国家针则对干部退休的年龄界限做出了硬性规定…… 由此可见,无论是经济展、制度调整、还是精神文明。 几乎全部领域,都在伟人的领导和督促下,开始着手进行深入性的展和调整。 那么一个问题就来了。 在这样厚积薄的时代大背景下,在我们国家蓄势待、非常关键的转折期内。 深受老天爷眷顾的宁卫民,目前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状态和生活处境呢? 呵呵,那恐怕只有一个字能概括了——就是“穷”啊! 要知道,这小子这次可是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才办成了这件大事。 别说连自己的未来都抵押透支了。 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快让他给吸干了。 偏偏又恰逢年底,到了按季度结算房钱的时候了。 所以等好不容易凑上七百元钱,勉强缴清仨月的房租之后。 宁卫民的兜里,已经抖落得比脸还干净了。 这还幸好他背后有皮尔·卡顿的公司给他撑着呢。 也就是看在是未来的合作伙伴情面上,重文门饭店才会予以宁卫民无人可比的照顾和优惠。 不但允许他先住店后给钱,给七折的折扣。 而且本月中下旬,他6续新增的两间客房也没算钱。 否则要按照正常情况,或是在其他的宾馆饭店,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么毫无疑问,宁卫民如今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尽快捞点钱花,来改变自己窘迫的处境。 从时间紧急性而言,第一等重要的事,无疑是在生存的前提下,尽量维持住体面。 毕竟宁卫民是个金领。 作为公司高管,手下还有十几个员工看着呢。 生活质量要是明着降低,过得太寒酸了,肯定有失威信。 当然就不好管人了。 更何况这块的费用他每天三块就够,再节省,也省不了几个钱。 还不如该怎么花怎么花呢。 至于找个票报个销,让公司办忙添上窟窿的做法,理论上是可行的。 可他却绝不会这么干的。 不为别的,没脸面对宋华桂啊。 第二,那就是年关难过,他还得准备过年的开销呢。 这一年春节来的早,1月24日就是除夕。 不用说,身为华夏子孙,什么日子口儿都能凑合。 可要过不好这个年,一年都觉得丧气。 宁卫民既不想让康术德不痛快,也不好意思动老爷子剩下那点底子。 那就得想辙,抓紧时间挣钱去啊。 照他的估算,连给老爷子的孝敬,带买吃喝,过年应付朋友和场面。 怎么也得弄三百块才能支应过去。 第三是过了春节之后,要不了多少日子又该交房钱了。 这次是一次缴纳三间客房,三个月的房租。 总共就得一千八百九十块,够一个普通人三年的收入了。 还有2号院的房子,也得岁修啦。 加上给各家掏的房租,都加一起,又差不多三百块。 第四就是宁卫民还得尽快凑出四万块钱来还给张士慧和宋华桂。 对这样纯粹的人情帮衬,他实在不好意识拖欠太久。 他更不可能让张士慧因为帮了自己而落下什么遗憾。 这样满打满算,从元旦过后到五一前,他一步步的要过上四道经济关,差不多至少得弄四万五才够用。 所以今天的1月5日,狗年的生肖邮票行的事儿,宁卫民就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了。 如果按照原有的投资规划,他本应该再去大买特买,吃下和猴票、鸡票差不多的货才是。 而他现在基本上已经做了放弃。 只能等回头有了钱,再从邮票贩子手里高价补货了。 没别的,小马拉大车啊,这次努得有点大了。 真要是最后补不足货,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不知怎么,宁卫民忽然就想了来康术德说过的那句“守着金山的穷人”。 他现在还真有点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ps:8月13-8月23日,我将在本书的点点圈起一次回馈起点正版读者,瓜分三万起点币活动。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具体规则已经出了,请大家仔细阅读,准时参加。 第二百二十六章 操控 宁卫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经济困厄。 可话说回来了,这样的处境也不是全是坏处,一点好处都没有。 至少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拒绝与霍欣密切接触了。 本来答应的饭局,理所应当可以后延了。 对于一切娱乐活动邀请,自然也可以拒绝了。 理由当然是非常充分,冠冕堂皇的。 “谁让咱没钱啊,咱是男人,总不好花你一个姑娘的钱吧。对不起,我也没有时间。我得忙着挣钱啊。” “你耐心等两天,我又不会赖账?我最近就正在找外快呢,等我找着,挣着钱了,一定补请你……” “哎哟,你这是干嘛啊?还别给我钱,我不需要你可怜,不需要你的同情。任何的经济资助对我都是一种侮辱!我是个有自尊心的人。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坚持了……” “嘿,你还甭跟我瞪眼!我就是这么固执!我自己挣来的钱财花着太踏实!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等着看啊?我用事实来教育你……” “住手!你要非对我进行这种侮辱,那咱们就连普通朋友,都没必要做了……” 就这样,宁卫民每次都能气得霍欣没辙没辙的,全然把气氛破坏掉。 最后一次为这事争辩,霍欣的脸儿涨得粉红,真是霍然变色。 终于忍无可忍的当面骂了宁卫么一句“不知好歹”,然后气哼哼的扭头离去。 看那样子,恐怕心里多半还藏着一句没出口的“给脸不要脸”呢。 反正自此,霍欣再也没提过给宁卫民钱的事儿,也没兴致再约他出去。 而这恰恰正是宁卫民最想要的。 在他看来,不用应付霍欣的世界顿才是清明的,这才像个要过节的样子。 当然,宁卫民也不是全然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更不会真的像他自己说的似的,把自尊心看得比肚子重要。 其实他之所以敢这么搪塞霍欣,还是因为他手里有点小财可以。 这不,刚刚进入一月份时,兜里已经没钱的宁卫民,头脑里自然而然冒出的一个想法就是。 先出手点东西,弄个几百块,怎么也得把春节敷衍过去。 照他的盘算,怕是除了卖点邮票,还得卖件儿瓷器再加上一件儿木器才行。 真没想到哎,这一去邮市,直接就见着彩儿了。 敢情他有俩月没过来,意外的现,东安门集邮总公司门口的小市场里,猴票行情大涨,一飞冲天。 居然已经市价已经冲上九块五了,眼瞅着就要突破十块大关。 就连鸡票,也被猴票带了起来,破了八毛。 别的不说,就说宁卫民认识的那些邮票贩子吧。 由于这些人几乎都知道他是“养猴专业户”,这次一见到他。 全是惊喜的欢呼,缠着他要票啊。 “哎哟,哥们你可来了。最近忙和什么去了?你手里囤的那些猴票呢,赶紧趁着行情好,卖吧……” “瓷器,来了啊。甭听丫撺掇。我跟你说呀,最近都邪了,生肖票都在涨呢,有点疯了!你要交易可得慎重,我看还能再等等……” “嘿,对喽。哥们你今年大概运气好,有人不知深浅托你的票种。这就该着你财啊。 我倒是想专门弄点鸡票了。这狗票看来也像能涨的!你说是不是……” 瞧瞧吧,懂点行市的都把注意力盯在生肖票上了,这哪儿行啊? 这也太早了点了,不能一开年就完成一年的涨幅目标不是? 而且最大的问题,千万不能把刚开始公开销售的狗票直接给架起来啊。 本来他今年初就吃不着,价格要再起来,那后半年就一点指望也没了。 不行!好你个猴头儿,岂能由着你这么任性的涨呢! 甭废话了,你宁大爷不情愿,这就给你们点颜色1ook、1ook吧,出货! 好嘛,就在市场一片欢腾的气氛里,集邮者们都对猴票开始形成强烈盼涨的预期时。 宁卫民这位表面上的大户,实际上的幕后庄家,默默开始了砸盘。 他先出手一个带边纸两连张,卖了三十。 跟着又拿出一个普通的两连张,卖了二十五。 再之后,就是每天以三五张的数量,以九块五的价钱,把八十多张散张猴票出手。 66续续的倒腾给了那些已经合作过几次的邮票贩子了。 就这样,才卖到三十多少张散票的时候,猴票的涨势就止步了。 五十多张的时候已经转头掉到了八块。 等到宁卫民卖到八十多张,暂时收手的时候,他已经把猴票生生砸到五块钱了。 没辙,这年头市场的容量还是小,一百张而已就到了资金的瓶颈。 总之,也就不过二十天吧,猴票的行情被破坏殆尽。 抛去中间商赚得差价,宁卫民却意外地从中挣到手了七百块。 嘿,就这么轻而易举,头两道关居然就让他给过去了。 这算不算运气? 那不用说,在猴票转头直下的跳水下,鸡票和狗票也都跟着出溜儿下去了。 鸡票从八毛掉到三毛。 狗票刚有点苗头就灭了火儿。 邮票贩子们想炒作新的生肖票的热情,随之大大的降温。 说到宁卫民的节后打算啊,当然还是老样子了。 他会根据行情的自然演变走着瞧。 猴票要是起来,他就再卖,非得打到三块钱不可。 要是猴票节后自己加下跌,到了他的目标价,他就借机再吃回来一部分。 虽然这样会导致一些被他放出来流动筹码变成休眠筹码,从此消失,可这也是应付的代价。 反正他筹码有的是,而且现在的价格赚的也是以百倍计算的,他又有什么可亏的呢? 总之,这样的套利方式万无一失,买价儿和卖价儿完全都是受宁卫民控制的。 真的想让他允许猴票不回头的涨起来,那至少得等到后年去了。 因为按照宁卫民自己的打算,他总得踏踏实实吃下最后一个暴利生肖票品种——鼠票才行。 所以在此之前,猴票就只能在他的控制下,随着他的心意上下蹿腾。 其实他宁卫民,哪儿是什么养猴专业户啊,他压根就是个耍猴儿的。 ps:8月13-8月23日,我将在本书的点点圈起一次回馈起点正版读者,瓜分三万起点币活动。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具体规则已经出了,请大家仔细阅读,准时参加。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便条 霍欣这头儿和经济危机,都被宁卫民顺利化解了。 但并不意味这宁卫民就没有其他的麻烦了。 或许是因为外资企业里收入差距庞大,这一行的人都特别势利,两眼只盯着钱和高位。 才会导致有许多人对于宁卫民受到重用,心态很不平衡。 虽然他们表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 可背后里只要一有机会,就爱搞点小动作出来给宁卫民添添堵。 就比如说,宁卫民跟公司高管们借款一事儿就被有心人泄露了出去。 还予以杜撰,加油添醋,传得神乎其神,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有。 有人说宁卫民好赌成性,借钱是为了还赌债。 有人说宁卫民大手大脚太厉害,挣得多花得更多,不得不借东墙补西墙。 甚至还有人说,咱们公司的待遇这么好,宁卫民都需要借债。 那不管是什么原因,足以证明这个人的生活一团糟,毫无经济头脑和理财能力。 那他的建议还有什么价值? 公司应该对其解聘才对…… 总之,兴风作浪的谣言确实让宁卫民在公司内的声誉大幅下降,甚至有些话都传到斋宫里来了。 随后而至的连锁反应,就是模特队的一些老熟人纷纷打电话问宁卫民的近况。 这些人里肯定是有人真心怕宁卫民遇到什么麻烦。 当然也有人则是假装好心来看他的笑话。 还有人很现实,只是想验证一下宁卫民的状况,好决定今后与他交往的尺度。 不用说,这些表示关切的电话,当然搅扰得宁卫民不厌其烦。 对他来说,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 但挨个应付起来,嘴累心也累啊,这都是真切的痛苦。 而更糟糕的就是,这件事让他完全没有选择的,还白白背负上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债。 进入新的一年之后,由于日益临近年关,那些雕塑系大学生们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作品,天坛公园也变得游客稀少。 宁卫民终于重新得享清闲,基本上每天中午都能躺在自己摇椅中,晒着太阳睡个午觉了。 然而这天中午,偏偏就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却被一双手给摇晃醒了。 睡得稀里马虎的宁卫民被迫睁开眼,只感到阳光亮得刺眼,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 眨了老半天的眼,他才认出眼前那张模糊的脸,居然是曲笑…… “哎哟,是你啊,你来就来吧。别急着叫我啊。我这可正做着美梦呢呢,全让你给搅和了。” “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梦见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啊,还有一只刚出炉的烤鸭子。偏偏在我刚卷起一卷烤鸭,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 “得,让你一摇晃。啪叽,全掉地上了,我连一口都没吃上啊。真是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宁卫民唉声叹气的一席话,顿时逗得曲笑乐了。 但随后她却一反常态的严肃起来,皱起了眉头。 “宁哥,咱别开玩笑了,我来是有正事问你。最近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儿了?公司里和模特队都传遍了,说你借了好多钱,这是……是真的吗?” 宁卫民听她问起这件事,自然就更是叹气了。 “怎么?小石头没跟你说啊?她前两天刚刚打了电话问过我。我跟她说没事啊。怎么今天你还为这事儿跑过来了?” 曲笑却望着他幽幽地说。 “我就是想亲口问问你。我可没那丫头那么好糊弄,你说一句没事就信了。再说了,电话里谁清楚你说的是真是假啊?” “我在公司听到不少关于你的议论,他们都说你跟许多人开口借钱,而且借了很多的钱,利息许诺很高。我……真的为你担心。” “宁哥,我可一直拿你当哥哥,你总得跟我说实话呀。你借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工资那么高,怎么还需要借钱呢?” 要知道,宁卫民最近实在应付得类似情况太多了,听着这样的话简直脑仁儿疼。 不由得摆手阻止。 “小曲,你这丫头别刨根问底儿了行不行?” “我借钱是我的自由,这又怎么了?我乐意借,到时候还上钱不就完了。” “不是我说你们呀,个个都是少见多怪,这在国外叫融资,要是咱们的银行也肯给私人贷款,那我还用费这劲吗?” “总之,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谁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我不在乎。我也没犯法,什么也不怕。” 曲笑当然对这样含糊的答案不满意啊,继续执着规劝。 “哎呀,我不是想干涉你的自由,就是希望你对自己稍微负责一点儿嘛。咱们又不是外国人。谁都是靠精打细算,开源节流过日子的……” 宁卫民再次不耐烦地打断,而这次就更不客气了。 “小孩儿别老管大人的事,听见没有?我说你到底跟谁学的?一个姑娘家,怎么跟个家庭妇女似的?” 曲笑被挤兑得脸一红,忍不住小声嘟囔着。 “切,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可有你这么当大人的吗?你就给我们年轻人树立这种榜样?” 宁外民则彻底失去了耐性和耐心。 “好你个黄毛丫头,还教训起我了?这两天我好不容易才闲在点,你倒好,来了就在我耳边跟蚊子似的嗡嗡。别烦我了!再让我睡会行不行?算我谢谢你了。” 这下曲笑知趣地住了嘴。 老老实实坐到一边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宁卫民也不理她,没多一会儿,不知不觉中,还真的又睡着了。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都下午三点了,曲笑已然不在了。 但他一起身,却现自己身上居然有一个信封掉落在地上。 他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三百块外汇券,还有一个折好的字条。 再打开一看,上面的字很娟秀。 毫无疑问,正是曲笑的字迹。 “宁哥:我命真好,遇见了你。多亏你帮我,我才进了模特队,走上高高的T台。是你让我看见了五彩缤纷的精彩世界。做人得知恩图报,这些钱给你应急。不要你还,也不要利息。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平时花钱太冲了。钱不多,希望你别嫌弃。对了,今天下班你就去买一只烤鸭吃吧,我请你。此致敬礼。” 宁卫民一下傻了。 他可是知道,模特队里的姑娘们演出一次,才五十块外汇券的补助啊。 这三百块外汇券,就是曲笑至少六次登台的钱。 再说了,曲笑还特别不适应高跟鞋。 几乎没有哪一次走台,她的脚不被鞋子磨破的。 收下这些钱,真拿去吃鸭子吗? 让他于心何忍啊! 可要是拒绝,怎么开口去还? 是不是会更伤人? 愣了半晌,宁卫民终于长叹一声,决定暂时收下这笔钱,留待日后加倍回报曲笑。 最后看了看字条,他不禁喃喃自语。 “小曲啊小曲,你也忒实在了点儿。我要是个坏人呢?你不得栽我手里呀!”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当断则断 如果说曲笑突如其来的到访。 她给宁卫民带来的是一份感动,一缕清香。 一种难以言表,却又捉摸不清的情感缠绕的话。 那么与之恰恰相反。 米晓冉对宁卫民的突然拦截,带给他的就是莫名其妙和怒火中生。 以及冲突之后,当断则断的全身轻松。 米晓冉已经足足和宁卫民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 对于这样的冷落,宁卫民其实是这么理解的。 都是那次借花献佛的请客请错了。 他压根就不该让张士慧把米晓冉也叫上。 谁能想到米晓冉在京城饭店会无名火啊? 而且还巧不巧的,那个时候竟然与同样好斗嘴的霍欣相遇了。 关键是最后打嘴仗还让人家挤兑得下不来台了。 那丢脸离去的米晓冉,肯定会迁怒于人,把倒霉事儿怪在他的头上。 兴许每次一见他还会想起那天的不愉快来。 女孩子嘛,矜持、爱面子,这很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了,既然这么长的时间,米晓冉都能始终保持这样的冷漠态度,也很能说明一个问题。 就是米晓冉这个姑娘太“轴”,性子太执拗。 “轴”这个字眼,其实是京城人形容爱钻牛角尖的人常用的一个词。 通常有这种毛病的人是很情绪化的。 大致特征就是,干什么都自以为是。 高兴时候怎么都行,不高兴了怎么都不行。 认准的事儿,即使是撞了南墙,明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也未必肯回头。 毋庸置疑,像这样的人,当然是敬而远之的好。 其实是不大适合与之深交,做朋友的。 所以说实话,宁卫民反而感到有点庆幸。 因为这种性格是很吓人的。 及时现了米晓冉性格缺陷总比晚现好。 这就消除了日后出现更加失控事态的隐患。 至于他们彼此关系是否还能破冰,那根本就无所谓了。 反正他们从今往后就只是邻居而已,他也不可能常住这个大杂院。 保持这样的距离,反而是一种他乐于见到的结果。 但宁卫民恰恰就没想到另外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意外总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生。 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去大观楼电影院想找米师傅蹭场电影看看。 却不料米晓冉也在。 结果避不开了,宁卫民本想去看电影的计划泡汤了。 他被米晓冉叫到了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不得不遭受审讯似的质问。 或许是对父亲上班的地方太熟悉了。 米晓冉毫不担心被人看到。 当时她死死地注视着宁卫民,目光里很复杂。 宁卫民受不了这种泼辣大胆的眼神,很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嘴里则没话找话。 “晓冉,最近你还好吧?” 却没有想到米晓冉居然会冒出这么几句。 “我不太好,心里总想着你,能好吗?” “其实我现在心里很清楚,我这是单相思,我让你给耍了。” “甚至我都觉着我自己有点儿贱,可我不能自己骗自己。” 宁卫民顿时愕然了,随之就是惶恐。 “不是不是,咱俩可从来没有过……那什么啊。我也没有什么让你误会的举动吧?你怎么会这么想?” 米晓冉再次直勾勾凝视宁卫民。 “卫民,你怎么这样的冷漠?你敢做不敢当?还是个男人嘛。” “难道那些高级化妆品不是你送我的?难道我们家的洗衣机和电视不是你上赶着给买的?你为什么在单位要把向宝柱整倒啊?你敢说不是为了我?” “你可真够混的。你这样的来招惹我,等我爱上了你,你又漫不经心地把我甩掉,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但宁卫民却完全听昏头了。 他丝毫都没有理亏的样子,马上反驳。 “别别,晓冉,这好象真的不关我的事,我觉得你纯粹是误会了。” “我给你买东西,甚至帮你家里买家电,全是为了酬谢你帮我遮掩邮购信件,和帮我租客房而已。” “至于向宝柱,他为了你找我的麻烦,这不假。可我也是为了自保啊。我不弄掉他,难道要天天受他的窝囊气?” 随之宁卫民以一副一本正经的态度说。 “晓冉,你看,咱们之间纯粹就是一场误会。既然你骂也骂了,气也出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好不好?我们就当没生过,还是好朋友,好邻居。” 宁卫民的确表现得很大度,但他却不懂得男女之间对待感情问题的重大区别。 正因为男人在乎的东西太多了,要追求的也太多了。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相信天涯何处无芳草。 有时候的确可以在情感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女人却往往会把感情视为胜过一切的宝贵之物。 认为幸福就只有一条路,必须拥有理想的爱情和婚姻。 更何况这个年代还轻物质重精神? 人们对感情的纯洁性要求普遍苛刻。 所以宁卫民越是表现得光明磊落,米晓冉就越来气。 她余怒未消地瞪了宁卫民一眼。 “你少说便宜话!你说到此为止就为止了?你说没生过就没生过?” 宁卫民嘴角抽动了一下,就有点要光火。 可想想左邻右舍的关系,还是又退了一步。 “是,是我不好,我这人办事可能太毛躁了。如果真是哪儿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向你道歉。由衷的道歉。对不起……” 米晓冉蹬鼻子上脸。 “这就是你的忏悔吗?别对我避重就轻!还有什么理亏的,全都一起说出来。” 宁卫民真有点烦她了。 “晓冉,你还有完没完了?这是多大点事儿啊?你还不依不饶了?我可告诉你,就冲你这脾气,这辈子也不好嫁出去。” 米晓冉则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看吧,暴露本性了吧?什么道歉?都是假的!何况都这份儿上了,我嫁不嫁的,你还管得着吗?” “我现在就想知道一点,你欺骗了我纯洁的感情,非要和我分手,真实想法是什么?是为了曲笑那个丫头,还是那个叫霍欣的姑娘?” “她们俩到底是谁勾引了你?还是说你生活态度本身就不严肃,喜欢同时和几个女的好?” 宁卫民真是哭笑不得。 “我说你就别冤枉我了,更别冤枉其他人。我从来就没跟你有过什么。全是你自己认为的。“我得说,你真是个对感情很执着的女人。可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优点。你要是这样对待男人,会把任何一个男人吓跑的。” “因为男人还没向你承诺过什么,你已经要死要活了,要是接着和你走下去,谁都会害怕哪一天把自己命搭上……” 宁卫民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米晓冉突然间就爆了。 “混蛋,你真是个大混蛋。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说这样的话。” 怒斥了一句后,跟着她就是泪流满面。 “你用不着再费尽口舌污蔑我的感情了,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坏东西!” “告诉你,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我倒要看看,你将来的老婆会娶个什么人,她到底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说完,她捂着嘴,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电影院,消失在了呼呼作响的大风里。 至于宁卫民,观影的兴致当然也没了 他只是对着影院窗户中自己影子的默默哀叹。 妈的,是不是老子长得太帅了! 想低调都不行? 颜值不允许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比较 被米晓冉兴师问罪,挨顿臭骂之后,宁卫民别扭了好几天。 这很正常,赶上这时节不对嘛。 年根儿底下,还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呢,丧不丧啊? 何况这对于拥有未来价值取向的宁卫民也忒不公平了。 他总是忍不住愤愤地去想,这是个什么封建保守的破时代呀! 女人要么像防流氓一样的防备着你。 把她自己当成女皇,连句话也不愿意跟你多说。 要么就莫名其妙的认定了你,要死要活,也非把自己这辈子交给你。 老子已经够规矩了。 一没摸手,二没接吻,甚至就连“喜欢”也没说过。 难道还能怪上我么? 妈的!真是不公平,没道理! 这个年代,让我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一点安全感! 想想未来三十年后,那个在这方面,女人大方得让男人脸红的世界。 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女人怎么这么爱走极端呢? 也真是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挨了顿骂,从此之后能够划清界限也是好事。 反正无论米师傅和米婶儿,甚至米晓卉对宁卫民,还都像原先一个样。 可见米晓冉也并不想把他们的矛盾扩大化,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这对宁卫民来说,也就满可以了。 要知道,住在大杂院儿里,最避不开的就是空间的狭窄。 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有什么比邻里的安宁和睦更重要的吗? 只是似乎从一开始就预兆了1982年是个多事的年份。 因为哪怕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差两天就过年了。 哪怕是人人都希望安逸平和的过个春节。 可2号院还是出了一档子事儿,无形中竟然让整个院儿里过年的喜庆都黯然了几分。 那就是罗家的小儿子,罗家的老三——罗广亮回来了。 要说2号院里罗家和边家的情况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两家的下一代,全是两子一女。 而且还都是一个女孩打头儿,下面跟着俩男丁的排行。 于是这自然让边家和罗家有了更多亲近和比较。 亲近是因为两家人最能明白自己彼此的难处。 而比较也是因为,两家人最容易从别人孩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子女的不足。 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压过别人家的孩子一头啊? 这种期待,恐怕普天下的爹妈都是一个样的。 至于说到具体情况,当然不会出现一家完全压倒另一家的情况。 各有千秋才是正常的。 就比如说比闺女吧,这方面就是边家胜出一筹。 边家的大闺女边爱红,自小学习好,爱张罗事儿。 模样长得也不错,属于扇儿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虽然没上大学,可如今是在陶然亭公园管理处工作,也属于坐办公室的主任科员。 她嫁的人家也不错,丈夫是园林局的一个副科长。 二人婚后夫妻和睦,子女双全,经济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再加上如今边建军和边建功哥儿俩都已经能够经济自立了,边建军还成了家。 边爱红这个当姐姐就算是基本一身轻松了,用不着再帮衬娘家什么了。 按照一般老百姓的观念来讲,她的生活基本上是没挑儿了。 然而罗家的大闺女罗秀芸,却是个模样平平,学习一塌糊涂的姑娘。 而且罗师傅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 他打骨子里认为认为闺女是给别人养的赔钱货。 一门心思全放在培养儿子上了,从小没对闺女怎么上过心。 完全是一种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的态度。 所以罗秀娟的工作和婚姻都是平平,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她自己本人初中毕业后,没能进父亲的工厂。 完全是服从分配到了一个国营的早点铺工作,嫁的人就是她进店时的师傅。 这主儿姓丁,独生子。 不但年龄比罗秀芸要大上七岁,工作就是个炸油饼的白案师父。 而且家里经济条件也非常差劲,得养活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妈。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有一手祖传做炒货的本事。 敢情这丁家过去是南城小有名气的“崩豆丁”,炒的黄豆,炸的崩豆儿特别香脆。 实际上,不但罗师傅下酒之物全靠女婿送。 平日里就连边大爷和康术德都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甚至今年节前宁卫民还跟罗家提出想买个三五十斤来着。 他是想买一些分送宋华桂、张士慧和模特队的朋友们,作为比较有特色的年礼。 只可惜罗家的这位女婿也不知道是脑筋死性,还是真被市场供应限制住了。 挣钱的机会压根不要。 他连价儿都没问,就传话过来说,自己弄不到那么多合适的材料。 最终这事儿也就没成。 说完了闺女再说儿子。 从这儿开始,却恰恰反过来了。 因为拿两家的长子相比,边家的边建军就是个澡堂子烧锅炉的。 工作不体面,又累又热,挣钱也不多,还没有前途。 除了缺肥皂的年月能沾点光,外加时常能照顾照顾熟人洗个免费澡。 再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和优势了。 而罗家的罗广盛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学习成绩也不大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大概他们罗家的祖坟上就没长学习好的那根蒿子。 可正因为罗师傅对儿子的看重,跟组织上求了人情。 结果走“内部”渠道,罗广盛一样进了父亲工作的厂子当了工人。 还就跟着罗师傅学徒。 不用多说,对自己儿子,罗师傅还能不用心教吗? 甚至这位爷的护犊子,吃小灶完全就是明着来的 结果罗广盛一去,弄得罗师傅头喽几个徒弟都吃醋了。 而时间一长,几个徒弟都看出罗师傅要搞父传子那一套,便纷纷调离了罗师傅的车间。 现在这父子俩一个车间副主任,另一个就是第一小组长。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爷俩早晚顺提接班上去,彻底把整个生产车间掌握在他们父子俩的手里。 而区糕点厂是什么待遇? 吃喝营养不愁,奖金更是杠杠的。 还能享受和关系单位互惠互利的好处。 像他们父子俩这样从事食品行业的工人。 应该算是轻工业里最滋润的那部分人了。 那不用说,既得实惠又有前途。 罗广盛娶媳妇就娶得早,娶得还是厂里的厂花,那可比边建军省心多了。 而最关键的就是,如今罗家的大孙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健康茁壮。 边建军媳妇才刚刚有了身孕,是男是女,那还不一定呢。 到此为止,应该说边家和罗家一比一平,最终的结果还得看最后小儿子身上的比拼。 说到这件事也是最让人料想不到,大跌眼镜的。 因为作为被玄武体校摔跤队主教练一眼就看重的孩子。 追到家里死乞白赖非要让他进队练摔跤的好苗子。 从生出来到十九岁,罗广亮都是罗师傅的心尖子,没少给家里挣脸面。 甚至从初中起,这小子就能用队里的运动员补贴给罗师傅买酒喝了。 别说比得边建功黯然失色了。 整个胡同的人家,谁不羡慕罗家有这么个好孩子? 尤其是当罗广亮年满十八岁,初次进入成人赛场,就拿了市级冠军之后。 很显然,边家的边建功似乎已经没什么胜利的希望了。 但偏偏命运弄人,就因为三年前罗广亮自己的一时糊涂,自断了前程。 边建功不但追平,而且还反了。 第二百三十章 成败同源 不能不承认,这种如同“龟兔赛跑”一样的事儿,现实里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向来有个规律,那就是以成因与败因,往往都是同一个原因。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就像那故事里的兔子,正因天生善跑,才会粗疏大意去睡大觉一样。 罗广亮倒霉,其实也是因了他身上的某些优点。 所以要是个明眼人来分析,就会说罗广亮出事是偶然,可也是必然。 照他的性情来看,恐怕这是早晚的事儿,想躲开很难。 这话并不是不负责任的满口胡柴。 因为就拿罗师傅这人来说吧。 他性子就烈,还好逛闲事,好看热闹。 只要路上遇见不平的事儿,他就会立刻瞪起眼,象现不要钱的好东西似的,拨开看热闹的人就往里钻。 一旦问明情由,当场就会站住来主持公道。 别人听则罢了,如若不听,他兴许就能挥拳动脚地打起来。 而有了他的相助,往往弱小者便会得到保护,正义也得到了伸张。 可话又说回来了,罗师傅的做法其实相当莽撞,甚至蛮横。 许多时候,他也是糊涂官断糊涂案,喜好全凭自己感觉来。 很难做到不偏不倚,合情合理。 何况他能让别人服软,更多还是凭借特殊年代里“工人老大哥”这然的高端身份。 不夸张的说,当年的工人制服,比公安的老虎皮更有威慑性。 人家都怕真打了他,再惹出更严重事端来。 总之,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 所谓优点,或是缺点,真的往往就是一回事。 区别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而已。 那么不用多说,大人就是孩子榜样,基因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更何况罗广盛和罗广亮小时候恰逢非常年代,社会整体环境就是粗暴、冲动和极端化的。 所以这两个孩子打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见多了类似的情况,是不可能不受影响的。 于是他们在为父亲自豪的同时,也就形成了类似于罗师傅一样的价值观。 往好了说,是他们都有些侠肝义胆的劲儿,愿意锄强扶弱。 往坏了说,性子就难免有点莽撞,习惯性选择用拳头解决问题。 不过罗广盛还算比较幸运的。 因为随着长大,他渐渐被社会现实教育明白了。 他可没有他爹的护身符,和同龄人对敌作对的时候常常因实力不济,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样吃亏吃得多了,再加上当年半大小子打架,经常会有打出圈儿的恶果。 罗广盛就开始憷,觉得这样过,不是事儿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架他其实打不起。 于是他的性情和心态都有了较大转变,逐渐成熟起来,变得不愿和人争锋了。 虽然在罗师傅的眼里,他这个儿子变成了个软蛋,让他有点失望。 可罗广盛却真正过上了踏踏实实的日子,担起了顶门立户的责任。 反过来罗家的小儿子,比罗广盛小好几岁的罗广亮却完全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罗广亮的性子比哥哥更活跃。 从上小学起,他就是班里的打架大王了。 实际上恰恰就因为替班里同学出头,跟外校孩子打架,演绎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别子。 他偶然被体校的教练现了天赋,给弄到了宣武体校练习摔跤。 自此凭着体校学到的跤术,他更加艺高人胆大。 不但成了赛场上的常胜将军,也成了坚定的打架爱好者。 不为别的,因为只要动起手来。 罗广亮就知道自己比对手强,比朋友们都强,别人都不如他。 他可以凭本事主持正义,充当裁判者和弱小的保护者,这让他感到了自我的价值。 说真的,但凡有人找罗广亮去打架,就没有一回他不打一场威风出来。 他向来不怕血,打架还喜欢用擀面杖,袖子里揣着。 动手时就“嗖”一下弹出来,把任何武器的对手砸得满脑袋流血。 然后就把人扔飞出去,摔倒他们爬不起来叫“爷爷”为止。 提起“罗大棒子”,整个南城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 于是渐渐的,在罗广亮强有力的保护下,整儿扇儿胡同就没哪个玩儿闹敢来转悠的。 拍婆子的,当佛爷的,都知道这里是禁地。 甚至无论胡同里的孩子们,还是身边朋友们,有求于罗广亮。 他都会慷慨相助,且不需要任何的报酬。 因为他只喜欢看到别人感激和佩服的模样,享受这种当大侠的感觉。 就这样,正因为罗广亮义务充当大家的保护者。 这使他在同学中和胡同的孩子中,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威望。 身边的人对他的看法一直都是正面的,罗师傅也一向以此为荣。 但生活毕竟不是武侠世界。 只靠一片好心的人,并不能保证永远干的都是正确的事儿,帮的都是该帮的人。 最后那次的出手,罗广亮就办得真不是事儿。 那次罗广盛是为了一个刚去了工厂上班的同学出头的。 同学告诉罗广盛,说他们厂有个小子自认为条件比他好。 居然当着他的面追他的女朋友,让罗广盛去帮他主持正义。 罗广盛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跟着同学去堵了那个横刀夺爱的小子。 那天,他们提前埋伏在了一条偏僻的胡同里,等着那刚看完电影的一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果不其然,那小子穿着皮夹克,态度傲慢,一看就是家庭条件不错的样子。 但让罗广盛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这边刚把“皮夹克”的小子揪到一边去。 他那同学竟然把那女的给拉到黑暗角落,去扒人家的裤子,非要生米做成熟饭不可。 “混蛋!我跟你们拼了!” “皮夹克”极度的愤怒,和女人的尖叫哭泣,让罗广亮一时傻了眼。 结果愣神中,他的下巴着着实实挨了“皮夹克”怒气冲冲的一拳。 破天荒的,竟然吃了个大亏,脑袋差点儿没在灰砖墙上磕裂。 后来同学怎么捅了人,罗广亮根本没看清,只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等到他重新恢复意识。 胡同里只剩下他和那个腿上冒血的“皮夹克”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失落感 罗广亮这时再扭头去看胡同的两个路口。 一边是那女的跟鸡一样的扑棱着飞,尖叫着大喊“救命”。 另一边,激情犯罪的同学早已经跑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说实话,罗广亮当时一点也不想跑,他只觉得很窝囊。 但偏偏为什么窝囊他又说不清。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早就二话不说上手了!真跌份! 不不不,好像那样也不对,好像更应该揍同学一顿才是! 这他妈算是什么事儿! 反倒弄得自己跟坏人似的!而且事儿还闹大了! 真是个傻x!你他妈打过架吗? 为这么点事儿,动什么刀,捅什么人啊! 当时的罗广亮一肚子气,却偏偏不知道该朝谁去火。 他甚至懒得报复刚刚那给了他一拳的“皮夹克”,只有默默的拎着杂面杖慢慢往家走。 一路上,甚至回到家里,他脑子里全是闪着这件事的经过。 他无法不去琢磨到底怎么一回事。 然而时间根本就没给罗广亮自己想明白的机会。 当天晚上,那对男女报了案,罗广亮那个激情犯罪的同学就被抓着了。 跟着第二天一大早,公安就找到罗广亮的家里来。 当他们给罗广亮戴上铐子的时候,罗广亮才真正搞明白,原来他那个同学骗了他。 那臭小子才是不断骚扰人家未婚妻的恶人,他根本不该管这种破事。 最终的结果,是罗广亮那个同学作为主犯被判了七年,而罗广亮自己落了个三年强劳。 在拘留所里,罗广亮肠子都悔青了。 这事只要想起来,就叫他说不出的恶心。 他打了那么多次架,就数最后这次没冤枉,最没出息,最不应该。 其实他根本就没能动手,去了就是白挨了一老拳,却要为此付出三年的自由。 合着全是因为同学犯骚!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白蹲了三年。图什么! 以后谁找他帮忙打架他就先揍谁!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因为这件骚事,罗广亮所拥有的一切全毁了。 本来已经两只脚迈进市队的他,事之后,被队里彻底除名了。 职业运动员的生涯至此为止。 冠军,奖牌,领奖台,全都成了泡影! 另外,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因为这件事儿的特殊性质问题,罗广亮背上了流氓和强x犯的罪名。 街道里传得神乎其神,好像他才是恶贯满盈的主犯。 那不用说,亲人们同样也丢够了人,也伤透了心。 尤其是罗师傅,一向最以这个儿子为荣的他,受的刺激最大。 为这事儿,他这个当爸爸的觉得简直没脸再见人了。 当天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气晕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里。 等到出院之后,他就把罗广亮的奖状都扯了。 不但对外宣称罗家再没有这个儿子。 不让罗家任何一个人去看望这个儿子。 甚至连邻居们提及都不行。 一旦有人询问,哪怕是好心好意。 罗师傅也一定冷脸关门进屋,再也不吭一声。 于是罗广亮,就成了2号院里,众所周知,谁也不敢触碰的罗家禁忌。 三年来,再无人提及过这件事,也没人问过罗广亮。 除了罗婶儿偶尔想儿子了,自己躲屋里偷偷抹眼泪。 或是罗广盛想起了弟弟,自己跑出去到副食店喝上一盅闷酒。 除了各家邻居们,远远望着罗家的门口,自顾自的长叹一口气。 就好像这个院儿里,这个家里,从来没有罗广亮存在过一样。 这样的遗忘,对于罗广亮而言,当然无异于世界末日。 从小就受到人追着捧着,被视为天之骄子的他。 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堆被扔掉的垃圾,感受到了鸡嫌狗不待见的滋味。 这是什么样的落差啊? 有人常说“失落感”这个词儿。 整整三年,罗广亮没见家人一面,也没收到过一封信,他就是这种感觉。 就像是从很高的山上掉了下来,半空中没着没落的那种滋味。 甚至在三年之后,他也没能摆脱这样的冷遇处境。 这不,年根底下,因为表现不错,提前四个月“解教”的罗广亮回家来了。 可急赶慢赶,从茶淀儿赶回来之后。 等待他的不是亲人的笑脸,热乎乎的饭菜。 而是全家望而兴叹的忧愁和苦闷,和难以解决的家庭矛盾。 妈是想他,哥也想他,嫂子并不嫌他。 甚至从未谋面的小侄子还冲他笑,要他抱。 可亲爹这关难过啊。 罗广亮怎么也没想到,过去最疼他的人,如今反倒是最恨不得他死的人。 在众多街坊邻居围观的情况下,他的父亲竟然当众骂他是忤逆。 不但把着门死活不让他进,脸上还全是嫌憎和厌恶,好像他是个瘟神。 多亏全家人一起替他说好话,求情,最后甚至是边大妈叫来了派出所的民警一起来说合。 罗师傅才终于松了口,不再满口嚷嚷非要把罗广亮撵出家门,扔给政府管了。 但他退的这一步也是很有限的。 他仍旧不许小儿子搬进屋住,只让家里人凑合给他在厨房里铺了张床铺。 说晚上愿意回来睡觉可以,白天不许这儿待着碍眼,该干嘛干嘛去。 那想想看吧,这是个什么景儿? 小厨房,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何况早就改燃气灶了,连个取暖的火炉子都没有。 这样四处漏风的小房儿大白天还不让人待。 这仍然是要把罗广亮臊走,父子间就此决绝的意思啊。 就这样,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天刚一亮。 罗广亮就爬起来了,把院儿里院儿外扫上一边,然后就消失了。 直到晚上**点了,他才不知道打哪儿回来。 静悄悄的谁也不惊动,自己进厨房,找罗婶儿给他留好的饭菜吃。 然后就用冷水洗把脸,刷个牙,主动帮院儿里回了水,衣服也不脱,就裹着他那被子睡了。 这样的可怜,这样的凄凉,哪家邻居看着不心酸啊? 可没人敢说,也没人敢劝。 因为连边大妈都在罗师傅那吃了软钉子。 派出所民警的面子都不管用,谁还能说动啊? 大家都怕招罗师傅不乐意,更怕玩意再扩大了矛盾,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啊! 所以这一年啊年根底下,可想而知这整个2号院的几户人家都是什么心情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各自的家里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偏偏罗家那冰库一样的小厨房还躲着一个,各家大人从小看着长起来的罗家老三。 谁要说心里好过,能当没这么一回事,还能踏踏实实的过节,那才见了鬼呢。 而大家更担心的是,都怕罗广亮的心,从此一下碎成了八瓣儿。 从此什么也不信了,破罐破摔,离正常的人生越走越远。 第二百三十二章 除夕夜 别人且不说,宁卫民的心里就相当难过。 因为尽管他继承原主的记忆有限得很。 对于罗广亮,其实只有一些从小到大,日常接触里的断裂的,零碎的画面。 仅仅知道这是罗家的小儿子,比自己大上一岁,实际上却与之相当陌生,根本没有半点“小”情分。 但是他,偏偏是最受不了这样的事儿的。 他见不了一个大男人无路可走的窘迫,看不得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的憋屈。 就像当初边建功的哭,张士慧的难,对他都是这样。 面对类似的情形,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当然,这倒并不是说他这人有多么心软,多么善良,存有什么圣人情结。 主要还是因为前世的他,经历过太多与之相似处境。 一旦看见这样的人,往往就能让他想起自己那不堪回的苦难史来。 他对于走在大街上走得双脚酸痛,却不知该去向何处的彷徨。 对于在快餐店里睡觉,睡得半拉身子麻的痛苦。 对于被肚子里的饥饿感催逼着,让他恨不得去掏饭店垃圾箱的悲凉。 对于狂风暴雨天气里,被大雨浇得浑身通透,冻得瑟瑟抖的寒颤。 对于看到一只被美女抱上suV的爱犬,痛恨自己生之为人,巴不得与之互换的卑贱…… 那些滋味他全都了如指掌,且深深记在了骨血里。 他更明白在大年下,自己孤身一人,看着别人家里漏出的幸福灯光,想想着别人家里亲亲热热的景象,有多么的嫉妒和心酸。 而每逢这样时候,要是再横遭几个白眼,或是被人轻视的呵斥几句。 那他真会有种恨不得捏着鼻子去跳河,或是想放把火烧掉全世界的冲动。 正因为这样,今生的他,才会雪中送炭,主动帮助边建功和张士慧走出生活的困境。 同样因为如此,前世的他,在生活无虞,小有资产之后。 才会每年在儿童节前和春节前,给养大自己的儿童福利院送去五千元的现金,以及价值两万块钱的食品、图书和文具。 甚至上辈子,就连平日里,他都格外照顾邮币市场周围那些卖黄胶带的、卖盒饭的、卖饮料的小贩和捡垃圾的拾荒者。 比如说,他一买胶带就是二十个。 每个月那些卖胶带的,都会主动去给他送上几次。 他从不拒绝,他的胶带估计半辈子也用不完了。 而他的盒饭、饮料不从市场里买,不叫外卖,专门从市场外的那些小贩手里订。 就连纸箱子、饮料瓶也专门从外面叫人来搬走。 他的员工没人能理解,谁都不明白他这个老板,为什么要干这种既麻烦,又不实惠的事儿。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其实是他深埋在内心里的病。 就像得了某种强迫症一样。 如果不去这么做,他的心里就痛苦,受煎熬,寝食难安。 也只有通过帮助这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深陷生活逆境苦苦挣扎的人。 他才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和宽慰,就像补偿了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他这两天耳闻目睹,搞清了罗广亮“犯事儿”的细节。 知道了罗广亮其实是被人给诓骗了,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局气人儿。 不但经常帮邻里干力气活,帮大伙儿教训过房管所吃拿卡要的电工,打跑过胡同里拦截米晓冉的流氓。 甚至还替原先那个宁卫民在学校里出过头,充当过保护神。 他就更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鞭策,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督促他必须得伸一把手才行。 只可惜啊,宁卫民刚在心里动了这心思,康术德就看出来了。 老爷子不亏是师父,明察秋毫,为此先就警告上徒弟了。 跟宁卫民说人情世故是很复杂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老理儿。 外人要想插贸然一脚进去,即使是好心,也未必能办好。 让他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别多管罗家的闲事儿,否则弄不好就让自己里外不是人。 就这样,宁卫民一肚子的盘算,还真的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啊? 不就是想跟师父商量一下嘛。 没想到这老头儿来个绝的,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不要生生憋死他嘛。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活人就没有让尿给憋死的。 这不,转眼就到了1982年1月24日,农历壬戌年的除夕。 没人能够商量,又自觉掌握不好尺度的宁卫民,居然还真的让一泡尿给触动了灵感。 应该说,大年三十这一天,都的过年气氛十足。 傍晚临近时,长安街旁所有建筑物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在人民大会堂内部,举行都各界新春团拜会时,每个人面前却只有清茶一杯。 敢情这是去年才刚刚开始实行的新章程。 所以当我们的“伟人”主持会议时,他是这样说的。 “摆在同志们面前的,还是清茶一杯。和去年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呢?我看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们的国家正在急好转。虽然桌上清茶依旧,可国家面貌常新。” 这立刻引起了全部与会人员的连绵不绝的掌声。 和长安街上的热烈气氛一样,距离人民大会堂几公里之外的扇儿胡同,年味也是浓厚极了。 外面飘着大雪,鞭炮时不时的炸响。 家家户户案板,几乎都响着剁馅儿的声儿,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饭菜飘香。 可偏偏这样理应全家团聚的日子,罗师傅然拒不接受自己的小儿子。 宁卫民傍晚赶回来过节的时候,就正好迎头碰上裹着个没罩衣的破棉袄,在院儿外头挨冻的罗广亮。 当时可是着实吓了宁卫民一跳。 因为都到了这时节,除了放鞭炮的孩子,大街小巷里哪儿还有人啊? 他这一转弯儿,心里就惦记着进院门儿呢。 哪儿想到,就在墙角还会碰见一个被冻得直蹦跶的大活人啊。 真是出乎意料,心惊肉跳! 尤其乌漆嘛黑的暗色中,人的鼻子眉眼全看不清,唯独两双眼睛倒亮晃晃的。 说不好听的,跟哪个城隍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似的。 所以宁卫民直接就“啊”的一声,身子也打了个颤悠,跟钉子似的定那儿了。 幸好马上就听见道歉的声音了,“卫民啊,对不住啊,吓着了吧?” “嗨,是你啊,广亮,怎么跟这儿待着呢?” 而话一出口,宁卫民就后悔了,因为他问得忒多余,明显就是废话。 果然,罗广亮被冻得青的脸色分外尴尬,眼睛也有点泪晃晃的感觉。 “一会儿就回,今儿家里忙,等我妈用完厨房的……” 没别的,宁卫民赶紧装傻。 他打个哈哈,掏出烟来给罗广亮点上一根,这才进院儿去了。 经过罗家小厨房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跟正忙和的罗婶儿打个招呼。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口儿,罗婶儿居然没有丝毫喜气。 手里捞着炖肉,冲他一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破不立 可以说,从打这个时候起,宁卫民过年的好心情就全毁了。 实际上打进了家门叫人,脱掉大衣西服,换上舒服的棉袄,洗手之后。 无论是陪着康术德话家常,还是面对一大桌子丰盛的年菜动筷子,宁卫民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或许就是因为今天这日子口儿太特殊了吧。 罗婶儿和罗广亮这娘儿俩的惨样儿,老是在他心头转悠,扰得他心神不定。 酒喝到嘴里没了味儿,菜也吃着寡淡不香了,怎么待着都有点别扭。 结果还因此弄得康术德有点不高兴了。 这老爷子不但误会自己的徒弟口儿高了,现在吃不惯自己做的家常菜了。 而且也觉得今天跟宁卫民聊天,就跟对牛弹琴一样。 所以所以这顿饭越吃是越没劲。 也就不到半个小时,这一老一少就都吃完了年夜饭,都放下了饭碗。 康术德懒得再聊什么过年的典故,旧时光的趣闻了,干脆自己打开大彩电看去了。 而宁卫民呢,因为老爷子早有话在先,也没心思跟师父去解释什么。 他怕说心里话再挨一次数落。 就这样,康术德端着茶盏看电视,宁卫民抽着小烟儿看书、看报纸。 就今年这除夕,他们过得是安静极了,比平时的日子都意味索然。 除了一桌没吃多少的酒席还摆着,等着子夜再煮饺子之外,屋里再没什么年夜的特征。 但事情的转折恰恰就在这个时候。 要知道,男人喝了酒就爱走肾啊,宁卫民可没有憋尿的毛病。 他觉着内急了,就叼上根儿小烟,拿了个手电筒走了出去,冒着雪打着手电去胡同厕所撒尿。 说起来这也是当年的一个生活特点。 由于市政照明设备太差,胡同里一共几个电线杆,也就等于几个低瓦数的灯泡照明。 何况厕所的灯还老被淘气孩子用石头打碎。 所以手电筒也就成了住在胡同的居民夜间出行的必要的装备。 然而没想到的是,宁卫民经过罗家门前的时候,罗家的情景又让他难以避免的一阵纠结。 敢情别看按照年俗,今儿罗家所有的屋子里灯,也都亮着。 但和米家和边家不同,罗家无论哪间屋里,无一例外,全是静悄悄的。 一个人蒙着头,蹿缩在小厨房钢丝床上的罗广亮就甭提了。 关键是罗家团圆摆席的那屋也没什么声响。 除了偶尔几声孩子的呀呀学语,就只能听见广播节目的动静——相声演员姜昆正在罗家的话匣子里放声高歌着《小儿郎》。 不用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个相声段子串烧歌曲的演绎方式毫无幽默感。 不论是背景录音里的群众大笑,还是胡同外天空中炸响的“闪光雷”,反倒衬得罗家的景象分外凄凉。 尤其是歌儿里的那句,“没有学问啊,无颜见爹娘”。 就连宁卫民听到耳朵里,都有点想哭。 他实在是不明白,罗师傅大义灭亲到了这种程度,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他就不信,这么对待自己亲儿子,罗师傅自己心里能不疼。 这个罗师傅啊,就是太好面子了! 面子比他一家人的血缘关系还重要。 兴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又在为什么较劲。 可惜了这一大家子人了,过年过成这个样…… 摇着头叹着气,宁卫民撒了一泡尿。 当然,尿完了还得再回来,照样还得经过罗家啊。 要说这时候宁卫民的感觉,是真有点后悔上这趟厕所了。 进院的时候,他就嘀咕着。 心说还不如没素质一回,压根别出院儿,就滋墙根底下了得了,非跑出来折腾这趟干嘛啊! 他看不了这个啊! 就跟这样的惨事儿落在自己身上一样那么难受…… 可也别说,就在宁卫民再次经过罗家的小厨房,终于与罗家压抑的气氛错身而别的时候。 天空里突然冒出的一串“夜明珠”。 望着天上的烟花闪现,也不知道怎么了。 宁卫民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个似乎能够解决问题的好主意来。 可以说完全就是灵光乍现啊。 这让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就在脸上五颜六色的彩光闪过的同时,他又把这主意在心里好好过了一遍。 最终笃定了这主意只会让事儿变得更好。 自己大概其兜得住,应该是没有什么后遗症的。 于是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关了手里的手电筒。 他就悄么声的,轻手轻脚的,又退回去了。 一直走到了罗家的小厨房窗下才止步。 然后他就牟足了劲头,抡圆了手里这手电筒,坚决加果断地朝着罗家小厨房的玻璃窗脱手甩了过去! “稀里哗啦!” 这一砸之下,玻璃窗是应声而碎啊! 那还有不惊动人的? 别说床铺上的罗广亮惊了,一猛子蹿了起来! 就是罗家正屋里,孩子也“哇”的一下哭了。 罗师傅和罗广盛父子俩,一前一后推开房门,全跑出来了! 这时候宁卫民呢,他倒好,假模三道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边拍打身上“莫须有”的雪,一边还龇牙咧嘴的演戏呢。 “好家伙,这一跤摔得我啊!这一大马趴!” “哎哟!瞧这事儿闹得!怎么还把您家的窗户砸了啊!” “意外意外,纯属意外!我这喝了点酒,地又太滑了!一个跟头,手电居然飞出去了!” “人没事儿吧?广亮,你没伤着吧?哎,人没事就好……” “对不住啦!放心,我包赔啊。但凡砸坏的东西,一切由我负责!” “只是……这赶上春节了,玻璃店几天后才开张呢。这屋都这样了,这冷风这么灌,也没法住人了啊!” “我说罗师傅,罗大哥,你们看,这是让广亮进家里住去好呢?还是让他去我那儿凑合一下?” “这事儿都赖我。罗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动气,我可不是诚心大过年给您添堵。” “咱不破不立,岁岁平安!我保证修复如初,让这破镜重圆还不行吗?” 面对眼前的几位罗家人,宁卫民是满脸的歉意啊! 又诚恳又自责地说着,肚子里的吉祥话是一句接一句,比相声贯口还溜呢。 反观罗家这爷儿仨,全如泥胎木塑一样,也不知是看傻了,还是听傻了。 反正是脑子绕不过这弯儿来了。 别说回应了,这爷儿仨连眼神都是僵的。 谁也想不到,大年下的会生这样的一出戏。 而最终打破僵局的是来自边大妈的一声咳嗽。 合着老太太也被惊动了,一样的出门儿来看。 这位居委会主任,打大老远就问了。 “我说,这是怎么话说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家门 要说宁卫民策划的这一出逼宫戏可是够绝的。 他假装无意,实则诚心,一手电棒儿砸了罗家小厨房的窗户。 就是想倒逼着罗师傅接纳儿子,不得不吐口儿,允许罗广亮进家里去住啊。 老话不是说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道理反过来也一样啊。 只要罗广亮进了罗家的门,这儿子也就算被罗师傅重新接纳了。 即便这位爷心里还扭不过劲来,可血缘关系在呢。 日常接触一多,该撂下的自然就撂下了。 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宁卫民什么都算准了,就是没算准这边大妈过来,居然帮了倒忙。 本来挺精明一老太太,也不知怎么今天犯了糊涂。 居然给罗师傅出主意,让罗广亮搬到居委会先忍两天。 这哪儿成啊?什么馊主意啊? 真照这么办了,宁卫民这所有的心计算是付之东流啊。 所以啊没辙,上策不行就来下策吧。 宁卫民硬是把罗广亮的被窝卷儿一收,钢丝床一折叠,把人给领到自己那儿去了。 其道理不言自明,毕竟是一个院儿啊。 罗广亮这么住下来,出来进去的还能跟家里人碰面。 否则真要是被边大妈把人弄到居委会的房里去。 等过了年后,街道一接手再给安排到别的地方去。 什么时候罗广亮才能重新被家里接纳啊! 那宁卫民不等于真把人家给坑了吗? 所以这下宁卫民就得自己兜着了。 好在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 刚才他就想过了,万一罗师傅真不开面儿,要把儿子往外生撵的话,该怎么办。 而他自己琢磨来琢磨去,还就是往他那儿领最合适。 因为毕竟他在重文门饭店还有住处呢,现在已经不大常回来了。 真安排罗广亮住下其实不为难。 唯一让他不确定的是老爷子怎么想? 他可没自信今儿办这事儿能瞒过师父去。 难免就有点担心,觉得老爷子会不会觉得和生人共处别扭。 又怕老爷子怪他多事,当场就甩脸子让他下不来台。 不能不说,宁卫民是有点过虑了。 因为康术德是何等样人啊? 这辈子经历的事儿多了,早就有了临大事而不乱,临利害之际不失故常的能耐。 即使是真厌烦谁,但凡有个退身步,他也不愿意表露出来,自能做到不动声色。 所以见到宁卫民带着罗广亮搬家一样的回来了,老爷子吃惊是不假。 但问清楚了怎么回事,明白事情已经这样了。 便当即做出了一个长者宽厚的姿态,热情洋溢的帮着宁卫民给罗广亮安置妥当了。 而且随后还热了酒,又张罗让宁卫民去热热没怎么动过的菜。 然后拉着相当拘束的罗广亮一起坐到了饭桌。 表面上看,这老头儿对待罗广亮,甚至比对宁卫民都亲近,都热乎。 而这样如沐春风的接待,当然是罗广亮未曾想到的,他的眼圈儿一下红了。 “哎哟……七尺高的汉子还抹眼泪啊。” 根本没容罗广亮开口,康术德就笑着打趣了一句。 跟着给他倒上酒,“来来来,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这让罗广亮有点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康术德那个热情劲儿,叫他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说实话,在他心中,康术德还是个相当陌生的人,宁卫民跟他的交情也不深。 可不知怎么了,现在他看着这一老一少,就是觉得亲得不行。 所以接过酒杯,他说了一句“康大爷……我……给您添麻烦了……”,就激动的一仰脖给喝了。 却没想到,不知怎么了,竟被呛着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哎哟,你这孩子,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康术德好意嗔嘚了一句,就又宽慰起来。 “什么添麻烦啊。街里街坊的说这话就远了。我跟你说,咱们爷儿俩是没见过,可我跟你的父母可是老邻居了。打他们进了京城,我们就一直住一起,就这2号院。这你知道吗?” 提及父亲,罗广亮低下了头。 虽然神色黯然,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应答。 “知道。我听我爸妈提过您,他们说,您是好人,顶好的房东。过去帮过我们好多……” 这话一说,康术德也不禁被触动了某种情结,扼腕长叹一声。 “孩子,别难过了,你的事儿我其实听说了,确实不该全怪你。但事儿既然出了,你也得正视现实。” “反正你要是想不通,你就看看我吧,从我身上你就应该知道,谁这辈子也说不准走背字儿啊。” “但即使倒霉,也千万别趴下,是汉子就得扛着,一旦熬过去就好了。最后你会现,人这辈子其实就是个圆圈。” “你爸现在对你的冷,那都是怒其不争所知。你要知道,爱之深才责之切啊。等你把事儿干稳当了,他那气也就能过去了。 “所以你可不要记恨他啊,也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只要你自己有志气,想着今后争气,一点儿不晚。你家里人早晚会接受你的。” 这话算说到罗广亮的软处了。 他一边听着点头,忍不住崩出了泪花。 好在这时候,宁卫民端着刚热好的红烧肘子和干烧黄花鱼进来了。 瞅见这景儿就赶紧打岔。 “哎哎,这好好的,怎么话说的。大过年的可不兴这样啊。” “老爷子,我说您别上思想课了,赶紧赶紧,满上酒,举起杯子来。” “咱爷儿仨啊,今儿能一块堆儿过节是缘分,大家一起先喝一杯吧。” 而康术德跟宁卫民嘴上的较量是常事,这时候也想让罗广亮分散下情绪。 就故意拿了宁卫民一道话柄,假意嗔怒。 “切,你这话才叫没头没脑。什么缘分?哦,你把人家窗户砸了就叫缘分?你得说出点道道儿来才行。” 别说,宁卫民可是有急智,这个题目一点难不住他。 就见他撇着嘴,一挑大拇指,还真是有的说。 “老爷子,别的不说,就咱仨这姓氏,那就是缘分啊。” “您看哪,您先来这屋住的,您姓康。我随后来的,我姓宁。广亮那不用说了,他姓罗啊。” “恰逢今天除夕夜,这要合起来多吉利啊,多应景儿啊!我可得喊上一句,康宁啰!” “您说,咱们要住一起,是不是只有福没有祸!得干什么什么顺,做什么什么成!” “哪怕咱不想挣钱,那钢镚儿是不是都得自己往咱的兜里蹦啊!” 此言一出,别说老爷子摇着头,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连满心凄切的罗广亮都被他这天马行空的联想给逗乐了。 不用说,像这样的欢乐,这样的乐趣,那才算有了点过年的意思。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年初一 1982年的除夕夜,对于罗广亮来说,真就像掉进了福窝里。 别的不说,光那烧着炉子,飘散着水汽,暖烘烘的屋子。 和冰窖一样四处漏风的简陋小厨房一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甚至熬过了除夕,吃过了饺子,到了该洗漱睡觉时候。 宁卫民还抢先占了钢丝床,把木床让给罗广亮睡。 康术德也一样,看罗广亮的被子薄,就特意给他加盖了一层毛毯。 要知道,两年多的劳改生涯已经使罗广亮成为一个在物质上随遇而安、易于满足的人。 现在的他,就像那种最普通最低贱的麻雀,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筑巢栖息一样。 更何况就连他自己的亲爹都嫌弃他,家人也没给他这样的待遇。 他又如何能在别人家里,行这种鸠占鹊巢的事儿啊? 当然不行啦! 罗广亮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别人肯给他个地方睡觉,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他必然要推辞。 可偏偏宁卫民钻进被子,还就不起来了。 而且大晚上的,还不好真的为此吵闹,打扰隔壁邻居们的休息。 于是盛情难却下,最后罗广亮便只得跟康术德和宁卫民谢了又谢。 然后刷牙洗脸洗脚,上床钻进了被窝儿。 真是难得的一个踏实觉啊! 至少暖和,不漏风,没虫子。 最起码早上用不着听哨子起床。 或者是着急给家里腾厨房了。 所以直睡到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九点多,罗广亮才醒来。 一起床,他就现外屋阳光灿烂。 而康术德早就出门了,只有宁卫民待在炉子边,正抄起开水壶灌着暖瓶。 不用说,这让罗广亮是相当的脸红。 于是赶紧洗漱,收拾自己。 然后他就闻见了诱人的香味,看到了宁卫民为他端上桌的一盘炸饺子。 “太麻烦了!我有个馒头就行!” “说什么呢!咱们都吃这个,今儿可是正月初一!” 本来以为给人家添了麻烦的罗广亮,琢磨琢磨的确是这么回子事,也就没再客气。 然而当他端起碗筷的时候,面对香喷喷、油汪汪的炸饺子,还是情不自禁的激动起来。 不为别的,他想起了过去常常听人提起的一则笑话。 那是讥笑一个目光短浅的穷光蛋,誓要在财之后天天吃炸货的段子。 就在现在,就在把炸饺子塞在嘴里的一刻,他突然醒悟,这笑话其实并不可笑。 因为作为吃了将近三年窝头和高粱米的人来说。 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体味到,那黄酥酥的、丝丝作响的炸货,会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满足和愉悦。 不怕丢人的说,还别说炸货了。 现在只要一听到“吃”字,他的口水就会下意识的泛滥,不可收拾。 甚至一年一度的春节,在他的概念里,其意义除了吃,还是吃。 实事求是的说,要不是在春节可以看见比平时多十倍百倍的食物,他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恭恭敬敬地把它称为“节日”。 说到这个,他就又免不了会想起昨天晚上那顿丰盛酒肉的洗礼。 那是一桌让他绝对喜出望外的盛宴。 因为他就没想到,康术德和宁卫民他们仅仅俩人儿过年,也居然会准备足足六道肉菜。 米粉肉,清炖鸡,焦溜丸子,红烧肘子,土豆烧牛肉,干烧黄花鱼。 它们真实地摆在桌子上,一盘一盘地,一块一块地,向他出诱惑的光芒。 偏偏康术德和宁卫民还一个劲的给他加菜。 他只要一筷子下去,送到嘴里,就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热气腾腾,油水横溢的“柔韧的物质”,所带来的身心愉悦。 过瘾!真过瘾! 除了“过瘾”俩字儿,他实在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语,能用来形容昨晚那大块吃肉的滋味。 他无法用更贴切的语言描述出那是一种如何的畅快淋漓,又是怎样的奇妙无比!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种快乐,他肯定会牢记一辈子。 如果可以把他的胃口掏出来打开看的话。 相信在他的胃壁黏膜,一定会非常清晰地铭记着“1982年”的纹样。 常言道,世情知冷暖,人面逐高低。 穷途潦倒,被亲生父亲嫌弃,拒之门外的罗广亮,对这样的厚待无法不感激。 于是在吃过了这顿油水十足的开年第一顿早饭后。 他很自然就想帮着收拾下这间屋子,刷刷碗、扫扫地、擦擦桌子。 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在队里受表扬。 但没想到的是,连这个小小的贡献也没能做到。 因为他才刚把扫帚拿起来,康术德恰好在这时候回来了。 老爷子是讲究老理儿的人,根本不让罗广亮动手。 说过年这几天不让扫地,他只要把碗筷刷了就行了。 跟着老爷子还提醒他,应该回去给爹妈拜拜年。 罗广亮嘴里是答应了,可说实话,心里却有点踌躇和迟疑。 他实在不确定这是否应该算作送客的意思了。 但后来又一想,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在人家里住一宿就可以了,谁愿意老这么招待一个外人? 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人家让他一直住到节后,又能怎么样? 就连家里都嫌他这张嘴,他又不是人家的儿子。 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 于是,罗广亮有点别别扭扭地说,“康大爷,给您添麻烦了,那我就回去了。” 跟着他就去拿被子,没想到康术德见他如此,立刻又拦了他,反倒摇头苦笑。 “把东西放下,你要干嘛啊,愣小子,谁让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说我拜年就是让你拜年,听见没有?别多想,在大爷这儿踏实住着,不多你一张嘴。我也不瞒你,刚才我去给街道李主任拜年,还提了提你的事儿呢。” “回头我得跟你好好聊聊你出路的问题。昨天不都跟你说了嘛,等你出息了,你爸也就不气了。” 这些话足够了! 罗广亮的身上呼地一下燥热起来。 他觉得一股无可形容的温暖一直滋入到心底。 就像有个人拿那滚热的手掌熨贴在胸口一样。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出路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再之后,宁卫民也进来了。 等弄明白了眼前这么回事,他也一样说出了让罗广亮暖心的话。 “广亮,这怎么还要走啊?难道你住那小厨房还上瘾了不成?还是我打呼噜,让你嫌弃了?” “我跟你说,我觉着咱俩就伴儿挺好。除非你爸把你留下,否则你还回我这儿来吃饭,在这睡觉。” “你可千万别犯傻,哪怕就是节后边大妈真给你安排了地儿,你也别搬去啊。” “要想早点回家,被家里接受。你得天天让罗师傅看在眼里才行。看着你怎么出息才行。” 再忍不住了! 被这么亲切的真诚的关怀着,罗广亮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 然后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谢谢,谢谢大爷,谢谢卫民……可……可你们干嘛这么帮我?” “瞧你这话说的,街里街坊的还不够吗?一个院儿的邻居还不行吗?咱们大家伙儿向来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吗?” “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这一去差不多三年,连我亲爹都没说给我张罗这顿饭吃。你们给我的这几顿好饭好菜。我都会记着的。” “你看看,这脾气又来了不是?你这孩子,这点好也不好。好啊,是自己能顶着自己往前走,不好啊,你脾气上来了,又能闯祸。” “我知道了,康大爷,这几年,我就弄明白了这个理。” “真明白了就好。” 最后宁卫民给来了个一锤定音。 “行啦,老爷子,别思想教育了。广亮有什么错啊?顶多就是个好心办坏事的错。在我心里他就是好人!他的罪过,要不是好人还犯不了呢!他比那些表面上的好人强多了!” 好人啊! 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从此无论到什么时候,罗广亮都坚定不移的相信这句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他这辈子最没着没落的时候,不知道该奔哪儿去,还有没有今后的关键时候。 就是因为他遇见了好人,被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拉了一把,这才走上了正道儿。 ………… 常言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那么既然掺和进来了,就得做到位才行,这就是康术德为人的准则。 而宁卫民也是真心替罗广亮抱不平,感同身受的寄情效应,就是促使他伸出援手的情感动机。 所以有关罗广亮的前途,无论是师父,还是徒弟,全都是真心实意的帮忙。 反正春节期间也没事儿,一老一少就跟罗广亮耐心的合计,各自都给他出了个他们认为最靠谱的主意。 按照康术德的意见,那还是应当依靠组织最稳定。 国家既然把罗广亮放回来了,关系就转到了街道。 而且他又专门为这事儿跟李主任打过招呼了。 那么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人情,想来李主任都不会看着罗广亮饿肚子,没饭辙。 虽然大体上很可能是清洁队,起重社招工吧,兴许还是个临时工。 可骑驴找马的道理是没错的,先干着再说。 何况据李主任说,现在市里有关知青的问题都解决处理的差不多了。 这大栅栏街道,靠二分钱的买卖起家,带领待业青年们干上大碗茶尹盛喜展的不错,都要开商场了。 李主任相信凭着自己情面去帮着问问,多半可以把罗广亮安排到那正红火的集体企业去。 至于宁卫民的意见是,给公家干除了稳定,就没其他好处了。 但坏处也是这条,现在调动工作比登天还难,一旦进去了基本就定死那儿了。 想转正,长半级工资,都得论资排辈。 像这样死性的单位,以罗广亮的潮底子很难混好。 老爷子的意见还是太保守,其实很难实现罗广亮短期就能混出样的愿望。 而他的意思,想奔好日子去,那还得需要一定灵活性才行。 所以他想把罗广亮推荐到皮尔·卡顿公司去。 说只要罗广亮同意,他基本上有把握能给他安排个库管的工作。 每月至少二百块,还是外汇券。 但无论康术德和宁卫民都没想到,最终罗广亮琢磨来琢磨去,居然统统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自主的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罗广亮说,像自己这号的,名声已经毁了,外人不清楚的情况下,哪儿都嫌弃。 他是真怕给康术德、宁卫民甚至是他们托的人添麻烦啊。 所以他要干,就只能自己闯天下,不能端人情的饭碗。 至于他的具体的想法,是想干点凭力气,靠本事吃饭的事儿,还得本钱少才行。 说白了,就是他想买辆平板儿三轮,去火车站当“板儿爷”。 罗广亮还说之所以自己这么想,是有自己成熟考虑的。 因为自打他回来这几天,几乎天天得上街转悠。 而恰逢春节,哪儿哪儿不是关着大门,就是人满为患。 这样一来他白天没地儿去,最后就跑到了火车站里避风,等着天黑。 结果还就是在火车站,他看见了拉板儿车的人生意特别红火,好多都是私人自己干的。 除了退休工人来捞外快的,还有就是像他这样的“两劳人员”。 这样最大的好处是比较自由,挣钱是活的。 税也不高,每月固定十五块,而且夜里的活收入更高。 他打听了这些之后,琢磨着凭自己的力气,怎么每月也能挣个百八十块的。 所以早就动了心,就想起个执照去当“骆驼祥子”。 只是难就难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凑出辆旧三轮的钱。 他还不知道家里肯不肯为自己出。 还别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一起为罗广亮前程操心的时候,合着人家早就有了主心骨了。 而且还必须得说,这主意相当不赖。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都很清楚,现在的政策对个体经济相当放松、 像修车的,修鞋的,补锅的,缝补的,蹬三轮的,经营餐饮的。 这样的个体户从业人员一直在迅猛增长,甚至倒腾小商品和衣服的人都多了。 而且如今社会分配存有脑体倒挂现象。 靠脑力劳动者的平均收入六十元左右,比体力劳动者要低八元。 罗广亮干这个,确实正当时,风险低,收入却未见得少。 所以俩人都表示支持态度。 康术德认为罗广亮挺踏实,不好高骛远。 宁卫民也觉得罗广亮有志气,不巴结,高看他一眼。 至于一辆旧三轮的成本嘛,根本就不用罗广亮跟家开口,他们来给垫上就行了。 那是天空飘过五个字,这都不叫事儿。 第二百三十七章 拿执照 “这就是李主任,还不快谢谢!” 在边大妈的督促下,罗广亮毕恭毕敬地给李主任鞠了一躬。 这是劳教农场的礼仪。 无论对视察的领导、管教干部、各种各样的参观者都适用。 在“圈儿”里,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用目光注视着你。 按照规定都得像这样,深深地鞠躬致意。 “这就是罗家的老三?这大小伙子,还真是实在。” 罗广亮能看出李主任很高兴,这亲善的态度,也化解了他藏在心里的尴尬和自卑。 “嗨,可不。我跟您不是说过嘛,您看……这孩子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边大妈附和了一句,这让李主任彻底大笑起来。 “正常程序至少半拉月,可仅仅两天,我就给你把三轮车执照申请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主任的目光在罗广亮的的脸上扫了一扫,突然开口向他问。 罗广亮心里立刻骤然一紧,有点结巴的回应。 “我……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 李主任不屑地撇撇嘴。 跟着又说,“咱们街道里,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还有放出来的人,都没工作。不少人找我想申请个体执照,凭什么他们得不着,就你得着了?” 罗广亮脸红了,但他看李主任的眼光,似乎又并无什么施舍和居高临下的意味,好像只是单纯的在启他。 便又大着胆子说,“是不是因为……康大爷……还有边大妈,替我求了情?” “哎,这就对了。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为什么。” 李主任终于认可的点点头,跟着继续补充。 “我告诉你啊,这第一是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你说好话了,你康大爷,边大妈全为你的事儿找过我,大家都盼着你能好。” “第二是因为你本身确实不是坏人。你的事儿我跟咱们管片儿民警都问清楚了。你这算是糊涂罪,和那些偷鸡摸狗的不一样。现在肯自己卖力气挣饭吃,愿意堂堂正正做人,也算是个有志气的。” “但丑话咱也得说在前头,今后你自己干了,挣一个还是挣俩全得实实在在。可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再干出什么糊涂事来。如果再犯了错误,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尤其是对待狐朋狗友,可得长点心眼儿,别什么事儿都没弄清楚呢,一听别人招呼就去。自己先好好想想,该不该干,有没有可能犯错。听见没有?” “对了,隔壁那胡同的小九儿你认识么?他妈在平时在咱街道捡破烂,夏天胡同口儿卖冰棍儿。” “不认识没关系,我就为了告诉你,那小子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就偷了仨自行车,把户口给彻底交待了!” “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儿一猛子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罗广亮听着点点头。 虽然话不太中听,但不噎人。 他也明白,这种警告其实都是为了他好。 于是他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再鞠了一功。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 李主任对他的这种态度很欣赏,边大妈也在点头赞许。 就这样,三轮车的个体执照被罗广亮顺利拿到手。 甚至临走时候,李主任还额外的多问了他一句。 “哎,对了,你是愿意继续跟你康大爷和宁卫民一起住啊,还是想自己搬出来?街道现在清空了一些房子,倒是能腾出一间工具房借你。不过,想住人怕是还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 说实话,罗广亮真有点儿动心,他不愿意给康术德和宁卫民再添麻烦了,挺想去看看的。 可就因为宁卫民早反复叮嘱过他,说要想早点被家里接受,他就不能离了2号院。 于是想了想,他最后还是鞠了一躬,谢绝了。 李主任当然也不会勉强。 “那好,这小房我就给别人用了。” “还有,你也别见人就鞠躬了。你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出了咱们这条胡同没人知道。” “除了每月,你按时去咱派出所报个到,那就是自由人。还是平常点好。” 叮嘱完了,李主任就回去办公了。 回家的路上,罗广亮和边大妈都是笑容满面,身上轻松了不少。 “回去就你一人儿吧,中午上我们家吃饭吧?大妈今儿做打卤面。” “不,不麻烦您了,康大爷给我留了不少吃的,现成的,我热热就行。再说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买车呢……” “是吗?真不来?千万别跟大妈客气……” “不了,真不了。回头等我提了车挣了钱,大妈,我请您下馆子。” “嗨,花那冤枉钱干嘛。大妈什么也不图你,你好好挣钱,留着娶媳妇吧。真能成家立业,你妈准得乐得合不上嘴,你哥也就不为你担心了。还有你爸,别看他不说,到时候也保准儿满意,那你们一家子破镜重圆还是事儿嘛。” “哎。您说的是。” “孩子,你可得好好干啊,真得争口气让别人好好看看。你看民子,刚回来时候也是手握俩空拳,没个住的地方,不比你强多少。吃喝都得自己从垃圾堆里刨赤。可没半年,他倒给我们建功和米家大闺女介绍工作了。你再瞧人家现在,虽说是假洋鬼子做派吧,可什么不都有了。大家要买点紧俏货,还得找他帮忙呢。还是你康大爷说的对,日子怎么过,出息不出息,全看自己个儿。” “您放心。我得跟卫民好好学。他确实挺了不起。” “嗨,到哪哈儿咱说哪哈儿。好的学,不好的你就别学了。这民子不把你们家玻璃砸了嘛。臭小子老是毛毛躁躁的,忒不稳当。你呀,这点儿就比他强。” 边大妈走路的样子像个得意的将军,话里更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 可说到这个,罗广亮还真不好接口,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要知道劳教场所可是一所另类的技能学校,是各路另类份子的聚集之地。 在那儿待久了,他再实在也得变,不可能还像以前那么没心眼。 所以他心里其实早就想明白,宁卫民是诚心这么干的了。 他几乎能确定宁卫民就是为了要把他请到家里去,才故意砸了他家小厨房的窗户。 偏偏边大妈这还犯糊涂呢,或许真是老了,才没看出这里的事儿。 当然,他也弄不明白宁卫民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非要管他家的闲事。 或许是可怜他、同情他,或许是看在他家里人的面上。 但无论怎样,都不会影响他个人对宁卫民感恩戴德。 甚至有一天只要宁卫民开口,他就会不惜一腔热血去回报的。 因为宁卫民不但给了他睡觉的地方,给了他吃喝,帮他凑钱买车,给他找了饭辙。 而且在为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宁卫民还顾忌到了他的敏感和自尊。 宁卫民居然一直在费尽心机,故意让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不那么突兀。 这才是真正好心啊! 是真正的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好兆头 这年头买一辆全新的三轮车差不多得三百。 康术德和宁卫民一人儿掏了一百五,给罗广亮凑齐了车钱。 俩人都嘱咐罗广亮一定得买个新车。 康术德的想法是新车踏实,省得拉半路出毛病。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有新车,蹬其来才得劲儿。 而宁卫民完全是从经济角度来算账。 他告诉罗广亮,说国产手表、半导体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这些过去叫做“三转一响”的商品。 因为展很快,可供消费的数量持续增大,现在国家已经开始把这些东西的价格降下来了。 就如沪海牌防水防震的男表,过去标价是一百二十五元一块,今年降到一百元。 津门产的海鸥牌男表从一百二十二元降到九十元。 所以实际上许多人就是打这个时候,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手表。 另外,三轮车作为自行车的分类也一样。 价钱也比过去足足便宜了二十块,现在买车,那肯定是划算的。 可问题是,这事儿在罗广亮看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三百块钱的本儿,他怎么琢磨怎么压力山大。 对于多久能把这车钱挣出来实在心里没底。 于是反复衡量后,他还是没听康术德和宁卫民的去商店买新车。 而是跑到了委托商店去找没人要的二手三轮车。 有一辆标价一百八的,是真便宜,近乎六折,可就是太破。 锈迹斑斑的车架子倒是还凑合,没变形,车条和瓦圈倒也齐整。 可没铃、没链子、没车板儿,连闸也粘上了,车带还憋了俩。 他围着这辆破车转了半天,下不了决心。 “想买么?”一个委托商行的人终于冲罗广亮走了过来。 “这车也太破了。”罗广亮把犹豫的原因表露。 “破没关系,车好用不就得了,你就说你想干嘛使吧?” “拉货,拉人。” “哦,是不是惦记火车站或者长途站门口揽活儿啊?” 见罗广亮点了点头,这位倒真不客气,毫不惜力的夸起了自己的车来。 “那得啦,买了没错。我不懵你,这车没大毛病。” “它为什么看着这么破啊?车板儿就是拉个水泥管道给拉碎了。车胎也崩了。” “你要是拉电线杆子、水泥什么的,我得劝你别买。不就是拉点行李拉点人嘛!就是拉个大件儿家具,一车汽水箱子什么的,也没问题。” “你买了弄回去,花个几十块钱好好拾掇拾掇,使个七八年没问题。” 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你听听这声儿吧,铛铛的,绝对没问题!你就是把车蹬子给蹬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把车推回来!一百八十块,我原封不动全退给你。” 罗广亮在劳改队里倒是学过修车,他推着车试了试,似乎还真是满可以的。 琢磨着还就是补补胎,加个链条,补上车板儿的事。 自己就行,连“拿龙”都没必要。 又听说真要是修了不能用,这里还包退。 他就再没有疑虑了,终于把钱掏了出来。 而把这辆车一推回去,他就开始买东西找工具开始拾掇。 他连中午饭都不在意了,他眼里只有这辆车。他终于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中午的时候,边大妈又过来看罗广亮,想招呼他去家里吃面。 罗广亮给拒绝了,他当时刚刚补好了车带,装上了链条。 跟着就又耍起了刨子,在屋里嚓嚓地刨木条。 着了魔的想给自己的三轮车做一副漂亮的车板,什么都顾不上了。 没想到边大妈走了,他的亲妈又过来了。 罗婶儿不但给他端来了两盘饺子,还拿来了一百块自己私房钱。 结果一看见自己儿子鞋和裤脚沾了许多锯末,嘴里叼着一块放在炉子上烤好的剩馒头。 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为这个,罗广亮不能不中断工作进程,给他妈劝住眼泪儿。 “……妈,您这是干嘛啊。我的活儿还没完呢,我这不挺好的嘛。我可有了车了,今后就有饭辙了。” “还有饭辙呢,那你倒是吃啊。来,先吃了饭再干!” “我心里不踏实,您还是让我干完了吧……” “日子长着呢,有劲儿匀着使,你可别把自己累着!” “不能。这算什么活儿,您是不知道,我队里的时候……妈,妈您别再哭了。儿子不会说话,反正您别替我难过了。这钱也拿回去吧,我不要。”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康大爷的。咱不好白吃百喝人家的。至于车钱,妈还得慢慢想法子……” “妈,车钱既然都借人家的了,还在乎这些嘛。再说了,我用了我来还,我不能再动您的根本了。您容我俩月,我跟康大爷和卫民都说好了,到时候肯定能把所有窟窿堵上。” “那……那你也得给你康大爷买点酒吧?要没点表示,咱还像话嘛。” “您甭管了,这也是我的事儿。回头我挣了钱就给康大爷买。您踏实回去吧啊,快回吧啊……放心,放心,饺子我这就吃……对了,窗户的事儿您别怪卫民,回头我给您弄快玻璃修好……” “嗨,你妈我不糊涂。” 罗婶儿走了,罗广亮又卖力干了起来。 下午两点的时候,他终于干完了,收拾好了一切。 至于饺子,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就当零嘴儿似的吃了。 母亲包的饺子很小,牛奶糖似的,他吃起来一口一个。 罗广亮这时候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了。 他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外屋看看,好像现在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 当他掐灭了俩烟头儿后,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了。 心里却还是没东西,觉得空得难受。 最终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现外面不冷,也没有风。 便决定应该蹬车出去转转,沿着熟悉的街道好好转一转,也好看看车是不是真的好使。 利索人都是说干就干的。 罗广亮把屋里的炉子给封好,脖子上挂上棉手套就出了门。 外边空气真好,便道上还有积雪,马路湿淋淋的黑。 行人走得全都小心而自由,每一张脸都挺亲热。 想上哪儿上哪儿,没人看着你管着你,这滋味实在叫人陌生。 逗得人就是不想下车,恨不能骑它一天一夜。 罗广亮围着前门楼子绕了足足两圈,又蹬车上了长安街,想奔京城火车站看看行市,熟悉一下环境。 结果没想到,人走时运马走膘,头一单的开门红的生意就这么出其不意的来了。 敢情刚蹬车到建国门大街上,罗广盛就遇见一辆三轮趴窝在路边上了。 那车的车链子断了,车上还拉着五十箱子酒。 这年代可没手机,没法叫人啊,那叫一个抓瞎。 不但蹬三轮的板儿爷着急,那外地来的货主更着急。 剩下的事儿还用说,看罗广亮这三轮空着,当时货主就追上去,给他叫住了。 问他能不能五块钱拉一趟货去东直门。 罗广亮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好事,当然想拉。 可问题是,他还不知道这路该要多少钱合适。 他就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 没想到那货主还误会了,催着他说。 “师傅帮帮忙吧,要不就六块?” “啊?难道还不行吗?干脆这样吧,只要您能救我这急,赶在四点前把我和货都带过去。除了车钱。我再送你瓶酒。” “说实话,我身上也是没多少钱了,钱都在会计身上呢。你要不信,要不我翻兜你看看吧。” 话都说这份儿上了,罗广亮当然不会拒绝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 就这样,当天回去的时候,罗广亮不但带回家一瓶杜康。 还切了两斤天福号的酱肘子,买了只扒鸡。 那不用多说,康术德和宁卫民当然是大大的吃惊啊。 搞清楚什么情况之后,他们既吃惊罗广亮居然把辆旧车修得挺漂亮,也吃惊居然这快就吃上这小子的请了。 这还真得说是福气,打一开始就是个好兆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口 春节过后没出一个星期,罗家的小厨房的窗户就给补上了。 一个上下铺的架子木床也挪进了宁卫民的小屋。 二十二岁的罗广亮,从此不但有了稳定的容身之处。 也有了个体执照,有了自己的三轮车。 他真正的翻开了自己人生中全新的一页。 当然,没人生下来就想当三轮车夫。 因为这是历来被京城人称为“苦大累”的活儿。 既没技术含量,也没什么前途。 就是干到顶天儿了,在别人眼里,也仍旧是个臭拉车的。 实话实说,身为冠军苗子的罗广亮要不是一步走瞎了,成了个被社会嫌弃的另类份子。 他就是再有力气没出使去,怕也不会加入这前面看不见亮儿的行当。 可话又说回来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老天爷往往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不到最后的一刻,其实你很难知道自己到底是赔是赚。 就拿这蹬三轮车来说吧。 谁又能想到,在如今的年景下,这个在京城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一点也不起眼的行业,竟然成了个日进斗银的好营生呢。 这可不是胡吹大气啊,真的是这样。 先说社会大大环境,城市的建设和经济展都在大步向前,对物流的需求自然迅猛增长。 在缺少机动车的客观条件下,我们的社会别无他法,又只能依赖人力三轮车来维持城市正常物流需求。 这也就是说,目前恰恰是这种落后的物流方式的黄金年代。 另外,和过去还不同的是,经济体制也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自打知青返城,国家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不得不在政策上放了口子。 而打批准个体运营执照的那天起。 政府就给了愿意自己干的个体工商户,以低税率和充分的自由。 所以在当下跑单帮的三轮车夫,他们和国营的三轮车夫还真不是一回子事儿。 体现在收入上,就能导致天壤之别。 还别不信,要知道,这个年头三轮车的运价,国家其实制定了统一标准。 规定二环路以内每个区域货运一块五。 客运乘一人八毛,乘两人一块四。 二环路到三环路之间,每个区域货运一块八。 客运乘一人一块钱,乘两人一块八。 三环以外每公里价格是货运每公里一块。 客运每公里乘一人六毛钱,乘两人一块钱。 这个定价标准对于国营起重社来说,显然是死的,不能动的。 但对于个体的三轮车夫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们在要价上具有充分的灵活性。 如果和国营的三轮车竞争,他们可以落价抢活儿。 如果要碰上落难的客人,不了解情况的“棒槌”。 他们还能顺势抬价狠狠宰上一刀。 其次,由于一个旱涝保收,一个是自力更生,劳动积极性上也完全不一样。 国营起重社的三轮车夫,国家管生老病死,工资都是死数儿。 他们一般拉活儿是挂靠的起重社委派,多数和货栈和商店合作。 基本上是一天两趟,就能挣着三五十不等的工资了。 他们唯一能挣点活钱儿的机会。 就是在起重社守株待兔,等着有偶而需要用车的人找来。 可跑上一趟也没多少。 大头还得交公家,自己基本上也就能落个块儿八毛的喝酒。 所以大部分隶属于起重社三轮车夫都图个安逸。 从没有自己找活儿干的动力。 这些人每天干完例行工作,几乎都泡在起重社门口就不动窝了。 人人手拿大茶缸子,嘴叼着廉价烟卷,凑在一起侃大山,溜舌头。 要么就找地儿下棋,打扑克牌。 反观个体的三轮车夫,却个个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 无论白天还是黑天全出动,他们都得寻摸哪儿有钱的动静。 是哪儿的活儿肥奔哪儿去,再多的活儿,也不嫌多啊。 有的人专门擅长绕远路,有的人擅长拍唬,有的人专憋老外和外地人的肥活儿。 大家是各显其能,八仙过海,为了多挣钱什么招都敢使。 或许是因为家教好的原因,罗广亮在其中比较各色。 他属于不多的实在人,走的是多拉快跑的路子。 他不怎么挑活儿,无论拉人还是拉货,遇见有人问他,就拉。 别人不爱去的苦活儿他也去,反正就是不爱闲着。 有时候还专门大晚上的等火车站末班车的夜活儿,就为了多挣俩。 哪怕表面上他有点吃亏,别人都笑话他。 大家觉着他就跟今年刚上映的电影里的张丰毅扮演的祥子一样冒傻气。 他也照样乐此不疲。 因为实际上,他挣得并不比谁少,甚至还相当稳定。 至少每天都能有个小二十块进兜儿里,都顶上正经产业工人四分之一的工资了。 所以说白了,这年头的个体三轮车夫,那就是坐在了风口上的猪。 在社会大部分人还拉不下脸来干这个的时候。 能守着京城火车站或者是长途客运站这么一方宝地。 还拥有定价的自由和低税率。 无疑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齐了。 这要是还不挣钱,那还有谁能挣着钱啊? 客观来说,除了特别耗体力,不体面,挣不着外汇券这几样之外。 他们的收入几乎都能追上开汽车的出租车司机了 至于他们对这个城市起的作用,也的确是跟九十年代初火遍京津的“黄面的”极为类似。 真是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小财主啊。 要不然,怎么当下开始流行起一个新词儿来呢? 板儿爷! 听听吧,连个蹬三轮儿的车夫,都成有钱的大爷了。 这就最能体现出新旧社会的差异性来。 那不用说,罗广亮误打误撞进入这一行,算是拿碗接住时代的红利了。 他就像跑大棚的厨子和打家具的木匠一样,成了这个时代社会最需要的人。 这样一来,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几乎就没在家休息过一整天。 为什么? 就因为品尝到生活的甜头儿了!钱太好挣了! 无论是火车站等活儿也好,路上遇见的散活儿也好,还是宁卫民托付了重文门旅馆的同事们给他的甜活儿。 罗广亮都乐意干,他挣钱挣上瘾了。 别说那点车份儿,让他一天就挣出来了。 就把整辆车都回本儿,他也没出半拉月去。 从此,借的钱还上了,拉多拉少全是自己的,他一下就放松了。 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拉车也就拉得更顺心,更得意。 打这个时候起,罗广亮的心气儿就更大了。 照这样下去,他认为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能让自己家里也实现四个现代化。 都是有爸有妈的人,他当然不乐意看着自己的亲妈再用手洗衣服了。 他自然也想让自己的亲爹把零打的“毛三儿”换成瓶装酒。 再说他还有哥哥、嫂子和小侄子呢,他自己还得成家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穷怕了! 有奔头比什么都强,他真不吝惜自己这点力气。 忙点累点算得了什么?力气是奴才,用光了还回来! 当他大汗淋漓蹬车在路上,看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同龄人。 他心里没有羡慕,只有庆幸。 他现在是脑子里和心里,全是康术德和宁卫民告诉他的那些话。 没错!一个人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重要的是不抛弃、不放弃,对生活坚信,一切都能熬得过去! 他相信,他真的相信,距离他被家里接受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多线开花 罗广亮真的挺争气。 在外是踏实蹬车挣钱,在家里把日常杂活几乎全包了。 这让康术德相当喜欢,甚至为此都甩话敲打上宁卫民了。 “瞧瞧人家广亮,多能干,多勤快,多厚道。人家眼里老有活儿,比你小子可强多了。” 于是眼瞅罗广亮的生活一步步被自己一步步引上了正规,宁卫民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就连一开始,他有点怕老爷子和罗广亮处不来的顾虑,也全部一扫而空。 幸好是如此啊! 否则他怕是没办法全神贯注去应付骤然忙起来的公司事务的。 不得不说,春节过后,对于皮尔·卡顿公司所有员工而言,都有点猝不及防的。 因为根本就没有缓冲,大家生态环境就骤然恶化。 旧日的舒适彻底不复存在,一下子就忙得四脚朝天。 偏偏这事儿吧,谁抱怨都轮不到宁卫民去抱怨。 不为别的,就因为罪魁祸恰恰是宁卫民自己。 别忘了,正是拜他所赐,迫不及待想迅打开经营局面的宋华桂,才摸到了经营脉络,找准了业务突破方向。 而这位madaong不愧是个经营性的事业女性,一点没有浪费春节这几天休息的时间。 反而充分利用这几天假期,主动加班。 细致且深入地研究了一下宁卫民企划书那几条建议的可实施性,并就此重新更定了新一年的工作计划和目标。 比如说,宋华桂认为,除了和媒体合作举办模特大赛的事儿可以先缓一缓。 在京城的机场、饭店创办专营店,买断《新闻联播》的广告时间的事儿,却无疑都是越快越好,应该马上就着手去做。 再比如说,她还充分考虑到由此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 像专营店的装修,销售人员的聘用和培训,和电视广告的制作。 这些确定的要增加的后续工作,当然也得同步开始准备,不能临时现抓。 同时她还必须得按照原定计划,和政府方面确定更多的服装订单,以及尽快完成马克西姆餐厅的合作合同。 总之,要办的事儿太多了。 那么一翻过年来,宋华桂就采用层层负责,专人专事的方式,在这些事儿上多线开花。 她把公司每一个部门都调动起来,把一个人都派上了用场,公司自然就热闹了。 那真是跟要上战场的军队一样,天天人声鼎沸,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啊。 就连宁卫民也是一样,甚至他比被旁人还要更忙碌。 因为能者多劳嘛,深获宋华桂倚重的他,既然待遇已经提高了,还签了“卖身契”,不能不多担待点事儿。 他不但要陪着宋华桂去跟机场、饭店方面碰面洽谈租用合约,还要一起讨论怎么设立专营店的具体规划。 同时,由他全盘策划的第一届斋宫雕塑艺术展,也于春节后开幕了。 在这件事上,宋华桂也是真的顾不过来了。 作为公司的一把手,她仅仅是评奖流程里关注了一下结果,然后又在颁奖的时候出现了一次,就没再插过手。 这样全部的步骤和细节,实质上全是宁卫民自己来操持的,顶多也就有个霍欣从旁协助了一下。 所以完全可以说,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宁卫民真是自己刨了个坑儿给自己埋进去了。 他非但没法儿因此叫苦叫累,反而还得承担别人的怒火。 这也不奇怪,要知道,哪个公司可都有消息灵通的耳报神啊。 何况宋华桂还没有专职的秘书,公司文件保管方面,一直存有较大漏洞。 像宁卫民那份递交的企划书,就难以避免的被打扫卫生的前台在宋华桂的办公室里见到。 然后给泄露了出去,随后就在公司引起了非议。 不用多说,底层的职工,大部分都是比较糊涂的。 真没几个人看得出宁卫民这些建议的高明。 大伙儿只为了工作量的增加抱怨怨愤。 而那些部门的高层,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嫉妒感有之,危机感有之,厌恶感一样有之。 所以有的人就出于复杂的心态,免不了开始动脑子,想给宁卫民找麻烦了。 就比如行政部在后勤问题上,就开始卡宁卫民的脖子了。 要知道,物资支持可是任何部门正常运转都需要的血脉啊。 大动脉给你扎上还成? 这样的玻璃小鞋儿谁穿上都难受。 于是在霍欣生气的告诉宁卫民,说斋宫最近的物资供应出了问题,公司那边莫名其妙的开始刁难。 宁卫民不得不来专程跑到行政部登门拜访,跟负责人沙经理问个究竟。 “唉!沙经理啊,兄弟我得罪你了吗?你干嘛故意难为我啊?” “这话从何谈起啊?”沙经理装糊涂。 “你就别明知故问了,全公司的人工作服都换新的了吧?怎么还没轮到我们陈列馆啊?桌椅板凳暖水壶的申请你怎么也给驳回来了?还有我们陈列馆用车的事儿呢?你怎么也不给回信儿啊。” “嗨,谁让全公司现在这么忙呢。我是焦头烂额啊,运输、库存、销售、接待、交际、宴请,每个环节都找我要东西,我应付不过来啊。你们就先等等吧,就别给我找事,给咱们公司拖后腿了。” 最后一句话,当然让宁卫民大为不悦。 “这什么话啊!咱们谁不都是为了工作嘛。拖后腿?给你找事儿?你这是说谁呢?” 沙经理却振振有词。 “嗨,事儿不明摆着的嘛。工作和工作也不一样啊。你们陈列馆又不创造什么实际效益?要为你们影响咱们其他部门运转,你觉着合适吗?” 宁卫民一时为之气结。 “那要这么说。你们行政部创造效益吗?财务部和人事部又怎么说?难道这些部门都是没必要的?再说了,你就是再忙,也不能连文具、纸张、印泥,都给我们断顿儿吧?” 沙经理冷冷一笑。 “那没办法,谁让是非常时期呢,你理解理解吧。再说了,你都能给公司战略上出谋划策了。这点小问题,你还克服不了?那不成笑话啦。” 看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宁卫民这才有点明白了。 “哦,原来你是对我个人有看法啊!可把事儿做这份儿上,有点忒过了吧?国营单位整人,也没你这么狠的。” 这夹枪带棒的话,沙经理可承受不住。 他索性来了个一推二六五。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整你了?工作有程序,事情有缓急,这不很正常嘛。哎,要不然你跟咱们宋总要张特许令来,我一准儿给你来个加急处理,马上解决怎么样?” 特许令? 听见这仨字儿,宁卫民是真的恼火了。 宋华桂有多忙,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嘛? 他要为这点屁事儿找宋华桂诉苦,那才真是脑子进水了呢。 可要说这就这么走了,那也不行啊。 连正常的工作需要都保障不了,底下员工会怎么想,公司替他同事又会怎么看? 他现在是真明白了,姓沙的这是要看他笑话,惦记着来一出大耍活人啊。 “这就没意思了吧。沙经理,多大点事儿啊,你就非把咱们的关系搞僵吗?我敬你是前辈,得劝你一句,山不转水转!活在社会上,咱谁都有用得着谁的时候!何必呢!你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咱们可以商量嘛。”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现世报 宁卫民真是硬压着性子好好讲道理呢。 可惜有的人对手里的小权力迷信过头了。 沙经理就属于至死不悟的。 他点燃了一根烟,大咧咧的一笑。 “别给我来这套,你先把咱们的工作关系捋清楚了。谁用得着谁啊?你用得着我,我永远都求不到你头上。” “我是搞行政的。别看你对总经理直接负责。可你就是真当了公司副总,你也插手不了我这摊儿。” “其次,你还不知道自己这次得罪多少人了吧?你一封企划书,把所有人的工作安排全给搅和乱了。明告诉你,不光我,对你有意见的人多了去了。” “年轻人,倒是我要劝你一句,别太闹腾了。以后安分点,别老想着越过大家去,就把你显出来。你再有能耐,办事不是还得靠大家吗?” “你得学会做人。否则你就是爬上去,早晚也会摔下来。摔不下来,也会有人把你拽下来。” 这下宁卫民可真不打算再惯对方脾气了。 他要真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今后所有的恶狗还不都惦记着咬他一口? 他岂不要任人宰割了? 他冷笑一下直接就把硬话给甩出来了。 “你要这么说,那咱就别谈了。我可以告诉你,没你这杀猪的,我也吃不了带毛的猪。你不是不办嘛,我还真不找你了。就你那点东西,就搁库里留着长毛儿吧。” 但这下也是彻底把沙经理激怒了。 他觉得宁卫民骂人不带脏字,让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藐视,还非要扳扳宁卫民的硬脾气不可了。 “你等等,先别走,我还有件事儿呢。去年年底你不是找我借了三千块钱吗?不好意思,我着急用。请你一周内还给我吧。利息我也不要了,让你白用了俩月,算是便宜你了?” 不用问,这沙经理就是在用借款这张牌来逼迫宁卫民服软。 那意思是不但公事上我要难为你,咱私底下我也不让你好过。 不过,他还真是脑子进水了。 因为宁卫民原本只是说两句气话而已。 走了之后,他还真有点愁去哪儿弄钱,先把局面应付过去呢。 结果恰恰是被沙经理这债主子的威胁给启了。 宁卫民想起当初写借条的时候,这沙经理缺乏经济常识,完完全全大外行的表现。 顿时意识到自己手里,其实捏上了一张足以翻盘的底牌。 他心里立刻乐开花了。 心说不就是斗法么?谁怕谁呀? 你非要难为我,可以! 可老子要不烧你一身大燎泡,算我白活! “哎哟,沙经理,你要是不提这茬儿,我还真给忘了。谢谢啊,你算是提醒了我,我呀,现在就打算用你的三千块钱解决实际问题了。至于你呀,对不住了,一分没有。咱俩这债务关系,我从现在开始,不承认了!” “啊!”听到宁卫民这嚣张的回答时,沙经理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他一怒之下再也按耐不住,拍了桌子。 “姓宁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说不认就不认?天王老子吗?我可有借条!白纸黑字!你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你敢耍无赖,是想进局子里去是不是?” 结果,他脾气还没有完,宁卫民就笑了。 是绷不住的哈哈大笑。 “我当然知道你有借条,可就你这智商,写的借条就是废纸一张。你要是能证明咱俩的债务关系,我宁字儿倒着写!” 沙经理这一下子就懵了,他眨着眼使劲想着借条上的内容。 “这怎么可能呢……你少拍唬我,我明明写的清清楚楚……” 宁卫民冷哼一声。 “什么?你写的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呀……” 沙经理懵懵懂懂地说,“我写的是……我借你三千元现金啊。咱们约定使用一年,到期归还。还有咱们说好的年息,百分之三十嘛……” “这就完了?” “完了!这有什么不对?” “还有什么不对?谁是借款人,谁是出借人?写个借字儿就算完了?那到底是我借给你钱啊,还是你借给我钱?” “啊?”沙经理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然后彻底没了底气,开始心虚了。 “别别别,你容我好好想想……” 宁卫民却笑得越欢畅了。 “甭想了,其实就是你写清楚了也没用。因为你同样没法证明你已经把钱给我了。” “我可以承认那借条是我签名,按的手印,但又能怎么样啊?反正也没法证明,我已经从你手里拿到钱了啊。” “还有利息那条,你知不知道过银行法定利率就算高利贷啊?咱们约定百分之三十的年息,压根就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眼瞅着沙经理额头开始冒汗,宁卫民更气人的话全甩出来。 “这事儿真不赖我啊!真不是我算计你,而是你把无知当个性,太自信了。” “想当初,这借条可都是你一手操办的。是不是?是你大包大揽,让我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对不对?” “虽说当时我是看出你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常识,写借据的经验。可天地良心,我也没想利用这个漏洞,故意违约啊。” “我只是觉着说出来你面子不好看,怕你要不借我了怎么办?那还不如不说,就当不知道的好。反正到时候把钱如数给你就完了呗。” “瞧瞧,这年头好人难做啊。本来是我是纯粹的好意,居然变成这样。你说这事儿我该怎么办?” “现在可是你要跟我耍流氓啊,这能怪我手腕太黑吗?你说我要是真的赖回账呢,是不是也情有可缘?” 沙经理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去。 他简直快要抓狂了,怎么一夜之间……啊不!怎么一眨眼就厄运临头了呢? 这不成了现世报了嘛 没辙了,真没辙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早把杀人的刀把子递给人家了。 想了老半天,最终也只有憋着气,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缴械投降了。 “兄弟啊,是我错了!哥哥一时糊涂。咱……咱们能不能就当今天这事没生过?” “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开个玩笑。你放心,你们陈列馆的事儿,我马上就给你办妥了。” “后天……不,明天,所有的东西全部到位,怎么样?” 宁卫民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再度变脸的沙经理,随后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可以当做没生过。咱们的债务还是按照当初说好的来。我是个讲信用的人嘛……” 沙经理大喜过望,赶紧用佩服的语气夸赞。 “那是,那是,兄弟你这人品,没的说……” 可宁卫民后面既句,就彻底不给他留面子了。 “……不过,你老兄的人品就不怎么地了。我今天算是开眼了了。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人,连给台阶也不知道下,真乃贱人本色。” “另外,老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可实在有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还得劝你一句,犯坏也是需要智商的。有些人自以为部署周密,但谁知往往是咄咄不足,逼人有余……” “引以为戒吧。啊,吸取教训。下回,万一你下回再想犯坏了。千万千万得慎重。否则弄不好又把自己弄成了京城时间最后一响——得儿!” 沙经理的脸,此时被宁卫民臊成了什么表情,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了。 他除了能感觉到想要钻进地缝里去的冲动,还感到了自己的心在阵阵抽搐。 疼啊,疼得就跟被谁抠掉了一大块肉似的,血流得哗哗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要权 自取其辱的沙经理是气得要死要活。 偏偏还得委曲求全,去加倍满足宁卫民的物资要求。 而反过来,宁卫民却成功地拿沙经理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因为恰恰是出于对这不可思议结果的忌惮,看到沙经理莫名其妙就驯服了,公司里还真就没什么人敢于给宁卫民捣乱了。 这就让宁卫民得以专心专注的把精力投入在工作上,且相当高效地收获了不错的成绩。 像有关专营店场地的谈判,进展就不错。 除了京城饭店是因为具有某种特殊意义,是个较为特殊的场所,没能谈下来之外。 都机场和即将完工的建国饭店,基本上都洽谈的很顺利。 在宁卫民的辅助下,宋华桂代表皮尔·卡顿公司,最后差不多都是以一万六千元左右的年租,在这两处分别承租下了近百平米左右的场地面积,用于创办专营店。 而斋宫的雕塑艺术展,尽管出于宣传成本考虑,宁卫民并没有邀请多少媒体。 可因为他组织有序,作品艺术水准较高,艺术展的主题和斋宫建筑也相应成趣。 这场相对低调开幕的活动,还是以人传人的良好口碑,从而大获成功。 居然在随后几天里,引来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媒体做补充报道,获得了相当轰动的社会效应。 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公园方门票销售都因此增长了两成。 陈列馆也因此销售了好二十几套服装出去。 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但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这次活动获得了雕塑系师生们的感激和好感,以及由此引的艺术界的反馈。 还是那句话,在经济还相当落后的当前社会里,艺术工作者们处境太窘迫了。 尤其是对于社会需求格外少,完全就是冷门儿的雕塑系师生们来说,就更是这样。 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这次雕塑系赛事,无疑给了两大院校雕塑系师生们提供了一个有可能名利双收的机会。 虽然奖金并不算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元而已。 但与过去他们几乎没有可能通过专业技能获得物质报酬的情况相比,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打个比方,如果学生拿到三等奖就是六百元,教师的特邀作品也有五百元。 这就足足可以支持他们一年心无旁骛的创作了。 除此之外,参赛的作品还能从参观者口中获得最真实的反馈,还有被媒体报道曝光的机会。 这对于任何一个有志于终身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当然是更为难得的好处。 所以这次大赛还没结束,两个院校的师生们就纷纷跟皮尔·卡顿公司情愿。 都表示希望能把这次艺术展常年办下去,哪怕数年一次也好。 甚至没多久,消息扩散,引得“津美”、“川美”和“杭美”都在报纸上声了。 几家资历颇深的美院,全都先后隔空喊话,说皮尔·卡顿公司确实办了件好事。 只可惜太局限了,规模小了点,与国际知名大公司的地位似乎不符。 他们非常希望也能来参与,盼望皮尔·卡顿公司能把这个艺术展变成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跟着又为此引了一场社会范畴的讨论,有人提出了一系列的新问题。 质疑对这样的艺术展由一家外资企业举办是否合适,是否具有权威性,是否能保证公平性。 当然了,对于这样的问题,哪怕争论得就是再激烈,也是不会有什么答案的。 但不得不说,这次活动举办之后,广而告之的实际效果相当不错。 意想不到的,皮尔·卡顿公司居然在全国范畴露了一次面儿,至少全国的各大美院算是知道这家公司了。 而且从此之后,来斋宫陈列馆参观观众也变得更多了。 不但有人是被雕塑吸引来看新鲜的,也有老百姓中的富户,知道了皮尔·卡顿的名头,专程来陈列馆购买服装。 照宁卫民来看,如果真能把这种势头长期保持下去。 今后陈列馆至少能保持收支平衡,再不会是单纯赔钱的买卖了。 于是自然而然的,在活动结束之后,宁卫民开口跟宋华桂要实权了。 要说实话,原本宁卫民是从没有过这样打算的。 他其实挺懒散的,一直都是只想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图个清闲就完了。 可偏偏沙经理故意利用手里的小权利刁难他,给他下绊子。 而且他自己目前也正为个人经济的困境愁呢。 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无不让他以切肤之痛的感受懂得了权力的重要和好处。 也明白了大丈夫不可手里无钱的道理。 那么为了不再随便被什么人卡脖子。 也为了能够沾沾公司的光,给自己捞点实惠。 他的想法也就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决定要当个不容谁小觑的实权派了。 至于他的具体要求,一是他希望能掌握机场和建国饭店的专营店管理权。 想让公司把两家专营店像斋宫陈列馆一样交由自己全权负责经营。 二就是他还想要独立自主的财政大权。 希望公司能派遣财务人员,让自己独立核算,他来决定钱花在哪儿,怎么花。 今后只每个季度跟公司汇报一次账。 反过来对于公司,他所能做出的承诺也有二。 一是他保证两家专营店开业当年,连同陈列馆在内,全部实现盈利。 三个地方的净利润不低于三十万元。 二是他决定要把雕塑艺术展扩大为全国性质的常年展览。 但这方面的相关费用,他不会再跟公司开口要求支持,将由陈列馆的收入来承担。 毋庸置疑,宁卫民的这些提议是相当务实的。 而且原本他就是出谋划策的有功之臣啊。 再加上宋华桂对宁卫民的能力相当认可,对他为人也很信任。 那么理所应当,宋华桂应该答应宁卫民的要求才对。 只可惜,对于这种事关权力的转移,永远都不会那么顺畅。 没人出来争是没可能呢。 何况宋华桂为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比较重情分。 她对宁卫民讲感情,对其他的下属也一样。 要不怎么说是家族式管理呢? 结果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就公然站住来提出了反对意见,一下子让宋华桂感到了为难。 邹国栋提出宁卫民年龄实在太年轻。 虽然很有想法,却缺乏实际商业营销经验,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管理两家专营店。 况且这两家店对公司至关重要,将决定这种经营模式是否能够成立,是否可以做为公司主要利润的开拓方向。 那么以稳妥起见,还是应该由他这个运营部一把手来负责比较好。 不能不说,这番意见还挺冠冕堂皇的,抓住了宁卫民最大的弱势。 但他越如此,宁卫民越不想后退。 一次退,步步退。 凭什么我种树让你老小子摘桃子啊? 宁卫民就提出专营店的想法是自己的建议,大6还没有过这样的经营模式。 如果让邹国栋来负责,他也一样有劣势。 倒不如一人一家店,两个人搞个内部竞争,比比的好。 到时候各管各的,一段时间后,让公司评定各自的经营业绩和经营模式,再确定最终负责人。 这倒是解了宋华桂的难题了,她认为这样不错,邹国栋也没有意见。 那么随后争论的就是谁管哪家店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机场方面似乎要优越许多。 不但客流稳定,而且现在就可以进行装修准备入店了。 反过来建国饭店还得等到开业才行,而且还不确定人流多寡。 但出乎意料的是,宁卫民居然很大度,邹国栋才刚一开口争,他就主动就表示相让。 同意让邹国栋负责机场方面。 由自己来承办建国饭店的专营店就好。 于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件事的争论到此为止。 第二百四十三章 竞争差距 宁卫民可绝不是冒傻气。 也并非他突然犯了厚道病,分果子的时候,非要玩儿一次孔融让梨。 说白了,具体情况还是得具体分析。 无非是宁卫民觉得这样对自己最合适,他才会做如此选择。 先来讲,都机场多远啊,交通实在不便。 目前皮尔·卡顿公司是有属于自己的三辆汽车。 可那辆奔驰w123 2oo,是宋华桂专用的。 其余一辆日本三菱L2oo 皮卡和一辆日本大85o,才是为了拉拉货、送送人,可以给各位部门经理机动使用的。 所以作为常年脱离组织,在斋宫经营自己的小山头的人。 宁卫民连想都不敢想,能长期调用公司的车辆为自己服务。 除非真吃拧了,他才会生出拿下机场那块地盘的主意,坑自己一家伙。 其次,设立专营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对于经营奢侈品的商店来说。 硬件、软件,都得跟得上,才能让顾客心甘情愿的买单,把销售业绩做上去。 安排好这些事儿,肯定非常琐碎,需要不少时间啊。 尤其是在人员培训上,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位的事儿。 这样从实际来看,机场那边随时可以进行装修的时间优势就是鸡肋。 占不了多大便宜,宁卫民根本不需要。 他现在大可以着手找店员,开始做培训。 即便晚一点做店面装修,其实一点不耽误事。 再有,对建国饭店的客流量,宁卫民同样是毫不担心的。 历史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 要是饭店没人住,要是买卖不火爆,建国饭店怎么会短短十年就收回了成本赚了大钱? 而且排在建国饭店后面的,可还有一系列的高档酒店项目呢。 要是建国饭店没能一炮打响,那些工程恐怕非得停工不可。 至于最后的一点是,宁卫民对自己的经营能力非常自信。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前世的他,本身就是靠销售赚钱的,同时也是个够格在奢侈品店消费的主儿。 他就不信了,凭着自己领先几十年的见识和经验,他的经营业绩还能被别人比过去? 真要是那样的话,就只能说明邹国栋有大才。 那他也得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所以说到根本处,既然早晚都是自己的,何必急于一时? 倒不如显示一下高格调,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用实力来说话的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宁卫民就凭着真才实学领先一分,冒了一小泡儿。 敢情无论是邹国柱,还是宁卫民,他们要办的第一件事,都是请专人来设计装修方案。 然后尽快确定好施工单位以及报价。 而在这方面,宁卫民是有着充分优势的。 别忘了,斋宫陈列馆的工程就是他负责的,他早已经和施工的那些工人培养出了默契。 对施工一些常识也有所了解。 另外,鉴于前世的消费体验,对于未来服装品牌专卖店的大致形式与设置设施,宁卫民同样心里有数。 所以,在找施工方上,宁卫民根本没考虑别家,直接就找了给斋宫做装修的单位。 另外在出设计图时,宁卫民也没有大撒把,让设计师凭着感觉盲目去设计。 而是先跟设计师做了较为充分的沟通,把自己想法画了草图。 像灯光的要求,镜子、试衣间和休息区的设施,服装陈列分布和形式。 甚至是暂时达不到,未来有可能增加的需求和变化,他都考虑进去了。 同时,他还提供了法国那边销售“pc”服装的商店照片。 以作为材料、尺寸以及“1ogo”运用的参照物。 这样的情形下,施工方的设计师出装修图纸,还能不快吗? 实际上也就五天的时间,带着大概尺寸和细节标注的成稿,就被宁卫民放在了宋华桂的面前。 要知道,这可是纯靠手绘的年代,出个设计方案可着实不容易。 往往出装修设计方案,得先出几套概念性的初稿。 然后让客户筛选,再进行细节讨论和针对修改,才能画出带有细节的效果图。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方案能在二十天内出个有确定方向的稿子,就算快的了。 正常到大体完成的地步,怎么也得用个把月的时间。 事实上邹国柱那边还在找施工单位碰面呢,宁卫民这边都已经出成稿了。 不能不说,他这办事度堪称奇迹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就店面装修的实用性和细节而言。 恐怕当前整个共和国,也找不出一个人能有宁卫民这般设想合理,规划专业的。 所以别说宋华桂看过之后,充满了惊喜和满意了。 就是宋华桂特别把方案拿给邹国栋看,邹国栋都不得不心悦诚服,承认宁卫民的设计方案不是他能做到的。 就这样,无论建国饭店还是都机场的专营店,全都定下来采用宁卫民提供的方案了。 邹国柱等于彻底没了志气,直接认输一局,放弃再另寻施工方。 对此结果,宁卫民当然挺高兴。 无论是为公司着想,还是为他自己考虑,两家专营店的硬件设施当然保持一致性才好。 否则等他接手,那不还得再重新折腾嘛。 现在这样就是最佳结果。 让邹国栋去当开荒牛,把前期工作替他完成。 自己还能少耗费点精力,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会不会因此增加在业绩上压过对手的难度? 宁卫民可一点不担心。 因为别的不说,在用人上,他的竞争对手就又犯了个相当严重的大错。 邹国柱居然跟“外服”要求聘用十二个员工。 六男六女,高中学历,有外语水平的优先。 男的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女的要一米六以上。 而他跟“外服”提出的要求是只要女的。 八个人就够,学历初中即可。 但身高却要一米六五以上,年龄最多不过二十。 关键是要漂亮!越漂亮越好!力所能及的找漂亮的! 不用说,这样的要求难免让人听了诧异,那“外服”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对了。 可宁卫民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真照此实行的话,胜利的天平无疑又向自己倾斜了一大块。 要知道,对于现阶段社会奢侈品消费的情况,显然邹国柱是一点都不了解。 那就是老男人说了算,他们才是消费主力,哪怕是女装,也是他们在花钱给女人买。 而这一点,国内和国外皆然,国内更为显著一些。 那么由此可知,目前这一行里,漂亮姑娘远比帅哥有用的多。 其中的缘故,主要牵涉到心理学和两性差异。 像女人对男人有异性相吸的作用,这基本上是共识,这里就不说了。 关键是女人和女人之间,也非常爱相互比较。 尤其是爱在外貌和衣着上去比较。 所以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当活广告。 无论对男人和女人,或是结伴来的男女,都有着相当显著的刺激消费作用。 反过来用帅哥可就完喽,完全是反效果。 因为天生爱赢的男性恰恰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外在上进行比较。 说白了,外在上的比较太低级,赢了根本就没成就感。 可要是比输了却很糟糕,一样也会引人们的挫败感。 不用说,鉴于当下的消费市场主力的特性,国内的男顾客中能有几个是外貌出众的? 油腻大叔花钱,也是为了买当大爷的感受,买品牌的荣耀,穿在身上是等着被人夸的。 真弄六个穿着打扮跟标准绅士一样的小鲜肉,那是刺激谁呢? 谁愿意花了钱还没面子啊? 所以照邹国栋这么安排,弄不好连一个愿意来买服装的国内男顾客都不会有。 其次,在用人成本上,人多了基本工资支出就多,无异于加大了经营成本。 而宁卫民聘用人少,成本就低,又占了个便宜。 他敢这么干,当然也有原因的。 那就是他除了会实行阶梯式利润分成制度,还有斋宫的“十二钗”可以混编使用呢。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人不够用,反而能够新旧搭配,优中选优。 这也是邹国柱难以媲美的地方。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本儿 1982年2月23日,报纸上表了“电视剧《红楼梦》摄制工作在筹备”的消息。 怎么挑选角色,到底将会由谁来出演剧中主角,一时成为社会上关注的焦点。 而就在这同一天,宁卫民也喜从天降,终于获得了宋华桂批示的五万元启动资金。 不用说啊,手里有了钱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此,虽然在名义上,宁卫民负责管理的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服装专营店,仍然是总公司的下属单位。 可由于无需再事事向公司请示,几乎已经完全脱离总公司的掣肘。 宁卫民已经在实质上,把这两处都变成独立核算的小单位了。 这就是说,他等同于被“分封”了,终于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 干什么都可以凭自己高兴了。 还别说,咱们的宁侯爷倒是真不糟践刚刚赢得的这份财权。 钱一到手,还没焐热呢,他就急着往外扔。 别的不说,通过“外服”他刚刚选定下来的四名新职工,就没经过总公司岗前培训。 直接被他给弄到了斋宫来,和“十二钗”这些老职工一起,参加他精心准备,独树一帜培训科目。 和总公司通常的打字、传真、强化外语,以及普及基本外贸知识的培训内容大不一样。 宁卫民更在意实用性。 所以他定下的课程就是四方面,外语、化妆,仪态仪表和服装销售知识。 至于老师,他不惜斥重金,托关系,分别以三十五元和二十元一次课的代价,从国航请了一个在职的空乘组长和一个友谊商店服装部组长,来给姑娘们做培训。 同时,他还从友谊商店给所有的姑娘们买了口红、腮红、睫毛膏、高跟鞋。 并且在西四“造寸”以每人四百元的价格,按照民航的新制服样式,给十六个姑娘每个人都量身定做了一冬两夏三套工作服。 说白了,那是真下血本儿了! 还没开始创造效益呢,仅仅这些开销就达到了八千元,。 而且很显然,一个国际品牌的服装专营店,居然要用这么大代价,聘请裁缝去仿照别人的制服为自己员工订制工装。 这说起来当然是有些可笑的。 恐怕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认为此举纯属骑马找马的傻事。 可事实上还真不是这样的,此举反而极有必要。 因为本质上,皮尔卡顿的女装就不适合当工作服。 大师的设计风格向来都是追求前卫的独特之风。 无论是五十年代退出的“泡泡裙”,还是六十年代的“宇航服”系列。 都能体现出他作品中强烈的“未来主义”。 即使他现在受到我们古建飞檐的影响创造的“宽垫肩”。 也一样脱离了传统,显得很夸张。 说句实话,在宁卫民看来,大师在西方时尚界的声誉主要是得益于探索服装风格中,他经常能够打破想象力界限,才会受到同行认可和追捧。 要不是恰逢其时,我们共和国在个人美上被封禁的太久了。 在骤然开禁后,国人下意识都热爱标新立异的奇装异服,越夸张越爱。 皮尔卡顿的衣服能否打开国内市场还真是未知数呢。 反正照宁卫民的认知和审美来说,“pc”的女装只适合于舞台,但距离现实却有些遥远,商业性价比并不高。 他当然不愿意自己下属也都跟公司里那些姑娘们一样,变成张牙舞爪,翩翩飞舞的妖精。 即便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一种妖冶美。 但能肯定的是,这样的张扬打扮,怎么也不像卖衣服的了,就更谈不上什么服务。 宁卫民是需要他的员工漂亮,可更重要的也要保持低调和庄重。 更何况“pc”的女装是成衣,本身在国外就是平民化的时装,以款式取胜而非质量。 那又能穿多久啊? 天天上身的话,几个月就得换上一套新的,那又是多少成本? 反过来,宁卫民用“造寸”的裁缝师傅,给姑娘们量体裁衣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京城向来就有“男装去雷蒙,女装要造寸”的口碑。 就是因为这两家店曾经承揽了领导人的全部制衣任务。 六十年代之前,我们领导人的衣服和几任第一夫人的着装,只出自这两家店。 像如今正红的‘红都’,那仅是后起之秀。 完全是因为“运动”把“雷蒙”给封了。它才有机会接过为制作男装大旗。 所以说,光凭这“造寸”的手艺就值钱。 宁卫民堪比出国人员置装费的投入注定不会白花。 从合身上,那就比直接传皮尔·卡顿的衣服高出一筹。 再加上198o年,我们的民航刚刚脱离了空军,空乘人员的制服因此变得更漂亮了。 宁卫民又在款式和颜色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改动。 他要求裁剪更修身,还把制服的蓝色变成了黑色。 最后又按照未来的搭配模式,给每个姑娘配了两条皮尔·卡顿从共和国制造出口欧洲的丝绸纱巾。 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衣服,是真能穿出奢侈品的味道来了。 甚至比真正的空乘人员还像空姐呢。 很有点日系的味道了。 真正第一套完成试装的那天,别说穿上衣服的那个姑娘感到特别开心,异常兴奋。 就连空乘组长外带霍欣都吃惊了。 她们也没能想到宁卫民改动后的工装,效果居然这么好。 这让俩人都羡慕极了。 霍欣立刻要求为自己做一身。 对此宁卫民当然不好拒绝,于是还得吐口血,又花了四百给她追加了一单。 空乘组长就没辙了,她羡慕只能白羡慕。 顶多了,心里感慨一下李鬼胜过了李逵而已。 不过也得说,这些投入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 因为当这些姑娘们一天天的改善形象和举止之后。 宁卫民也明显能感到斋宫的参观者越来越多,而且明显驻足时间变长了。 许多男游客们舍不得走,尤其是那些来买衣服的,往往还会在西偏院的咖啡厅待一会。 特别是当那新制服再一上身,彻底完蛋了! 虽说在宁卫民看来他改动后的服装仍然还是很传统的。 姑娘们甚至连裙子都没穿,仍然是长裤。 可当天,不但陈列厅里人员流动逐渐淤积了。 咖啡厅也是爆满,还有几个穿着港式服装的港城游客,跟姑娘们没话找话的。 这效果,恐怕就跟康术德口中,当年的京城第一次出现女店员那么轰动。 老爷子喝酒时当闲篇跟宁卫民讲过这段。 说过去,无论大小买卖地儿,无论管账或是站柜台的,绝对没有女店员。 哪怕是国家的机关单位,也没有女职员的事儿。 但在民国十六年,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被一个挺“嘎咕”的字号给打破了。 当时是王府井大街,东安商场斜对面的“一五一”的文具公司,最早出现了两名“密斯”,负责在柜台卖铅笔橡皮。 好!那真是不得了! 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大专学生们,跟不要钱似的,疯抢啊! 结果后来,秩序大乱,就把巡警给招来了。 于是,鉴于历史的教训,宁卫民当机立断,头一次以设备检修为由,做出了临时清场的决定。 再之后,那就是跟公园管理处申请,他愿意出钱,请园方长期配备三四名安保人员在此巡视坐镇了。 并且跟姑娘们再次申诉纪律,非工作内容不能谈论。 第二百四十五章 瑕不掩瑜 对这些姑娘的包装效果有些出预计,的确给宁卫民带来了一定麻烦。 而且很快,这件事也被公司那边知道了,免不了成为了一些人口中的笑谈。 甚至这次就连霍欣都忍不住跟宁卫民说了。 “大经理,你弄巧成拙了吧?花了那么多钱,合着你给自己找事哪。现在每月咱不但给园方多交四百管理费,还得天天好烟好茶伺候公园管理处的人。冤不冤啊?” 可也别说,冤是冤了点儿,但红袖箍毕竟代表着某种权威。 宁卫民这钱花了之后,还是很见效的。 自打有这几个保卫科干事常驻斋宫,帮着疏导游客,维持秩序。 宁卫民的陈列馆又恢复了井然有序,那些姑娘们也没人胆敢骚扰招惹了。 那么既然整体状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就还得说这件事瑕不掩瑜,仍然是好处大于坏处的。 让公司的人当笑话看怕什么? 至少邹国栋就因此麻痹大意了。 对这么重要的改进,邹国栋这次可没有有样学样,反而觉得宁卫民是冤大头。 这再好不过了,当然增加了宁卫民的胜算。 另外,客流的增加虽然让秩序承压,可同样代表着利润的增加啊。 用三十年后的话说,那叫流量。 宁卫民真正所图谋的,不就是这个嘛。 所以为了不错失商机,他马上就着手对咖啡厅进行了升级改造。 不但把屋里原有的十套桌椅,一下增加到十八套。 还在室外摆了两套桌椅,一共就是二十套。 并且他撤换了旧有的普通木椅子,全换上了藤椅,找人缝制了软垫。 还给每张桌子添置了桌布,设置了一个报刊架,提供每日报纸和杂志给顾客免费阅读。 这小小的改动,不过花费了一千出头,立刻就让咖啡厅的层次提高了不少。 而这仅仅才是开始。 随后他又花了三千元购买了一些西式餐具,茶壶茶碗,增加了一台冷柜和一台冰箱。 他甚至还亲自跑到友谊商店去采购烟酒和进口食品,并且通过边建功从“北极熊”以出厂价进了许多罐头和冰淇淋。 说实话,在此之前,其实斋宫的咖啡厅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代替公园销售零食的小卖部而已。卖的东西除了用廉价咖啡粉和奶精冲泡的淡味儿咖啡。 也就是汽水、面包、爆米花、康乐果、鱼皮豆、牛肉干、烤鱼片这些。 实在名不符实。 然而现在可就大不一样了。 经过宁卫民这么一折腾,无论是经营形势,还是内容都产生了实质变化。 让这里彻底变成了可以经营西式冷餐、洋烟洋酒、冷热饮和冰淇淋的小酒吧了。 像这里所提供的酒水,除了瓶装啤酒,还有国产的威士忌、罗姆酒、俄斯克、白兰地、桂花陈、红白葡萄酒。 外面普通商店一般见不到的中华、友谊、牡丹、大前门、大重九,凤凰这些甲级烟,也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良友、三五这些稀罕的外贸香烟。 软饮品类里,除了“北极熊”的汽水,橘子、枇杷、菠萝、石榴,这些浓缩汁勾兑果汁之外,还包括洋气水可口可乐和芬达。 热饮中除了廉价冲泡咖啡之外,还增加了菊花茶、茉莉花茶和英式红茶。 至于食品方面,除了原有的零食保留。 还增加了一些瓜子、花生、进口糖果,以及“北极熊”的各种水果、肉食罐头、冰淇淋。 手工制作的冷餐其实也很好办,简便的三明治就是最佳选择。 像这种东西,往往只需要开罐头的技术,和切切食材而已。 根本都不用专业厨师,姑娘们一学就会。 唯一需要解决的关键性难题,就是这年头国内还没有切片吐司可买。 不得不说,八十年代来到共和国的西方人,在饮食上经常抱怨的一件事,就是我们生产的面包实在太难吃了。 这不奇怪,谁让我们的面包里总是掺杂了过多无用的东西呢? 比如果料、糖、豆沙和果酱…… 这对于把面包当主食的西方人而言,无异于我们看到什么左宗棠鸡和炒杂碎这类的西式中餐一样可怕。 幸好事无绝对,像义利生产的乳白面包,就没有掺杂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是个少有的例外。 这种面包的特点是外头邦邦硬,里头却很软和。 吃起来有点像是馒头味道,但也有点奶味,在口感上算是比较接近西方人的口味 所以当宁卫民找到这玩意的时候,他就觉得难题解决了,用来代替吐司并不违和。 这样一来,当把乳白面包切片之后,再铺以洋葱圈、西红柿片、俄式酸黄瓜片、熟食肉类和沙拉酱,一个三明治就算是做好了。 顶多了,再配以不同小食品当配菜,摆盘弄得漂亮点就可以了。 虽然用这种办法制作的火腿三明治、猪肉香肠三明治和午餐肉三明治,显得有些家常,用来款待真正的外国人是差点意思。 但毕竟差距还不大。 而且对于番菜(也就是西餐,宁卫民喜欢这种老派叫法,康术德教的),我们的国人了解是相当有限的,用于应付国内的客人已经足够了。 总之,这完全就是一次华丽的转身。 当改造完成,宁卫民理所当然的把商品销售价全面提高了不止一倍。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没有顾客提出异议,广大的消费者们很轻松就接受了这一切。 为什么? 其实道理很简单,不是因为有钱的人多。 而是因为这个年代比富裕的人更稀缺的,是有点情趣,能够寻乐的好去处。 宁卫民无意间所创造的京城第一家咖啡吧,直接填补了市场的空白。 这里不但充斥着异域风情,有着姑娘们秀色可餐的微笑服务。 还有陈列室里的国际大牌服装,和那些出自美院师生的艺术雕塑。 说白了,这里简直就是个微型的798艺术区啊。 再配上天坛公园的园林环境和皇帝行宫的气派氛围,那更是无与伦比。 这里怎么可能不招年轻人喜欢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大树之下 要知道,这年头火爆全国的《跟我学》之所以能在共和国拥有一千万观众,堪称电教节目收看率的世界冠军。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英语节目能够让老百姓直观到西方世界外国人的生活方式。 在这一年,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收看这个节目。 会英语的在看,不会英语的也在看,年纪大的、年轻的、小孩都在看。 不夸张的说,只要到了六点半,你无论进胡同还是楼房,都能听每家每户的电视机都是这个声音。 此后,就再也没有一个英语教学节目能达到这样的奇迹,这就是年代的特性。 所以出于同样的原因,斋宫的咖啡厅贵是应该的啊。 这里属于根本没有可替代性稀有资源啊。 反而不少人认为早就该这么改了。 这样一来就排除了闲杂人等,更能够彰显顾客的身份,也就更让人趋之若鹜。 这些人不但自己来,还跟朋友吹嘘,主动帮忙拉客呢。 “走走,跟我斋宫喝咖啡去。哥们儿请你。” “什么?你不知道?嘿,老帽了吧。那儿可比新侨强多了,连老莫也比不了。” “不信?看看去不就知道了?我可告诉你,人家那的服务员一个比一个水灵,还老冲你笑……” 其实说实在的,有什么呀。 宁卫民的员工可都是正经人,既不陪喝酒,也不兴瞎聊天。 工作中顶多能冲熟悉客人笑一笑,多说两句没营养的闲篇儿就到头了。 但是对比当前社会差劲得要命的服务态度以及朴素着装,这可就不得了啦。 不少家里有底,还没什么正经事的人,愣是把斋宫这些姑娘当成仙女,认作女神了。 他们还就是愿意特意买门票来天坛,泡在这里,把票子扔在这儿。 要说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时间,好面子。 往往来了就会要上一瓶酒,点上小吃,香烟。 然后坐那儿天南海北神侃,音乐小说的海聊,冒充诗人,或者文艺青年。 一会儿荒诞派,一会儿意识流的,就为了引人瞩目。 不用说,喝高了自然就更容易“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了。 这样一来,宁卫民当然合适了。 平日里咖啡厅虽然不会再爆满,可每天销售额至少能上百。 周日当天绝对生意兴隆,能到三百。 一个月下来,少说也得有两千五六的纯利,利润率几乎是百分之四百。 要是这么干半年,就能把所有投在姑娘们身上的钱和咖啡厅升级的成本赚回来了。 这钱挣得容易不容易? 更何况这钱挣得还安全呢! 黑的惹不上,白的都拿他没辙呀。 别看什么烟酒专卖的销售许可,甚至饮食执照,物价方面的手续一概没有。 可宁卫民压根不在乎。 因为斋宫完全是一个相当于三不管的混沌地带。 且不说相关部门打哪儿知道这里的经营情况去,有没有权利干涉。 就是要为这些事找他的麻烦太难了。 那先得过了天坛公园一关再说。 之后才能再跟皮尔·卡顿公司来商洽。 那里头可扯皮的事儿就多了。 即使有人非要找事儿,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 要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就是省心之处啊。 当然,已经对得起公司了,宁卫民同样不可能亏待自己,要不他图什么啊! 说到底,他这么给公司挣钱,又弄专营店,又弄咖啡厅的,其实不过是个明面的幌子罢了。至于他真正的目的,那还是借鸡下蛋的原则,得为自己谋福利啊。 不过,这可并不是说他要吃回扣,或者是中饱私囊,在财务上弄假账,这么低级。 宁卫民其实早就懂得一个道理。 要用公司的资源为自己弄钱,就必须得公私两便,和公司互惠互利才行。 否则早晚得出事不可。 而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 因为还算不错,他已经给公司立了一些功劳,颇受上头的看重。 眼下地盘、资金、员工、甚至连人脉和客流,他都有了。 手里掌握有这样丰富的资源,他要再给自己鼓捣不出点钱来,那也未免太蠢了些。 说白了,其实这就跟在斋宫可以随意开咖啡厅的道理一样。 本质上,宁卫民就是要在公司大买卖之下,做自己的小买卖。 在帮着公司挣大钱的同时,顺带给自己捞点小钱儿。 没错,真正的商人都懂得一个道理,大树笼罩之下是长不出树来的。 可吸附大树的藤蔓除外啊。 他宁卫民现在就是要做一颗依附性植物,借着皮尔·卡顿公司的树干爬的高高的。 何况只要足够高,能爬到树顶见了光。 谁又能说死了,有朝一日,它不会离开这棵大树,自己也变成另一棵大树呢。 至于他所看好的来财之道,那就在旅游商品上。 目前我国的旅游商品的市场状况,大体上只能用千篇一律来形容。 相关管理部门,完全信奉的是计划经济的一套,认为我们生产什么,外国人就得买什么。 这也就导致我国的旅游业中,商品经济这一环,几年来一直是停滞不前。 落入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处境。 对于这点宁卫民是相当清楚的。 所以恰恰正是因为国营的旅游商品做的够烂。 这个蕴藏着厚利的市场根本就是蓝海,他才有把握和兴趣吃这块蛋糕。 要知道,以宁卫民生活环境来说,他一点都不难感觉到身边的外国人是以何等的度在增长着。 因为**广场上,故宫前,王府井,使馆区这几个地方,各种肤色的“歪果仁”一直都在与日增多。 而且作为皮尔·卡顿公司的一员,斋宫陈列室的管理者。 他也会经常接待来自欧洲的客户,以及公司派来协助工作的外籍员工与模特。 宁卫民就逐渐现,实际上不少来华夏旅游的外国人都是“揣着钱来,又揣着钱回去”。 这些人还常常会抱怨说“华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旅游纪念品的国家,京城是唯一没有旅游纪念品的都”。 以他的便利条件,通过彼此开诚布公的交流,是很容易就现其中症结所在的。 说白了,这里面的原因就是我们的文创产品没能接外国人的地气,从人家的实际需要出。 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是没有特色,让外国人不感兴趣。 要么就是太雅,价格太贵,文化隔膜太大,外国人根本理解不了。 甚至好些东西都是携带不便的沉重物品或者是易碎品。 再加上商店窗口式的死板销售是一种很被动形式。 我们的旅游商品怎么可能创造出效益来呢? 因此宁卫民所要做的就是,利用公司给的资金做开,看看怎么弄到符合西方人实际需要和审美的旅游商品。 再之后,无论是借着斋宫这地盘又或是机场、饭店的服装专营店往外销售,那不是很容易来财嘛。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资源 宁卫民绝对算是最早现洋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个流动的大钱包的人。 要不是靠着倒腾外汇券和给外国人打工,他怎么可能家这么早啊? 所以真正尝到了“引入外资”甜头的他,又如何能甘心,眼瞅着“歪果仁”的钱在共和国的土地上转悠一圈儿,最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生意人的耻辱啊!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我们国家最缺外汇的年代,在他仍旧会为缺钱苦恼的阶段。 那必得想法把这些外汇截留,揣进自己的腰包,才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自己啊。 至于怎么才能开出让“粉脸”们爱不释手的旅游商品,这对于宁卫民来说倒不难。 即便是谦虚,他也能说自己有八成的把握。 这可不是他吹,不是盲目自信,谁让他前世是个倒邮票的呢? 别忘了,邮币卡这东西展到九十年代末期的时候,就开始变得礼品化了。 甚至逐渐成为了一个独有的文化礼品门类。 各种各样的年册、珍藏册、纪念册简直多不胜数。 而制作这些东西,当然是要和礼品制作厂家合作的。 所以在这行里泡久了,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宁卫民也就能算是半个专家了。 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不会作诗也会吟”。 由于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海量文创商品那太多了,眼界肯定是有的。 甚至像他自己公司的业务网站就是一个邮币卡文化礼品公司。 在做邮币卡业务的同时,顺带也帮着长期合作厂家承接一些礼品制作业务。 因此真要是操作起来,他不难利用身边的资源和自身优势,以一种最符合自身利益,最切合实际的方式参与到旅游商品的市场中来。 比如说,他先就把主意打到参加过雕塑艺术展的两所美院师生身上了。 因为明摆着的,这些人可都是我国屈一指的雕塑人才。 搁三十年之后,他们个个恐怕都是承接上千万大活儿,为城市建设、酒店、博物馆做雕塑的大师级人物。 由他们搞出来的东西,论艺术水准和巧思的精彩,又岂能是普通匠人制作的东西能比的? 这么好的资源,不多加利用岂不太可惜了? 因此早在圆满的举办完次的雕塑艺术展时,宁卫民就为他的计划预先埋下了伏笔。 他是借着奖金的机会,顺水推舟,对两家美院的师生公开出了邀请。 “既然大家对本届雕塑艺术展都感到满意,那么我在此做出保证,雕塑艺术展今年还会举办,而且可能会变成全国美院都可以参的展览。同时为了进一步促进和支持雕塑艺术的展。我们斋宫陈列馆也很愿意成为师生们的媒介,帮助大家把自己作品介绍给社会。” 这什么意思呢? 说白了,宁卫民的意思就是让两所院校的雕塑系师生,制作一些独具创意,带有装饰性的雕塑作品,拿到斋宫陈列馆来寄卖。 无论是题材、材料,还是底价,师生们都可以自定。 他保证斋宫陈列馆只会卖高而不会卖低。 而作品一旦售出,馆方只会收取两成的寄卖费用,其余全归创作者本人。 不用多说,两个美院的师生对此自然是惊喜无限,感动至极啊。 他们对宁卫民的这个建议,全都是正面理解的。 谁都认为自己的作品多了一个展示的渠道,而且多一种变现的可能。 一点都不存疑虑。 哪里又会想到,他们送到这儿的东西连成本都没有。 本质上是白白被宁卫民拿来装门面,甚至是给陈列馆做装饰了。 完全就是义务劳动啊,亏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然而这仅仅还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当宁卫民手里拿到了资金之后,他也就更有了底气。 接下来,他索性找到两个院校的老师,还有届艺术展上获奖的十名学生,直接出题目要定制作品了。 宁卫民的要求简单,他想要一批兼具实用性和美感,还能够仿制生产的木雕和石雕。 就比如花盆、花瓶、花篮、果篮、果盘、茶盘、烟灰缸、存钱罐儿、笔筒、文具盒、纸巾盒、零食盒、果皮盘,这些都可以…… 题材上一样不做限制,任凭师生们挥。 至于报酬,老师一件作品是五十元,学生是三十五元。 明眼人都应该看出来了,宁卫民这个屁,憋得可不是一般的坏啊。 这是明着打算花点小钱就买断人家的设计啊。 而且最孙子的地方,在于他花的还是人家皮尔·卡顿的钱。 合着成本和风险都让公司承担了,而由此产生的收益都是他自己的。 可问题是,这小子高明就高明在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完全可以说是为公司营造形象的需要,是在为文化艺术交流做必要的投入。 这样一来,谁也抓不住他的痛脚,说出他的不是来。 更何况对于美院师生们来说,宁卫民的要求也让他更像个大好人了。 他们还真的以为这是宁卫民在尽力照顾他们呢。 因为这可是确定性的收入啊,差不多半个月工资呢。 何况宁卫民是先付钱,后要东西。 这也是对他们的创作水准和能力,表示出了充分的尊重与信任。 再加上恶劣的环境,本身就让师生们饱受压抑了。 即便是不涉及金钱,他们自身也都有强烈的创作需求。 难道今年大家就不去参加人家举办的雕塑艺术展吗? 那么这件事,无论怎么看,受邀的师生们都必须尽力做好才对。 所以呀,这世界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宁卫民这个骨子里渗透着剥削罪恶的人,完全是道义放两旁,把利字摆中间。 可他越阴险吧,反倒人缘越好,越是受到人们的欢迎和感谢。 甚至那些没这个机会的学生,竟然把接受剥削,当成了一种能力的承认。 反而不服气,不满意了。 有的人自的以宁卫民的题目为方向,开始了主动创做。 这是憋着一口气要做出好作品来,去跟那些获奖者争一争啊。 弄得宁卫民都有点不落忍了。 他心说了,唉,我要不是我呀,我准撺掇我掐死我。 第二百四十八章 露怯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这是每个国人都熟知的口号。 事实上,宁卫民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一处。 所以除了两所美院这头儿,他还专门去求了康术德帮忙。 让老爷子给他引荐了几位想挣外快的玉器厂技师。 然后以更详尽细致的要求,当面画出了草图。 最终说好以每件三元的价码,请他们做一百件石雕工艺品。 至于他定做的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后世已经由市场充分验证过的商品,无论外宾内宾都爱的玩意。 具体说来就三样,城楼和长城样式的烟灰缸,门墩儿和石狮子书挡。 不用说,由老爷子来做中间人,宁卫民当然放心啦。 于是为了全师父的面子,二话不说,当场就一人给了五十,算是定钱。 而这么一来,那这老几位可就非常满意,相当高兴了。 个个都拍宁卫民的肩膀,挑着大拇指说他为人痛快。 本来他们还有点看不上这活儿,带着股子抹不开面儿的别扭,登时就一扫而空了。 当然,这也是难免的,算是情有可缘。 毕竟京城玉器厂名声在外,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是全国名列前茅的玉器大厂,年产值过千万的创汇大户啊。 想当年,京城玉器行里,可谁都知道这样一句顺口溜。 “叫花子,潘秉衡,小辣椒,刘德盈,小诸葛,王大头,下三滥,是何荣。” 这并不是骂人的话,而是用每句顺口溜道出了京城有名的“北玉四大怪”各自的突出特征。这四位玉作大师,在建国后可都成了玉器厂的师傅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京城玉器厂自打成立那天起,就一直是北方玉作最高水准的代表。 那是获奖无数,人才济济啊。 宁卫民想让这些“北玉四大怪”的徒子徒孙,给他弄这样的小玩意,拿玉雕手艺去做石雕。 那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谁能乐意啊? 石雕?那只能算是民间的玩意。 又脏又糙,根本卖不上价儿去,和玉雕差着老大节气呢。 也就是为了让老婆孩儿吃点好的,穿点好的。 这几位师傅才会卖康术德一个面子,勉强答应揽了这活计。 可也别说,天大地大人情大,再大也没有钞票的威力大。 好话客气话说再多,真不如宁卫民把“大团结”拿出来这么一拍。 这“大团结”绝对是名符其实啊。 所有人看它的面上,还就真的都“团结”了。 心气儿全都变得高高的。 走到眼下这一步,应该说宁卫民需要筹措的事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剩下还有两件事。 无非就是找街道李主任、边大妈,让他们帮忙组织一下家庭妇女们。 再做点布老虎、草编昆虫、红色的吉祥结什么的,作为丰富商品的填充补充。 也算是顺带着回报一下街道,给大家弄点福利,这没什么难的。 再有呢,就是解决产品包装的问题了。 宁卫民当然懂得“货卖一张皮”的道理。 有包装和没包装完全就是两回事,包装的档次一样能直接影响价格。 所以他还得跑一趟京城锦匣厂,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盒子,或者询问下定做的价钱。 说起这玩意,其实本身也可以算是京城特有的一种工艺品。 锦匣,也叫锦盒、装潢盒。 自明代风行起来,宫廷里的工艺品为显示其贵重,就用锦匣做包装向达官贵人送礼。 不仅珠宝、古玩就连各地的土特名产,也用锦匣装饰起来以标示其名贵。 随之在民间制作锦匣的手工作坊不断扩大。 从清代后期到民国初年,是京城锦盒最为兴旺的时期。 在前门外和琉璃厂一带共有锦盒作坊三十多家,专为古玩玉器、珠宝饰做包装。 重文门外一带也有二十多家,专门制作一些价格低廉的点心盒、鞋帽盒、粉盒等。 此外,东城隆福寺街上有三多斋、志得斋、志明斋。 新街口大帽胡同有文华斋。前门外杨梅竹斜街有义华斋等。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由于这个行业消费市场体量不大。 锦盒业从来没有大的作坊,都是连家铺,俗称“糊盒的”。 直到共和国成立之后,才把这些铺户的匠人都统一结合起来,成立了一个三百人的小厂子,算是形成了规模化生产。 至于宁卫民之所以不去商店直接选购,非要去厂子。 这倒并不是他图便宜,非想按照出厂价买货。 主要还是因为方便。 要知道,这京城锦匣厂的地址啊,就在前门外的廊坊头条,那是家门口儿啊。 宁卫民跟街道谈好了怎么合作的方式,顺带着不就溜达着去了嘛。 再说了,李主任跟那厂子的领导挺熟的,知道宁卫民想去看看。 就主动帮他挂了个电话,告诉他去了找谁找谁。 这一有关系就更不一样了。 宁卫民还能看仔细点,好好问问,到底有多少样式的盒子,又都是什么价钱呢。 结果没想到啊,这一去,可有了出乎意料的惊喜现啦。 敢情就在宁卫民被那些梅花形、桃形、菱形、长八角形等糊有各色锦缎的盒子看得挪不开眼睛的时候。 他竟然偶然又现厂里的一个七人车间,竟然在生产京剧的人偶。 那叫一个漂亮! 孙悟空穿黄靠穗子,锁甲衣纹熠熠闪光,头部戴虎尾翎子,手拿金棍。 梁红玉手擂战鼓,盔、靠、脸谱无一不精,真的就跟舞台上活生生的人物装扮一样啊。 这让宁卫民登时就乐不可支了。 心中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触啊。 不为别的,因为他早就为了赚外国人的钱,跟师父打听过京城鬃人的下落。 没想到康术德当时就告诉他别想了。 老爷子说那玩意六十年代绝迹了,“鬃人王”王汉卿压根就没传人。 而宁卫民也没法争辩啊,他跟老爷子说未来三十年后还有呢,那玩意还卖得贼贵。 这下可好,谁能想到会正撞上啊。 于是他迫不及待就问陪他参观的车间主任。 “张主任,你们这儿怎么还有这玩意啊?这就是老京城的鬃人吧?出厂价多少钱一个啊?我一直就惦记找这东西呢。您猜怎么着,有人居然说现在没人做了,你说这……就不就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儿,差点让我错过去。我非得买回去一个堵他的嘴不可。” 可没想到啊,反倒是露了个大怯。 因为这位车间主任接下来的一番话,竟然是替康术德报上屈了。 “小伙子,哎呀,其实是你搞错了,这可不是什么鬃人。” “咱京城啊,历来有两种戏人。这用纸、猪鬃、黄泥等做出来的,放在铜盘上,一敲就动的叫鬃人。” “而我们这个呢,是用彩娟做的,就是模仿性强,不能动,纯为了看的,这叫娟人。” 得,宁卫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嘴被自己给堵上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真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明珠蒙尘 本想装一下的,没想到却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宁卫民当然感到挺不好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冒失的代价却是非常值得的。 因为宁卫民现,其实要论外销赚钱,京城的绢人儿似乎比鬃人儿还要更合适。 众所周知,传统人偶在许多国家都是极具代表性的热销旅游商品。 像德国的胡桃夹子,比利时的尿尿小童,美国的小锡兵,日本的艺伎和武士,全都风靡世界。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人偶的样貌和服装,最能体现出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标志性的人文特征。 而且这东西还便于携带、可以长期保存,极具装饰性。 除非家里有爱毁东西的怂孩子或是见什么咬什么的宠物。 否则只要价格合适,可能人人都愿意买下一个带回去。 正是因为这样,人偶的尺寸、美观、材质、工艺精细度,才是游客最在乎的地方,是促使他们掏钱的直接动力。 所以如果拿鬃人和绢人儿来做个对比的话,显然这几方面,是绢人占绝对优势。 要知道,鬃人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可以利用猪鬃直立时的韧性和弹性造成戏剧效果。 如把一组鬃人放在铜盘中,以小锤轻敲铜盘边沿。 那么伴随着“叮当”的音响节奏,鬃人便会转着圈舞动起来。 一招一式,攻防分明,好像交战厮杀的一场武戏。 这玩意向来被京城人称作“盘中戏”或“盘中好戏”。 还有人说它是“铜茶盘子小戏出”。 甚至被有幸得见的外国人称做了“没有机器的机器人”。 可正因为如此,这种东西要制作要求,就必须控制重量。 重了还怎么舞刀弄枪的啊? 自然鬃人的盔头盔甲,不少部分只能用纸去糊。 鬃人的尺寸也就大不了,通常只在十厘米到二十厘米之间。 如此一来,可描画的程度也有限,影响精致效果是必然的。 反过来看,绢人可没有什么重量和的限制。 那就是单纯追求美观和惟妙惟肖的人偶。 这东西的常见尺寸,是二十八厘米到四十厘米之间,比鬃人大多了。 采用的制作材料和真正的京剧戏装是没什么区别的。 制作时,那得通过雕塑刀、毛笔、画笔等工具,把雕塑、绘画、缝纫、染织、花丝、刺绣、裱糊等多种技能综合运用,才能制成。 无论是耗费的成本,还是华美的效果,都是无与伦比的。 要不这东西,又怎么会有“小东西赛活的”的民间赞誉呢? 那么想想就知道,如果从外国游客的角度,从人家的实际需求出。 显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绢人儿,要比铜盘演戏的鬃人儿,更容易获得青睐和欣赏啊。 所以宁卫民这样的误打误撞,实在是走了天大的运气了。 碰巧现的东西,居然比他想要的更符合实际需要。 这才是真正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另外,在听了张主任介绍这个绢人车间的来历和经历的波折。 得知这是京城如今仅存的一个还能勉强生产绢人的地方之后。 宁卫民就更是生出一种自内心的庆幸。 他由衷感激老天爷安排的这出天作之合的巧遇。 否则的话,像这么好的东西,这种精湛的技艺,说不准他就再也找不到,见不着了。 这既是他个人的损失,也是京城百姓的损失,是我们民族的损失。 这话并不夸张。 因为要是有人能知道,这些从事绢人制作的老师傅们经历过什么。 他们又做过些什么,最后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恐怕谁都得这么说。 难啊,这个绢人车间还能留存到现在,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有关娟人车间的事儿,怕是得打解放前说起。 因为别看绢人制作精良,技术要求多而杂,可在过去,这样的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 长期以来,这东西只能是作为一种哄孩子的玩具存在着,经济价值一向不高。 解放前,除了有钱人会给孩子买上这么一两件。 也就是切面铺,才会订购一些用绢绫纱剪扎裱绘制成的老寿星或麻姑,插在“寿面”上做装饰了。 这就是最普通的绢人,俗称“扁挂人”。 而建国之后当然就有所不同了。 这些艺人在国家的安排下,成立了“传统玩具美术人形制作组”,开始走向正规化生产。 在众多美术家和“泥人张”的帮助下,艺人们的技艺进一步提高,最终迎来了他们的辉煌时代。 在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这十年里。 虽然没有多少人,可这个小组先后开创作出了《西施浣纱》、《吹笛仕女》、《李纨教子》、《秉烛夜游》、《贵妃醉酒》、《甘露寺》、《梁红玉击鼓抗金兵》、《崔莺莺》、《郑盈盈》、《丰收舞》、《荷花舞》、《孔雀舞》、《鄂尔多斯舞》、《宝莲灯》、《小刀会》等新型主题产品。 一度曾经作为礼宾的礼品,赠予来华访问的外国友人。 之后因在国际反响热烈,风靡一时。 日本、加拿大、巴西、瑞典等国纷纷订购绢人,简直供不应求。 于是“传统玩具美术人形制作组”在为国争光,创造了大量外汇利润的同时,也终于展成了四十多人的“美术人形厂”。 只可惜好景不长,特殊年月随后到来。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美术人形厂”受乱命而被迫解散。 绢塑艺人们全分配到了东城区器件三厂改做电子器件。 1972年,重新恢复的“美术人形厂”时,回来的老师傅已经不足十人了。 再之后,因为产量太小,难以盈利,这个厂子于1976年又被合并到了织袜厂。 但这仍不是“颠沛流离”的终结。 随后到了1978年,这些人因实在没有用处,又被调去了剧装厂。 最终到了198o年,当这些人再次被击鼓传花,转入锦匣厂时,生产小组已经仅剩七人了,又有三位老师傅到年龄退休了。 而这个时候,曾经一度在海外热销的绢人产品,早被人们遗忘殆尽了。 至于现在这个车间生产的东西,就只能放在工艺美术商店里不起眼的地方去摆摆。 不用说,去工艺美术商店的人,能有几个是外国人啊? 去那儿的国内顾客,怕也没几个人有多余的钱,愿意花在这玩意上的。 所以这是供销不对口,情况也就变得更恶劣了。 一个月也未见得能卖出两三件产品去。 说句颇有点尴尬的话,多亏是车间的几位师傅们做这东西产量有限,厂子才勉强赔得起。 瞧瞧吧,谁能说这不叫“明珠蒙尘”。 好好一样能挣大钱的绝活都沦落到如此的地步了。 真是天下奇谈! 当然,话说回来了,要不是如此,这块大蛋糕又哪儿轮得着宁卫民吃啊。 问清了库房里积压的商品不过几百件,一件绢人的价钱不过十二元。 宁卫民已经决定要做“霸盘”生意了。 第二百五十章 套路 1982年3月14日,星期日。 这一天,当太阳照常升起,金色的阳光又渐渐照亮了古老的紫禁城。 也给那些高高的绽放在枝头上的玉兰花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让那一朵朵的白,一朵朵的粉,显得既清透又梦幻。 只可惜京城的老百姓们,却几乎都对这样的美景视若无睹。 这即是因为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也是因为大家的心思,恐怕无不被昨天刚刚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给搅乱乎了。 对于这个“基本国策”所规定的,“在城市中,一个家庭只要一个孩子,农村最多要两个孩子”,大家的意见不少,还并不能做到全无异议的接受。 除了罗广盛这样已经生了儿子的主儿,那不知多少家庭都在为“没有男丁传宗接代”的隐忧,充满了焦虑感。 甚至就连边大妈都在其列,很有点沉不住气了。 要知道,她的大儿媳妇李秀芝虽然争气,目前已经有了孕。 可还不到日子,又哪儿能看出男女来啊! 所以既然看不出男女,老太太就没法安生啊! 瞧赶这垦节儿吧!为这事牵肠挂肚的边大妈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法说! 想想看,连她都解决不了自己的心病。 她又怎么去帮着街道宣传计划生育的精神,去给别人做思想工作呢? 哎,大约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这还是头一次,有点羡慕农村户口了。 不用怀疑,鉴于这条政策的受众之广,牵扯到了千千万万户家庭的根本。 这几天的电视、广播、报纸、杂志。都必然是以对计划生育政策的解读为头版头条,进行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了。 那么可想而知,又哪儿还会有多少人再去关注生活里的其他方面呢? 于是许多放在平时一定会引人瞩目的事儿,就被掩盖得无声无息。 恐怕至少也得个把月过去,等到大家把注意力从计划生育的事儿上挪开,对这件事的情绪恢复淡定,人们才会以一种猝不及防心情感受到生活的新变化。 就比如说,随着春暖花开,持有相机的国内游客数量在迅增加。 越来越多的国人开始把摄影当成了个人爱好。 拍照片,几乎于一夜之间跃升为恋人间最流行的游玩方式。 而这背后反映出来的,恰恰是我国相关工业产生能力的大幅进步。 正是由于我国的照相机也像“三转一响”一样满足了充分供应的条件,并且降了价。 照相机才会在这个时间节点开始普及,进入寻常百姓家。 从这时起,拍一张全家福已经不是很困难的事了。 再比如说,在天坛公园的斋宫陈列馆里,同样在生着这个年代堪称绝无仅有的旅游商品促销活动。 在无梁殿和寝宫的门前,有两拨风姿绰约的姑娘,分别在湛蓝的天空下拼上了桌子,铺上了桌布,摆上了琳琅满目,别处很难得见的工艺品。 至于说到其中特殊之处,倒不是在于这种露天临时性的促销方式。 也不是在于姑娘们个个穿着出众,打扮漂亮,面带微笑来销售。 甚至不在于桌上的那些商品是多么新颖有趣,在别处根本找不到。 那一切都是次要的。 关键是还在于这些姑娘们销售商品的法子,完全是“杀”人于无形的。 这两处露天销售点,比那些产品更醒目的,就是立在桌子旁一人多高的一个白底红字的大牌子。 上面一眼可见,异常醒目的用英文写着,“买18.88元,返5.88元”。 这行字的下面,又有一排小些的字额外注明,返还的5.88元包括价值2.88元小商品一件,以及当天的咖啡厅消费券3元。 没的说啊,这分明是宁卫民这小子,又在用未来的套路,忽悠当前的人。 敢情身为一名倒腾邮币卡的老手儿,宁卫民最懂得消费心理的本质,是追求性价比。 而他擅长的,也就是用这样的搭售方式,让消费者产生虚假的物有所值感受。 反而可以最大程度的搭售出更多商品。 这其中的诀窍就在于以下几点: 一,虚假优惠。 宁卫民所谓的返还5.88元的真实价值,其实连o.88元都没有。 所谓价值2.88元小商品,不过就是街道工厂给他做的那些小挂件儿和草编昆虫。 即使要求相对精致,一件儿的成本也就一毛钱左右。 而咖啡厅本就是高消费场所,3块钱的消费券,仅能喝三瓶汽水而已。 又或是买六杯廉价咖啡,或者用浓缩果汁勾兑的饮料。 本质上来说,反而是宁卫民买给了顾客,本来很可能不会买的东西。 二,比价效应。 宁卫民把最便宜的小件商品定位2.88元,也是别有用心的。 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宁卫民主打的商品价格都不便宜。 价值一元成本的布老虎售价6.88。 那些三块钱成本的石雕烟灰缸,石狮子和门墩儿书挡定价都是16.88元。 十二元成本的十二寸的绢人定价48元,十四元成本的十四寸绢人定价64元。 这都是数倍的利润啊。 而当消费者现连个最便宜的商品都要2.88 元后,对比之下就会觉得其他东西没那么贵了。 这种现象有一个理论,叫做“价格锚点”。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一个炮灰商品的高价(锚点其实就是炮灰),来欺骗消费者感知。 让他们对实际想买的商品的产生出虚假的高性价比。 三,埋伏陷阱。 由于具体的商品价格也是有心算计过的原因。 顾客想正好购买18.88商品是没可能的。 如想达到这样的消费额度,最少也得买19.76元的东西。 而只要是拿到了咖啡厅的优惠券,想必时间上不吃紧的话,也没有人愿意会白白浪费掉不去的。 那么去了也许就不止花三块钱了。 再说了,咖啡厅那里还有一张更加精心布置的桌子。 在绫罗绸缎的铺陈下,在聚光灯的照明下,摆放的全是美院师生的精心之作。 那些艺术性强有创意的东西更贵,最少都是百元起。 但样式也非同一般,未必就不会打动某些人的心。 这就是变相引流啊。 要不怎么人人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啊? 全在于算计。 基本上有人愿意掏钱买,这亏就算是吃定了,怎么着也不划算。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只用英文标注这样的优惠? 那倒真是乎一片纯良之心,并不是因为国人没钱而歧视。 说白了,这么挣外国人的钱,宁卫民心里痛快,于他那算是能耐。 可要这么坑同胞,他就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这不是想尽最大的努力,避免误伤自己人嘛。 第二百五十一章 开张 今天是开张头一天。 宁卫民的心里,其实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说白了,关心则乱嘛。 这毕竟不同于给别人挣钱,是为自己捞实惠啊。 真要是皮尔·卡顿的服装卖不出去,他绝对能够气定神闲,处变不惊。 可要是旅游商品的销路打不开,这就等于他前面一系列的布置都白费了。 其他的工作做得再好,不过是白白为公司做嫁衣罢了。 于他个人而言,当然是一种重大的挫败。 至于说到具体的事儿上,最让宁卫民最忐忑不安的一点,就是他定的价格是否能被顾客们接受。 要知道,他毕竟是揣测着外国人的价值观、喜好和消费能力来的。 在经过实际的市场检验之前,这一切只是理论性存在。 而且从实际上来看,显然在开张之初,征兆和苗头都不大好。 不为别的,今天头几拨来斋宫参观的国内游客们,就无不都觉得这些东西定价高得离谱儿,意见颇大。 其实不少人,几乎都是一眼看过来,就都被斋宫的姑娘们和这些摆出来的东西吸引了住了脚步。 可簇拥过来之后,几乎人们全被价钱给吓着了,没有一个人想要买的。 仅从人多嘴杂的议论里就能听出大家的不满。 像有人就说了。 “哎哟,这城门楼的烟灰缸是好看有趣,可看这标价,十六块多啊,都能买仨暖瓶了。太贵了……” 还有人跟着附和。 “这个孙悟空也不错,做的可真精致,真漂亮啊,跟京剧舞台上的差不多一样。可这好几十块都赶上一月工资了,谁买的起啊?这么贵的东西,给孩子玩儿?不开玩笑呢嘛……” 自然就有人较上了真儿。 “我说同志,你们这东西怎么这么贵啊?我们的人民哪儿有这么高的消费水平?你们卖这么贵物价局知道吗?” 一时间这些顾客的牢骚,让姑娘们颇有点难以解释的尴尬。 幸好宁卫民就在边上看着呢,他赶紧出面,给姑娘们提供了个可供效仿的说辞。 “各位请稍安勿躁,这些东西可并不是普通的孩子玩具或是工艺品。其实都是出口为我们国家创汇产品。这一件件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数量有限,当然价格就要贵了。说实话,即使您想买,那也得用外汇券购买才行。” 什么叫富贵逼人啊?这就是。 如此一来,意见是顺利平息了。 可这有礼有节的软钉子堵得大家哑口无言,却也真的冷场了。 看了不多会儿,人们便都怀揣郁闷,兴致寥寥地逐渐散去了。 很快,几张桌子前,就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了。 这难免让三个负责销售的姑娘心里有点泄气。 她们都没经过什么事儿。 自然而然开始担心起生意来,觉得这些东西怕是很难卖得出去。 然而,挫折这才刚刚开始,更打击士气的事儿还在随后。 当最早莅临斋宫东门的一对外国夫妇出现后,本来升起期望的姑娘们,又再次失望了。 这对夫妻都是中年人,从外表上看是相当体面。 男的西装革履,挎着相机,女的也穿着大衣。 他们被这些工艺品引过来之后,确实极为欣喜地挨个摆弄着大大小小的商品,叽里咕噜的交谈起来。 可到了真问价钱的时候,偏偏是连连摇头。 最后就像那些国内的游客一样,颇为不舍的放下,相当遗憾的离去了。 结果这一次,甚至连霍欣的情绪都受影响了。 她忍不住拉着宁卫民倒一边规劝上了。 “哎呀,你定这价太黑了点吧?你说是专做外国人的生意,可外国人也不吃你这套啊。” “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的咖啡厅,其实接待的顾客还是国人多。咱们的衣服不也是卖给国内同胞了嘛。我还真没见过有几个外国人在咱们这儿花过钱的。” “事到临头,我虽然不该这么说。可还是忍不住想劝你一句,千万别太固执了……” 对霍欣的好意,宁卫民是能感觉到的。 可已经走到这步了,不彻底见真章怎么成? 溜牲口总得溜到底,才能分出是骡子是马啊。 他实在不愿再听,便摆了摆手。 “行啦,你就甭瞎操心了,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何况这不刚开始吗?一时的失败算什么?什么都说明不了。” “我只能告诉你,外国人也有穷人。你别看刚才那俩人穿得人五人六的,可他们俩自己聊天可用的是俄语。” “沉住气,咱们再看看吧。真正达国家的大鼻子,毕竟还没来过呢……” 霍欣看出了宁卫民的不耐烦,于是不好再劝了。 相处久了,霍欣是越来越了解宁卫民外软内刚的特性。 她也就逐渐领悟了如何避免宁卫民反感的诀窍——适可为止。 不过,知易行难啊。 道理虽然明白,但人情绪往往很难自控,心急如焚是免不了的。 没过一会儿呢,霍欣就因为替宁卫民担心有点上火,感到嗓子疼了。 甚至连宁卫民自己嘴上也起燎泡了。 好在事实很快证明了他们的担心和自我怀疑都是多余的。 早上十点左右,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当十几个英国游客在参观过祈年殿、回音壁、圜丘之后,顺带脚的经过斋宫时,这样的局面彻底改观了。 当时,三个在前面疯跑的外国孩子,刚一进入无梁殿的院子,大老远就想看见了摆在殿前桌子上的京剧绢人。 这几个孩子,叽哩哇啦一通叫啊,回头跟大人们一指,就一起颠儿颠儿跑了过来。 实话实说,那三个负责销售旅游商品的姑娘,这还是第一次尝试直接面对外国人进行交流,紧张是非常正常的。 她们一下子,平日的自信和自然全没了,大部分英文单词也都甩在了脑后。 此时还能够去做的不过是尴尬笑笑,指着摆着的那些货。 哆哆嗦嗦的问上一句“whicne ?”、“do you 1ike this sty1e?”。 凭她们的本事,实在很难解释清楚,具体的优惠和其他的一些细节问题。 第二百五十二章 赚海了 不过总算有一男一女两个翻译陪同这些英国人。 而且霍欣可是英语科班儿的大学生啊,宁卫民自己也来上阵帮忙。 再加上他们准备充分,三个电子计算器摆在桌上,谈起价格其实相当方便。 虽说免不了一番手忙脚乱,指手画脚,但总算是乱哄哄的把投一笔生意给应付下来了。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交易达成。 英国人慷慨解囊,总共掏了二百多块外汇券递给宁卫民和霍欣。 那跟着他们的三个姑娘,则分头把两个烟灰缸,一对门墩书挡,三个小号京剧绢人,装在华丽精致的锦盒里,递给了惊喜有加的英国客人。 他们实在没想到,包装盒会这么漂亮。 而等到宁卫民“热心”地陪着这个旅行团又去转过了无梁殿、寝宫,然后去咖啡厅休息过之后。 他不但再接再厉,又卖出去了一件标价一百四十八元的雕塑作品,从餐饮服务上额外赚了这些英国佬十几块钱。 他也跟两个陪同翻译都熟识起来。 通过攀谈,他了解到这一男一女其实分属不同的两个单位。 男的是“京城国际旅行社”专门负责国际游客的导游。 女的则是这些外国人居住的友谊宾馆给配备的出行翻译。 毋庸置疑,这样的人脉可是长期利益,远比宁卫民一时间多卖出的那点东西重要多了。 于是,最后送走这个旅行团时。 宁卫民又成为了开先河,把“回扣”引入了京城旅游业的第一人。 他二一添作五的把三十块外汇券,分头塞进了这一男一女的衣兜,和他们达成了长期合作的初步意向。 他也就因此,被两个人视为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不是知己胜似知己的“贵人”。 或许是一顺百顺吧,自打有了这第一笔进账,宁卫民的生意算是真的上了良性轨道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斋宫的姑娘们又接待了一个九人的日本旅游团。 无梁殿和寝宫两个销售点,前前后后总共卖出了小六百的东西。 接着当天下午,来了两个马来西亚华侨。 他们又在寝宫门前的销售点,买走了两个大号京剧绢人,两对石狮子书挡,两对门墩儿书挡。 还有三个不知是哪个英语国家的客人,坐在斋宫咖啡厅里喝啤酒时,看上了这里摆在桌子上的烟灰缸。 又是一气儿买了五个。 最后是两个马可波罗的老乡,买了一大堆的草编昆虫,几乎每样都拿了一个走。 总之,这一天算是开门红,赚海了。 斋宫陈列馆上上下下,所有人一开始的担心全没了,简直都要乐疯了。 在事实的面前,现在斋宫的十六个姑娘,对宁卫民的决策再无半点怀疑。 连同霍欣在内,反过来全都一致认为,她们的宁大经理英明神武。 要知道,宁卫民可是给他的下属们许诺了基础提成的,说是按销售价格的百分之五算。 那么这光头一天,全场连商品带餐饮,卖出了一千六七。 对这些姑娘们来说,那就可以每人分得五元的外汇券啊。 何况宁卫民还答应她们,说销售额按月来算,每多创造五千元,提成额度增加百分之一。 那这一个月下来呢? 看目前这情形,百分之十似乎也会有的,并不难实现啊。 所以等到这天下班的时候,斋宫的这些姑娘们累是累了些,可精神头却异常兴奋。 许多姑娘们反倒主动先宁卫民恳请,希望能把价格优惠取消,甚至提价才好。 不为别的,就为了宁卫民搞来的这些东西在外国人眼里就是香饽饽,完全不愁卖啊。 而且显而易见,那些老外根本就没有皱眉的时候,几乎都很痛快掏了钱。 看来还是不贵,价格反倒保守了些。 这些姑娘们可谁也不傻,个个都知道东西卖得越贵,自己拿的提成才多啊。 于是在利益驱动下,她们毫不迟疑的抛弃了往日的善良、含蓄、温婉。 个个都变成了张牙舞爪,恨不得把外国人搂头一刀,扒皮抽筋吃下肚儿去的小妖精了。 这叫什么啊? 这就叫“见钱眼开”啊! 这就叫“学好不容易,学坏快着呢”! 当然,宁卫民是不会听她们进的谗言,对外国人往死了“宰”的。 他懂得以稳为主,循序渐进的道理。 即使姑娘们说的没错,确实还有提价空间。 那他也得先看一段时间再说改啊,哪儿能一蹴而就啊? 更何况这帮丫头也是有点不知所谓,不懂深浅。 这年头“洋大人”那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 尤其是西方人,千万不能在明面上得罪。 为皮尔·卡顿公司效力久了,宁卫民对这个时候来到共和国的“粉脸”们,还是比较了解的。 据他所知,来共和国的西方人,和东南亚国家,以及来内地的华侨、港澳台同胞,人员构成大不一样。 港澳台地区和华侨因为是来内地寻亲、探亲、祭祖、旅游等多种目的的,中下层人为数不少。 甚至因为对内地政策的猜忌,这时候敢来投资赚钱的没什么正经商人,许多其实都是具有冒险和投机精神的帮派人员。 而东南亚国家因为离共和国较近,旅行成本低,消费较低,也是许多收入不高的人来。 但西方世界达国家的白人就是反过来了,因为距离远,因为文化的隔膜和成见。 基本来共和国的人,个个都属于社会精英阶层。 大部分都是为了政治原因,或是学术文化目的来到此处的。 像政府官员、学者和媒体记者占了大多数,连皮尔·卡顿这样的商人都很少。 可以说,除了民主德国和苏联这样的国家,这个时期待在共和国的白种人,几乎就没有穷人。 那要是跟他们玩儿奸商那一套,真当成杀“外国猪”,后果是极为不妙的。 因为人家不但有见识,而且有身份,有地位。 如果去找有关部门投诉,理直气壮的告你一状,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天坛公园和皮尔·卡顿公司估计都没用了。 这难道不是闲的没事去摸老虎的屁股,自己给自己挖坑儿嘛。 再说了,再怎么着,他也不能败坏皮尔·卡顿公司的名誉啊! 所以宁卫民非但不能答应姑娘们的非分之想,反倒还跟她们重申了自己的纪律要求。 “不议价、不吆喝、不推销、买卖自愿、微笑服务、诚信经营。” “你们只要保持美丽的仪态,让外国人看见你们,正常去应答问题就够了。” “咱们公司的形象,公司的声誉最重要啊!你们站在这里就代表了皮尔·卡顿公司,知道不知道?”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请客(修) 完全出乎了宁卫民的意料之外。 本以为过了开门红的那个周日,进入到工作日,旅游商品的销售会有所下降,甚至步入低谷。 万没想到,呈现出的事实却是截然相反的。 除了周一的销售额,比周日低了三百块。 从周二到周五的四天,居然是一个逐渐追平,甚至是反的过程。 而周六和周日就更是不得了。 业绩突然迎来了级大爆! 竟然比开业当天的销售额,还足足翻了一倍多呢! 这样的生意热络,无疑与公园里其他国营商店交易惨淡的状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时,也就足以说明,宁卫民看好的生财之道是完全成立的。 甚至市场前景远比他最初预计的更为美好。 至于说,斋宫陈列馆的旅游商品究竟为什么能够这么火。 这当其冲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几天的天气。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风沙还小,这是最适合出游的日子啊。 外国人又是天生好玩,他们从骨子里就相当自由散漫,享乐至上。 这样的天气绝不会老老实实把自己拴在工作岗位上。 尤其达国家的人,实行的还是双休制,本身就比国人多了一天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所以这几天来天坛公园的外国人就格外多。 那么既然总体的客流量增加了,斋宫的客流量自然也会按比例产生相应变化。 其次,就是因为宁卫民他们卖的东西是真好。 这些商品可都是宁卫民从外国人喜好出,精心挑选的品种。 件件都精美和有趣,完全是外国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古老技艺和东方情趣。 许多外国人骤然见到,本能地就会饶有兴致的停步去看看商品,把玩一下。 偏偏这些东西又很通俗,老外领会其中的妙处并无多大障碍。 再加上价格不贵,别处没有,且具有实用价值。 外国人当然愿意把这些东西买下来,为自己的居所增加点异国情调的装饰。 甚至是带回国去留作长久纪念。 说到这里,从宁卫民的本心出,他还真得再次感谢他的好师父才是。 不为别的,就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天,康术德讲起当年古玩行里的事儿,专门告诉过他。 说外国人为什么喜欢华夏的瓷器、家具,却对玉石、字画这些东西无感啊? 就是因为瓷器的美和家具的妙,还有功能性,都是表面化的。 只要是个人就很容易感受到、体会到、享受到,没有多少文化隔膜。 而玉石、字画就要含蓄得多。 这些不具有实际用处的东西,非有一定国学基础,对华夏文化的了解,很难欣赏。 所以民国时期的古董商赚洋人的钱,向来以瓷器和家具为大宗,远其他各类。 对此,宁卫民是深以为然的。 结果他还真没白听这段儿。 这不,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真的就应用在了如何选择旅游商品上了。 除此之外,宁卫民培训出的姑娘们也是真给他争脸面。 外宾见到的她们,永远都是温婉而笑,满面都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神情。 如同礼宾队一样恭候着这些“流动钱包”的大驾光临。 却又不会像这年头大多数涉外场所的服务人员。 总一厢情愿的去过度关心,提供让人难受的殷勤服务。 这便让外国人觉得很安心,很放心,能够很舒适很放松地去选购。 甚至老外们就因为姑娘们问一句才答一句的态度和温婉美丽的仪态仪表。 反而觉得她们很端庄,十分的优雅,具有东方魅力。 这样一来,不但东西卖得好,甚至还有许多外国人,要求与姑娘们合影拍照的。 至于最后,真正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宁卫民“回扣”真没白给。 周六的时候,周日的时候,他几天来刻意结交的那些导游和翻译开始力。 不论上午还是下午,都有人带着成群结队的外宾专程而来。 这些人除了煞费苦心编造借口,宁可绕道,故意拖延时间,也要让那些外国人在斋宫歇歇脚。 他们还一个劲儿的紧着帮忙推销。 那还能不见效果吗? 所以销售额猛蹿那是必然的。 直接就把销售额纪录推至到三千元之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赚钱虽然是好事。 可宁卫民反而顾不上欢喜,开始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压力了。 因为完全是猝不及防啊! 旅游商品受欢迎的程度远远乎想象,销量爆式增长实在过猛。 这就导致原本计划至少要卖上一个月的货,眼瞅着就要空了一半儿了。 照这个路数,兴许连下一个礼拜也扛不住。 那宁卫民还能不着急吗? 他现在是真的看准行市了。 所以为了加大订单,扩大产能,和几方面定下长期合作的关系。 他就非常有必要摆一摆席,赶紧和几方面接触一下。 1982年3月22日,仅仅开张才第九天,宁卫民就开始张罗请客了。 先他请的就是玉器厂的三位为他做石雕的师傅。 地点在前门内大街的“宣内烤肉店”,康术德免不了要来作陪。 这家店也是更名,目前还没改过来呢。 说到原来的字号,那是大大有名,其实就是京城清真老字号“烤肉宛”。 南宛北季嘛,京城人人皆知。 季氏的烤羊肉、宛氏的烤牛肉,各有各的立身之道。 所以靠着闻名遐迩,有“鲜嫩赛豆腐”的宛氏烤牛肉和“糖溜卷果”。 宁卫民不但恰如其分的表达出了自己的诚意,请来了那三位已经合作过一次的玉雕师傅。 人家也让他如愿以偿,又给他拉来了五个同样想挣外快的同事来吃请。 嘿,就这样,眼瞅着大盘大盘香喷喷冒着热乎气儿的烤肉,跟不要钱似的往桌上端来。 酒桌上几盅下肚儿,小烟一冒,再这么热火朝天的一侃。 直脾气的工人师傅们,在暖洋洋的舒适感和满足感里,就彻底把宁卫民当成亲人了。 “哎呀,不就是要石雕嘛,当然可以啊!” “一个还是三块钱?每人还是先拿五十,那太行了!” “什么?有多少要多少?往后月底结账,长期合作?嘿,那我们可得谢谢你啊!” “一个月能做多少?这么说吧,我们哥儿几个每天一人至少一个,手快点能做俩。周日能给你仨。你看行吗?” “放心吧,绝对保证质量!咱们都老师傅了,这又是石头的行活,还能出毛病?绝不会坑你的。萝卜快了不洗泥,那是对公家。” “得嘞!咱大家伙一起干一个吧!我们敬你一杯,谢谢款待啊,宁经理!” “嗨嗨,瞧你,没劲!叫什么经理啊?那不外道了?” “就是,兄弟哎,我们可不跟你见外,咱们哥们儿可真是相见恨晚啊!” “康大爷,我也得敬您一杯。谢谢您引荐我们认识,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事由。这小宁啊,以后就是我们的亲兄弟了。您呢,就是我们几个的亲大爷!” 好嘛,瞧这份大吃大喝,连带敬酒的热闹劲吧。 宁卫民这时一瞅眼前这几位,个个脸红脖子粗的,还真有点山大王的匪气。 他再心里一算自己这排行,你说绝不绝? 好家伙,居然是老九! 要不是这顿烤肉还差那么几句黑话。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顿(修) 至于第二顿饭,宁卫民请的就是锦匣厂的几位领导和绢人车间的全体师傅们了。 请客的地点就在前门的“聚德全”烤鸭店。 除了两只烤鸭,还要了一桌子的菜,啤酒、白酒、汽水都有。 而所有的来宾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是个年产值三十万左右的三百人小厂。 连厂长和书记在内,也没吃过这样丰盛、这样正式的酒席。 也因为他们全都没想到,仅仅才过了这么几天,宁卫民就又回来找他们来了。 这个外资企业的大经理,不但表示要继续订购锦匣,而且居然向他们直接提出,想把积压在库存里的所有绢人儿彻底的包圆儿。 还让厂里把送到工艺品商店受冷落的商品也弄回来,都卖给他。 那总共算下来,怕是得有六百六十多个绢人儿,差不多**千块钱啊!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上真的能掉下大馅饼来! 兹要是拿到这笔钱,不但绢人生产组一下子扭亏为盈。 就连全厂工人的当月奖金,也给解决了。 而且要是照宁卫民所说,他想跟厂里签订一份正式的独家供货的包销合同。 那么今后厂里生产的绢人,再不用愁销路了。 不用说,绢人儿生产组非但再也不是厂里的包袱,还成了一棵小小的摇钱树了。 在座的锦匣厂领导们,肩上的担子也会因此轻松不少,年底多半是会受到上级表扬的。 而对于几位绢人师傅来说,他们也会赢得应有的尊重。 从今往后,这七个饱受冷遇,横遭白眼,到哪儿都被嫌弃的老技工师傅,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他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手艺,挺胸抬头的拿工资和奖金,安心等着从岗位上退下去。 就像锦匣厂里其他的工人一样心安理得。 只是尽管锦匣厂一方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满意,无比感激了。 可唯独有点不合拍的是,宁卫民的心却显得有点大。 他对于一个师傅三天才能做好一个大绢人两天一个小绢人的产量,并不满足。 居然当面提出希望锦匣厂尽快把产量至少提高到三倍,而且希望老师傅们能带徒弟传授技艺的要求。 而这下子可就让厂领导和老师傅们为难了。 因为做绢人的手艺可非一日练就的。 真要带徒弟,没个三五年,练不出个模样来。 可你要是招工带徒弟吧,且不说宁卫民能否一直这么报销下去,真的做到有多少要多少。 就说这事儿,怎么算也不划算啊。 因为要是招工名额,得上头说了算。 这年头的工作可是要保生老病死的铁饭碗,哪儿能随便招人啊。 即使上头批了,招来了学徒工,做绢人也不如学做锦匣呢。 因为做锦盒好学,要简单得多。 半年一年的就能出徒了,每月的产值比做绢人得多上一倍。 从厂里的角度而言,何必惹这样的麻烦呢? 以至于领导们和老师傅全愁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宁卫民开口的好。 答应吧,这不叫事儿,不答应吧,又怕惹宁卫民不乐意,得罪了这位拿洋人钱行善积德的财神爷啊。 最后还是厂里管生产的张主任凭借着和街道李主任有交情,开口跟宁卫民道了厂里的难处。 “…………这个这个,宁经理啊。你得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不瞒你说啊,招工的话,我们先得跟上级要名额。那就得费老鼻子劲了。” “就是求爷爷告奶奶,兴许好几个月也批不下来。真等到批下来呢,学做绢人至少好几年才能出师,那也顶不了事儿啊。” “何况老师傅们要带徒弟,也会影响精力,让他们手里出活儿更慢啊。” “所以你说咱费这么大劲,没有任何实际好处,何许来的呢?要不这件事等以后,咱们慢慢合计……” 说到这里张主任停顿了一下,用眼神跟厂长、书记探讨了一下意见,跟着便说。 “当然,绢人给你独家供货肯定是没问题的。我们这块,也会尽最大努力加快给你供货的度。甚至我们在出厂价上,可以再给你个优惠。” “绢人每件再低五毛怎样?锦盒你要每次进货过三百个,零头我们也给你抹了……” “对了,还有这顿饭,我们来请,今天我们请你……” 很显然,这是想给个甜枣堵住宁卫民的嘴,想借此稳住他的情绪啊。 可这是占点便宜的事儿嘛? 宁卫民多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得了里面的关隘。 却不禁暗暗摇头,心说这几位可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啊。 当时他就忍不住就想开口把绢人的价格给大幅提上去,想以利动人。 你不是要便宜五毛吗? 我给你涨五块,你总乐意了吧? 可话到嘴边了,又一想,却临时变了卦。 因为他灵机一动,生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来。 “好吧,张主任,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能体谅厂里的难处,那这件事……咱们就先放放?先把咱们能定的事儿办妥了。” 宁卫民此言一出,登时就瞅着在座的众人颜色见缓。 尤其张主任,那是频频点头。 “放放,放放……” “……至于价格优惠的事儿就算了,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从你们身上占便宜,我良心过不去。这顿饭,当然也是我请,是我把大家请出来的嘛。在座的,无论是领导还是师傅们,能来,能给我这个面子,已经让我很荣幸了……” 这下气氛更是见好,在座的老几位都是面露喜色。 人人无不觉得宁卫民有涵养,为人大气。 但谁都没想到下一句可有点突兀,登时就把人给说懵了。 “……不过,我还想要几位领导一句话。假如我有办法找到人,既不占用咱们厂的招工名额,也不需要厂子承担学徒工资,那咱们在座的几位老师傅总可以传授些技艺了吧?厂子还会再反对吗?毕竟,我还是希望能尝试一下解决产量问题的……” 谁都没想到,宁卫民还没真正的死心啊。 兜了个圈子,这又兜回来了。 不过他说的条件,听在大家的耳朵里,可更让人难以置信。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绝对没可能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嗷嗷闪光(修) 要说书记毕竟还是书记,见过的场面就是比旁人多,心思也动得快。 就在大家嘀嘀咕咕,不知该作何反应之间。 他已经在心里衡量好了,笑吟吟的率先开口。 “宁……宁同志啊。这个你放心,如果真是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当然不会反对。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们就愿意教。我这人不说空话,一切包我身上。” 他这一带头,满应满许答应下来。 厂长和张主任也很快都明白过来,个个专捡好听的漂亮话说。 那后面自然就再没什么问题了。 举起酒杯,言谈欢喜,觥筹交错,大吃大喝…… 除了最后厂方和宁卫民争抢了一下谁做东的问题,完全一团和气。 为什么会如此啊? 其实不外乎谁都以为宁卫民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扔个场面话而已。 但别看在座的这些锦匣厂的领导和师傅们,岁数加一起都过五百年了。 可偏偏就全体都看走了眼,都太小瞧了宁卫民。 因为这小子肚里可装着三十六个转轴儿、长着七十二个心眼儿呢。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从来没有没用的废话。 这不,才隔了两天,他就再次登门,真的把旧事重提了。 这一趟,他绝对是有备而来的。 不但准备好了拟好的独家供货合同,还把煤市街街道的李主任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也都给请来了。 而且大大出乎锦匣厂所有人的意料,他还真的琢磨出了一个比较可行方案,来解决绢人儿的生产和传承问题。 在厂办里,当着大家的面儿,宁卫民是这么说的。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实不相瞒。其实我们的街道工厂,也在给我生产些小玩意。只是那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利润很少,也就勉强给些困难家庭补贴下家用吧。” “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厂再怎么是国营厂,既然无意在绢人的分支业务上投入,只想专心展主业。那能不能帮衬帮衬我们的街道工厂呢?” “我的意思是,不如就由我们街道工厂出人,把学徒送来跟着几位老师傅学技术。这样既能解决我们街道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也不用咱们厂再承担没必要的开支和负担了。我们的学徒工平时还能帮厂里干干杂活。多少能搬搬东西什么的。好不好呢?” “当然,几位老师傅是要辛苦一些,受累了。可一来,我不会在供货上再要求加大产量,咱们保持现有产量就行。二来,再怎么说,绢人儿也是咱京城传了好几代的玩意啊,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几位老师傅,相来也不愿意这份手艺到这自己这儿失传,让我们的后代再见不着这么精彩的玩意了吧?” “至于今后等这学徒们学成之后,合格出师。我是不会让厂里白帮这个忙的。其实可以给咱们厂里缴纳一些培训费。甚至给各位老师傅一些带徒弟的补助。” “就比如说,要真能教出一个合格徒弟来。我愿意给各位老师傅一百元,再给咱们厂里二百元,就算是代培费了。您几位看看怎样?” 这话一说,现场一片哗然啊,无论锦匣厂的厂领导还是老师傅们都议论上了。 因为这明显是好事啊,怎么看,厂里只有赚头,没有亏的。 而跟着来的李主任和边大妈也动容了。 因为说实话,来的时候,宁卫民可没跟他们提什么代培费的。 他答应替街道工厂出学徒工的钱,已经让俩人很知足。 他们可完全没有预料到宁卫民临时起意,许了这么大的愿,自然替他着急。 别说李主任沉不住气了,一个劲拉宁卫民,小声提醒。 “卫民啊。谢谢你的好意,可你们那外国老板能答应吗?这事儿咱不能干。你千万别耽误自己个儿啊……” 那边大妈更怕宁卫民不知轻重,当时就有点急了,不管不顾,一副大嗓门的嚷上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净瞎许愿!” “没你这么实在的啊。不行不行,过啦!你这话,大妈可不答应!” “这什么培训费的,咱可不能出啊!更不该你来出……” 这样的反应当然是乎真情。 锦匣厂这边看在眼里,那感受是没法说的。 尤其见宁卫民仍旧毫无反悔之意,反而站在锦匣厂这边劝起了李主任和边大妈。 就更加受感动。 大家无不受到了蒙蔽,把这黑心的小子当成了举世无双的大善人。 于是张主任忍不住先开口了,不过不是对宁卫民,而是对李主任的恭维。 “老李啊,说实话,咱们认识那么久了,可一直我都没什么羡慕你的。” “别看你是升官了,正科级干部了,可街道上的事儿多杂啊?哪儿在工厂干省心啊?”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还有你有福气啊,管片儿里居然会有这么一位年轻人主动替你着想。” “只能说,你这个小小的父母官,真是干得不错,算是没白当啊!” 这话可算是捅到李主任的痒痒肉了。 他情不自禁,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肯定不会忘了夸夸宁卫民的仁义劲儿。 于是锦匣厂的人,又从李主任的口中,知道了宁卫民是在街道照应下长大的孤儿,他的妈曾经是街道厂的缝纫工。 知道了宁卫民还有过捐献文物,把工作主动让人的壮举。 而这样一来,一个光辉的形象就树立了起来。 知恩图报,富不忘本,就成了宁卫民的标签。 让他更显得滋滋冒油,嗷嗷闪光。 书记是不得不表态了。 “宁同志啊,别看你人年轻,头脑可真好。你提的这法子不错,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很实际。更可贵的是,你这人觉悟还挺高。能够这么替街道工厂着想,替其他人着想,了不起啊。你这种精神,在现在年轻人身上可不多见。有责任、有担当,难怪这么年轻就大有作为。” 厂长跟着哈哈一笑。 “你有这个觉悟,我们也得做点贡献,才够意思。这样吧,我看什么代培费就免了吧,只要你们送来的人愿意学。就算我们支援街道企业了。说到底,还是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嘛。不过,今天签了合同,这顿饭一定得我们来请。你也得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表达一下感谢啊,就冲你这个办事的劲儿,冲你帮我们解决了库存积压问题,我就得跟你好好喝喝。” 这一天,这最关键的一顿酒席摆在了“都一处”。 不过无论是宁卫民还是锦匣厂都没掏钱,因为是街道李主任请的。 这既为了庆贺联营合作意向达成,也为了感谢宁卫民和锦匣厂对自己工作的支持,对街道工厂的帮助。 要不怎么会在这么经济划算的地方呢,大家都不好意思给李主任增加负担。 不过即便是如此,叫了几样家常菜和烧麦,喝起酒来,大家却格外的感到了舒服自在。 因为看着宁卫民这样有排场的人,这样一个衣着讲究的大经理。 一样能毫不嫌弃的喝二锅头,给大家伙点烟,倒酒,都觉得分外亲切。 就连边大妈也很满意,因为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下馆子。 回去的时候,明显边大妈喝得是有点多了。 一张脸红扑扑的,走在胡同里脚底下有点飘,心情却特别愉快。 一边走一边跟扶着自己的宁卫民叨叨。 “你这孩子,我打小就看你有出息。如今果然成了材料了。” “你放心,谁以后要再敢说你什么假洋鬼子,老太太我绝对不答应。” “不是大妈夸你,咱整个煤市街,整条扇儿胡同,有谁还能像你这么体恤大家伙啊。这就叫觉悟。” “街道工厂的事儿,大妈肯定给你看好了。都交给我吧,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三件法宝 接连三顿席面这么吃下来,宁卫民的心、肝、脾、胃、肾,负担不小,却成功把几方面供货商都哄好了。 他几乎让所有人都领略到了自己的慷慨大度和为人义气,这就是最大的成绩。 虽说眼前这样的好人缘,还换不来多少真金白银。 但从长远计,能让人们信赖他,心甘情愿、自内心地想为他把工作做好,却比什么都重要。 因为宁卫民最清楚不过一个生意场的道理。 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只有平衡才能保证生意的平稳运行,良性展。 否则再好的生意,毁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道理,仅仅是供货方面的维稳仍旧是不够的。 宁卫民一样很重视物流的安全性。 他要求的安全,可并不仅仅代表着把货物完好无损的运送到斋宫去就够了。 还代表着信息方面的保密。 毕竟,他是以帮助国内艺术家寄卖作品为旗号,披着促进文化交流的外衣,为几搂钱的。 无论是供货的,还是公司那边,他都不能露馅,才能放心把中间丰厚的差价收在自己的口袋里。 否则他天使一样正面的形象,必将被市侩的嘴脸所取代。 换来的就不是人人念他好,而是里外不是人了。 而尤为幸运的是,拜他自己所赐,这方面他已经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能够托付。 那就是罗广亮! 随着了解加深,宁卫民从罗广亮身上现了越来越多的优点。 先这个哥们儿很重情义。 生活里伺候康术德比宁卫民伺候的要周到的多。 自打他来的那天起,家务活几乎他全包了。 洗衣洗碗,打扫做饭,到什么时候要干什么,都不用老爷子说话。 而从他蹬车那天起,老爷子的酒、茶、点心,就没断过。 对邻居们,罗广亮也礼貌热心极了,叔叔大爷婶子大妈见人就叫。 谁家需要帮忙,从来就没有回绝的时候。 尽管罗师傅见他还是一副嫌弃的样子。 可罗广亮也没少给家里买酒买肉,给侄子买玩具,给妈塞钱,当儿子的本分全都做到位了。 对待宁卫民更像是亲兄弟,也像是对恩人。 像每每宁卫民回来住,罗广亮都得特意给他添点酒添点菜。 还抢着干家务活,丁点不让他沾手。 弄得宁卫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康术德也说罗广亮,让他别把宁卫民惯成大爷,该宁卫民干的就得让他干。 而在工作上,罗广亮不但踏实肯干,且有勇有谋。 要知道,罗广亮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性情。 以及不争不抢,不坑人,只想光明正大的蹬车挣钱的想法。 统统都和其他的三轮车夫格格不入,让他成了群体里各色的另类。 尽管他不会因为抢活儿与其他三轮车夫生矛盾,结仇。 尽管他体格强壮,模样也长得凶,让人看了挺憷。 而且他“大满贯”三年,在这颇有江湖色彩的另类群体里也算是一种资本。 可不想同流合污的“怪”,往往本身就是一种罪。 架不住有些人就是看他不顺眼,左右串通,老憋着坏,想在暗中给他使绊儿下套。 特别是在宁卫民的照应下,离京城火车站不多远的重文门旅馆。 还老有离店客人赶火车的活儿专门给罗广亮留着,甚至提前跟他打招呼约车,让他挣的钱远比别人多得多。 这就更容易为他招来红眼儿病,让他成为被其他人惦记着咬上一口的肥肉。 不得不承认,嫉妒心是不会因为憷就泯灭的,反而会更加搓火。 这种情况下,如果罗广亮是个只凭勇武蛮干的莽夫。 他一定会忘记宁卫民让他千万别再打架惹事的告诫。 公然大打出手,纯凭武力压服,为明年躲不开的“风暴”惹来隐患的。 而要是他真是个老实巴交,只知道退让的傻蛋,也绝对会丧失威慑力。 无法阻止其他人对他蹬鼻子上脸,彻底把他踩在脚下的。 可结果呢,就像他三年之中在圈儿里一样,始终如一的按着他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节奏,继续干着、活着。 确实有人找惹他,也有人讹诈他。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是能得逞一时,很快就能对他换了一副态度。 即使做不到亲热有加,至少也能井水不犯河水。 于是时间一长,不但罗广亮没被人给咬死、吃掉,反倒还成了三轮车夫们不想招惹的一个忌讳。 大家都传言他命硬,谁惹他都得惹一身的霉运。 而且渐渐的,罗广亮的身边上还聚拢了两三个直脾气,极为佩服他的小兄弟,隐隐混成了一个独立小山头。 这就是能力啊! 宁卫民并不知道罗广亮是怎么做到的。 这里面的秘密,属于他并不了解的专业。 不过他能肯定的是,罗广亮办事绝对稳当,心里素质也绝对过硬。 就冲这小子能始终把握住自我,还有能力置身于事非漩涡儿之外。 他就能知道罗广亮绝不会蹬一辈子的三轮。 没的说啊,这样的人不用就是浪费,就是暴殄天物。 于是宁卫民很自然的,把斋宫陈列馆所有拉货的活儿都包给了罗广亮。 有关要求,宁卫民没有说过多的细节。 只大方的许诺,跑一趟给十块钱的死数。 到了月底,按次数算钱,会一起交给罗广亮。 唯独需要注意的是,平常的活儿,无论罗广亮找他的小兄弟拉,还是自己拉,都可以。 但玉器厂、锦匣厂和街道工厂的旅游商品,却都得罗广亮自己出马。 而且对货源一定要保密,谁打听都别说。 罗广亮的反应很让宁卫民满意。 他认真的聆听,郑重的点头。 除了由衷的表示了好一番感谢,要请宁卫民喝酒,没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自此,斋宫陈列馆的旅游商品就每隔三天,都会由罗广盛准时准点的送了来,从没出过任何差错。 除此之外,对待斋宫的下属们,宁卫民也是一样的用心。 他从没有因为自己是姑娘们的领导,公司的高层。 就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摆架子,理所应当的像使唤大丫头一样的使唤人家。 4月2日下午五点,在宁卫民的办公室里。 十几个刚刚从会计手里领完工资的姑娘,都围在他长长的办公桌前,高高兴兴地望着他。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夕阳照射进屋里的金黄光亮里。 宁卫民从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里,拉开了拉链。 拿出来一份一份被皮筋儿分好的奖金,摆在了桌面上。 全都是一般人难得一见的外汇券。 “都是咱们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一起当面分了,清清楚楚领走签字的好。每个人一百一十八。大家都点点吧。” “我还得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这半个月,咱们营业额两万三千五百一。那么除去五千的保底,我要实现诺言,应该拿出百分之八给大家均分才对。这数字没错吧?” “下个月呢,还希望大家继续努力。其实拿到百分之十,一点都不难。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 一份一份的奖金,就这样被不同的纤纤玉手依次领走。 姑娘们要么幸福的数了起来,要么兴奋的窃窃私语,要么塞进了自己的皮包,拉上了拉链。 所有人的动作都非常自然,而且谁拿钱的时候,也没忘了饱含情谊的道上一声。 “谢谢经理!” 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宁卫民并没有让她们就这样的离开。 而是又单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你们三个,分别是本月咖啡厅、无梁殿和寝宫这三个地方的销售冠军。” “我看了每天的记录,就属你们三个卖出去的东西最多。所以我要说一声,做得好,辛苦你们了!你们每个人,会比其他人,再多拿五十外汇券的奖金。” “咱们这里是大锅饭,只能团队合作,平均分配。或许有点委屈你们了,这个没办法。所以我希望建国饭店的专营店开业后,你们能去那里工作。” “到时候,提成可都是按人头算的。谁卖的就算到谁的头上。既占不了别人的便宜,也吃不了亏。” “怎么样?有信心离开斋宫,去做更有挑战的工作吗?去为公司,为你们自己,挣更多的钱吗?” 毫无疑问,这三个姑娘每张白皙的脸上都兴奋得宛如绽放出一朵大红花来。 她们哪儿会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这样的荣誉和这样的鼓励? 她们当然也不会拒绝。 因为在其他姑娘克制不住羡慕和嫉妒的哗然里。 宁卫民对她们说出这样的话,的给她们的这个机会,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强烈的诱惑。 是的! 信赖!尊重!利益! 这就是宁卫民搞人际关系,使生意平衡,无往而不胜的三件法宝。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 只要他拿出这三件重礼,大多数人都会因此坚定站在他的生意阵营里,毫无杂念。 第二百五十七章 看不懂(修) 今年春节以来,时间好像一下提了,社会上涌现了许多杂乱纷纭的事儿。 然而这像万花筒一样的生活变化,却有许多地方都让霍欣感到看不懂。 就比如说,全国各地的曲艺团开也始搞起了承包。 无论是评书、相声,许多文艺团体,都要从此自谋生路了。 原本霍欣还很同情那些身在地方,缺乏中央财力支持的曲艺团体。 她认为这些人,或许会成为第一批挂着正式演员编制,却失去了生活保障和安全感的人。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人不但没有感到任何的窘迫和困顿,反而趁着这个机会了大财。 没过多久,居然报纸上就有了许多相关消息。 说门票收入和曲艺演员收入挂钩以来,曲艺演员们干劲很大。 济南市曲艺团去黄河北巡演了一个多月,平均下来每个人居然挣到了七百多元。 另外,京城广播艺术说唱团节后次到港城演出。 在那样南边文化存有巨大差异,言语不通的情形下,居然也能够大获成功,倍受追捧。 甚至那个公然在西方记者面前宣称,“凡是来的都听得懂,凡事听不懂的都不会来”的著名相声演员。 他一回到京城来,就马上跑到斋宫陈列馆用港币买了两身西服。 这可真是活见了鬼了! 难道“叫花子”和“耍贫嘴”的,今后竟会过得比国家干部和知识份子还风光阔绰? 要是论贡献、论功绩,什么时候才会轮到他们这些人? 凭什么让他们这么得意? 这件事不禁让霍欣的内心产生了一种难言的屈辱感和莫名的不平之气。 就连“pc”的衣服,在她眼里也不那么好看了。 似乎完全被一股子市井的俗气给玷污了。 然而,让霍欣更加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插科打诨的市井情趣大行其道,备受推崇。 反而像那些真正新鲜,好听的歌儿……什么邓丽君、刘文正,却偏偏不让人听。 最过分的是,今年出版社居然出版了一本《如何鉴别xx歌曲》的书。 那些非常有名的作曲家非要联合起来,把这些备受欢迎的歌曲批臭、批烂不可。 这还算什么开放啊?简直是没治了! 还有社会上的那些个体户,也同时像野草一样迅猛增长,几近失控。 现在到处都能看见那些补鞋的、修车的、磨菜刀的,卖菜的、卖鸡蛋的、卖衣服的。 街头的小饭馆也跟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生活是因他们方便不少,可这种情况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 是哪不对劲儿呢? 啊,对了! 正是因为这些人素质太差了,才把原本美好的城市环境变得嘈杂、混乱、肮脏。 他们的叫卖声简直就是噪音,他们都到哪儿都会乱扔垃圾,污染环境。 而且他们缺斤短两,以次充好,无照经营的状况相当严重。 但越是这样,这些人还越财,居然许多人都成了万元户! 真不知道国家是怎么想的,怎么能鼓励这些人家致富呢? 反正在霍欣的心里,她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些满口脏话,无知且贪婪的家伙,会是社会主体经济的有益补充。 偏偏反过来,颇为讽刺的是,真正的社会栋梁——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情况却不甚乐观。 按理说,国家目前急需人才,大学生理所应当是当代的“宠儿”,理应格外受到国家的重视和重用。 特别是已经饱经生活的磨砺的“77级”。 他们不但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符号,而且因为许多人年龄已经很大了。 无论身心意志都已经极为成熟,只要放到岗位上就能很好的挥出个人能量来。 可实际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由于这些人参加高考是在1977年的秋天,入学却是1978年的春天,那么他们毕业就是1982年春节前的1月份。 应该说,学校给他们分配的方向倒是不错。 国家部委、大型央企、研究院、电视台、广播台、报社……全是些常人仰视的好去处。 可这些地方偏偏因为历史的拨乱反正人满为患,又讲究论资排辈。 许多人被到了新单位,只能顶着国家编制,干一些轻松却无实际意义的工作。 就像和霍欣关系不错的一个学姐。 本来去了电视台兴高采烈,还以为有机会怕凭专业能参加译制电视剧一类的工作。 可没想到被分派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剧场录戏剧的时候找电工。 然后守在外面等着结束,再帮同事们把台里设备拿回去。 为此,霍欣不免疑惑且愤愤不平。 理想和现实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上了四年大学,精通外语的人才啊!难道就只能挥这样的作用吗? 难道像这样把真正的人才闲职,就靠着那些小商小贩的瞎鼓捣。 我们的国家经济就能搞上去了?就能追回那失去的十年吗? 她连想想都会替那个学姐感到难过。 要是让她像学姐那样庸庸碌碌僵尸一样的活,她可实在受不了。 幸好她还有一些来自于家庭的关系帮忙,不至于让她沦落到这种境地。 多亏她未雨绸缪,先来到了一个外资企业做实习。 现在看来,虽然是她当初有点任性,冲着宁卫民才非要来的草率决定。 却也阴差阳错算是走了一步妙棋。 这样的工作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别看没什么国家编制和职位,可管着十几个人,权力也不比科长小。 关键是收入高,专业也有了用处。 她现在实习期月收入就能顶上普通人一年了。 而且天天都要穿着体面,需要和外国宾客打交道的。 除了不能分房,其他哪一点,都比国家单位要强。 说到这里,她真正不能不承认,其实宁卫民这个人,才是最让生活里她看不懂,料不到的事儿。 可偏偏这种看不懂和料不到,却又是最让她惊喜的。 说真的,她虽然知道宁卫民是怎样赚来的钱,却想不通宁卫民为什么能赚到这么多的钱。 她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看重宁卫民要帮着那些“艺术家”搞得寄卖小生意,反倒是替宁卫民担心了不少日子。 完全没想到最后宁卫民竟轻而易举的,一步步让斋宫变成了一台赚钱的机器。 想必就连宋总经理看到本月斋宫的账目也要吃惊吧? 一个本来是每月需要花费数千元来维持的陈列馆,现在居然变成了盈利接近万元了。 除了宁卫民,还有谁能有本事,做得到这样的奇迹? 为此,她经常忍不住回忆起过去,并且在奇怪。 自己为什么会对宁卫民的观感产生那么巨大的反差。 过去明明看他那么讨厌,知道他没学历。 而现在,感到他却是无所不能,远比那些大学里的男生要睿智得多。 他的侧脸就像雕塑家用刀子雕出来的线条,是那么精致,那么迷人。 他硬朗的气质让他没有一点白面小生的奶气。 反倒让人想起了《追捕》里的杜秋。 嗯……这应该就算是爱情了吧? 是啊,表姐不是常告诉自己吗? 说爱情就是因为距离产生的好奇感。 正是宁卫民完全让她白开水一样的生活翻腾出了奇幻的气泡。 正是宁卫民让她开始期待未来的生活还会出现更多的奇迹。 没错!这应该就是爱情的吸引力。 “嗯!我一定要抓住他的心!” 感觉心里明朗的霍欣,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论美貌、才智和家世,还有谁能比过她霍小姐呢? 这让她感到自信。 尽管宁卫民的家世不太好,可他们两个这方面相差越多。 不越能证明她付出的感情是纯粹的吗? 这又让她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天作之合的缘分。 总之,眼下霍欣是什么都不怀疑了。 不管宁卫民是怎么想的,反正她确信自己遇到了命中的白马王子。 ps:鉴于防盗给大家带来了不便,为感谢大家的包容与支持,本书的书友圈正在举办瓜分起点币的反馈活动。起点的老朋友们可别忘了参加。 第二百五十八章 面面俱到 屁股决定脑袋! 大多数的人对事物的观感,往往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自己的角度出的。 正因为如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人其实都是偏激的,很难做到真正的客观和理智。 所以霍欣这个长长肆意任性,骨子里充满骄傲的千金大小姐,对待某些问题的观感也就无可厚非。 这是由她个人自身条件所决定的。 但也正因为这样,面面俱到才显得可贵,与人为善才更有必要。 像苦出身的宁卫民,就因为懂得这个道理,天生是和霍欣完全相反的另一种人。 这也是由他的自身条件所决定的。 所以哪怕是旅游商品的销量已经初步打开,又身在海棠花开的4月里。 宁卫民也根本没有放松下来,没有像霍欣期盼的那样,心怀什么浪漫的情调。 事实上,宁卫民根本无心顾及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成天扑在公司的事儿上。 反而以更为谨小慎微的态度,来衡量和考虑,眼下的举措还有没有漏洞,并为此做出拾漏补遗的安排与决策调整。 就比如说,给公司上报的账目里,有关咖啡厅升级所创造的利润,宁卫民就分文未取。 除了分给天坛公园园方的,他决定全部上缴公司。 还有包括那些石雕件儿和绢人儿这些旅游商品在内的艺术品寄卖费用。 其中应该划归公司的百分之二十抽成,他也一点没动。 至于下属销售的提成的钱,那完全是从宁卫民的个人腰包里出的,属于他的让利行为。 甚至霍欣和公司派遣的会计,还从他手里拿了比那些卖货的姑娘们更多的好处——每个人三百元汇券的“额外奖金”。 为什么要这样大把撒钱?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清楚,细水长流比一口吃个胖子强。 他知道唯有把公与私的利益尽量趋同,才会最大限度的减少各方阻力,能让利益更长久。 说白了,其实还是口子厨的那句老话,“谁也别亏了谁。” 同样出于这个道理,宁卫民后来又想到了天坛公园一方。 为此,他不惜做主把咖啡厅的利润又切出了三成,主动按月交给园方分润。 其目的也是为了不让园方的领导看着斋宫陈列馆生意红火太过眼红。 让他们有点余钱填充他们的小金库,能水涨船高地跟着润润嘴,分享点好处。 当然,以宁卫民卖大炕也要立牌坊的秉性,他是不会白白做这个好人的。 这个脸厚心黑的宁大忽悠,是人情也卖,实惠也要。 这不,随后他就说动园方领导,答应今后让售票员在每张门票后,加送给游客一张斋宫陈列馆的免费参观票。 这票是宁卫民出钱来印制。 他要把这种陈列馆的票做的远比门票更精致。 上面既印有天坛公园的全图,也把斋宫位置标注了红点。 同时还会用中英文写明了服务项目,参观内容。 如此一来,此举就等于是做了个全方位的广告啊,绝对会为斋宫招揽来更多的游客。 从今往后,参观者再不是随机而来。 应该是游客们从一进天坛公园大门的时候,就会考虑要不要把斋宫也纳入参观路线里。 想想吧,此举有多高明? 宁卫民可不做赔本买卖,这里头的赚头大了去了。 只是,如果这一切尚能让大家理解,还算是逻辑正常的举措的话。 那么宁卫民主动给竞争对手示好,甚至忍辱负重的做法,就真的有点让人不理解了。 1982年4月11日,邹国栋负责的机场专营店正式剪彩开张营业。 宁卫民不仅带霍欣前往去道贺了,而且还煞费苦心的专门找人,提前制作了两个带红绸的花篮送去了。 可结果倒好,他们根本就没受到合理的尊重与重视。 敢情由于这是皮尔卡顿第一家专营店,那天去捧场的人太多了。 有纺织部的官方人士,机场的主管领导,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的记者。 现场搭了小型T台,还有一些受邀来演出的模特和演员。 而无论是宋华桂,还是邹国栋,他们全都在疲于应付那些有身份的客人们。 不但没人主动跟宁卫民他们打招呼,客气寒暄。 反倒是需要宁卫民和霍欣来帮着店里的人,端咖啡,递茶水。 就连模特队里,宁卫民的那些老朋友们都比他和霍欣轻松快活。 眼瞅着曲笑、石凯丽跟宁卫民嘻嘻哈哈故意逗着。 老大不客气的伸手要饮料,要咖啡,要糖果。 霍欣这心里还能舒服?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身为公司的管理人员,有朝一日也会沦为伺候人的角色。 最可气的还是邹国栋店里那些人的态度。 一个穿得花蝴蝶一样的女店员,对他们所带来的花篮,倒是老实不客气的笑纳了。 可得知他们也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人,看他们还主动上手帮忙,连声谢谢都没说。 甚至连他俩是谁都没打听,直接就让他们自己把花篮给搬过去了。 跟着还指使他们干这干那,是真敢招呼啊。 这狗眼看人低的态度给霍欣气得啊,简直是恨不得翻脸大吵上一架。 也就是宁卫民即使拉了她一把,使劲扽着她的手,叫她冷静,才拦住了她。 否则现场肯定就得出乱子。 但霍欣强压着怒火,脸憋得通红,也够难过的了。 就为这事,她差点没气炸了肺,等开张的一切仪式结束。 马上就火急火燎拉着宁卫民走了。 边走,她还生气地骂呢。 “不赶紧走,还留下干嘛呀。你是不是还打算别人请你吃饭呢?” “看什么看?你不觉得没趣吗?怎么还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啊?” “我说你就别那么上赶着行不行?人家这会儿哪儿还想得起你来?你脾气怎么这么好啊?这样都不气?” “要我说,咱们今天就不该来,自取其辱……” 可宁卫民听了,却偏偏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我说你,为这样的事儿哪儿值得生气啊?你应该同情他们才对?” 霍欣不免疑惑。 “同情他们?” “是啊,难道不该同情吗?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还不过瘾啊?” 霍欣听了就更糊涂了。 “你说胡话呢吧?人家那么大排场怎么可能楼塌了?我看咱们要想出这口气,就得开业典礼比他们办得还热闹才行……” 哪知道宁卫民乐得更要命了。 “你拉倒吧!你也不想想,现场这么混乱,明显管理不善。” “排场这么大,成本得多少啊?收场可不易啊。” “尤其是他那店里的人,衣装不对路,脾气更差劲,哪儿还能卖出衣服去?” “如果说,来之前我只有七成把握能赢过这位一把手,按现在我就有九成了。” “你说既然如此,那我干嘛不做足姿态啊?我这可是冲着咱们宋大姐才顾全大局。这叫气度,难道不是胜利者应有的姿态?” 这话让霍欣不禁愣住了,她还真没朝这方面想。 不过就在她思量里,随后听到宁卫民自吹自擂,却又忍不住呸了一口。 “哈哈,现在知道了咱们俩之间的差距了啊?别夸我啊,千万别夸。我这人讨厌谄媚。谄媚的姿态,谄媚的人。尤其是对我谄媚……” 第二百五十九章 四月(修) 四月的京城,几乎各个机关单位企业和学校,几乎都在忙着三件事。 组织春游,学习张海迪,和贯彻“五讲四美”精神。 毫无疑问,第一件事对大家来说是最受欢迎的。 这很正常,因为从京城的一童谣,就能知道京城四月的春天多么可爱。 “春天到,燕儿叫,踏青节春光俏。 柳叶长,杏花闹,迎春花路边笑。 太阳照,草儿娇,小户贴儿天上飞。 风儿吹,云儿美,花狸虎儿水中跳……” 要说句实话,还不独公园景区风光无限,就连大街小巷都好看。 街上的树都绿了,京城常见的丁香也冒出了花蕾,各家各户养的花都有开放的。 哪儿哪儿都飘散着浓浓的花香,阳光明媚下,招得蜜蜂嗡嗡飞着。 白色的小蝴蝶儿飘飘悠悠,这儿停一下,那儿落一下…… 如果不是京城的春天往往风沙过大,那这个季节简直没挑儿了。 别说正儿八经的踏青出游了,任谁出去随便溜达一圈儿,都能换个好心情。 尤其是现在照相机也已经开始普及了。 许多人还能够和老师同学、同事好友一起留个影,把春游的魅力更是无限放大。 所以今年的春游活动其实比哪一年都热闹,也比往年反响更热烈,更积极。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个个是兴趣盎然。 至于第二件事,学习张海迪的活动,其实早从去年年底的那篇国通社报道就开始了。 今年春节之后,共青团和山东省一起授予了张海迪“模范共青团员”称号。 此后张海迪先进事迹报告团从山东出,开始依次奔赴全国2o多个省市,宣传这个山东女子是如何克服病痛和种种困难,自学成材的毅力和成就的。 到本月为止,全国已经开办了上百场的事迹报告会。 张海迪的个人事迹因此感动了这个时代的国人,她个人也成为了全国范围内极富影响力的时代青年偶像。 而有关于《五讲四美》的活动,在这一年,属于国家号召深入开展的全民性活动。 主题已经从单纯的精神文明层面,联系到生活中的种种实际问题。 上头主要号召抓好三件事。 一,搞好环境卫生,解决一个“脏”字。 二,整顿公共秩序,解决一个“乱”字。 三,提高服务质量,解决一个“差”字。 这就是著名的打击“脏、乱、差”活动。 总之,可是说1982年4月京城的整体环境,就像这个时节的春光一样明媚。 无论是社会氛围还是人们的精神文明状况,虽然不能说已经达到了“朗朗乾坤”的境界。 但高尚的信念因为这些积极向上的活动普及人心,真、善、美的美好之光是随处可见的。 尽管在三十年后,以当今青年的眼光来看,这些组织活动,都未免有形式主义的嫌疑。 但事实上,当时的影响力和实际效果,却绝对不容小觑。 确乎有不少青少年因为张海迪,对学业和事业萌了向上的追求。 许多缺乏社会公德的不文明行为,也真的因为《五讲四美》活动受到了纠正和遏制。 各个单位和学校的好人好事因此层出不穷。 亲朋好友之间,同样因为一张公园里的留影,得以把质朴的感情永远的留存下来。 这都是三十年之后的人们,难以想象的真实存在。 所以只能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 许多日后可看似不切实际,分外可笑的东西,想当初却往往是符合实际需要的。 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个无亲无故晚年落寞的老人一样。 谁也不会知道,他也曾年轻过,甚至有过属于自己的辉煌。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皮尔·卡顿公司作为外资企业,天然就把自己置身于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之外,是无需参与的。 另外,从公司管理层讲,也是不会愿意为这些事牵扯员工的精力,为此占用雇员们的工作时间的。 所以整个公司里,除了像霍欣这样自视甚高,心高气傲的白领们。 对待这些群众广泛参与的社会性活动,完全是裁判者和评论者的态度冷眼旁观以外。 像宁卫民这样的实干派,大忙人儿,更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对这些事报以关注。 这个月他脑子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也只能是全神贯注忙和着三件事。 应付暴增的游客,为建国饭店专营店做筹备,以及开业。 说起这第一件事,其实如果不考虑天气的原因,当然应该算是宁卫民自作自受。 谁让他想到了那个印制参观票的主意呢? 那用于宣传的票面,被宁卫民印制非常精美。 图案和内容是美院一个老师按照宁卫民需要设计的,艺术气息十足。 票上的地图和冠以皮尔·卡顿之名的雕塑展、陈列馆、咖啡厅这样的相关内容,无论对外宾还是内宾都有充分的吸引力。 于是乎月中的时候印制完成的批参观票一开始放,效果立竿见影。 斋宫陈列馆的接待量完全是骤然暴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了过去两三倍的游客数量。 再加上宁卫民刻意结交的那些导游和翻译力越来越大。 斋宫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祈年殿、回音壁、圜丘三个天坛公园招牌式的主题性景观之外,最热门的游客打卡地点了。 那真是把整个斋宫上下都累得够呛啊。 不但姑娘们工作量骤增,就是公园方面的巡查员也被宁卫民给征用,使唤上了。 两个人临时派到大门口以收票的方式控制人流,只剩下一个人巡察各处。 不过累是累,也没法聊天了。 偏偏大家还自内心都挺高兴。 为什么? 挣钱啊! 姑娘们的提成是明摆着的规则。 眼瞅这营业额一日日以火箭度攀升,谁心里都能算明白这笔账。 而每天园方派遣来的这三位巡查员除了好烟好茶照样沾着光,口儿已经被斋宫给养刁了。 他们还能因为这份临时的看门差事,从宁卫民手里领到一人三元钱的补贴。 这对他们几个人来说,那真是了不得了,一个月能多出近百元呢。 将近一个半月的工资,连园方给开的工资加一起,比他们保卫科长收入都高,那谁不美啊? 说实话,他们还巴不得像这样永远的把斋宫的大门守下去呢。 (注:户贴儿,京城土语,指蝴蝶。花狸虎儿,京城土语,指青蛙) 第二百六十章 公关团 至于宁卫民为建国饭店专营店做的筹备工作。 主要的麻烦,就是纠结在如何跟酒店房协调解决问题上了。 场地面积、位置调整、设施需求、进货入口,消防电路、物品安全、清理垃圾…… 尽管在宁卫民看来,这些琐碎的杂事其实是很容易沟通和解决的。 放在三十年后,那完全就是标准化、流程化的东西。 一纸文书,几通电话就可以说得明白。 可在这个年代却没这么容易。 因为无论服装专营店这个概念,还是进驻高档酒店都属于开先河之举。 除了宁卫民之外,无论是皮尔·卡顿公司一方,还是酒店那一方。 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什么经验。 没有人知道到底该是怎样的流程,要遵守什么样的规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更何况酒店方的工作人员,他们自己又正面临着酒店即将正式开业的大事,几乎所有人为本部门的琐碎事务都忙不过来了。 他们又怎么有精力和兴趣,为一家临时租用酒店场地的服装专营店,用心提供后勤保障,解决实际困难呢? 哪怕是国际服装品牌的专营店也是一样。 所以就像宁卫民最早跑杂志社要求做广告那样,这事儿复杂了。 对他反映的困难,提出的要求,酒店管理方虽然明目张胆的不理不睬。 可由于对职权划分还不够清晰,酒店内部的人因为都是一期员工,互相也并不熟悉。 这就导致牵涉其内的各部门往往互相推搪。 道理很简单,谁也不傻啊。 帮宁卫民办这些没有前车可鉴的事儿,最容易出问题。 你干好了是应该的,没什么功劳。但干不好不就要担责任了。 万一再耽误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绝对罪加一等! 何必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嘛,干脆,还是躲着点儿,汤事儿吧! 就这样,你推给我,我推给他,他再传给你。 说白了,就跟京城的孩子们拿个球儿,玩的那个“溜猴儿”游戏似的,大耍活人啊。 结果就连接个电源,铺个电线,现场锯点板材,开个进货门的事儿。 都得把宁卫民反复折腾,往往几经周折才能解决。 那还能受的了啊? 宁卫民还没领教过这样带有合资特色的官僚作风,差点没给这帮孙子气死。 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也懒得再按这帮家伙的指挥棒来了。 干脆,派自己公关团出马吧。 别忘了,他宁卫民也是个堂堂的领导,也有自己得力下属啊。 这种关键的时候,留着精兵强将不用干嘛啊? 就这样,宁卫民把他的“美纯洋媚子”调来帮忙了。 没错,听着是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可真得说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冠以这个新组合名号的她们,不但是宁卫民手下最漂亮的四个姑娘,也是斋宫所有人里,销售业绩最出色的四个人。 正因为这样,她们才会被宁卫民选中,第一批进入建国饭店,来给专营店当开荒牛。 “美”是指一个叫严丽的姑娘,她二十岁,是个去年就来斋宫上班的老员工。 长得相当漂亮,五官是标准的美人儿脸。 就是气质有点严肃,要比同龄人显得成熟。 她和不熟悉的人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 但也正是这样,她带着一种独特的冷艳美,就像一朵冰玫瑰。 特招天天泡咖啡厅的那帮假文艺男青年的崇拜。 一旦她礼貌的露点服务性的笑容,那帮嘴里天天臭拽“朦胧诗”的主儿就能文思泉涌。 非得在咖啡厅喝上几瓶酒,为她写上十八的酸诗才肯罢休。 “纯”也是一个从斋宫陈列馆创办之初就来了的老员工。 但偏偏和显得成熟严丽,正好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她的本名叫甘露,岁数其实是所有人里最大的,二十二,和宁卫民同岁。 高中毕业后就没去下乡,一直是在街道办幼儿园干保育员。 就因为是临时工,老想要换工作,才会经熟人介绍参加了“外服”的面试,被宁卫民选中录用的。 那么由此可知,她的外貌特点是什么。 没错,就是一张娃娃脸,而且性情还活蹦乱跳的,特爱说笑。 许多不熟悉她的人,总以为她是个还没毕业的美少女呢。 这样的性情和外貌,当然也很受异性的欢迎。 “洋”就更厉害了,这姑娘名叫杨柳金。 无论容貌,还是身材放在模特圈儿里都出挑儿。 一米七五的大个儿,白皙的皮肤,栗色的卷曲头,五官更带有欧洲人的风情。 别看才十九岁,身材好得连魔鬼都变不出来。 之所以会如此,完全是因为她有俄罗斯的血统。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跟民国时期流亡到京津的白俄有关。 还是跟康熙朝的时候,中俄在阿尔巴津开战,遭遇俘虏被遣送至京,最后编入镶黄旗的那一批沙皇俄国的军士有关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她身上混血儿的特点是很明显的。 无论聪明还是美貌,都远远高于普通人。 要不宁卫民怎么为了开办专营店跟“外服”要求漂亮的新员工时,一眼就看中她了呢? 也就是这丫头实在是胆怯公众场合下抛头露面,无比惧怕成为舞台中万众瞩目的焦点。 否则宁卫民还真有心再给皮尔·卡顿公司挖掘出一个模出来呢。 与之相对的,同样一批的新员工里,被宁卫民选中的“媚”,容貌就算是一般般的了。 可以说这个叫做殷悦的姑娘比同期的三人,容貌上要排最后。 不过她能在那么多的姑娘中脱颖而出,也有自己独到的地方。 那就是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和那丰润新鲜的嘴唇。 事实上,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姑娘,天生眼睛就会说话。 这种人,无论她怎么看你。 你都觉得她的眼睛能看透你的心。 她的唇也在跟你在表达一种暗示,充满让人冲动的吸引力。 你会很想把她水汪汪的眼睛彻底看清楚。 把她嘴唇的形状永远的记在心里。 那是天生具有妖冶风情,和魅惑气质姑娘。 总之,这四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各有各的特点。 那是非常有潜质的四棵金闪闪的摇钱树啊。 原本呢,宁卫民只是想让她们术业有专攻,专门负责给公司赚钱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去应酬无意义的琐事,其实无所谓。 但现在没办法了,时间紧迫啊。 也就只能借用她们的性别优势来克服难题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奇效(修) 人类这种生物,真的有点神奇的! 有许多性格弱点大家明明知道,却无法纠正,无力反抗。 就比如说不能以貌取人吧,人人都嘴上说的漂亮。 但现实里却恰恰相反。 无论是谁,与陌生人见面,还是会下意识地先从衣着去判断对方的身份。 然后凭对方颜值,出于个人喜好,去产生或多或少的亲近感,甚至是反向的厌恶感。 特别是陌生男女之间的接触,男人的身份和女人的颜值几乎可以决定一切。 那么可想而知,宁卫民这美女公关团派遣之后,会起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 要知道,尽管我们是在妇女翻身最彻底,女权最盛的共和国。 可八十年代,各个单位的高层领导中层管理人员,也九成是男性。 就是我国第一家合资兴办的高档酒店,这点同样不例外。 更何况宁卫民的这些姑娘不但各有天资,本身就条件不错,而且还经过他精心的栽培。 穿衣、打扮、谈吐、微笑、待人接物的方式,都是高价聘请的两个专业老师培训出来的。 整体素质已经非常接近三十年后的空姐标准了。 和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姑娘比,光在风情和气质上,就堪称跨时代的碾压。 再加上她们的本职工作就是让客人痛快的掏钱。 这些已经充分证明过自己有这个能力的姑娘们,当然远比还未完全理解“服务至上,顾客就是上帝”的合资酒店一期员工,更具有交际上的专业性和职业素养。 所以这效果是杠杠的,堪称立竿见影啊。 她们就像是四个具有神奇魔力的魔女,几乎一夜之间,就奇迹般的在酒店个个部门里飞进飞出,趟开局面了。 在这四个姑娘出没的地方,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话。 “我说小颜啊,你是会算命吧。怎么我们一有点空你就找过来啊?你是连口气也不让我们喘啊。哈哈,你别给递烟,不抽不抽。要非让我抽也行,咱可有言在先,帮忙就算了。哎哟哎哟,怎么还生气了,跟你开个玩笑……你等等,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哎哟,这不是甘露嘛。怎么,你又给我们安排工作来了?告诉你,今天可没戏啊。我这儿电工都派出去了……什么什么?让我去?你可够狠的……好好好,算我怕你了。你这丫头可千万别在我这儿掉眼泪,让人看见,我可说不清……” “柳金啊,找我什么事?怎么?又需要清理地面啊……好吧好吧,本来我还另外的安排,既你这么着急,那我就先紧着你来好了。也免得你不好交代。不过有言在先,弄完这次,你再要人去,那就得等晚上再说。现在各处可都要保洁呢,我们的活儿太多了,你也得体谅体谅大姐的难处。是不是?……” “喝,我都没法说了。殷悦,你这丫头上辈子是我亲妹吧。堵我可堵得真够准的。我这刚准备要走,你就来了……什么又开货门啊?能不能等会,我得去地库。有些冷餐柜倒了,餐饮部的人呢,等着我开门进货啊……别别别,再摇晃我就散了。得,算我该你的行了吧?先给你们开门,我再去地库……” 可以说,整座酒店,就几乎没有她们进不去的门,没有她们请不动的人,没有她们盖不了的章。 只要见到她们笑容,过去对宁卫民敷衍的主儿,眼神一亮变得积极了。 只要被她们叫一声“经理”或“主管”,过去板着面孔皱着眉头的人,笑容绽放和蔼可亲了。 哪怕再死性的人,身上有再多的要紧事儿忙,往往也禁不住她们几声恳求,几句好话的。 就连大部分的女人,甚至也架不住她们姐呀姐的叫,用女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来套近乎的。 反正无论是出于面子,或是爱美之心。 这些部门的头头脑脑,最后都只有拍胸脯答应优先解决这一途。 说白了,在这个即将开业的大酒店,等于没有“美纯洋媚子”办不成的事儿。 就这样,过去那些让宁卫民无限烦恼的麻烦彻底迎刃而解,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了。 甚至连宁卫民这个一炮制出共和国批美女公关的始作俑者,他都没想到,这几朵花还真派上大用场了,实际应用的效果能这么好。 他心说了,有些人也真是贱。 只要这几个姑娘们笑一笑,说两句好听的,骨头就软了。 请客送礼都不管用的主儿,偏偏吃这一套。 难怪古人爱用美人计,这性价比太高了。 于是宁卫民又额外掏腰包,奖励给每个姑娘二百元外汇券,以弥补她们无法在斋宫卖货,损失的利润提成。 而这四个姑娘似乎也通过频繁和人打交道,历练得更大方了。 拿到钱后,她们不光是为宁卫民的“人性化”补偿,满意地微笑着。 竟然还提了个额外的要求,就是下班后请宁卫民吃饭。 “不不不,经理,不许你推脱啊。要不是你,我们哪儿会有这样好的工作啊?” “就是,宁哥,你为人那么仗义,对我们几个又格外关照,总得给我们个表示谢意的机会呗。” “领导,不是吧?你看不起我们几个啊?或者是你还需要……某个人的批准啊?” “放心,霍姐不会介意的,又不是我们谁单独请你,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请你吃饭呀。只要你自己别想歪了就行……” 好嘛,饶是宁卫民这样社会上常年泡的老油条,也对付不了自己亲手造就的几位巾帼英雄。 轻而易举,就被几个姑娘一人一句逼到了墙角,没有了转身余地。 而几个姑娘哈哈一笑,还告诉宁卫民。 说她们不准备请他吃大餐,至于吃什么,让他好好地猜。 这还真是让宁卫民不免有点小期待和荣幸了。 说实话,他的骨子里并不是个真正的正派人,也从不相信世上的男女关系会有单纯的一面。 但他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几个姑娘虽然漂亮,可他能誓,对她们无论谁,也一点没动歪心思。 也不知怎么了,他只想帮助她们,关心她们,让她们在自己的手下工作愉快。 在创造辉煌业绩的同时,让她们多挣点钱,以后找个好归宿。 这既像一个大哥哥对待几个妹妹,也像是一个老师对待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全无半点杂念。 或许,是因为她们等同于他亲手创作出的“作品”吧。 好不容易才盼到下班,宁卫民终于把姑娘们请客的地方给弄明白了。 结果到了地儿,彻底没绷着劲儿,他就先乐了。 不为别的,几个姑娘打算请他吃饭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门口,前门楼子底下的大栅栏。 而姑娘们打算请宁卫民吃的,其实是这里一条街应有尽有的京城小吃。 这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哪儿还用几个姑娘张罗啊? 宁卫民才需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呢。 于是身份调换,宁卫民带着几个姑娘几乎吃了个遍。 卤煮火烧、爆肚儿、茶汤、灌肠儿、扒糕、炒红果、褡裢火烧…… 最后没吃到半条街,撑得几个姑娘就不住地揉肚子,打饱嗝儿。 而宁卫民虽然没吃什么,净忙和照顾几个姑娘们了,可他也分外高兴。 因为他非常喜欢和姑娘们这样放松相处的状态。 无拘无束,活泼自然,尽情嬉笑,畅快神聊。 特别是被四个姑娘包围着说笑,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其他男人投射在他身上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难免让他心怀大畅,自内心的愉悦。 没辙啊,人和人就是这么不一样。 他是谁啊?他是宁卫民。 像他这么有女人缘,天天被美女身后头追着,那是有原因的。 谁让他每天照镜子都得为同一件事苦恼呢。 我靠,我怎么又变帅了? 我要是天天这么无休止的继续帅下去…… 那……那其他男人还怎么活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开业 京城的建国门,原是日伪统治时期兴建的城门。 是在内城东城墙上扒开的一处缺口,当时名叫“启明门”。 日本侵略者投降以后,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之下,1945年11月9日,北平市政府才将这个城门改名为“建国门”。 西长安街的情况与之相似,同样是把日伪时期扒开的“长安门”,改称为“复兴门”的。 至于建国之后,无论是建国门还是复兴门,都已经变成了长安街二环路交叉路口。 当年的城门早已经不在了。 拿东长安街来说,这里目前的主要建筑有建国门桥、古观象台、友谊商店等。 我国批号为“oo2”,由国家国际旅行社京城分社和华美旅馆展有限公司共同合资兴办,由外方委派半岛饭店集团负责管理经营的全国第一家合资饭店试点项目。 正因为选址在了这里,所以才最终有了“建国饭店”这个名字。 而这家占地面积一万七千平方米,建筑面积三万平方米,楼高九层,共有客房五百八十二间,投资高达两千万美元的中美合资旅游饭店。 从198o年6月27日破土动工开始算起,建设周期仅仅耗费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就在1982年4月28日开张营业了。 毫无疑问,当天的开业仪式对京城来说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现场中外记者云集,连《人民日报》和国家电视台都派人来了。 而且无论是摄像机镜头还是照相机镜头,全程就没有停止拍摄的时候。 因为除了主管项目的中方领导和外方投资人一起出席了隆重盛大的剪彩仪式之外,建国饭店在处处都显露出与众不同。 最明显的是建国饭店的外观。 同长安街的其它建筑相比,尽管显得很矮,长长一溜。 但拱形而飞翘的屋檐,一扇扇咖啡色的玻璃,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却十分新奇。 总让人觉得,建国饭店特别像一艘不知从哪里驶来,又不知要驶向哪里的待航的远洋轮船。 相当具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隐喻味道。 以至于直到三十年后,这里都仍旧是京城一处地标建筑。 再比如说,建国饭店的内部还具有京城独有的园林式风格。 这里的人工庭院景观居然出乎预料营造除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溪水在所有建筑的中心流、转、弹、荡,变化万千。 中间还有汩汩涌泉,可谓自然之极,野趣之至。 更令人神往的是一部分客房的建筑与小溪紧邻的一面突出了一个个小露台。 完全可以想象,当住客坐在小露台上,看着翠绿苍苍,听着水生淙淙。 啖一壶香茶,或是碰杯畅饮,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再有就是全部五百二十八间客房里的设施也非同寻常。 居然每个房间都安装了彩色电视、按键拨号的电话机,还配备了独立卫生间和中央空调。 这哪一样东西,都是当年乎常人想象的现代化。 就连服务员一水儿的白色领花、黑色马甲,也和当时其他饭店服务员蓝裤子白褂子的着装截然不同。 而且建国饭店还抢在皮尔·卡顿之前,开办了京城第一家正宗的法餐厅——杰斯汀(Justine’s)。 要知道,这件事难度有多大,关键要看我们国内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时候,共和国甚至找不到一台能织三米宽幅布料的织布机了,只能从国外进口窗帘、床单和口布。 而像样的糕点原材料就更难得了。 小到一块黄油、一瓶果酱、一袋专用面粉,都得用外汇通过港城采买。 由此可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投入。 还有一条,就是干净得让人无法想象的入厕条件,一样成为了建国饭店体现出其高档规格的一个标志。 这是因为当时京城的厕所条件极为恶劣,哪怕饭店里的也一样有味儿。 外国人来我们国家除了吃不到真正的面包,更怕的就是上我们的厕所了。 特别是走出饭店赶上内急,那一定是噩梦一样的体验,多远也必须回住处才能解决问题。 但建国饭店的可不,完全扭转了所有人对共和国厕所的固有认识。 这里用的全是进口陶瓷用品,有专人负责值守,按规定随时清理。 确确实实是把自己厕所变成了卫生间,相当接近国际化标准了。 女客人擦脸抹粉化妆,完全可以在这里面进行。 总之,这些稀罕的现代化设施,远远出国人想象的生活方式。 无一不在提醒人们,共和国从此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饭店! 完全可以说,这一天是我国饭店展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因为正是有了建国饭店,共和国才终于打破了持续几十年的招待所式的游客接待模式。 这也就难怪建国饭店的开业,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媒体记者的充分关注,迫不及待把这里生的一切报道出去了。 像当天晚上,这件事就上了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京城的大小报刊都用重要版面进行了报道。 路透社的稿件则称,“第一家真正西方式的旅馆在京城开张,为这个单调多风沙的城市带来必要的魅力。” 《法新社》也表评论,“在饭店服务业从较差到中等的这样一个城市里,建国饭店一夜之间就被誉为都里最好的饭店。” 当然,这一天对于宁卫民,对于宋华桂也是格外的重要。 因为“pc”服装的建国饭店专营店,到底能不能随着饭店开业来个开门红,获得市场认可。 不但将决定宁卫民个人事业能否进入一个新的上升期,有关他的前途。 这甚至关系到未来皮尔·卡顿是否还能对宋华桂保持信任。 以及宋华桂在公司内部的个人威信会不会受损。 毕竟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如果不能及时回流补血的话,恐怕共和国这块儿资金循环就要出问题了。 而无比坚定,把资金投入这些项目的宋华桂,要是现自己的决策其实是错的。 肯定也就没脸再找总公司要求物资支持了。 她也肯定会遭到下属们私下非议,难以避免的让员工们对她的能力产生怀疑。 反过来呢,可就皆大欢喜了。 不但宁卫民和宋华桂都可以对自己的上司有个令人满意的交代。 也代表着皮尔·卡顿公司的经营方向是正确的,就此通过了市场的实际检验。 从此稳如泰山的占据了先手,大可以就此全面铺开,安心的按照计划去运作、扩张。 这甚至可以说,皮尔·卡顿公司也给国内的服装业同行树立起一个成功的标杆。 他们所创造的高档服装经营模式,今后注定会被无数同行们当做样板,去效仿、学习。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时尚龙 建国饭店天顶的玻璃幕墙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阳光先是从上往下照进了这座新奇独特的现代建筑,然后又通过大理石地面的反射,散出柔和的光芒。 这精妙的采光设计,让酒店大堂从早上到中午时分,根本无需任何照明,就能显得富丽堂皇,高贵庄重。 只是由于此时人流全都聚集在饭店大门处,酒店大堂没有一个客人,室内显得十分冷清。 不为别的,就因为此时此刻,正是建国饭店开业典礼进行之中。 与室内的情形全然相反的是,饭店的大门口却完全是一派热烈景象。 站成了一长排的服务人员,众星捧月一样,把莅临的众位政府领导和饭店董事长衬托在正中央。 连同那五颜六色的彩色气球,喜庆红色的剪彩红绸,一盆盆鲜花簇拥装饰起来的喷泉水池,以及那猩红地毯铺就成的迎宾长路一起。 精神焕的迎接着众多媒体记者的聚焦,迎接着熙熙攘攘来观看典礼的人群。 事实上,正如同那些不由自主,透过玻璃幕墙去凝望着户外典礼的饭店工作人员一样。 在建国饭店大堂最靠东边的部分,宁卫民带着他的“美纯洋媚子”,也是一样满怀期待的把目光冲外遥望着。 而他们脚下这一百多平米在大理石上铺着纯白色木地板的区域,就是宁卫民精心策划的专营店。 由于这里是一块四面通透的销售区域,早在当初根据场地做规划时,宁卫民便决定要让设计师采用对角式设计,把空间平均分为了男装区和女装区。 两个拐角处带有更衣室的外立面,也同样按照宁卫民的意思,均采用了黑色亚光板材为主要材质。 而与之相反的,内部所有部分却采用了纯白的设计。 这样一来,由于白天也是灯光全开。 暖暖的光色不但让内外颜色对比更突出,也把红色的金属Logo,和各种各样颜色的衣服衬托得格外醒目。 毫无疑问,这样大胆的配色风格还不是这个时代能时常见到的,显得极为另类。 吸睛的效果绝对不在话下。 不过最新奇、最显眼、最招人的,还是说是这片区域前,朝着酒店大门的方向,摆放的那一条长达六米,高两米五,盘旋而起的“时尚之龙”。 这条龙特殊之处在于龙头和龙爪都是用木头雕的。 精雕细琢,颇有神采,威风凛凛。 但龙身却是白色的铁架上一层层的铺陈各色进口面料,用以充当“龙鳞”,再与龙头、龙爪,拼接而制成的。 龙尾甚至是干脆就用一条带纱的白色百褶裙所制成。 整体呈现出的效果,是既传统又现代,既具象也抽象,静止中还有动态。 恐怕任何人只要经过这里,目光都会被这条颜色绚烂,带着一身洋味儿,却又不失东方气度的龙所吸引。 不用说,这么特殊的展品肯定又是出自宁卫民脑子里有关未来的记忆。 但值得一提的却是,这东西与宁卫民在曾在展览会上见过的那个粗制滥造的作品不同。 完全是由工艺美院雕塑系的大三高材生向群精心为他制作的。 敢情这小子受到了宁卫民启而创作的那个雕塑作品《浮云》,在春节的艺术展中获得了二等奖。 拿到八百元奖金后,他就一直都在惦记着找机会报答一下宁卫民。 没想到很快就有这么个机会能够再让他一显身手。 而且他也被宁卫民的“艺术细胞”所惊到了,对这个创意佩服得五体投地,十分感兴趣。 再加上宁卫民一点不小气,又掏了八百元的制作费给他。 那他还能不用心吗? 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啊。 所以哪怕时间有点紧张,他不惜点灯熬油,也会拿出全部的本事,要把这条龙刻画得精彩绝伦。 而这条龙,其实就是今天,宁卫民想要玩上一手“草船借箭”,最重要的道具。 说实话,对这件东西,宁卫民是寄予了厚望的。 因为他为了省钱,节省宣传成本。 有关专营店开业这件事,各种广告投入、活动营销都是没有的。 他不像邹国栋,为了取悦领导和吸引人流,把演员、模特、媒体请来了一大堆。 他谁也没请,什么红包也没,心知自己就是办得再热闹,也不可能反客为主,压过建国饭店去。 所以这事儿上他耍了个鸡贼。 就惦记着要沾沾建国饭店开业的光,凭借这条龙引起今天来剪彩领导的注意,好把那些媒体记者和参观者的眼睛和心思都夺过来! 因为一旦领导能来他的专营店来看看,记者就会跟来一大群。 那这活动报道的规格就高了,宣传力度也一定会加大。 要万一再获得了领导的几句表扬,那岂不是太划算了? “霍姐来了!” 出其不意的一声喊,登时把正出神儿的宁卫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他抬头看见大门口处,果然身穿一身套装,脖子上佩戴着纱巾的霍欣,飘然而止。 宁卫民刚才派霍欣去门口处打探情况。 现在既然人回来了,想必典礼已经接近尾声了,饭店真的要敞开大门了。 “都准备好了吗?外面的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 果不其然,霍欣在宁卫民热热的目光中,带来了好消息。 让所有人都升起了渴望又兴奋的眼神。 “准备好了,就等领导来检查了!” 快嘴的甘露调侃地说,换得了大家的微笑。 其实这四个姑娘心里多少对霍欣都有点意见。 要知道,这些日子大家忙得人仰马翻,连宁卫民都累的够呛。 惟独挂着店长名头的霍大小姐不照面。 她可就住在这建国饭店后面的“外事大院”里的。 现在活都干好了,她潇潇洒洒地来了,颇有坐享其成的味道。 霍欣并没有听出话外音,不过宁卫民倒是听出来了。 他怕霍欣生气,也不吱声,只是拿目光警告了一下甘露,直到瞪得她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才算罢休。 而这不能说宁卫民登记观念太重,或是情感上偏帮霍欣。 主要还是对于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来说,霍欣的用处比这四个姑娘更大,他得以大局为重。 第二百六十四章 胆大妄为(修) “哎呀,领导们都进来了!正朝咱们这里看呢!” 这不,就在眼尖的殷悦大声说了一声之后。 宁卫民也注意到饭店大门打开了,以领导们为的人流,开始鱼贯涌入。 于是他也不客气的开始开始号施令了。 “等他们一会过来,经过大堂的时候,你们都得跟着我一起迎过去,大家鞠躬喊‘领导好’。注意仪态和微笑啊,就像乘务长培训你们的那样。” “还有霍欣,待会儿就由你出面给领导献花。你一定待尽力让领导在这儿多停留一会儿,要能进咱们店看看就更好了。你们之间的对话,每一句可都是新闻素材……” “对了,千万千万,你可一定得找机会提提合影的要求。领导只要答应,多半这照片就能登上报纸,那咱们可就出大彩儿了。” 宁卫民的语音相当兴奋。 只是这些布置,却明显让几个姑娘们听了憷,有点犯懵。 因为几个姑娘可没宁卫民这么胆大包天。 无不觉着要这么主动去拦这样层次的干部,不是闹着玩的。 “啊?你让我们就这么过去拦啊?这……这哪儿行啊?要是惹了领导生气怎么办?”就连霍欣也不免犯了嘀咕。 “不会的,你可别忘了,你是代表皮尔·卡顿公司给领导献花的,怎么说也是法国人的脸面啊。难道就许跟大老美友好,跟法兰西就不友好了?领导不会厚此薄彼,必定是要给你这个面子的。更何况,有记者在旁,这样的日子,领导只会表现和蔼可亲。咱们又是当众对他表示敬仰和亲热啊。领导难道还不高兴啊?”宁卫民肯定地说。 “可人家是有活动安排的。饭店的董事长就陪在领导身边。这么打乱人家的安排和流程,即便领导本人不光火,饭店董事长不生气,可宋总事后知道了要急眼呢?邹国栋肯定得给你上眼药啊。那不更得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啊……” 霍欣仍旧难解心结,相当犹豫。 宁卫民懂得她的心思,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大包大揽。 “不要怕,真要有什么问题,我扛着!宋总和邹经理怎么了?他们更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如果要怪你,你就往我身上推。” “说真的,我要是个女的,这么露脸的机会,我才不让你上呢。因为这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我就敢打这个保票,咱们越是这样迫不及待的希望领导的关怀,领导就会越高兴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公众场合下,大人物最愿意干的事儿,就是满足小人物一些简单要求,以显示自己的宽厚仁和。我们这可是投其所好。” 宁卫民分析得确实有道理,对人性的把握很到位。 可再有道理,再到位,如果真遇着个爱怯场的也没用。 而这个时刻就显出了霍欣家庭的优势和性格的主要特征了。 别说,场面上的事儿,她关键时刻还真敢做决断。 “好吧,我答应……” 只是宁卫民高兴得有点早了,后边霍欣还有话呢。 “……不过,我可是为了你,你欠我一份人情。” “嗯?” 宁卫民登时一愣,他可是真没想到自己竟会为公事儿而背锅。 这哪儿愿意啊? 可这档口无论怎样他也没法再反对了,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敢情剪彩过后,领导非常高兴,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兴冲冲地向饭店里面走来。 身后还紧跟着一帮子的人,声势浩大啊。 再有就是,其他四个姑娘听了霍欣的话,竟然一起跟着起哄。 每个人都说,“就是,经理,我们也都是为了你。你也欠我们一份人情……” 好家伙,这叫一添乱啊! 这种情形下,根本容不得宁卫民再考虑值不值得,或是跟这些莺莺燕燕们解释什么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敷衍着,把全部心思都凝结在领导的步伐上。 机会可只有一次!错过去,可就什么都白费了! “注意啊,领导来了!大家精神点,我说一、二,咱们就上。” 在宁卫民的嘱咐下,几个姑娘眼睁睁的看着政府官员们在饭店高层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顷刻就来到大堂的中心位置。 别说,这些人果然如宁卫民所料。 当一眼看到了皮尔·卡顿服装专营店前摆着的那条巨龙时。 都颇感兴趣的抬手指过去,似乎向美方投资人陈宣和询问这边情况。 结果宁卫民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恰到好处的轻声招呼一下带着他的人马一起走过去,齐齐躬身道,“领导好!” 不用说,他们的出现打断了领导的谈话,实在是显得有些突兀。 可领导就是领导,不但没恼怒,反而大笑起来。 “陈董,你的员工培训得很精神呀。瞧这小伙儿,这些姑娘,哎呀,这服装穿在他们身上真是漂亮!” 只可惜,这打圆场的话又闹了个误会。 所以作为饭店的管理层,上到董事长陈宣和,下到部门高管们,都有点不好接口。 还多亏宁卫民是个心思灵动又会说话的人,赶紧主动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领导,我们其实都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人。多亏陈董事长开明,我们公司才得以与建国饭店合作,在这里开办了一家服装专营店。” “至于我们主动过来,打扰了您和陈董事长的的行程,干扰了饭店方的安排,实在是有些冒昧。非常抱歉。” “不过我们也的确情有可缘,谁让您和陈董事长的工作都那么忙,我们这些普通的年轻人想见你们总也见不着啊。” “说句心里话,我们能在这么体面的地方里工作是一种荣幸。大家私下里都说,今后能天天在全国第一流的饭店上班很有面子。但是反过来,我们见不着这家饭店的创建者又很没面子,也绝对是一种遗憾。” “然而今天恰逢咱们建国饭店开业的好日子,您终于来了,陈董事长也在。对我们来说,这个对您当面表达一下心情的机会实在难得。也就有点胆大妄为了……” 宁卫民这番话大有讲究。 他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承认自己的知错而犯错,但其实却藏着很大的便宜。 因为他不惜如此要见见领导,见见董事长,这种崇拜,可是大人物都很看重的。 他这么变着法,当众满足了几位领导虚荣心,难道还有谁能责怪他吗? 关键他还不是明着夸领导如何如何,而是夸饭店,从这些领导最大的功绩下手。 这完全就是领导的痒痒肉啊,绝对一拿一个准儿。 果然,宁卫民的话逗得领导开怀大笑,董事长的神色也随之缓和。 刚才尴尬立刻被消解的无影无踪。 而霍欣此时也走上前去,先是按宁卫民的安排,把精心包扎好的一束鲜花献给领导。 随后,还落落大方绽出如花的笑容。 “领导好,能不能也请您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我们真的希望能听听您的教诲。要是您实在没有时间,那和我们一起合个影也好啊。” 不得不承认,别看霍欣平时有些任性跋扈。 但只要她想,仍旧可以体现出女孩子那种纯真温柔的感觉,很容易就能获得一个年长男性的好感。 尤其她出自外交世家,场面上的事儿门儿清。 她给划出的道儿,干脆就是个连环套的选择题,领导根本不可能全部拒绝。 于是几句话下来,一招见效。 她非常自然,就完成了宁卫民交给她的任务。 随后,领导不但饶有兴致的参观了皮尔·卡顿的专营店,和蔼可亲的和她们一起合影留念。 甚至还把那条龙的创意大加赞扬夸奖。 照他的说法,这条龙寓意着华夏和法兰西两个国家的友谊和合作,是东西方文化互相交融的产物。 不但能充分体现出了皮尔·卡顿公司对华夏文化的了解和友善,也代表了双方合作远景非常广阔,有着一飞冲天的希冀。 毋庸置疑,领导的讲话必然赢得热烈的掌声,记者们自然又是拍照又是摄像。 甚至有些记者在跟着领导完成采访任务后,还专门转了回来,再次详细采访皮尔·卡顿专营店的情况。 总之,宁卫民策划的这出表演大获成功。 真没花几个钱儿,隐藏的目标却全都达到了! 要论广告的轰动效果,那绝对比邹国栋的机场专营店开业时强多了! 要不说,智商是个好东西呢。 宁卫民和邹国栋的手段一比,孰高孰低太明显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沾光(修) 宁卫民精心策划的“沾光”行动大获成功。 但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个鸡贼主意会产生多么广泛、多么轰动的宣传效果! 原来鉴于皮尔·卡顿这段时间正在巴黎筹办题为“活的雕塑”时装表演,大师本人已经成了欧洲时装界但是焦点人物,正饱受各大媒体的热切关注。 所以像法新社的记者、路透社、安莎通讯社,这些欧洲知名通讯社的记者,对于有关大师的任何事都兴致勃勃。 无论是对那用法兰西面料和华夏木雕结合的“时尚之龙”本身,还是对领导借此挥的言论,以及领导参观皮尔·卡顿服装专营店的举动。 他们都非常积极的进行了拍照和提问采访。 那不用说,越是这样的捧场,领导的情绪就越好,现场说得就越起劲儿。 最后一没留神,竟然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二十多分钟。 结果这下可好,就连国内媒体也不能不对这个额外加入的参观流程重新审视起来。 甚至有些人因为一开始没怎么重视,素材没搞够,还挺后悔的。 于是等到这天所有官方流程结束之后,这些人便专门再找了回来,对皮尔·卡顿服装专营店做了相当细致采访。 宁卫民多精明的人啊,这样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 他不但亲自陪同,热情且耐心的讲解。 还给顺手这些“补课”的人,都赠送了一些寄卖的工艺品,当小礼物。 由于这些东西别处没的卖,讨巧得很,记者们都很喜欢。 总之,宁卫民给记者们留下的印象相当不错。 毕竟这年头商业环境才刚起步,记者们还没把自己当成无冕之王,有吃拿卡要都是理所应当的傲慢。 对于能够借工作之便,参加建国饭店举办的宴会,还能领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小礼物,已经很满足了。 就这样,当天晚上,《新闻联播》就播出了建国饭店开业典礼的消息。 很荣幸的,作为开业当天亮点的一部分,领导参观皮尔·卡顿专营店以及和夸奖那条“时尚之龙”的画面,在全国观众们的面前出现了足足五秒。 而《京城晚报》也在第一版和第二版的重要位置,以一篇长达数千字的长文,对建国饭店开业做了详细的专题报道,而且其中居然有三成的篇幅用于介绍“pc”品牌专用店的。 大概也是宁卫民陪得到位。 记者不但完全采纳了他的表述,把皮尔·卡顿进驻建国饭店称为“服装零售行业的创举”,说这家店铺是像“艺术馆一样的商店”。 同时也把皮尔·卡顿专营店更衣室里,拖鞋、挂钩、座椅、镜子等设施齐备,大夸了一番。 称之为“最具国际化和现代文明的细节体现”。 并以此来对比国内商场销售服装方面的不足。 最后这位记者还把一张宁卫民和几个姑娘们的合影作为配图,刊登在报纸上。 那真是给了极大的面子,都快把皮尔·卡顿的专营店给捧上天了。 再然后,就是第二天。 全国性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地方性的《青年报》也刊了相关报道。 而且几乎每一份报纸,都或多或少,得提起“皮尔·卡顿”专营店,并夸上两句的。 所以为此,宁卫民简直乐开花了,心里很有些得意洋洋的陶陶然。 要知道,邹国栋为了机场专营店开业,不知费了老大的力气,托了多少朋友和关系。 请名演员,请模特,请媒体记者。 车马费加上时装表演、宴请、送礼都加一起,也不知花了多少钱。 但因为地方实在太远,别看场面不小,搞得很热闹。 但这广告的级别却并不高,社会效应很有限。 来的报社记者几乎都是地方性报纸,或《时装》、《国内服装》这样业内杂志社。 刊登的也多数都是不重要的版面,豆腐块大小的文章。 怎么能跟宁卫民这又是电视,又是全国性大报的,专题性推广效果比啊。 还甭说别的了,就因为上了电视和报纸,宁卫民自己一夜之间就成了扇儿胡同的名人。 2号院的邻居们再见他是个个激动不已,谁都说电视上看见他了。 还有不少胡同里其他院儿的街坊,说《京城晚报》上宁卫民的照片挺帅,像个大人物。 不但街道李主任也给宁卫民打电话表示恭贺,连师父康术德也说他混出点样儿来了。 很体谅的没追究他最近没碰古物,放松了学习的罪过。 这说明什么啊? 不就说明多媒体的曝光率和宣传效果牛叉嘛,足以说明这事儿宁卫民办对了。 如果有一本书是教人怎么花小钱办大事的,想必他这一手,应该算是经典案例了。 那这小子还能不美啊? 他没犯病再去照镜子就不错了。 然而,更沾光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宁卫民完全不敢置信,还不到五天,建国饭店入住率就达到了百分之百。 原本他想的是,这样的软广告能招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就已经满不赖了。 因为并不是谁都有这个胆量,有这个时间,有这份闲心,来建国饭店这种高档场所见世面。 能来的肯定都是家里有点底儿的人,要不然一副寒酸样,大门都进不来啊。 那么一开始,他做做这些人的生意也行。 可实际上呢,还就是这么甜! 短时间内,五百二十八间客房居然全满! 而且从前台流露出的信息是,房间里加床的不再少数,提前预定的人都排到一个月后头了。 就连建国饭店的餐厅、酒吧、咖啡厅,也几乎是满负荷运转,真是火得不能再火了。 为什么会如此? 其实并不奇怪。 因为如果宁卫民要是有个在旅游事业管理局上班的朋友或熟人,那他只要了解到一组数据,就会懂得这年头外宾要想来京城,住宿是件多么大的难事儿。 也就会自然而然的理解,建国饭店为什么会成为被伟人钦定的项目,而且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建设完成,开门待客了。 ps:过午夜还有一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烛光晚餐 敢情1976年的时候,京城一年接待外宾还不足两万人。 但到了198o年,外宾人数已经猛增至二十八万人,住宿一下子就成为一个让政府颇为棘手的问题。 而当时京城能够接待外宾设施较好的饭店只有十一家,房间不足五千间。 还有部分设施陈旧,时常维修,处于负荷运营状态。 甚至因为一度饭店短缺,驻外的使领馆给来华的外国人放签证时,都要先确认其到京城的住房是否已经落实。 可以说这个时候,我们对外宾的接待情况实在尴尬得很。 每一个外国客人来了京城以后,从几号几点来到几号几点离开,饭店都要掌握。 如果一旦有顾客没能如约退房,饭店方就得想办法把这样的客人拉到涿州、津门去过夜。 有时候涿州、津门也住不下了,夜里通过令函,还会调飞机把客人送到金陵去住。 再不行呢,去不了外地的外宾,就只好被安排在饭店的餐厅、会议室里过夜了。 于是外宾们难免怨声载道,“我们想京城、盼京城,可来了京城怎么就睡餐厅啊?” 那想想看吧,这样的情况,到了1982年只会恶化。 而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兴办的建国饭店,又怎么可能不满员? 这也是为什么,皮尔·卡顿在京城饭店的雇员日益增多,公司规模不断扩大。 但至今为止,租用的房间却仍旧只租用原来的那几间,以至于现在的公司办公环境越来越拥挤的原因。 不是没钱,而是因为房间少啊。 要知道,与合资的建国饭店不同。 一切仍旧以政治影响为第一的京城饭店,并不那么在意经济效益,也就更难以挤出空余的房间来。 所以,建国饭店里的“pc”服装专营店的生意那叫一个红火啊!也就成了必然。 开业头一天其实是营业额最少的。 这还卖出去三身西装,一套女装,四件衬衣呢。十五个烟灰缸,五个绢人儿呢。 五天之后,单天的营业额就已经从三千块提升到了八千了,周末绝对能过万。 平均下来,一天卖个二十几套服装真不在话下。 为此,窈窕淑女赛天仙,不爱红妆爱加班,几个姑娘都不计辛苦的为宁卫民卖力。 宁卫民当然不好意思了。 他就趁着五一节,又自掏腰包,专门从建国饭店的西点房,给每个姑娘都定了一个纯奶油的蛋糕,让她们当天取走带给家人。 这份过节的礼物,既算是对这些姑娘积极工作态度的一种鼓励和肯定,更是对她们无法与家人一起过节的一种歉意和补偿。 同时,宁卫民还把斋宫陈列馆那边的工艺品优惠都取消了,甚至还再提了百分之五的价。 并且为节后培训新员工做好了安排。 不为别的,东西不愁卖啊,他已经看准了,以后生意只会更火。 那能多挣干嘛少挣啊!也必须尽快准备好充足的人手!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人需要额外去安抚。 那就是这次成功取悦了领导,并把领导留住的霍欣。 为了谢谢这份大功,宁卫民专程在建国饭店的法餐厅摆宴相请。 而对于这样的邀请,让霍欣简直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因为也不知道怎么了,霍欣和宁卫民的相处,从一开始对他的看不起了,到后来的刮目相看和心烦意乱。 慢慢就变成了不打折扣的佩服和欣赏,以至于如今痴迷到总是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这样的感觉很独特,对霍欣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还从没有过。 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既有点害怕这种感觉,但同时又很享受。 因为自从有了心仪的人,她就有一种真切的归属感。 只要宁卫民能够对她好一点,她就充满了生活的乐趣。 只要宁卫民给她一些肯定的正面答复,她就觉得自己人生特别充实。 她开始懂得了一件事,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不就是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终身伴侣嘛。 所以当宁卫民这次眼里泛着柔和的光主动相邀。 “霍欣,最近你的工作十分出色,我希望你今后好好做,担任更重要的职位,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样吧,我不是还欠你一顿饭吗?那么今天下班后,上我请你吃饭,就当对你表示感谢了。” 霍欣简直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好啊,真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的,烛光晚餐是很适合约会……” 只不过她反应得如此迅,再加上这句明显误会的话。 让宁卫民又不禁心里一惊,忽然生出了一种下了步臭棋的懊恼。 但是,既然话已出口,他再后悔也晚了,事到如今再推搪肯定是不行了。 也只能硬着头皮敷衍。 “这是应该的,我不会亏待给我出力的人。想吃什么你尽管点,不要考虑价钱啊。也别把我当领导,千万别跟我客气。” 说实话,尽管宁卫民表情里的干涩掩饰不住。 但霍欣却一点都没看出。 要知道,恋爱脑实在是一种病,陷入自我情绪里的姑娘也都是偏执狂。 现在的霍欣,几乎就是最典型的病人。 她只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看待问题。 于是,她就从宁卫民的客套里看到了一层根本不存在的新台阶。 而这台阶让她怦然心动,也有些慌乱,更充满了期待。 “他要跟我交往?” 霍欣的小心肝,“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没错,他的意识是说要跟我交往,我绝对没听错……” 心花怒放,涟漪不断。 可表面上偏偏还得装作风平浪静。 不然就会让人感觉轻浮,没有深沉。 尤其是漂亮女人,最忌讳的也就是这个。 这个道理不知多少次,从霍欣的母亲嘴里说出过。 霍欣从小到大反复地听,因此而永远的记住了。 于是她微微一笑,也没再做过多的表示,只说了一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结果她装出来的淡定,这多少又让宁卫民放心了一些。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期望和现实往往是满拧的。 特别是男和女的事儿,因为谁都不好把话说明,误会无处不在,很难扯得清。 也很难把握和预料到具体的变化。 像当天晚上,这顿饭就比较有意思。 宁卫民的本意其实是敷衍一餐就好。 等人来了就点菜,菜上来埋头就吃,吃完就散,散了就算是胜利。 却没想到霍欣为了展示出自己的魅力,精心打扮了自己。 她买下了一套“pc”的衣服,换上之后,很郑重的出席。 还甭说,充满自信的女人的确是锐不可当, 当衣着华丽的霍欣,挎着小提包婷婷出现在杰斯汀餐厅里。 她新衣服上的金线,和艳丽的装扮,在餐厅柔和的灯光和烛火里,把已经等了她不少时间的宁卫民晃得差点睁不开眼睛。 他第一次现霍欣身上光彩夺目的异性美。 “乖乖!这身段,这线条,这装扮……她也不嫌冷?” 就连餐厅里其他客人,也有不少看呆了的。 更不乏有洋婆子为霍欣的出现,跟自己一脸傻样的洋丈夫置气的。 所以宁卫民站起来等霍欣坐下后,别的他没点,先从服务员哪里那里要了壶柠檬汁。 一口气就把这半公升的液体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完全是荷尔蒙的作用,单纯的犯馋,根本抵抗不了。 就这样,这天的宁卫民难受坏了。你说这饭还怎么吃? 他头脑实在有些昏沉,表现得远不是平时那么冷静。 而他殷勤的布菜,添酒,本来准备谈工作的话题,因为饥渴感也全没说出来。 可是他这样的表现,却让霍欣幸福得连心肝都快蹦出来了。 她把这顿饭,当成自己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顿。 从此,她便永远记住了宁卫民望向自己那热辣辣的眼神。 她真实的感受到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快乐。 第二百六十七章 煽风点火 勇敢做自己,咋干咋有理! 这句话并不是永远正确的,因为需要真才实干的本事来支持。 对有能力的人或许是这样,可对于缺乏能力的人就不是。 当然,世上的事儿往往不是这么一清二楚的,复杂的原因就在于人总会互相做比较。 有些人能力本来其实还可以,也算薄有小才,可要是遇见真正的天才,比较起来就瞎菜了。 这历朝历代,也不知有过多少自比“鸿鹄”者,曾出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哀叹。 就比如1982年5月4日下午两点,京城饭店皮尔·卡顿公司的大通间办公室里。 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坐在自己真皮座椅上的邹国栋,就被这种情绪困扰着。 特别是当他接过后勤部沙经理递过来的几份报纸后。 还没看多一会,他就“砰”的一声,极为愤懑地把一摞报纸摔在了办公桌上。 由于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即便是运营部一把手,也不过是在靠窗的位置,有个玻璃墙围起的隔间而已。 这一摔,动静可是不小,邹国栋的下属们几乎全都听见了。 大家狐疑的抬头张望了一阵,随后无不蔫头耷脑地伏在案上。 谁也不傻,都怕触霉头,成为被领导后续作的对象。 至于邹国栋为什么这么生气?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报纸上的报道,全都与从未实质上接受过他领导的副手——宁卫民有关。 像最上面那张,就是《京城晚报》把建国门“pc”服装专营店吹得天花乱坠的那篇文章。 上面配着的那张大照片,就是西装笔挺的宁卫民和他那五个貌美如花的下属。 其实这些报纸邹国栋早就已经看过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照片上宁卫民那小人得志的神情。 无论看见几次,都是让人说不出的上火添堵啊。 他完全没想到今天累一上午了,刚从机场跑回来,自己的同僚竟专门给他送来这些恶心人的东西。 一没搂住火儿,就粗暴了一把。 为此,本来还一脸义愤填膺的沙经理赶紧换了副面容,满面堆笑地劝慰上了。 “邹经理啊,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你打抱不平。” “你说这小子也太滑头了!想当初让你去机场,他大概就惦记着这一出呢。他居然敢算计你!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在建国饭店的专营店,沾这么大的光,坐等满京城的顾客往他哪儿跑。反过来就得让你天天跑机场啊?” “不行啊,我看不过眼。他这是故意算计你,眼里也太没你这个领导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邹国栋气归气,确实对宁卫民有点想法。 可他能坐到这位子上也不是个傻子,用屁股想也知道这种送上门的好意没那么简单。 外资公司收入高,可也因此成了最势利,最爱算计同僚的地方。 所以他尽管心里上火,极不痛快,也是没顺着沙经理的挑唆而就范。 反而是端起了自己咖啡杯,喝了一口,慢慢坐了下来,把气沉住了。 “老沙啊,你这么煽风点火的可有点不厚道。明人不说暗话,你特意把这玩意给我看,还说这些话。你是不是惦记拿我当枪使啊?” 沙经理看到这个情形,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去,也只好坐下来,陪着笑小声说。 “邹经理,别误会啊。是,我不瞒你,我跟这小子有点小矛盾。可我对你也是一片好意啊。” “不说别的,咱们俩可是同时进公司的。你说咱们平时工作,咱俩谁不是尽力帮衬对方啊?我能对你掏坏吗?我是怕你看不透这小子的狼子野心,一朝疏忽。” “他这明摆着是想迈过你去啊。你可千万不能让他继续这么胡来了,那对你可太不利了。你必须得让他知道厉害,得让他尊重你这个一把手……” 这话听着顺耳,邹经理当然想这样。 可光想又有什么用,他不禁自嘲起来。 “胡来?人家每一步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我能怎么办?你不能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脑子就是快。” “算啦。既然事已至此,还是踏踏实实比销售业绩好了。其实机场每天顾客也不少啦。我就不信,我会经营得比他差。毕竟最后还是要拿真金白银定输赢的。” “难道你还想我再跟他换过来吗?就是他肯,我作为他的正管领导也丢不起这人啊。反倒还落他口实。要是真输给我,他反而有了借口。” 但沙经理却坚决不肯罢休。 “哎哟,阳谋?未见得吧!我的邹大经理啊。你可不能这么实在啊,你会吃大亏的。” “你怕是还不知道这小子在你背后搞什么鬼呢?我告诉你,建国饭店的店专营店里可不光和你一样卖衣服。” “你没看报纸上写嘛,他的店是艺术馆一样的专营店。这小子不知道哪儿弄了些艺术品在店里卖呢。人家两项收入加一起,对付你一项服装收入,你觉得公平吗?” 听了这话,邹国栋再次失去了淡定。他不禁吃了一惊。 “艺术品?你没开玩笑吧?再说了,他这不是不务正业嘛。那些东西能卖出多少钱啊?” 沙经理嘿嘿一笑,透露了更详细的消息。 “你还别这么说,我昨天下班后亲眼去看过,非但价格还不便宜,还卖得挺快的。外国人都挺喜欢。两三件就能卖出上百的外汇券来。而且我听财务部负责成本控制老刘说,就靠这一手,上个月,那小子居然把斋宫那块赔钱的地方,都做出万八千的利润了。你想公平竞争?人家可不是这么想的啊?” 邹国栋沉默着不说话了。 说实话,他现在真觉得宁卫民在经营上是个天才。 可同时,他也更清楚,宁卫民对自己的地位绝对是个威胁。 他很难不产生危机感,他并不想就这么丢掉自己的位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宋华桂顾念情分,不会提拔宁卫民,把他降职。 可宁卫民的存在,这样的工作成绩,本身就对他是一种实际行动的侮辱,会让他成为其他人眼中的笑柄。 搞后勤的,就没有不是人精子的, 沙经理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 他这会儿已经从邹国栋的表情上看出眉目来了。 赶紧观察了一下左右,然后小心凑过来,把身子趴在邹国栋的耳边,说出来自己的谋划。 “我是干后勤的,这物资方面的事儿,我比谁都清楚。凭感觉,这寄卖艺术品的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我觉着十有**这小子在这里面玩着什么猫腻呢。” “什么百分之二十的抽成费啊?你想想看,卖多卖少都这小子说了算,货源也是他自己掌握的,我真不信他清如水明如镜。天知道他从里头捞了多少好处?反正这事儿要是跟我想的似的,那就不是小问题啊,我可得给宋总提个醒儿。” “你呢,千万别闲着。你也得跟上头吹吹另一股风。不管怎么说,宋总才是咱们公司的真正的老总。对不对?像这么重要的领导出席建国饭店开业典礼,理应由咱们宋总出席作陪才合乎礼节。是不是?” “然而这么大的事儿,宁卫民他居然刻意隐瞒。不但没跟公司通报情况,甚至就用一句节省成本,建国门店不办开业仪式,就把公司这边敷衍了。结果他自己出了风头。这什么意思啊?他都不把宋总放在眼里了,这还像话吗!” “不是我说啊,宁卫民这小子,傻就傻在这儿了。嘿嘿,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他忘了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源于宋总的提拔和信任啊。没宋总的支持,他屁也不是。可现在呢,做出点成绩,就不把老板放眼里了。嘿嘿,你说他是不是自己作死?” 沙经理越说越来劲,镶嵌在胖脸上的两只小眼睛里冒出了贼光。 邹国栋听着,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位同僚的主意还真是有道理。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惩罚 有人之所以会成为天才,就因为他永远比别人想在了前面,也走在了前面。 密议中的这两位说的倒是挺热闹,盘算得也很到位。 可就是谁都没想到,他们所认为的把柄,偏偏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宁卫民自己给弥补上了。 因为就在与此同时,建国饭店的大堂酒吧里,宁卫民正陪着宋华桂喝咖啡呢。 说实话,宁卫民并不喜欢这种充满了小布尔乔亚象征意义的西方瘾品。 那鸟窝公司什么“味道好极了”的广告词,不过是用异国情调来忽悠人罢了。 还别说健康了,哪怕从口味上讲,这玩意绝对没茉莉花茶顺他的口儿。 可谁让宋总喜欢呢? 要知道,今天他可是专程把宋华桂请过来,视察建国门专营店工作的。 同时,更是为了好好把开业典礼没请宋华桂的理由解释一下,以免上下级离心离德。 所以为了投上峰所好,他怎么也得摇头晃脑品品。 装模作样的去迎合一下老板的喜好,这是做一个下属最基本的素质。 “……大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瞒您说,打我揽下这个差事,就惦记着要蹭饭店开业的便宜了。从广告推广的角度来说,这对咱们太合适了。这样的影响力,在咱们国家可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儿。” “只是这事儿毕竟显得有点市侩,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戗行。所以要是您在现场呢,忒不方便。别说您肯定不会让我这么干,我自己也不愿意为您带来尴尬。” “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厚点脸皮,市侩点没什么。可您不一样,在我心里,您的地位可比这建国饭店的陈董事长还高,我不能让您的形象有一丝受损。况且一旦真出现什么问题,以您的地位和身份,这事儿就没有任何缓和局面的余地了。” “反过来,单纯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大不一样了。即便因此惹怒了饭店的陈董事长,造成什么不良后果。饭店方如果真和咱们计较的话,您还能出面挽救。顶多把我严惩,以儆效尤就完了。” “这么说吧,大姐,我真的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好,绝不是有意想糊弄您隐瞒什么,更没有任何怠慢您、不尊重您的意思。您要是气难消的话,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就这么一席话,再加上今天亲眼目睹的经营状况。 让宋华桂对宁卫民的看法彻底改观,心中的猜疑统统烟消云散。 说实话,今天来之前,宋华桂本来是以为宁卫民犯了年轻人通常都会犯的毛病,总是觉得这个世界离开了自己就不会转动。 为此,她是有一些不快的。 因为没有一个领导能够忍受手下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别看宋华桂是个女人,可恰恰因此,她比男人更在乎下属是否尊重自己。 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柔性、包容和富有耐心,被底下人误认为软弱可欺。 尤其是她曾经尽力帮助过、扶持过、很信任、也很看好的宁卫民。 如果这么干了,会更伤她的心。 但她却完全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是如此的懂事,这么安排居然是为了她和公司考虑,这颇让她感到意外。 而如此一来,这先斩后奏之举的性质也就变了。 从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不驯,就变成了不计个人得失的一心为公。 而且还从中可以看出非凡的想象力和执行力。 对这样有本事又懂事的下属,不用说,哪个老板都会欣赏。 哪怕没有这么好的结果,不给予嘉奖,也应该予以原谅。 不过话说回来了,宋华桂毕竟年纪和见识都在这儿呢。 身为一个跨国公司的全权负责人,天天需要和身居高位、城府颇深的人打交道。 她可不会像年轻的姑娘那么好骗,因为几句话听着顺耳,就轻易相信一个人。 具有充足人生阅历的她,当然懂得要用行为逻辑和客观细节这两把尺度去衡量一个人,是否言行一致。 所以尽管宋华桂的心里已经快活了不少。 仍然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装作不苟言笑的样子说。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做的欠妥,那就好。这样吧,你这个月的奖金扣掉,算是惩罚。你愿意接受吗?” 不得不说,这个惩罚对宁卫民可是不轻。 因为他的工资已经提前支取了,现在每月能见光的收入,就是这点奖金。 以他副经理的职务,正职的待遇,两千多的外汇券也不是小数。 这能买多少好东西啊?谁不心疼啊? 关键明明是为公司立了功,反而要受罚,太冤啦。 可宁卫民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其实他之所以会主动跟宋华桂解释和道歉,就因他了解一点,人都是受情绪支配的。 既然自己冒犯了一个人的尊严,不管有什么合理的借口。 也不能再指望别人还能平心静气的公平相待。 特别是像宋华桂这样学艺术的女人,说她不感性,怎么可能? 所以宁卫民表现得更加的谦逊了,也更加的随和,一口就答应了。 “没问题,我接受。确实是我的做法有问题。” 特别是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多了一些内疚的羞涩。 绝对让宋华桂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丁点不满和悖逆。 只是让宁卫民意外的是,尽管他已经做得够好了,演技很到位。 可宋华桂显然比他想象中更精明,也更有城府。 居然紧接着就问了他一个很难回答,倍感尴尬的问题。 “哦?扣你的奖金,你真的没有半点怨言吗?你不是很缺钱吗?要不然为什么会在寄卖这种事儿上这么上心?你开的那些商品除了美院的,其他都是从哪儿来的?” 似乎是不在意的口气,但直指关键问题核心。 而一听宋华桂这么问,宁卫民第一个反应就知道任何否认的话,都只能加剧的丧失宋华桂的信任。 因为宋华桂既然能这么问了,就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太蠢了,完全沉浸在主掌一方小天地的得意里,而忘记了宋华桂能坐这个位子凭的是真本事。 所以他没法接话,完全是以沉默相对,必须得衡量清楚其中的得失才行。 而他的沉默和权衡,其实也让宋华桂同样很紧张。 因为这个问题其实是一种试探,如果宁卫民不能给出一点实在的东西。 哪怕他再有能力,自己今后也没法再支持他。 说实话,宋华桂掌握的证据没有到确凿到可以指认宁卫民的地步,何况她也并不是这么在意宁卫民从中捞了好处。 毕竟宁卫民干的事儿不是损公肥私,反倒还为公司多赚了些钱。 而且她自认为也了解宁卫民的经济压力。 这种情况下,怕是任何人都会犯错,不犯错的才不是正常人。 可如果宁卫民一味的回避错误,用矢口否认掩盖错误,却会让她相当失望,极为看不起的。 这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平日里一切坦荡都是演戏一样的表演,他心怀叵测而且没有面对责任的勇气。 这样的人,不但不值得再信任,反而是极度危险的。 宋华桂的手把咖啡勺在杯子里搅了搅,拿出来又轻轻敲了敲杯子边,放在碟子上。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宁卫民,又逼了一步。 “这件事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当然,也许是我搞错了,我其实并不是很相信……” 而就在这时,宁卫民开口了。 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令人难堪的问题,而是用另一种侧面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宋大姐,我不做什么解释了。不是我不想解释,而是因为我不想骗你。” “我只能跟您保证一件事,我做的事没有损害半点公司的利益,没有败坏公司的名誉。” “所以我自认为并没有辜负您给我的信任。毕竟这件事对公对私,是对许多人都有好处的……” “当然,如果您非常反感我做的这件事,也是正常的。您想惩罚我来维护公司的纪律。我也接受,哪怕是要我离开公司也可以……” 然而让宁卫民意外的是,宋华桂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看起来像大大松了一口气。 宁卫民刚表现出些许不解的时候,宋华桂甚至笑了。 “你的反应,让我不得不去猜测,你们平时背后是怎么评价我的?” “是不是认为我是个黑白不分,不知变通的人?还是守着死规矩,保守陈腐的人?” “喂,我可是比你们更懂得时尚的人啊,是立志于把我们的生活,通过服装变得更有生机,更绚烂的人。” “卡顿先生都放心把公司交给我,难道你觉得我会对这么件互惠互利的事儿,没办法做出准确衡量?难道我不是个能当面讲明白道理的人吗?明明是可以公开化的谈妥的互利交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样吧,这件事你还可以继续做,不过,留给公司的费用比例要增加到三成。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宁卫民简直受宠若惊,他当然没想到宋华桂这么开通,会对他高举轻放,反而还承认了他获利的合理性。 对他来说,少挣一成利润算得了什么?他今后就是有执照的人了。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说明自己在宋华桂的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所以,他当即由衷地表示。 “谢谢大姐,您对我太好了。宋总,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这事办得吧,惭愧啊……”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宋华桂还有下文。 “算了,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你能对我坦白,就是对我的信任。现在对你又扣又罚的,不管你是不是咬着牙说出的这些话,你总算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你的情况大姐了解。当然不能真瞅着你没饭吃。这样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把几家服装厂的负责人介绍给你,都是给咱们做出口服装的合作厂家。” “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生产嘛,难免会出现一些不合格的产品。那些东西你愿意的话,可以弄走处理掉。” “我的要求,就是你得把商标去除,不能影响合格商品的口碑。而且个人副业不能耽误公司的事儿……” 我的天呀!宁卫民感觉自己就像中了头奖一样! 现在他真的觉得这咖啡有点甜了,而且自己是有点蠢了。 干嘛不一开始就跟宋华桂坦白呢? 这大姐局气啊! 哎哟嘿啊!你爹,他不是你的亲妈!奶奶,也不是亲二舅!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有多大 我们的汉语非常擅长总结和概括。 往往可以只用很简单的几个字,或是简练的一小段话,就表述出很复杂的意思。 使得前人的智慧大可以通过成语、谚语、诗词,或是顺口溜等方式流传下来,被我们的子子孙孙牢记不忘。 但这种方便其实也有不太好的地方。 那就是会容易让后辈对本应该重视前人经验,产生自以为是的自大心理和轻忽之心。 以至于这些道理明明知道,却因为不求甚解,很少有人真正能从中获益。 比如说我们本土经营哲学中的名句——“和气生财”就是这样。 在大家普遍认知里,只知道这话的意思是商家对主顾要和气。 但实际上,如果只强调服务态度那就太片面了。 这句话真正含义远不止于此,而是囊括了商业往来里所有人际关系,都要尽力达到和谐与平衡才对。 同样的,“一个人心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这话也是一样。 通常人们都会把这句话理解为人要有进取心,甚至是野心。 基本上是和“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划个等号。 但其实不然,这句话里的“心”,还应该包含更多的内容。 就比如说,人还要有同理心、有包容心、有公平心、有责任心…… 至于宁卫民和宋华桂之所以会这么投缘。 为什么寄卖一事上,宋华桂会对宁卫民如此高举轻放。 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俩对这话理解都相当到位,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人。 他们对待下属,从不抠抠缩缩。 不但会尽量给予优厚的待遇,公平的对待。 及时工作中现下属有错误,也愿意尽量包容,给机会改正。 甚至他们都非常善于现下属的优点和才干。 很愿意给下属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启,以帮助他们展现才华、创造价值。 这就是他们身为领导人最大的魅力。 为此,才会牢牢的吸引了许多忠心的下属围绕着他们,心甘情愿为他们效犬马之劳。 同时,另一方面,对于如何维护公司的利益,宁卫民和宋华桂也有着强烈共识。 他们绝不会为了个人私利,而做出有损公司利益的事。 对于皮尔·卡顿给予的机会,他们也相当珍惜和感激。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懂得感恩,有“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职业操守。 也因为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 人有能力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够施展能力的舞台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极为相似的算账习惯。 就是每个月月底的时候,他们各自都要在私下里算一算自己给公司创造的价值。 他们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为了少做事多拿钱而沾沾自喜。 反而只有确定自己为公司创造的价值远大于自己拿走的,他们才会心安理得。 否则就会感到一种精神的焦虑。 总之,正因为他们都不是一味的追求权力,而忽略掉义务的人。 真才会让他们在共处中,越来越投缘、信任、理解,惺惺相惜。 他们才能用极富人性化的处事方式,把“pc”服装的在华业务高效地展起来,蒸蒸日上。 但很可惜的是,这些本来是我们的国有企业一直奉行的理念和基础。 在“运动”之前,我们的国企其实非常讲究权力与义务并重,在这方面一直都做得不错。 可现实就是这么讽刺,经历过十年之后。 大部分国营企业,从上到下却几乎已经丧失了这种信念。 尽管五六十年代的工人普遍具有责任心和主人翁意识。 但到了八十年代,却真的没有多少人再张嘴说过,类似于“我得对得起国家给我的这份工资”这样的话了。 而这也就导致了大批企业无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败。 哪怕是再优秀的企业,也是如此。 就比如重文区的玉器厂吧。 作为在全国评比中获得奖项最多的玉器生产基地。 作为曾拥有十五位全国级别的工艺大师,连续八届荣获国家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金杯奖,创作出大批堪称国宝级的玉雕珍品的企业。 又能怎样呢? 当下如果有谁能认真去了解一下厂里的实际情况,恐怕一定会感到相当失望的。 因为现阶段的玉器厂干部,习惯于老老实实是按上头精神办事,习惯于服从,而不习惯与负责。 最终仅仅保留了厂区够大,大门气派,生产设备齐全,这些表面化的大厂特征。 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干部、老工人的退休,长期以来依靠统购统销政策护佑的弊端开始显现出来。 玉器厂彻底成了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吃老底子的“富二代”。 可以说整个厂子,旧日精益求精,奋斗创新的精神却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 甚至积极进取的心气儿上,恐怕都没法和锦匣厂这样一直苦苦挣扎的小厂相比。 还千万别不信,这一点从每天早晨来上班的工人精神面貌上,就能明显反馈出来。 因为即便是来到厂门前,工人们听见上班电铃打响,也没人会着急完成百米冲刺。 虽然厂里有规定,迟到一分钟,扣一个钟点的奖金,迟到一个钟点,扣一天的奖金。 可压根没有人会拿着职工的花名册坐镇门卫室,那谁还在乎呢? 这就是名存实亡的假规矩了。 当然,偶尔厂领导可能是会为考勤较真的。 可谁还不会去医院补个假条啊? 像二车间的五级工胡继松,在这方面,就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别看他几乎每天都姗姗来迟,可他有专用的道具。 他的手里总是提着个四两不到药包,挑的高高的。 这就是能说明他是带病工作,晚来是有情可原的。 不但不该加以指责,反倒应该奖励才对。 而等到慢条斯理的进了车间之后,胡继松也总得龇牙咧嘴扭动几下身子,痛苦地捶捶后腰才行。 即便是同事们早已习以为常,只会懒散地向他投来根本不信的眼神。 但胡继松也仍要把戏做足。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啊。 也只有这样,他慢悠悠的坐在开动机器旁抽烟、聊天,偷起懒来,才更具合理性。 他可不比那些敢于明目张胆下棋打牌的青工。 那些姑娘小子,几乎都是接“病退”爹妈班儿进厂的。 下乡插队,长期待业,让他们变得自由散漫,活蹦乱跳。 不但个顶个是难修理的刺头儿,而且没什么手艺,也没什么追求。 所以扣光了奖金,他们不会太在乎,只要能成天能这么嘻嘻哈哈的混份工资就挺知足了。 而他呢,人到中年,家里还得养活仨能吃的半大小子。 当然能多挣一分就比少挣一分要强。 不过话说回来了,他也不能学那些只知道低头干活老师傅们。 那些人太过老实巴交。 对累死累活干一天,整月下来也不过五六十的奖金,一点意见也没有。 更何况自打今厂里的效益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好了。 想着活不少干,奖金少得要少了许多,谁能乐意? 他又不傻,自然得把干活的力气用在刀尖儿上才不亏。 所以目前,也就只两种情形能让胡继松尽心尽力的甩开膀子干。 一是抓生产的副厂长来“巡视”的时间段。 据掌握的规律,大约是早十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两点半的时间段里,副厂长很喜欢突击检查。 所以这段时间胡继松会用来认真工作,表现出良好的劳动态度。 二就是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和下午下班的两个小时。 那是胡继松给宁老板干私活儿,真正挣钱的时候。 他会利用上班时间和厂子的机器,慢慢把石料给磨好。 然后一打歇工铃儿就开始猛干。 由于是已经很熟练的的行活了,他每天手快点,真能抢出两个来,周末甚至能做四个。 一个月下来,挣个二百块不是问题。 那几乎是上班工资加奖金的两倍呀! 所以干这样的活,胡继松从不觉得有什么可累的,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当然,干私活这种风气,厂子肯定是不许的。 可问题是这种事是刹不住闸的,何况也法不责众啊。 实际上整个二车间算在一起,已经有小半个车间的人在这么干了。 除去那些胆子小的老师傅们和没手艺青工,几乎人人有份。 这种情形下,这件事任谁干涉都管不了了,就连车间主任也不敢管。 因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 他要贸然干涉,大家一闹情绪,他们二车间的生产任务谁给他完成啊? 更说不好晚上会有人砸自己家的玻璃去。 所以每每中午下班铃声一响。 眼瞅着胡继松和其他**个玉雕技师,把饭盆、饭票交给自己的学徒工,帮他们去食堂打饭。 然后这他们自己就从原料堆里,拿出已经打磨得差不多的石材,上手雕刻起来。 二车间的车间主任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赶紧离开,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年头,小青年挑逗老头子,取笑干部,已经成了常有的事儿。 他心知自己碍眼,待不了多久,就肯定会听到“现在谁还管谁啊,不赚白不赚,不挣白不挣。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挣钱多谁才是好样的……”之类,对他有失尊重的屁话。 至于把这些石雕烟灰缸推荐给厂领导,看看能不能作为厂子新业务的心思。 车间主任想都没想过。 尽管他自己知道天天厂领导催着创新车间拿出新东西来。 而且他其实觉得这些东西满不赖,尤其那个城门楼的烟灰缸让他爱不释手。 可一来玉雕厂做去做石雕,领导绝对会认为这是自甘堕落之举。 二来他也怕让领导看了这些东西,明显可以现工人们都没法正心干活了,心思全花在这些邪门歪道上了。 会更生气,会怪罪他管理不善。 所以说,多一事比如少一事。 反正这么大的厂子也垮不了,他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何必操这个心呢。 就这么着吧,大家能相安无事最好,对付一天是一天。 第二百七十章 睿智 对付…… 这就是京城老一辈的人对生活最大的领悟。 因为对于从建国前走过来的京城人。 几乎能把兵乱、战乱、沦陷、疫病、饥饿、运动……经历了一个遍。 如今能够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吃上一口饱饭,儿女还能围绕在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至于中一代,那些生在建国前后,批上山下乡的老三届成员,也一样懂得了在生活面前,个人力量的局限。 他们的热血青春和那些激情澎湃,远大抱负,早已经在多年与大自然的亲密对话中,消磨殆尽了。 就像现在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蹉跎岁月》中,柯碧舟、杜建春所经历的插队生活那样。 就像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曲《一支难忘的歌》中所唱的那样。 “一支歌,一支消沉的歌,一支汗水和眼泪凝成的歌,忧郁和颓丧是那么多……” 这么些年过去,他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经历了难言难书的许多悲欢离合,终于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归城市,恢复户口,过上有吃有喝有固定工作,能够娶妻生子的平稳生活。 他们很难再对生活提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 还有年轻一代的应届毕业生。 即便他们不知足,不满意,对生活颇多意见,饱含怨气。 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无法回避人口潮传导下来的后续影响。 无法躲开有一千七百多万知识青年回到了城市,增加了城市的就业压力的客观现实。 他们就必须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一种选择。 到底是不要太挑剔,服从学校分配先凑合找个工作干着。 还是吃着家里的白饭,听着父母家人的唠叨,加入全国高达五百四十一万人待业青年的队伍中。 不对付行吗? 不对付你就别活了,日子就得靠对付才能过下去 所以局促的胡同,拥挤的杂院。 每日重复着柴米油盐的家长里短,枯燥乏味只能换来微薄薪金的工作。 一分钱得掰成八瓣儿,把勤俭节约贯彻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的精打细算。 就成为了大多数京城人的普遍状态,而且还得把这种状态定义为一种幸福。 那么可想而知,在这样的社会情况下。 在为杜绝浪费,政府提倡集体婚礼、婚事简办的大形势下。 如果有谁能站出来说“我的婚事就不对付,我就不凑合,我不在乎钱,就要按自己的想法大操大办!” 这是一件多么牛叉闪电的事儿啊! 尤其是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来自于社会金字塔尖儿的家庭,出身只是普通的草根人家。 这种特权和实力也不是来源于自己的祖辈或老子,全凭自己奋斗而来。 那就更得说是一种平民励志的传奇,一种逆势崛起的神话了。 而这个人,确实存在!他就是张士慧! 有幸遇到宁卫民,且紧紧抓住了机会的张士慧,在1982年的5月,终于迎来了自己和刘炜敬的婚期。 通过一场堪称豪华,近似于完美的婚礼,他非常荣幸的成为了八十年代京城的当代神豪! 他和刘炜敬的婚事,不但带给了自己家人惊喜,带给了领导同事震惊,完成了他自己当初的心愿和梦想。 也因此变成了被身边许多人所敬仰、所羡慕的偶像! 如果用一个恰当的比喻,形容一下这种如同火箭横空,闪亮人双眼的效果的话。 其实说起来有点像是日本的索尼公司,本月刚刚在共和国最著名商业大街王府井的南口,伫立起的那个广告牌。 那个高度大概有四米多,宽大概六米多,非常庞大的广告牌,几乎把所有索尼公司生产的现代家电都罗列其上。 让所有经过这条大街,这个路口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抬头仰望。 并且几乎每一个看到这个广告的人,大约都会心情澎湃,在心里做起一个几乎相同模式的美梦。 就是希望他们自己未来的生活,会被这个广告牌上那些时髦又现代化的生活方式,重新塑造。 总之,张士慧对他身边的人来说,就起到了类似这个索尼广告牌的作用。 他一样为大家提供了一个最标准的幸福范例,堪称“极品标本”。 这话绝不夸张。 因为张士慧和刘炜敬婚事的优越性,是通过方方面面来体现的。 如果拿他们和当代其他人的婚事做个直观的对比,就能轻易现这种差距有多么庞大,绝对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先来说家具问题。 这个年头的新人,大都不满意家具店暗淡的日光灯下粗糙而土气的棕红色家具。 价格贵,还要家具票,又不好看。 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会选择请木匠到家里来做家具。 七十年代初,曾经时兴过“三十六条腿”。 随着时间推移,这“腿”越来越多。 几年功夫变成“四十八条腿”,后来又成了“五十六条腿”。 而之所以腿儿的数目没再涨下去,是因为这些腿儿都要建立在住房基础上的。 八十年代却因为人口增多,城市住房日益趋紧,家具流行式样一下大变,组合式家具开始风行。 若干个方方的箱子,可以放在一起,也可以随便搬动组合更新。 颜色则是捷克式家具的颜色,清水蜡克,或者极淡的黄色。 不用说,打家具需要木料、纤维板、水胶、油漆、铁钉等等十几种物料。 还得请木匠,要地方,好烟、好酒、好饭的伺候着。 这里头牵扯的事儿琐碎极了,麻烦极了。 光准备材料和木料,所需的肉票、油票,就够让主家头疼的,而且最后也未见得能节省多少钱。 但偏偏不做又不行,这是这年头青年男女结婚的基本配备。 如果谁要结婚没有组合柜,那他的朋友们准会在私底下议论。 “这是最基本的东西啊,哎呀,连套组合柜都没做,穷成这样还结婚呢!” 而反观张士慧,他就潇洒得很,根本不用为这些事儿愁。 要知道,自打宁卫民去皮尔卡顿上班后,他自己来操持二道贩子的生意,利润全落自己兜里了。 现在的他,兜里要人民币有人民币,要外汇券有外汇券,家里还有现成可以摆放家具的房子。 花钱买现成的呗,还费这劲干嘛啊。 对他而言,恐怕唯一有点麻烦的,也就是他没想到。 刘炜敬逛商店的时候,居然意外看见了西四家具店摆着一套“老虎腿儿”的家具,喜欢得不行不行的。 那都是进口的罗马尼亚家具,必须得有特批的票券才能购买。 一共也没几套,好多当官儿的都弄不到手呢。 根本就不是谁肯出一千八的标价,就能买下来的。 好在张士慧也有自己的小聪明。 他既然懂得用扔钢镚儿的法子,调虎离山,弄走被人占着的凳子, 那么以他的智商,照方抓药,弄走这套家具也不是太大的难事。 这不,他找了一天,就假装成水暖工,背一工具口袋到了家具店。 然后就跟那家具前头,来回来去、没完没了的逛荡。 售货员员一看他就知道没票,也懒得理他。 可张士慧偏偏趁着售货员的大意,做出了一件能把人眼睛惊掉的意外之举。 他在大衣柜的镜子前假装一转身,故意把工具袋里的钢管给杵出来了。 只听得“咣当”一声,就把大衣柜镜子打碎了。 那售货员还能不急? 当时就蹦起来了,“哎呦,你可跑不了,你得赔”。 就这么着,张士慧连嘴都没张,就轻而易举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后,这小子当然是得意洋洋,自吹自擂的好久。 甚至还专门把宁卫民叫自己家去看那套家具,当着宁卫民面臭显摆。 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宁卫民很容易就给张士慧弄回来的这些家具挑了个实在毛病。 他建议张士慧最好把屋里两个单人沙退掉,换一个长两米的大沙,最好还是真皮的。 一开始的时候,张士慧是很有点想不通的,非常固执的对宁卫民的建议表示质疑。 “我干嘛要换啊?两个单独的多好啊?一个两米的多占地儿啊,我屋儿又不大,摆着傻大傻大的,你怎么想的啊?哥们儿,怎么给我出这么馊的招儿啊?” 而宁卫民的回答简直绝了。 “锅铲还有碰锅沿儿的时候呢。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确定你结婚后,每天都能睡在床上吗?” 得,张士慧一下就被问住了。 片刻后醒悟,他看了一眼宁卫民,不能不由衷地挑起了大拇指。 “哥们儿,睿智!你这意见给的太到位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特长(修) 这年头结婚,男方除了要准备房子和家具以外,当然还要准备家用电器。 四年前,共和国家庭企求的“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 现在已展为新的四大件,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收录机。 而且这些东西档次拉开的差距更大,远比当年的三转一响讲究多了。 最起码的,彩色电视机肯定比黑白电视机好。 带甩干功能的洗衣机也肯定比单缸的要强。 电冰箱的“升”数越大越好,收录机的喇叭是越多越牛。 至于日本进口的原装货,那是无可争议的至尊王牌,是高品质、高质量的代表。 要是和国产货一比啊,用句打扑克的术语来说,那是全毙啊! 可反过来,与之相对的却是家电的货源紧缺。 要知道,自打《文汇报》刊登了第一家外商广告瑞士雷达表之后,尽管外商的广告纷至而来。 日本公司甚至是组团而来。 但至今为止,也只有日本的松下电器在今年率先进入共和国市场,真正成为和我们开展经济合作的唯一一家外国大型电器企业。 而且还别看这一年,我国一下子又从国外引进了三条彩电生产线。 别看我国仅有三年展历史的洗衣机,年产量已经达到二百多万台。 但面对国内庞大的人口基数,我们自主生产的家电依然是杯水车薪,供不应求。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刚刚独立出来的家用电器的专卖柜台永远围满了人,可彩电是基本没货的。 想买的顾客,十次过来,得有九次看不见现货。 而京城两家电视机厂的门前,从工人手里受彩电票的黄牛,也已经把价格炒高到了八百元一张。 至于报纸上说的,百分之七十的京城住户已拥有国产或进口的电视机。 那恐怕还是以黑白电视为主,以九寸、十二寸的居多。 而且这个数据也很让人怀疑真实性。 因为老百姓的身边,日落之后的典型场景,仍然是晚饭以后,拥有电视的家庭的小院成为邻居们不约而同的聚会地点。 甚至于这个时期,市民们为了追求好的收看效果,挥了无穷的想象力。 比如通过上红中蓝下黄的色片,他们能把黑白电视变成彩色。 或是能通过放大镜的“外挂”装置,把小电视变成大屏幕。 这些聪明的小明,构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流行记忆。 究其原因,还能因为什么啊?不就是没钱嘛。 这个时候,恢复高考后的批大学毕业生也不过挣五十八块八角。 普通大众当然会因工资匮乏对动辄数百元的家用电器望而生叹。 绝大多数面临结婚的人,其实能靠积蓄买得起一台电视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多数人恐怕还是因为婚后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才集合了全家人的财力,买了一台电视。 真要是谁家条件好的,顶多了,男方再买一台收录机,也就到头了。 而女方家庭,多数情况下,都会陪嫁一台电风扇,或是辆自行车、手表、压力水壶什么的。 如果陪嫁的电风扇是落地式的,或是干脆收录机就是女方出钱买的,那已经是相当不错,替男方着想了。 所以家电里,相对于必不可少的电视机,被年轻人狂热追捧的收录机。 洗衣机,电冰箱,这两样东西,对普通人来说还是十分前的消费,是只有高收入阶层才能拥有的稀罕之物。 大街上要是有谁能雇一辆三轮车,拉着新买的白菊牌洗衣机,或者是雪花牌冰箱往家走。 等于是向所有人宣告,这个家庭已经告别了手撮洗衣的时代。 或是迎来了可以解决酷暑炎热的时代,生活开始迈向了一个新台阶。 他们会让还全然没有节省时间和体力的概念的人们,表面不屑,实则羡慕的出这样的声音。 “什么洗衣机,还不如手洗呢?什么电冰箱,就为放点剩菜剩饭,费那么多电!真是吃饱了撑的!不知怎么折腾好了!” 总之,这种炫耀式存在,就跟三十年后的人们,开着一辆敞篷豪车在大街上飞驰一样。 那想想看,这方面张士慧得多么的得意,他得占多大的便宜,有多大的便利啊? 事实上早在去年,这小子和刘炜敬,就从其他需要买家电的人身上,把他们双方家庭的家电都置办齐全了。 人家都把四大件当成梦想,他们是可是实实在在的“七机部长”啊。 而且还是外国的部长。 甚至于他们还因此得了好人缘。 别说张士慧自己交了不少有用的“朋友”,就连刘炜敬的亲戚也对张士慧刮目相看。 什么姨啊舅的,姑啊叔的,哪家买东西没沾过这刘家准女婿的光啊? 所以实际上,张士慧早就成了刘家的香饽饽了。 刘炜敬的亲戚都打心里希望这门亲事赶紧成,打心里巴不得攀上这门亲戚呢。 于是逢年过节大家庭一聚会。 大家伙免不了就得催促起这门亲事的进展。 像刘炜敬的二姑就常对刘炜敬一家说。 “快点办吧,你们还等什么啊?这女婿可以啦!” “别看是个干旅馆的,级别也没咱们炜敬高,可有门路啊,其实比个处长都实惠。” “哎呀,我也是沾了你们的光了。要不是人家小张帮我买了彩电,我还不知道《蹉跎岁月》居然是彩色的呢……” 总之,旁人最觉着难办的事儿,许多婚事中,男方容易和女方起矛盾和争执的原因。 对张士慧完全就是个加分项目,这是他的特长啊。 他非但不用再因此操一点心,甚至就连买好烟好酒、买结婚用的喜糖都比别人更便利,要高上一筹。 至少对他个人而言,是真的提前达到按需分配的标准了。 但到这儿还不算,最让刘炜敬惊喜的,是在确定婚事没多久,她竟然还从张士慧手里得到了一个镶翡翠的银戒指和一条珍珠项链。 那是张士慧非拉着她专程去友谊商店三楼的珠宝柜台,花了小三千,硬给买下来的。 当时刘炜敬嫌贵,死活不要。 可张士慧却坚持这是他媳妇应有的待遇,而且还说带着饰拍照才好看。 无论刘炜敬怎么推辞反对都无效,这样她才不得不接受了这番好意。 不过要说心里话,刘炜敬早就羡慕小说里、电影里,那些富家小姐的珠宝饰了。 而且去年的时候,英国王储查尔斯迎娶戴安娜王妃,这婚礼也是向全球转播的。 尽管当时在咱们国家,电视还远没有普及,国家电视台没去凑这个热闹。 不过随后,报纸杂志上也大篇幅报道了,还用上了人家俩人的结婚照。 所以这“童话般的婚礼”也让咱们的国人领了到了西式婚礼的风采,知道了英国皇室的排场和戴安娜王妃满头珠翠,身披婚纱的风采。 刘炜敬当然会受影响,会做做白日梦,奢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一件两件,精致漂亮的小饰。 而在这个年头,整个京城唯一能买到这的地方,还真的只有友谊商店了。 所以张士慧送给刘炜敬的这两样东西,简直太合姑娘的心思了。 等于意外地圆了刘炜敬一个梦,她当然觉得自己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预防针 不光刘炜敬很幸福,张士慧也很幸福。 因为八十年代初还是一个相对洁净的年代。 几乎每个人的婚姻前提,都要建立在同甘共苦,白头偕老这种心理准备之上。 尽管此时从法律上已经允许了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但几乎每一个人都以婚变为耻。 离婚和婚外恋的浪潮还远远没有到来。 婚礼上关于“百年好合”的祝愿,仍然是铁打的规矩。 哪怕相声段子里,已经有了“一套家具带沙,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响加彩色,四季服装毛涤卡,五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沾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这样的顺口溜。 但这其实是刻意夸大的调侃,不必太当真。 纯粹看重物质条件的高价姑娘在这个年头还很少,而且她们也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她们只会尽力隐藏内心的欲望,而不会明目张胆去挑战社会道德共识。 像几十年后有人敢公然叫出“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后笑”的口号。 在这个时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无耻与大逆不道。 真要是有谁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其本人不但会被社会舆论一边倒的喷死。 就连这个姑娘的父母也会因为养育了这样的子女,而人格扫地,无颜见人。 所以真实的情况是,由于家家户户经济条件差不多,没那么多富人。 待嫁的姑娘即便渴望婚后能够过上样样齐全的富裕生活。 但心里却很清楚,这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最实际的办法,还得靠两个人婚后共同奋斗,一件件的置办才能实现。 另外,从女方父母的角度来说,同样是耻于提出“彩礼”这样的字眼儿的。 在移风易俗的新社会里,大家的普遍共识是索要彩礼等于卖闺女,恐怕只有落后的偏远山区才会这么干。 之所以女方父母还会提出物质条件,动机也不过是鉴于当时社会结构特殊,多子女家庭普遍。 他们生怕自己闺女不好开口,被男方家庭敷衍相待,受了委屈罢了。 说白了,完全是出于舔犊之情,在为一对新人考虑、盘算。 索要来的东西,肯定不会留在女方娘家,而是小两口他们自己的财产。 正因为是这样,和普通人面对的情况比起来。 张士慧和刘炜敬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很难不让人嫉妒。 他们不但有现成的婚房,有充足的财力保证物质生活,也有真正的感情来滋润心灵。 而且张士慧还是独生子,他的父母还在异地工作。 也就没有那么复杂的家庭关系,没有难以避免的家庭纠纷。 这对刘家来说,不就跟白捡的一儿子似的嘛。 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不过有意思的是,或许就因为张士慧这条件太好了,刘炜敬的父母反倒担心起另一方面的事儿了。 结果他们不仅出乎意料的断然拒绝了张士慧主动孝敬他们一万块钱。 而且很直接的给张士慧打了一剂预防针。 刘炜敬的父亲是这么说的。 “士慧啊,一向以来,我们可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看待的。你呢,对我们也挺好,而且还挺有本事。没想到短短的一年半,你就置办下了这么大一份家当。我们炜敬跟着你,大概是不会再受穷了。” “不过你呀,完全不用替我们操心,我们老两口自己都有工资,已经够吃够用了。只要你们小两口今后能和和睦睦的,这比什么都强。倒是有几句丑话我得说在前门,才能真正放心把我们炜敬交给你。” “先,我们老两口啊,不图你别的,就图你对我闺女好。你们俩的事儿,咱们不是早在你财前就说好了吗?所以即便是你没挣这么多钱,你还会是我们的女婿。你以后只要别仗着这个,说我们炜敬高攀你就行了。” “其次呢,我就担心你小子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了。往后只许一胎了,要是你们生了个女孩,到时候你小子可不兴给我闺女脸色看,为这个欺负她……” 这些话确实不大好听,甚至说得挺重的,但也能够看出老两口对闺女爱护。 对此张士慧只有脑门冒汗,连说“不敢”,实在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好了。 他当然没想到,自己的财富似乎让岳家有所顾虑了。 好像他会为富不仁,干什么丧良心的事儿。 也幸亏刘炜敬主动来给打圆场,把话说开了,才免了他的尴尬。 刘炜敬告诉自己父母,说张士慧给父母钱,只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两边的老人。 他们早就说好了,等他们俩结婚的时候,不能光自己过好日子,有能力也得把两边父母安排好才行。 当然,父母不要这笔钱是替自己着想,她也很感动。 那就不如这样,反正她帮着张士慧一起弄家电,也攒了一万多块钱。 干脆父母就收了张士慧给的一万块,她也把自己的钱给婆婆公公一万块。 这是他们做儿女的一份心意,哪儿边都不会亏待。 如此,刘炜敬的父母才放心把钱收了下来。 可这样一来,这婚事的规格就更得上去了,为了怕男方那边挑理。 刘炜敬的家里要为他们准备的嫁妆也就更累了。 比如说,老礼儿讲究四铺四盖,刘炜敬的家里呢,给他们准备了至少八条新棉被。 从一斤半的到八斤的全有,足足可以盖上二十年。 还有各种颜色的缎子被面,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那些被面子,都是真正的好缎子。 刘炜敬的母亲专门跑到瑞蚨祥挑的,手工绣的龙凤,一洗就皱,那种非常娇气的丝绸。 而这还不算,刘炜敬的爹妈还额外准备了两条鸭绒被,两条羊毛毯,两条金银被,洋红的羊毛床罩。 此外,织物方面的都应该是女孩子准备的,包括窗帘和桌布,电视机套子,新郎新娘的四季衣裳。 那刘家人为了找到好看的布料,合适的面料,手艺好的裁缝,花的时间不计其数。 就连刘炜敬本人也没闲着,帮着父母一起去找,都跑到友谊商店去了。 法兰西的窗帘,德意志的台布,英国的面料,虽然漂亮,可价钱也实在不菲啊。 等于刘炜敬孝敬爹妈的钱,也没少又贴回在她和张士慧的身上。 而且光买了还不算,这些东西还得缝制。 像新被子,刘炜敬的母亲自己做这吃力,就得请一个全福的女人来缝。 为了祝福女孩子日后的幸福,父母不全的,家庭不全的,都不能动新人的嫁妆。 有全福的女人还真的不好找。 刘炜敬的母亲也是把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择了一个边,费了牛鼻子劲了,才挑出这么一位来。 至于拍摄婚纱照和结婚当天的礼服。 张士慧和刘炜敬倒是有常人难及便利条件,这两件事办得格外痛快。 因为别忘了,宁卫民就是皮尔·卡顿的高管啊。 他有权把公司里最漂亮的衣服拿出来,随便让两个人选,免费借给他们用。 所以,张士慧和刘炜敬压根就没用照相馆那皱皱巴巴,质地不好的衣服。 他们是穿着自己带去的西装和婚纱拍得彩色照片。 刘炜敬还带上了张士慧送的珠宝饰。 结果效果贼好,张士慧像绅士,刘炜敬如同公主。 那西装时髦的款式,婚纱闪亮精致的做工,弄得后边排队等着拍照的顾客都误会了。 大家看见他们拍完照要把衣服带走直接就不干了。 一起闹了起来,非要穿带他们脱下来的衣服和饰拍照不可。 照相馆的人不得不一再解释说,那是张士慧他们自带的衣服,群情激愤才算止住。 剩下的,当然就是难以言表的无奈和羡慕了…… 不过婚纱漂亮归漂亮,结婚那天的礼服,刘炜敬却没选洁白的婚纱,而是选了皮尔·卡顿的一身红色套装。 这倒不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便利条件不用,关键这还是观念的问题。 因为按我们的传统,喜事都得是红色,白色不吉利。 不像在西方,白色是纯洁、高贵的意思。 所以,国人结婚,婚纱在拍结婚照时穿穿就不错了,没人敢在婚礼时穿。 但话说回来,相比头两年,新娘子的红色也只敢穿在衣服里面,露出个领子袖口的时候。 这已经算是相当的开放和大胆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讨主意(修) 等到男方和女方差不多把过日子的东西都准备好。 再之后,也就到了筹措婚礼的阶段。 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说,婚礼实际上比结婚证更重要。 因为这是一个公示的行为。 要没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大家可不会认为新婚夫妻就是正式夫妻。 哪怕是物资极为匮乏,没有酒席,只能给来宾分点糖块和香烟的特殊时期。 哪怕是结婚提倡“不请假,不送礼,不铺张”,祝福最多送点生活用品的移风易俗年代。 也一定要举办这么个仪式,绝对不能缺少。 甚至就连家里的老人也不会允许已经领了结婚证,却没“办事”的一对新人住在一起。 这就是结婚仪式在我们国人心目中的位置。 那么可想而知,等到改革开放之后,当民生经济日益得到好转。 老百姓的婚礼,也必然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隆重,重新讲究起排场来。 毕竟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无论男方女方,谁不愿意风光一回? 于是自然而然的,宴请得到了恢复,新人的衣装变得体面新潮,接亲的过程也越来越热闹。 唯有婚礼的仪式一直没怎么变样。 仍旧主婚人和领导讲话,新人给父母鞠躬,给来宾点烟敬酒的几个程序而已。 顶多最后再让年轻人们闹个洞房也就罢了。 说白了,我们的老百姓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以实惠为主。 大家真正在乎的,只是婚礼提供的娱乐性和大吃大喝的机会。 至于说到1982年的具体情况。 人们已经开始与用三轮车、自行车接亲的方式挥手作别了。 再不是七十年代那种,仅靠八辆自行车就能撑起场面的年代了。 婚车水平有了显著提高。 有关系的,通常会托朋友找关系,借来汽车充门面。 没关系的,也会自己花钱雇请出租车,奢侈这么一回。 像当初边建军和李秀芝结婚时能那么体面,就是宁卫民参赞的功劳。 否则边家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这小两口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做小轿车是什么滋味呢。 当然了,对张士慧来说,无论怎么样都不是难题。 他虽然没有个好爸爸,可腰里横啊。 花几个钱儿包下几辆出租车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完全不在话下。 另外,他做生意结识的社会关系也不老少,属于路子野的那种人。 他结婚的大喜日子,弄来几辆接亲的小车,这些朋友每人会推脱。 不过也得说,恰恰就因为张士慧的情况比较特殊,社会朋友忒多,自己家亲戚少。 他的婚宴该怎么办,倒是有点让人难以决断了。 因为先,像普通人家那样,搭大棚,自己请厨师,在自家的大院里面摆酒席,前前后后可不少事儿呢。 太琐碎,太耗费精力。光凭张士慧自己可玩儿不转。 而他的父母在大西北需要保密的军工企业工作,请假不易。 能提前两天动身回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就已经和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所以说,打一开始,张士慧就打算找个老字号的饭庄子包桌办喜事,又排场又省心。 可惜实际操作起来,却没他想象中那么轻松。 意想不到的麻烦出现了,有钱居然还花不出去。 敢情这年头还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在饭馆里办婚礼的呢。 当时京城又是服务业跟不上返城大潮的时候,无论吃喝住行都是人满为患。 根本就没饭庄子的经理愿意接他这业务的。 一来是,人家觉得那么多人一起来吃饭,大张旗鼓的伺候着,忒累得慌。 无论是后厨还是服务人员都不会乐意,何必让职工们对自己心生不满呢? 二是就是当时的人某些观念还是没转变过来。 许多人都认为为了俩人结婚把散客拒之门外,是有一定舆论风险的。 万一碰上那个顾客较真儿,或者再碰上那个记者多事,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结果就为这个,张士慧他跑了好几家问,都是白跑。 好在重文门旅馆跟便宜坊烤鸭店有联营合作关系,张士慧倒是在自己单位说得上话。 可这么办的话,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因为既然在单位的饭庄子办喜事,那领导、同事、别的部门的熟人,个个都不能拉下。 本来邀请的客人就已经不老少,这一算下来,至少得备着四十桌啊。 这是什么场面? 刘炜敬的父母之所以摇头,是纯粹替张士慧心疼这笔钱。 要知道,这年头摆喜酒都是赔本买卖,摆酒席越多越吃亏,收不回多少礼物。 按五十五一桌包席算,光酒席钱就得两千多块。 那真是白白的得扔台大彩电啊,再能挣的人,也得心疼啊。 而张士慧和他们还不一样。 他所含糊的是这场面太大了,觉得自己有点hoLd不住。 虽然他不怕花钱,也想要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露露脸,好好大办一场。 可他不傻啊。 跟宁卫民混得时间长了,他也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这么大张声势的婚礼要是在别的地儿偷偷办了,倒也无所谓。 由于他请的人除了亲戚,都是有利益关系的朋友,和真正有交情的同事、同学。 没人会琢磨他钱的来路。 可要是落在单位领导和不能交心的同事眼里,那就不一样了。 他认为肯定不少人会心生嫉妒和猜忌,然后就会琢磨某些事儿。 这要没有个合理的借口,必然后患无穷啊。 所以张士慧没辙了。 他就只能跟宁卫民和乔万林这两个知道他底细的人商量,看看这事儿怎么处理好。 别说,此举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乔万林和宁卫民可都是人精子,一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先,乔万林的意思是,自己可以通过关系,帮忙找个单位的食堂问问看。 如果可以,就换个地儿办。 要实在不行,就建议张士慧提前放放风。 随便编个瞎话,说是家里有个海外亲戚就完了。 有了合理的借口,就不会有人深究了。 只要张士慧安分守己,收手别再干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时乔万林还有个喜讯告诉张士慧和宁卫民。 这小子说自己因为工作成绩醒目,受到了上级领导看重,很快就要调动到区服务局工作了。 如果张士慧愿意,他也可以把张士慧调到别的单位上班,比如说对面的重文门饭店。 而接下来,宁卫民也说,委曲求全不是张士慧的个性。 这事儿既然张士慧惦记了那么久,不风光大办一次,估计他日后必定会后悔。 既然如此,干脆就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如由着性子在单位煽一把走,留下一个轰轰烈烈的传说呢。 办完了之后一辞职,去皮尔·卡顿干,不就得了嘛。 真没了国营单位的束缚,其实也有好处。 那就是怎么挣钱就是完全的自由了。 如果张士慧舍不得放弃现在的财路,还是这样选最合适。 而且老上夜班不是个事儿,忒毁身体,影响下一代的质量啊…… 总之,乔万林和宁卫民思路不同的主意,虽然不能说让这个问题彻底迎刃而解,就那么符合张士慧的心意。 可至少给他托了个底,让他感到安心了。 他别的没听明白,反正笃定了一条。 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换个地吃饭事儿嘛,那就这么着吧…… 有意思的是,张士慧这头拿定了主意,刘炜敬的父母那头还放心不下呢。 老两口私底下,老实没结没完的跟闺女打听,张士慧到底有多少底子。 倒不是为别的,就因为这婚事,老两口也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账。 前前后后算下来,他们认为张士慧已经花不少了。 生怕女婿打肿脸充胖子,开销过大拉亏空,那不还是苦了自己闺女嘛。 可哪怕刘炜敬刻意搪塞,只含含糊糊地说张士慧手里有两万现金。 根本就没好意思告诉他们,宁卫民为了成全张士慧,刚刚又还了四万的事儿。 就已经够老两口倒吸口凉气的了。 刘炜敬的妈,瞠目结舌了。 刘炜敬的爸,假牙差点没掉出来。 一万块钱,可就算有钱了! 没想到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了,这小子还有两个万元户的身家啊! 这得多大的能耐啊!不就是金龟婿啊? 于是愣了半晌,老两口竟然有点没头没脑,不约而同地跟闺女说。 “别犯傻,你赶紧给他生儿育女,听见没有,你得把他的心拴住。” “对!婚后你们就尽快要孩子吧!有了孩子,一个家庭才算真正稳当。” 第二百七十四章 婚礼 1982年5月9日,星期天。 这就是张士慧和刘炜敬大喜的日子。 这个早晨,张家是以一顿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早餐开始的。 由于张士慧早就交了钱,也打过了招呼。 早上六点,胡同口外头的早点铺准时送来了五十个油饼,三十个火烧,一桶豆浆,一大盆咸菜,六十个茶叶蛋。 这样一来,张士慧那些一大早赶过来帮忙的朋友、同学,同事们,也就有了热乎饭吃。 谁到了都是先端碗拿筷子,毫不见外地足吃足喝了一通。 然后就再不用张士慧一家人关照什么了。 吃饱了的人都无比自觉地主动开始干活。 该帮着装喜糖装喜糖,帮着分烟的帮忙分烟。 贴喜字的贴喜字,吹气球的吹气球,拉挂鞭炮的挂鞭炮,拉彩花的拉彩花…… 甚至连洗碗,烧水,沏茶都有人管。 让张家三口人彻能底腾出手来,拾掇他们自己的仪表。 还别看张士慧的父母昨天才刚刚到家,净忙着见亲家,安置自己了。 不少琐事儿都得指着临阵磨枪的现拾掇。 而且今天来帮忙的这些人,彼此也互不相识。 可“人多力量大”这话是真的没错。 张士慧的朋友们又都是年轻人,就这么嘻嘻哈哈一聊,互相商量着分配职责。 不但事儿办利索了,彼此也成朋友了。 至于同院的邻居们,把这份热闹看在眼里,无不对张家的能量重新估量,心生羡慕。 因为且不说二三十个穿着体面的大小伙子帮忙张罗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场。 关键是张家屋里那些家私实在了不得啊。 与张士慧同院的人早就看过他的新房了。 知道他家里不但一水锃光瓦亮的洋家具。 五斗橱上还放着十八寸的日立彩色电视机、气压式热水瓶。 捷克式酒柜里的洋酒全都是真的,绝不是彩色墨水勾兑的假货。 上头还有一台四喇叭双卡的三洋收录两用机。 冰箱呢,是双开门的,洗衣机也是双缸带甩干的。 床上的锦绣堆高高的,简直能摞到房顶上去。 光枕头就备了六对,而且还是软缎的。 再看看人家今天找来的婚车。 沪海、华沙、拉达、日本大……挨个停在了胡同里,就没有一辆是出租车。 好家伙,这足以显示出张家交际网之广阔来,不是一般人啊。 但这些还不算什么呢,因为最牛的还得说是头车。 最后来到的一辆豪车,那可是宁卫民借用宋华桂的奔驰啊。 这年头,一部红旗就已经能让人扬眉吐气,出尽了风头了。 就别说这很少有人见过的进口豪车了,真是威风凛凛啊。 所以招得整条胡同的街坊邻居们,都跑到张士慧的院们口围着看热闹。 嘿,头一次,居然把这条胡同给弄得交通堵塞了。 而私下里的议论,除了是艳羡张家的排场惊人。 就是猜测弄这么大阵仗,不知会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 只可惜啊,大多数人注定失望,因为张家的新媳妇可不往这而拉。 今天车队接了人是要送去烤鸭店的,那儿才是主会场呢。 所以早上九点,车队就出了。 几辆车先是把张士慧的父母和同院几位邻居送到便宜坊去,然后再去接新娘和她的娘家人。 至于接亲的过程,倒是格外的顺利。 或许是对张士慧这个女婿太满意了,或许也是刘炜敬家里人太厚道。 刘炜敬的娘家人没人从中作梗,故意难为的。 以至于婚礼十一点半就能够开始举行了。 值得一提的,除了为了营造现场气氛,新人下车的时候,彩纸扔得铺天盖地,放了足足十卦鞭炮之外。 就是有许多宾客居然是自带了相机来的。 当时至少得有四五个人冲着下车的新人一通猛拍啊。 就跟张士慧和刘炜敬是什么大明星、大人物似的。 结果不但陪着一对新人的刘炜敬二姑,被这阵仗给震唬住了,都不敢下车了。 弄得好多看到这副场面的路人也都误会了 他们也没见过穿着皮尔·卡顿时装的新郎和新娘。 不少人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还以为举行什么重大的外事活动。 又或者是车里老半天才下来的二姑,是哪个国假的领导人莅临此地,来品尝我们的烤鸭了呢。 不得不说,照相机的普及真是过去的婚礼还从没有过的场面,也算是一个时代标志性的进步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时运不错,能用胶卷底片保留下许多美好的瞬间。 另外,当天宾客来得全乎,也是很值得称道的。 单位里,除了饭店总经理和客务部经理出差在外,其他的店领导基本都出席了。 就连本来按传统不该露面的刘炜敬父母。 也因为张士慧从“男女都一样”,“应该破除封建陋俗”的角度反复劝说,破了老礼儿。 高高兴兴的成为了大概是京城例亲身参与女儿婚宴的女方父母。 最关键的,还是张士慧外面的社会朋友,几乎他请的人全都给面子来了。 什么粮食局的、统计局的、二商局的、轻工部的、水利电力部的、总参三所的…… 反正大大小小都有点来头。 还别看这些人官职不高,许多人还是少爷秧子。 可越是这样,单位的领导越明白这人脉代表着什么。 这无疑是对张士慧有好处的。 虽然领导好奇张士慧怎么隐藏的这么深,突然现他的婚礼水准都赶上部长儿子了。 但也不会再去琢磨他的票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毕竟能认识这么多有用的朋友,就已经不能当成等闲人视之了。 这样的人很容易办成许多人办不成的事儿,也就成了麻烦。 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天是乔万林当的主持人,他口才不错,把气氛搞得很活跃。 喜宴的内容当然更棒。 百年老店承接的对内业务,菜品质量是相当高。 片好的烤鸭,传统的好菜,一道一道,热气腾腾,重油赤酱地端上来。被重重地顿在圆桌的中心 每个来宾都穿着体面的衣服,笑容满面。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吃的嘴唇挂油,兴高采烈的说笑。 至于聊天的内容,当然大多离不开对新郎新娘和婚宴质量的赞赏。 有人惊叹上摆的香烟是牡丹和红双喜,而喜糖除了奶糖,就是酒心巧克力。 有人赞赏一对新人衣服的时髦,好奇这两身衣服的价钱。 有人说吃烤鸭当喜宴最好,传统讲究全鸡全鸭,这是福气,就是贵。 有人商量着婚宴后去新郎新娘家看看,到时候出什么节目难为难为他们。 还有人主动帮新郎新娘算账的,看看他们办这么一场,得亏多少钱…… 宁卫民这天过得挺放松。 自从陪着张士慧完成了接亲任务,他就无事一生轻了。 好久没有休息过的他,此时能和他那些旧日的同事们坐在一起,聊聊往事什么的,其实是一种难得的放松机会。 特别是推杯换盏,还有助于谈兴。 尤其曲笑那丫头还主动坐在他的身边给他倒酒,他就聊得愈加开心。 要不是米晓冉对他好像还有芥蒂,涂得红艳艳的嘴鼓鼓的,看上去像个受气包,这顿饭其实是很愉快的。 可话说回来,谁让婚宴是最容易刺激女性某种敏感神经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被台上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恩爱刺激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惯宁卫民成为全桌的中心,被女同事们当成香饽饽追问的样子。 或许还有对宁卫民自称要当一辈子单身汉的反感。 骤然之间,极其突兀的,米晓冉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我也要结婚了,日子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差不多就在本月底,到时候希望大家都能来。本来想真正定下来再告诉大家的,但今天大家这么齐,我觉得还是说了好。” 而这一下子就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并引了强烈的后续反应。 “真的呀?晓冉。”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不会吧,你保密工作也太强了……” 岂料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米晓冉后面的话。 “还有,我打算下个月就不干了。结婚后我要出国……”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米晓冉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了宁卫民一样。 但可惜的是,宁卫民的脸上只有和别人一样的惊讶,别无其他。 这似乎不是她所期待的反应,反倒让她的表情扭曲了。 那倔强又受伤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被人用硬邦邦的扳手在内心深处狠凿了一下。 第二百七十五章 贤内助(修) 张家的宾客终于折腾够了。 等到逐渐散去了,新房里终于因此安静下来。 今天的那种嘈杂、喧闹伴随张士慧和刘炜敬那么久。 以至于真的安静下来,这小两口儿都有些不习惯。 这时候,墙上的钟表还不到下午四点,他们俩都有点不知该做什么是好。 特别是一想起刚才咬苹果,过独木桥那些荒唐的场面。 想到了张士慧几乎被逼到了不惜放狠话的地步,才得意脱身。 他们就更是不好意思,面面相觑,垂着头脸红了。 瞧瞧吧,这有多么的奇怪啊。 明明两个已经很熟悉的人,他们打结婚证的时候还彼此抱怨过。 说提前进入老夫老妻状态了,居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这时候竟然头一次找不到话说了。 不过,正是这样的欲语还休,这样的脉脉温情,这样红红的闪着亮的两张羞怯的脸,才更值得人去回味和永远铭记的。 “哎呀,结婚的感觉真好……” “嗯,是啊,有家真好……” 最终,他们一人一句出了婚后的感言,打破了宁静。 此时,巨大的幸福洋溢在他们的心里,彼此全都看得出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屋里的家具也在光线柔和的房间里散着新木的香味。 因为他们的家用电器要什么有什么,货色比百货大楼的家电专柜还全。 因为五花八门的床上用品,简直足够他们一直用到老的。 这些东西,在八十年代人们的眼中就是婚姻幸福的来源,是生儿育女的最大保障。 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家的梦想就能毫无遗憾的实现了,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方舟。 “我们俩将来一定会幸福。我要对你好好的,我们永远不吵嘴,不生气,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 “没错,我们肯定幸福,比谁都幸福。我不光要对你好好的。我也会对你爸妈好,对咱们的孩子好……” 为此,忙碌过后一身轻松的两人,情不自禁出了颇有成就感的感慨。 他们又找回了熟悉的亲昵感,彼此逗起了闷子。 “那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我都想要。” “你可真贪心,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小同志,缺乏想象力啊,我们就不能造双胞胎吗?” “讨厌!你真能瞎想……” “哈哈,我就当你是夸我有想象力了……” 说完,张士慧忍不住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老婆,亲得啧啧有声。 刘炜敬却臊得不行,手忙脚乱的赶紧推开。 “别闹,别闹!大白天的,爸妈还在隔壁呢!看见多不好……” “那有什么,这是我身为丈夫的权力。我们可是合法夫妻,婚礼也办过了。现在我就是拉窗帘,谁也不能说我耍流氓……” 而这话更是臊得刘炜敬满脸绯红,招架不住,连连“呸”了半天。 不过姑娘的思维优势是在细处,她们永远比男人更会转移话题。 这对她们来说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哎呀,真的别闹了,好不好?正好有空。我们先算算今天受的礼吧。我去找个本子得记下来……” 张士慧当即去表示不满了,拉着老婆的手不放刘炜敬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啊。不就点餐具、脸盆、暖水瓶、压力锅、床上用品之类的嘛。这能有几个钱?就连礼金全都算在内,也未必能过千。我敢保证,咱的婚事绝对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你费那劲呢?吃过了,喝过了,大家都高兴不就得了?” 可刘炜敬却有她的道理。 “哎呀,你真逗,还以为我是财迷哪!实话告诉你,我记这些是为了记住人家的人情,并且要捋出个顺序来。眼下不但回礼要按此来安排,以后也要对上机会还给人家的。” “我跟你说,收礼送礼都是学问,你别不当回事。人和人之前靠什么加深感情,不就是靠迎来送往。可有薄有厚,程度适当,才能把关系处理好。一味大方或者轻忽怠慢都不行。往往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 “这事儿还真不能嫌麻烦。因为就算你的社会朋友常换,今后也不打算靠这些社会关系挣钱了。那亲戚、同学、同事、邻居们,总要继续来往的吧?谁过日子还不得靠大家帮忙,互通有无啊?” “而且处理不好这些问题,罪过还都摊在我的头上。我可不想你把咱们身边的人都得罪光了。最后倒叫别人说我不会掌家……” 别说,就刘炜敬这口气,这意识形态,还真像个合格的主妇。 要不为什么谁都说娶个好老婆是自己的贤内助呢。 张士慧自然对媳妇如此顺畅就进入了状态,颇感欣慰和欢喜。 于是非但再不能劝阻了,反倒也起了心气儿,动手帮着归置起东西,做起统计起来了。 他们最先记录统计的内容是当然是双方的亲戚。 可除此之外,排在头一个的朋友,就是宁卫民。 “哎,炜敬,这小子咱们怎么记啊?除了他送的东西,咱还要不要记他白送咱们的衣服啊?还有他帮咱们找的车?” “当然都得记着啦。那不也是人家给的好处嘛?以后要是他结婚的话,咱们还礼轻了也不合适,总得综合考量才是。” “哎哟,那这可有难度,根本算不清楚啊。你忘了,那小子急着用钱,我还借他四万块呢。我可一个字儿的利息也没要他的。当然,咱那钱也是多亏他才挣来的?可你能说清楚,我们俩到底谁欠谁的?” “哼,我看你是诚心,故意想把我绕糊涂了。你们谁欠谁我不知道?但我就知道一条,饮水思源。从哪儿论,宁卫民也是个值得让咱们诚心对待的人。难道对这样的朋友,你还怕亏了自己个不行?吃亏是福这句话,我看就用这儿是挺合适的。” “哈哈,我老婆真不是一般人,大气。不过,我也得说,宁卫民这小子可比你想的鸡贼。你别看他送咱那几身衣服价格不菲,可他从公司拿就是成本价。实际价值得打个对折……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跟他计较。关键这小子忒可气,他送来的那樟木箱子,其是康老爷子给咱的心意。合着就里头那画儿是他送的。你知道吗?他借我钱买了多少这玩意?没一万也得几千。合着就这么一副画就给我打了,他倒省事……” 张士慧只顾滔滔不绝表示着不满,但刘炜敬倒是被他的话激起了好奇心。 因为这份贺礼是昨天宁卫民才交给张士慧的,她还没好好看过。 “画儿?什么画儿?东西在哪儿呀?我想看看……” 别说,张士慧倒是模仿丈夫,听媳妇要看,没二话就把东西拿来了。 但嘴里却还是絮絮叨叨,不饶人。 “你说这小子啊,他抠不抠吧。就这么个画,还当成什么宝贝东西呢。一个劲嘱咐我,让咱们留给下一代,不许卖,还得精心保管。切,你说他如今也是一个月挣几千块的人了。我怎么就觉着他一点就不像个大经理呢,还没我这二道贩子花钱爽快……” 结果等到打开画轴一看,刘炜敬直接就忍不住乐了。 敢情画上是两个秃顶的小人,背对背坐着。 后面那个手持书卷,正面的那个咪咪眼笑着,还挺坏,一看就挺淘气。 尽管刘炜敬将画上那一句“立身误堕皮毛类,恨不移家老读书”念得磕磕绊绊,并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画上署名的“齐璜”,其实就是有名的齐白石。 但这画作的拙气中蕴涵着秀气,构图写意,墨趣横生,却不妨碍她一见到就喜欢。 等随后再从张士慧口中得知,宁卫民说这画上的就是和合二仙。 这吉祥美好寓意就更让她爱不释手了。 这时候,她反而摆出女主人的姿态来,反驳起丈夫了。 “行啦,你就别这么小气了,我看宁卫民挺会送礼的,人家这是用心为咱们挑的,这多吉利啊。” “卖?干嘛要卖。咱们就好好留着吧。人家祝愿咱们和和美美难道还不好吗?咱得承这份情,就不是钱的事儿。” “你别不乐意,我就愿意挂墙上,这总比光贴那些奖状或者是相片、挂历要强。兴许……兴许还能生儿子呢……” 哎!这最后一句,真算是说到张士慧的心里了。 他吧嗒吧嗒了嘴儿,似乎觉得刘炜敬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啊。 因此,他态度登时转变,也情不自禁的一拍手。 “对啊!和合二仙!是够吉利的!就冲这画儿,没准……没准,咱还真能生个双胞胎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出其不意(修) 有的人觉得幸福,是因为缘分来得出其不意。 有的人觉得不幸,也是因为缘分来得出其不意。 这其中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是否两情相悦了。 如果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或者其中有个人心里还有第三者的影子。 这事儿……怕也就没那么浪漫,那么惊喜了。 1982年的3月1o日,米晓冉的身上也生了类似与宁卫民遭遇霍欣那样的偶然事件。 只不过她不是骑车撞人的肇事者,而是出力救人的活菩萨。 众所周知,服务行业特点就是越是节日假日就越忙。 所以干这行的人,除非有特殊情况,休息日基本不会安排在周末。 像每周的周三,就是米晓冉轮休的日子。 那不用说,在这样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她当然也会像别人一样,在家里坐不住,渴望着出门转转。 于是这天一大早,她就来到了北海公园。 她选的这个公园并不奇怪。 虽然以居住地来说,扇儿胡同无疑距离天坛公园最近。 可因为那里和宁卫民有了牵扯,米晓冉的心里也就有了障碍。 如此一来,舍近求远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当然不能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 结果没想到,越想轻松还越得不到轻松。 下午将近两点,当米晓冉打算再逛上一圈湖中岛就回家的时候,她摊上麻烦事儿了。 当时她已经从漪澜堂方向,顺着湖边的游廊已经走出分凉阁了。 没想到半路上竟然遇到有人求助。 那是一个公园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妈,头戴白帽子,胳膊上有套袖,手里还拿个大扫帚挎着个铁簸箕。 却满脸六神无主的慌张神情。 “哎哟,我可算找见人了。姑娘哎,你快帮帮忙吧。” “这人哪……好像……好像犯了急病。瘫那儿动不了了。偏偏他说话我还听不懂……” “你能不能帮忙去问问他,他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人啊?” 随着大妈这一指,米晓冉这才现,敢情湖边一人粗的大柳树后面,还靠着一个满脸痛苦的瘦高个男青年。 那人衣着挺时髦,卡其布的夹克,还穿着牛仔裤,尖头皮鞋。 可身体却蜷缩着,双手还捂着肚子,看上去相当痛苦。 那一脑门子的豆大的汗珠啊,好像疼得连叫都叫不出,只是低声呻吟着。 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从小就品学兼优的米晓冉当然不好拒绝, 于是她先安慰了大妈几句,就试着和青年交谈。 令她意外的是,大妈的话一点没夸张,这青年居然是个美国华裔。 还真的不会说普通话,除了粤语只会讲英语。 多亏她已经学了不少日子的英语了,要不然还就没法沟通了。 而更巧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不得不说这男青年运气实在是好。 因为除了具备基础的英语对话能力之外,米晓冉还有点医护知识。 想当年下乡的时候,她接受过赤脚医生培训,掌握了常见病症诊断方法。 只见她伏下身子,伸出右手在男青年的肚子上按了按,边按边问男青年疼不疼? 凭着疼痛点来判断,米晓冉认为十有**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送医院治疗。 就这样,大妈按照米晓冉的嘱咐,不但去公园管理处叫了人,也让管理处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于是十几分钟后,医院的救护车很及时的把男青年给拉走了。 没的说,米晓冉肯定得跟着一起去,否则医生也没法跟男青年做交流啊。 总之,米晓冉这下午就没闲着,前前后后忙和了一溜够。 她既要替男青年做翻译,跟医院方介绍情况。 在青年人被送进手术室之后,她还得作为见证人,分头跟赶到医院来的外事公安、以及市政府外事办公室的人介绍情况。 一直忙乎到了晚上快七点了,她才算真正完事儿。 可就这还不能直接回家歇着呢。 别忘了,她的自行车还拉公园门口了呢,得把车取走才行啊。 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一到了闭园的时间点儿,存车处就不管了。 而且就因为负责看车的老头这么一走,这车丢了。 瞧瞧,这还真是有够倒霉的啊! 做回好人白白丢了一百多块,多冤哪! 不过让米晓冉欣慰的倒是有一条。 那就是她的判断相当准确,和医生的专业诊断完全一致。 男青年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获救了。 说实话,这件事其实过去也就过去了,米晓冉还真是看得挺淡,没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对她而言,既然碰上了,自己又有能力帮忙,救死扶伤就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 丢了车子当然是不痛快的。 可她要是为这个找回去让人家赔车,似乎也不大好意思开这个口。 毕竟人家在异国他乡生病已经够惨了,天知道身上的钱够不够付手术费的。 算了,人救过来了也就行了,就当为自己日后积德了吧。 总之,米晓冉是真的认为,她和这个男青年,不应该有再见面的可能了。 她觉得男青年养好了伤肯定就该回国了。 而她还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她真的想错了。 那个被她救了性命的男青年,是个很有良心的人。 4月初的一天傍晚,在外事办”一个干部陪同下,男青年带着礼物找到了米家。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可没带给米晓冉任何惊喜,反而让她手足无措,颇为尴尬。 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米晓冉正在帮着米婶儿忙和晚饭呢。 烟熏火燎,洗菜淘米,还随随便便穿着个大绒衣,她能是个什么好形容? 不说蓬头垢面吧,可也绝非干净利索,能够待客的面貌。 偏生米婶儿又在为一锅没看住,熬糊了的小米粥,没完没了的数落二闺女米晓卉。 正在气头上,还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啊? 市井之气斐然,给亲闺女骂得直哭。半点也没有个慈母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落在两个外客的眼中、耳中了。 不用说,这种情形下,米晓冉面对两个西装笔挺的体面人,那何止是尴尬啊? 真的脸面丢大了,感到无颜见人了。 不过也得说,那男青年显然是个很识趣的人。 他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赶紧就为冒昧来访道了歉。 随后也只是匆匆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说自己叫赵汉宇,今天专为感谢救命之恩前来。 既然不方便,那明天晚上,他请恩人全家去外面吃饭再详谈。 就这样,他把礼物放下就告辞离去了。 当然,尴尬是到此为止了,可来自于米婶儿的盘问是免不了的。 毕竟这事儿来的太蹊跷。 这位明明黑头黑眼睛的小伙子,当着米婶儿的面和米晓冉彪英文,瞅着就让人摸不透来路。 关键是礼物也太厚了点。 洋酒洋烟西洋参,进口水果巧克力,样样俱全,当妈的不弄清楚子丑寅卯还行? 所以这一天啊,米家成了76号了,米婶是用尽了全部的逼供能力,来问女儿前因后果。 等弄明白了之后,老太太就一个反应,高兴变成了耷拉脸了,还一个劲数落闺女没用。 不为别的,车子是因为这姓赵的丢的。 好嘛,今天当面倒不知道要啦? 他不是张罗着明天请客嘛? 行嘞,咱非得把车要回来不可!让他赔!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赴宴(修) 第二天傍晚,果然那个“外事办”的干部又坐着辆大面包来了,专程来接米家人去赴宴。 可说实话,米晓冉实在是不想去。 不是她矫情,一是她怕米婶儿开口跟人家当面提出赔车的事儿来。 二来她的亲爹甚至比亲妈更过分。 自打昨晚说这件事,看到了那些礼物,米师傅就断定了遇见个大肥羊。 竟然打算挟恩自重,今天赴宴打算多捞点好处呢。 这多么市侩啊!也太小市民了! 真让他们开了口,这事不就变味儿了? 米晓冉又怎能下得来台? 可问题是,实际情况却由不得她不去啊。 别说穿戴整齐、满心憧憬的米师傅米婶儿不干了,想看热闹的米晓卉也不依不饶。 那生怕交不了差的“外事办”的干部更是一个劲的劝说。 于是受不了几个人缠磨的米晓冉咬了咬牙。 也只能把亲爹亲妈叫到一边,逼着他们答应绝不开口要东西,这才勉勉强强同意成行。 米家人都是头一次坐出租车,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很新奇的体验。 外面的世界,仿佛跟从前不一样了。 无论街灯还是红绿灯全都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梦中的景物。 行人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影子,“嗖”地一下就闪过去了。 米家四口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不知道是自己变大了,还是京城变小了。 反正从车窗里看到的京城不是平日那个京城。 而且本来预计最少也得二十分钟的路,几乎一瞬间就到了。 这辆出租车最终径直开到京城饭店门口,有穿制服的侍者给他们拉开车门。 不用说,之后更大的生疏感来了。 刚才还在人声喧闹的街上,现在一脚迈进那道旋转的玻璃门,就像迈进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争吵喧闹,没有铢锱必较。 人人嘴角上都挂着微笑,礼貌、谦和、风度优雅。 而且还有许多陌生的气味。 香水味、洗涤剂、外国人的气味…… 咖啡、面包、蛋糕,甜烘烘的气味……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让初来乍到的人感觉浑身上下好像通了电一般。 米家人走在饭店里忍不住兴奋地东张西望,左看看右看看,一切都觉得新鲜。 当然,由于这是外国人的消费天堂,是平民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米家四口避不可免的也有一些惶恐和窘迫。 尽管米家人已经尽量打扮了自己。 可他们身上那长期放在箱子底还泛着樟脑味儿的中山装和灯芯绒外套穿在身上,相较这里还是黯然失色。 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张士慧跟着宁卫民初到这里的感受一摸一样。 哪怕连已经来过一次这里的米晓冉也不例外。 甚至于她想起了在这里曾经被霍欣挤兑走的羞辱,反而更容易产生自卑感。 情不自禁地步履迟疑,又开始暗暗后悔,觉得不该接受邀请。 但来到东二楼的餐厅后,请客的主人所表现出的热情和风度彻底化解了这种局促和尴尬。 酒店柔和明亮的灯光下,坐在一张桌子旁的赵汉宇,端着茶杯,相候已久。 他今天穿着灰色的西装,系着亮红色的丝绸领带,非常扎眼。 看到干部带着米家人一进来,就马上站起来,笑容满面迎接他们到来。 大概由于气色好了,赵汉宇的精神非常饱满。 那原本平平的容貌,为此多了几分英俊。 他非常殷勤地对米晓冉的父母问好,见到米晓冉时,欢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随后酒宴开始,赵汉宇又开始不住地敬酒,让菜。 尽管语言不通,但这满满诚意的待客态度,几乎立刻就让米家人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外事办”的干部也很尽责。 席间,不但帮着赵汉宇照顾米家人,介绍菜肴特色。 还把有关赵汉宇的情况详细地介绍给米家人听。 干部说赵汉宇是在美国名牌大学商业管理系的大学生,去年刚拿到学位。 家里在美国经营着三家餐厅,五家洗衣房,也是相当富裕的家庭。 赵汉宇是家里的次子,他来共和国是来进行旅行的。 原打算好好玩上几个月,再回美国帮家族管理生意。 所以他一个人从港城进入内地,经过了花城、沪海、苏杭、金陵……最后来到京城,玩遍了大半个共和国的旅游景点。 本来还要离开京城去东三省看看的,却万万没想到身体突急病。 这次还多亏是米晓冉,否则延误了救护时间,怕是赵汉宇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不用说,对这样救命之恩,那必须得好好报答一下,赵汉宇才能释怀。 这就是他登门拜访,且非要把米家人请来的主要意思…… 这顿饭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最终很和谐的结束了。 但吃过了这顿饭的米家人,除了不懂事的米晓卉,几乎个个都是心里乱糟糟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顿酒席上的所见所闻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给了米家人心灵极大的震撼。 先,那顿饭的质量和价钱都在那儿摆着呢。 尽管米家人不懂得什么叫“桃仁花菇”、“黄瓜面”、“黄酒焖鸡”、”干烧鳜鱼”、“金钱虾”、“两吃烤方”、“玻璃肚片”、“清汤冬瓜蒸”。 可舌头是不会骗人的,好吃不好吃总能分辨出来。 米家人里除了米晓冉矜持着,很少动筷子,其他的三位可都吃撑着了。 而且他们还亲眼目睹了赵汉宇结账时的豪气。 当服务员送来一百一十四元的账单时,赵汉宇微笑着递过去一百二十的外汇券,居然还不让找了。 要不是那剔着牙的干部及时解释了一句,“人家美国都有给小费的习惯”。 米婶儿当场就差点把那服务员手里的钱给抢回来。 六块钱呢!能买两只活鸡了!老太太看着都替赵汉宇心疼啊。 其次,那“外事办”的干部代表赵汉宇许愿,居然说可以随便提要求! 听听,这口气也忒大了点儿了。 随便提,难道要飞机要汽车也可以吗? 不过,人家毕竟家在美国,还是百万富翁的儿子,财大气粗也很正常。 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那干部不就说了嘛。 赵汉宇已经先行对那位北海公园搞清洁的大妈表示了谢意,送了人家一台双缸洗衣机呢。 瞧瞧!传个话就送了一台洗衣机呢! 那跑前跑后的米晓冉,这还不得送台大彩电啊! 所以说,米师傅和米婶儿当场还真没开口提要求。 他们不是怕闺女不乐意,而是太高兴了。 他们又不傻,面对这笔天降的横财,可得回去好好再琢磨琢磨才行。 毕竟他们已经买彩电了,再要一台可不合适。 结果这天晚上,米家算是热闹了,回去老老少少这通聊啊,一晚上这话题就没离开过他们的所见所闻。 米师傅感慨。 “就六个人吃顿饭,居然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这美国人也太能造了,难怪老说资本主义如何如何腐化堕落!是够奢侈的!哎,我一算嘿,你们猜怎么着,合着今天咱每个人都吃了二十斤的肉……” 米婶儿也附和。 “可不,简直作孽啊!这顿饭吃的太坑人了,太亏了!哼,给我一百块,我能给他做出十桌酒席来。不是我说,咱家里可舍不得这么搁油。这种排场可太吓人了!真不是咱们老百姓能讲的……” 米晓卉不爱听了。 “你们可真土,懂什么啊?那可是京城饭店!不是家门口的新民饭馆。再说了,又没让你们花钱。你们心疼得着吗?而且吃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啊?吃完了,倒说人家不好了。有你们这样的吗?” 唯一没有言的只有米晓冉。 不过她是属于外表不形于色,内心波澜壮阔的。 她同样知道这顿饭的花费不菲。 而且姑娘家特有的敏感,让她能清楚的察觉赵汉宇在酒席间,对她的照顾也太过细致周到了些。 赵汉宇给她面前小碟子不住的加菜,一直想方设法寻着话题跟她交谈。 对她这么讨好,实在有点过分了,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还有些别的东西掺杂在里面。 但可惜的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一点也没有再跟赵汉宇继续接触的打算。 且不说她和赵汉宇之间太过陌生,生活差距过大,无从谈及好感。 关键是她心里的坎儿可没这么容易就迈过去。 从春节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宁卫民,而且自内心的恨得牙痒痒。 可偏偏想忘都忘不了宁卫民。 这可恶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把她的心里全填满了。 好像夺走了她对一切异性的好感,只会让她想起他们在一起工作,有着共同小秘密的那些日子。 所以对于这顿饭的奢侈,她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困惑,一种对生活方向的困惑。 很显然,这种生活方式对于外国人似乎很普通,而对于她这样的京城百姓却实属罕见。 虽然这两年国人正在为摆脱困扰了他们几代人的贫穷日子而不懈努力。 可这个年代的京城,仅可以在自由市场高价买到一些不用写本的鸡蛋和瓜子花生,绝大多数人每个月还凭着粮本儿,油票,和一个薄薄的购物本过日子。 哪儿有什么成果啊? 天天也就报纸上吹得厉害,反正物价涨了,工资没涨。 即便是像宁卫民这样的暴户,要想达到这样的生活水准,前面也还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所以这样的差距让她感到意气消沉,不光是为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 她对国家制定的目标和口号无法产生信念,更没法不去质疑。 说得是多么美好啊?可是能实现吗?难度有多么大啊? 我们国家这么多的人,这样一穷二白的现状,连吃饱饭都很难,真的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吗? 我们真的有一天能够像美国人这么花钱吗? 她很难相信这样光明的未来,那太乐观、太理想化、太不切实际了。 如果生活真的可以像童话故事那么美好,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甩不掉(修) 这顿饭的后果没有这么简单。 米晓冉单纯的以为就是一顿饭,吃过就算了,就可以把这件事做个了结了。 她太想当然了。 尽管她从没想过要提什么条件,从没想过要接受赵汉宇的馈赠。 哪怕她以坚定的态度打消了父母索要好处的心思。 但她越是如此,反而越引得赵汉宇前仆后继的想要见她,想要对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实际上,在得到米家无需酬谢的正式答复后。 仅仅隔了一天,赵汉宇就打了电话过来,想邀请米晓冉去听音乐会。 然而米晓冉跟着球子妈去接了公用电话,却委婉的拒绝了。 不过赵汉宇也没有放弃,又隔了两天,他再次打了电话来。 当时米家人正在吃晚饭,眼瞅着“代传圣旨”的球子妈推开门进屋, 挤眉弄眼的说又是那个舌头捋不直,不会说普通话的小伙子来了电话找米晓冉。 米家的全家人就都停下了吃饭,眼睛注视着米晓冉的神色。 这时候,谁要还觉不出赵汉宇有点那个意思,也就白活了。 尤其是米师傅和米婶儿,眼睛贼亮,似乎已经看见了更多的钞票往他们身上飘来。 只可惜,米晓冉的神情里只有不快和抵触,全没有一丝回心转意的松动。 虽然她跟着球子妈又去了,但拿起电话,仍然坚定的回绝。 “对不起,我和同学约好了,不能去。” 电话另一边,赵汉宇尤为不甘心地问。 “那……那我能问一下,你约的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吗?” 结果这话还不如不问,米晓冉非但没给赵汉宇任何机会,甚至还有点生气了。 “这不关你的事……赵先生,请你以后,最好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的生活内容完全没有共同点,我也没有你那么多的空闲时间。” 按理说,这件事到此就应该为止了。 如果是京城的小伙子,如果是有点自尊心的人。 此时都应该听得懂米晓冉话里的潜台词,从而知难而退。 可问题是,赵汉宇属于二代移民。 他是华夏的苗儿移栽到美国的地里,结出的果儿。 他几乎从小就是受好莱坞电影的熏陶,翻着级英雄的漫画,吃着奶油味的爆米花,喝着可口可乐长大的。 他的家庭经济条件也相当优越,让他摆脱了唐人街的桎梏,顺利的进入名校读书,远比其他的华裔移民更易受主流社会接纳。 尽管他的性情中,还有着身为东方人的腼腆和羞涩,但那是对于白种人而言的。 实际上和国人相比,他就是标准美国人啊。 按美国追求爱情的模式来说,这点阻碍不算身什么。 赵汉宇不但一点也不觉得被姑娘拒绝有什么丢人的,反倒精神大振,勇敢的要起进攻。 没几天,他就再次买了礼物,颠儿颠儿的又跑到米家来了。 理由是为自己给米晓冉造成了困扰,当面给她赔礼道歉。 米晓冉当然对其不吝颜色,只想让赵汉宇赶紧走人。 可问题是,由于她几次三番的跟父母较劲,爹妈也早恼了。 这一次,赵汉宇再登门,对米师傅和米婶儿来说,可是意想不到的好事。 他们可就真不把米晓冉的意见再当回事了。 反倒故意跟她作对似的,盛情款待了赵汉宇,还让他有空多来。 而且事后,米婶儿趁没人时还主动当说客呢,紧着撺掇自己闺女。 “晓冉,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妈的脑筋不死性,现在改革开放了,我看不论是哪儿的人,只要条件好,先谈着也未尝不可。有些事就是缘分,缘分是什么?可遇不可求。那遇见了就得抓住啊,否则过了这村,也许就没这店了……” 米晓冉当然不乐意啊,撅起嘴让米婶儿打住。 “妈,我不早说过啦,我的事儿你们别管。你们要待见那姓赵的啊,下次他再来,你们陪着吧,我走。” 可米婶儿一听也瞪了眼,娘儿俩就这么争锋不让的彻底锵锵起来了。 “你敢!还反了你了。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呢。你妈是为谁好啊?” 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蛋,什么事儿可就怕内部意见不统一啊。 得,这下赵汉宇受到了鼓励,有了常来常往的理由,他还真成了米晓冉甩不掉的影子了。 更何况大杂院里,又何谈隐私啊? 就这么几次三番的折腾下来,纸里是包不住火的。 由于许多人都曾亲眼目睹了西装革履的赵汉宇,经常坐着出租车往2号院来,而且每次还都带来丰厚的礼品。 于是影响也迅扩大。 很快,米晓冉交上个外国男朋友的消息在整条胡同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神。 大家私下里少不了犯嘀咕。 “这米家大闺女怎么和外国人搭上关系了?怎么认识的啊?平常看这姑娘挺规矩的啊?天天不就是上班、下班、回家嘛,顶多了也就去她爸的单位看看电影……” “就是啊,哪儿认识的外国人呢?而且,那人长得也不怎么样啊,黑瘦黑瘦的,还没我壮呢。小日本儿吧?要不就是菲律宾的?总不会是印尼的吧?” “切,你管人家那儿来的呢。反正外国先进,进口电器谁不喜欢?你再看人家那身衣服,那派头。你还跟人家比?你壮那是力工。人家瘦才显身份呢。米家要能得个洋姑爷,我看就行了,还不要什么有什么?” “拉倒吧,嫁给外国人那靠谱吗?别遇见个骗子就行了。还派头呢,不是我说,你这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比不了,可2号院宁卫民比他帅多了吧?虽然是假洋鬼子吧,可毕竟本土制造啊,也不老少挣钱呢。这么帅小伙不要,这米家闺女我看也是瞎了心的……” 瞧这话说的,六月飞雪,天下奇冤。 真是得亏没让米晓冉听见,否则,她怕是会哭着一头撞死! 没人懂得她的心思,没人知道她其实一直在等着宁卫民来找她。 哪怕是一张纸,一句话呢,也好让她知道,宁卫民的心里还有她。 但是没有。 要知道,这段时间,正巧宁卫民是最忙的时候。 为了建国门饭店开业的事儿,他几乎连斋宫那头都顾不上了。 扇儿胡同2号院偶尔回来一次,都是看看康术德,坐不了多会就走。 再加上康术德不好管旁人家的事儿,罗广亮又是个能藏着话的闷葫芦。 以至于整条胡同,几乎人人都知道米家的情况了,但宁卫民竟然毫不知情。 当然,即使宁卫民知道了,这事儿他也不会干涉,结果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通过这件事,反而让米晓冉加认清了现实,真正对宁卫民绝望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托尼汪 就在宁卫民天天带着他的“美纯洋媚子”,把建国饭店新店开业的事情忙和到几近尾声的时候。 就在赵汉宇追米晓冉最紧,几乎见天往米家跑的时候。 其实也正是米晓冉心里最痛苦的时候。 那段时间里,她下了班根本不想回家。 既懒得跟父母多费口舌,也不愿面对赵汉宇的追求,与之周旋。 她无处可去,往往便会跑到**广场,铺上一张报纸呆坐到天黑。 在这里,虽然看着进出广场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好像人人欢喜,似乎大家都过得满不错。 这会更让她感到自己个儿像被美好生活甩出来的倒霉蛋儿。 可在通透的蓝天下,空旷的广场中,这种充满阳光的欢快情景,毕竟是能唤起一些美好的舒快感觉的,就像海边的人看到大海似的。 高高的前门楼子和远处的**,似乎也有种历代传承的神秘的力量,可以一点点磨去她内心的焦躁,让她的情绪渐渐变得平稳。 于是通过零零散散的回忆,冷静下来的米晓冉,便逐渐自省。 她觉自己对宁卫民认识,其实一直都是片面性的。 过去,她只知道宁卫民帮过自己,看重他那出色的外表,活络的思维,惊人的才华和待人接物的知情达意。 却忽略了宁卫民的野心,模棱两可的油滑,还有那铁石一样的心肠。 她忽然意识到母亲没说错,宁卫民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做丈夫的人选。 这个人的头脑太活跃了,嘴也很严,心里更深得不见底。 想得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 就连说话是真是假,她都分辨不出。 那么即便是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又能怎样呢? 她多半还是不会称心如意,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换句话说,宁卫民的身上似乎缺乏了一种性情的东西,是个让人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与之和睦相处非常容易,却实在难以让人接近,更难以交心。 而相反的,外貌条件平平的赵汉宇却要性情多了。 接触多了,她就现那个美国的大学生对情感相当执着,对她的追求不弃不馁,始终还摆在明面上。 总是迫不及待想把心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给她看,巴不得用一切办法增加双方的关系。 这反倒更能带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 或许我是真的错了吧?那我该怎么办呢? 听父母的话,试着重新去谈谈恋爱,找一个真心实意爱我的人? 其实只要可靠,哪怕是个外国人,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样,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就在米晓冉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未来,逐渐转变想法。 正打算尝试一下接受新的情感,好借此让自己对宁卫民淡忘的时候。 赵汉宇的一位至亲也从美国来到京城。 而这个人,让米晓冉看到了人生里还有更多的可能性,更美好风景。 这等于又推了她一把,让她不由自主地对个人的情感和未来做出了全新的规划。 那次见面是四月下旬的一天。 当天米晓冉因为等着领单位放劳保福利,下班回到家里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让她尤为出乎意料的是,这天不见赵汉宇,家里却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那人大概四十岁左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 或许是穿戴极普通,仅是普通的夹克、黑裤子和一双皮鞋。 没怎么引起米晓冉的注意,她仅仅以为是父母的哪位熟人来家里做客而已。 于是进屋自顾自的把东西放下,仅仅朝那人礼貌性的点了点头。 跟正在陪客的米婶儿说了一声,“妈,我去弄饭了”,就要离去。 孰料不但米婶儿立刻叫住了她,那个陌生人也主动站了起来,开口做起了自我介绍。 “密斯米,很高兴见到你。我系赵汉宇的舅舅。姓汪,叫汪大东。你叫我托尼就好了。” “今天冒昧登门,既是为了替我的阿姐一家感谢你挽救了丹尼(赵汉宇的英文名)的生命。同时,也是向你寻求帮助来的。” “啊……对了,丹尼去订酒席了,很快就会回来。是这样,我听他跟我说,你的英语很好哎,而且还是从事饭店接待工作的。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请上几天假,帮帮我的忙?” 这个汪大东的普通话,讲得要比赵汉宇强多了。 虽然同样是一种很别扭的南方口音,而且语也慢得要命。 但至少不是磕磕绊绊,找不着音了。 完全能听得明白,正常交流没问题。 只是由于这话太过没头没脑,米晓冉还是老半天都回不过神儿来。 因为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帮上人家什么忙。 “别别,我……我还是叫您汪先生吧。您……您要我帮忙?” “我英语水平其实不行,也就简单的日常对话。我……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呀,我能帮您什么呀?” “您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那……应该找‘外事办’的同志才对……” 不过米晓冉没想到,哪怕她这么没底,对方也压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那汪大东反而说自己的问题,政府官方人士只能帮倒忙,恰恰只有米晓冉比较合适。 接下来再具体一解释,米晓冉才真正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敢情这汪大东在美国是一向是从事快餐业的,还曾经在一个跨国连锁快餐公司充任高层。 今年春节后,共和国派出了一批商业口的干部组团访美。 汪大东作为在华人圈较有名气的快餐业商人代表,在旧金参加了访问团举办的茶话会。 正是这次茶话会上,一个级别较高的干部很向汪大东出了投资邀请,给出了很优厚的投资条件,希望汪大东能去共和国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这让汪大东不免动心,而他随后又知道外甥赵汉宇在共和国旅游,索性就收拾了行装而来。 刚到共和国的时候,其实汪大东也曾试图通过政府的帮助完成市场调查工作。 可没想到,双方对这件事的理解差距太大了,完全就是满拧。 于是让他哭笑不得的事儿生了。 比如说,官方认为他要办的是给外国人吃的,就是西餐馆。 相关的工作人员总带他去高档消费场所看,还安排他在使馆区选址。 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快餐馆的生命线是物美价廉,必须向普通民众开放才能经营下去。 再比如说,很有可能因为好面子,或者怕基础条件太差,最后让投资跑了。 官方对汪大东希望了解的情况,提供的数据很敷衍,甚至是经过夸大和美化的。 还有,外资在内地办企业不能独资经营,必须找个合作伙伴。 找谁,外商自己说了不算,得由政府指定。 说白了,这就相当于铺保。 皮尔卡顿的合作对象就是,纺织部和经贸部。 而这些当然是汪大东很难接受的。 投资是要掏真金白银的,他必须对自己的财产负责,要搞清真实的状况,做到心里有数才行。 所以没办法,他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先试着去了解一下共和国老百姓的经济收入和日常消费方式,还有餐饮服务方面的具体情况了。 不用说,这种工作对一个对共和国情况一点也不熟悉的外国人当然有着不小的难度。 因而在和外甥见面之后,听赵汉宇介绍了米晓冉的情况。 汪大东就觉得找到了能够帮他的人,兴冲冲来做邀请了。 就在听汪大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米晓冉始终很认真的观察着汪大东的神情。 她所看到的是,黑黑的玳瑁框眼镜后面有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流露出亲切坦诚的目光。 既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心虚与不安。 给人感觉相当的沉稳,且充满诚意,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再考虑到一直以来自己让赵汉宇受到的冷遇,和自己最近正逐渐改变的心意。 所以米晓冉很难不被打动。 毕竟引进外资是政府正渴求的事儿。 请几天假,既帮了人家的忙,也算是做了一点利国利民的好事,何乐不为呢? 她唯一的担心只在于自己有没有能力帮这个忙,是否会有负人家所托。 这是这年头大多数国人的习惯嘛,总是过于的谦卑和不自信,她也一样。 但这一点顾虑,也很快不存在了。 因为经询问,听汪大东说不过是几天的功夫。 她要做的只是带着汪大东逛逛热闹的商业区。 顶多有时候,还可能会帮着充当下翻译。 而且所有费用由汪大东承担,一点都不用她来操心 米晓冉也就彻底放了心,爽快的答应了。 这个时候,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参与的这件事,会对自己未来的人生产生多么重大的改变。 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无意间亲身参与了创造共和国的餐饮历史。 她当然更不会想到,这件事的后续影响,甚至改变了共和国数以亿计的老百姓的饮食习惯。 而面前这个温和的托尼·汪,三十年后,共和国的老百姓,都会以“连锁快餐之父”来称呼他。 第二百八十章 京津两地(修) 旅行,对八十年代初的国人,绝对是难得的机会。 由于粮油票证和收入的限制,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有离开自己生活的城市去外地的可能。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夫妻两地分居的去探亲,要么就是身负公务的人去外地出差。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对出远门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一旦机会来了,都特别的激动。 出门之前,老早就会在心里盘算着。 这事完了去哪儿哪儿玩玩,去哪儿哪儿买点东西,反正公私兼顾。 这大概就是我国最早的旅游雏形了。 只是话虽如此,真要是踏上旅程,往往也就开始遭罪了。 排队买票,加塞挤车,滚滚人流,诸多不便,这是当时的普遍情况。 抢座位,上厕所,找旅店,去餐馆,也免不了人生地不熟的受气。 可以说上了路,一天到晚,自始至终就没一件让人省心的事儿。 许多时候往往一个小疏忽,就能给自己带来大麻烦。 哪怕是像京城和津门这样离不了多远的城市也一样,两地奔波中该受的罪躲不开。 这就叫做“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不过这毕竟说的是国内老百姓的情况,外宾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家住的是条件优越的涉外宾馆,出门不是坐飞机,就是火车软卧。 那消费能力比咱们高出去不是一星半点儿。 特别是像汪大东这样有钱有身份,受大领导邀请前来的外商,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无论出行还是住宿,官方都会予以特殊照顾。 说白了,即使票源或者房源有限,再难订也得给他优先安排了。 所以实际上,米晓冉这次陪同汪大东和赵汉宇做市场调查,可是一点罪也没受。 虽然行程比较急,他们在京三天,在津四天,几乎一直在马不停蹄的跑。 不但把两个城市最热闹的商业区几乎都转了一个遍,而且还抽空拜访了一下津门商业相关部门的领导。 可吃得好、住得好,又有专车接送,反而让米晓冉感到相当的愉快和充实。 甚至对于米晓冉个人来说,还极大的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有着不菲的收获。 以至于她归来时,从里到外都大变样,连对人生的态度都改观了。 这话没有一点夸张成分。 因为一个人的成功,往往离不开名师指路,贵人相助。 很多人一辈子只能自己摸爬滚打,多数情况都是因为刚踏入社会,一切皆有可能的时候,没人告诉他该如何正确的选择。 反过来,如果这个时候他能够遇到一个远自己境界的人,提供的一些宝贵的建议、 那也许人生的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宁卫民就是这样。 他要是没有康术德的指点,恐怕今天还没完成原始积累呢。 别说猴票攒不了多少,价值千亿的字画连边儿都沾不上。 根本抓不住老天给的穿越大礼包,只能留下无奈、痛苦和懊恼。 张士慧也是这样。 多亏遇见了宁卫民,他才得以摆脱深陷泥潭的处境,走上了康庄大路。 要不然,别说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别无遗憾的娶媳妇成家了。 搞不好欠一屁股债,跑到花城做殊死一搏,还未必能回得来呢。 同样的,米晓冉能先遇到赵汉宇,再结识汪大东,还受到邀请陪同他们走上这么一趟,那也得说是运气。 因为别看就几天的工夫,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已经足够米晓冉在耳濡目染中受到他们的言行影响,产生灵魂的触动了。 这即来自与汪大东和赵汉宇闲聊时,对西方社会方方面面的描述和介绍。 也来自于他们带她领略到的西方先进国家的生活方式和富庶程度。 更来自于他们办正经事时,一丝不苟的工作方式,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细致入微的评估方法,以及沉稳老练的谈判技巧。 这一切都统统让人大开眼界,让米晓冉看到了另一个尤为陌生,五光十色的新世界。 而这种影响和启迪吗,也是潜移默化的。 米晓冉不知不觉中,就被汪大东的幽默、狡黠、机敏,以及闻广博的学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所折服。 并且因此开始和国内的一切做对比,进而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很有点不甘心再回到过去那样平淡的生活中。 而最关键的一次谈话是在返京的途中。 当时他们一起来到餐车里去吃他们的晚餐。 由于这趟车的软席乘客寥寥无几,所以餐车大部分餐桌都空着,只摆着花瓶和菜单,很适合聊天。 他们要了一个辣子鸡丁,一个腌大虾,一个冷盘和酒。 菜不算多,可三个人吃,已经富富有余。 正是这个时候,汪大东举起酒杯号召大家,为了调查的圆满结束干杯。 随后就做出了最终决定,他愿意投资,在国内尝试开办一家西式快餐厅,而选择的城市是津门。 “津门?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京城?” 米晓冉听见就叫了起来,她真的感到奇怪极了。 “您不是说京城的餐饮环境要比津门好嘛。津门没有任何做西餐的条件,面包质量不厚,牛肉也不容易买到。甚至没有您喝的咖啡……” 而赵汉宇也同样不解。 “舅舅,京城可是都啊,难道您忽略了这件事的意义?所有政令都出自京城,在京城办店才有可能覆盖全国。您过去不是一直强调经商要有战略性眼光吗?” “是的,你们说的都对。” 汪大东点点头,不急不躁的说。“可搞餐饮是种高风险投资,在共和国开快餐店还没有人做过,我必须得谨慎行事,综合考量啊。” 顿了一顿,他更详细的解释道。 “快餐业最突出的特点是方便、经济、清洁。而这个行业的兴旺主要是建立在生活形式的改变上。只有外出吃饭的人多了,在家里吃饭的人少了,才是适合这个行业的社会状况。” “这一点其实内地的情况普遍不好,无论京城或者津门都一样。内地人们还习惯老少同堂,为了节省开支在家吃饭。其实很不利于投资。” “唯一可取之处,是内地青年人有充分的好奇心,渴望休闲品味的提升。我注意过,进口的东西总是更受人们的青睐,哪怕一包进口香烟,一块进口糖,也能引无数人的兴趣。所以从这方面来考虑,津门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 “两个城市现在人口差不太多。但京城有莫斯科餐厅、新侨饭店两个俄式菜馆。还有能制作欧洲风味香肠的春明食品店,朝鲜风味的延吉餐厅,以及东南亚菜色的京侨餐厅。甚至还有义利食品厂提供较为优质的面包。而津门只有一家德国餐厅起士林。这样来看,消费市场还是津门较大。” “另外,受重视的程度也不一样。京城那边毕竟是都,对我这几十万美元的投资不是很看重。但津门这边诚意很高。这里商业部门比较重视,扶植力度也比较大。而餐饮业的关键,恰恰就在选址,我想津门的领导一定会在这方面尽力帮忙的。那快餐厅也就成功一半了。” 汪大东的话的确有道理,赵汉宇听了基本上安心了。 他现舅舅还是那个精明的舅舅。 但米晓冉毕竟对快餐了解不多,半是好奇,半是怀疑的还在刨根问底。 “啊?您就这么决定了呀。您不觉得风险还挺大的吗?就靠一个好地址和新奇的口味?那要是大家都不爱吃呢。您就这么有信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没想到汪大东被逗得哈哈大笑,赵汉宇也不禁乐了。 “密斯米,谢谢你的好意提醒,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谨慎的姑娘。既然如此,我就再跟你说说。其实照我看来,东西方文化差异性和经营理念的差距,才是我能把快餐店经营成功的信心和把握来源。” “第一,内地讲究百年老店,祖传秘方,吃老本儿。而西方世界则要求日新月异,求新求变。我举个例子,祖传秘方的百年老店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狗皮膏药。” “信不信由你,在美国,狗皮膏药是很抢手的一样东西,狗皮膏药其实是很好的一样东西,我自己就常常用,腰酸背痛的时候用它非常好,可它是祖传秘方,永不改进。” “药虽然好,但贴在肉上搞得到处都乌七八黑,难看得不得了,贴上去要拿下来就要了命了。可是它死不更改,一百年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 “但是你看可口可乐,它在早期最成功的是玻璃瓶的包装,后来因为铝罐的进步,它就把它最值钱的包装抛弃了,换成铝罐。现在还有汽水机打得散装蜡纸杯汽水,它就是求新求变。”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开快餐店的话,不但要求员工都必须微笑服务,就连桌椅的尺寸,我也要按顾客感觉最舒服的尺寸和颜色去做。菜色我会不断研究推出新品,但只会留顾客最喜欢的几种,凡是销售量达不到标准的都会自我淘汰。” “第二点,内地在开店时讲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要吃就到这儿来,排队排得再长我也不管你,你爱吃就来。西方商业理念则是一本万利,连锁经营。翻译过来怎么讲呢?我认为是一个基本,一万种利用。” “这点完全不同于内地,像我开店,只能我有,不能你有,纯粹靠自己展就会很慢,是把自己局限住了。而西方的连锁经营是我开了这家店,我知道怎么赚钱,就拉着你来做,他来做,最后让大家都赚钱。然后从中收取一定费用。这样就会靠大家的力量,迅壮大起来。” “你觉得有了这两条大方向,我还会输吗?输给那些菜单上的才几乎一半没有,服务员从来不笑,巴不得你不来光顾的餐厅?” 毋庸置疑,答案是肯定的。 此时米晓冉已经豁然开朗,不由自主抚掌大笑。 “我明白了,您是要把能利用的最大化,使利润达到极致啊。这其实是最有效节省成本的办法。可以说是变相的薄利多销。嗯,我看您这两条确实不错,我现在真的相信您的计划没问题,投资一定能成功了。” 为此,汪大东也不能不夸上一句。 “密斯米,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真的很有商业天赋。这几天接触下来,我不得不说,你是我在内地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好姑娘。你不但很漂亮,也很聪明。而且还有很强的自尊心和上进心。我觉得有必要要建议你应该出国看看……” 这话一说,米晓冉大为吃惊,像是听见了什么胡言乱语一样。 “啊?什么?您的建议让我出国?” “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去多学习一些有用知识难道不好吗?” “我……我出国能念书?” “当然是可以了,上大学。我知道内地的求学环境不好,能够上大学的人很有些。但国外完全不同。人人都可以上大学,只要想学习。相信我,出去看看,你的未来会很有前途,远比你在国内埋没了才华要好得多。” “您这简直是开玩笑,对我来说出国可没那么简单……” “可也并没有多复杂。你的外语基础很好,我认为通过托福考试是很有希望的,语言关对你不难。而且如果你愿意,我就可以做你的担保人,并且资助你一部分学费,就算是对你救了丹尼的回报好了。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是否愿意重新认识自己,迎接挑战,努力掘自己身上的潜力……” 这下米晓冉真的愣住了,再也难说出一句话来。 而赵汉宇则把目光投向她,那表情,真希望她能马上就答应下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事难办 出国,这在八十年代,可是一个充满了吸引力的名词。 大学,同样是一个令人无限憧憬的名词。 这件事,摊上哪一件都是令人羡慕,值得炫耀的事儿。 那么想想就知道,这两者如果合二为一,变成了“出国留学”,对这个年代的人又是多大的诱惑。 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 所以从津门回来之后,米晓冉的心境彻底不一样了。 得到了汪大东愿意资助其留学的许诺,她再也难以回归过去那种周而复始的生活,去继续过那种三点一线的日子。 一下子就陷入了极大的内心矛盾中,每天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反复的思量与权衡。 这并不奇怪。 因为过去米晓冉没有萌生出国留学想法,不是她不渴望,而是因为不现实。 要知道,在我们的国家,一直以来,有关出国这件事,个人选择的余地很小。 出国人选必须经过组织挑选安排,要看政治上可靠不可靠,才能获得公派出国的机会。 即便是去年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也是一样,短时间内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我们的国家经济水平不行,有几个人能掏得起这笔钱呢? 至于上大学也是一样,高考得到恢复当然是件好事。 可那么多知青,也仅有1977年到1979年这三次机会可以参加高考。 从198o年,大学校门就彻底对非应届毕业生关闭了。 曾经参与过两次,却因些许分数落榜的米晓冉。 本来早已经死了心,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与大学校门无缘了。 她如何能想到,汪大东竟然像天使一样,重新为她打开了一扇更宽广的求学大门。 她怎么能够不激动?不兴奋?不渴望? 只是这种诱惑的背后,也不免让人心生重重的顾虑。 毕竟做出这种选择,她就要远离家乡,面对陌生的国度。 爸妈真的愿意让她去吗?他们会放心吗? 假如真的去了,她能忍受一个人漂泊在外的孤独吗? 毕竟这还意味着她要放弃安稳的工作,去迎接未知的挑战。 她对国外的生活能适应吗?真的能跟上学习进度,顺利毕业吗? 而且那可是资本主义社会,陷阱多,坏人也多。 会不会不安全呢?如果生病了或者遇到难处了怎么办? 关键是她出去完全是靠汪先生的资助,人家万一半途变卦了呢? 外国人好像不大讲究信义和情分,而且商人嘛,唯利是图的可能性很高…… 这就是米晓冉的苦恼所在,这些难解的问题全都在困扰着她。 如果不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是没有可能迈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的。 而最终,她之所以能鼓起勇气,拿定了主意,下决心要出去闯荡一下。 这既是因为她为留学的事又和汪大东面谈了一次。 再次受到了对方积极的鼓舞、开导和坚定的保证。 感到人家确实诚意满满想要帮助自己。 同时,也因为她还获知汪大东已经和津门那边确定了合作单位,即将和津门轻工业进出口公司签订三十万美金合资合同的消息。 就连快餐店的名字,汪大东都给起好了。 定名为,“orchid”,中文叫胡姬花,也就是新加坡的国花。 汪大东还说只要等到店址一确定下来,就要从美国进口厨房设备,正式把投资计划付诸行动了。 这自然让米晓冉踏实了不少,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毕竟汪大东要在共和国经商,这么大笔的投入兴办的企业,他不可能随便抛弃。 那有地方能找着他,还怕什么呢。 至于最后,还有一个额外的原因是,米晓冉的芳心也被赵汉宇的痴情打动了。 敢情自打回来之后,为了让米晓冉尽快下定决心出国。 赵汉宇总是追着她,一个劲的拼命介绍在美国上学的好处,和美国生活的优越性。 而且还胸脯打保票说,哪怕米晓冉始终不愿意和自己交往,他们今后也只能做普通朋友。 他也一定会竭尽所能照顾好米晓冉,帮她适应国外的生活,永远的支持她。 这就让米晓冉一下看到了赵汉宇身上的闪光点——热情、率真、执着、浪漫…… 说实话,过去米晓冉会和赵汉宇刻意保持着距离。 除了因为自己内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之外,也有赵汉宇是美国人的原因, 米晓冉明明知道赵汉宇总有一天会离开京城,回到他自己的国家去。 那她要为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儿动了感情,岂不是冒傻气?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也可以出国了。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有了长期展的可能性。 何况她真出去了,当然渴望在国外能有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自然对赵汉宇好感大增。 总之,随着他们关系开始升温,变得日益亲密起来。 对米晓冉来说,出国留学这件事,很快就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她深知,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有可能去看看这个世界机会。 如果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她就只能留在国内,像大多数人一样嫁人、生子、过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了。 只是真开始着手办起相关的手续来,米晓冉才知道出国的事儿没那么简单。 现把此事从理想变成现实还是有不少差距的。 先,由于不少手续都需要出国人员本人拿着文件到行政机构去办理的。 而行政机构是“事难办,脸难看”的地方。 光递交申请这一关,任凭米晓冉跑了许多天都全无进展。 简直屡屡碰壁,心灰意冷,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真是不明白,出个国怎么就难成这样? 刚起个头都这么艰难,真不敢想象所有流程走完,最后拿到全套手续,得费多大的力气。 其次,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他们的反应也是极为矛盾的。 一方面他们认为能出去留学是件好事,学不着东西,也能挣着钱。 可另一方面他们比米晓冉更担心她自己的安危,认为一个女孩子独闯世界就是独闯龙潭。 尤其是米婶儿,显然是不大赞成米晓冉出国的。 倒是巴不得女儿跟她一样碌碌无为,只要得个平安守着家就好。 说白了,人上了岁数,当然最怕膝下荒凉的孤独晚景。 所以这件事一时之间,还真正的僵持住了。 米晓冉是既烦恼该如何把出国手续办妥,也不知该怎么获得父母的支持。 但让她更加不敢相信的是,当她把自己的苦闷拿出来跟赵汉宇倾诉。 倒是真的从赵汉宇那儿得到了一个相当有效主意,只是十分荒诞罢了。 赵汉宇竟然对她说,“不如……不如你嫁给我吧,只要我们结婚了,这些问题就都解决……”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将错就错 赵汉宇的话实在太突兀,当即就吓了米晓冉一大跳。 她的脸色便隐约有些不好看了。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表示什么,赵汉宇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主动开始道歉。 他解释说自己太冒昧了,完全是冲动下的情感流露,其实完全没有一点冒犯米晓冉的意思。 他非常后悔,既怕被米晓冉以为自己想要乘人之危,又觉得自己说这话欠缺准备。 至少应该准备一束鲜花和戒指,才会显得郑重而有诚意。 像现在这样,太草率了,难怪米晓冉会误会…… 很显然,这个世上的女孩子,几乎都有点公主情结,这是性别的特质。 恐怕没有一个姑娘不喜欢灰姑娘的故事,又或是不喜欢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 而赵汉宇所表现出的患得患失的道歉,恰恰就是一种能满足姑娘虚荣心的最佳恭维方式。 虽然显得有点孩子气,可也显得赤诚,非常容易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这样一来,米晓冉不免有点怦然心动。 她也不好意思再指责什么了,就只有羞涩的笑笑,权当这是一次失言的“意外事故”罢了。 此时的她,压根儿就没能想到,没过多久,这句话竟然真的转换成了现实。 并且还是因为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样冲动了一把,才导致的结果。 不得不说,在去参加张士慧和刘炜敬的婚礼的时候。 虽然明知会见到宁卫民,但米晓冉还真的没想太多。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能够把这段感情付诸脑后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即使再见面,也必然是波澜不惊,把宁卫民当成一个陌生人而已。 可惜随后的事实证明,宁卫民对她来说,实在是一块又痛又怕的心病。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不见还好,这一相见,这小子竟然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情绪搅和乱了。 不说别的,光宁卫民那一身名牌西服,仪表堂堂,比新郎官都闪亮,颇为意气风的样子,就足够让她眼中冒火了。 她是真想把这见到谁都近乎,饱受大家欢迎的“香饽饽”扔地上,好好的跺上两脚啊。 特别是婚宴开始,当着她的面,宁卫民和曲笑又“勾搭成奸”的坐在一起。 一个是帅哥,一个是美女,俩人旁若无人的在她眼前“咬着耳朵”,小声说话大声笑。 就越的让她的内心抽搐着疼了起来。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本以为的淡然和遗忘,统统是假象。 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敢去想而已,下意识去回避问题罢了。 混蛋!混蛋! 骗子!骗子! 好你个宁卫民,不是说和曲笑没关系吗?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 看你们一副相见恨晚,巴不得黏糊在一起的亲密样儿,鬼才会相信你的话! 还有曲笑,没看出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这么有心眼! 平日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勾搭上了,你挺有手腕啊你…… 得,前仇旧恨,就这样随着心里的一句句暗骂,涌上了米晓冉的心头。 她是越来越恼,越想越气,只觉得这儿非人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偏偏她还毫无办法去排解泄心中的火气。 认真说起来,她就是个局外人。 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看不顺眼,也没有任何合理借口去干涉人家。 于是当负面情绪滋生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 米晓冉心里有东西“哒”地动了那么一下,就像一把神秘的锁被转动的钥匙打开了。 前些日子赵汉宇那些求婚和道歉的话,不但全被她想起来了,并且还下意识的当成了救命稻草。 也不知是为了斗气儿,还是为了宽宥自己。 反正一股邪火儿一上头,她鬼使神差的,就当众把自己要结婚、要出国的消息,脱口而出。 只可惜啊,这口无遮拦又不计后果的宣言,轰动是够轰动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除了单纯的惊讶,米晓冉再没有现什么了,全都是无关痛痒的神色。 这样的结果,非但不是她想要的,反倒让她的心愈加鲜血横流,像被一把利刃直接洞穿。 俗话说,嫉妒是毒药,冲动是魔鬼,这话真不假。 事后,米晓冉深深为此感到后悔,她也觉得自己太不理智了,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 合着就为了一口气,为了换一个宁卫民略感惊讶的眼神,她就把自己的后半生押上去了。 这图什么呢? 愚蠢得无可救药啊! 可话说回来,这个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既然当众说了这样的话,她也就不能再吞回去了,否则就会彻底把脸面丢光。 为此,她别无选择,就只有硬咬着牙,将错就错下去。 真的嫁给赵汉宇,然后辞职,以美国公民家属的身份去美国留学。 不得不说,人的生命中,有许多很短,但却很重要的一瞬间,足以影响人的一生。 张士慧和刘炜敬婚礼上的一刻,就成了米晓冉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无论是对是错,反正从她当众开口那一刻,她的人生路就注定拐上了另一条道路,再难回头了。 至于不知就里的赵汉宇,对米晓冉做出的这种选择,当然是欣喜若狂的。 当他听闻米晓冉真的愿意嫁给他,跟着他一道回美国时。 这个开朗乐观的美国青年根本没有任何疑虑,而是真心以为世界上真的有金石为开这种事儿。 他庆幸自己误打误撞的打动了心中的女神,自己成了好莱坞浪漫喜剧中男主角。 为此,他既激动又感动。 不但当面起誓,再三保证会永远忠于婚姻,无论如何都会支持米晓冉完成学业。 还喜不自胜的带着米晓冉去友谊商店,给她买了一个价值两千港币的红宝石戒指,作为订婚礼物。 再之后,就是两个人把喜讯各自向双方家人公布了喜讯了。 而他们所得的反馈,当然也是好的。 先,身为赵汉宇的舅舅,早已经知道外甥陷入情网的汪大东,是很为外甥高兴的。 实话实说,津门一行,本着对赵汉宇负责的心态。 汪大东其实一直在注意观察米晓冉的品行和性格,是否如外甥描述的那样,是否值得赵汉宇倾注感情。 其结果是米晓冉比汪大东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 他深知像这样才貌的女孩子,能吃苦,且具有不为物质所动的操守,在美国是很难找到的。 所以不但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姐姐,还为赵汉宇做了担保,说这是一段不错的姻缘,女孩子非常优秀。 也正是因此,他后来才会提出资助米晓冉出国留学这件事来。 说白了,就是他代表赵汉宇的父母想要撮合他们,成全赵汉宇。 毕竟出去了之后,姑娘家免不了需要依靠,赵汉宇也就有了更多获取芳心机会。 那么如今既然直接走到了这一步了,汪大东作为月老,当然会感到欣慰。 于是当他再次给美国的姐姐一家打了电话,讲明了情况。 随后便正式代表赵家再次拜访米家,按照礼数送上聘礼,来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 不用说,既然事已至此,米家的老两口,同样是不会再表示异议的。 头几天他们反对米晓冉出国留学,其实只不过担心女儿出去,孤身一人,不放心而已。 既然女儿如果出嫁,出去有人照应,那就是两回事了。 他们本就懂得高门嫁女的道理,看着体面的赵汉宇相当顺眼,怎么还会再反对呢? 老话讲的好,女大不中留,嫁到哪儿去都是嫁。 反正家里还有个小的,干嘛不高高兴兴把女儿送到国外去呢? 虽不免有些不舍之情,可女儿出去了就过上好日子了。 再说足足六千美金的丰厚聘礼,还有办婚事的费用不用米家操心的许诺,这也足以慰藉亲情上的遗憾了。 现在接亲最讲究找有“海外关系”的人了。 米家攀上这门亲事,就成了美国人的岳父岳母,当然是划算的。 第二百八十三章 领证 两家人定了亲,接下来就是打结婚证了。 结婚多简单哪,一男一女领一证,这就算成了。 哪怕是跨国婚姻也没什么费事的,无非是多个大使馆或者领事馆的审批手续而已。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宋华桂当年开先河的壮举呢。 因为要不是她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上书陈情,直达天听。 在她之后成千上万的涉外婚姻,又哪儿会有这么自由,这么方便啊? 恐怕许多人仍然会因为与外国人产生了感情,而遭受来自于各方各面的重重阻碍和压力。 这么多年过去,想当初宋华桂和她先生万曼所遭遇的婚姻坎坷,如今的涉外婚姻当事人已经不会再感受到了。 再没有人会像他们当年那样,只能靠着辫子样式作为暗号,依靠树洞里的纸条传递爱的消息,小心翼翼像特务接头一样暗中来往。 当今的人们大可以不用考虑国籍的差异,把自己爱情置于阳光之下,光明正大的恋爱、结婚。 甚至因为“外事关系无小事”,到了领证的一步,相关部门还会加急加快办理,并送上祝福,以成人之美。 这无疑都是拜宋华桂的坚韧与勇敢所赐。 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沾光的受益人之一,米晓冉是真该好好谢谢宋华桂才是。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了她自己能够从出国手续的苦恼里解脱出来,感谢的理由就已经足够充分了。 必须得承认,有个美国丈夫是真管用啊。 这次米晓冉再去办理申请护照手续,京城负责出国的管理机构一下提高了工作效率。 她仅仅跑了一趟,护照就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 过去屡攻不下的堡垒,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攻克了。 当然,光有护照还不行,那玩意只能证明一个人的合法身份,不管别的。 真想出国还免不了办理出入境签证这一步。 去哪个国家,你就得到哪个国家驻华大使馆或领事馆去办入境签证。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恐怕都没去美国的签证那么难。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美国长期以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富庶,最强大,也最现代化的国家。 再加上好莱坞电影的洗脑能力强,成功的把美利坚装扮成了一个能够实现梦想的自由之地,自然惹得全世界的人心生向往。 只是实际上,美国佬的本性却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 他们需要的是有用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年轻力壮,你才能来。 这三条什么都不占的人,还想跑到他们国土上去刨食儿?姥姥! 所以美国的签证官在手续上的审核,便尤为严格。 1982年的实际情况是,在共和国做美国梦的人一样开始多了起来。 如果和去年一月颁布实行《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前相比,至少暴增十倍。 于是美国的签证官非但不会如最初接待我们国人那样。 非常热情的用咖啡招待渴望去目睹自由国度真容的人。 甚至还傲慢的端起了架子,需要来办签证的人早早等候。 与此同时,拒签率也一日高过一日。 以至于每天早晨七八点钟开始,美国驻华大使馆门口就能排起一流长龙似的队伍,等着签证官的接见。 那全是豁得出去,不惜倾家荡产,也想去大洋彼岸看自由女神的人。 而这些人最怕的,就是第一道国内领护照的关好过,却闯不过这第二道需要大鼻子签证放行的关。 实际上,也确实有不少人,是屡屡碰壁,犹未死心的。 这样的倒霉蛋,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多试几次能和签证官看对了眼,人家能大慈悲把他们放出去。 好在和这些人比起来,已经嫁给赵汉宇的米晓冉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有个美国丈夫的优越性,在这一环节里,更能充分体现出来。 她根本不用排队,只凭赵汉宇手持护照,就能畅通无阻地直接进入大使馆的一间办公室,享受最佳礼遇。 她是和赵汉宇一起喝着香喷喷的纯正咖啡,并在其帮助下填写好了赴美申请表。 由于赵家充足的资产做后盾,足以保障米晓冉不会成为美国社会的负担。 他们仅仅回答了那个和蔼可亲的女签证官几个简单问题,就顺利过关了。 然而当米晓冉再从大使馆里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前那些心怀敬畏心理,老老实实排着长队那些人。 耳听着一些人讨论几度被拒签的哀叹,和一些有经验的“老手”对其他人的忠告。 一股难言的胶着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还是难以避免的从她的灵魂深处冒出来。 其中既有为自己的庆幸,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自卑,甚至还有对这些同胞的可怜。 她不是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国力不对等的滋味…… 米晓冉的出国手续就这样办妥了。 再之后,就是她利用赴美排期的这段时间,办辞职手续,和准备出国的行李了。 米晓冉要出国的事儿,其实自从婚礼上被她宣之于口,早就成了单位里的新闻。 别说劳资部门的负责人了,就连旅馆总经理和书记都有耳闻。 所以手续并不难办,无非就是去劳资科走个程序个的事儿。 填几张表格,领了离职工资也就罢了。 米晓冉的级别是前台部组长,工龄整整两年。 离职工资按照工龄计算,一年工龄给一个月的工资,最后领了一百八十块钱。 如果按照当时1:1.893的官方汇率来算,也不过就一百美金而已。 拿到这些钱后,不免再次让米晓冉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以为你想当初她到底有多么渴求这份工作的滋味,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她怎么不会想到,今天放下这个铁饭碗的时候,竟会如此的轻易。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干净利索的切断了和旅馆的一切的关系,让她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甚至当她告别那些友好的同事走出旅馆之后,面对熙熙攘攘的重文门大街的时候。 她的眼泪忽然间涌了出来,就象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边走边哭,总想微笑着把眼泪擦掉。 可擦了偏偏还会有。 这真是太奇怪了。 米晓冉可不认为自己是舍不得这份工作。 她也并没有后悔这样的选择,如果她不折腾一下,她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她当然不想像一般人那样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 不愿意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还留在这个旅馆,被年轻人冠以“阿姨”的称呼。 不是的,但偏偏她就是想哭,想停都停不住。 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就是伤感非常。 这只能说人性是矛盾的。 或许仅仅是因为和领导同事们相处得太好了吧。 她忘不了琴姐在她肚子疼的时候,跟妈妈一样叮嘱她多喝热水…… 或许是也留恋这里如同大家庭一样的氛围。 她同样忘不了要好的同事们坐一起嗑瓜子,开玩笑,处得跟亲姐妹一样……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舍不得单位食堂油渣白菜和烧茄子的滋味,舍不得眼前这条熟悉的大街。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旅馆的食堂才能做出那样的味儿来。 她连闭着眼,也知道这条街上都有什么商店,几点开门,几点关门…… 第二百八十四章 风光大嫁 作为一个远嫁到异国他乡的新娘。 即将离开旧日熟悉的一切的米晓冉,确实会感受到前途茫茫的滋味。 她会难以避免地多愁善感起来,流一些悲冬伤秋的眼泪。 这很正常,若非如此,她也就不能算是个女人了。 但这种状态在她身上也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后续一件件还需要忙碌的事儿,成功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就比如说接下来的一阵子,她就被米婶儿硬拉着,像个花蝴蝶似的天天飞舞在各大百货商场,买这买那。 穿的用的,什么都买,光中成药就弄回来一大皮箱。 仿佛这次她要去沙漠中旅行。 那儿没有商店,没有人,没医院,什么东西全都得从国内带去。 而这,就是八十年代出国的通病。 这年头,但凡出国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带着大包小包出去的,主要是担心国外的东西贵。 由于出国机会较少,国内的消息都是以讹传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稀里糊涂买了一堆东西。 最后往往到了国外一看…… 天哪,才知道自己多傻,好些东西敢情是白买了。 尤其是衣服,国外并非想象中的那么贵,赶上大减价,甚至可能比国内还便宜。 这件事上,米家人同样未能免俗。 终归人是局限的。 每个人都生活在他所处的时代,就会被周围的人所浸染,染上和同时代的人相同趣味。 所以,虽然米晓冉也曾经极力反对过,可说了白说,根本没用。 “妈呀,您别太过分了,买这么老些东西干嘛啊。汉宇都说了,美国什么都有,需要什么,到那儿现买最方便。” 而米婶儿的回答就像大多数送子女出国的父母一样。 “傻丫头,美国的东西多少钱?咱们这儿多少钱?我跟你说,你嫁了人就不比过去了。赵家再有钱,人家也不会喜欢个大手大脚花钱不过脑子的儿媳妇。是不是这个理儿?” 米晓冉登时体会到了妈妈的良苦用心,不禁为之一愣。 “那……那,我带这么多药干嘛呀?您想让我去哪开药房啊?” 哪儿知米婶儿更得着理了。 “切,什么都不带,这些药你也得带着。我就不信,在美国你能买着花露水儿、清凉油儿和牛黄解毒丸儿?有备无患知道吗?等你用的时候就不嫌累赘了。再说了,你没看汉宇他舅啊,从美国带过来的咖啡罐儿,走哪儿都带着,他怎么没嫌累啊?一样的道理嘛……” 别说,米晓冉还真被说懵了,彻底没法反驳了。 因为汪大东来内地,行李里最重要的东西,确实就是两大罐子从美国带来的咖啡。 他还跟米晓冉当面笑谈过,说多亏自己聪明,否则就很难每天喝到真正的咖啡了。 就这样,最终买完了一归置,米婶儿居然置办了六大皮箱的东西。 这样的结果让米晓冉简直哭笑不得。 因为且不说带着这么老些过日子的东西去美国,像不像逃难的难民。 就光说运费,那就不是个小数儿,比那些东西还值钱呢。 这事儿办得是要多傻有多傻! 好在让米晓冉颇感欣慰的是,赵汉宇对此非但没有嘲笑,而且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和理解。 “伯母也是一番好心,这份心意你一定要体谅。不如这样,买这些东西的钱,我来出好了。咱们走的时候尽量带,带不了就留下,反正日用品,你家里也能用上……” 这些话绝对是意外收获,让米晓冉心里暖暖的。 为此,她觉得自己确实选对了人,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似乎未来要面对的陌生环境,也没那么让她紧张了。 然而更让她感到快慰的,还得说赵汉宇把婚礼安排得气派非常,乎她的想象。 由于美国那边还得办一场,本来说好京城这头,只是简单办一办的。 米家把婚礼的事儿全权交给了赵汉宇去筹划,除了请客的名单,米晓冉没费一点心思。 没想到赵汉宇对这件事并没有对付。 他居然包了京城饭店的宴会厅,按每个人三十元标准,摆了总共一百五十人份额的自助餐。 手笔之大令所有收到邀请的人都羡慕不已。 于是婚礼当天,不但米家的亲戚朋友,2号院的邻居们,重文门旅馆的领导和同事,甚至连米晓冉久不联络的老师、同学、下乡时同一个知青点的知青,都如约前来。 人人都为有幸参加在京城饭店举办的这场婚礼而感到兴奋,与有荣焉。 亲闺女如此风光大嫁,米家人当然都大变样了。 不但米师傅和米婶儿都穿着体面的衣服,米晓卉也穿着从友谊商店买来的进口连衣裙。 他们一起成为了众多来宾争先恭贺的对象。 谄媚之词听得真的太多了,让他们不免头昏脑涨,却也大大的面上有光。 作为新郎在内地唯一的长辈,汪大东也是必到的,而且他还出面充当了主婚人。 而为了卖他一个面子。 津门市政府和相关合作单位也相当重视,派专人赴京来参加婚礼,并送上了一份厚礼。 至于米晓冉本人,那就更为耀眼夺目了。 虽然当天她虽然没有乘坐婚车,算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可她却成为了改革开放以来,京城第一位的穿着婚纱在京城饭店办婚礼的新娘。 这个“第一”,那可是完全够格儿载入史册的。 当婚礼进行曲奏响的时候,只见米晓冉手捧一束鲜花,挽着新郎的胳膊出现在会场大门口。 这一出场即是高氵朝,立刻引起全场轰动。 在掌声和欢呼里,在相机闪光灯的闪耀里,这一对新人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一天,绝对是米晓冉活这么大,最璀璨,最风光,也最美丽的日子。 而这个风头出得也绝对有意义,对她来说,恐怕比任何一个新娘子都更加重要。 因为她从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在这里所受到的羞辱。 她深刻地记得,在去年皮尔·卡顿服装表演的庆功宴上,她是怎么被舌尖口利的霍欣给挤兑走的。 那一天的经历,给她造成了明显的苦难后遗症。 她长这么大,都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自卑和羞愤过。 为此,她曾经反反复复的思量过。 她后来现,自己其实不是输给了霍欣,而是输给了霍欣的社会地位。 或者是说,是输给了霍欣家庭的社会地位。 因为一个人,无论是言辞的丰富,逻辑性的思维,自信和气质,又或是别人相待的态度。 其实都与自己家庭的背景和成色息息相关。 她当时难以做出争锋相对的反击,之所以理屈词穷。 就是因为她不自觉的感受到了面对一个出身优越大小姐的压力。 其实从内心的潜意识里,她就认同霍欣是强于自己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别说她已经有了充足的自信能和霍欣在言辞上一较高下。 就是她确实不如霍欣,又能如何呢? 今天她非过去可比,霍欣绝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当众羞辱她。 是的,她不折不扣的恢复了自信,因为她已经完全成为了属于这种场合的人。 妻凭夫贵,这个道理虽然简单,却是至理名言。 只可惜,今天这个场面,她虽然希望让霍欣看到的,托宁卫民代请,但她却好像没来。 否则,那才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 第二百八十五章 喜宴(修) “晓冉啊,我早就说过,你有命,命好!早晚有这一天!” “姐们儿,祝你们在美国,生活美满幸福!咱们干一个!” “嗨,这都是废话!到了美国还有不美满幸福的?我就没这个命,说了归齐,是我们家的德性不够,没跟美国挂上关系。我老纳闷,当初我们家祖上,怎么就不动动心思,也去美国定居呢?” “哈哈哈……” 以新郎新娘为中心,登时响起了一阵哄笑。 然而就在米晓冉享受着众星捧月一般的荣光时。 就在她满面笑容依偎着赵汉宇去应付亲人朋友们的祝福时。 就在她暗中用眼神去扫视全场,默默寻找来宁卫民的身影,甚至于期盼着能看到宁卫民失落的样子的时候。 真实的情形却距离她所奢望的甚远。 因为就在婚宴现场最偏僻的角落里,宁卫民和张士慧独占了一个小桌儿,正按照他们的老习惯推杯换盏,自得其乐的吃喝。 不大的圆桌上已经被他们摆满了通心粉、煎香肠、培根卷、三明治、小牛里脊、炸洋葱圈、清炒虾仁、白斩鸡、烩丸子、什锦炒饭……这种种的美食。 除此之外,还有一瓶茅台酒,四罐芬达汽水,也都堂尔皇之地放在圆桌中央。 最有意思的是,看不惯今天这排场的可不是宁卫民。 反倒是当了新郎官,刚刚去南方旅游结婚,兜了一大圈儿归来的张士慧。 原因很简单,不外乎这小子嫉妒心泛滥,大概是觉得米晓冉婚礼的排场比他的婚礼还要气派,忍不住说上了怪话。 “哎哎,你瞧瞧,瞧瞧!新娘子都快乐飞了,不就是嫁个美国人嘛,有这么美吗?真要到了美国,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凉拌白菜心呢!” 宁卫民却不捧场,反倒报以鄙视的眼神。 “去你的吧。你可有点飘了啊。忘了头两天你结婚时候,都给嘚瑟成什么样了?” “而且最起码你也得实事求是啊。目前美国经济就是比咱们强。像咱俩这样,也就是西方世界中下层的生活水平,这无法否认。” “还美国人怎么了?人家那儿社会福利好,连流浪汉都衣食无忧,天天喝酒吃肉的。谁吃凉拌白菜心啊!” 张士慧却根本不脸红,照样强词夺理。 “切,你就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吧。还西方中下层生活水平?哥们要搁美国去,成分怎么也得定一小业主。再说了,就算是美国千好万好,那好东西要是吃腻了,也备不住就想吃两口白菜心呢!” 宁卫民实在是服了他,无奈的摇摇头。 “行行行啦,你可别忘了,人家新郎家里可是开餐厅的呢。那想吃什么没有啊?白菜心,亏你想的出来?” 这下张士慧成瘪嘴葫芦了。 可就在他正寻思词儿应对的时候,远处围着新郎新娘是好一阵喧嚣和哄笑。 敢情在许多年轻人的起哄下,赵汉宇不得不当众拥抱住米晓冉,给予一吻。 如此,那些起哄架秧子的人才放肯放他们离去,给那些有身份的人和长辈们挨个敬酒。 这一下子,张士慧就又有的说了。 “哎呦呵,你看看这还没到美国呢,都玩上洋派儿啦!” “你看哪,那姓赵的小子还挥手哪,他还以为自己个儿是司徒雷登呢……” “再瞧新娘子!穿着婚纱好看是好看,可我的脑子里怎么老转悠的是她戴着套袖打算盘的样儿呢……” 这次宁卫民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他妈够可以的,太刻薄了!你说你这一结婚,怎么气量倒变小了,嘴也碎了。让媳妇管得吧?我都快被你酸倒了。” 哪知道张士慧反倒开始挤眉弄眼,一脸鼠昧。 “哎,你气量大,不是跟我演戏呢吧?都到这份儿上,你跟我掏句实话,有没有后悔?你都酸啦?怕不是为我吧,照我看,你是后悔让一件国宝流失海外吧。” 宁卫民看着他这叫一可气。 “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这话你也敢胡说?” “我心里又没鬼,能怕让人听见?” “屁话,哥们我可不像你,老来这言行不一的。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我们就是单纯的同事关系,邻居关系,像兄弟姐妹一样。何况,我是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结婚有什么意思?哥们是有大志向的人。” 一边说着,宁卫民也给张士慧让菜。 “哎,吃吃,这么多吃的堵不上你嘴。不是我说你,咱也有点品行不行?吃着人家喝着人家呢,就别老干着吃饱了骂厨子,诚心给人家添堵的事儿了。” 这话倒是给张士慧拿住了。 他不禁有点讪讪然,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而紧跟着,宁卫民又主动给张士慧倒了一杯茅台。 “哎,咱也说点正经的吧。你这婚也结了,风头出了,玩儿也玩儿了。今后到底怎么打算的?乔万林说话就调服务局去了,你得赶紧拿个主意啊。是让老乔帮你调剂下工作,继续这么小富即安的混着呢?还是跟我一起干?给个准信儿吧……” 没想到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张士慧开始以一副夸张的表情,嘬牙花子。 “这事儿吧,我也正愁呢。这选择题可有困难啊。铁饭碗,是什么都管啊,就是忒没劲。咱哥儿俩一起挣钱是有意思,可就是走这步,我又怕家里人那关不好过。辞职容易,可政策万一要有个变动,我就没退身步了,那不就抓瞎了……” 宁卫民可最烦磨叽的人。 这事都说了挺长时间了,见张士慧还没个准谱儿,他当然就有点烦了。 “得得,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你要是不信我,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干脆拉倒。我还告诉你,机会就一次,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错过去你可别后悔就行,以后千万别说我不拉着你……” 要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见宁卫民把话说这份上了,张士慧的态度一下就滑坡了。 “别戒啊,你瞧你,急什么啊急!我跟你混!我当然得跟你干啊!我还能不信你嘛!只不过,你这态度可差点意思,哪儿有半点求贤若渴的样子啊?人家刘备还知道三顾茅庐呢。我这一跟你诉诉苦,说说自己的难处,你怎么就烦了?就连挽留我一句都没有?我是一丝不苟,你可不够意思。”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给气乐了。 “我还不够意思?我这人哪都好,就是他妈交友不慎。拉你财还得哄着你是不是?你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要不咱算了吧,我不缺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就缺个能听指挥的自己人。看样子,咱俩尿不到一壶里……”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送别(修) 这下张士慧是彻底软蛋,举手投降。 “别啊,别啊,你怎么还挑上字眼儿了?得得,您当宋公明,我当傻李逵还不行嘛。我保证,今后你指哪我打哪,我是誓死追随,以效犬马之劳。我算豁出去了,就是你让我喝毒酒,我也死心塌地闭着眼给咽下去。这还不成吗?” 哪知道宁卫民也是得理不让人的主儿。 虽然眯着眼乐了,可偏偏就不顺着张士慧的话往下说。 “不成!你说的好听。可这尾两端的,立场转变得也太快了。我看你小子。就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非常有汉奸的潜质啊!我还怎么信你啊?” 说白了,这就是哥儿俩太熟了,故意逗闷子呢。 张士慧当然也不能当真,索性把自己计划和盘托出了。 “切,你还甭找借口,跟我这儿拿糖!既然你开这口了,我以后,还就找你吃饭。” “谁汉奸啊?我立场坚定极了。实话跟你说吧,打一开始我就决定跟你干,压根没想过其他。只不过我也不傻,想出了一个绝世好点子,能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我呀,其实以去外地照顾父母为由,是通过老乔办了一个手续,从单位请了长假。今后不从咱单位拿钱了,人身得到了自由,可关系照样还在留旅馆呢。” “你不是跟我说,去你们公司签个合同就行吗?只要不调我档案,日后我要是想再回旅馆,还能回去,不过就是一道手续的事儿。” “怎么样,哥们儿这战术,进可攻退可守,玩的还行吧?谁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 别说,听了这话,宁卫民一下想起来了。 **十年代下海大潮一来,有许多耐不住寂寞,从公家单位跳入商海的人,就是靠这一手“逃离体制”的。 这还有个专有词,叫做“停薪留职”。 真在外头混得好的,日后再正式辞职也不晚。 混不起来的,也有不少人都回旧单位了。 从给自己留条后路上来讲,相当于上了个保险。 这确实得说是个好办法,也算是这个年代用人体制转变过程里的特殊福利。 “呦呵,你这事儿办得还真挺有你的性格。可以啊你,能琢磨出这样的点子来,嗯,是有点歪才。不过,我郑重考虑了一下,鉴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有关这个问题,我还不是不能不在今天给你答复……” 既然是哥们嘛,一块聊天,那就得乐,就得贫。 宁卫民这先扬后抑的玩笑和调侃,登时就把张士慧听懵了。 他张大了嘴,琢磨了老半天,终归也没能捋明白那最后一句的逻辑关系。 “操,你嘴皮子够利索的。可你这样的语法,不能不说不是不操蛋的……” 然而面对张士慧的指责和怨言,宁卫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不但拿过一根喜烟点燃,轻佻的把一口烟全喷在了张士慧脸上。 而且说出来的话更加操蛋,让张士慧差点没摔一个倒仰。 “根据江湖规矩,说‘操’算认输。” ………… 1982年6月2日,这对于米家人来说是个不放假的节日。 街上没有挂什么彩旗,也没有灯笼和祝贺标语。 街上来往的人群也神态如旧,商店并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但米家的人却都请了假。 米师傅和米婶儿都不上班了,米晓卉也不上学了,他们无不穿戴整齐。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一天,是米晓冉和赵汉宇动身去美国的日子。 米家人要举家去机场送行。 下午一点一刻。 京城机场的候机前厅。 赵汉宇看了一眼大钟,离起飞的时间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他知道即将要登机了,于是出于善意,提醒难舍难分的米家人赶紧话别。 “闺女,到了那里,不比家里,一定要懂得爱惜自己,我们不在你身边了。你得把你自己个儿照顾好……” 米师傅说着,眼睛就湿了。 这绝对是他平生都很少有的举动。 在米晓冉的记忆中,亲爹还从没有在众人面前这样失态过。 这让她很有些出乎意料的感动。 亲妈当然更是不用说,绝对眼泪花花的。 “晓冉,到那儿就来信,要是待着不习惯……你……你就和汉宇就一起回来,妈,妈永远要你。” 说着,米婶儿忍不住哭出了声儿。 米晓冉赶紧抱住了妈,她把脸贴在米婶儿的脸上,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亲近与不舍。 她能觉出妈的心在颤抖,她能觉出妈的嗓子里还有好多话要说。 然而就在她也想要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时。 偏偏米晓卉同样来凑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从后边有抱住了她。 “姐,姐,我舍不得你,难道你就非走不可吗?你和姐夫留下来就不行吗?” 这下米晓冉也扛不住了,又一回身抱住了妹妹,眼泪洒在了妹妹的身上…… 要不是有熟人来了,恐怕再有十分钟,这母女仨人也没办法止住悲戚。 好在没多久,米晓冉从妹妹的肩头望过去,看到两个旧日要好的同事的身影。 是张士慧和刘炜敬。 他们远远地从人群里,正向这边热情地笑着,挥着他们的手,冲着登机口的米晓冉疾步跑来。 ………… 起飞了,真的起飞了。 米晓冉和赵汉宇的座位正处于飞机翅膀的后侧,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机翼使机身腾空而起的细微动作。 米晓冉看得全神贯注,就像京城的小孩儿在看正热播的动画片《森林大帝》。 她从没有坐过飞机,在今天之前,她只见过天上飞的飞机。 对飞机内部样子的了解,都只源于她自己的凭空形象。 而今天,她真没想到,自己就在这东西的肚子里,而且要长途飞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让她内心惶恐不安,又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 惶恐是因为长这么大,除了儿时跳橡皮筋儿,或者跳绳儿时,她的脚瞬间离开过地面。 其余时间里,她一直是脚穿着鞋,鞋踩着地,扎扎实实在地上活的。 第一次体验飞机腾空时的滋味儿,难免紧张。 新奇是源于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全国人民,能有几个人飞得这么高、这么远啊? 美国,美国,她要去美国念书了。 那是什么地方,哪儿是人人都能去的呀! 她所知道的,国人里也就是演了那么多电影的岑冲去美国读书了。 现在她这一去,无疑就跟岑冲拉平了,和大明星成了一个级别的人了。 嗯,美国一定是非常棒的地方。 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怀向往,连大明星都要去呢? 飞机继续加、爬高! 座位几乎变成了陡峭的四十五度角儿! 米晓冉突然感到了耳鸣眼花,疼痛难忍,像是谁用钢针狠命地往她耳朵眼里刺了几下。 她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想减轻一下飞机高攀升对鼓膜造成的压力。 可是根本不起作用。 她的两个耳朵眼儿,像是灌进了蜡,竟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头沉甸甸地放在了椅子背上,整个身体像是和椅子长在了一起。 这感觉说起来,就像有人往后死命拉她盖不多。 她极力想挣脱这种力量,可是办不到,使不上劲。 这感觉使地不可避免的加大了恐慌,甚至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去雁北插队的情景。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记起那些旧事,那些欲哭无泪,想要永远忘记的经历。 而这种命运的巨大反差,更使她觉得,这时候想起旧事,是那么不可思议。 于是一些不那么美好,充斥着忧虑的念头,又止不住的充斥在她的心头。 去美国了,一落地,自己可真就成了无根的草了,只有自己的丈夫可以依靠。 那赵汉宇的家人会喜欢她吗? 赵汉宇的妈妈会像他说的那么慈祥吗?要是摆婆婆的架子,自己该怎么办? 赵家人还会像说好的那样,真的支持她念书,资助她读完大学吗? 关键是赵汉宇会像他承诺的那样,永远都对她这么好吗? 如果他要是变了呢?那我…… 想到这里,刘炜敬情不自禁的模了摸衣服里的一个信封,才多少算安心了些。 那里面,是刘炜敬趁着赵汉宇办登机手续时,偷着硬塞给她的一千五百美金。 ………… 机场的大厅里,张士慧拨通电话,也终于找着了宁卫民。 “哎,领导,我跟您汇报一下,您交代的任务,我们两口子圆满完成……” “嗯,人送走了。按您的意思,那钱,我们说是单位同事一起凑的,刘炜敬硬塞给她了……” “对,所以你就放心吧,万一那儿要不是人待的地方,有这笔钱在身边,最起码,她也能买机票回家来……” “哎,哥们儿,不是我多想。关键你干这样的好事儿,还不留名。真不能不让我多想。你们俩真的……真的就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不是纯男女关系吗……” “好好好,反正您是长翅膀的大天使,我又地沟心理了,行不行?你也别老拿什么邻居,什么同事,什么良心说事。您局气,您仗义。我不问了,不问了还不行吗……” “行行,电话挺贵的,别扯闲篇了,咱先聊聊实际问题吧。我们两口子为你这事,中午饭都没吃好。这通紧着扒拉,紧赶慢赶才算赶上,这出租车钱你打算怎么着啊……” “什么?拿着票,上班就报……尽量跟司机多要两张,只要能拿来,都能报?好啊好啊……” “哎,不是我说,像你这么能以权谋私,占公司便宜。就不觉着你自己有点对不起你们老板吗?这你怎么不讲良心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甜买卖(修) 有句话叫做,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还有句话叫做,光看见贼吃肉了,没见着贼挨打。 这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道理,也是人世间的普遍现象。 像张士慧在机场打给宁卫民的那通电话,就是现实中的典型例子。 之所以张士慧不理解宁卫民为什么会给米晓冉这么一大笔钱,认为他的这种好心眼过了分。 就是因为张士慧不知道宁卫民在重文门旅馆上班时,靠米晓冉的帮忙和守口如瓶,挣了多少钱,得了多大的好处。 张士慧更不清楚,米晓冉对宁卫民所表达出的情感怨愤,连宁卫民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就是无辜的。 所以他的心里,才会始终觉得欠了米晓冉一份。 因此也只有给了这笔钱,他才能换得自己的安心。 然后开开心心的继续浪,过他那肠满肚肥,心旷神怡的理想生活。 毕竟当坏人也是需要天赋的。 前提是必须拥有一颗没人味儿的心脏,才能不受负罪感的困扰。 同样的,张士慧在电话里调侃宁卫民对公司心黑也是一样。 这都是因为他不知道宁卫民给皮尔·卡顿公司创造的价值,才会这么说。 如果他知道,宁卫民管理的一个店,一个陈列馆,每个月都能给皮尔·卡顿公司带来十万的纯利。 如果他知道,就在米晓冉结婚的这个月,皮尔·卡顿公司按照宁卫民的谋划,刚刚与国家华视电视塔正式签订了十年广告合同。 仅仅以每年二十五万元的费用,就买下了新闻联播至天气预报之间的黄金广告时段。 如果他知道,这份到了九十年代,就会引无数商家争抢的广告合同,被老百姓称为“标王”,无论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商业价值最少等于二十亿的人民币,还会被老百姓冠以“标王”的称谓。 那么毋庸置疑,他的观感肯定会生一百八十度的彻底转变。 恐怕他非但不会再挤兑宁卫民市侩,还得替自己哥们儿抱屈,痛骂洋鬼子占了大便宜,薄待了功臣呢。 嗨,世上的事儿可不就是这样嘛。 说白了,屁股决定脑袋,位置决定想法。 态度的不同,全是源于人和人处境的不同。 理解不了,只不过是因为人和人认知不一样罢了。 当然了,这样的情况下,张士慧就更加不会相信。 宁卫民占公司的便宜,其实不是他贪小,而是他故意为之的。 其原因是因为他懂得,某些时候,适可而止的自污一下。 让自己不那么完美,表现出一些缺陷。 反倒是一个有能力的下属获取领导信任的必要手段。 张士慧同样不会知道,宋华桂给予宁卫民的报酬和补偿。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只是一些质量不合格的衣服,甚至不允许冠以皮尔·卡顿的商标。 但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瑕疵品,却给了宁卫民莫大的启。 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就被这小子在这条线儿上,扑腾出了一份不容小觑的大买卖来。 而这就又应了另外两句话了。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鞋穿着舒服不舒服,终归只有自己的脚才知道。 实事求是的来讲,在宁卫民刚接手的时候,完全就没能想到,这事儿到了最后,他的收获竟然会远自己最初的预计。 因为哪怕是一开始,尽管他只是单纯想把这批服装单纯一过手从市场上卖出去,从中挣点零售的差价而已。 这其中蕴藏的利润,能看见的好处,就已经不少了。 要知道,皮尔·卡顿公司和纺织部下属企业合作,签订的生产合同是按照国际上的贴牌授权模式来的。 其中规定,无论是瑕疵品,还是一些生产量,或者卖剩下的尾货,厂方都无权自行处理。 这些货物的所有权能能属于皮尔·卡顿公司,只能由公司方作出相关安排。 至于损失,倒是由公司和生产厂家双方来负担的。 甚至于皮尔·卡顿一方所需要承担的损失份额远比厂方要少,仅仅是成本价的三成而已。 再加上据宁卫民所知,从去年时装表演开始到今年为止。 宋华桂代表皮尔·卡顿公司给几家厂子下了至少**百万的订单。 反过来,却从没从这些厂子拉走过任何处理的瑕疵品。 那只要简单的算一笔账就知道。 哪怕这些货里只有百分之一的不合格率,也够宁卫民财的了。 因为以生产成本的三产价格拿到的货,买出两倍利润还不到正常的生产成本价儿呢。 从理论上来说,这些货无论谁弄到市场上去卖,都至少能变出两三倍的利润来。 如果以**万的底价来算,单靠这一锤子买卖,宁卫民完全可以把他买字画造成的大窟窿给填平了。 没错,这话一点都不过分。 要知道这年头,内地对广货的态度可是趋之若鹜,无比的追捧。 这个时候,只要从花城那边弄过来的服装。 无论多么夸张,内地都全盘接受,都会认为是领现时代的时髦。 而皮尔·卡顿的服装款式是针对国外市场的,颜色亮丽,款式新颖。 从设计上对京城人来说,就是难得一见的高档时装。 这种眼缘当然会让服装供不应求,根本就不存在卖不出去的可能。 更何况这些服装是正规厂家生产,也确实比那些香臭不分的广货质量上有保障。 偏偏在本地销售,却没有运输的成本,光这一项就省钱省大了。 说白了,这就是质优价低的绝对优势啊! 那想想看,这收“破烂”的活儿,或者说收处理货的工作,难道还干不过吗? 甚至鉴于账款关系的问题,那些厂家非但不会信不过身为皮尔·卡顿的高管的宁卫民,恐怕还要卖给他不少面子。 于是这也就有了额外的好处。 宁卫民可能都无需承担太多的资金负担。 什么分期付款,延迟付款,他根本不用客气,那都是可行的。 这样一来,岂不是更成了没本儿的买卖了? 毫无疑问,是怎么算,怎么都划算的甜买卖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假权势(修) 京城红联服装厂,是一家隶属于纺织部,由市服装公司管理的中型服装厂。 从建国到八十年代,在和皮尔·卡顿公司合作之前。 这家厂子的年产值不足三百万人民币,完全是一种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状况。 生产的主要产品就是衬衫、裤子、裙装、秋衣、秋裤等附加值很低的“大路货”女装。 产品特色也只是价格低,数量大和质量高而已。 幸好是在纺织部的牵线搭桥下,这家有着六百职工的厂子终于成为了与皮尔·卡顿公司合作的生产企业,才摆脱了长期以来的颓势。 自打开始承接“pc”品牌的女性时装。 光去年一年,红联服装厂就靠十六个订单的出口品种,实现创汇二百万美元。 不但成功实现了咸鱼翻身,而且一跃成为了服装公司下属的明星企业。 正因为这样,1982年5月中旬,当宁卫民来到厂里想要查看那些“pc”女装瑕疵品的时候。几乎红联服装厂整个领导班子都被惊动了。 厂领导们就像迎接钦差大臣一样,一起出面来接待宁卫民。 只是话说回来,像这样隆重的热烈欢迎场面,多少也有些令人尴尬。 因为身为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宁卫民的年龄委实是太年轻了些。 别忘了,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啊。 他比陪同他一起来的,专门负责定期来厂里巡视的公司质检员闫旭,还要小三四岁呢。 像这种情况,在这年头特别讲究论资排辈,对新人喜欢先好好磨砺一番才肯重用的国企,是根本没有可能出现的。 在通常情形下,一个厂子的股级干部也要二十六七,科级往往都在三十岁左右。 而厂长和副厂长,最年轻的,怕也得小四十岁。 所以现场的实际情况就跟滑稽戏似的 一堆中年干部从办公楼下来纷纷出迎,结果看见宁卫民就是一愣。 得知其身份后,更是无不瞠目结舌。 但偏偏他们来都来了,还不能不围着这个二十初头的年轻人热情握手相请,搜肠刮肚的说好话。 这是怎生一个尴尬了得呀! 说实话,不但几位满嘴恭维的厂领导倍感难为情,对不起自己这把子岁数。 就连作为听众的宁卫民,自己也觉着不适应,简直别扭极了。 但没办法,谁让这是由供需关系的不平等决定的呢。 咱们国家是实在太缺外汇了。 哪怕不冲着这些用外汇支付的加工费。 就冲着这年头我国轻工业落后的现状,只能依靠接外贸订单的机会,才能够通过“三来一补政策”弄到一些外国高档衣料。 作为生产供货方的红联厂,就不能不委屈一下自己,把宁卫民这位“上差”给伺候好了。 总而言之,说白了,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在这年头,手里握着真金白银,还愿意投资内地的外资企业太牛了,也太稀缺了。 那么水涨船高,作为洋人的脸面,作为外资企业的代表的宁卫民。 就必然会受到靠外贸订单吃饭的企业,以及相关政府部门的极力逢迎。 这就让他无论走到哪儿,看到的几乎全是笑脸相迎。 这一点,在天坛斋宫办“pc”服装陈列馆的时候,就已经充分得到证明了。 至于红联服装厂当然也不会免俗,这只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点而已。 好在宁卫民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他非但没有沉溺于这种狐假虎威的虚假权势之中。 而且还懂得该当怎样合理的去利用这种优势。 这就使得他表现出了非常谦逊、彬彬有礼的一面。 和众多领导握过手后,他连连道谢,非要坚持礼送各位厂领导回楼去办公不可。 最后以“不想因为自己来访影响厂领导们的工作”为由,给了各位厂领导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而有关自己的来意,他只希望能让厂方的生产主任崔大刚和库管主任苗珍陪同自己去验看货品即可。 甚至就连公司派来的闫旭他都没留,让这小子先去忙他该干的事儿去了。 而这样的态度,一下博得了众位厂领导极大的好感。 虽然才是初见面,但分别的时候,厂长那几句“年轻有为”之类的夸赞,已经不全是客套了。 至于去库房看货的情况,还真是比宁卫民预计的要好不少。 一是东西量多。 大概是因为生产工艺的拔高,必然要有个适应的过程,瑕疵品率居然达到了百分之三。 工厂的一间库房里已经囤积了至少数千件的各种时尚女装。 如果都算在一起,宁卫民大致要为这些东西,支付给厂方六七万元才行。 二是质量问题并不严重。 宁卫民连着打开了好几箱验看。 他就现,像跳针、断线、起皱、不够顺直、拼缝接点不齐,这样的小毛病居多。 而污渍、不对称、压线宽窄、斜扭、面料破损,这样比较严重的问题比较少。 总之,这些瑕疵品的质地和种类,还真让他喜不自胜。 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得尽快找好库房,安排车辆,把这些货赶紧拉走才行。 以免夜长梦多。 当然了,到了这个时候,接下来就该商量怎么运货和付款的问题了。 再次大大出乎宁卫民的意料之外。 根本不用他开口,厂方就在物流和付款方面给予了极大方便。 先,库管主任苗珍表示可以免费配送、搬运。 只要宁卫民给她们一个库存地址,约好货运时间,安排好人接应就行。 厂方的13o卡车会按他要求的送达地点,甚至帮助搬运的。 其次,瑕疵品的处理方式,是先拉货,后给钱。 毕竟是长期合作单位,苗珍认为可以按照例行的三十天的回款周期来执行。 这也就是说,宁卫民又无意间占了公司大便宜了。 就因为他是“pc”的人,根本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把所有瑕疵品拉走。 到了三十天之后,且不说他应该已经能把这些货出手不少,手里回笼不少现金了。 就说他万一没卖出去多少。 也大可以先用自己运营专卖店和陈列馆的款子先把货款垫上。 当然,商量细节的时候,厂方的生产主任崔大刚免不了也要在一边诉诉苦。 抱怨“pc”公司对质量卡得太严,说有时候哪怕稍微一点失误,都过不了质检。 甚至一点小问题,整个一批都会一起废掉。 那话里话外,都在恳求宁卫民能替他们着想着想,把质检标准降低一些。 对这件事,宁卫民当然不会傻到越俎代庖,忘乎所以的程度。 他反倒以非常认真的态度,替质检员闫旭辩解,详细的述说难处。 他说外资企业的制度不同于国企,要严格得多。 闫旭身在其位就要尽责,如果要把握不好质检关,不是扣奖金,而是要丢饭碗的。 而生产的这些服装,由于主要是销往海外市场的。 如果出了问题,那就不是小事,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订单了。 没的说,这几句是彻底是堵上了崔大刚的闲话,破灭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反倒让他有点心虚了,连连表示一定会保证质量,工作上绝无糊弄敷衍之意。 而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好处啊。 不但不用看别人脸色,愁自己吃不下,消化不良的问题。 反倒还能让对方怵头,竭力替你着想,上赶着巴结你。 像这么做生意,当然跟那些凭借自己能力瞎扑腾的小贩不能同日而语了。 简直太爽了! 然而,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很快宁卫民就在这间库房里又现了一个巨大的金矿。 而且似乎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只有身后戳着“pc”公司的他,才够资格挖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尾货(修) “苗主任!苗主任!” 就在宁卫民已经打算从瑕疵品仓库里退出去的时候。 一个工人忽然出现在这间库房的门口,站在门口就着急叫苗珍。 而苗珍一回头,根本就无需她询问,那工人就主动报告坏消息。 “坏了,坏了!您快去北仓库看看吧。那边开始闹耗子了。咬坏了咱们不少的衣裳呢!” 苗珍一听,当时就“哎哟”一声,脸色大变。 不为别的,就因为北仓库可是靠近厂房的成品仓库,质检合格的成品全都得往那里存放。 而且目前厂里除了一些应季的裙装和背心,主要生产的都是“pc”时尚女装。 合同约定的工期本来就紧,外资企业对质量要求又高。 这要咬坏了外贸订单的产品,那损失可就大了。 弄不好为了按合约完成合同,还得把其他的生产线停了,加点加班的补救。 这责任谁来背? 当然得她来背啊!这都算是生产事故了! 于是苗珍脸儿都白了,淡定全然不在。 她语无伦次跟宁卫民支吾了一声,就掉头就往外疾走。 不用说,生产主任崔大刚和宁卫民,当然也清楚情况的严重性。 他们同样没法置身事外,对视一眼,几乎与此同时,跟随而去。 好在等到了地方,几个人一了解情况,心里总算踏实多了。 因为不幸中的万幸。 闹耗子的并不是用来囤积现行订单产品的仓库,而是紧边上的两个较小的,专放库存货的仓库。 所谓库存货就是库房里存放的积压货物。 这些产品和瑕疵品最大的区别,就是质量是毫无问题的。 说白了,就是大批量的生产出的货物没能批完,留下来的尾货。 比方说,一些自主生产的款式,批出去,可能最后就留下一些没有批出去。 又比如说,工厂接到一个大订单,在交足订单数量后,还多生产了一些没法交出去。 这一宗两宗的,或许有几十条,上百件的。 时间长了,都加在一起可就不少了。 当然了,也有商场商店实在销售不出去,人家不愿再占用自己的库房,后来又退还给厂家的货物。 要知道,改革之后,生产得到回复,产量能持续放大。 人民群众对服装的要求,也在日益提高。 再加上外部信息越来越丰富,服装流行的趋势也开始加、变快。 这样就容易出现款式过时、产能过剩的商品。 像今天红联厂被耗子咬了的库存货,就是从风靡一时到迅没落的典型。 其中一种是“的确良”衬衣,另一种就是涤纶的长袖连衣裙。 想当初这两种衣服之所以受顾客青睐,与时代的特征也是分不开的。 在缺少布票的年代,化纤类服装的不用布票,结实耐用的优越性是很重要的。 而且它们比较多样的花色,在我们国人服装全是蓝绿灰的年代也是难有的亮色。 只不过在当今棉纺供应相对充足,颜色鲜艳亮丽的服装也越来越多的情形下,它们显然就不再符合社会需求了。 反过来这两种服装,吸水性差,容易起静电,沾水就变透的缺陷,开始显露了出来。 从本质上说,它们还是属于款式保守的低档服装,自然就不吃香了。 至于今年这个季节,开始流行的女装是什么? 那是从沪海过来的百褶裙、无袖的连衣裙,以及花城的港式衬衫、背心,和牛仔短裤。 最大的流行特点,就是这些服装开始讲究布料的透气性了。 款式则因表现形体美而变得紧身了,裸露身体的程度也变多了。 宁卫民身为一名服装行业从业者,对流行趋势方面的变化,是相当了解的。 “哎哟,怎么给啃成这样了啊?那库里的其他东西呢?到底坏了多少啊?” 库房外的空地上,大家一起围着摆在地上的数十件破衣烂衫翻看着。 作为主管领导的苗珍不知是源于天生对老鼠的惧怕,还是担心货物难保。 嘴唇哆嗦着,大惊失色紧着询问下属。 “主任,这可没法说。咱们库里东西太多了,根本没法翻腾,怎么验看啊?而且那库房也没人进去。谁知道那库里,究竟闹了多久的耗子。说起来还多亏头两天下了雨,要不是我们怕库房顶棚漏水,特意进去看看,这还现不了呢。” 这番汇报全是含糊其辞,自然让苗珍没法满意。 “那不行啊。这玩意下崽儿可快着呢,尤其现在天又热。咱们得赶紧灭鼠。要不库里的东西还不都完了……” 只可惜,这道理虽然对,可无论哪一个库管员都面露难色。 因为受客观所限,实际困难是明摆着的。 “苗主任,关键问题,是咱这两件库房里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人根本进不去了脚。怎么灭鼠啊?” “您再看看这老些衣服,估计耗子最少也得两窝。那我们无论是放老鼠夹,还是搁两只猫进去,估计都挺难把耗子拿光的。” “所以真要是想除鼠害,还是得把库房清一清才行。您说,我们这几个人哪儿够用啊?您得多找几个人手帮帮我们才行。而且还得找个地儿,让我们把这库里的东西先挪过去啊……” 而这话一说,负责生产的崔大刚先着了急。 他清楚厂里的库房是什么情况。 生怕苗珍拎不清轻重,把这些东西要放到外贸订单的库房去,妨碍他完成生产任务。 于是情不自禁的插口打断。 “我有言在先啊。你们把这些玩意搬哪儿都行,就是千万可别把这些东西搬外贸成品的仓库去。万一有耗子藏这些衣服里头,没翻出来呢。真要是把那几间房也给串了耗子,咱们可是欲哭无泪。” 跟着他还一转头,“是不是这个道理,宁经理?” 这崔大刚倒是不傻,还知道借甲方给苗珍压力。 但这一下,反倒提醒了苗珍,让她也把希望寄托在宁卫民身上了。 “宁经理,这情况您也看见了。不瞒您说,我们的库房真的是不够用的。为了保障咱们公司货物的安全。您看,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忙,尽快安排地方接收那些瑕疵品,也好让我们腾出空间放货品,好尽快灭鼠呀……” 得,这下宁卫民也为难了。 因为他这些瑕疵品他是要谋私利的,当然不好意思往公司拉了。 可库房他确实还没找好呢? 马上弄出去他也没地儿搁啊。 “苗主任,我能体谅您的难处。不过我倒是觉得,即便我尽快把货拉走了,您这些库存货怕也放不下。我那些东西毕竟就占了半间库。而您这两间屋里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摞到房顶上去了。要我看,怕是得有几万件。您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ps:本月瓜分三万点币,回馈全订书友活动已经开启。请大家去书友圈参与。 第二百九十章 钱味儿 宁卫民相当委婉的引导苗珍,希望她能想想别的辙,来解决这个问题。 但苗珍却好像是真没什么其他的法子了。 她想了一会儿,面露难色,居然是这么说的。 “我也知道即使您把那些东西拉走,瑕疵品库房也容不下这边所有的货。实在不行……不行的话……我也只能让人把库里的瑕疵品先挪出来,保成品啦。两害相较取其轻,要真是赶上雨,那也没办法,只能算是该着。” 说完,就是一声哀叹。 于是这么一来,宁卫民便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了推诿的道理。 人家都难成这样了,他又怎么好袖手旁观呢? 只好认真考虑,要把他的货该往哪儿安排了。 不过说实话,这事儿他要真想解决的话,其实难度也不是很大。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各方各面的社会关系能量不小。 打个比方,要是他跟天坛公园商量一下,或者跟锦盒厂合计一下。 想必这两处的负责人都会卖他个面子,为他暂时提供个地方,安置这些货物。 大不了他还能去跟罗师傅说一下,再把糕点厂地下防空洞打开呗。 那里头地儿大了去了,哪怕整个红联厂的货都搁得下。 衣服嘛,又不比珍稀的字画,好安排。 至于他为什么不乐意这么办,其实只在于他怕折腾。 这买卖他可是打算长期占下去的。 那安排就得安排个能站得住脚的地方才行啊。 最起码也得待上个三年五年的,而且还得便于他运货和卖。 尤其是如今受到了这件事启,他还知道了得注意防鼠,显然这合适的地方也就更难找到了。 真要是他答应苗珍,随便弄个地儿先存下这些货。 苗珍是合适了,可于他而言,完全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苗珍既然这么愁,几乎到了“断尾求生”的地步,倒也让他心里一动,似乎又闻见了钱味儿。 为此,他转了转心思,先不忙着应承,而是话锋一转,打听起了想知道的一些问题。 “苗主任啊,不是我多嘴,就是好奇。你们库里这些东西怎么存了这么多啊?啊?干嘛不卖了呢。卖了不就有地方了嘛?” 不问还好,这一问,可算是引了苗珍的牢骚了,这是大吐苦水啊。 “哎哟,瞧您说的,要是能卖掉当然好呀。可这些东西不就是卖不掉,才成了积压货嘛。不是我说啊,我们太难了。” “过去管得严的时候,商店求着我们要货。可我们有了多余的产品不敢往外,一切得按上面的计划来。这么常年累月下来,当然就攒了不少了。” “到了现在,统购统销管得不严了吧,这些东西反倒不好卖,没人要了。我们已经都同意给商业系统按出厂价打五折了。可人家还是死活不愿意要。那我们也没办法。” “最可气的是,他们还说我们的产品影响他们的职工拿奖金,还嫌我们的东西白白占了他们的柜台和库房。结果今年年初,就连他们已经拿走的那些货,也非得给退回来不可。这一退,全市就是小三千件啊,真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别说,苗珍说的这个确实也是实际情况。 毕竟如今各行各业都开始把奖金与企业效益开始挂钩了。 这年代服装销售渠道又是相当单一,主要就是依靠商店和商场。 一旦这些商店商场的人觉得这些东西不好卖,非要把货物给退回来。 作为厂家可是一点辙都没有。 要不怎么说渠道为王呢? 所以从这点就能显现出宁卫民给皮尔·卡顿出的主意有多高明。 他建议公司在机场和高档饭店建立自己的品牌专营店,最初本意虽然是考虑国内消费水准,为了更精准有效的把握客户群体。 但实质上最关键的,还是打破了销售渠道的垄断性,把销售生命线掌握在了企业自己手里。 这点,宁卫民自己也是刚刚才因为红联厂的遭遇,才意识到的。 “五折?这是不是还有点高啊?要我说,与其库里扔着,外面撂着,等着全变成了破烂儿。倒不如低价卖出去。多了少了毕竟都是钱啊?” 宁卫民还有些不明白,他不相信红联厂算不明白这笔账。 果然,苗珍更详细的解释了厂子的苦衷,自己的憋屈。 “哎,谁说不是呢。要依着我们,当然愿意卖便宜点,只要能处理出去,哪怕三折两折也行啊。腾出库房,都用来存放热销产品多好,生产效率也能提高不少。” “可公家有些制度不允许啊,规定就是规定,上面要求积压产品最低就是五折。真卖低了,上头一追究,谁承担这责任啊?” “哎,我这职务有多难,简直没法说。变成破烂的还少吗?我这处境您都看见了?照这样,这黑锅可不全得我来背……” 一边翻看这地上斑澜的衣服,观摩上面的造工。 宁卫民又转了转眼珠,装着好人,提出了最关键的疑惑。 “哎,苗主任,我倒是觉得你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商店商场指望不上,你们内部处理呢?者也可以给私人呀?现在卖衣服的个体户不少啊……” “嗨!”苗珍再叹一口气。 “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们怎么不清楚啊。内部处理是可以的,价格也能更低一点。但解决不了多少积压产品呀。” “不怕您笑话,我们厂职工,一共才六百人,就是我们所有人连家属一起穿,这辈子又穿多少件啊?” “而卖给私人是真的不行。说实话,也不是没有人主动找到我们厂里来要货,愿意五折接。甚至还送烟送酒。可我们哪儿敢啊?” “制度谁敢违反?我们的业务只能是对公不对私。入账是要收支票的,现金绝对不行。且不说私人要货量太少,就说支票,他们去哪儿弄啊?” 好嘛,这话让宁卫民顿时恍然,彻底清楚了。 归根结底还是国企的制度太死性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少年英雄(修) 长期以来的统购统销政策,既给国营企业的手脚都给捆住了,也把人的思维模式给改造成一根而筋了。 再加上这个年代获取信息方式有限,而且当前社会转型又开始进入急剧变化的阶段,这才导致了红联厂难以避免地要经历这样的市场阵痛。 其实在宁卫民看来,这些积压品就是定价再不合理,东西再不好,也不至于贱到没人要的地步。 毕竟东西是正品,质量没问题,和商店里摆着的新货相差不大。 毕竟我国的经济才刚摆了一个起步姿势,距离小康还远得很呢。 只要能把价格降下来,产品一便宜,性价比就增加了,对普通老百姓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更何况国营商店,同样面临着体制僵硬,经营方式死板的问题。 他们卖不出去,也未必就真的能说明市场饱和。 要知道,日后的市场经济体制下,不但个体服装经营者会对国营商店商场造成强烈的冲击。 而且市场还培养出了一批特殊的商人,专吃这些服装厂家的尾货,靠倒卖积压品了大财。 这甚至变成了服装行业里的一种特殊行当。 所以这个时候,虽然宁卫民表面戚戚然,对红联厂、对苗珍似乎充满了理解与同情。 但他真实的心境,却是截然相反的。 那简直是春光灿烂,都快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想要放声大笑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国企制度对企业的桎梏,对他反倒是一种明显的红利。 这样大空子,好像就是老天爷送的金矿,专为了他来受用的。 连他自己都想不出,这事儿除了他,还有谁更合适当这个“接盘侠”的。 他是谁啊? 江湖人称商业革新小能手。 商店做不到的事儿,在他看来,简直易如反掌啊。 另外,目前个体户们够不着的事儿,在他也一样是VeRy easy。 别忘了,他还是皮尔·卡顿公司的洋买办呢。 对下辖一个专营店,一个陈列馆,以及拥有独立经营权、财务权的他来说, 开支票还算什么难事儿吗? 总之,合着这笔财就该他,这笔钱就该他挣,别人想抢都抢不走,羡慕嫉妒恨全白饶啊。 所以,恕他酒后无德,就这么撕了国家的皇榜吧! “苗主任,其实吧……我倒是有心把你们这些库存货买下来,愿意帮你们彻底解决积产品的麻烦。只是……有些事儿,是不是咱们再商量商量……” 什么叫出乎意料,峰回路转啊? 宁卫民这一句就是! 苗主任可当真是喜出望外。 “啊?您说真的?您要是愿意帮我们的忙,可太好了!我们可得好好谢谢您啊。有什么我们能做的,您尽管开口,还商量什么呀?” 她激动极了,差点没淌着眼泪儿,给宁卫民作揖啊。 “嗨,其实我的意思是,就您这边能给的折扣来说,如果我投入这笔资金,需要承担的风险可不小啊。我当然希望再便宜些。可您刚才不是顾虑制度和相关责任问题吗?那有关价格的问题,如果我跟您谈,对您……合适吗?” 宁卫民这话,更是博得了苗珍的充分好感。 苗珍可没听出宁卫民话里的潜台词,其实是怕她没法全权做主。 她只以为宁卫民替她考虑,想要找别人谈,好让她无需为此负责。 “那……那要不咱们去王厂长办公室一起谈谈,他是管销售业务的副厂长,绝对能拍板……” “可以呀,那咱们现在就去。也免得您跟这儿着急上火。” 真是干脆! 宁卫民是说走就走! 他的态度算是给了苗主任吃了个定心丸,带来了真切的希望。 苗珍这时候再看宁卫民,就好像他有金盔金甲,有五彩祥云。 说真的,要不是她已经三十好几了,连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怕是会为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为这份“周到体贴”,爱上这个义薄云天的少年英雄呢。 ………… “慢走,慢走啊,卫民啊,今天真是忙,就不留你了。等哪天有空,我得请你喝酒啊。” “哎哟,李主任,您就别跟我客气了。喝酒容易,有空您家去,咱俩谁也别破费,咱一起吃我康大爷去。谁让他每月工资都花不出去的,不吃白不吃。” “哈哈,你小子,这话让你康大爷听见,他非得拿鞋底子抽你不可。回去一定替我给你康大爷带好,说我得空带了好酒看他去,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顿。” “好嘞,我一定把话带到。对了,这事儿要是有了准信儿,您可得第一时间尽快告诉我,就打我留那电话就行。我不是催您,主要这事儿火烧眉毛,真耽误不得。” “放心,我老李既然答应你了,就肯定耽误不了你的事儿。虽然现在房子哪儿哪儿都紧张,可你这个事儿是替咱们街道着想,替街坊邻居们谋福利大好事啊,我还能不帮你解决嘛。最多三天,一准儿把地方给你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安排人直接拉货过来就行。” “好好,李主任,那我就谢谢您了。您忙,您请留步。” “哈哈,你就甭客气啦,我既然都出来了,今天就必须得送你上车。我这也是在替街道感谢你啊。” 李主任说着,在宁卫民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 等他在车上坐稳当了,这才和他挥手作别。 这还不算,李主任还一直等到罗广亮蹬着三轮板车拉着宁卫民远去,彻底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处。 这才调转回头往院儿里去。 最有意思的是,他一边走,一边还哼上了京戏《洪羊洞》里那段儿。 “为国家哪何曾半点闲空……” 听听,就冲这句的格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国务院工作呢。 这调门好不好单说,唱腔怎么样也另论。 关键是能体现出李主任的心情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 而这就是宁卫民走访红联厂这天的下午四点,在煤市街的街道办事处大门前生的一幕。 说实话,这还真是一个令许多人看在眼里,包括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在内,都会为之目瞪口呆的场面。 第二百九十二章 如孟尝(修) 之所以会这么说。 一是因为四十来岁的李主任方面大脸,不怒自威。 而且认识他的人都清楚,李主任是个性情豪迈,不耐烦小节的人。 反观宁卫民,年龄却仅仅二十岁出头。 按照常理,的确很难想象,像宁卫民这样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年轻,凭什么能当得起李主任如此礼遇。 二也是因为宁卫民从头到脚穿着打扮华贵讲究。 就那身西装和那双皮鞋一看就是高级货。 穿他身上,洋味儿比正宗港怂还重。 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他那代步工具惨到家了。 罗广亮蹬来的三轮车啊,不但破,还是平板的。 而且车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半车衣服呢。 宁卫民竟然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车上的衣服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他那身洋派儿的高级行头。 总之,这些情况是看在旁人的眼里,是处处透着蹊跷。 明明穿得这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偏要坐着拉货三轮车来街道办事处? 他跑这趟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李主任又为什么会这样客气?非要亲自送他?最后还这么高兴? 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怕是再聪明的人,再怎么费力琢磨,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假如把这事儿和红联厂的事儿摆在一起看,那猜这个闷儿就会相对容易多了。 其实不外乎宁卫民已经跟红联厂谈妥了买断库存货的价钱,所以这小子就来找街道办事处要地方来啦。 真的不得不说,宁卫民算计得相当精明。 他心里有他自己个儿的一本儿账,算盘珠子是这么划拉的。 其一,目前整个社会的房产资源还是大多捏在官方手里。 “街道办”再小也是衙门口。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冲煤市街的范围内,下辖周边十几条胡同。 包括一个小学校,一个澡堂子,好几家商店和小型工厂。 那只要李主任真心愿意帮他,就不会找不着法子。 其二,是因为煤市街的地理位置好啊。 他自家的窝儿在这儿就不用说了。 关键是前门楼子底下,又莅临大栅栏,是绝对的市中心闹市区啊。 要是真能在这儿弄个能存货的根据地。 今后无论是他折腾什么买卖,看护、运货、卖,肯定样样都方便。 其三,既然他和街道上既然已经有了不少业务往来。 干嘛要浪费这份信任,不继续深度合作呢? 目前,无论是他给街道的家庭妇女们散活,让大家做布老虎、吉祥结,草编昆虫挣点外快。 还是出资给锦匣厂,替街道培养学绢人手艺的学徒。 这可都是在帮着街道解决居民们的实际经济困难,解决街道待业青年的安置问题。 街道不可能不念他好儿啊。 而彼此利益纠缠越多,香火情分自然越来越厚。 所以这一次,他意外得了这么多库存积压商品。 第一时间就又冒出一个想法,打算撺掇街道恢复缝纫社。 来改造一下那些款式落后的服装,或者是修正一下那些略有瑕疵的衣服。 如此一来,既方便他能够更顺当的把这位货物倒腾出手,也能为街道居民们再增添一些临时工的名额和恶外收入。 那他找李主任要求解决库房问题,不就更显得光明正大了嘛。 他真是想不出,街道还有什么理由不鼎力支持他。 当然,既然是求人,终究不好空手上门,空口白牙就要东西。 宁卫民对于待人接物的理解可是很深刻的,他做事向来追求四面溜光。 对公,不但要让别人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对私,也要让别人觉得他为人大方,够意思。 所以这次来街道办事处之前,他还特意叫来了罗广亮,先从红联厂拉出了一些库存货。 然后他再借花献佛,带着货来街道办事处。 二话没说,就主动卸了小半车,搁在李主任的办公室里。 以此充做福利,让李主任出面分给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瞧瞧吧,事儿还没办呢,也不论成与不成,先搁这儿二百多件女式服装。 外面标价十一块八的的确良衬衣怎么样? 商店里卖的八块九一身的秋衣秋裤怎么样? 统统白给! 就这为人,这手笔。 一看就透着大气、仗义和心诚啊。 宁卫民此举,无疑是卖了李主任一份大大的人情,也送了街道办所有人一份大大的实惠啊。 那李主任还能怎么想?他还能不高兴啊?既然高兴还能不尽力帮忙吗? 果不其然,李主任得知宁卫民的想法,特别支持。 不但痛快地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主动提出可以让街道纸箱厂给宁卫民提供纸箱,愿意出面联系五金厂给宁卫民焊货架,最后还像送贵客一样的把宁卫民送了出来。 这些都是意外之喜。 只是就在回去的路上,一向少言寡语的罗广亮却未免替宁卫民有点心疼了。 忍不住问他,“卫民啊,那么多衣服,你今儿就这么白给啦?” “嗨,这不是送咱们街道嘛,李主任平日也没少帮咱。难道我还能要钱啊?” “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好几千块的东西呢,你这一下子就送了人,是不是多了点?你为人真局气,可手也忒大了,这亏空你背着不难受?” “哈哈,谢谢了,三哥。你真是好人,知道替兄弟我着想。不过你放心吧,这些衣服我从厂里直接拿货,比商店里的价钱可低多了。我这人,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更不会厚此薄彼。看车上这些没有,剩下的今儿咱哥儿俩拉回去,咱们院儿也是人人有份儿。等大家下班了,接茬分。” “啊?你还要送啊?” “当然了,街道我都给了,对咱院儿里人,我还能小气吗?” “不是不是,我看咱们院儿里的人,就算了吧。你这毕竟也是拿钱买来的,就是再便宜也架不住这么送啊?再说了,你送街道,是为了办事。咱们院儿的人,哪儿好意思白占你便宜……” “嗨,这话就远了。我没爹没妈,咱们院儿的人,还不都跟我家里人一样。要钱,你臊我?何况满院儿才几个人?大家伙儿都可劲儿挑,每个人十件儿又有几件儿。不是犯狂,兄弟我还给得起。有我在,估计这近几年,咱院儿里人基本不用再买衣服了。三哥,你也踏实等着换新衣服吧,过两天我再去别的厂弄点男装去。这才刚开始哪,咱先紧着她们女的分……” 好嘛,这些话听在罗广亮的耳朵里,可真是电闪雷鸣一样的震撼啊。 他虽然表面上笑了一笑,就把嘴闭上了,没再多说一句。 可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的。 不为别的,他没法不佩服宁卫民。 打小就爱听评书的他,到了今儿才知道,敢情这世上真有如孟尝一样了得的人物。 这么多衣服,说弄来就弄来了…… 这么多东西,说白给就白给,眼睛都不眨一下…… 连街道带2号院,这么多街坊邻居,宁卫民居然都惦记在心里,全给想到了…… 什么叫能耐?什么叫局气?什么叫大方?什么叫豪阔? 他今儿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扪心自问,实在自叹不如啊,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罗三儿,对这位一起长大,但永远会刷新他认知的兄弟。 就只剩下满心的敬仰和一个字啦。 服! 第二百九十三章 假大方(修) 宁卫民确实大方。 不过说实话,其中的水分可是不老少。 再怎么,他也到不了能比肩孟尝君的地步。 像罗广亮,纯属就是不知内情,高估了这些服装的实际价值,才会被唬住了。 这并不奇怪,在这个年头,个体经济才刚刚起步,经济主体仍以国营性质为主。 大多数走商店商场渠道的商品,交易价码仍然是长期恒定的。 涨价,那得国家说涨才行,而且绝对没有自由议价的可能。 尤其是工业制品,即便国营商店会对某些特定商品做减价处理,幅度也相当有限。 这就导致在罗广亮的认知里,这些正规厂家生产的衣服即使再便宜,那也不会太离谱。 最起码也得七八块一件,这就了不地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给这一车货最少也得四千来块啊。 像宁卫民这么送衣服,确实就跟见谁给谁塞钱没多大区别了。 这样的人情显然大得要命。 可实际上呢,这些玩意却都是宁卫民以出厂价的两折半拿来的,哪儿值得了那么多啊? 这些商店里零售价十一块八的的确良衬衣,出厂价是十块二。 宁卫民拿货的平均成本却只有两块六。 商店里零售价八块九的秋衣秋裤,出厂价是八块整。 宁卫民拿货的平均成本仅仅才两块钱。 所以这一车的衣服,六百来件,对宁卫民而言,不过一千三百块钱而已。 他给李主任撂下的二百件,表面上价值两千,可满打满算,实价儿才四百五。 甚至于按照企业间约定俗成的财务惯例,这笔钱,宁卫民还可以“扎”上一个月,之后再给红联厂开支票呢。 同样的,由于在下半场,皮尔·卡顿公司还将把这批货再转手给宁卫民个人,这种交易的本质上是左手倒右手。 宁卫民也根本不用马上拿现金给公司补上窟窿。 只要公司的账目上资金充裕,他还可以照样以一个月为期,到了时间再把这笔钱给公司补上。 这就意味着,里外里他能拖出差不多两个月的账期来。 另外,由于国家给予外资企业的优惠政策。 皮尔·卡顿公司这边,目前连交易税都是全免的。 宁卫民顶多把理应交税的钱,留下给公司作好处,账面上就足可以交代过去了。 那不妨想想看吧,有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这小子光卖货,兴许都能把货款给卖出来了。 这笔生意对他来说,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啊! 那到他手里的这批货,跟白给,又有多大区别? 他舍的这点衣服又算得了什么? 要不说呢,就这份儿礼送的,他绝对是赚大了! 虽然街道办事处的级别是小了点,可那也是政府的基层机关啊。 仅仅花了这几百块钱,便能获得整个街道办上上下下的好感,能买到一级权力的鼎力相助,难道这便宜占得还小啊? 再不知足,他宁卫民简直都不是吝啬小气了,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至于这件事中最关键的一个核心问题。 为什么宁卫民就能用这么低的价钱就拿到红联厂的货? 为什么他就可以不受红联厂相关制度规定的五折限制 其实其中的诀窍特简单,全靠一句老话啊——制度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既然任何制度都是靠人来制定和执行的,那变通一下,找个空子钻一钻就好了嘛。 确实,按照相关规定,作为服装生产企业,库存积压产品只能按五折卖。 可同时,对于产品因为意外而破损,企业在处理程序上却有着充分的自主权。 这就是说,只要红联厂领导肯,愿意签个字,把一部分产品认定为意外损耗。 然后打个报告,走个程序,就可以彻底销账了。 即便是这批产品变得一钱不值,也没人会真正为此负责。 这点经济损失对接外单的红联厂根本不算什么。 用企业接外贸订单的利润背下来就可以了。 说白了,其实这就是一场文字游戏。 跟宁卫民在斋宫一开始用优惠的噱头、搭售的方式,来卖工艺品,道理是一样的。 总价不变,只要在项目上和数量上做点花头就好了。 这一项多报点,那一项少报点,最后一平均分摊,价钱也就下来了。 还有瑕疵品呢,价格能低至三折二折,但这又是另一说儿了。 这就是宁卫民最终以低得不像话的均价吞了全部的库存品和瑕疵品的真正原因。 不能不说这法子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不是闹耗子了吗? 那报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啊。 再说了,库里搁置的时间久了,也难免潮了、霉了、糟了,这都是可能的。 反正库存衣服,究竟是不是达到破损标准,还不是厂里一句话的事儿嘛。 这样的内外达成共识的交易,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去质疑或去责问。 要不怎么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呢? 只要账面上过的去就行啦! 不过说起来,这笔意外的大生意能够谈成,最让宁卫民感到欣喜和痛快的。 其实倒不是红联厂非常顺利就认可了他出的主意,同意就这么办了。 而是在于双方商量价钱的时候,红联厂一方简直大方的要命,痛快的惊人啊。 要知道,如果正常的情况下,其实数额越大的单子,价格谈判就越难。 这是宁卫民在前世得出来的经验。 就拿他的老本行来说。如果真的有一批几十万邮品的大订单。 客户肯定会不遗余力的选择供货商,然后往下划价。 极端的时候,甚至这种谈判都不是用元作为单位的。 而是用角,用分作为单价谈判的单位。 这绝不是什么抠门或是小气,而是因为往往一毛钱的价差,就意味着总额成千上万的差别。 那么毫无疑问,对其他行业来说,也都是一样的商业道理。 毕竟谁的钱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就因为总量大,总价高,大单的价格谈判注定会分外的惨烈, 可宁卫民是真没想到啊,在这年头,他和国企打交道居然不是这样的。 红联厂的王副厂长,似乎非常着急解决问题,不耐烦数字上的麻烦。 他为了省事,只求交差,居然完全违背了商业规律,在这样的大单谈判上是反着来的。 不但根本没划价,对宁卫民的诉求满应满许。 甚至他最后大笔一挥,还零头全抹,竟然主动又来个折上折。 那可是七八万件的货啊,整整堆满了四个库房。 这随便抹去的零头就够好几千的了。 够他买多少张齐白石、张大千啊! 那宁卫民还能不美吗? 这样算下来,今天他这意外的收获比原本想要得到的好处,都要大多了。 所以真正豪阔的大财东,真正仗义的赛孟尝,根本不是他宁卫民。 而是红联服装厂才对,是负责签字的王厂长才对。 这老小子,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当然,这样的事实真相,恐怕宁卫民就是一五一十的全告诉罗广亮,罗广亮都未准儿能转过脑筋来。 毕竟他才初涉商海,还是属于浮游生物一类的小生命,连小虾米都算不上。 想要搞清这里面弯弯绕,还不是他能力所能达到的。 总而言之啊,咱们真的只能说,宁卫民这小子算计得太精道了! 就冲这脑子,就冲滴水不漏,就冲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都被他给占尽了。 他要不财都没有天理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别外道(修) 要是搁过去,无产阶级人民群众从来不穿西服。 什么人才穿西服啊? 赫鲁晓夫穿西服,艾森豪威尔穿西服,资本家穿西服,洋买办穿西服,汉奸鬼子穿西服,只有坏蛋才穿西服。 但是,恐怕谁都得承认,穿上西服的人确实很精神,很提气。 而到了今天,即使是真正的坏蛋,如果穿上西服,看上去也就跟个好人似的了。 更加具有迷惑性。 就比如说就今儿这日子口儿,下午五点半,站在扇儿胡同2号院当院儿里的这宁卫民吧。 这小子要是不主动往外亮他的市侩,不把他灵魂里的龌龊往外彰显,不告诉别人他怎么占公司的便宜,大横财,一心向往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 那保准儿谁都得对他大拇指,把他当成天下间第一等的大好人。 不为别的,就因他不但穿着小西服,混得有模有样儿,而且对邻居们也忒大方了,是真舍得啊! 他竟然把小山一样成堆的衣服都摞在当院儿里,然后满院儿的串游。 把正在做饭或是正要做饭的各家各户的女眷们,都喊出来挑衣服,说是白送。 只不过这局面压根没人看得懂。 没头没脑的撂下这么多衣服让随便拿,邻居们又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所以大家伙自然要犯嘀咕,没人真动手。 如此一来,倒是让宁卫民着了急,上了火,他是一个劲的催啊。 “大家挑吧,快挑吧,还等什么啊?合适您就拿走穿去,千万别拘着面儿。” “我说各位大妈大婶儿,我的秀芝嫂子哎,你们都怎么了?痛快着点行不行?拿啊!我不要钱,白给还不拿啊?” “嘿,真费了老鼻子劲了。这不是贼赃,是我从服装厂弄回来的库存积压商品,给咱们大家伙点小福利……” 见大家还是面面相觑。 宁卫民砸吧砸吧嘴,不禁很有点痛惜自己的人品。 没辙,最终他只能求助罗广亮给自己佐证。 “你们不信啊?不信就问广亮啊。这些衣服就是他今儿去厂子帮我拉回来的,连厂长他都见着了……是不是,三哥?我说三哥哎!你言语一声!” 宁卫民扯着脖子跟罗广亮大声招呼。 可也得说明白了,刚才搬衣服,宁卫民是一点都没动手,全指着罗广亮一个人卖力气啊。 罗广亮把车上的衣服全都卸了下来,再一捆捆都趸进院儿里,也好几百件儿呢。 虽然以他的身板儿,不至于累得筋酸腿软,但难免口干舌燥。 这不,为了解渴,罗广亮正对着自来水管一气儿猛灌呢。 这时候宁卫民去招呼他,那绝对的强人所难啊。 罗广亮哪儿顾得上回答这个呀? 顶多只能是伸着胳膊挥挥手,算是做了个回应。 好在,这简单的表示已经足够了,罗广亮的信用似乎比宁卫民更牢靠。 2号院的邻居们终于像刚听明白一样,出兴奋的惊呼。 “民子,你还真让我们白拿啊?那……我可就拿了,真拿了……”这是米婶儿。 “哎哟,敢情您才明白啊。我说您今儿怎么了?往日的痛快劲都哪儿去了?您就赶紧挑吧,看得上眼,就多拿点。算您给我面子。拿的越多,您越瞧得起我。” 宁卫民假意夸张,嘴还倍儿甜,这让米婶儿分外高兴。 可就她要动手挑拣的时候,边大妈又话了。 “大民子,这不合适。哪儿有白拿人家东西的道理?怎么也得按进价给……” 身为居委会主任,边大妈可从不白占旁人的便宜,更知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 这老太太好心眼儿,是紧着替宁卫民着想。 只是经她这么一说,边家的儿媳妇李秀芝和罗婶儿也都跟着附和,反倒把兴高采烈的米婶儿弄得僵住了。 再白拿当然不好意思,可要花钱吧,兴头自然不一样。 而眼瞅着刚挑起一点的气氛,就要被边大妈毁于一旦,宁卫民赶紧重申。 “别介别介,我说白给就白给。哎呦,我的亲大妈哎。您还给我钱哪?那我是不是还得给您掏饭钱啊?平日里我沾您的光还少了?您这是今后做不打算让我蹭吃蹭喝了吧?……” 跟着他故意一吸溜鼻子,装着闻见了香味儿似的说。 “哎哟,明白了,敢情今儿您家里吃好的啊?难怪跟我外道了?” 边大妈是又好气又好笑。 “臭小子,跟你大妈唱哩格儿楞是吧?不过是刚上屉的茵香馅包子,也值当你这么惦记?我还愁这包子包多了搁不住呢。你想吃,一会儿你和广亮就一起过来吧,大妈管你们够。” 宁卫民这下可得着理了。 “对嘛,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咱们彼此就跟一家人一样。我吃您包的包子,您穿我弄来的衣裳,这不很正常吗?您还非跟我提钱,至于的嘛。” 随后他还顺杆儿爬。 “那什么,米婶儿,包子有了还缺碗儿粥。我可闻着您家红豆粥味儿了。怎么样?一会儿熬好了,也得给我和广亮来一碗儿吧?” 米婶儿自然也是满口应承。 “有有有,我不但管粥,还管咸菜呢,刚从六必居买的小酱黄瓜……” 逗闷子也是一种乐趣。 这话弄得大家都忍不住的笑,气氛瞬间又回归正常。 但这并不是说宁卫民就不着急了,让他急赤白脸的还在后头呢。 因为大家高兴是高兴,动手是动手。 可毕竟有了边大妈的话在前,大家表现都很克制,根本放不开手脚。 压根没出现宁卫民希望看到的那种热火朝天,横拿竖拿,不拿白不拿的劲儿。 尤其是罗婶儿,她居然只替儿媳妇苗玉娟挑个一件儿粉色的衬衣就要回去。 这哪儿行啊? 于是宁卫民只能再度干预。 “罗婶儿啊,您可太不给我面子了。就拿一件儿?这些可都是您儿子大老远拉回来的,您都对不起广亮这一下午耗费的工夫。最少也得拿上个二三十件儿才行……” 跟着他就又掉头跟罗广亮招呼上了,不容反驳的说。 “三哥,大婶儿跟我见外,不把我当一家人看。可你是知道的,这东西对我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事儿我拜托你了,你再受累一回,把大婶儿刚才挑的这一卷衣服,全抱回家里去。” 没的说,就凭这豪迈劲儿,这语出惊人,登时就把场面给震了。 大家不但手停了,那表情个个就跟“撞克”了似的,好像宁卫民不是这地球人一样。 不为别的,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见过这么往外给东西的啊? 这么好的衣裳,合着能真当是破烂啊! 嘿,话匣子里老播放马三立的相声《开粥厂》。 可谁能想到,这2号院儿里真出了还居然真冒出个马大善人一样的人物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照猫画虎(修) 不用说,作为第一目标人物。 罗婶儿当其冲,先被宁卫民这豪言壮语吓了一大跳。 老太太情不自禁就叫起来了。 “啊?二三十件?嘿!你这孩子,这是闹哪出啊?哪儿至于的啊!大婶儿知你的情,可要是这么占你便宜,我可于心不安哪……” 就连罗广亮也觉着不好意思。 “别别,兄弟,我知道你好意,可你这样,真能吓着我妈。” 边大妈同样不由得开了口。 “就是啊,大民子,连大妈我都被你吓着了!我们知道你现在能耐大。可也不能说你弄这些衣服就一分钱不花吧?好嘛,拿你这么老些衣裳,你得贴多少钱进去?而且我们拿了穿不了,不也是糟践?” 最后,连米婶儿都说,“卫民,你这么干可有点过了,我们反倒不好意思,还要替你担心呢……” 哪知道宁卫民似乎相当享受她们受到的惊吓,脸上的坏笑,就如同绽放的花。 一抱拳,早就憋在心里的话,这时候终于逮着机会,可以一气儿秃噜出来了。 “各位各位,我谢谢您们了,真是替我着想啊,让我感动至极。什么是一家人?这就是一家人。” “可大家是有所不知啊,这事儿吧,其实是我在替一个服装厂处理库存。后面还跟着好几万件儿呢。就今儿下午,我刚去过街道,求咱段儿上的李主任帮忙找库房。还代表厂方送了街道二百套呢。” “所以说,我帮那厂子那么大的忙,拿他们这点衣服送给大家又怎么了?现在我最愁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些衣服的安置和销路。您几位愿意穿,就是帮我的忙,帮这厂子的忙。等于大家帮他们产品做了广告,给我省了地方呢。” “您几位要是觉着白拿,心里不安,这事好办极了。回头啊,大家不妨带上几件衬衣和秋衣秋裤到单位里,在熟人面前帮我问问。看看的确良衬衣六块,秋衣秋裤五块,有人要没有。如果人家乐意,那拜托大家就帮我卖了。我反倒要谢谢大家呢……” 不能不说,宁卫民这话引的效果太有意思了。 一开始,乍一听到好几万件儿的数目,大家不免都吃了一惊。 包括罗广亮在内,在场的人,无不都被唬得瞠目结舌,有点肝儿颤。 可随后再听后面的话,尤其是宁卫民对大家有所求。 而且那些衣服,打算卖的价钱比商场里差不多能便宜一半呢。 大家伙反倒比刚才心里觉着踏实了不少。 不为别的,主要是前因后果都明白了,情理上也能讲得通了。 无功不受禄是让人不好意思啊,可大家伙能出力帮上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宁卫民定的价格也真是便宜啊,大家都有把握能把衣服卖出去。 自己既落了东西,还两头儿都能得着个好人缘,天底下哪儿找这么便宜的好事儿去? 所以既然宁卫民连拿衣裳就是帮忙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那还有什么不能拿的啊? 拿呗! 谁说女子不如男啊?女人也懂得讲义气啊! 像这样的忙当然得全力相助啊! 今儿拿上十件儿二十件儿衣服,也是胜造七级浮屠! 就这样,情绪的转变几乎生在一瞬间。 “嘿,你说你,这话早说多好?放心,我们肯定帮你这忙……” 随着米婶儿这挑头儿的一声应承,每个人几乎都随之出了相应的承诺。 2号院儿的这些邻居们总算是爆出了本该有的热情和乐趣。 终于以宁卫民期望看到的情形,理直气壮的开始挑拣衣服了。 这场多拿多得、分外开心的集体活动进行了多久,没人知道。 反正当天边大妈屉上锅算是把水蒸没了,米婶儿的豆粥也熬出糊味儿了,罗家的晚饭同样比平日足足延迟一个多小时。 但当院儿的衣服,也是一件儿不拉,全被几家邻居们分头弄家去了。 至于宁卫民,邻居们分得越开心,拿得越兴奋,他也就越高兴,越满意。 因为他知道,大家答应他的事儿,就决不会有丝毫含糊。 说帮着他去卖衣裳,那就一定会尽心尽力。 这才用几件衣服啊?就能把大家刺激成这样! 那完全可以想象,等到大家把衣服卖了,款子拿回来的时候。 他再分一点小小的利润出来给大家吃红。 这些邻居们又会乐出什么样,究竟会爆出多大的劳动积极性来。 反正,他是怎么琢磨怎么觉着,自己动邻居们帮着卖东西,这一手玩儿得太漂亮了! 不用商铺,无需物流。 不用给工钱,无需缴税款。 不用承担经营成本,更无需怕什么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严查严打。 但却能充分利用起所有参与者的人脉关系和情面。 以化整为零,最为精准的方式,直接找到对口儿的客户群体。 这比起满大街那些辛辛苦苦,靠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叫卖声招揽生意的小商小贩,那这个办法简直高明太多了,所占的优势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虽然大妈大婶大嫂子们不懂推销技巧,但关键是胜在本身就有足够的亲切感和信任度。 更何况销售的时间非常灵活,销售场合一般就在家和单位。 她们根本无需付出多少精力,就能一边唠唠家常,一边顺便把衣服卖了。 无论是他这供货的得了利益,还是买货的得了实惠,又或是卖货的现了自我价值,几乎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最终都会是高高兴兴。 甚至这种商业模式一旦产生示范效应,还会逐步把越来越多的人都拉进这笔生意里来,让许多人自愿来为他赚钱。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千万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千万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千万别拿生理卫生不当学问,千万别拿耍流氓不当技术。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脑子怎么会这么灵光。 就在红联服装厂刚刚拿下这批尾货大单的时候,居然会一下子想到了八年后,由雅芳带入共和国的直销方式。 这简直是无缝拼接啊,于是这让他又创造了一项历史成绩。 今后,他大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别人说。 自己就是当代,在国内创了一种全新零售模式的“直销之父”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街道办(修) 同一天的下午。 就在2号院里最热闹的时候,煤市街街道办事处里,也一样群情激动。 敢情好事不隔夜。 下班之后,李主任也让人把六大捆儿衣服都拿到了当院儿里,满面红光地亲自给街道办的几十号工作人员分福利。 毋庸置疑,女职工们肯定是最快活的群体。 她们盯着那些服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把那些衣服拿在手里好好摩挲的冲动。 女人嘛,对衣服光靠眼睛是不过瘾的。 必须得用手触碰,才能搞清楚这些衣服的质量,感受到实惠和满足。 不过光凭这些衣服的实惠和价值,已经使得她们相当满意了。 毕竟一件的确良衬衣,商店里就没下过十块。 秋衣秋裤更是用得着的东西,也要小十块钱。 何况这些衣服全是女装,男的基本用不上啊,兴许女职工还能多领几件儿。 果不其然,李主任分福利的原则还真是侧重于照顾女性。 不但让女同志优先挑选,而且每人可以领两件衬衣、两套秋衣秋裤。 男职工们呢,却都得排在女的后面挑,而且只能一样领一套。 于是女性群体立刻兴奋起来,个个都念叨李主任的好,差点没把这大主任夸成妇女之友。 反过来男职工却不免要闹点儿情绪了,牢骚不少。 甚至有个小子公然要求男女平权,竟然当面嚷嚷在福利面前,人人平等! 可李主任哪儿是怕这个人啊。 干了这么就基层,他的地盘还能容底下人翻了天? 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给事端平息了。 “你也要各领两身儿衣服?跟女同志一样?行啊,那过两天要是男装,我也按女同志待遇给减一半怎么样?” 这一下可好,那小子登时就蔫儿了,哑口无言。 但这就算了吗? 不! 俗话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 这种问题上,他居然敢冒头儿跟广大的女同志为敌作对。 那还不是给祖宗挣骂,自找倒霉啊? 接下来,这小子就差点没被小二十张嘴的吐沫星子给喷死。 有人说,“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你张嘴xx,闭嘴xx,难怪你谈一个吹一个,有哪个女的受得了你?都让你xx跑了,以后不会说话就闭嘴,少在这儿瞎嘞嘞!” 还有人说,“你就压根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你既没姐妹,又没对象,你要那么多女人衣服干嘛,拿回去当摆设啊。大男人家家的,你倒不嫌晦气!” 又有人说,“你也真好意思开这个口,你还是男人嘛。整个一搅屎棍子,乌鸦嘴。你要以后就蹲着撒尿了,我把我那份也给你。好不好?” 瞧瞧吧,这么戗戗起来,那小子真是狗血淋头,惨不忍睹啊! 也就是马上就东西了,女人们都被吸引住了精力,懒得跟他计较了。 否则,这些个娘子军没准儿还真能把他祖宗从阴曹地府给骂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天底下万物相克。 哪怕如此彪悍,张牙舞爪的女人们,终归也自有一怕。 这不,很快就应了那句乐极生悲啦。 就在众位巾帼英雄正在围着衣服堆儿,争抢、挑选得热火朝天朝天的时候,她们的劫难到了。 也不知是谁,非要执着地从一捆衬衣堆里往外扯两件淡绿色的衬衣。 结果衣服好不容易给拽出来了,也带出了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 就在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下,那玩意就直挺挺的掉在了一卷儿秋衣秋裤上。 尾巴很长,灰毛粉爪,嘴边两只小胡子,肚子饿得瘪瘪的很可怜的模样,竟然是一只个头不大的耗子。 也不知是摔晕了,还是吓晕了。 反正这只从红联厂随着衣服卷来到这里小耗子,趴了半天,也不动弹。 直到那对小眼珠咕噜噜的一转,和那位扯衣服的主儿一对上—— 嘿!倒霉嘛! 就跟活见鬼似的,所有女人们几乎都疯了! 瞬间现场大乱,衣服飞舞,鬼哭狼嚎,作鸟兽散! 而男人们却不由得精神一振,哈哈大笑。 先后抄起鞋子,摸砖头,拿扫帚,纷纷参与进来。 他们一边乐着,一边带有娱乐性质地将恰才各自的失落努力泄在东奔西逃的耗子身上。 一时间,杂乱的吆喝,伴随着噼里啪啦的乱砸乱撞。 成了这一片逐渐暗下的苍穹下,“街道办”里独有特色的声响。 ………… 说到特色。 其实在这个年代,“街道办”最大的特色,就是财政上有相当大的自由权。 “街道办”往往拥有自己的小企业,也有门面房等资产。 尽管职工工资低,也没有奖金,但有时候却可以通过加班费和过节费的形式补贴一部分。 但这也在客观上为日后一段时期,造成了乱钱、乱作为、乱摊派的现象。 所以说到宁卫民的运气,可就比旁人强太多了。 要知道,当前的社会下,商业环境离兴盛还差得远。 个体经济都是小打小闹,国营企业大部分的掌舵人,又缺乏商业经营的经验和眼光。 实际情况是大批的商业性资源,根本没人懂得利用。 价值严重被低估,就跟那些红联服装厂卖不出去的库存货似的。 而这个时候,“街道办”还属于没人烧的冷灶,宁卫民最先开口提出商业性的合作要求。 他就能够用最低代价换来街道的鼎力扶持和资源倾斜。 甚至只要他能做出一点成绩来,给予不多的回报,就能获得街道的满意和信任。 反观别人,如果等到社会商业氛围热起来,大家都愿意去做买卖的时候,再去求街道帮衬。 那保准儿黄瓜菜都凉了。 到时候要想办成点事,街道不拖拉,不难为就算不错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咱们国家,是人多,资源少。 什么事儿等人一扎堆儿就不好办了。 这就是宁卫民商业领域上先行一步,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的好处。 也是时机不同带来的巨大差距。 别的不说,眼下就说李主任答应宁卫民的事儿吧。 虽然街道办分衣服的时候,抖搂出了一只耗子。 不但把所有女职工吓得半死,也让李主任措手不及,有点落了面子。 可就因为目前能给街道实际好处的宁卫民,稀缺性如同国宝大熊猫一样。 并没有人真的计较这件事。 街道办的人几乎都当成乐子,哈哈一笑就算了。 尤其是跟康术德有交情的李主任,本身就是个痛快的性情人。 非但没因那老鼠的意外而怪罪,反而格外关照。 于是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李主任会给他安排一个那么好的去处。 第二百九十七章 前店后厂(修) 说真的,其实要按宁卫民自己的预想,通过“街道办”从中协调。 能够先从街道的纸箱厂挤出几间半新不旧的仓库暂时借用一下,有地方安置货物。 其次再让街道养老院腾出两间房,能让家庭妇女们把自家缝纫机搬过来,凑过来一起干活,就满可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主任竟然为他弄来了煤市街上连在一起的三间门面房。 等再细一看,更让他吃惊的是,这房的后面还带了一个小院儿,另有七间房。 整整十间啊,还都是灰砖木梁的大瓦房,要水有水,要电有电。 整体面积估算起来,大致得有一百七十多平米。 全都划给他随意使用。 这样意外的惊喜,可真让跟着李主任去看房子的宁卫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而李主任因为没能从宁卫民的脸上看到欢饮鼓舞,只见到神色犹疑,还以为他不满意。 “觉得不满意?这房啊,原本是以前烘炉局‘衍美斋’的老铺,前店后厂的格局,面积加一起小二百平米呢。我寻思着,你又得存东西,还需要人做缝纫加工。也就这儿合适。难道你还觉得面积小啊?” “哎哟,您可误会了,我就是太满意了,完全没能想到……” 宁卫民看着房子,由不得解释道。 随后他忽然又想起了这房子曾经的商户,不免要问个究竟。 “可……这房,我记着好像应该是……是个厂子的门市部吧?卖桌布、窗帘、旗子什么的……” 对此,李主任没否认。 “嗨,没错,是红旗印染厂的门市部。除了你说的,他们还有三轮车用的风挡,棉垫子之类的。可你不是要用房吗?我不让他们走人,你能搬进来?” “啊?您,您是为了我,给他们轰走了?” “嗯,对啊。你不是着急吗?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可有点吓人,宁卫民从没觉着自己有这么大面子啊。 他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心说了,还有什么问题? 真要是那样,您这份人情我可欠大了。怎么还啊? “不是不是,人家租得好好的,您就这么把人撵走了啊?那……人家厂子能干吗?” 好在其中另有缘故,哈哈一笑后,李主任说出了全部内情。 “别想多了,其实也并不全为了你,主要还是我看他们这破门市部的人不顺眼。” “你不知道,那门市部的负责人张春来就是一无赖加混蛋!仗着和咱们老主任有点亲戚关系,房钱是能拖就拖。而他自己呢,拿公款在外头大吃大喝就天经地义。” “直到咱老主任退了,他也是那个揍性。一谈房钱,抠唆劲儿大了,老拿他门门市部效益不好说事,欠了咱们街道办小一年房钱他也不着急。” “扭过头去,他自己还是照吃不误,一点不亏自己的嘴。我估计前门楼子底下的馆子,估计他都吃了不下十遍了。你说这种无赖,我看见他恶心不恶心?” “要不是我顾忌着老主任的情面,不好意思刚接班就赶人,不想让别人觉着人一走茶就凉,我早把那兔崽子给轰走了。” “眼下呢,其实算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心情舒畅的机会。我帮你的忙,就等于在为街道解决实际问题。难道我还惯那王八蛋的臭毛病啊?老主任就是知道,一样没话说。” “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早送走这瘟神我早清净。这次我彻底跟他挑明白了,房钱可以不要了,就让他走人。如果三天不滚蛋,那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但要贴封条,我还要去找他们厂长当面要钱。” “所以你看见了这结果了,那小子也不傻,自己就拜托狐朋狗友找地儿滚蛋了。看来他平日里臭吃臭喝,也不是一点用没有。至于他怎么跟他们厂里交代,那就是他的问题了,咱们管不着……” 这么一说,宁卫民就轻松多了,知道不会有多大蒌子。 但感谢的心情是依旧的,于是一拍胸脯,大方的说。 “李主任,这事儿可多亏您照应。我也没别的方式可表示感谢的。干脆这样,那小子不是欠咱们街道房费嘛?我替他给您补上的了。” “啊?你……你要替他掏钱?”李主任不禁面露惊讶。 “我不是替他掏钱,是给咱们街道补上窟窿。他欠了您不到一年是吧?那干脆按一年算,您就说多少钱吧?” “哎哟,卫民,可……可这钱……不是个小数啊!你看,咱这儿是一级地段,除了租金一平米三块零八的价钱,还得补一百五的差距。那按这几间房子的面积,每个月差不多房钱加一起就是五百,一年就是六千块。” 面对宁卫民的痛快劲儿,李主任固然欣喜,可他也不能不提醒一二。 “说实在话,你愿意帮我,我真得谢谢你。可你也别强努,真得想好了。别的不怕,白白多掏一年的房钱,你们公司能干吗?” 要不说这年头人实在呢,总爱主动替对方着想。 但正因如此,宁卫民就更得捧着这份情谊。 “这有什么?您就放心吧,一切交给我。我呀,就知道咱们您对得起我,我也得一样对得起您。反正我不能让您为难,也不能让咱街道吃亏。” 听见宁卫民再度确认,李主任是真的乐了。 开始自内心地夸赞宁卫民够意思,为人实在。 结果这番夸奖,连宁卫民自己听了都脸红、亏心,听着就像骂他似的,不禁赶紧打断。 因为话说到底,其实他这么心甘情愿地掏钱,也是无利不起早。 要知道,这年头房子太便宜,也太不好找了。 像煤市街这样的地方,虽然比不上前门大街和大栅栏那么热闹,但也是闹市的边缘。 再加上房钱又只算室内,不算户外。 这样的房以私人名义根本就别想找着。 顶多七八年,租金就能随行就市涨到一年百万去。 多背一年房钱算什么? 宁卫民的真正目的是用情谊拿人,就此占死了这块地方,最好就不走了。 俗话说,真流氓,假仗义。 “别别,您别夸我太早了,后面的话我都没法说了。” “我得先声明,这钱我给是给啊,不过怎么也得一个月后。您得等我把这摊子支起来才行。” “另外,您还得跟我签个租房合同,按这个价格,这房您至少租给我十五年才行。” 不能不说,这个年头的人,大约在公事的经济往来上都习惯了欠债和拖账。 对此,李主任并无任何异议,反倒认为正常。 甚至说三个月也无妨,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至于宁卫民提到签合同的事儿,李主任简直像听见个最好笑的笑话。 “啊?几间房还签合同?你小子居然不信我老李的话啊,还怕我反悔?切,签就签。不过,十五年有什么意思?你想长租还不好办?我租你二十五年好了,你敢不敢签这个合同啊?” 宁卫民彻底无语。 看着李主任半开玩笑,假做赌气咋呼的样子,就像嫌自己坑他不够恨似的。 宁卫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对这位笑得格外天真的大主任痛下毒手。 因为真要是这么签了,他也不知道七八年之后。 当李主任再想起今天这个场面,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兴许他会比那个有个无赖亲戚的老主任,还要痛心疾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言出必行(修) 2号院儿的几户邻居们言出必行。 既然嘴上答应了宁卫民,要帮他的忙,把各自挑剩下的库存服装卖出去。 那么打第二天,大家就开始分头张罗此事。 当然,之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心里负担。 也是因为在熟人和同事面前做做客串推销,与外面那些为生计所迫的小贩完全不同。 这件事不过是顺带问一问而已,捎带手的事儿而已。 既无须冒险,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至于罗家这边,帮忙出力的是罗广盛和苗玉娟。 这小两口更是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把这些实惠东西卖给单位同事,是否能两头讨好,会不会显得自己有门路,有面子。 他们只是单纯认为邻里间帮忙是应当应份的事儿。 甚至知道罗婶儿收下了几十件的衣服,他们还觉得有点多了,挺不好意思呢。 私下里罗广盛和苗玉娟一起商量的结果。 是这么收礼说不过去,最后只要能留下一件两件就满可以了。 无论这些衣服好卖不好卖,那都得尽量帮着卖掉,把钱交还给宁卫民。 总之,罗广盛和苗玉娟这两口子的为人是相当可以。 为了办好此事,他们也十分尽心尽力。 不说别的,那是真没少带衣服去上班,每个人车后面都带上了一大包。 所以打他们一进厂子的大门,就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也就是早上大家都忙,没什么兴致和时间细谈。 否则就凭他们一路上遇见的熟人,多半就已经能够开张了。 “哎哟,你们两口子这是干嘛呢?怎么弄这儿来这么多衣服啊?” “就是啊,难不成你们家里房漏了?可昨儿也没下雨啊?” “我看,像两口子吵架了。玉娟姐,你不是要睡办公室吧?这不成,要睡也该咱姐夫睡啊,这么欺负人还行!” 不用说,最热闹的肯定还是苗玉娟上班的销售科办公室。 罗广盛和苗玉娟才刚刚把这些东西拎进屋,就把正在聊天的三位娘子军吸引过来了。 说到工厂里的女人也怪了,甭管干什么的,嘴上几乎都是一把好手。 几句话就能轻松把罗广盛说的尴尬起来,落荒而逃。 而苗玉娟,因为跟这些姐妹们闹惯了。 对她们口无遮拦非但不会真生气,反倒正好能施展激将法。 “哼,你们几个才是欺负人呢。看见没有?这些是我们院儿邻居弄来的服装。本来呢,我打算先让你们挑呢。现在我看哪,你们就没一个好人。谁也不值得我惦记。算了,我还是先问问广盛他们车间吧……” 那几位自然不甘示弱。 “哟,我们的组长夫人,瞧把你牛的。不就是几件衣服嘛,跟谁没见过似的。” “就是啊,现在又不比过去了,工业券取消了,布票都不值得什么。衣服还不好说?商店里有的是啊。也值当你这么显摆?” “玉娟姐呀,你要真能弄点时髦港货来,我们兴许还拍拍你的马屁。这些衣服……还是算了吧。” 苗玉娟也拿这些揶揄一点不当事儿,再接再厉。 “行,你们个个都是明白人儿,说的都对。商店衣服有的是,谁想买还不随时买啊?这些衣服又不时髦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哎,我就是自作多情,还以为你们会喜欢便宜货呢。得,既然你们都是大财主,眼界都高着呢。算我多事儿了,这比商店里便宜几块钱的东西,我就不问你们了。” 结果这番话可算管用了。 刷! 一秒定格啊! 刚才还尖牙利嘴的几个人,都听出了潜台词,不禁互相对视起来。 “你说什么?你这些衣服,比商店里便宜几块钱?吹牛吧?” “就是,从没听说过哪儿卖的确良衬衫和秋衣秋裤,能便宜这么多。服装厂的利润还不如咱们呢,出厂价比商店零售价也就差百分之十。谁会做亏本买卖?” “嗨,这还不明白吗?那就肯定是东西有问题呗。就跟咱们厂烧糊了、过了火的点心似的。那不也是内部职工便宜处理嘛。” 然而这些刻意甩出来风凉话,一样全然没用。 苗玉娟还就等她们这么说呢。 索性冷笑一声,抛出底牌,彻底反守为攻。 “去你们的蛋卷冰淇淋吧!衣服有问题?看清楚了!就我穿这件衬衣,这颜色,这做工……正经红联服装厂的正规产品。六块钱,信不信?还有那秋衣秋裤,也是红联厂的,一套才五块。” 刷! 这话一出苗玉娟的口,画风彻底骤变, 当场就上演了吴宇森的电影——《变脸》。 刚才还嘴里不饶人的娘们,现在笑得都跟朵月季花似的。 几个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了苗玉娟的身边。 “啊?商店里的确良衬衣就没下过十块钱的时候!六块?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玉娟姐,你身上这件颜色不错啊,做工也好。其他那些都是这样的质量吗?这么好的事儿,你能想着我们,真得谢谢你……” “就是,我们好玉娟,你大人有大量,就别慎着了。快把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苗玉娟一下成为了被人恭维的焦点,这感觉的确让她心情舒畅。 如此一来,也正好顺水推舟。 就这样,第一笔生意终于在销售科的办公室里开张了。 还别说,就这三位真没少买。 总共花了四十五,买了五件儿衬衣,三套秋衣。 而让苗玉娟更想不到的,是自此之后,那卖衣服简直是一帆风顺。 因为别忘了,这样的事儿,女人们能不扎堆儿嘛。 女人都有个习惯,或者说是通病,就是炫耀的心理。 无论是买着好东西,还是买着便宜的东西,都渴望让别人知晓。 不存在例外,没人憋得住。 且不说,销售科办公室里全员十七人,还有其他的几位女同事呢。 就说销售科旁边还有其他的办公室呢,那女性的阵容加起来,可了不得了。 再加上今天销售科的科长、副科长又有要事,谁都没在。 已经买了衣服的这些女人上班又闲不住,都好串岗。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个上午,销售科没闲过。 是66续续的有人来找苗文娟看衣服,挑衣服。 结果最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苗玉娟和罗广盛一起带来的五十件衬衣,五十套秋衣秋裤,就一件没剩,全出了手。 为此,去食堂打饭的时候,苗玉娟是特别高兴,感到浑身轻松啦。 她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这么容易,满心认为自己能完成宁卫民的托付是绝对没问题了。 只可惜啊,她高兴得早了点,却轻忽了两件事。 先,那就是这种人传人造成的热销效应,不是人为可控的。 什么东西人越抢,越争,越让人觉得好。 其次,他们两口子做出的一些许诺,已经无法如约履行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财神奶奶(修) 要知道,罗广盛和苗玉娟在早上拉着这些衣服进厂的时候。 遇见的那些熟人,虽然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可人家也知道他们带来这些衣服是要替邻居便宜卖的,还约好了中午来看衣服。 而且罗广盛干活的车间里还有不少女工呢。 他进了车间,为了尽快把衣服卖出去,自然也会跟自己组里的人做推销。 如此一来,苗玉娟中午到了食堂和罗广盛见面,忽然间就现,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找她要看衣服。 有许多人甚至就是跟着她的丈夫来找她的。 于是她本来的欢快心情,登时转而变成一种有苦难言的压力和尴尬。 合着上午光顾着衣服卖的痛快了,却忘了答应人家的事儿。 这不等于狗熊掰棒子,自己给自己挖个坑嘛。 别说没法跟人家解释了,就是对丈夫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于是,彻底坐蜡,束手无策了。 幸好罗广亮是个有决断能担当的人,他看出了苗玉娟为难。 等把媳妇拉到一边,弄清了怎么回事,赶紧出面补救。 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两口子不靠谱,说话不算话。 为了不让让人家误会他们是看人下菜碟儿,厚此薄彼的势利眼。 他采取了缓兵之计。 说今天他们两口子有点失算,衣服显然带的少了,没料到大伙儿这么捧场。 但没关系,好事儿谁也跑不了,家里还有一批衣服,明天就带来给大家分。 这才算让大家哈哈一笑,调侃几句,就此散去。 不过人走了,苗玉娟却更担心了。 因为她最清楚,家里哪儿还有足够衣服带给人家啊? 2号院的三家邻居,每家分了一百来件儿而已。 今天带来的卖了,家里也就剩下几十件零头了。 哪怕连自己想留下的都加上,也不够找上门来这些人分的。 好在罗广盛并不是盲目的只顾眼前,而是心有成算。 他告诉自己媳妇,说不用担心。 因为无论边建军两口子还是米婶儿,都是服务口的职工。 他们单位都人少,应该没这么快卖出去。 等今天下班,他们回去跟边家、米家把他们的衣服要来。 既省了邻居们的事儿,凑上衣服的数量也够应付明天了。 一举两得,多好? 应该说,罗广盛寄希望找邻居筹措来弥补失信的影响,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好主意。 让苗玉娟的心情一下放松了,又开开心心过了半天儿。 只可惜,世上的事儿总有意外,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算不如天算。 罗广盛和苗玉娟怎么没想到,下班儿之后他们回到家,却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全打错了。 本来认为十拿九稳的事儿又出了岔子。 还别说想弄把边家和米家分走的衣服弄到手了,就连他们自己留在家里的那几十件儿,也全没了。 经罗婶儿一说,他们才知道怎么回事。 敢情他们两口子,还真是有点自以为是了。 其实真正的销售冠军啊,不是他们,而是边大妈。 别看老太太是只个居委会主任,可真不能小看她们小脚侦缉队的能量。 由于几乎天天要走街串巷,事无巨细的配合街道办协调管理五条胡同、76个自然院儿、小两千人的大事小情。 还时不时要到街道里开会,学习,搞宣传,和别的居委会同仁碰面、交流、合作。 边大妈和她下面分别负责居民、调解、治保、福利、计划生育、卫生的几个老太太凑在一块堆儿,消息渠道、人脉网络是非常惊人的。 早已出煤市街的范畴,几乎能覆盖一半前门、大栅栏地区。 所以今儿,边大妈带着几十件儿衣服去了居委会,跟她那些老姐妹们一合计,老太太们就集思广益,给她出谋划策了。 “老姐姐,这事儿还不好办?现在待业青年那么多,不少小年轻申请了个体执照做生意呢。咱们街道里也有几个。问问他们呗,他们要能卖,帮着卖出去就完了。”福利主任先开腔。 “对对,校尉胡同那赵寡妇家的小六儿,就在箭楼底下摆服装摊儿呢。我听他妈说,那小子进货好像挺不容易,为弄点好卖的军装,得跑到石家庄去呢。要我说,一会儿咱们先找他去,让他试试。”卫生主任随后附和。 “这个办法好是好,要真能成,也是件好事。我可听说小六儿做生意不老实,让工商罚好几回了,找他……这靠谱吗?”边大妈琢磨了一下,却不免有点顾虑。 “没事,放心吧,那小子再坏他也是个孝子。他敢跟别人偷奸耍滑,可绝不敢跟咱们来这套啊。真敢掏坏,赵寡妇可饶不了他。” 治保主任却认为可行。 最后一锤定音,小脚侦缉队集体出动,上午就把衣服扔到赵小六儿的摊上了。 那赵小六儿哪儿惹得起这几位啊? 龇牙咧嘴的受了半天教育,把几位大妈如同送瘟神一样的敷衍走了。 可他是真没想到,这些从天而降的衣服还真好卖。 要知道,前门靠近京城火车站,大栅栏又声名在外。 来京的,离京的,在京的,外地人最爱奔这儿来。 而且尽管的确良衬衣在京城过时了,可东北、内蒙、河南、河北许多地方还没有呢。 结果,这些在赵小六眼里普通得再普通的衣服,京城人根本看都不看的东西。 就因为远比市价低的价钱,没一个小时呢,几十件全出手给外地旅客了,一件不剩。 一开始加一块钱,后来一块二,一块五,两块……到两块五,都有人要。 那赵小六再傻,这是也明白过来了,合着几个穷横穷横的老太太居然是自己的财神奶奶。 于是一拍大腿,托人帮忙看摊儿,连中午饭都没吃,就找到居委会去了。 表面是为了送钱,其实是为了打听还有没有这样的衣服啦。 一听说边大妈家里还有不少,这小子简直像嘴里含着蜜,紧着拍老太太的马屁。 就这么着,催着边大妈回去一趟,赵小六儿把2号院的货全包圆儿了。 第三百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修) 要不说老天爷有时候是故意折腾人呢。 总要让一些人高兴,另一些人愁。 赵小六儿是美了,可罗广盛和苗玉娟又该怎么办呢? 得知内情的小两口,眼瞅着第二天又得把自己扔出去的话,再从地上捡起来,洗巴洗巴重新吞回去。 他们是束手无策,唉声叹气,一下变成了闷葫芦。 尤其是苗玉娟,这时当然是加倍的后悔啊。 嘴角登时就起了个燎泡,这就叫急火攻心。 好在罗婶儿倒是明白人儿,及时提了个醒儿。 “你们都别着急,昨儿往家拿衣服的时候,我记得卫民说过,这些库存货总共有好几万呢。”“广盛,你这就赶紧去4号院找球子妈,打个公用电话给卫民,让他再给弄点衣服来。要是找不着他人呀,今儿晚上你就去问问你兄弟。” “昨天这些衣服都是咱家小三儿给蹬车拉回来的,广亮肯定知道衣服是哪儿来的。大不了让小三儿明天接茬帮你办,弄来衣服直接送你们厂子去,也误不了事儿。” 还别说,这话堪称指路明灯,一下点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罗广盛和苗玉娟都觉得眼前一亮,连声说妈想得周到。 于是再不耽搁,罗广盛宽慰了自己媳妇几句,就赶紧出门。 结果不成想,还就是那么巧,想什么来什么。 他才刚出院儿,就正碰上自己的弟弟罗广亮蹬着三轮车回来,拉着满满腾腾一大车衣服。 车上正是那被卖得脱销的的确良衬衣和秋衣秋裤,目测至少一千件! 什么叫峰回路转啊?什么叫柳暗花明啊? 这就是! 给罗广盛喜得啊,只觉心情舒畅,力气倍增,一天疲劳化为乌有。 他二话不说,主动帮着弟弟一起把衣服从车上卸下来,先一一搬进了自家屋里。 而等到搬完了东西,罗家人凑在一起一问罗广亮这些衣服怎么来的。 听到回答后,都不禁觉着分外可乐。 因为正是应了那句老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别看是边大妈把2号院的衣服给了别人,让罗广盛和苗玉娟这么着急。 可这一车的衣服,同样也是边大妈给弄回来的,最终解决了他们的难题。 敢情今儿下午,自打把院儿里衣服都给了赵小六儿,边大妈回头就给宁卫民打了电话报了喜讯,说已经把他留下的衣服出清了。 还说他要是愿意,自己可以明天照方抓药,再试着帮他联系一下别的摆服装摊的个体户。 为此宁卫民才又转告了罗广亮,让他得空去红联厂再拉一车货回去,交给边大妈往外卖。 瞧瞧这点衣服闹得吧,一波三折的,真叫一折腾人。 不过再怎么样,虚惊一场也比真没抓挠强。 至此,罗家人算是彻底踏实了。 再之后,那就是罗婶儿和苗玉娟一起开始忙和晚饭。 罗广亮则把卖衣服的钱交给兄弟,哥儿俩一起核账。 由于今天康术德晚班,罗师傅中班,罗广亮不用做饭,也不用看他老子的冷面孔。 等到罗家的饭做好了,罗广亮也没回去。 正好留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边吃边逗弄侄子,还跟哥哥喝了几盅。 却没想到,这事儿谁都以为结束了,可居然还没完呢。 饭后差不多八点,罗广亮就离开去给边大妈送衣服了。 晚上九点半,罗师傅回来,又开始吃饭。 结果就这档口,罗广亮居然又找回来了。 他不愿意惊动父亲,就悄摸到哥哥的房檐底下敲窗户。 把正给儿子洗脸洗脚的罗广盛小声叫了出来,然后站在院儿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哥哥。 “这什么意思啊?” 罗广盛全然是一头雾水。 “我刚才跟卫民通了个电话,他说不能让大家白辛苦,卖一件衣服有五毛新库房。你和嫂子今儿不是卖了一百件儿吗?这是你们那份儿,五十。” 罗广亮的来意可真够出乎意外的。 罗广盛想也不想就要推辞。 “别别,这哪儿成啊?帮忙就是帮忙。何况咱已经拿人家衣服了?哪儿还能要钱啊?你快把钱收回去,还给卫民……” 却没想到罗广亮根本不听他的,反而把钱硬给塞他手里了。 “哥,送你的衣服和这钱是两回事。我刚才已经劝了两家人了,边家、米家都去过了,你就别让我再跟你费吐沫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边家,米家都收了?” 罗广盛听了更是疑惑,完全不敢置信。 “三儿,你怎么也满嘴瞎话溜丢了。别人我不知道,边大妈绝对不可能要这钱!再说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罗广盛说着又要把钱还回来。 不妨罗广亮退后一步,彻底让开了他的手。 “哥,这种事我还能懵你?你别那么死性行不行?” “是,边大妈一开始是不肯收。可卫民让我跟边大妈说,如果她自己不要,大可以留下这钱给居委会当经费,买点茶叶,茶杯,暖壶什么的。也免得咱居委会的人天天东奔西跑,连口热茶都喝不上。边大妈琢磨来琢磨去,是这么回事,最后当然就收了。” “哥,实话告诉你,卫民早料到你们会有顾虑,不好意思收钱。所以特意让我跟大家说清楚。这是厂家给大家的辛苦费,不要白不要。就跟过去咱们谁糊纸盒,拆线头挣点外快是一样的。同样是大家劳动所得。而且大家要是不要,那他留下也不好,算贪污。” “卫民电话里还说了,如果大家真的不愿意收钱的话,衣服他也就不好再拜托大家帮忙代卖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只好托付别人了。” “你看,这又何必呢?所以我劝你,还是好好琢磨琢磨吧。大家都收,就你不收。你是好意思了,可米婶儿和边大妈还能好意思吗?倒像人家贪财似的。何况如果你不要这钱,那就是等于是你要把这事儿给毁了,把大家财路给断了。” “哪怕是卫民那头,他难道能念你好吗?他真去找别人帮忙,麻烦不麻烦?这钱他一样也省不下,还是得给别人呀。” 这话确实说的罗广盛迟疑起来。 第三百零一章 睡不着(修) 罗广亮则咽了口吐沫,继续趁热打铁。 “哥,其实我真觉着这事挺好的,无论对谁都合适。你看,咱家盘儿一月得花你们一人一半工资,没两年就上幼儿园,再加上托儿费,那就得小一个人工资顶着。” “再加上你和嫂子还得按月给家里交饭钱,再给爸买点酒,买点肉的。这得多少挑费?何况你还是组长呢,又和嫂子是一个厂的。你说光你们俩同事间随份子,您们两口子得出多少?” “哥,你就听我的吧,这钱踏实揣你兜里,没什么烫手的。你要再不赶紧挣点外快,小心回头连香山都抽不起……” 本来前头挺好,可这最后一句,却不禁让罗广盛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 还能为什么啊? 男人呗,最好面儿啦。 哪怕是血缘至亲之间,当哥的面对自己的亲弟弟,尊严也不容侵犯。 “混蛋!你小子不就靠蹬车挣了俩钱儿嘛,居然瞧不起你哥?” 罗广盛的口气饱含愠怒,一听就知道真有点火大。 可罗广亮的面容却仍旧波澜不惊。 “哥,这你可误会了。我是被咱爸轰出去的人。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怎么敢瞧不起你?何况你又是我亲哥,咱俩流着一样的血。我瞧不起你,不就是瞧不起我自己嘛。” “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明明送到你手里的钱,拿着又不亏心,干嘛不要呢?你有老婆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替嫂子和侄子想想。” 罗广亮的话很诚恳,可人的情绪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消退的。 让罗广盛马上就此恢复平和,那哪儿可能啊? 于是带着冷笑的讥讽又被他甩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要不拿这钱,就养不起自己老婆孩子啦?笑话!” 罗广亮不免踌躇了一下。 他似乎有点不好启齿,但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 “哥,我也希望这是个笑话。你和嫂子是双职工嘛,都捧着国家的铁饭碗。本应该衣食无忧,过得远比我好才对。可问题是……问题是,现在这社会好像出毛病了。” “就连我这个蹬三轮的,一月都能挣你一个季度的工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怕你生气,我再跟你说件新鲜的。最近我在火车站那儿,见着好几个灯泡厂的工人,也来浑水摸鱼蹬车挣外快。” “我问过他们,你们堂堂正正的工人不干,干嘛成天拿假条跟单位泡病号,偷着摸着跟我们抢饭吃?” “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居然说厂里点奖金跟羊拉屎似的,只能挣那四百八十大毛。靠当个傻x工人,干十年也买不上台彩电。” 这一夜,对罗广亮和苗玉娟夫妻俩是彻夜难眠的一夜。 两个人都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而且还同床异梦。 苗玉娟主要是被丈夫拿回来的五十块钱给闹得。 她记得在生孩子之前,她和丈夫存了好几年的钱,也不过才攒下了三百块存款。 想给家里买台洗衣机一直没舍得。 今儿这一天就挣了五十,还能睡得着才怪。 这种心情,用语言是没法形容的。 就是觉得心里像揣着个热炭团儿似的,根本没法合眼。 反而还想再打开灯,再好好看看那五十块钱。 哎呀,五十块呀,都快赶上一个二级工的工资了。 这钱怎么挣得这么容易?这真能踏实拿着吗? 明天……明天要是再卖了,那岂不又是这么轻松挣五十吗? 按理说不应该啊! 怎么会有这种如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老人常说,莫贪小,有便宜莫占。 这钱是不是该当退回去? 至于罗广盛,纯属是被弟弟最后的那几句话刺激到了。 他小的时候以工人家属身份为荣,长大了为自己工人身份自豪。 别看进厂已经十年了,可他仍旧跟他爸一样,以穿劳动布工作服为荣,从来就不爱别的衣服。 可今天,他头一次听到了“傻x工人”的称谓,还是从亲弟弟口中听见的。 这句话简直能把他的肺气炸了,让他抑制不住的想要打人。 但他又不能真的怪罪罗广亮,把火气冲着弟弟作。 因为若不是真心为他着想,为了劝他收下钱,亲兄弟又何必直言不讳跟他说这些。 可即便如此,明白是明白,但他回来还是别扭得要命。 一是确实他想不通社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二也是他有点顾虑自己头上这个“组长”的身份。 这笔钱他可是从厂里同事们身上挣得,那明天,他还能坦然面对自己身边的同事们吗? 本来无私这一下也就变有私了。 万一他拿钱的事儿要是被单位知道了该怎么办? 万一工厂的同事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他? 要是爸知道了,弄不好都会骂他没出息…… 矛盾啊…… 在2ooo年之后的共和国,凡是渴望一夜暴富的普通人,面对社会现实做无奈叹息时。 往往会说出“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这句话。 但这些人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在八十年代初期,这话是要反过来说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人们大多安于现状,耻于言利,就像罗广盛这样的老实厚道。 哪怕别人把钱送到自己的手里,都怕咬手,避之不及。 而勇于挣活钱儿,敢于舍弃面子,不惜一切手段改变自身经济状况的人,却相当少见。 事实上,还别看1982年,改革已经进行了四年。 但这个时候,全国从事个体经营的工商户,全加在一起也就一百万人。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是被逼无奈才会走上经商之路的。 就像京城家私营饭馆的老板,郭培基、刘桂仙夫妇。 他们最开始不过是因为自己家没有什么人脉关系,想为两个返城找不到工作的儿子寻个营生干罢了。 就像京城大碗茶商贸集团的总经理尹盛喜。 他最初也不过是作为大栅栏街道的一名普通干部,为了解决待业青年的工作问题,才会在本地开个青年茶社卖大碗茶的。 当然了,也有不少人像蹬三轮车的罗广亮一样。 一步走错,从里面放出来后,到处吃白眼,哪儿哪儿都不要。 只是为了挣钱吃饭凑合活下去,才不得不走这条路。 所以完全可以说,国内的市场环境此时还是一片少人涉足的天然海岸。 阳光沙滩,碧海蓝天,有的是鱼虾珍贝,却看不到鲨鱼恶礁。 什么叫天时啊?那就纯粹是赶上点儿了。 对于这批最早干上个体的人,无论谁,只要心眼稍微活泛点儿,肯让身子沾沾水儿。 无须耗费多少气力,就能在这片海岸里捞个满载而归。 甚至于无心之人,只要误打误撞沾了边儿,偶然之下跑到了海边溜达了一趟,都能有所收获。弄点小虾小蟹之类的改善生活,过得也比其他人更为滋润。 否则,也就没法解释,郭培基、刘桂仙夫妇是怎么在短短一年之内就成为万元户的。 没法解释尹盛喜是怎么靠卖两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卖出了一个大型商贸集团的。 没法解释罗广亮为什么越活越振奋,越蹬三轮车越上瘾,越有精气神儿。 同样没法解释,扇儿胡同2号院这几家邻居,在生活质量上所生的巨大变化。 第三百零二章 得意之处 先拿罗家来说吧。 他们家的大孙子,那个大号叫罗宾,小名儿叫盘儿的孩子。 二十年之后长得人高马大,个头有一米八三,比他爸能高出多半头去。 用他叔叔罗广亮的话说,这小子的身板儿那就是跤行里“同天贯日”里的“贯”字。 可为什么盘儿就能长得比一般孩子结实,为什么他的身体素质就明显比其他同龄人强得多呢? 恐怕就是得益于1982年的5月份,他的爹妈因为帮宁卫民卖衣服有了外快,才给他打下了好底子。 因为从这时候起,别的孩子一天一个的鸡蛋,盘儿从此可以不计数的吃。 别的孩子都吃糕干粉,盘儿却可以随便喝奶粉。 这小子还经常会有北极熊的浓缩果汁、铁罐子的麦乳精和来自爹妈单位的糕点糊糊调剂胃口。 想想吧,蛋、奶、油,能见天这么补着,就是战斗民族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吧。 就当时的社会普遍消费水平而言,罗家的盘儿可真是共和国顶级幸福的儿童啦。 同样受益的还有罗家的大人。 尽管刚开始的时候,罗师傅比罗广盛更死心眼。 是真没少骂他的大儿子财迷心窍,没出息,不该拿这个钱。 甚至有一次,罗师傅气儿不顺,喝了点酒,还差点拉着罗广盛去厂里负荆请罪。 可当一台双缸洗衣机,很快被搬进了罗家的门儿,成为了这个家的新成员之后。 当罗师傅亲眼看到老伴儿和儿媳妇都展现出了喜上眉梢的微笑。 亲耳听到她们说,有了这台洗衣机,她们才真正实现了妇女解放,手大概再不会在冬天裂口子了。 罗师傅便就此缄默不语了。 此后对此事也再没开口计较过。 米家人也是一样。 虽然米家的老两口现在攀上了一门海外亲戚,得了不少的实惠,变成了京城先富起来的人。 他们天天在邻居们面前张嘴美国,闭口美利坚的臭显摆。 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他们为了面子做给人看的。 实际上,普天之下,爹妈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他们也会担心自己身为过埠新娘的闺女没法适应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环境,孤身一人在海外受婆家的欺负。 尤其是米师傅,虽然他相信赵汉宇的人品。 也认为自己大概率不会看走眼,选错人。 但作为一个博览电影的电影放映员,他却从《爱情故事》里的富家子弟奥利弗与面包师的女儿詹妮弗的身上,以及《英俊少年》里海因切父母的身上。 了解到一些家世相差太悬殊的爱情与婚姻,所要承受的压力与责难。 这就让他不能不对号入座,对女儿的未来有些担忧。 何况即使米晓冉婚姻幸福,在大洋彼岸生儿育女,那也同样代表了亲人远隔万里,难再聚。 所以,别说赵家给的财物米家老两口并不敢多动用了。 反过来,他们同样需要多挣点钱,尽力攒钱, 以为自己养老傍身,给儿女留有余地。 正因为这样,对于眼瞅着自己存折上的数字一天天的增长,他们一样无限欣喜。 在替宁卫民卖衣服这件事上,他们老两口远比边家和罗家还要积极许多。 至少有了这样的外快,下次女婿女儿归来探亲的时候,他们的招待必定不会寒酸,也无需再跟赵家伸手。 多少总能给女儿增点颜面,添点底气啊。 而与罗家和米家相比,边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公私两面光。 从私人角度来说,边家大儿媳妇李秀芝有孕在身,且已经到了显怀的阶段,正需要营养滋补身子骨儿呢。 所以她和丈夫边建功卖衣服的额外收入,就正好派上了用场。 还别看边家是苦出身,可为了即将出生的第三代。 把这笔钱留用在儿媳妇的吃喝上,就连勤俭了一辈子的边大爷和边大妈都支持。 于是活鱼、活鸡、时鲜果品,和边建功搞来的北极熊各类肉蛋罐头,连续不断的弄了回来。 那比当初罗家用糕点、红糖、奶油、鸡蛋、小米给苗玉珍补身子都奢侈。 如果只凭边家小厨房每日的煎炒烹炸香味里来判断,很难相信这一家人只是平头百姓。 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这一家子不是当大官儿的,也得是干勤行的呢。 从公家的利益出,边大妈的觉悟也相当高。 由于她认为这些衣服的销路,是居委会全体想出的办法。 她的那份儿推销所得,不肯装进自己兜里,而是划在了居委会的公账里。 这样一来,居委会可合适了。 不但因此得以鸟枪换炮。 像那些早就不敷使用的破桌子,烂椅子,差一点就锈漏了底儿的暖水瓶,统统换成了新的。 连边大妈的那些老姐妹们也享受到了不少实惠。 免费茶水、肥皂、毛巾、卫生纸,是人人有份。 除此之外,每人还配备了一把全新的手电筒,甚至还有了出勤补贴。 虽然只是几毛钱意思意思吧,可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啊。 可满京城找去,任凭哪一个居委会,顶多了是拿总的正职主任落点补贴。 绝没有这种普惠大众的情况生。 那不用说,边大妈的无私,让她的威望骤然增加不少。 就这帮得了实惠好处的老太太能不拥护她吗?能不对惟命是从吗? 事实上,这些居委会的各路主任们不但干劲儿十足。 也因此对于替宁卫民推销衣服一事,更有积极性了。 几乎每一个在前门楼子底下摆服装摊儿的小贩,她们都要去拜访拜访,劝说劝说。 所以可想而知,又有哪个个体户不得卖这帮大妈几分面子啊? 县官不如现管啊,谁让在这块地面上讨生活呢?那都得意思意思。 这么一来,真正合适的人是谁啊? 根本不用怀疑,当然是那个躲在后头,闷头大财的宁卫民了。 说实话呀,连他都没想到,自己挣着钱,还会收获这么多好人缘。 别说2号院这些邻居们感谢他,居委会感谢他,就连康术德都在电话里夸了他几句。 说他为大家办了件好事,还算没忘本,有那么点良心。 大伙儿都盼着他什么时候忙完了回院儿,好请他家去吃饭呢。 当然,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居委会几个老太太的能量和本事会这么大。 居然轻而易举地给他建立起了一条相当高效的批网络。 就这帮老太太,靠把这些货分给个体户们,几乎每天都能走个上千件儿的量。 就这头几天,他回笼资金已经快两万了,其中大头儿一万五都来自于这些带着红箍的大妈们。 而这就等于是说,在这个人均年工资只有六百块的京城,他几天就拿到一万块的纯利润。 这是个什么概念? 恐怕任何人知道,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第二个反应就是眼红得想杀人。 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利便宜。 谁让大前门当前京城最热闹,人气儿最足的地方呢。 用句俗话来讲,这个地方那是连臭狗屎都能卖出去的宝地啊。 总之,没有什么能比实际效果更说明问题的了。 既然无意中趟出了一条行之有效,迅变现的新路数。 那只要照这个路数继续运作下去就完了。 宁卫民觉着如果维持住了这种状态,光居委会这条线,就能轻而易举帮他销掉一半手里货。 这无疑让他爽透了。 但让人怎么说好呢? 爽归爽,难道这就算巨大的利益了吗?这就是他所期待的全部吗? 不!恐怕即使这样坐享其成的好运气,对他而言也只能算是一个还不错意外小惊喜罢了。 说实话,他真正的根本利益可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事儿。 没人能知晓,他真正的得意之处。 其实是在于通过与街道合作,让自己成为了一个隐藏起来的,既安全,又省心,还能放开手脚的资本家。 第三百零三章 开业(修) 1982年5月21日,周五,小满。 早上六点,天色刚亮起来没多久,睡在重文门饭店客房里的宁卫民就被前台打来的叫早电话吵醒了。 挂断电话后,他重重的打了哈欠,把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隙。 先张开朦胧的双眼看了看窗外天色。 又不情不愿的赖睡在床上醒了三四分钟神儿。 最后总算是成功的起床下地去洗漱。 说实话,自打从物资回收生意中退出,结束了与东郊垃圾场的缘分之后,宁卫民就再没起过这么早。 他一直都过着一觉睡到大天亮,赖床赖到自然醒的幸福生活。 至于今天,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个特例。 那全是因为这是他和街道合作的缝纫社正式开张营业的日子,有不少的事需要他去忙。 其实说起来,这日子口儿还是宁卫民自己选的。 头两天在房子差不多收拾好的时候,街道李主任专门开口问他,缝纫社选哪一天开业好,怎么办开业仪式。 本来呢,宁卫民是很无所谓的,认为办不办开业都行。 甚至从他本心来讲,更倾向于干脆不办。 因为租下这个院落做仓库搞服装生意,完全是以他个人名义进行的。 营业执照是有啊,可那不过是他假托了一个借口,以个人名义,刚刚让李主任帮忙办下来的一张个体工商户执照而已。 街道这头其实一直都被他皮尔·卡顿的高管身份拿着呢。 还误以为他是代表外资企业和街道展开的一系列合作。 可实际上,他在这里真正能拿得出手,给外人看的名目,其实反而只有街道办的这个集体加工点儿罢了。 他当然不愿意出这个头儿,免得惹来没必要的麻烦。 只是宁卫民又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让旁人生疑了。 何况在这处房子上,他还欠了李主任一份大大的人情。 别说李主任选址选得这么合适,为了他做主把别人轰走,租房合同又给得这么实惠。 就说后续的收拾房子、改造电路、制作货架、搬运家具、打扫卫生这些琐事儿。 哪一样不是李主任出面组织人手来完成的? 他除了出面跟红联厂联络,让那边把库存货拉过来入库,其他一概没费过什么心啊。 结果他自己倒占了最大的好处。 街道也就只能干点他手里的加工活儿,吃点残羹剩饭,又能落几个钱? 还是那句话,什么都得差不多点儿才行。 毕竟李主任的询问,本身就是一种礼遇和重视。 所以无论怎么看,他也应该投桃报李,正儿八经的好好办一场开业典礼,给李主任的面上增增光才是。 而对于国家干部来说,显然政绩和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这件事再小,也能算是基层干部为群众谋福利的一件实事。 那么宣传一下,操办操办,对李主任只有好处没坏处。 至少是够李主任应付上级检查,做好年底工作总结的了。 就这样,宁卫民拿定主意,认认真真的翻看日历,才最终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那就是小满这天。 不过说是为了图吉利,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风水理论,毕竟黄历早就没的卖了。 他的真实想法其实特别简单。 既然小满节气意味着进入了大幅降水的雨季,京城往往会出现持续大范围的强降水。 那水就是财啊,如果能在小满这天开张,必定生意兴隆,大横财,捞得盆满钵满。 对此,李主任毫无异议,而他赞成的理由更绝。 单纯就是为了这一天好记,今后永远不会忘记,不会搞错。 得,两个痛快人儿凑在了一起,这日子也就这么定了。 再接下来,那当然就该准备开业仪式所需的内容了。 像做匾额、下请帖、买鞭炮、红纸、彩绸一系列常规的琐事,李主任当然不让,全都包揽在自己身上。 宁卫民也很大方,主动提出要出人出钱,锦上添花地帮衬一把。 一是开业当天,他会从斋宫调来了四个他栽培的姑娘来撑场面。 专门负责剪彩环节递剪刀,接彩绸,还有沏茶倒水接待来宾的差事。 二是他还要出八十元钱,请白纸坊五四一造币厂工人组成的舞狮队来舞狮,讨个吉利。 这个舞狮队传承有序,据说是源于清朝的“太狮老会”,在京南地区相当有名,绝对是物有所值的。 三是宁卫民还按照李主任的名单,在前门的“老郑兴”包了四桌席。 五十元一桌的标准,打算要请街道办、居委会的人,以及各路来宾去尝尝本帮菜。 那不用说啊,这样的支持与配合,让李主任不能不感动啊。 只不过因为时代局限,对利益认识存有较大差距,李主任并不认为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值得宁卫民这么付出,反倒还又误会上了。 他居然因此认定了宁卫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以为宁卫民是因为自小靠着母亲在缝纫社的工资长大,念及旧情不忘本,才会对街道做如此回报。 瞧瞧吧,这阴差阳错的,大概找遍天下也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根本不用宁卫民如何运作,好名声就自己往他脑瓜顶儿上飞。 总之,不管怎么说吧,在开业这一天,宁卫民的主要任务。 就是穿着体面,把他答应的这几项事情协调安排好,别出岔子。 早上九点一刻。 煤市街的缝纫社新址大门前,正在让人插上国旗,爬梯子把匾额,和红色的大查鞭挂起来的时候。 李主任一样看见了赶到现场宁卫民。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李主任既对宁卫民既感到无比的亲热,也为他国宝一样的黑眼圈儿分外好奇。 (注:“太狮老会”即御庙踏春时的民间舞狮队。“太狮”,则专指大狮子,须一人头,一人尾,二人齐舞。相对的名词是“少狮”,专指小狮子,只需一人舞。“老会”,则意味着成会至少出百年历史,具体到“太狮老会”,其成立的年代应在乾隆年间。) 第三百零四章 打赌(修) “哟,卫民,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你……这气色不大好啊?一晚上没睡?” “嗨,这猛一下早睡还不习惯了。昨晚上九点我就上床了,可十二点多才睡着。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宁卫民实话实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年纪轻轻,就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你身子骨这么虚,这以后娶了媳妇怎么办?”李主任倒是显得精神气十足,毕竟他今天是主角。 “您就别拿我打镲了,我承认,我就是一塑料小体格。所以中午,您可得帮我搪搪酒。” “哈哈,那不行,今儿是咱街道缝纫社重张的好日子。你是第一功臣啊,连我都要好好敬你几杯呢。” “别别,李主任,我真当不起。李叔叔,到时候您要想看我出溜桌子了,您就这么办。” “哈哈,酒量是要靠培养的嘛。好了好了,就冲你叫我这声叔叔,不难为你了,免得你康大爷怪我灌你,放心吧你。” “那我得谢谢您,不光谢您酒场上高抬贵手,我还得谢您一向以来的帮助、支持和提携。” “别这么说,我老李自问也没有做些什么,倒是你小子有本事啊,反过来拉了咱们街道一把。你看,因为你,这么多困难人家从此有了额外收入。咱们街道也能多些经费来办公。就连这房子,缝纫社占用的几间门面房,你也把房钱掏了。你这么够意思。到弄得我老李不好意思啦……” “别别,我倒是觉着,这话越说越见外了。我还是恭喜您吧,祝咱们的缝纫社开张大吉,越办越兴旺。” “对对,客气话就不说了。同喜同喜。我也祝你们皮尔·卡顿公司买卖兴隆,财源广进。” “得嘞,谢您吉言,您看,我的人来了,我先过去一下。” “好好,那你去安排那几个姑娘。派出所的同志也来了,我也得接待一下……” 早上十点整,各路来宾终于全部聚齐。 不但派出所、工商都派人来了。 作为合作单位的锦盒厂和街道纸箱厂派人来了。 就连居委会的全体成员,以及康术德、边大爷、米师傅、罗婶儿、罗广亮,这几位白天能腾出工夫来的2号院的邻里,也都一并来了。 再加上那些换好装束的舞狮队的成员,宁卫民手下那些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这么多人往那儿一戳。 可想而知有多么招人啊。 但凡有眼睛的主儿,都知道这里会有特殊情况,于是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儿围起来了。 嘿,这条大街,可是很长时间没这么热闹过。 等一问全部准备就绪,李主任再不耽搁了,一声令下,开业仪式就此开始。 毋庸置疑,为了活跃气氛,肯定以是舞狮先来开场。 随着一阵“咚卟隆咚锵,咚卟隆咚锵,咚卟隆咚咚卟隆咚锵锵锵——”的鼓点响起。 一个舞球的引领者,带着两只高大勇猛,一身金色长毛的太狮,依次登场。 这先声夺人的一幕,登时博得了一片喝彩。 随后,两头太狮,又6续展开登高望远、顶绣球,叠罗汉、摇头卧等一个个高难度技巧的演练。 铜铃般大的眼睛金光四射,张着脸盆般的大口威风凛凛。 还不停地扑、跌、翻、滚、蹲…… 两头太狮不但成功拿住了人的兴头,将越来越多观众目光都凝结在了自己身上。 甚至让围观群众俱都哄然拍起手掌,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至于作为始作俑者,宁卫民当然是摇头晃脑,洋洋得意。 要知道,穿越之前,他可是奋斗到了小三十,才拥有属于自已的店面。 然后又干了三年才买了一套四环外的房。 而穿越之后,这么大的一个仓库,一个院子,这么轻易就弄到手了。 还外带赠送了一个制衣厂,一批不要福利,无需社保的廉价劳动力。 这简直是太梦幻了! 谁是大赢家? 我是大赢家! 他如今很难想象,自己这辈子会有多么幸福的人生,究竟就能爬到多么高的高度。 反正,过互联网二马,越古玩界那一马,都应当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志得意满、胸怀激荡的宁卫民,一个没忍住,就犯了“自大一点念个臭”的毛病。 出了自以为是的感慨。 “嘿,真没见识!瞧瞧,这人都见过什么啊?几只狮子就给热闹成这样。” “切,要是能再弄个舞龙,那还不得炸了庙?” “哎,对啊。咱可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我怎么就忘了弄条龙来呢……” 却不防这话落在了康术德耳中,却招来一声嗤笑,很突兀的煞了风景。 宁卫民登时把目光落在康术德的身上。 扭头看了一阵,自以为猜到了老爷子的想法,不免讪着脸笑称。 “您笑我异想天开,还是不自量力啊?这事儿吧,其实不赖我舍不得花钱。关键是这些特殊演员多难找。您不知道,就这几位舞狮的,若不是他们受我们公司之邀,曾经为斋宫陈列馆开幕表演过,我可没处寻去。但凡我要知道哪儿有舞龙的,保准儿……” 哪儿知道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招得康术德眼睛一翻,差点没啐上一口。 “得了,你小子赶紧打住吧!丢人!你以为我笑什么呢?我是笑你小子无知!笑你信口开河。这么点常识都不知道?就你还我徒弟呢?去去,离我远着点儿……” 而这下动静不小,他们边儿上的边大爷和罗广亮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禁全乐了。 “什么什么?我无知?”宁卫民真是不解,颇为不服地狡辩。“切,不就是个舞龙和舞狮吗?图个吉利罢了。有什么呀?我又说错什么了?” 这样的态度当然让康术德更是轻蔑鄙夷。 “嘿,你小子,还真是把无知当个性啊。有什么?讲究多了。咱也别说那没用的,干脆打个赌。有关舞狮,我就问你俩连小孩都能整明白的常识问题。你要能给我解释通了,就算你赢,可要是你说不出来,你小子兜儿里的钱可全归我。” 得,这下边大爷和罗广亮更乐了。 本来今儿就是看热闹嘛,谁知道身边上又能看见这爷儿俩当斗气虫玩儿,那绝对是赚了。 第三百零五章 答案 应该说,如果要按照正常情况,宁卫民绝不会上这个当。 他跟老爷子都这么熟了,再连点话音都听不出来,那不傻透了吗? 可今儿谁让他没睡好呢。 大概是缺觉影响了智商的挥。 他就没转过这根弦来,本能的一口应下。 “好好,赌了赌了”。 然而这样的知识可是老爷子的强项啊,还能有他的好嘛。 结果就是真崴泥了。 别看康术德提出的问题简单,宁卫民还真就回答不上来了。 老爷子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舞狮里的狮子为什么爱耍绣球呢?真正的狮子谁见它耍过球啊?马戏团也没有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跟着第二个问题是,“我国的传统狮子为什么要守着大门呢?庙宇、宫殿门前都是一对石狮守门,可现实世界里从没有真狮子看大门的。而且石狮胸口还有铃铛,这又是怎么回事?” 好家伙,别说宁卫民憋红了脸,哑巴一样没了词儿,就连旁边看热闹的罗广亮也有点犯傻。 而且还必须得说,就这俩问题,还真把两个年轻人的好奇心给激了。 就连罗广亮也不看舞狮了,把注意力全放在康术德和宁卫民的身上,等着剧情演变,揭晓答案。 只唯有边大爷似乎是知根知底,嘿嘿直乐不说,还敲边鼓。 “卫民啊,答不出来了吧?愿赌服输,赶紧掏钱给你康大爷买酒喝。交了学费,你就知道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硬撑了,他倒是痛快,坦荡掏钱,嘴里还说着漂亮话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就知道一准儿得输给您。谁让您是师父呢,这不丢人。不过我也不傻,该掏的钱我早就给完了,今儿兜儿里就这么多了,几十块。您可甭嫌少。” 康术德则毫不客气,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还穷横穷横的说。 “便宜你小子了。” 可跟着对边大爷就换了个笑脸,完全是一副同盟者的态度。 “老哥,咱俩算是有一个月酒钱了。你一半我一半啊。” 当然,这俩老头儿乐归乐,随后也确实揭开这个谜底。 那是绝对是让人猛一听,都会感到匪夷所思,无法置信的一个字儿——狗! “啊!不可能吧!您逗我呢?” “就是,狮子是狗?胡说吧?怎么可能哪!” 别说宁卫民了,连旁观的罗广亮都情不自禁一起抗议。 他们谁也不敢相信这答案是真的。 但边大爷还就是一口咬定了。 “你们别不信,过去但凡参加过走会的,常逛庙会的,谁不知道?不信,回头你们问问那舞狮带队的老师傅去。要不回头问问六七十岁的老人,保准儿错不了。” 此外,康术德也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把理由依据都一一摆出来。 敢情据老爷子说呀,这舞狮分为北狮和南狮。 北狮的起源是在北魏时期,至今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 南狮则是唐宋时期由北方传入的,从历史上看,就要晚上许多了。 北狮与南狮在造型上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北狮重形,南狮重意,北狮形象,南狮抽象。 可为什么无论北狮,还是南师,又或者坐镇庙宇殿堂的传统石狮,全都与真的狮子形象相差甚远呢? 这件事关键的原因就在于,我国本土文化里,早先并没有“狮”这种东西。 “狮”的本意,也根本就不是指近代人所了解的那种非洲狮子,而是指佛教里专司守门的神兽。 “金毛狮子蓝毛犼”这句话,不少人听说过。 其实这两种动物同样都是虚构的,属于抽象概念,并没有真实的原型。 完全是因为北魏佛教兴盛,才会把这两种虚构神兽带入中原。 可这么说的话,问题就又来了。 世上既然没有这种东西,我们又得造像,那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可以借物来想象。 大概是唐朝,有斯里兰卡的商人,把哈巴狗引入了我国。 于是后来我们的工匠就结合了这种狗的形象,再加以想象,如同我们的麒麟和龙一样,造出了这个“狮”。 也正因为这个,斯里兰卡在古代,就被我们称为狮子国、师子国、或是僧伽罗。 后来经过元朝洗礼,“狮”的形象变得愈加粗旷、写实。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的传统狮子威风与可爱并存。 会玩球,会守门,甚至还有小狮子跟着的原因。 说白了,我们的传统之“狮”,原型就是斯里兰卡来的哈巴狗,压根与非洲的狮子无关。 而近代的狮子概念之所以会形成。 倒是因为有国人亲眼看见这种英文名叫“Lion”的猛兽之后,觉得形象很威猛,认为更像叫做“狮”的护法神兽。 才会反过头来,牵强附会到我们的传统狮子形象上的结果。 否则,这非洲狮子还不定被我们叫做什么呢。 一前一后,这样的因果关系,可是万万不能搞错的。 另外,从英语的角度也能解释清这个概念。 我们国家虽然把石狮子译为 stone Lions。 但在英语中,石狮子原本就有一个相当有趣的名字——Foo dogs。 这里的“foo”就是汉语“佛”的音译。 所以我们的传统石狮在西方的正名是“佛狗”。 毫无偏差的解释了我们传统文化里,“狮”之真意。 此外,还必须得说清楚一点的是。 由于舞狮的起源是佛教活动,而舞龙是起源于民间在龙王庙求雨的祭祀图腾。 所以从级别上和理论上讲,舞狮是要高于舞龙的。 凡是庙会必有舞狮,而除了龙王庙求雨,不舞龙灯。 至于京城就更特别了。 因为这里一直有天子,历来连求雨也不能舞龙,否则是要杀头的。 而这也就是康术德今天为什么笑话宁卫民腹中空空的真正原因。 什么叫事实胜于雄辩啊? 宁卫民和罗广亮尽管不服气,可一路听下来,结果现,这还偏偏就是真的。 这确实是连小孩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这不能不说历史是一个很奇妙,很有趣,很耐人寻味的东西。 他们惊讶的现,原来我们身边好多本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儿,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应当的,而是荒腔走板、以讹传讹、走了样儿的。 但凡细琢磨,或者一回头去较真,往往才现。 生活的真相已经被掩埋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我们的五千年啊! 这种事儿,不知凡几! “怎么样?服气没?什么是知识?这就是知识。你康大爷这肚子里,可全是真学问。” “卫民,你这学费掏的真不冤啊。连我都听了都佩服,从不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讲儿呢。能遇上这样的师父,那是你福气。以后多跟你师父学着点,至少二十年,才够你出师的呢。” “还有你,广亮,人家掏钱,让你长学问,你这更是赚大了吧?哈哈……” 正当宁卫民和罗广亮,听得入神,还在品味的时候。 边大爷已经笑着,拿他们打趣儿上了。 这样的调侃多少让这哥儿俩脸上有点讪讪然。 好在又一声疾呼免了他们不好接口的尴尬。 “卫民,快快,你快过来!” 宁卫民被罗广亮一指,才现是李主任隔着两排人转过身子招呼他,让他站到前排去。 敢情彩绸已经拉好,各位有头有脸的宾客们也已经就位,就等他过去参与,一起剪彩啦。 而实际上不管宁卫民想不想谦让,反正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罗广亮只一把,就把他推了过去,而李主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给拉过去了。 宁卫民的手下人也有眼力见儿,一把剪刀递在他手里。 这下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剪吧! 把照相机的“咔嚓”声彻底吞没的,是鞭炮声和喝彩声。 一阵清烟弥漫开来,漫天的红纸旋转飞舞。 “开张大吉啊,好!” 一个最先点燃了鞭炮的街道办工作人员率先出欢呼! “日进斗金!” “生意兴隆!” 其他后排的来宾们也受到带动,纷纷笑着大声叫好附和! 噼啪作响,火花飞舞! 硝烟弥漫,红纸纷呈! “恭喜!恭喜!” 凡是在场人们,无论认识不认识,全这样说着。 (ps:本文中有关传统“狮”的部分,是根据白纸坊“太狮老会”研究人员做节目时的口述表达,以及几篇相关文章综合起来的理论。只是民俗的一种说法,不代表一定是准确无误。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还算能自圆其说,也是很有趣的。所以写在这里只当博君一笑,有识之士无须深究,更不必上纲上线。) 第三百零六章 山穷水尽(修) 苏锦的命是捡回来的。 二十五年前他刚一落生,带给产房里所有人的第一个惊异,就是他没有哭。 当时负责接生医生马上开始掐他。 用的力度是相当能够表达刺激的那种程度。 但根本没用,苏锦的心跳没有,就连呼吸都停顿了。 而当医生试过了几乎所有的刺激办法后,差点就要把小生命的死讯,告知他那筋疲力尽的母亲和等在室外的父亲的一刻。 幸好把他抱走的那个护士现了疑点,才及时挽救了这个错误。 敢情老半天了,护士现这孩子还是尚有体温,尽管很弱。 于是接下来生的事情,就是医生重申慎重检查,最终察觉到了微弱的心跳。 就这样,苏锦总算是险而又险地活了下来。 但老人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好像没在他身上生效力。 反倒把这场厄运的降临显得似乎有些道理的。 他这人就像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似的,命运一直都很苦。 先就是在他三岁的时候患了小儿麻痹。 虽然因为邻居介绍了一位有名的老中医,救治得法,没有造成太大的后遗症。 可也让苏锦的下肢育较为迟缓,远不如其他孩子那么健硕。 甚至直到五岁,他才通过针灸和锻炼恢复正常的行走能力。 等到他九岁的时候呢,母亲又难产去世了。 而且还为家里留下了一个取名为苏绣,嗷嗷待哺的小丫头。 紧跟着特殊年月又来了,不但苏锦父亲苏慎针的工作单位——雷蒙服装店被上级下令解散。 而且苏家世代相传的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旗袍手艺,从此也没了用场。 此后,苏慎针被安置到了昆曲剧团,从做衣服的正经裁缝师傅,改成修补戏服的修补匠了。 他再也没有任何的外快,收入骤降。 这样一来,连小小年纪的苏锦也得通过打袼褙、择线头、糊纸盒、捡垃圾等力所能及的办法。 帮着爸爸给妹妹挣托儿费,买糕干粉。 在父亲把妹妹接回家后,他还要充当保姆,照顾妹妹。 就这样,一直到了十六岁。 苏锦又像许多同龄人一样,离开城市,远赴乡野。 在穷乡僻壤一待就是六年啊。 直到1979年8月,他才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把户口重新落在了煤市街石头胡同1号院。 但找工作的事儿,无疑又成了天大的难题。 又在家里足足等了多半年,街道才算给他安排一个营生。 到街口的清华池浴室去干修脚工。 许是因为他对气味太敏感,又或是心理暗示太强烈了吧。 这个工作让苏锦相当不适,总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老有一种怪味。 但贫寒的家境让他没的选择,也没法选择。 他不能不强迫自己去天天给人家捧臭脚丫子。 以至于他最后落下了一个特殊毛病,天天没事就爱洗手。 而且吃任何东西都必须得用筷子,从不用手去碰触。 然而这还不算完,稍微安定点的生活刚刚过了两年。 老天爷就像见不得他们家好似的,又一次把灾难降临了。 苏锦的父亲苏慎针竟然得了重度肾炎,不得不从单位办理了病退手续。 像这种病,那不但需要静养,而且用药昂贵,是极费钱的。 然而昆曲剧团可不是什么有钱的大单位。 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因为庞大的医疗费用增长。 医院又已经取消了记账,看病需要职工自己先行垫付医药费,再找单位报销。 所以这就存在着能不能及时报销,能不能足额报销的问题。 不用说啊,父亲这一病,妹妹还在读书,苏家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全都倾斜在了苏锦一个人的身上。 无论他有没有办法,能不能找到办法,他都必须得担下来,为他的家庭扛住,为他的亲人谋求一份活路。 于是正像曾经无数次面对人生危机的态度那样,苏锦采取了实际行动。 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前门大街“燎原日夜商店”,每天晚上多了一个勤勉的搬运工。 当搬运完货物之后,午夜的街头多了一个翻找废纸、旧瓶罐的身影。 只可惜人力时而穷,并不是所有付出就一定能换回足够的回报。 即使是苏锦争取一切挣钱的机会,不惜耗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去换钱。 但他挣来的钱仍然太少了,远不够他父亲治病、全家开销的。 就只能靠跟熟人开口,和去血站献血填补窟窿。 终于有一次,他在清华池澡堂里,正换着工作服就晕倒了。 结果他手里的献血单据和钱,因为没来得及放进更衣柜里,在师傅和同事边建军面前,暴露了他的秘密。 俩人看了大惊失色,一起把他弄到澡堂子里的铺位上休息。 边建军赶紧去接了一茶壶的热水,师傅则把自己带来的糖油饼拿来给他补充体能。 “傻不傻啊你!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你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啊?” 当时听着师傅数落,接过了油饼,苏锦感动是感动,可他真的没法再张这个口了。 因为救急救不了穷啊。 他早已经跟师傅开口借过五十元钱了,跟边建军也借了二十元。 澡堂里其他的同事,他也差不多都开过口,或多或少的欠了别人的钱。 既然明明知道父亲那治不好的病就是个无底洞,这些债务他都没能力还上。 怎么可能再好意思跟人家提借钱的事儿? 不过让人出乎意料的倒是边建军的话。 “兄弟,我算看出来了,你是个要强的人,也必定真遇着坎儿了。否则绝不会外面干着临时工,还做出这饮鸩止渴拿命换钱的事儿来。我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你要是不怕面子不好看,天天得和一帮老娘们为伍,兴许能比现在多挣不少钱。” “那当然好啊,边哥,我……我不怕。您说,让我干什么吧……” 这话苏锦绝对是自内心的,因为生活是很讲实际的。 他都到这一步了,还顾忌什么面子啊? 那太奢侈了,能挣多点钱活下去才是真的。 “你不是家传的手艺,会干裁缝的活儿吗?就干这个怎么样?愿意吗?” “您不是逗我吧?让我干裁缝?我可没我爸那份手艺,做不了成衣。顶多就是缝缝补补的能耐,给大伙儿钉个扣子,补个口子,缩缩裤腿儿什么的……” “哎,你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缝缝补补就足够了,就你那几下子,比我媳妇比我妈都强。你不是会用缝纫机吗?会用就行啦。” 边建军为了消除苏锦的顾虑,随后更加详细解释起来。 “是这么回事,我们院儿邻居现在给一外国服装公司当经理。最近他要和咱们街道办一个缝纫社,打算给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的妇女同志们,在业余时间找点零工干干。” “我听我妈说,现在房子都找好了,没几天兴许就开业。开业后要干的活计,其实就是给一些衣服,拆拆线,钉钉扣子,改改毛病什么的,按件儿算钱。大概一件两三毛钱吧。” “要依着我说,你当一宿搬运工才五毛钱,倒不如去那儿试试。我跟我妈打声招呼准成,怎么也比干搬运工轻省啊。” “何况我那邻居弄来的衣服海了去了,好几万件儿。只要你愿意,手快,挣的钱不拘数儿啊。一晚上五件儿六件儿是他,十件儿八件儿也是他。干多干少随便,你琢磨琢磨?” 第三百零七章 上工(修) 边建军的这番话听得苏锦眼睛一亮,颇有柳暗花明之感。 这还有什么琢磨什么啊? 街道牵头的事儿还能不放心嘛。 力气是奴才,用光了还会来。 只要不占用上班时间,谁都会认为很划算。 何况多劳多得,干得多拿得多,上不封顶。 这对于急需用钱,空有力气没处使的苏锦,简直是太合适了。 所以根本就没等苏锦开口,苏锦的师傅就已经忙不迭越俎代庖了。 “好好,我看这事儿挺好。建军,你就回去说说,一定给咱苏锦争取个机会。他太不易了!” 而边建军不怕帮忙,只怕一样儿。 “嗨,我办事您放心,既然开口了,就一定能办到。关键是……苏锦,你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我说好了,你又不去了。” “不会!”苏锦立刻认真的答应。 “我肯定去,而且保证好好干!边哥,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谢谢你。” 边建军这才算放心,用笑容表示满意。 “谢什么?咱们一个单位的,有难处互相帮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嘛。” 跟着又好心好意地嘱咐了两句。 “对了,这事儿既然定了。搬运工那边,你就最好别再干了,赶紧辞。” “那活儿太累。这几天你最好先好好歇歇,养养身子骨儿,别等该上手干了,你趴下了。” “当然,我也知道你等钱用,所以会试着帮你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咱居委会先给你预支点钱救救急。” 这下当然更让苏锦感动,连眼圈都红了。 实话实说,这一天,苏锦满脑子转悠的都是边建军的提议。 因为他早就觉着眼下的活法儿不是个事儿了。 体力工作并非他所长,当搬运工导致的肌肉酸痛甚至让他的手抖。 现在连白天修脚,他都不大敢做细活儿了,没少让师傅受累。 再加上失血损耗身体,分明就是拿命换钱,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房租、水电、煤气、油盐柴米、父亲的药钱、妹妹的书本费、欠下的债务。 却都逼得他只能这么不顾后果、自不量力的生扛下去。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法停下来,因为日子总要过下去,靠钱过下去。 如果他要停下来就意味着生活难以为继,就要眼着父亲因病痛受到折磨,妹妹泪流满面的悲伤。 这样的精神痛苦比肉体痛苦更让他受不了。 所以哪怕真有一天他敖干了,趴下了,那也只能算是命里该着。 想一想,多么讽刺啊! 本是想维持生存才采取的行动,结果反成了要自己命的方式。 如果他真的这样死去的话,那么到了阴曹地府,他也会成为小鬼儿们眼中的笑料吧?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正所谓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以渔。 边建军的建议,给了他一个走出生活困境的希望,给他提供了一个脱离恶性循环的可能。 往前看,他的路已经并非全然一片漆黑,而是有了光。 哪怕微乎其微…… 下面的进展相当顺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锦已经把这辈子该受得苦都尝过了。 老天爷对他已经腻烦了,懒得再耍弄他了。 又或是边建功是他命中该着的大贵人,专是为了一个适当的把他从泥潭彻底里拉出来的。 苏锦去缝纫社打零工的事儿,只隔了一天,边建军的回音儿就来了。 不但联系好了苏锦进缝纫社做工的事儿,而且也确实从居委会预支三十块工钱给他。 就这样,又过了五天,等到缝纫社开张大吉之后。 苏锦正式加入缝纫社,成为了批二十二名临时工中的一员。 当然了,既然是临时性的零工,时间就是完全自主的。 下了班只要有空,随时可以到缝纫社去做活。 所以苏锦为了多挣点钱,去打零工的第一天,他从澡堂子一下班就急匆匆的去副食店卖菜,然后往家赶。 给父亲和妹妹做好了饭菜后,自己又用饭盒带了一些饭菜。 他就卷上了父亲当初做裁缝的工具,奔了缝纫社。 至于宁卫民租下的那个小院,三间门面房就是暂借给缝纫社的地方。 由于这几间房临街,不但出入方便,且每天有较多的时间能照进太阳。 照明条件和保温条件都是最好的。 而且考虑到大多数人都是正常班次,晚上来干活的比较多。 宁卫民还出钱让工人给房顶上的日光灯管增加了一倍,且给每个工作台配了一盏绿色的小台灯。 这样的工作条件,让初来乍到的苏锦一看就满心欢喜,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当然懂得,干裁缝是最费眼力,必须有充足的照明,才能得心应手。 只可惜世上的事儿永远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情况。 美中不足的是,这三间房的面积不大,都加起来也不过六十平米左右。 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台子,靠墙多半圈摆着街道东拼西凑搬过来的缝纫机。 再加上一张统计管理人员的办公桌,和大家的凳子,能够给大家伙活动空间就几乎没多少了。 苏锦在指定给他的位置上坐下,就现如果房间里的缝纫机都坐上了人,简直这屋就成了列车厢。 无论是谁想出去上趟厕所,或是拿点东西,都会变得很困难。 另外,因为来干这种零活儿的人,除了苏锦几乎都是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 甚至还有一些年纪更老的阿姨,半大老太太。 这里环境也必定是乱哄哄的,永远都没法安静。 特别是当人都来齐了的时候,真不比澡堂子强多少。 那些大妈大婶哪儿管得住自己的嘴啊? 她们往往见面先是“他王大姨”,“崔婶儿”,“老姐姐”,“老妹妹”的叫上一通。 然后还得问问熟人“吃了没有?”“家里挺好的?” 坐下干活继续还得聊,昨儿吃的啥,今儿做什么,怎么做饭最划算省钱。 再不就说家长里短儿的。 她今儿跟闺女生了闷气,那个昨儿又跟自己婆婆拌了嘴。 你怪家里的男人干家务不动手,她怪儿子外头打架生事,读书不上进的。 还有不认识苏锦的人,瞅着他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干这个忒新鲜。 过来套他的话,打听他是怎么回事的。 甚至是故意逗他,半真半假说要给他介绍对象的。 总之,纪律散漫,随心所欲,嗡嗡一片,环境杂乱得让人心烦意乱。 要知道,这里的活儿虽然都是拆线,砸线,纫边儿,弄扣眼儿之类的活儿。 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可一样需要只要细心,耐心才能做好。 这帮老娘们这么海聊,当然都是影响工作效率,让人分神的不良因素。 万一真要弄错了,返工重来还是好说的,就怕把衣服毁了,那不得赔给人家啊。 何况要是普通的衣服也就罢了,关键是宁卫民主要安排人修改的就是那些皮尔·卡顿的瑕疵品。 苏锦光凭质量和款式,就觉得这些衣服价值不菲。 所以对这一点,他是顶烦恼,不习惯,又不免担心的。 他生怕自己浪费了这样的良机,抢不出活儿来,挣不到自己期望的钱。 不过话说回来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在一定的条件下,某个特殊的时节,坏事就能变好事。 就比如说,活了这么大,吃了太多苦的苏锦,就万万没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不堪回的经历。 此时竟然开始生某种奇妙的变化,反倒在他的身上挥出良性作用,变成了他干活儿优于他人之处。 这让他仍旧达成了,想要通过双手改变命运的初衷。 第三百零八章 得心应手(修) 先来说,苏锦小的时候生病长期不能走动,这本来是坏事。 可像他这么个好玩好动的年纪,被迫被拘在一张床上,又怎么能待得安生? 如果不找点有意思的事儿来消磨时光,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就跟着妈妈早早地学会了打格褙。 所谓格褙,就是做手工布鞋鞋底的必要材料。 说白了,打格褙就是把破布、碎布用浆糊一层层地黏在一起,直到达到做鞋需要的厚度。 然后在阳光下晒干后,揭下来就是袼褙。 对这个活计,苏锦很着迷。 因为要把颜色不一、形状纷杂,被戏称为“噗嗤”的烂布。 像拼七巧板一样,拼得平整而恰到好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往往要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设计。 对年幼的三岁儿童来说,这无疑相当于一种能够充分调动智力的游戏。 更何况,打格褙也确实能对家庭收入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 如果做得好,妈妈便会给予苏锦夸奖和一定物质奖励。 就比如一张张香喷喷的糖饼,又或是糖豆儿、白米花、话梅糖、山楂片儿一类的零食。 当苏锦把这些甜蜜东西吃进了嘴里,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满足和成就感。 就这样,别的孩子正好上托儿所的年纪,苏锦天天坐在床上粘贴布头,修炼成了一位打格褙的高手。 他打得袼褙精美绝伦,不光形状合适,而且色彩搭配。 藏蓝对嫩粉,鹅黄配水绿。 无论什么烂七八糟的破烂儿经他的手这一调整,就变得有了内容,有了变化。 就连步瀛斋的人都赞他。 说自己收过那么多袼褙,就没见过谁家的孩子能打出如此精美绝伦的格褙。 同样的,与这件事相仿,当苏锦腿养好了,稍微大了一些的年纪。 在他家里还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求他的父亲在业余时间做做衣裳的时候。 苏锦也会像裁缝学徒一样,时常帮着苏慎针打下手,干些力所能及的辅助性工作。 不用说,在父亲的调教下,长时间的耳濡目染,苏锦能练出一手漂亮的剪裁、穿针走线的基本功,当然不在话下。 哪怕是妈妈过世之后,父亲没了这样的外快,连家里缝纫机都送进了信托商店卖了换钱。 苏锦也没离开针线活。 因为为了哄妹妹高兴,他经常会拿家里剩下的布头儿给苏绣缝制玩偶。 小牛、小虎、小兔、小猪、孙悟空、猪八戒、嫦娥、七仙女儿,一应俱全。 且活灵活现,衣饰精致,让谁看了都说好。 甚至就连苏慎针,都因此夸过儿子颇有干裁缝的天赋,愿意培养他继承自己的手艺。 只可惜生不逢时,时局的变化,让苏锦只能随大溜儿下乡插队,再有天赋也是白饶。 但不管怎么样,艺不压身也是真的。 学过练过的本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这不,风水轮流转,眼下又要靠剪刀针线吃饭了,苏锦显然就比旁人占了许多便宜。 他的手极为熟悉布料的质感,几乎一摸就能分出材料的属性来。 他对针线、剪刀的使用,也远比旁人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打个比方说,别人缝扣子只有一种办法,可苏锦却知道七种。 他自然能够根据布料和扣子质地,选择最适合的方法,又快又好完成任务。 别人缩个衣服的内衬,改砸线有误的地方,或许拆线还要谨小慎微,慢慢的摆弄。 苏锦就不,他拿父亲的拆线器挑线头儿,嘁哧咔嚓,齐活。 用缝纫机锁边儿,那更是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更何况回京之后,苏锦还进了清华池干上了修脚的行当。 那一样也是要靠细心的手活儿。 为此,三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在嘈杂、闷热的澡堂里,如何集中注意力工作。 所以他来到缝纫社干活,实际上,一点不觉得这样的工作枯燥。 他根本不像其他人那样,非得用聊天来缓解压力,维持耐心。 反而如鱼得水,能够静心屏气,全情投入。 特别是当看到从自己手里完成一个计件儿任务,变出一件儿没有瑕疵的衣服的时候。 他又兴奋又得意,简直上了瘾,一干就忘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鼻子里飘来韭菜包子的味道,意识到别人已经吃上夜宵了的时候。 这才收手歇了一歇。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累了,或者肚子咕咕叫了,认为自己也得吃点东西了。 真正让他停下的缘故,其实是因为一个面生的大姐,吃着饭来找他缝纫机旁边的姚婶儿聊天。 结果正好瞅见了他“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 “哎哟喂,你厉害啊!这都你做的吗?妈爷子,我说你们大家伙都来看看哎,人家真行哎,一年轻小伙儿把咱们女人家的针线活儿都比下去了……” 那一件件摞得老高的成品,促使这大姐完全不顾嘴里塞着包子咋呼起来。 登时,跟炸了庙似的,就招惹来一大堆,苏锦一点也不熟悉的女人。 而她们,也很快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 “可了不得哟,我这才做了三四件儿,你怎么做了这么多?这得有十几件吧?” “你怎么就能做这么快啊?你的手这么巧,难道会变戏法儿啊?” “哎,你不会是哪个服装厂上班,专门干这个的吧?” “哈哈,我看这小伙儿眉清目秀的,十有**是织女投胎转世……” 苏锦并不算个内向的人,可面对一帮老娘们口沫横飞地把他围了起来 不怵头是不可能的。 他手足无措,默默地听着,一句也不敢插嘴。 幸好这个时候,边大妈带人来视察工作,一眼看见,干涉起来。 “哎哎哎!你们几个少张牙舞爪的咋呼吧,再给人家吓着。正经事儿还干不过来呢,你们还有心思瞎扯闲篇儿。抓紧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要有这工夫逗闷子,回家早点歇着好不好?” 边大主任如今因为缝纫社职权日盛,老娘们自然不敢悖逆。 个个尴尬地笑着站起来,走开了。 边大妈则关心的问起了苏锦。“怎么样?做得惯吗?” “挺好的!让您费心了!”苏锦立刻感激地回答。 他心里明白,边大妈今天大概是专为了看他,特意过来的。 果然,边大妈随后就问。 “有哪儿不适应你得跟我说,别因为在女人堆儿里,受了委屈不好意思开口。今后你就得成天在这里干活儿了。要是抹不开面子,老把事儿闷在心里,你可做不长久……” “不不,咱们街道大婶儿大嫂对我都挺好的,热情……” 苏锦涨红了脸,这迫不及待的一解释,立刻让大家笑了。 尤其刚才吃着包子最先咋呼起来的那位立马接话。 “边主任,要说委屈是我们委屈才对,这小伙子也忒能干了,一人儿能顶我们仨,钱可都让他挣走了……” 有人立刻附和。 “就是,您可得一碗水端平啊。看您这么护着,不是您干儿子吧小伙子,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你干妈啊……” 登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虽然这样的嬉闹,疯笑,显得很粗俗,但又让人感到一种放松的愉快。 这就是市井的地气,绝无恶意。 吃饭的时间过去后,缝纫社的大部分人都是草草把手里的活儿干完,就赶在十点左右就回家了。 不过苏锦不是,他的家里还有妹妹鞥呢照顾父亲。 他并不像其他人,家里的老人、孩子、丈夫,一大堆的琐事都离不开她们,还得早点回去操持。 身为一个男人,尚且独身的他,干活挣钱才是主要目标。 于是他一直专心致志干到十一点多。 虽然一开始的兴奋劲儿过去,他也开始觉着裁缝活儿累腰,累脖子,累眼睛,后背僵得厉害。 但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撒手。 最后纯粹是看负责统计的那位大妈打上了瞌睡。 整个屋里就他一个人拉晚,实在不落忍,这才交了工。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的工作他做的太顺手了,初试身手的成果简直让他振奋。 二十一件儿啊! 他今天把二十一件难度不等的瑕疵品变成了完美的服装。 总体核算下来是五块一毛钱,是他当搬运工的十倍。 一天挣五块,那一个月得多少? 何况他周日可是能够做全天的,甚至感觉自己还有提高效率的余地。 天哪,他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八块,难道他可以挣到三四个人的工资吗? 他现在真的有信心靠着自己的力量支撑起这个家了…… 或许,这个世上没有天才这回事。 但无疑的是,苏锦已经被生活逼成了一个天才。 他的苦难早就变成了技能才学深入他的骨血之中,只是他一直没有现而已。 而现在,裁缝社把他的全部能量彻底引燃了。 走出工场间,充分觉醒,现了自身价值的苏锦一身轻松。 天色是黑的,灯光很昏暗。 但他却一点不感到压抑,反而因街上的这种肃静,自内心的想要唱歌。 生活对他来说,终于变成了流动的活水,让他能够畅游其中了。 他的心情很好,很开阔,从来没体验过的舒坦和踏实,一种能把生活把握住的安心。 他现在别无所求,只求合作社能长长久久的办下去。 只求给他这个机会的边建军,边大妈,还有那个和街道合作,给了他这么多活计的外资服装公司的经理…… 能长命百岁,好人有好报。 第三百零九章 本事(修) 八十年代初期,作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的港城,因为制造业、地产、金融全面景气。 人均月薪已经比七十年代末翻了一倍,逾越一千五百元港币的大关。 相当于共和国官价二百七十元人民币,黑市价三百四十五元。 而作为世界最达国家的公民,美国人的平均月薪也接近一千美金。 相当于共和国官价一千八百九十三元,黑市价大约两千四百元人民币。 而反观我们共和国,都的人均工资却仅有六十元而已。 哪怕是宋华桂和宁卫民这样绝对的外企贵族。 他们的收入能顶上好几个部长的工资,属于共和国顶尖儿的富人。 那他们的收入水平也远远低于他们的法国同行。 甚至因为完全不同的社会制度,福利体系,以及汇率的问题,收入差距反而拉得更大。 像皮尔·卡顿在法国聘用的商标代理部经理圣·布里斯先生,就是一个例子。 按理来说,这位专门负责替皮尔·卡顿管理商业授权合同的公司高管,在行政级别上跟宋华桂是平等的。 可单纯以月薪来说,恐怕共和国分公司从上到下所有员工加起来,才勉强抵得上人家一个人。 这样的现实,无疑是值得我们全体国人深感悲哀的。 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却不值得我们为之沮丧。 因为恰恰是这点,才让我们的共和国充满了无限商业潜力。 也是吸引皮尔·卡顿来到共和国寻求投资合作的主要原因。 要知道,经济落后的国家,就必然拥有更多的商业需求,而且也必然存在价值低估的产品。 那么找到这些价值洼地,就等于找到了利润。 我们必须承认,皮尔·卡顿这个法国服装设计大师,实在是个精明透顶的商人。 当西方世界的很多人把对共和国关注的目光,凝聚在我们如何喂饱十亿人民的肚子。 笑话我们的国家穷得叮当响,工业基础差距西方世界一百年,除了地下矿藏,毫无可取之处的时候。 这个法国老头就现了共和国的廉价劳动力,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宝藏。 并且来付诸行动,马上利用这个国家的人口为自己的商业帝国创造效益。 于是别人看不见的资源,他看见了,也就了财。 当然,我们恐怕不得不再说一句。 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时空里,如果有一个比皮尔·卡顿更了解共和国情况,也更精明的商人存在着,那就是宁卫民。 为什么这么说? 就因为这小子资金实力虽然不济,面临的限制也远比皮尔·卡顿更多。 可他还是充分把人力资源的潜力都挖了出来,成为最早享受到我国人口红利唯一本土人士。 这还不够牛,不能说明问题吗? 先,从获利方式上来讲。 拿廉价劳动力去改制便宜到手的库存服装,然后在国内卖高价的宁卫民。 显然就比把共和国生产的服装产品卖到西方国家,主要赚人工差价的皮尔卡顿更划算,也更高明一些。 因为宁卫民不但看到了,我国在住房、煤水电、食品、交通、医药、文教、劳务等生活支出方面。 老百姓的消费水平远比西方达国家低得多,这些方面全都是被低估,忽视的。 相反,他也同样清楚,在高级奢侈品,家电、衣着、许多代表着先进生活和时尚的轻工产品上。 我们却因为技术水平落后,在被人家狠狠地剪着羊毛。 所以他是两头凑啊,上面就高的,下面压低了。 那比单纯吃一头的皮尔·卡顿,利润空间自然就高。 特别是凭借越时代的审美和见识,拿现成的滞销货、瑕疵品做改进。 如果成功,那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打个比方,宁卫民现在就想要赶在夏天来临前,拿库里款式老旧的连衣裙做个简单的修改。 具体说来,一是要把长袖变短袖。 二是翻领改圆领,鸡心领。 三是袖口、领口、裙边加异色滚边。 四再酌情看是否能加条腰带。 就这个年头国产服装缺乏设计的普遍现状而言。 这些细节的变化,其实并不难打动顾客。 那想想看吧,这等于是以两三折的制作成本,卖出比原有商品更高的价钱。 是几倍的厚利啊? 而所需要付出的呢? 无非是一点廉价的人工、水电、办公和租房成本罢了。 另外,更加关键的一点是。 想得再好,还得干得了才行。 不让你干也不行。 这年头对个体工商户雇请工人和展规模的争议正是愈演愈烈的时候。 南方惊动全国的经济风波才刚刚过去。 最终结论虽未出台,可“七上八下”却已经成了一条界定私人雇工性质的铁线。 “八大王”为什么被查,不就是意识形态之争,个体经济规模仍然受到国家严格的控制吗? 这就是当年的商业环境特色,属于时代的特殊性。 所以按照实际情况来说,这年头,外商可以享受我们的人口红利,我们国家自己人却不可以。这当然是一件很不公平,又让人很无奈的事儿。 但宁卫民,就恰恰用一种很巧妙的方法,突破了这样的限制,成功达到了他的目的。 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之计。 通过合作的方式,让街道成立缝纫社,帮他管理工人一切事务。 实际上,等于是把缝纫社当招牌门面,顶在前面,宁卫民以此来抵挡工商税务。 同时把街道李主任和居委会的边大妈,又都变成了他的车间主任。 他还不给人家开工资,设备也需要人家去自己筹措。 可反过来,这二位还都得代表街道和居委会谢谢他。 瞧瞧这事儿闹得吧,宁卫民就跟狼吃兔子似的,但凡是他能占的便宜都得着了,丁点儿也没糟践。 把生意算计到了这份儿上难道还不是本事? 至于那些工人们,当然就更是血亏了。 没有固定工资,没有福利劳保,没有带薪假期。 却为了一句“上不封顶”的话,和做一件两三毛的加工费。 每天扔下家里的事儿,强忍疲惫来这里苦干。 即使她们要聊天,比较散漫。 可因为按件分配的制度,劳动效率也比国营厂的工人要好些啊。 这些人又哪儿会知道? 宁卫民照顾2号院的邻居们,把衣服一转手,一件就提五毛呢。 所以,像苏锦生怕缝纫社办着办着就不办了,纯属杞人忧天。 他感恩戴德,一心认定的大善人宁卫民,一样也被开业以来,缝纫社给他带来的丰厚收益给晃花了眼。 正乐得屁颠屁颠地精打细算,继续琢磨怎么从中刨出更多的利润来呢。 这一点,从这小子和边大妈的对话中就能看出来。 第三百一十章 乱象 缝纫社开张一周后,宁卫民高高兴兴地专门跑回扇儿胡同2号院一趟。 这一是因为服装批业务生意兴隆,运作正常。 不但街道上个体户们又找回来了,继续跟居委会的诸位大妈要货。 邻居们的关系网也都没掉链子。 便宜的库存品在各个单位深获大家欢迎,好多人自己买够了又替亲戚朋友买。 甚至许多人自做了“二批”,十几件,几十件的要。 所以短短几天,边大妈和罗广亮就又为宁卫民回款好几万元。 这小子当然得来把卖服装款子收一下。 但更为关键的是,宁卫民也想跟罗广亮好好谈谈。 因为罗广亮就是他下一步,扩充商业帝国版图的关键。 于是这天晚上,趁着等康术德下班的工夫,宁卫民和蹬车回来就在小厨房动手忙乎晚饭的罗广亮,自然而然就聊了起来。 “广亮,现在蹬三轮这活儿还好干吗?我怎么觉着火车站等着趴活儿的三轮车越来越多了?” “那可不,现在只要能弄辆三轮车的就敢过去。什么退休工人,在单位混得不怎么地的,还有等着街道分配的待业小青年,一窝蜂的全上去了。所以现在抢活儿比过去厉害得多,尤其是夜里,乱极了。” “啊?是吗?真的呀?” 宁卫民一愣神间,睁大了眼睛。 对于这个情况,他可是真的没想到。 他本来是纯属为了抛砖引玉,为自己下面的话做铺垫,才会这么说。 哪儿知道还误打误撞懵上了。 “那没错,我还记着仨月前我刚干这个的时候,不争不抢,就专凭旅客自己过来找。我等上一天也能摊上十来个活儿。最多的时候,连沿途碰见的都算上,一天能拉三十多个活儿,几乎就没闲着的时候。现在要这么干可不行了,不主动去招呼生意,火车站的客人就拉不着啦,都得被别人抢走了。” 然而罗广亮却不疑有他,他还以为宁卫民是真的关注火车站的情况。 于是一边操着菜刀在案板上切肉丁儿,一边嘴里不停,继续往下细说着。 “对了,上个礼拜天下午,火车站出现了一个想过人力车瘾头的老外。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当时居然有五辆车一起围堵人家,争抢生意。结果这阵势,给人家老外吓跑了,谁的车也没坐。那五个拉车倒打了一架,因此失和,翻脸结仇。” “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这是甜活儿。谁都知道要抢自己手里,干这么一趟就顶上拉其他活儿好几趟的。” “我还跟你说,就这五个,几乎都是新来的。他们好些人也没个执照,都不管不顾,连老人的面子也不卖。打心里讲,就没惦记长期干,只是为了捞一把就走。” “像头两天,还有个小子拉一个外地客人从火车站到永安里去。听说三里多地的路,他拉着人家在东单兜圈子,竟然兜了一个半小时,最后黑了人家十块。那真当一锤子买卖干啊。原来这种事儿也有,可真没这么黑的。” “这叫什么?这就叫眼里只有钱,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结果人家告了一状,倒是我们这些有执照的倒了霉,大家伙替他背了黑锅,被上头查了一遛够,还被组织学习了一天……” 别说,这事儿是够让人郁闷的。 但就是市场展的必然规律。 有钱挣的地方,特别是能快挣到钱的地方,必然吸引乱七杂八的人纷纷涌入。 管理上又跟不上,那必然大乱。 乱了什么办? 乱了就得治,治了还会再乱。 循环往替,直至管理制度、管理经验和人员配给逐步跟上,市场状况才会趋于稳定。 这是一个长达几十年的过程,任何市场都是这样,全是这么由不正规走向正规的。 就连宁卫民也没什么好办法。 “哟,那哥哥你这收入,也因此低了不少吧?” 宁卫民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过让他出乎意料,罗广亮的脸上非但不见抑郁,反而还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其实还行。托你的福,有你那些重文门旅馆同事们的照应,还有你那斋宫的活儿,我用不着搅和进这样的是非旋涡里。” “只是我手底下几个兄弟受了影响。有你的话在,斋宫的活儿我不好分给他们,他们的收入比过去低了不少。不过好在这两天,我也想出个办法来。就是让我手底下的人分工合作。” “我专门安排了俩人不拉车了,就跑到火车站的出站口候着,列车到站,看见外地拎包不便的旅客。由他们第一时间跟人家面对面揽生意。谈成了,就直接把大包小包拎到我们这边的车上,最后大伙儿一块分钱。” “这么干,我们就不用广场上跟别人争抢了,而且最有效率,车一下就没空的时候了。虽说辛苦是辛苦了点,每个活儿挣得也少了。可总量上挣钱多了,大家就都够吃的了。” 不能不说,罗广亮还真是动了脑子。 宁卫民因此而更加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罗广亮其实挺有做生意的天分,是他眼下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广亮,你这个法子确实好,不声不响抢先了其他人一步,占足了优势。有点孙子兵法出奇制胜的意思。” 宁卫民先夸了一句,又问他。 “哎,那你现在身边总共有几个兄弟了?” 罗广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五六个人吧。不过有两个不常来。都是有工作的人,他们只是每天晚上还有礼拜天业余干干。” “那天天跟着你的,也就是三四个对吧?他们都服你吗?” “嗨,差不离儿吧。其实什么服不服的,谈不上。不过是几个穷哥们抱团儿取暖,想一起踏实挣口饭吃罢了。我这人也没什么优点,也就是说话算话,在分钱上从不亏人罢了。” “哎哟,哥哥哎。你还真是谦虚,能做到你这样的人并不多。为人公平,还挺有大局观,这就是一个出色的领导。你的兄弟们有福气。” “哎,你可别这么说,我哪儿能跟你比啊?像你这样的,那才叫有真本事,让人服气。别说咱们院儿的人沾你的光,连街道都有不少人因你受益。搁古代,你就是孟尝君那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瞧这话赶话的,已经有点互相吹捧的意思了。 为此,宁卫民和罗广亮都不禁心有默契地笑了起来。 随后,宁卫民又问,“那你这几个兄弟,有爱惹事、爱闯祸的没有?” 这个问题倒是让罗广亮犹豫了一下,手下的事儿也停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共识(感谢额咖喱打赏盟主)(修) “我只能说人和人不一样,有爱耍小聪明的,也有脾气冲点的。还有俩人跟我一样,也是从圈里出来的。” “怎么说呢?长期社会上混的人,多少身上都有点坏毛病。可他们个个都是孝子,挺讲哥们儿义气。” “他们也都长记性了。愿意跟着我,光明正大的挣饭吃,不坑人不骗人。我觉得这就可以了……” 罗广亮的话很客观,宁卫民用点头表示自己满意以及理解。 不过这次,他下面想问的话还没说,倒是罗广亮插了口,反追问起他来了。 “卫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能办不能办的,反正我一定尽力……” 正所谓跟聪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罗广亮听出了话茬来。 宁卫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把自己想法全端出来了。 “跟你说话就是省事。这么说吧,我是想让你和你的人,晚上帮我卖卖衣服。你觉着怎么样?” 这话显然让罗广亮一下放宽了心,可也激了他的好奇心。 “让我们也帮你卖衣服?行是行啊。可有这个必要吗?难道有咱居委会和邻居们帮忙,你还觉得卖得不够快吗?” 宁卫民则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嗨,衣服和衣服不一样啊。我是想让你帮我卖那些我们公司的瑕疵品,还得用特殊的办法,到特殊的地方卖。” “是这样,那些衣服款式新潮又多样化,料子也是进口的,在商店标价都是一二百块的高档服装。而且涉及到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品牌形象,就更得慎重。” “要是用老办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散出去,一是价格难定。由于许多衣服都只有一件,对大家卖衣服太麻烦,在单位卖,也容易引人情上的矛盾。二是对前门的外地旅客和工厂工人,也卖不上价钱。那么最后就是,贱卖了这些衣服,拉低了品牌形象,我的老板也会不满。” “所以我要卖这些衣服,第一得按公司要求,把这些服装剪标处理。第二还得去有钱人扎堆儿的地方卖,第三我还想尽量用这些衣服从外国人手里,多挣点外汇券。那就必须得找靠得住的人帮我把着才行……” 宁卫民是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具体想法全都不厌其烦的解释了一遍。 之后,因为见罗广亮没有立马言声。 宁卫民还以为罗广亮是对两成的利润分配不满。 又或是觉着自己要求太多,担心这些衣服不大好卖。 想了想,他便又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劝说。 “广亮,你看你现在,虽然还说不上富,但也算小有所得了。至少比一般人挣得多对不对?这样的好日子你肯定不愿意过两天就结束吧?” “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要照你说得,火车站情况这么乱,那早晚得出大事,政府也早晚得整治这混乱的状况。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嘛,明年一定得躲是非,咱千万不能惹事。” “再说了,你拉客的办法虽然好,可别人也能轻易学走啊。你的优势只能占一时,真等人家学会了,跟你用同样的办法拉客,你的人也就又挣不到钱了。往下走,保准是这个结果。”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想点别的路子走,最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伟大领袖教育我们说,‘穷则思变。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不瞒你说,我早就惦记拉着你一起做点事儿了,现在正当其时。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话到这儿,宁卫民的长篇大论起了效果,罗广亮终于有了回应了。 不过倒真不是宁卫民想的那样,人家居然相当有想法,有志气。 “行啊,卫民,我得谢谢你拉着我。咱哥儿俩算是想一起去了。你说谁愿意自己当一辈子车夫啊?其实我早就琢磨除了拉车我还能干点什么了。我当然愿意干这事儿。” “可我又怕自己不懂,再把你交代的事儿办坏了。刚才我就琢磨这个呢,不敢随便应你。但后来我想明白了,谁天生就会做生意啊?那么些卖服装的,不都是有第一次嘛。有你这个诸葛亮给我指点,我比其他人可强多了,那还怕什么。” “另外说实话,现在衣服好卖是谁都清楚的事儿,尤其是广货。不但便宜,关键全是港城的款式,让人疯抢。而你们的公司衣服肯定比港城的东西更好,那就是最大的优势。” “现在的年轻人可不一样,为了穿,舍得花钱。这里面就有一个虚荣心和追时髦的问题。外面现在老说‘窝头肚子,时髦裤子’,就足以证明有许多人重外不重里,宁可亏待自己肠胃,也是要穿出个模样来的。” “得了,不该我想的事儿我也不想了,反正我相信你能耐,就都你做主完了。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开干,咱们就什么时候开干。” 宁卫民这下彻底踏实了,立马拿康术德的酒瓶子和酒盅倒了两杯酒。 然后举起酒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又递给罗广亮一杯。 “哥哥哎,你要不是明白人,那天下就没明白人了。我有预感,咱哥儿俩合作,绝对是最佳组合。” “来来来,为了庆祝一下,咱们哥儿俩成了改革开放的先锋,喝一杯吧。” “就此,咱们就直奔出人头地的金光大道了!干!” 说到兴奋处,宁卫民率先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却冷不防背后有个声音骤然冒了出来。 “好你个臭小子,这么久不回来看我,趁我不在就偷我酒喝。你属耗子的?” 就这一声,宁卫民嘴里酒顺进了岔道了。 这通呛咳啊,老半天都没缓过来,脸和脖子都红了。 合着老爷子回来了,抓了他一个现行。 而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康术德还跟他不对付,互相杠呢。 康术德是认为必须得出去吃,找个像样的馆子,让宁卫民好好破破财,不能便宜他。 而宁卫民却说,今天他哪儿也不去,最近净下馆子了。 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饭,不折不扣的家常饭。 结果最后这一老一小在罗广亮的调解下,才达成了共识。 宁卫民把一千块又装老爷子兜里了,算是他请师父吃饭的孝敬。 这才换得了当天他留下吃家常便饭的权力。 不过要说,罗广亮手艺可真是挺不错,做了一顿绝对地道的京城炸酱面。 面擀得又细又长,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掐了根儿的豆芽菜,晶莹的京东紫皮蒜…… 一老两小,三人同在融融的灯光下吃面。 宁卫民夸,“这才是真正的炸酱面味儿,我好久没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了。” 康术德说,“这样的面甭说你,我也爱吃。可做着费工夫啊。你小子甭得便宜卖乖。” 宁卫民不禁翻了个白眼。 “钱您揣兜里了,面也不是您做的,到底谁得便宜卖乖的嫌疑最大啊?” 康术德也一愣眼,“还嫌疑?你要不吱声,我都差点忘了呢。是谁大包大揽要负责全院房子每年岁修啊?今年的钱呢?甭废话!立马给钱!” 而罗广亮瞅着师徒俩吃着面斗嘴却只是笑,老半天才插句口。 “谁要面汤?我去盛……” ps:最近比较忙,今天更有点晚了,非常感谢额咖喱的鼓励。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吃不准 1982年5月28日,周五。 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 宁卫民为了能占据个好地方,特意早早地引领着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到了东城区建国门外,路北的一条小街南口。 他们来的确实很早,这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根本不见任何做生意的小贩。 以至于他们六个人、六辆三轮车,随随便便就占据了街口最好的位置。 他们大可以分头守着路口两端,在每一边都排上三辆车,在此摆开阵势卖货。 不过正因为是初到此地,等看清了此处的环境之后。 除了对宁卫民一身本事佩服有加,对他仍旧保持信心的罗广亮以外。 其他人无不情绪大大受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失望。 因为他们谁都不明白,脚下这个不在地图之上,全长五百米,宽八米的小街。 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宁卫民重视,值得他专程组织大家跑到这里来做生意的道理。 要知道,这里可是二环路外的东郊啊。 这年头一过建国门桥就算出城了,车少人也少。 虽然他们待的地方面前就是建外大街的马路,可人流着实不多。 而且这条小街的两边除了洋槐就是围墙。 途径此地的人们,无论走路的还是骑车的,根本没兴趣,往街口或者里面多瞅一眼。 而是面对一览无余的朝天大道,行进度飞快,眼神专注朝前。 好像人人都有正事要忙,当他们是空气一样。 这样的情形,还别说没法和京城的闹市区,前门、西单、大栅栏、王府井相提并论了。 就与这条街西边的友谊商店,以及东边的建国饭店相比,那也差老鼻子去了。 怎么看,都绝非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干嘛就非得来这儿呢?这不合逻辑啊。 说真的,也就是罗广亮的威信在这儿呢,又主动带头不吭声的铺陈货物。 他的弟兄们才没敢说话,也跟着上手干活。 否则这哥儿几个不满和疑虑也早表现出来了。 恐怕还得当面向宁卫民问个明白才行呢。 时间就在无人问津的冷淡中和闷头抽烟里默默消耗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倒是有了一点积极的现象呈现。 那就是在大伙儿摆好了商品后,这条小街又6续赶来了不少小商小贩,逐渐变得热闹了许多。 可以说,这里确实已经具有一定的市场雏形了。 只是可惜啊,罗广亮一干弟兄们的信心可没因此得到多少恢复。 因为与他们凑在一起的同行,净是什么挑着担子卖水果、卖菜的。 要不就是挎着个篮子来卖鸡蛋的、卖咸鸭蛋的。 还有推着挂着筐的自行车来卖酱豆腐和咸菜的。 又或者是用小推车推来几个麻袋,来卖绿豆、红豆、小米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小贩们就跟农村赶集似的,经营的都是以农产品为主,把这里一下变成了农贸自由市场了。 所以这种情形反而让罗广亮的弟兄们倍感尴尬。 在这帮小贩里表达费解和奇怪的眼神里,倒像是他们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怪胎。 甚至很快,事实的后续展,也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当太阳有了西下的意思,天上的云朵开始出现金黄色的时候。 这个小街的南口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人潮爆和客流高峰。 其原因就是大北窑厂区的工人们几乎都到了下班的时间。 只要不住在厂里的工人往城里来,多半都是要途径这里的。 不用说,天底下任何一个生意人,最喜欢的恐怕就是人流量了。 因为有人流量就意味着商机,就意味着有钱赚。 然而今天对于罗广亮的弟兄们却是个例外。 因为这些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客流量,却只证明了那些小贩的商业逻辑是正确的。 反过来倒是更显得他们一行人越的傻气。 事实上,这些下班的工人中,之所以会在此处停留,只是为了图省事,为了方便。 买一些用得着的米面菜蔬带回家去做晚饭。 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 所以但凡是男的或者是上岁数的人在买米买菜的同时。 也会和其他那些小贩一样,以奇怪的眼神来看待他们,看待宁卫民、罗广亮他们那六辆满载高档货的三轮车。 说白了,就像逛动物园的游客,突然现猴儿山里猴子中间,有六只压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阿拉伯狒狒似的。 即便是占了四分之一人数的年轻女工们,几乎抗拒不了诱惑。 总会被车上那些新奇款式,颜色亮丽的服装吸引过来。 但可惜的是,哪怕这些姑娘们再喜欢,一问价格就完了。 因为宁卫民对这批剪标服装的销售定价,虽然只相当于原价的六折,但每件最少也要八十元。 几乎没有一个普通的女工会舍得用出一个月工资的价钱来买衣服。 来看这些衣服的姑娘无不被吓得花容失色,抱怨连连。 “天哪,你们这些衣服是金线做得啊?谁能买得起啊?” “我知道你们这是名牌儿,那什么什么卡布裆嘛,可你们的商标不都剪了吗?这哪儿还有牌儿啊?” “好看是好看,料子也真好,可太贵了。不是我说,这价钱也太脱离群众了……” 总之,他们这边遭遇的场面和其他小贩那边生意红火比起来,是极为的违和的。 怎么看怎么显得古怪和滑稽。 所以等到这拨人潮退去后,面对其他同行们眼中所流露的看笑话的神情,罗广亮的五个兄弟简直都快绝望了。 终于,当宁卫民一个人走到小街外的大马路上抽烟时,他们这些人忍不住私下里起了牢骚。 “我说哥儿几个,都傻眼了吧?居然一件没卖出去,还让人当笑话瞅了。瞧这脸丢的。” “就是,来的时候还说什么‘开洋荤’来,只要听令行事就行,肯定比蹬三轮强!我看今儿算是砸锅了,哪儿有什么外国人啊?大伙儿纯粹白跑一趟啊。” “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吧!咱们是冲着谁啊?还不是冲三哥的面儿!哪怕就一个子儿不给你,让你今儿来帮衬一把,难道你还不干吗?” “我操,就显你积极,你懂事是不是?不冲着三哥面子,我还跟站这儿跟你说话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你?” “哎,你这怎么说话呢?真牛x,你就甩手撂挑子,现在走人。别跟我这儿充大!” “嘿,我这暴脾气哎,你丫是不是成心找不痛快啊?” “孙子,我也警告你,嘴里少带零碎儿。谁丫啊?你丫!” “得拉,自己人先干起来了!火气都小点。你们这是冲谁啊?都弟兄……” “对对,正格的,我看咱们还是让三哥去问问那姓宁的吧。这接下来到底怎么弄啊?是继续戳着还是撤呀?” “快看快看……哎哎,你们看呃,三哥这不已经过去了?他真去外头马路找那小子了!等着吧,咱等三哥回来听他怎么说……” 第三百一十三章 坚定不移 可不,到这会儿,眼瞅着形式不对头,就连罗广亮也有点吃不准了。 当现了军心动摇的苗头,他生怕事情就此失控,也禁不住要跟宁卫民合计合计,下面是否要改改方向了。 只可惜,尽管罗广亮是一番好意,可在宁卫民坚定不移的态度面前,他说什么也是白费。 其实还别说他了,哪怕康术德或是其他任何人来了,也无法对宁卫民想要继续留下来的决定造成什么影响。 不过,这却绝不能怪罪宁卫民太固执,听不进别人的劝。 关键是谁让宁卫民拥有无人能及的特质啊,他长着能看到未来变化的眼睛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儿啊。 别看如今这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街。 准确来说,甚至连小街也算不上,本质上只是一条便于消防车出入使馆区的消防通道而已。 可宁卫民却清楚,在199o年,这条街的税收就将高达二百五十万元人民币。 他更无比肯定,最多十年,这条街就能以“丝绸一条街”的名声,闻名遐迩,享誉世界。 摇身一变成为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随随便便就能够造就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神奇市场。 甚至今后外国人,还会自的把逛这条小街广而告之。 且与“吃烤鸭”,“登长城”两件事并列,定位为老外在京旅游必做的三件事。 是的!这里就是秀水东街! 就是那个后来有“国际倒爷后仓库”之称的秀水市场起源地! 也是京城个体户里第一批暴户的诞生地! 所以正因为这个理由,宁卫民表现出常人难以理解的固执,或者说是坚定不移的自信,也就可以理解了吧。 当时他是这么回复罗广亮的。 “瘦田无人耕,犁开有人争,其实这情况我早有预料。想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往往会像个傻瓜。所以这事就需要坚持。” “只要坚持,事实就会证明我才是对的。也正因为我能抓住大家看不到的机会,这事有点难度,这种成功才更让人快乐,更有成就感。” “我承认,咱们今天是来的早了点,在这儿瞎耽误了不少工夫。可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不会有错。真要死心,那也得见着外国人再说啊。更何况明天再来,咱就不会犯这错儿了呀。这不也是好事嘛。” “三哥,你就放心吧,我不是随心所欲胡来蛮干的人。这地儿我确实看准了。别的我也不说了。就求你一件事。让你的人帮衬我三天。真要一直没起色,证明我错了。我绝对不再勉强,而且摆酒请罪,怎么样?” 瞧瞧吧,什么话可都让宁卫民说了,那罗广亮还能怎么办啊? 反正看这意思,他是知道宁卫民不撞南墙绝对不会死心了。 跟着他再一想,宁卫民既然没丧失信心,那兴许是自己错了呢。 想当初自己要去蹬三轮车,不也和这事儿一样吗? 大部分人都看不起他的选择,只有宁卫民和康术德支持他,还借给他本钱。 现在呢,他一个月最少落下三四百,还有谁说他是错的?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该无条件相信宁卫民,竭尽所能支持才对。 就这样,罗广亮被宁卫民这一番话,又说得回心转意,立场重新坚定起来。 至于其他那几个人的不满,宁卫民同样没费多少力气,轻易地安抚了。 皇帝不差饿兵,这是一句老话儿,也是一个真理。 反过来,这世上也绝没有花钱的不是啊。 因此宁卫民根本不顾罗广亮反对,靠拿钱说话。 他先是主动表示给大家兜个底。 说即使今天没开张,也会每人给十块钱,不让大家白帮忙。 接下来还现场拍出一张大团结来,让大家先分成两拨,去找地吃饭。 还说等晚上收摊,再请大家去青海餐厅好好喝顿酒,跟大家交个朋友。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吃了个定心丸,立马就没人再言语什么了。 甚至还有人乐了,直挑大拇指。 虽然他们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冤大头。 可宁卫民身上这份豪气,这个痛快劲,也让这帮人无不折服。 那都是连连称谢,就跟黑旋风见着宋公明似的,一心要交宁卫民这个大方的土豪朋友。 别说,世上的事儿还就这么巧。 就在其中三个人一起离开去吃饭的时候。 今天头一单生意,在他们之间的一辆车开张了。 差不多快六点半的时候。 有个就住在附近外事大院的女干部途经此地,看中了一辆车上一条丝巾。 她也是下班来这买点东西顺便回家的 纯属偶然,才现一辆三轮车上有她前几日在友谊商店刚见过的一条丝巾。 说白了,这主儿啊是个识货的,她亲眼见过皮尔·卡顿的商品。 既然现这丝巾的质量款式都没问题,而价格却要便宜四成,也就心动出手了。 要不说天下绝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呢。 这个交易,不但让临时看车的宁卫民到手五块利润,而且他也算有话可说了。 于是等那三人吃饭回来的时候,为了激励士气,想告诉大家这里还是有生意可做的。 宁卫民就故意把这钱拿出来当证据。 他半开玩笑地对三个回来的人说,看丝巾那车的人有点没福气。 要是晚一步去吃饭,留下来,这会儿已经多挣一块钱了。 没想到那吃饱喝足的几个人全都满不在乎,反而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居然说,白拿宁卫民的十块钱其实不好意思。 所以无论他们谁错过去也不可惜,能让宁卫民少亏点也是好的。 不用说,这意思是他们还看不上这一块钱呢。 可对此,宁卫民半点也没有生气,而是笑眯眯就势提了一个建议。 说自己想打个赌,今天要是他们卖出去的东西,拿不到十块钱以上的提成,他再给他们每个人十块。 可要是他们人人挣到手的提成过了十块。 那让他们每个人都得请掏十块请大家伙吃一顿夜宵。 在场的可都是爷们啊,逗这样的气儿,当然正得其所。 所以大家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下。 赌约瞬间成立!双方谁也没后退!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两重天(修) 此时的秀水东街地偏人稀。 附近仅有一家卖炒饼、面条的小饭馆。 所以大家吃饭都很迅。 不过半个多小时,宁卫民和罗广亮他们,都已经轮换着填饱了肚子。 到了这个时候,日头已经彻底偏西,眼瞅着就要下去了。 太阳的颜色也由金黄变成了桔红,给京城镀上一层淡淡红光。 而街市的情况也因此生了不小的变化,那就是人数儿以看得见的度飞快减少。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的京城,一种黑白两重天现象一直鲜明的存在着。 那就是白天随处可见排队拥挤的人群,每当夜幕刚刚降临,立即消失不见,变得行人疏落。 只有昏黄的路灯,来印证城夜晚的萧瑟与寂寥。 这里也不会例外。 所以几乎在工人们散去的同时,倒腾农产品的小贩们便开始收摊儿。 无论赚多赚少,大部分人都带着这一两个小时的成果回家了。 虽然这期间还有些经营其他品种小贩又赶到这里。 比如卖鞋垫袜子的、卖针头线脑的、卖手电、电池、雨伞之类小百货的…… 这些人像接班儿一样的占据了农贸产品退去的地方。 不过也就寥寥几个摊儿而已。 而且他们货物种类稀少,且更为低劣。 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几乎都不是职业小贩。 纯属被生活逼得别无选择,才会在白天的正式工作结束后,下班偷着到这儿“摸鱼”来。 就比如说,勉强可以与宁卫民他们算做同行,仅有两个卖服装的吧。 一个是由一个四十来岁中年妇女卷着包袱皮儿摆的地摊儿。 卖的东西只有一种,就是款式土得掉渣儿的平脚内裤。 粉红的、果绿的、黑的、蓝的、灰的、条纹的、横纹的、小花儿的…… 颜色是五彩缤纷,可肥肥大大,根本不分男女,应该全是她自己缝制的大裤衩子。 而且这大姐显然干了没多久。 别说不好意思吆喝了,她连抬头看人都不敢。 完全是业余中的业余。 另一个二十七八的中年人,却分明是游刃有余的老手。 这一点仅从他是众多小贩里,唯一用自制铁架子挂服装的人就能看出来。 而他的货物,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绿。 这主儿卖的全是军装,上装下装俱全,但一共都加起来也就十几件儿而已。 此外,铁架上还挂着有十几双胶底解放鞋。 如果估算一下,总资产差不多二三百元。 这就已经算是此地小贩里的大拿了。 总之,等到纷乱退去,该走的人都走光了。 这条街上还在摆摊的小贩全加起来,也就六七人而已。 他们和宁卫民的豪华车队一做对比。 也就更显得六辆三轮车组成的销售团体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庞大怪物。 于是大约五分钟后,那个卖军装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好奇心,终于走到一辆三轮车前来攀谈。 “兄弟,你们怎么跑这儿来摆摊啊?” 中年人主动给负责这辆车的“小陶”递过一根烟来。 可惜他手里的“红缨枪”太次,“小陶”看了一眼中年人手里的烟,就斜着眼摆手拒绝了。 “是啊,怎么了?我们不能来?” “不是不是,当然能来。” 中年人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他看着“小陶”,又浮起了彰显善意的笑容。 “怎么说呢?这儿啊,到了晚上就没什么人了,其实白天人也不多,热闹劲就下班那一会儿。我看你们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货,干嘛非来这儿卖啊?奔城里闹市区多好?” 说着,他不看好的摇了摇头。 而这“小陶”啊,其实就是和宁卫民打赌的三人之一。 还别看他能忍着生意清淡,一直走在和宁卫民和和气气的说话,现在还在这儿老老实实的坚守着。 可那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因为他服罗广亮这个大哥,还得了宁卫民的好处。 有句话叫年轻气盛,这“小陶”可是罗广亮兄弟里性子最烈的打架爱好者。 一听这话,他就认为中年人是讥讽自己,哪儿受得了? 立刻就跟点着的爆竹似的,炸了! “孙子,找抽哪!少他妈多管闲事,再说便宜话,老子砸了你丫摊子!” 好嘛,几句话横眉立目甩出来,差点没把中年人给撞一大跟头。 这主儿当时就气得哆嗦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搭个话,就遇上一不分好赖的三青子。 不过这一声喝骂,相当响亮,宁卫民和罗广亮也都注意到了。 在罗广亮喝止“小陶”别惹事的时候,宁卫民也赶紧过来安抚中年人。 “老哥,别见怪,我们今儿生意不好,我这朋友正上火呢?来抽根烟,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看见宁卫民递过来的是牡丹,还文质彬彬直道歉。 中年人登时就消了大半的气恼,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接过来。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没事没事,算了算了,我也是多事……” 他想走,可宁卫民却有心想打听一下这里的情况,立刻从兜里拿出了一个朗声打火机。 这玩意是他在友谊商店买的,花了一百多。 “老哥,反正也没生意,咱聊会儿呗。来,我给您点上……” “叮”的一声,清脆翻盖音,登时吸引了中年人的瞩目。 这主儿还没见过这么高级的东西,眼睛饱含惊讶,不受控制的叼着烟把脑袋凑了过来。 “这位兄弟,你不是一般人啊。想问什么你直说好了。” 中年人说完就抽了一口烟。 也不知这么好的烟味道本身就好,还是因为他第一次享受到用进口打火机点燃的烟卷,有了心理作用的加成。 反正看样子,就知道他快爽翻了,自然知无不言。 “还没有请教老哥您贵姓呢?” “免贵,我姓连,叫连长海。一直在这儿卖军装。就因为这个,这儿常来摆摊的人都叫我‘连长’,你也这么叫我就行。” “您这外号响亮,想记不住都难。那您真当过兵吗?” “不不,当初倒是想过,可我体检都没通过。这些衣服啊,都托朋友弄的。” “哦,那您每天在这儿摆摊吗?您都什么时间来啊?” “我呀,有空就来,差不多每天晚上吧。从六七点摆到晚上上十点。礼拜天才能来全天的。咱不还得上班吗?只能这样啦。” “那晚上这儿的生意怎么样?真有那么差吗?” “差不差的,看你怎么想了。有些厂区的工人和使馆里干活的人,下班比较晚。耐心等等,总会开张。卖个一两件,多少挣点。总比吃死工资强,要不我们干嘛来呀。可你们这么多货,这个就……” “咱不说这个,老哥,我就想问问您,这儿外国人多么?这墙后头不就是外交公寓吗?我今儿来了等挺长时间啦,好像还没看见过一个老外呢?” “啊?哎哟!合着你是奔着那些老外来的啊?有是有,黑的白的灰的都有,他们下班也老从这儿过,可现在你见不着。好像使馆区吃晚饭比较晚,你要等到七点半八点的,就能见着了……不过……不过言语不通啊,他们从不看咱们的东西……再说了,他们的钱跟咱们的也不一样。你拿手里也没用啊,哪儿花去啊?” 眼瞅着热心肠的“连长”大哥,以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自己。 而且如此苦口婆心的详细解释。 宁卫民真的很欢乐啊,差点没笑出声儿来。 得嘞!这根烟没白给啊!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逆转(修) 转眼到了晚上七点一刻。 当天边最后一道粉色的霞光渐渐隐了下去。 当亮起来的稀疏街灯将秀水东街的地面照成了模糊的昏黄色。 街上的行人流量也变得更少了。 建国门外大街的大马路上还稍好一些。 至少每隔两三分钟,还能见着辆自行车和零零散散的路人经过。 可愿意穿行秀水东街的人,等上七八分钟也未必能再见到一个。 整个城市似乎都在渐渐睡去,即将彻底归于沉寂。 那不用说,如此凄凉的街景,也就更显得宁卫民妄图生意翻盘的希冀万分可笑,错的离谱儿。 于是今天和宁卫民打赌的那仨小子,都难得地犯了好心眼。 私底下忍不住跟宁卫民小声儿嘀咕上了。 “哥们儿,我看这情况明显对你不利。要不咱们刚才打的赌算了吧,就当没这回事儿……” “就是,大家都是因为三哥认识的,那就是朋友。咱们点到为止,大伙儿一块喝酒去多好……” “对对,什么钱不钱的,我们也不要了。大家伙开个玩笑而已,哪儿能来真的啊?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们去跟三哥说……”。 可哪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们是想给宁卫民一个台阶下。 可宁卫民却根本不承情,居然嘴角间带着淡笑嘲笑他们。 “开饭馆的就不怕大肚汉,真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儿。怎么着?你们还想反悔啊?对自己没信心了?” “不瞒你们说,我这还想加磅呢!要不咱几个再多赌一百块钱怎么样?让三哥给咱作证!”“哎,这么大赢面儿,你们不会不敢吧?怂啦?是爷们不是?” 瞧瞧,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 怎么叫自己往死了作啊? 罗广亮的仨兄弟彻底无语了。 心说了,这小子要疯啊! 几个人拿眼神一交流,就达成共识。 行嘞,你小子既然钱多的没处花,一心要奔丢人去! 我们大伙儿当然也就只能成全你了! 就这样,他们和宁卫民一起去找了罗广亮,共同宣布要将赌注升级,让罗广亮作证! 好嘛,这一下别说罗广亮那些本来已经都没什么精神头的弟兄们,因为这件事,全都精神起来了。 咋咋呼呼直起哄,也跟着也要加注。 就是罗广亮本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他费解的看着宁卫民,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其实还别说他们这个几位了,就连冷眼旁观看热闹的“连长”同志。 他眼瞅着宁卫民无比自信的跟罗广亮拍胸脯,都免不了痛心疾的叹上一口气,情不自禁的摇摇头。 年轻人啊,怎么老这么冲动! 自我感觉永远是老子天下第一! 外国人的钱就是那么好赚的?这可能吗? 小伙子,这大晚上的,连货都看不清颜色了! 人家外国人那是只愿意逛大商场的人,能搭理你才怪呢! 看你一会儿傻不傻眼! 生活就是这么有意思,似乎永远都和大多数人想得不一样。 尽管此时没有人看好宁卫民,几乎人人把他当成了傻子。 但仅仅二十分钟后,这些人就惊讶的现,原来他们自己才是傻子。 七点三十五分,一场大逆转开始了! 而一切的契机,最早的征兆,就是本来静寂的秀水东街,从北向传来了一阵“卡卡”的声响。 这种散乱声音在别人听来或许会有点奇怪,但宁卫民却不一样。 别忘了,他是当过模特的人啊。 想当初受训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晚上要和张士慧一起,陪着曲笑和石凯丽从鼓楼步行到重文门,把这样的声音撒播在京城的马路。 所以一听,他就知道是高跟鞋的声响。 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穿着高跟鞋走过来的人,无疑应是外国娘们儿才对。 于是他一下就激动了,马上有了精神。 果不其然,在他举目观察中,渐渐地现从远处,溜达过来三个高矮不一的人影。 虽然因为街里太黑,还看不清楚这三人的面目和衣着打扮。 但因为能听见她们叽哩哇啦的聊着天,他已经能确定自己判断无误。 不用说啊,此时如果要按照咱们国人的习惯去行事。 那就是大声吆喝起来,来吸引买主的注意力。 可宁卫民却知道,很多外国人其实不喜欢叫卖的声音。 尤其这里又是黑灯瞎火的地方。 真要叫这么一嗓子,弄不好能吓人家一个半死。 所以这时候,他非常明智地开始嘱咐自己人,一会儿千万别瞎咋呼。 同时,他还效仿“鬼市”上的法子,让大家把每辆车上早就备好的手电筒打开,高举起来,往车上的货物上照亮。 结果就凭这么一个小举措,六个光圈加大了车上商品的吸引力。 仨洋婆子一走过来,还真的兴致勃勃开始一辆车一辆车看起了商品。 唯一让宁卫民有点出乎意料的,这仨人说的不是英语,像是俄语。 不免有点担心交流上存在问题。 不过他才试着用英语招呼了一下,也就释怀了。 因为仨人中立刻就有一位,开心地用英语跟他交谈起来。 就这样,宁卫民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做推销。 不但搞清楚了这三位的来历,都是保加利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也成功的卖出了七件小商品。 一条连衣裙,两条丝巾,三只草编昆虫,一个红色的布老虎。 虽然考虑到保加利亚不大富裕,他还给人家打了个折。 本来应收一百一十三元,最后只实收了一百一十块钱。 但这已经足够振奋人心的了,造成震撼效果的了。 因为原本就没有一个人会预料到宁卫民如此顺利获得成功。 更何况现场的这些人,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有人能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人神侃的。 这种视觉的冲击力,甚至比这笔交易的数目,还更能刷新他们对人生的认知,让他们对宁卫民心生敬仰的! 什么是本事? 算无遗漏,为常人所不能为,就是本事! 什么是好汉? 赚外国人钱就是好汉! 那么可想而知,连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都如此,就更勿论其他的小贩了。 就比如说“连长”同志,嘴里的一根烟掉了都没察觉。 他张大了嘴,彻底愣住了。 他没想到宁卫民的主意还真行! 而且居然能想出这么巧妙,使用手电引客的高招来! 宁卫民赚了多少钱他虽然不知道。 可眼瞅着他卖给外国人那么多的东西,接过那么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 怎么看,这生意也赚大了。 要说现在也就是一样让人想不明白了。 那外国人给的钱,咱老百姓真的能花吗? 所有人都觉着宁卫民够运气,这笔钱挣得很容易。 可更让人激动事儿,随后还在继续生着。 因为这个时候,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从这条街走了过来。 这时一个保加利亚姑娘,竟然拿起布老虎转身向他们打招呼。 这两位也就被吸引过来了,跟拿布老虎的姑娘聊了两句,竟然也待在宁卫民的三轮车前翻看起货物来。 这无疑说明他们是认识的,这俩人也是保加利亚大使馆的。 那么好,但凡摆摊儿的人都应该知道一个浅显的商业道理。 只要有客人在自己摊子前看货,无论买或不买,那就是好招徕客人的道具。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每个人在逛街时或多或少都有羊群心理。 当看到哪个摊位人多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这个摊位的东西是不是更便宜或者质量更好呢?要不然怎么可能吸引到这么多的顾客? 产生这样的想法后,往往也会围着上去看看。 如果看到摊位生意火爆,别人高兴地买东西,说不定自己就会跟风掏钱买一些购物计划外的东西。 于是传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生了。 随着外国人从使馆区回归公寓的时间点到来,从秀水东街经过的外国人越来越多。 宁卫民的几辆三轮车前就再没有过没人时候。 他自己是愈来愈忙,渐渐的分身乏术,便只能现场传授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几个英文词儿。 然后鼓励他们用计算器上的数字,连比划带懵的,独立应付顾客。 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宁卫民的六辆三轮车前统统人头攒动。 居然爆摊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开窍(修) 随着外国人从使馆区回归公寓的时间点到来,随着从秀水东街经过的外国人越来越多。 宁卫民的几辆三轮车前就再没有过消停过。 三五成群各种肤色的外国人纷纷驻足此地。 而且很快,不少人手中都拎着大件儿小件儿了。 毋庸置疑,宁卫民当然因此越来越忙,渐渐分身乏术。 无奈下,他也只能临阵磨枪,赶紧传授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几个英文词儿。 然后鼓励他们用计算器上的数字,连比划带懵的各自去应付顾客。 就这样,当时间又过去半个小时,宁卫民的六辆三轮车前简直人满为患,居然爆摊了! 从来就没热闹过的秀水东街南口,在这一天晚上八点一刻,竟然出现了好几十口子外国人停留在此处摸黑选货的情景。 这下好了,不但各种大家听不懂外国话满场飞。 就连本应该听得懂的京城话也有点不知所云了。 “how mucre these things a1together” “好什么吃?吃什么?这……哦,你都要了?一百八,一百八!” “actua11y…… I'm just browsing, thanks……” “别走啊!哎,我听不懂……嘿,这个怎么样?” “how much is the discount” “好嘛吃?好好,问价儿是吧?这个……万……很卷的啊。听不懂吗?来来,看计算器……撸……撸贼死……” 在宁卫民的眼里,现场是真可谓声嘶力竭,人头攒动。 要不知道的人打这儿经过,绝对能被这情景吓一大跳,还以为这世间真有鬼市呢。 不过他也必须得承认,实践出真知啊。 像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本来今天一直是心灰意冷的。 见着外国人的第一面也是不知所措,有点憷的。 可当他们收了第一个老外的钱后,就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拥有了生意人的领悟。 没错! 人在钱面前不能胆小,也不用客气,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放开了来吧,哥们儿! 只要能挣到钱就是好样的! 于是也就是骤然间,他们眼神仿佛突然之间利索了,清爽了。 再之后,在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往来中,在比比划划的动作沟通里,他们继续生质的变化。 宁卫民可没有手把手的教他们。 但他们就是极为迅地掌握了一套跟外国人做生意的法子。 他们对计算器的使用越来越熟练。 他们渐渐明白了更外国人不能用单手划价,人家看不懂。 甚至很快,他们嘴里还能相当到位的,音颇为标准的,蹦出两个英语单词了。 虽然不会拼写,但能熟练应用,这真是让人吃惊的天赋。 这说明什么? 除了说明人的潜力无限之外,还能说明货币这东西具有使人脑筋开窍的功用。 千万不要否定这一点。 因为这点哪怕对于其他的小贩也是一样的。 就拿“连长”来说吧,眼睁睁地看着外国人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宁卫民他们这些人的腰包,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所以当宁卫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空档。 “连长”就趁着这个机会,跑到宁卫民的面毕恭毕敬的敬烟,主动提出一个要求。 “连长”说希望能从宁卫民的货里分出一些货物,拿到自己的摊子上帮着也吆喝吆喝,如果卖出去,给点辛苦费就行。 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反而颇感欣喜。 说实话,“连长”能提出这样互惠互利的要求,实在让他有点刮目相看。 于是他烟也没接,就直接从一辆车上拿下来一大包丝巾,整整六十条,给了“连长”。 这玩意比较简单,不牵扯到尺寸问题,价格也好算。 随后宁卫民就“连长”约定。 价格就按八块一条卖,每条给他提八毛。 当时给“连长”喜得,就跟撒欢的狗似的,美透了。 这位爷二话不说,赶紧把货都抱回自己那儿去拆包装。 然后把军装收起来一半,丝巾一条条全挂自己铁架子上了。 就这样,宁卫民的营业范围得到了意外的有效扩大。 等到“连长”再一开张,成功截留了一部分外国人,达成了几笔交易。 除了那个卖裤衩的中年女人还抹不开面子。 其他的几个小贩为了分润利润,沾沾好处。 也都有样学样,全都一窝蜂似的挨个来求宁卫民了。 说白了,谁跟钱有仇啊!是不是? 宁卫民也非常痛快,就按照刚才给“连长”的条件,挨个都给了一些不同的货,大家一起财。 他甚至看着那中年女人可怜,主动拿了一些草编昆虫和吉祥结给她代售。 于是皆大欢喜,整个秀水东街到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有生意可做了。 所有的摊位也都铺上了宁卫民的货。 这条街,就这么姓宁了! 然而这个时候,罗广亮倒不免有些替宁卫民紧张了。 他看到的是风险,于是忍不住停下了生意去提醒宁卫民。 “兄弟,咱这都是挺贵的东西,一分钱押金没有。你怎么只记了个数目就给这帮人?咱也不认识他们啊,没半点深交。这要是万一他们不认账,或者是……” 却没想到,宁卫民却一点也不担心。 他非常轻松,只笑了笑,反而宽慰罗广亮。 “三哥,生意最高境界就是持续性的互惠互利,让双方都满意。要实现这点,第一靠头脑,第二靠用人。” “这么说吧,我其实不是信任他们的人品。就像你说的,毕竟是初交,没有任何信任基础。但是,我信任利润,信任钞票这东西对生意人的诱惑。” “你看看他们,好好看看。这些人在帮咱们卖货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他们自己的东西外国人不需要,可咱们的东西,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一起赚外国人钱的机会。只要吃过了这次的甜头,他们就再舍不得扔下了。有一自然还想有二。” “我自信就在于这一点,只要咱们能给他们长期提供这样的合作机会,他们就永远不会背叛。这就是我的道理。让他们今后一起帮我们卖货,何乐不为?”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永远不要轻信生意人,但可以放心大胆信任钱。当一个生意人渴望从你手里获取持续性的利润,你就可以像相信钱一样的相信他了。” “嘿嘿……” 罗广亮默默琢磨了片刻,终于消化了这番话,一拍宁卫民肩膀。 “我还以为做生意只是会买会卖就行了呢,把钱算清楚就够了。今天你真让我开了眼界。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多名堂。兄弟,你可真是做生意的天才!了不得!我估计今儿那仨小子一会儿醒过味儿来就得哭死!” 宁卫民则谦虚地摇了摇头。 “打赌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也是为了不让大活儿都闷坏?哪儿能真当真啊?那不成了我欺负他们?” 然后给罗广亮递上一支烟,“叮”的一声,还打燃火机。 就是这个动作,把一切话都省略了。 两个人面对面笑了起来,先后把脑袋凑到了打火机前点烟。 燃起的火苗背后,是仍旧在继续交易的街市南口。 第三百一十七章 境界 盛宴终将散去。 接近十点的时候,人流渐渐地少了。 虽然时不时,还有零星的老外出现,一样也会走过来看看。 但宁卫民已经累坏了,而且看大家也着实够呛。 像“小陶”,嗓子都喊哑了,于是果断决定收摊。 这一声令下果然符合民意。 不但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轰然一声,开开心心的收拾起东西来。 那些代销货物的小贩们也赶紧拿着钱和卖剩下的货物,踊跃争先地过来核账交差。 果不其然,不但拿货的没有少一个人,而且还都翘以盼,兴奋极了。 “连长”表现最为积极。 他头一个就跑了过来,迫不及待把早就理好的钱和物率先交还。 紧跟着,当到他一拿到手小二十块钱的劳务费。 马上代表大家提出了一个小贩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宁卫民他们明天还来不来? “来啊,当然来啊。我们以后应该是会天天跟大家打交道了。要是愿意,咱们以后还按今天这么办,有钱大家一块挣,怎么样?” 宁卫民一句无比爽快的答复,顿时惹得众多小贩们喜笑颜开,情不自禁的一声欢呼。 这样的气氛下,抱着说几句好话,身上也不会少一斤肉的心态,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捡好听的说。 “不是我说呀,你们可太有本事了,瞧瞧你们这几辆车,这阵势,这才叫做买卖啊。像我们这样的,天天卷个包袱皮来摆地摊,卖这些上不了台面儿东西。跟你们一比,简直要臊死了。”卖鞋垫儿的摊主说。 这话听来的确是真心的。 1982年,绝大多数的个体户,除了开饭馆的,还都没有固定的店面。 用来拉货的三轮车往往就是最大的资产。 但这几百块一辆的玩意也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往往只有拥有一定资本的正规个体户才会有。 像宁卫民居然能组织六辆车一起出动。 放在京城任何地方,那都是个体户里当之无愧的豪强了。 就秀水东街这些小鼓捣油儿的无照黑户,自然心生羡慕。 “那是啊,我在这条街上也卖了一年多的货了,还没见过这街上这么热闹过。更没见过有谁能一晚上,把成百的衣服往外卖的。瞧瞧人家,一来就把这整条街都变得跟城里的闹市一样,这跟变魔术都差不多了!” 卖小百货的也跟着附和。 不过随后,他却颇有点冒失的问了一句,绝不该问的话。 “哎……我打听一句啊,你们到底那儿弄到这么好的衣服啊?你们是不是认识什么大官儿啊?” 这话登时让宁卫民微微一愣。 听话听音儿,他当然明白这小子存着什么心思呢。 这年头个体户们进货确实是件愁事儿。 由于拿不出支票来,走的量又小,正规厂家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这小子多半是看自己年轻,琢磨着想从他的嘴里套出商业情报来。 “你问这个啊?我是跟服装厂有点关系。你要是想从我这进货呀,可以。不过,今天就先别谈了,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对此,宁卫民只觉得好笑。 他用自己的方式做了答复,虽然表面上是说了,但实际上什么也都没说。 这小子听了尤不甘心,似乎还想继续追问。 但黄世仁的身边哪儿缺狗腿子啊?必有穆仁智跟随左右。 此时根本就不用宁卫民表示什么,“连长”就板起脸来,代为呵斥了。 “哎哎,刘老二,你瞎套什么磁啊!你也不想想,人家就是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有这份关系,有这么多本钱吗?别老惦记耍这种不切实际的事儿。境界不同,懂吗?” “我还告诉你,我平生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也就是这位小兄弟啦。你听听人家那外国话说的,比电视上的都溜。我说人家一来就打听有没有外国人呢?这就是高度!知道吗?” “你呀,说你自不量力都是轻的。你现在最应该做的,要么就是赶紧谢谢人家肯带你玩儿,今儿给了你挣钱的机会。要么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挺大的人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净破坏气氛……” 别说,最会说话的还属“连长”这个老油子。 作为已经把好处拿在手里的人,而且还惦记继续分润的人,他是真把宁卫民当成自己的财神爷供着了。 瞧几句话连消带打的,既把宁卫民捧得高高的,让他感到极为受用。 同时也把刘老二说的脸红了,帮着这小子认清了现实,不能不低头服软。 马屁拍到这个地步,也是一种本事啊。 不过说真的,其实宁卫民对这刘老二想打听货源这件事本身,倒是一点都不反感,反而还挺高兴的。 因为放眼全国,恐怕也就他宁卫民这么一个异类份子,才能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进货渠道。 他早就意识到这种便利本身也是一种可以变现的资源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打一开始,他就对这些个体户和颜悦色,非常客气的原因。 那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批业务才是利润大头。 本就有心让这些人都从自己手里拿货,把他们慢慢展成自己的零售商。 然而这一层,就不是这帮秀水东街的小商小贩所能了解的了。 因为就像“连长”尴尬所说,一切源于境界不同。 人就像洋葱一样,也是分层次的。 其实别的不说,就光说这些个体户拿到手的劳务费就足以证明这个道理 这帮人又哪儿会知道宁卫民给他们的待遇,可比罗广亮的人差上几乎一半呢。 更何况给他们拿到手的报酬还不是外汇券,而是人民币,这又差了一个节气。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能吃上这样的亏,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得碰上了赶巧了,才能有不是?并不是谁想要就能有的。 所以退一万步讲,即使是宁卫民把这些事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又能如何? 但凡不傻,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做出别样的选择。 只不过那样的话,和现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情罢了。 而这,就是老话讲的形势比人强。 在生物界,这也被叫做食物链。 (注:小鼓捣油儿,京城土语,指规模不大的活动) ps:过了午夜十二点,新月份的瓜分点币回馈正版读者活动就开始了。请各位全订的朋友及时参加。找不到帖子的,请看本书书友圈置顶位置。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凯旋(修) 与之同理,在罗广亮和他的兄弟们中间,宁卫民也变得地位然了。 当这帮“板儿爷”蹬上三轮车,真正离开秀水东街的时候。 坐在罗广亮三轮车上的宁卫民,享受的待遇如同王者出征凯旋而归。 他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与热捧。 这一点并不为过,简直太正常了。 谁让这一晚上短短三个小时不到。 他就创造出一个五千多元流水的商业奇迹,以此证明了自己的能耐呢! 从无人问津的清冷到人头攒动的爆摊儿,有谁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翻盘和逆转? 慕强的心理人皆有之,这点不独女人,男人更是这样。 所以就凭这手神机妙算,翻云覆雨的本事,宁卫民就理所应当被“板儿爷”当做传奇,值得他们份外尊崇。 更何况“板儿爷”们还是既得利益者,落着莫大的好处了呢。 要是除去那帮秀水东街本地小贩们帮着分销出去的货。 今晚其实有将近四千元的流水都是罗广亮和他的弟兄们共同创造的。 这也就意味着有差不多八百元钱给他们哥儿六个分润。 平均下来每个人能分到手一百多啊。 而且还不是人民币,是外汇券啊! 这个数字,现在差不多都相当于这帮板儿爷大半月的收益了! 最为关键的是,这样的好事儿今后大概率是每天都有啊! 如果天天都是这样的收入,那可真是毋庸置疑的暴了! 岂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想怎么活怎么活?想买什么买什么? 这帮板儿爷怎么可能不激动?怎么可能不心悦诚服?怎么可能不念宁卫民的好儿? 更何况他们回头再好好想想自己的态度。 吃了喝了人家的,可心里却一直在等着看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话。 亏心不亏心啊? 于是便难免有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自惭,有一份不好对人言的愧疚存在心间。 也就产生了更要加倍还以敬意,来补偿过错的内疚心理。 这方面最典型的,大概就是以“小陶”为的哥儿仨了。 不用说,在一干“板儿爷”里,他们理应比任何人都对宁卫民心存感激,毕竟宁卫民还免了和他们的赌约嘛。 否则眼瞅别人大洋财,他们自己个儿的收入反倒缩水一大截。 这滋味……实在难免肉疼! 当然了,他们自己也知道真正的男人就得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原本是硬着头皮也非要掏钱的,免得日后被人说嘴,更怕在哥们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但宁卫民显然知情达意,懂得“小陶”他们的顾虑,在这方面做得是尤为周全。 他主动跟仨人儿提议,要拿一百块钱再赌一场,赌资明天一起结算。 他要打赌这哥儿仨没胆量独自做老外的生意,没有自己的帮忙,明天肯定卖不到今天的一半量。 这等于是通过一种变相的方法,成全了“小陶”他们的脸面,没从他们身上剌肉。 “小陶”他们几个又不傻,他们的心目中,已经无不把宁卫民标上了足智多谋又义薄云天的双重标签。 如果打个比方,那就是诸葛亮和赵子龙二合一,智多星吴用和小李广花荣的复合体。 要不是罗广亮那份仗义劲儿,也是足以和关羽、晁天王比肩。 恐怕这几个小子都能改换门庭,当场拜宁卫民当大哥了。 这可绝对不是什么有奶就是娘的市侩。 而是源于内心感动,死心塌地的折服。 是遇见了真正豪杰,自内心的钦佩。 总而言之,正是因为带着这样愉悦又痛快心情。 这大半夜里,众位“板儿爷”蹬着三轮车在直奔青海餐厅,打算去痛饮庆功酒的路上,是说说笑笑,唱唱闹闹。 本来应该疲惫不堪的他们,竟然丝毫不见倦意,反倒颇有点“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得意和振奋。 在几乎空无一人京城最宽的大马路上,可就显他们能折腾了。 就比如说,有个人路途中讲了一个刚才卖货时的笑话。 说今天有个黑人,差点没给自己吓尿了。 敢情黑灯瞎火的,当时这位还穿一身黑,走到车边上他都没看见,就光听见有人叽里咕噜的跟自己说话了。 找了半天,才因为眼球里的白色,骤然现自己身边上,一双大眼珠子盯着自己说话。 那滋味儿……感觉头都乍起来了。 这当即引起的所有人轰然大笑。 结果他们这样放肆起来,当时就把一位骑着自行车赶夜路的女的吓了一跳。 车把一歪,就这么撞马路牙子上了。 不用说,这缺德的连锁反应更引得这帮坏嘎嘎止不住的狂笑。 再有就是当他们骑到建国门桥的时候,几辆三轮车一一从桥上往下一起俯冲的时候,这帮板儿爷的豪迈劲儿更是来了个彻底的爆。 本来今天的收获,就让这帮小子说不出来的骄傲,说不出来的自豪,说不出来的了不起。 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此时被活泼的夜风一激,应了景儿,他们也就立刻胡唱乱嚷的泄出来。 一个小子率先迎风喊了起来,“雄关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 另一个更直白,“六辆三轮八个筐,工资过xx邦!” 跟着这就彻底炸庙了,彻底响起一片牛鬼蛇神比赛似的鬼哭狼嚎。 还全是不搭调,单纯只为泄的胡言乱语! “一闪一闪亮晶晶,谁跟你丫看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没人跟你看星星……” “偶把这南二环上,专门来劫皇纲啊。打架的猛,飞镖的胖,老子我要日娘娘……” “咱来到了天津卫呀,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压死二百多……” 说实话,难听是难听,甚至还有由此引来联防干涉,乐极生悲的隐患。 但就是听来让人心情激荡,深有同感。 这一瞬间,就连宁卫民都有点被感染了。 他都想在这样的夜里,肆无忌惮的嚎上两声。 不为别的,虽然钱对他没有多大的刺激,他绝不会像这帮板儿爷那么眼皮子浅。 可别忘了,今天他有自己的收获,那就是亲手创造了历史。 是的,他远任何人之前,一手开出了秀水街的商业潜力。 这种开创者亲手主导奇迹的成就感,太痛快了! 是任何金钱的利益都无法比肩的快乐。 他当然会激动,他深深的知道,这条街现在是他的了! 相信在他的运作和规划下,秀水街的价值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合理利用! 这条街的名声日后也将会越历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成为他人生成就的一个标注! 不过实话实说,其实宁卫民的想法,还是多少有点局限了。 因为常常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也许才是最重要的。 他并不知道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真正的意义并不完全只在于他做出多少的丰功伟绩。 也在于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给一些人带来了极大的鼓舞和希望。 或许那些人的诉求很平凡,可这样的结果一样具有意义。 就比如说就在这一瞬间,今天在秀水街上那个卖裤衩的中年妇女李慧兰,就刚刚战战兢兢的走进家门。 这年头做生意可是件被人瞧不起的事儿。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们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每天晚上一回到家,她就会轻轻进入房间。 但是今天没过一会儿,她又偷偷把屋里的台灯打开了,从兜里把今天代销赚到的六块六拿出来。 她简直看入迷了,因为今天和她往常对比,就跟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似的。 这她本来已经犹豫的心态坚定下来,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做生意,不能打退堂鼓。 虽然干这个意味着要冒险,意味着社会地位的降低。 但确实能挣到钱啊,有了钱不但能改善生活,给孩子们增加营养。 或许还能送送礼走走门路,把远在青海的丈夫调动回来…… 卖小百货的刘老二也是一样,他此时正兴冲冲的往弟弟家赶。 打算拿着今天挣到的十二块五,再凑个七块五,全都给兄弟。 他自己是个临时工,而弟弟有份正式工作,在通惠河边的一个加工厂上班。 他们兄弟感情很好,上个月就因为他的老婆坐月子,正急需钱补身体。 弟弟去河里捞了一些田螺去卖,然后换了两只鸡和一些鸡蛋给他。 没想到让领导知道了,竟然把弟弟当月奖金全都扣掉了。 这问题非常让人不理解,他刘老二只要一想起这事,心里非常不舒服。 难道河里捞田螺去卖,也犯法吗? 他早就想补偿弟弟了,却真的是没钱。 现在好了,不但有了补偿的能力。 而且他也有了坚定的决心,一定要继续经商。 或许只有做生意,继续挣来更多的钱,他们哥儿俩今后才有可能不用看别人的臭脸。 至于“连长”这时候刚刚进入自己家的大杂院,他已经看见了窗户透出的灯火。 甚至在缓缓被风吹开的门缝中,随着暖暖的灯光透出了屋外,他都能闻见饭菜的香味。 他知道老婆一定在等着给他回来吃饭,他知道明天要上学的儿子一定已经入睡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儿子脸上的肿痕到底消退了没有。 今天中午,有几个同事组织聚餐,其中就点了一道油焖大虾。 而来找他吃饭的儿子特别爱吃这道菜。 眼看着盘子里的几只虾就风卷残云的消失了,这孩子就开始哭。 他也没当回事,哄哄孩子就继续和同事们说话。 可没想到几分钟以后,他就听见自己儿子在另一张餐桌旁哭了起来。 敢情那一桌的客人吃完饭走了,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 那桌上也有一盘油焖大虾,可能有点吃完还不是太干净,有的虾皮上还有点肉。 他的儿子呢,捡过来就往嘴里塞,结果虾头一下把嘴卡破了。 当时看着孩子又气又恨又可怜,他火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立马给了儿子一大嘴巴。 把儿子的脸当时就扇肿了,儿子则抱着他的腿哭着说,“爸爸,我再也不吃大虾了。我再也不吃大虾了。” 就在临迈进门的一步,“连长”眼睛不知怎么有点湿了。 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明天也得让孩子妈买斤虾给儿子吃。 他今后再也不想因为儿子缺嘴,碰儿子一根手指头。 第三百一十九章 暴发 在青海餐厅和“板儿爷”们喝酒的时候,宁卫民忽然想起明天就是周六。 凭着经营斋宫所取得的经验,他当然清楚享受双休待遇的老外们,休息日肯定在家待不住。 于是便临时改变明天出摊的时间,要求午后就让大家到秀水东街去。 结果这件事又被他给料中了,他准得不能再准地抓住了这个商机。 1982年5月29日,周六的午后。 外交公寓附近相当热闹,净是来来往往的各色老外。 要么是举家出去游玩的,要么就是参加聚会的,还有带着老婆孩子出门买东西的,那客流多极了。 在这里说句实话,其实这帮待在京城的外国人挺可怜的。 碍于当时共和国体制的原因,京城的娱乐活动极为匮乏。 外国人还都属于被我国严格管控的对象,活动范围相当有限。 别说本地人的商店他们不能去,本地人的饭馆他们不能随便吃,出行游玩都要和共和国的子民分开。 甚至就连上大街,他们都不能随意溜达。 京城的许多地方都立着“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准越(Foreigners are forbiddeo pass without permission)”的牌子。 一旦现有老外私自擅入,或者突破了界限,公安机关就会出动干涉。 那可想而知,这帮活成这样的老外。 今天居然现家门口出现了一拨敢于打破常规,主动送货上门,敢于向他们招揽生意的小贩,会有多么惊喜和开心。 而且千万别忽略一点。 西方达国家的社会经济结构早已经进入男人挣钱,女人花钱的阶段,这和我们国内大不相同。 所以还别看宁卫民带来东西除了传统工艺品就是女性时装,一样受到了外国人的青睐和追捧。 再加上这年代的老外也厚道,买东西从不多问,计算器上打出的价格他们基本都会照单全收。 这就导致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宁卫民他们的营业额轻轻松松就过昨天晚上了。 新的辉煌,自然让“板儿爷”们意气风。 从这个时候起,这些人是绝不会对宁卫民做出的任何决定,再存有一丝的怀疑。 随后不管是那帮卖农贸产品的小贩,还是昨天晚上跟着宁卫民他们分销捞油水的小贩。 反正当他们再来到秀水东街的时候,无不是大大吃了一惊。 因为谁都没想到,今天白天居然这条街会如此大变样,满眼看去都是外国人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经营农贸商品的小贩们,眼瞅着围在宁卫民他们车前的老外们,心甘情愿的掏出钞票来。 那心里的滋味全都像打翻了的醋缸。 而连长海、刘老二、李慧兰他们这些小贩目睹此情景,却都是士气大振。 他们赶紧跑到宁卫民面前要货,也加入到这场做外贸生意的盛宴中。 受到这场面影响的甚至还有大北窑工业区的工人们。 他们一下班来到这里,那更有的瞧了。 好些工人连家里要用的米和菜都顾不上买了,也非要跟着围拢过去看热闹。 就为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外国人这么趋之若鹜。 然而今天却再没有一个女工去抱怨东西贵了。 反倒注意力都被款式的新颖和质量的优秀吸引住了。 “看看,那裙子,款式多特别,我昨天就看上啦。哎,可惜,好像咱们穿着上班有点那个。” “可不是,那件短裙我昨天也想买来着,就是觉得颜色夸张了点儿。” “哎,你们看那纱巾哎,纱巾的花色好看。那外国女的批在肩上真漂亮。” “去你的吧,那是丝绸的,是丝巾。那么好的东西,谁买了也一样好看。” “要不咱们买一条吧?” “八块呢,你舍得?” “那有什么,东西好啊,就值这个价。你看这帮外国人这通抢,那是名牌,我昨天问过了,商店里要买的话,将近贵一倍呢。你能八块买,就是占便宜。” “那……这便宜咱们也沾沾?” “沾沾呀。咱们不买大件儿,买个小件儿还不成吗?我可告诉你,女的说老就老,现在不穿以后肯定后悔。可要是买下来,明天去公园溜达一圈儿,保准全震。” “去你的。我看你才是为了买下来戴着回厂里,好把你们的车间的小伙子迷晕了头,让他们为了追你,都把对象甩了……” “哈哈,你这张嘴啊,真不饶人。就这么定了。咱们仨,一人买一条吧。谁也别后悔,省得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好嘛,这帮老外居然把羊群效应深入化了,把咱们这帮国内的女工都给带歪了,物质化了。 不过,这情况说来也并不奇怪。 虽然今天的人,特别是女人,非常忌讳“撞衫”。 可这个年代,人们非但不忌讳这个,反倒认为只有这样才显得衣服时髦和流行。 尽管改革开放此时已经使得思想解放了,服装的政治属性也减弱了,但人们还是不由自主的随大流。 那是因为经过了十年,人们即便想穿好看的衣服,也急于摆脱长久以来的压抑表达个性,却不知道该穿什么好。 这年代的人仍然非常迷茫和无知,对服装的独立审美意识远没有形成。 于是在传统的惯性下,大家自然都回去模仿影片里人物的穿着打扮,或是模仿身边那些引领潮流、值得羡慕的人。 像这几个姑娘之所以崇洋媚外,敢于买下昨天自己还嫌贵的东西,就是这样的道理。 总之,如果说昨天晚上的成功,其中或许还存在一定的偶然性的话。 那么今天生的一切,无疑已经为宁卫民的商业逻辑成立,提供了充足证据。 现在无论怎么来看,秀水东街都是一条可以持续赚外国人钱的宝地,而且还有着不小的商业潜力可继续深入挖掘。 事实上,宁卫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就像是杰克在地里种下了魔豆的种子。 只要有了这么一个良好的苗头,再浇上了水,那后面就全齐了。 哪怕他只亲身在这里带了三天的队,之后就彻底撒开了手。 秀水东街的零售生意,也在每个人逐利的本能促使下,仍然有条不紊地走上了轨道,把摊子一点点的铺开。 要知道,外国人生活在独特社交的小圈子里,哪怕只是借助传统口口相传的途径传递信息,照样度惊人。 短短几天,宁卫民他们来秀水东街卖价廉物美的服装给外国人的事儿,在外交公寓就传得已经无人不知, 甚至影响力还扩大到了使馆区里的共和国的本土职工,引得一些收入颇丰的同胞也来凑这个热闹。 以至于这条秀水街,除了周六和周日两天以外,每天晚上的夜市才是最热闹的时候。 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形下,宁卫民他们当然会大展拳脚,越做越精。 很快,宁卫民就和“板儿爷”们摸索到了较为成熟的合作方式,并为此做出了改变。 比如说分配上,宁卫民不再约定两成售价分给板儿爷们了。 他只是以一个固定的价格批给板儿爷们,卖多少钱由着他们。 而且还能保证皮尔·卡顿的剪标服装独家供应,只交给他们专卖。 对于连长海、刘老二和李慧兰这样的小贩。 宁卫民则让他们从板儿爷手里转批货物。 这样板儿爷们还可以吃一嘴,也便于他们控制秀水街市场的局势。 再比如说售货上,板儿爷他们不但也开始使用铁架了。 而且学会了在服装的塑料包装上,先写好价格。 既避免了自己临时弄错、忘记,也更便于外国顾客看到价格的选择。 至于宁卫民,他所做的就剩下一件事了,全力以赴地去找货。 把为皮尔·卡顿做服装的工厂统统跑上一遍,把能拿到手的货物统统吃下来。 以免断供,并保持住对外国人的吸引力和新鲜感。 那不用说,在他们这样的商业循环下,过去在这条街的小贩们,全都日益被边缘化了。 他们的营业所得在宁卫民他们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同时也丧失了在这条街占据最有利位置的机会和资格。 但不得不说的是,除了连长海、刘老二和李慧兰都因为跟着宁卫民卖货,做他的零售商而了财。 即使是这些农产品小贩,也因为这条街的人气暴涨得了一定的好处,每天的营业额也在同步提高。 是的!秀水东街这块蛋糕确实被做大了! 大得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大得人人都能分享到好处! 哪怕是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短短一个星期,他就在这个地方赚到手了两万多块外汇券的纯利啊。 而且这样的趋势还在扩大,还不包括边大妈管着的居委会那边在前门地区散的货,不包括他靠邻居们在单位做直销的利润。 这才是宁卫民为什么会做好事不留名。 竟然心甘情愿假借张士慧之手,白白拿一千五美金去送米晓冉的底气所在。 他赚钱赚得太容易了,真的是属于暴! 哪怕肉包子打狗,也一点不在乎,自己心安就好。 第三百二十章 好朋友 人们常说,生意场上是不会有朋友的。 所谓生意人嘴上讲哥们儿义气什么的,都是假的。 那都是为了伪装自己,树立起一个人畜无害的形象,好去坑人骗新手。 上辈子初涉商场的时候,宁卫民曾一度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他把生意场当成了龙潭虎穴,把生意人当成了毒蛇猛兽。 但后来他却逐渐就现,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真的是以偏概全的极端化观点,刻意放大了生意场上尔虞我诈。 就比如说生意场上无朋友这件事。 如果说在一个人的心目里,只把对自己彻底推心置腹,毫无条件的伸手帮助,面对利益引诱不会背叛。 甚至在彼此利益产生矛盾的时候,对方还能损己利你的人,才定位为朋友。 那恐怕这个人的身边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朋友了。 因为这种想法实在太不切实际。 毋庸置疑,谁都希望自己能交到这样的好朋友。 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一般情况下,别说生意场上,无论在哪儿,这样的朋友都是轻易寻不着的。 这种对自己比有血缘的亲人还要强的朋友,需要极为苛刻的条件才会存在。 比如说生死与共的同样经历,同甘共苦的互相扶持,或是要命时候的雪中送炭,就像宁卫民和康术德所经历过的那样。 若非如此,岂非痴人说梦? 但如果说,如果一个人认为在目标一致的情况下。 只要能够相互理解彼此的利益所在,有条件的互帮互助,互惠互利的两个人,这就算是朋友的话。 那么好,在生意场上,这种朋友随处可见,甚至可能比其他任何领域都要多。 因为恰恰是生意人最懂得人脉关系和彼此合作的重要。 他们往往也是最会做人,最会察言观色,最知情达意,最会讨人喜欢的人。 在这个前提下,彼此只要利益一致,就会有融洽的关系。 同样的道理,难道说世上只有生意人才重利益,轻感情,喜欢坑人吗? 这种结论显然也是无法成立的。 尽管完全成功的巨大商业欺骗,只有在朋友之间才可能生。 尽管两个生意人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破坏,甚至由此分道扬镳,再也成不了朋友。 可这种规律不独生意场如此。 适用于各个领域和人际关系。 宁卫民就见过不少从小到大的好同学,好同事,好哥们儿。 因为彼此竞争一个进修的机会,一个工作机会,或者是竞争男女朋友,又或者是职位晋升, 互相猜忌,彼此背叛、挖坑、出卖,导致彻底分道扬镳。 他也见过,一些兄弟姐妹血缘亲人,涉及到继承房产,或是老人遗留的值钱邮品。 争夺得脸红脖子粗,为此大打出手,最后闹到了把家丑在法庭上、媒体上公之于众的地步。 甚至有的儿女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就因为自己的不良嗜好, 把老人的财产骗光挥霍一空,让老人无家可归的。 这些统统都与生意场无关,与生意人无关。 反过来,在宁卫民自己的体验中,反倒是信奉等价交换的生意人之间更容易做到坦诚相见。 因为大家的利益诉求,往往都是明摆着的。 这种关系产生的好恶和亲和根本不加掩饰,很直接,很实在。 彼此的默契完全可以体现在货币上,看得见,摸得着。 听起来虽然不那么顺耳,但其实远比那些虚情假意的君子之交单纯的多,也更容易相处。 所以在宁卫民看来,造成这种重利轻义结果的真正原因,只是人性里的趋利、自私没有受到应有的节制,无限放大才导致的灾难。 这样的人从来只在乎他们自己,而不懂得尊重其他人的需要。 反过来说,只要不是这种人,就都是值得交往、信任、可以共事、合作的人。 就像他身边的那些2号院的邻居,那些重文门旅馆曾经的同事。 别看他们每一个人很普通,差不多全都是因为得了好处,才汇聚到他的身边上的。 可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相处的时间长了,他们之间便不光只有好处,感情和信任都是会积累起来。 这就导致这些朋友可以不计报酬为他办事,甚至真的愿意损害自己一部分利益成全他的利益。 比如说张士慧,为什么连借条也不要,就把几万块积蓄拿给他用啊? 明明俩人生意已经切分了,可烟酒一涨价,就因为知道他用钱,张士慧主动给他追加了一部分钱。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生的,关系处到那个份儿上了。 相信只要不生重大的变故,这样的友情是可以一直维系下去的,这样的朋友永远都会是自己的助力。 所以基于这样的关系,这次张士慧既然下定决心办停职留薪,打算重新跟宁卫民合在一起干。 宁卫民就得对得起他,给他安排好才对。 “你就说吧,到底安排我干些什么?你怎么说,我怎么干,我信你,一切命令听指挥。” 6月中旬的时候,张士慧办好了一切手续,来找宁卫民询问自己前程。 当时,他热烈的望着宁卫民,俨然是一种鼓励的语气。 很期待宁卫民把决定赶紧告诉他。 却没想到宁卫民笑吟吟地望着他一会儿,给了他这样一个答复。 “我打算开个烟酒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俩合股一人一半,你来帮我管怎么样?” “啊?烟酒店?” “是的,你对搞烟酒的业务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东西以后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紧俏。我们为什么不接着搞?” “不是……那要做这生意,也做点儿大的吧?办个烟酒店……实际不就是小卖部吗?” 张士慧质疑地看着宁卫民,他实在没有料到,宁卫民会想要开个烟酒店。 这是只有普通人,没什么能力的人才会想到的赚钱主意。 甚至还不如他们过去的办法,在旅馆租房间倒腾物资,又隐蔽又轻省,还不用缴税。 说真的,要是这样的话,他何苦辞职呢? 还继续过去的模式,自己接着干不就完了? 哪儿知道宁卫民下面轻轻松松几句话,让张士慧一下又心花怒放了。 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言道”了。 “什么小卖部啊?我告诉你,干这个店,层次可比咱们过去高多了。这次我们不光要卖,还得收。而且得跟各种各样的领导经常打交道,走的量也会大多了,绝不是过去的小打小闹。” “你不但有专门的办公室。我还给你找了一个会计和俩管店的员工。并且还准备在皮尔·卡顿公司里给你挂个副经理的名,开份一千五的薪水,享受免费西服,报销车费、饭费的待遇。” “甚至除了管管店里的事儿,你都不用来公司上班。除非我急需的时候,才会叫你帮忙。怎么样?考虑到你小子好逸恶劳,爱吃爱玩,又不爱受约束的天性,我这安排得可以了吧?你要是再不满意,那……那干脆咱俩换个位置得了……” 没的说啊,哥们儿就是哥们儿,人家给脸就得兜着。 为此,张士慧赶紧连声称谢,感激涕零的再次保证,要把烟酒店管好。 第三百二十一章 照和房 afont-face{font-fami1y:f_242188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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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5QFcgaFckBpkkBf/6BsQaaaauayp+za4gdnwadaakadQaTacIaaBmzesmTFhchJicBFTm1axujeseRFxQhBicmJxy3mjuRITuhye1JQw8mnytpaRzRouQBxegqJoaFFFkvgp41aiQcZp1pa4Rvmik6bf6/5ub+1keBr/6sjkmpeaIkJQmdgakrRQaaaaagad7/swotawIaawahaasadwaTacuaaaejeTmhmxejIsmVmwmznsm3IxuzawyhIRejnseVIxehnjchnseVazkw1v2Bjo4BpdpTo9pTo9pTRRmuaZFL/yFIaTuod/6Ba28B+f4oacxu/qJorxaB3um6/xu1nQkLmuxhRwaaBga//7QdpgnIaamacQaaaB4aIgasaaa1Fse1FyeVIzuhFxQhBicmJxyznjuRIRejesenIRuhnxuhnsuVITuhJic3FhcByaedQ/6gRQg1xiQfZQysFk8R/w9Iayo4/1eBroz9vaLQ/JkBmQoVsBextF1d1Th+6jancwIZhgeBdwe1/ooBssdakcjIeeBaIdsRkkIaaaeaaaaBaaanxpk/xw889Qada+gaaaaaz87zwQaaaadp7umpaBT/iapLa3aaaaadaaIaaaaaaaaaaQaaa3d/gwhoa+gaFaada8saaQaaaaaaaaaaaaaaaaaaaaed6aBkac8aRQa3adsamaa/aZaa6adwaQQaoacIaZaazadwaogatac4akaasaByaZwanac4ahwaoaBQaJaaiac8abaBcadkaoQa4ackaIwaoadsawwakaguaJgadaFyawgaqacQaIQBpac4aLQa9acsahgaradyapwBaaeaaIwahag8anwBgadmaoaagaBkamaaoacQakQataFuanQanadIaVQaoacsaJwajadgabwaracyaLQamac8aJwa5acQawgamaeoaIgakacuaJwakadkapgcmadkamwaxahgauaBoakQadakwauaBkaoga7agaapga/aaaaaaasadoaVgBuaIwatgeoaTyByggwadwcegJIap4cxamiazydyao2a9wecaReBkwe6gusBxoFsaxsBkggqgdIB3whqagecgaIwgj+cTaJ1anacfakkapQk6aswc1gL1avQddwmdgzsdQanna12dgaoZa7ydwgpxg+keByQaeLgQoBeeeToRahhgeioscBLIeoyTshQqFI4uyBuoFwwVrhxBjwgTQZhBm2gfwauhqsgwIbZhuyhBockBzqhsIdvB3qhk4e1B8kh1afuiaIIgwgyceeIyQh6cJcIs4jBincI4ajviQIaaaaaQaaahwaZwaJ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B4BbgaBaaaaaaaaaeIaaaaBaaaaaaaBaBoaQgaBaaaaaaacaacaxaaBaaaaaaadacgaywaBaaaaaaaeaBoaiwaBaaaaaaaFadyapQaBaaaaaaagaBca2waBaaaaaaahagaa8gaBaaaaaaaIaBoBugaBaaaaaaaJaQcBbaaBaaaaaaakaIwaBaaaaaaaLaBodaaaBaaaaaaanajsdggaBaaaaaaaoac8FVQaBaaaaaaaQaBIFhaadaaeecQaaaIIF1gadaaeecQaBadQggaadaaeecQacaa4gTaadaaeecQadaFagwgadaaeecQaeadQgqgadaaeecQaFagwg3gadaaeecQagac4hsgadaaeecQahamaheaadaaeecQaIadQIoaadaaeecQaJaboIbaadaaeecQakaQokJgadaaeecQaLadQLmaadaaeecQanBhQLZaadaaeecQaoaF4p2aadaaeecQaQacQQnknvch1yawdodcdcqsaymdeoIeFkb2J1IFn5c3R1bxmgsw5jb3Jwb3JhdgVkLiBBbgwgum1nahRzIFJ1c2VydmVkL1nvdxJjZsBIyw4gu2FucyBdTiBsZwd1bgFyumVndwxhcjeumdawooFeQku7u291cmn1sgFuu2FuconoLVJ1Z3VsyxI7QuRpQkVTb3Vyy2ugsgFuIFnhbnmgQo4gumVndwxhc1Znpb24gms4wmda7uFmgmTtob3Rjb252Ideumc43odttywt1b3RmLmxpyjIuns42mTkzmFnvdxJjZuhhb1nhbnndTi1sZwd1bgFyu291cmn1Ig1zIgegdhJhZgVtyxJrIgIhRoZsBVbm1oZwQgu3RhdgVzIgFuZc31zdgVtcyBJbmnBvcmFoZwRsew9rbyBosVnIsVpVsoeg6kw/5aga5ra85a2QIchryw5hIcygawR1b2dyyxBocyk7IFBhdwwgRc4gshVudcaoTgFoaw4sIedyZwVrIcygQ31yawxsawmpoyBxZw5sb25nIFpIQu5hIow8ooawh+m+msaoym9wb21vZm8poyBTyw5kb2xsIenvbw11bm1jyxRpb24g7Ikw64+m7Luk666k64uI7Lya7J2o7IwyLcBTb28tew91bmcgskFoRydsnqxsiJjsmIegJiBkb28tewVvbiBLQu5hIoqw1eyjvoyxscaoagFuZ3VsIgVsZw11bnRzLcBsZxRoZxJzIcygc31sbgFibgVzkuRyLiBLZw4gThVuZgugkhByb2p1y3QgyxJjag1oZwnoLcBnbh1wacBzZxQgZgVmaw5pdg1vbiamIg92ZxJhbgwgchJvZhVjdg1vbik7Ie1hc2FoywthIehBVFRpukkg5pyn6yoo5q2j6LkoIchwcm9kdwnoaw9uIcygawR1b2dyyxBoIgVsZw11bnRzkwhodha6Ly93d3cuywRvymuuy29tL3R5cguvQ29wexJpZ2hoImkpIdIwmTQgQwRvymugu31zdgVtcyBJbmnBvcmFoZwQnckxpy2Vuc2VkIhVuZgVyIhRoZsBBcgFjagugTg1jZw5zZswgVmVyc21vbiayLjagkhRoZsaiTg1jZw5zZsIpoyB5b3ugbwF5Ig5vdcB1c2ugdghpcyBmawx1IgV4y2VwdcBpbiBjb21wbg1hbmn1Ihdpdgggdgh1Iexpy2Vuc2uuIF1vdsBtyxkgb2Joyw1uIgegy29wesBvZiBoagugTg1jZw5zZsBhdcBodhRwoi8vd3d3LmFwywnoZs5vcmcvbg1jZw5zZxmvTe1dRu5TRsoyLjauahRtbaokVw5sZxnzIhJ1cxVpcmVkIgJ5IgFwcgxpy2FibgugbgF3Ig9yIgFncmV1ZcBobyBpbiB3cm1oaw5nLcBzb2Zod2FyZsBkaxnocm1idxR1ZcB1bmR1ciBoagugTg1jZw5zZsBpcyBkaxnocm1idxR1ZcBvbiBhbiaiQVmgsVmiIeJBuo1TLcBxsVRIT1VuIFdBu1JBT1RJRVmgT1IgQo9oRe1usu9ouyBpRiBBT1kgso1oRcwgZw1oagVyIgV4chJ1c3mgb3Igaw1wbg11Zc4gu2V1IhRoZsBmawn1bnn1IgZvciBoagugc3B1y21mawmgbgFuZ3VhZ2ugZ292ZxJuaw5nIhB1cm1pc3npb25zIgFuZcBsaw1pdgFoawyxBhy2h1Lm291cmn1IehhbiBTyw5zIenoaemabwBwahkacgBpagcaaaBoacaaqQagadIamaaxadQaIaBBagQabwBiaguaIaBTahkacwBoaguabQBzacaasQBuagmabwByahaabwByageadaB1agQaLgagaeeabaBsacaaugBpagcaaaBoahmaIaBsaguacwB1ahIadgB1agQaLgBTag8adQByagmaZQagaegayQBuacaauwBhag4acwagaemaTgagaFIaZQBnahuabaBhahIaugB1agcadQBsageacgaxac4amaawadaaowBBaeQaQgBFadsauwBvahuacgBjaguasaBhag4auwBhag4acwBdae4aLQBsaguaZwB1agwayQByadsaQQBeae8aQgBFaFmabwB1ahIaywB1acaasaBhag4aIaBTageabgBzacaaQwBoacaaugB1agcadQBsageacgBwaguacgBzagkabwBuacaamQauadaamaawadsauaBTacaamQa7aggabwBoagmabwBuahyaIaaxac4amaauadcaoaa7agoayQBraguabwBoagyaLgBsagkaygayac4anQauadyamQa5admamaBTag8adQByagmaZQBIageabgBTageabgBzaemaTgataFIaZQBnahuabaBhahIauwBvahuacgBjaguaIaBpahmaIaBhacaadaByageaZaB1agoayQByagsaIaBvagyaIaBBagQabwBiaguaIaBTahkacwBoaguabQBzacaasQBuagmabwByahaabwByageadaB1agQaIaBpag4aIaBoaggaZQagaFuabgBpahQaZQBkacaauwBoageadaB1ahmaIaBhag4aZaavag8acgagag8adaBoaguacgagagmabwB1ag4adaByagkaZQBzac4aQQBkag8aygB1acaauwB5ahmadaB1agoacwagaekabgBjag8acgBwag8acgBhahQaZQBkaFIaeQBvagsabwagae4asQBTaegasQBaaFuaswBBJf1habbxbuaagacgaawBhag4ayQagacyaIaBpagQaZQBvagcacgBhahaaaaBzackaowagaFaayQB1agwaIaBeac4aIaBIahuabgBoacaakaBmageadaBpag4aLaagaecacgB1aguaawagacyaIaBdahkacgBpagwabaBpagmakQa7acaaVwB1ag4abaBvag4aZwagaFoasaBBae4aRwagxyB1h5+ZacaakaBiag8acaBvagoabwBmag8akQa7acaauwBhag4aZaBvagwabaagaemabwBtagoadQBuagkaywBhahQaaQBvag4aImcws8zo5LukssjpamdowVgaLaagaFmabwBvacoaeQBvahuabgBnacaasgBBae4aRwagx6xcgmyBacaaJgagaeoabwBvacoaeQB1ag8abga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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truetype');} .z_2421884o{font-fami1y:f_2421884o !important} 办烟酒商店件,其实宁卫民张士慧真挺福气。 因虽心实行烟草专营制度,19821月1日,立烟草总公司。 关执行细则,一直推迟19839月23日才式颁布。 甚至市场监督管用烟草专卖局,立更晚。 直19841月6日,部门才始式履行职。 白,宁卫民张士慧算赶巧,碰一交接渡窗口期。 由申请执照烟酒批业务,暂由糖业烟酒公司负责。 一,办执照手续就容易。 宁卫民需通街道李任跟糖业烟酒公司打招呼,营业执照就顺利批。 否则等一之,再心思,真就未必偿所愿。 别相关审查手续必定复杂化,少麻烦。 就专营制度台烟草专门局立段间里。 底允许允许办方面营执照,令求暂停止办烟酒业务营执照。呢。 当,由此明显,烟草市场混乱情况,其实忍受程度。 实际,当代特定历史条件,由京城卷烟市场缺乏统一专门机构领导管,市面呈,就批混乱局面。 除与营卷烟业务相关批单位外。 利益驱,许单位,包括外省驻京单位全一轰而,争抢卷烟批权。 至当京城卷烟市场二级批单位达四百七十常象。 就烟草专营制度原因。 总之,用高英培、范振玉相小段《钓鱼》里一句话,叫“嘛,赶介拨儿!” 必须让二赶紧拿大木盆接才行啊! 用,宁卫民拿合法执照第一件,就赶紧张士慧报喜。 谁让俩人合伙伴呢? 今店就一人一半,找张士慧投资呢。 张士慧相当满意。 别,关键就因宁卫民烟酒店取名字叫“慧民烟酒商店”。 显而易见,先就明宁卫民打一始就诚心诚意张士慧打联手,未做其打算。 其次,由宁卫民“民”字谦虚放“慧”字面,充分体张士慧朋友尊重诚意。 所尽管执照宁卫民一人名字。 张士慧高高兴兴,毫犹豫掏万五千元。 就痛快劲,弄宁卫民诧异,反倒摇摇,赶做必提醒。 “士慧,执照就一人名字,怎啊?放心?真怕坑一伙?” 结果大大乎宁卫民意料之外,其实人张士慧才真明白人呢。 “傻啊?单位办停薪留职,做生意吗?一,肯定就让辞职 名字登。照办,连条路?” “再 坑?真就信。咱俩交情难道就值钱吗?何况真缺钱用 言语一就完嘛。真就乐意白送。” “就小子 老喜欢丑话。行,索性跟明白。别烟酒店挂名儿,就归管。呀,千万别担心坑就行……” 瞧瞧思路,逻辑性! 宁卫民情自禁笑摇摇 次张士慧,而自己。 错 谁步,士别日,当刮目相。 难怪哥儿自己独挑一摊。 真生意场历练。 既执照 再接办 当就需找一营。 按呢 租房大方便。 因济属方兴未艾阶段,房租高吧,谁缺方 真人愿意找麻烦。 宁卫民张士慧一啊,俩交际面广泛 教九流认识。 别人困难儿 就相容易。 实际怎费就找需门面房,而且处供选择。 第一处乔万林帮找,门第一旅馆。 由乔万林服务局报道之,就负责抓旅馆业务。 重文区各大旅馆饭店负责人,卖乔万林账。 比如门第一旅馆任,一听乔万林办朋友打听门面房儿。 就私里找乔万林释放善意。 非常愿意自己旅馆一层划一间,转租宁卫民使用。 实打实,旅馆位置其实相当错,而且历史非常名。 1919 8 月,咱总曾营救被北洋政府关押生,津京,当就寓居此处。 该馆系清代风貌木结构楼房,建筑面积千二百平方米,客房八十余间(套)。 民初较高级旅店,至今原建筑保存完,一座具清代建筑风貌老店。 宁卫民真里办烟酒商店,客流充足,而且做一份旅店旅客生意。 即使需更方,租旅馆其房间,怎似乎怎合适。 实话,别辙,宁卫民真愿意用儿。 别,就因方太,又价格予大幅优惠,明显占公便宜。 真儿落户,乔万林,就等一条软肋。 别人一攻歼柄。 道,宁卫民非常乔万林景。 ,乔万林身服务局,日展产生太帮助。 就一笔巨大财富,就伟大业一座桥梁。 ,更明白,如果水深火热关口,座桥梁轻易踏。 换言之,关系需小心翼翼营保护,其实一值当值当题。 乔万林量,轻易耗费影响大局小。 更别影响乔万林本身仕途展。 第二处,坛公园西门一铁皮商亭。 方当坛园方领导因宁卫民关系相处融洽,才愿意拨。 处属公园自己方,象征性租金,工商税务搅扰,顺便做做游客生意。 坏处就第一旅馆一,拥一性质隐患。 件如果让公司道,容易产生误。 认人私利,拿公司利益园方做交换人。 更何况与斋宫离太近,斋宫人班坛西门。 宁卫民并希望自己属太清楚自己本职工外儿。 所最终,宁卫民选第处房。 建功撮合,东城区黄化门大街一小合院。 第三百二十二章 特科 京城的地名里存在许多传说。 就像位于景山北面,地安门南边,皇城东北角的黄化门。 明明就是条小胡同,在明清时期还一直是太监们聚居的地方,却偏偏堂而皇之的叫做“大街”。 这里面也就有了讲儿。 有人传言说,黄化门大街京城教育学院这个地方,曾经住过康熙他奶奶孝庄皇太后的后人,官居三品。 虽说是三品官,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出门也得用八抬大轿。 可是呢,当时在黄化门街通往地安门大街的那扇街门没有那么大。 从紫禁城里出来不能通过这八抬大轿,于是这孝庄的后人就向皇帝请求,想把街门给加宽。 皇帝看在孝庄太后的情份上,答应了他的要求。 在这之后,此地就因这段故事而得名为“皇划门大街”。 意为皇帝给划得门,再后来,这里就又慢慢地变成了“黄化门大街”。 还有人考证说,慈禧老娘们的大内总管李莲英的宅子就在这条街里。 据他们说,原先这里原本是叫做黄化胡同的,可随着李莲英步步高升,九门提督都得听他的了。 于是这些底下的官儿们,为了拍大总管的马屁,就把胡同规格给升为了大街,以示尊崇。 但实际上呢,这两种说法,完全都站不住脚。 因为只要仔细琢磨琢磨就会知道这两种传说多么不切实际。 像第一种说法儿,孝庄的后人居然要为自己轿子通行的屁事儿,请皇上下恩旨扩街门? 这根本是狗胆包天啊,也太张狂了! 皇上每天要处理多少军国大事啊?连王爷贝勒都不敢这样持宠而骄。 一个三品官儿要能干出这事儿来,这是活腻味了还是失心疯了? 就凭这智商,还别说当官了,能养活大了都是奇迹。 而第二种说法儿就更扯淡了。 当官儿的即便要攀附李莲英,拍大总管的马屁,也犯不上弄这个改地名儿的手段。 因为先李莲英是个大富翁,人家宅子太多了。 从内城到外城,他拥有涵盖了大半个京城的许多处宅院。 改这里的名儿,其他地方改不改? 更何况李莲英,也非常会做人。 他之所以上位是因为待下属亲善,处事细心,办事周全。 何况他又知道安德海是怎么死的。 就冲这前车之鉴,如果要有官儿真打算这么办。 非得让李总管误认为是要给自己下套,把这官儿给踹死不可。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那还得按照文史资料上的记载,才能作数。 依据乾隆朝英廉编纂的《钦定日下旧闻考》为证,黄化门应为黄瓦门,此名见于大佛堂碑刻。俗称的黄化门、黄华门均为音之讹変。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此处才始称黄化门大街,1949年后沿用了此称,直到1965年整顿地名时才改称黄化门街。 但即便是如此,也终究没有任何资料能解释明白,这条不大宽的胡同为什么要被叫做“街”。 甚至与之类似的情况还有呢 像烟袋斜街,和骑河楼街都是更窄更小的胡同 偏偏也叫街。 这或许就是属于京城历史的“特科”了 属于永远破不了的谜题。 哪怕是梁思成复生 大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干瞪眼。 总之,黄化门这条“街”,实在名不符实。 走进这里,一点热闹劲儿没有 反倒冷清的很。 整条街正经买卖家儿也就一个副食店。 据说六十年代之前,这里曾是个早市 靠着众多烤烧饼,卖菜卖鱼的小贩热闹过一阵。 但现在,往昔的情景已经没有一点痕迹了。 能看见的只有陈旧的灰砖墙 到处可见的民居杂合院儿的门户。 说白了 怎么也不像是个利于做买卖的地界儿。 别说宁卫民家门口的前门大街和大栅栏了 就连鼓楼、西四、东四也比不了。 实际上,当天来看房的时候,引着宁卫民和张士慧来的边建功 自己就先含糊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个地儿了,可还没进去呢 边建功就准备放弃了。 他在院儿门口一把拉住了宁卫民 特别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卫民啊,我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到这地儿这么背。看来是不合适了,让你们白跑一趟。干脆呀,算了吧。你们就别进去了,没必要耽搁你们的工夫。” 可他没想到,宁卫民和张士慧互相看看,却都摇摇头。 因为从人情世故上讲,他们认为绝不能这么办事。 “别介啊,咱们这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说不过去啊。人家怎么想我们?言而无信?” “就是,建功,别这么客气。成不成单说,本来说好来看房,那就看了再说。我们要这就扭头走,不给你撂这儿了吗?” 而边建功听他们这么说,却有点急眼了。 一咽吐沫,干脆把实话全抖落了。 “你们有所不知。要是普通人啊,咱们进去那无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可问题是,这房主啊,是个生、梗、涩,特别不好打交道。” “他是我们厂专门给厂领导做饭的厨子,大号鲜有人知,我们当面叫他张师傅。背后都叫他‘张大勺’。” “那老家伙仗着自己手艺好,厂领导吃他这套,脾气大极了。在厂里简直横行无忌,是属螃蟹的。” “真要谈不成,我就怕他会摔咧子。当面给你们几句难听的。那又何必呢?咱们进去不是自找不痛快吗?还不如回头我给他卖两瓶二锅头算是赔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这些话依然没用。 张士慧听着虽然有点意动,宁卫民可依旧没有回心转意的苗头。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假使这位爷脾气真像你说的那么差劲,就冲你这么干,你送他多少瓶二锅头也没用,他能把酒都摔你脸上去。” “放心吧,其实你能找着这房,带我们来看,我们哥儿俩就很承你的情了。还没听说过保媒的管了娶亲,还得管生儿子的。要真因为没谈成,真挨人家句难听的,这事儿也赖不着你,只能说这主忒不讲理。” “再说了,我看这房还行啊。这条街冷清是冷清了点,可这房不是街口嘛。离公共汽车站也不远,这都是好处。我还真想进去瞅瞅呢。未必就一定谈不成啊。” 甚至说完这些话,宁卫民还对这“张大勺”还起了好奇心,竟然详细跟边建功打听起了这主儿的情况。 “哎,话说回来了,一般有能耐的人,好像脾气都大哎。建功,你们这张师傅……他手艺怎么个好法儿?脾气又怎么个**儿啊?你跟我好好说说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张大勺 天下间总有些奇人奇事。 跟据边建功的表述,显然这“张大勺”就应该算是“北极熊”厂里的一位怪胎。 敢情“北极熊”偌大的厂子,两千多的职工,一共设立了三处食堂。 其中大食堂和清真食堂那都是为职工服务的,这是打原先从建厂开始就一直存在的老食堂。 唯有这小食堂,是五年前从“张大勺”来了后,才因他成立的。 既然是专门成立的,免不了就具有一些特殊性。 先来说,这小食堂是只负责接待副厂长以上级别的厂领导的地方。 “张大勺”连各科室的正职科长都不伺候。 其次呢,还别看“张大勺”每天工作就忙乎领导们中午一顿饭,其他什么都不干。 但他工资却拿得巨高。 厂里人人都知道,这“张大勺”一来厂里,就压着其他那两位负责职工食堂的大师傅一头。 他每月除了奖金,居然拿九十多块固定工资,直接就是炊事员顶头儿的一级待遇。 然而那两位师傅,别看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了,可每人才挣每月八十五的炊事员二级工资。 直到去年,大食堂的庞师傅因为在轻工业局的“炊事员大比武”中拿了一等奖。 工资才又提了一级,勉强和“张大勺”持平。 更绝的是,那“张大勺”为人处事都霸道极了,尤其是工作上。 打他来的那天起,“北极熊”的食材来货,那都得先紧着他先挑、先选。 只有他挑过的东西,才能轮着剩下两个食堂分。 而且小食堂厨房里的杂活儿,他也一点不沾手,全都分派给大食堂的人来干。 偏偏他还容不得错,爱横挑鼻子竖挑眼。 为他帮厨的人,干的稍有一点不合他心意,稍微有点马虎,他开口就骂。 最不可思议的是,谁不服都没用。 别说诸位厂领导在这个问题上,难得意见统一,全都坚定不移的向着“张大勺”。 甚至就连主管大食堂的一把手庞师傅也一样。 本来最爱对自己人护短的他,一改往日习性,反倒呈现出胳膊肘朝外拐的样子。 别说每天送来的食材,庞师傅恨不得捡着最好的,给“张大勺”主动送上门去。 就说“张大勺”骂人这件事,他居然也说人家骂的有道理。 反过头来,还训斥底下人干活不走心,丢他的人。 谁要因此表现出不高兴啊,庞师傅索性扔下一句话给谁。 “要么你从大食堂走人,要么今后就得听张师傅的话好好干活。” 而作为安抚的方式,庞师傅仅仅是同意以一个月为期,轮换着安排俩人去伺候。 干好了回来换一个月轻松活,还给四天休息奖励。 可要是谁干不好,惹“张大勺”再说出不满的话来…… 那可对不起喽! 下回涨工资率先淘汰谁,那就得多等一茬机会了。 更蹊跷的是,据行政科的人透露的消息,说这“张大勺”好像还是庞师傅亲自给介绍到厂里来的。 于是大家伙就看不明白了 万分不解,这到底是谁欠谁啊? 明明是庞师傅帮了这么大的忙 怎么却反倒像他欠了“张大勺”的钱一样心虚? 庞师傅向来性情豪爽 不拘小节 可是最看不上别人在他面前充大个儿的? 可为什么会如同敬着祖宗一样敬着“张大勺”? 这天底下,想来是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琢磨不透的事了! 不过呀,说一千道一万,最后无论是谁,还真是不得不承认。 虽然这“张大勺”猖狂是猖狂 倒确有可以猖狂的资本。 至少老家伙的手艺好,是半点不掺假的。 甚至说起来都有点神乎其神。 比方说 像夏天的时候,天儿一热,不是东西就容易坏嘛。 小食堂可没有任何冷藏设备。 蔬菜瓜果好说 可肉就须得放大食堂的冷库里。 否则过不了晚上 就该有味了。 为此 每年一进了暑伏,“张大勺”就要天天去冷库里取肉了。 他跟别人最大的不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 一般别人领东西 谁都是先报数,上称约好了 再拿走。 “张大勺”可不介。 他要肉 自己跟管库的一边报数,一边就上手切。 说两斤后臀尖,上去奔白条子猪上就一刀。 往称上一甩,绝对的两斤! 要半斤里脊,同样一刀。 再约,一样没错! 三斤排骨,还是一刀。 库管再一看称,简直都神了! 所以就这事儿一传出去,“张大勺”又有了一个外号——“张一刀”。 据说,唯一一次报数和约称对不上的一回,是那老家伙要了一猪前肘。 当时他报了二斤二两,管库的上称一约,居然是两斤七。 可不成想,这老家伙说的是净重,管库的还给约早了。 真等那“张大勺”当面两下子,“咔嚓咔嚓”,再把骨头剃了。 上称一约,还是准准儿的,说二斤二就是二斤二。 瞧瞧,即便是专门卖肉的,也没听说过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啊? 这就是那“张大勺”。 还有呢,给他帮过厨的人也都在外面宣扬。 说那老东西切菜几乎从来没有说使墩子、使案板的。 压根就没那一说。 打个比方说,冬天要烧道蓑衣萝卜,刀工上总得切出花儿来吧。 这刀切不到家,这萝卜拉不开。 要切大了,它断了。 不用案板,不用墩子,你底下就得玩上一印儿!是不是这道理啊? 可人家“张大勺”,还就用刀直接那么切。 切完了往盘里一搁,然后拿油一汆,齐了。 拿走了萝卜,底下的桌子还是那样儿,连想找个刀印都难,甭想。 另外,“张大勺”在白案上也有绝的。 众做周知,这年头没有酵粉,全用碱,弄不好就黄,弄不好就酸。 大食堂做馒头,全得按斤两来。 搁多少面粉,多少水,揉出来的面团,放多少碱面,全是固定的。 可没想到这“张大勺”根本不用通常的办法。 他只要一瞧这面起来多大,一摸这面的软硬,就知道怎么办了。 然后他就拿个纸,盛上碱面过来,看都不看一搁上就保准儿合适。 说沏完了剩点,说沏完了碱大了,从就没那么一说。 这又是什么样的高手风范? 牛啊!真牛!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头 但最让“张大勺”的厨艺名声远扬的,还得说他去年为大食堂做的那次鸡。 去年11月份,赶上个星期天的时候,这“张大勺”明明该家里休息。 却破天荒出手,跑到单位来,一共做了六只鸡。 然后拿到了大食堂,让人把“蜜炙鸡”仨字儿写在黑板上,算做当天中午限量版的加菜。 他还占据了一个打饭窗口,头一次弄来个切熟食的墩子,亲自操刀切块儿。 就跟广东人卖烧腊似的,对厂里的职工进行售卖。 想想吧,光这道菜名儿,就有多招人啊? “北极熊”百分之九十九的职工,都是吃窝头,啃老咸菜疙瘩长大的。 进厂之前,兴许逢年过节吃顿饺子,都跟吃了龙肝凤胆一样。 别说吃过见过了,连听都没说过什么蜜炙鸡。 尤其透过窗口一闻,香味儿扑鼻,能撩拨得人哈喇子都控制不住了。 大家是相当的惊奇,谁都有心想尝尝。 可再仔细一看小黑板上写的价格,却几乎能把人吓得叫起来。 因为居然写着这道菜,一块六毛钱一份儿。 要知道,“北极熊”的食堂虽然表面上和别的厂子没区别,职工都需要自己花钱购买饭票。 可实际上作为年年利润上升一大块的高效益大厂,“北极熊”碍于制度有钱不出去,是真舍得花钱搞内部福利。 他们连楼房都盖起来了,对职工食堂自然有大幅补贴。 事实上,职工食堂一向奉行的基本原则就是,菜品要按成本价卖给职工,只能亏不能赚啊。 正因为如此,食堂应季素菜能低至五六分钱。 比如说冬天的白菜、夏天的黄瓜、西红柿。 油水丰厚的肉菜,也不错过四毛,六毛。 就比如说青椒肉丝、糖醋排骨、焦溜丸子之类。 最贵的豪华菜,到天了也就一块,那还得是海味。 比如说油焖大虾,或者是足够俩人吃的一整条黄花鱼。 反正兹要不是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男的每月换十五块钱的饭票足够。 要是女职工,兴许连十块都吃不了。 所以说来,这一块六是什么价啊? 那几乎是一个职工三四天的菜金了!放外头,也能买下多半只活鸡! 那想想看把,到了“张大勺”这儿,一份他就卖给大家伙儿七八块儿肉。 职工们能不觉得他黑心吗? 于是有人立马闹起来了,敲饭盆起哄,还有人闹着要去把行政科长给请来。 没想到,行政科长还就这工夫进了门,他也是拿着饭盆来吃饭。 一眼看见黑板上的价儿 反应也和职工们大致差不多,同样不敢置信。 科长就问“张大勺”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张大勺”属狗脸的 听着科长语气不善 居然连科长也不尿 话一样是横着出来的。 “卖这价儿怎么了?那是成本。哪怕再多卖一倍的钱,我都觉着亏。我这么跟你说吧,今儿赶上高兴,我才做了点。你要吃的话,我就卖你一份。可要过了今儿 你再说想吃,还没有了呢。” 瞧瞧 他有多狂! 职工们的轰然中,自觉当众被落了面子行政科长不禁生了气。 可就在他正要好好掰扯掰扯这事儿的时候。 没想到身在后厨的庞师傅知道前头闹开了,这时候擦着手从后面出来解决矛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居然当众为“张大勺”站台。 自己拍着胸脯作保 说“张大勺”做的这道菜 还就值这价儿。 “哎哎,都别瞎咋呼。我跟大家伙把事儿挑明白了吧。张师傅做的这蜜炙鸡啊,贵是贵了点 可这是宫廷的做法,用的辅料比鸡都贵 原本就不是一般人吃得着的。” “而张师傅为什么要做这道菜呢?因为今年是鸡年 又是恰逢张师傅自己个儿过六十整寿。他高兴啊。所以为了给大家伙分分福气。这才难得在休息日来咱们单位,专为咱们周日来厂加班的同志们做了这么六只鸡。” “所以过了这村还就没这店了。你们吃了这回要觉着好,再想吃,那最早也得等张师傅过下一个本命年的时候了。可到时候多半张师傅挂了刀,还未必愿意做了。” “信我的,我就劝你们一句。不差这一块多钱的,不妨都尝尝,这得算是一种缘分,一种难得的口福。吃过的,绝对够你们以后跟别人念叨念叨的。比你们花十几块买条绷屁股的裤子穿身上强。” “而且说到底,人家张师傅是义务加班劳动,何况这菜即使卖得再贵,也装不进张师傅自己的兜里去。本就是各凭自愿的事儿,大家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就拉倒,谁也用不着起哄说怪话。” 跟着庞师傅就跟行政科长说,“我知道您,不就是怕价高了卖不出去不是?您放心,一份也剩不下,好东西是有人认的。真要没人要,那是我们后厨的福气。我们全包圆了,还不行吗。您尝尝看,吃嘴里就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我请您。” 说完,庞师傅率先掏了一块六现金放收饭票的木匣子里了。 当众给科长打了一份,算是他请客。 别说,这下还真就压服了众人,再没有半点杂音了。 因为管着一千多人伙食的庞师傅,那可绝对厂里的实权派啊。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威信比厂长都大。 行政科长离了他也根本玩儿不转,有谁敢不给他这份面子? 何况他要一恼了谁,那可了不得。 他能让你永远在食堂找不着实惠,直接影响到伙食待遇。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 对“北极熊”厂的任何一个职工说,庞师傅就是天! 所以没的说,行政科长点点头把这事过去了。 厂里的职工们也全消停了,任何噪音再也没有。 而且也确实有一些人,还真的被庞师傅这么卖力的鼓吹给说动了,愿意捧捧这个场。 这些人或是出于好奇,图个新鲜,想尝尝宫廷秘方做出来的菜有何不同。 或是是虚荣心泛滥,想借这个机会当众出回风头,花个一块六摆摆阔,找找自豪感。 甚至还有人,是为了是追求某位姑娘,才下的血本。 但无论动机为何,舌头是不会骗人的,这鸡一吃到嘴里,每个人无不被前所未有,想都想不出的味蕾享受折服了。 像边建功他们车间里就有一位勇于充当土豪的小青年买了一份,本来只为了尝个新鲜。 结果都绝了,他吃过一口居然就放不下来了。 当他很快吃光后,吧嗒了一下嘴儿,体会了一下回味儿,就回去又要一个。 没想到,吃完了俩了,他还不够,竟然又去买,一连气儿吃了仨。 要不是所有买了蜜炙鸡的主儿,连行政科长在内,几乎都表现出跟他一个馋虫样的反应,全回过头抢着买。 要不是大食堂的庞师傅见势不妙,还悄悄扣下了多半只鸡。 那十有**,这已经吃了仨“蜜炙鸡”的小子还停不下嘴来呢。 他大概能把身上所有饭票都买了这宫廷秘方带来的口福。 那是真吃上瘾了啊。 后来这小子就因为这事儿一下出了名儿,被人起了个外号叫“大头”。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头一面 不用说,随着这外号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肯定老有人去跟这小子打听。 “你还真舍得啊?花了将近五块钱,就吃了一只鸡的四分之一。你冤不冤啊?你就不后悔?自己个儿拿这钱买一只鸡吃多好?” 可那被叫做“大头”的小子又是怎么说的? 他每次几乎都习惯性地要咂巴咂巴嘴,然后就会非常用力的点头承认。 “谁说不是呢!冤啊!太冤了!我真是有点后悔啊!” 可当问话这人刚以为被自己料中了。 这“大头”后面的话就来个“烧鸡大窝脖”一样的神转折,保准儿能让问他的人气个倒仰。 “哎呀,都邪门了!自打吃了这蜜炙鸡,以后我再吃什么鸡也没香味儿了!跟吃木渣滓似的。” “这下倒好,吃一回管终身,我对别的鸡肉再没兴趣了。张师傅这是非要给我省钱,逼着我戒了鸡肉啊。你说我是该谢他还是该恨他呢?” “我就等着啊,什么时候这张师傅要再做一回。我非得彻底吃够了不可!哼,再贵一倍我也买!吃伤了,就彻底不想了……” 听听吧,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已经是被圈定一辈子的铁粉了! 所以经此一事,“张大勺”的手艺是彻底获得全厂人等的认可。 哪怕是在反感他的人,在态度上不知不觉就宽容许多,多少也得敬着点儿。 因为手艺人嘛,靠的就是手艺立身。 有绝活的,吃荤,亮堂,就该受人的敬仰。 没能耐的,吃素,蔫,靠边待着掉眼泪,也没人哄着你。 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所以手艺人的一种活法。 咱们的社会传统自古以来就认这个。 别的不说,给小食堂帮厨的人先态度就变恭敬了。 谁没有点上进的心思啊? 都想巴结巴结“张大勺”,把关系处好了,跟他学学这手艺。 可这老家伙还就这点可恶,根本不教! 甚至现有人偷学,连做菜都不让人看了。 一到了该他耍手艺的时候,就把厨房里的人全轰出去! 等到领导用餐之后,才又放人进去收拾锅碗瓢盆。 给那边帮厨的人气得啊,没辙没辙的。 后来又有人传言说“张大勺”之所以没亲没故,没儿没女,就是因为脾气臭导致的。 于是,给他帮过厨的人,都在背后里咬牙切齿骂他“老绝户”、“活该”。 不过即便是这样,人们还是没法不佩服他的好手艺。 因为最简单的一件事,“张大勺”每天在小食堂做的菜,端上桌就从没有剩下过的。 就连烧个茄子,炒个白菜也是一样。 甚至有时候连盘子里的汤水都剩不下。 这一点,的的确确是大家平生仅见。 恐怕除了这老家伙之外,这世间就没任何一个厨子能做到的…… “哟,这位爷,真的这么神啊?那今儿可得见见。” “就是,建功,这样的奇人。要不是认识你,我们想认识都没地儿找去。托你的福了,咱会会这位名厨。” 别说,听边建功讲到了这儿, 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心里都不禁浮现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尽快见见这位颇具传奇色彩颠勺大师傅。 只可惜,边建功却没他们这么好的兴致,居然有点挂上了苦相儿。 “见面容易,不是约好了嘛。可我也得把话说前头,真没什么可见的。说白了,就一怪脾气的倔老头子,见面不如闻名。最重要的,咱要进去了,一会儿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你们可别往心里去。再难听,也千万别当面跟计较,否则我这以后……以后在单位……啊?” 宁卫民和张士慧立刻意会到了话里的重点。 心知肚明这边建功实际上在担心着什么。 俩人相视一笑,都很体贴地做了保证。 “那是,那是,本身我们赴约,就是怕你为难。岂能再给你添麻烦?” “放心吧,再怎么样,尊老爱幼的道理也懂。如果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干脆就闭嘴,反正不会跟他锵锵的。这还不成吗?” 就这样几个人终于拍响了院门儿。 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有人来开门了。 结果还真不负边建功这么老半天的描述。 开门这位可真是从头到脚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劲儿。 人是精瘦的,眼睛贼亮。 但不苟言笑的表情明显透着一股子等闲莫近的疏离与防范。 并不像常人惯常想象里脑袋大,脖子粗,憨憨厚厚好说话的伙夫形象。 而且那身“行头”瞅着也让人费解。 洗得白的“人民装”,还缺了俩扣子。 菜汤留在了胸口显眼的痕迹。 就这副寒酸又邋遢的尊荣够人看上十天半拉月的。 怎么看都觉着与每月挣九十多块的大厨身份拉不上联系,倒像个大街上捡废纸的。 关键是迎面头一句就彰显出鲜明的个人风格来,差点就能顶人一跟头。 “找谁啊?你们走错门儿了吧?” “不是不是,张师傅,是我啊。咱俩不是说好了过来看房嘛,是今儿啊?没错啊。” 边建功登时一头雾水,他实在不明白“张大勺”干嘛跟自己装不认识。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档子事儿。我是说让你带人看房来的。” 把着门那位,先拉着长音儿应了一句,可跟着就是图穷匕见,露出了责怪之意。 “可我倒要问问了,咱说的几点啊?现在又几点啊?我还以为您几位今儿不来了呢。” 好嘛,合着老家伙挑眼了。 而且不得不说,张大勺挤兑人的水平实在挺了不得、 居然是故意给你设下埋伏。 然后采用虚实掩映之法,烘托旁衬,旁敲侧击。 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宛如杀人于咽喉处着刀。 而且他骂人根本不带脏字儿。 越要骂你吧,还越要客气,越要原谅你。 只有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他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人羞臊到无以言对之地。 就比方说了,就为了边建功带着宁卫民他们迟到了十来分钟,他就能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 “常言道,人无信不立啊。你们几位就这么办事啊?难怪别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瞧瞧,今儿托你们的福,我永远记住这道理了。” “别别,你们就别解释了。我知道,你们也和很多人一样,不是故意迟到的,只不过是习以为常。对吧?对你们来说,或许晚十几分钟应该不算晚,还算早到了。” “所以这事儿真不赖你们,全赖我,赖我,我就不该约你们,不该相信你们守时啊……” 这样不但可以使人难堪,还可以加深他骂你的力量。 那是针针见血,刺痛对方的面皮啊。 难怪任何人都受不了他的腌臜气呢? 谁遇上这么一位爷,都弄不好落下一辈子的阴影。 实打实的说,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并不仅仅在于“张大勺”所施加得折磨。 也在于被他这么数落的人,要强行压抑住自己,时刻想掐死这老家伙的欲望。 难怪了,难怪刚才边建功会那么千叮咛万嘱咐。 这老梆菜,真够可以啊! 挤兑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不定是拿多少人练出来的呢。 就这水准,或许比他的厨艺都不带差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大瓣儿蒜 不过,还别看宁卫民才初见“张大勺”,就碰了个软钉子。 可根据他的相人之术,却认为“张大勺”是个直肠子的性情中人。 因为凭边建功对“张大勺”情况的介绍。 宁卫民不难揣测出,这老爷子之所以待人刻薄,不近人情。 大约是见惯了世情冷暖,经历过不少世态炎凉才导致的。 毕竟他的岁数和孤身一人、孤苦伶仃的情况在这儿摆着呢。 我们国家在八十年代之前又动荡颇多。 很明显的道理,如果一个人的生活里遭遇了太多不好的事儿。 就容易愤世嫉俗,对外人产生出本能的排斥和不信任。 更何况“张大勺”还是一个顶尖的厨行好手。 这除了证明他智商高,有天赋、心智坚毅之外。 也会造就他常人难及的骄傲,说明他性情里有偏执的一面。 否则就不可能在术业上达到这样的高度。 而这样的人,也最有主心骨,往往就只认自己的情理。 要是顺他的意则罢。 如果不然,就是最难啃,也最不讲理的一块老倭瓜。 其实宁卫民的生活里就有一个与之近似的例子,那就是他的师父康术德。 想当初他们俩不对付的时候,老爷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怎么怎么都不行。 但一旦认可了爷俩儿之间的缘分,老爷子古道热肠的劲儿就全出来了。 怎么说怎么是,连房子都舍得白送他。 甚至有时候宁卫民不开口,老爷子都会主动替这个徒弟往长远了谋划呢。 这差距就能这么大! 所以说啊,宁卫民和这样倔老头打交道,也算是经验丰富。 他既然知道连康术德这么个靠研究人情世故吃饭的专家都免不了被情绪拿住。 那自然就更不会去计较“张大勺”这位天天围着灶台的主儿横挑鼻子竖挑眼。 甚至他还懂得,彼此不熟悉的情况下,切忌单刀直入。 得先装装大瓣儿蒜,跟“张大勺”玩玩“弯弯绕”才行。 只有摸准老家伙的脉才能做有效沟通,否则没准儿被“张大勺”几句话就给打了。 总之,没别的,还是以礼貌当先吧。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嘛。 有错认错,有软服软,先缓和气氛是第一步。 “大爷,大爷,您就是张师傅吧。您说的是,您批评的对。我们年轻人不懂事。确实失礼得很,应该早点出来的。瞧瞧,这都晚了将近小二十分钟了。真的不像话。” “虽然今天啊,我们是真没想到,从大前门到景山后面,坐车过来能耗费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倒车麻烦不说,还赶上了一辆车坏在半路了。可客观困难不代表主观的疏忽。我们真的长记性了,如果有下回,一定骑车来,保准儿晚不了。” “我们也明白,这事惹您生气,其实也不在于耽误的时间长短,关键在于情理上说不通。您是长者,怎么也不能让您等我们啊。咱们京城人哪儿能这么没规矩啊?对不住对不住。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多多包涵。” “另外,我们还真得谢谢您呢。谁身上没有毛病啊?但只有逆耳忠言,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毛病。否则那都自我感觉良好着呢,天上飘着的,永远长进不了。所以说句实心话,有人批评我们、骂骂我们,这真是好事儿。您教我们怎么做人,这是为我们好……” 好家伙啊,就宁卫民这几句。 不但张士慧和边建功听傻了,“张大勺”也愣住了。 他还没见过有人挨他的数落,还能这么好脾气,反倒满口称谢呢。 他眼睛眨巴了眨巴,不明白宁卫民这算厚着脸皮以退为进,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憋坏呢。 但无论怎样,话赶到这儿,也都不好再出言数落了。 于是只能有点无措的咳嗽了一声,把院门让开了。 “行啦,别门口戳着了,都进来吧……” 不过虽说他把人放进来了,可很明显的,警惕性也提高了。 这“张大勺”大概是很明白被人架起来的坏处,进了院儿就直接声明。 “咱们有事儿说事儿,你们既然奔房来的,那就看房。咱们都挺忙,就少说点儿那些没用的。” 宁卫民笑了一笑,也不以为意。 反而附和“张大勺”的话,拍了拍更懵圈的张士慧和边建功的肩膀,催促道。 “没听见张师傅说了嘛,都别愣着了,进屋,看房。” 房子的格局很简单。 所谓三合院,其实就是比四合院缺一溜儿。 “张大勺”的这处房啊,缺的是西向这一溜儿。 不过这种情况,可是后天人为造成的。 怎么回事啊? 敢情“张大勺”祖上原先也曾阔过。 他这套老宅不但完整的面目,曾经是个正经的四合院,而且还带着一个小跨院。 只是后来家道中落。 四八年的时候,先就让“张大勺”把月亮门一封,那跨院儿卖给邻居了。 后来没过几年,他又再次卖了半拉正院儿给别人。 那一次,等于说这院里的正北七间房,从西向三间处开始起墙,一直砌到了南边倒座的三间处。 通过这样的切割方式,把张家老宅正院儿从中一分为二,从此变成了两户人家。 最终“张大勺”自己个儿还剩下了北四,南三,东五,这十二间房。 所以要是严格的说起来,这里应该是缺了半拉院子。 或许是破家变现这事儿都形成规律了。 这次“张大勺”又缺钱了不是? 他自然而然就又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 虽然政府已经停止了私房买卖,可卖不成,他不还能租嘛。 说来也巧了,“张大勺”琢磨到底去哪儿寻摸租客,该把房租给谁的时候。 边建功也在单位里,正在为宁卫民四处打听门面房的消息。 这不就碰上了? “张大勺”纡尊降贵,找边建功聊了两句,也就有了今天这次见面。 而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小院的基础条件还真的挺不错, 先这院儿的位置,离地安门大街比较近。 连他切给别人那半拉院子都算上,顶多也就隔着两户就到街外头了。 出去就是公共汽车站啊,交通比较方便。 其次他这房子的质量也不错。 别看房子老,可当年盖得时候是用了真材实料的,房基坚实,冬暖夏凉。 院里也全是青砖铺地,不存水,少泥泞。 当院儿还栽种着一棵挂着无数花蕾,长势极好的石榴树,瞅着就吉利啊。 生活上也很方便,不仅有一个独立的自来水龙头,还单有一个可以自己使用的小厨房。 真要是说有什么缺点,恐怕除了屋子返潮,也就是院门临街太清冷了些。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杀威棒 当然,或许这房主太不近人情,也是个让人难受的问题。 就比如刚才宁卫民他们进了那一排想改成门面房的倒座房。 因为觉得屋里太暗,张士慧顺手就把灯绳儿拉开了。 结果就这么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居然也能招惹来“张大勺”劈头盖脸一通数落。 “开灯干什么啊?我这老眼昏花都瞅得见,你们瞅不见?这房你们可还没租下来呢,别给我费电行不行?” 就这恶劣的态度,不但让张士慧当场闹一大红脸,就连边建功都看不过眼了。 “哎哎,张师傅,真有您的啊!连灯都不让开?电表走一个字儿才一毛六,你……你这也太那个了吧?” “太哪个啊?听你这意思,是觉着电费便宜,你要替我交啊?那行,开开吧。” 好嘛,“张大勺”随口一句,就顶到边建功肺管子里去了。 但凡七尺高的汉子,要脸儿的人,有谁受得了这个? 于是一赌气,就为了寒碜寒碜“张大勺”。 边建功还真从兜里拿出两毛钱,“啪”的一声,给拍桌子上了。 “张师傅,这是您那一个字儿的电费,您甭找了啊。” 没想到“张大勺”压根儿就不吝那个。 不但拿起来就揣兜里了,而且还得便宜卖乖呢。 “早这么懂事多好,非得让人敲打……” 听听这片儿汤话,老家伙真把人活活气死,这就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这还不算,宁卫民他们几个才刚刚把小院儿简单的转悠完了一圈儿。 紧跟着这“张大勺”便颇为不耐烦的催上了。 “怎么着啊?该看的都看了,该转悠的也都转悠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给个痛快话。租是不租?不租我就找别人了。租是什么价儿?赶紧说。” 而这一下,边建功可是彻底黑了脸了。 这哪儿像谈事儿该有的态度? 竟然巴不得把人撵出去似的。 他万万没想到“张大勺”能不开面儿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点后悔今天把宁卫民他们带来了。 所以别看宁卫民和张士慧还好,边建功作为中间人,倒是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气得一下子都忘了刚才自己嘱托别人别惹“张大勺”的话,忍不住出声责问。 “我说张师傅,您这就不对了吧?看了房就得马上定啊?怎么也得给个考虑的时间吧?何况就是马上定了这事儿,咱还得商量商量价钱吧?”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到底哪儿得罪您了?让您对我们这么看不惯。好嘛,打我们今儿一来就没个好脸色。您给个笑脸就那么难?我们不是贼!也不欠您的钱!” “您到底是不是想把房子租出去啊啊?那您最好对我们客气点。老话讲,和气生财,难不成来您这儿租房还得受气啊?像您现在这样的态度,谁敢租您的房?” 边建功这话说得痛快,把心里憋了老半天的郁闷,一下子都秃噜出来了。 可对“张大勺”,那就是满是敌意的挑衅啊,以他那臭脾气还能不急? “哟呵,小子,你还挑上我的眼了?好啊,那咱就掰扯掰扯这道理!” 果不其然,随后“张大勺”冷笑一声,出了猛烈反击。 “我态度怎么了?我还不明白呢,你们到底是为了看我笑脸来的,还是奔租房来的啊?还让我对你客气点?我是收你门票了是怎么着,还得卖笑给你看?” “我催你们又怎么了?应该的。我的房子就搁这儿摆着呢,一目了然,今天我专门腾出工夫来,等着你们来看房,这就我的诚意。咱要换过来呢?你们的诚意又体现在哪儿了啊?” “哦,难道就体现在你们几个跟逛公园似的在我这房子里转悠?体现在你们怎么品头论足,挑我房子的毛病啊?还和气生财?我不是生意人,要的就是个直来直去的痛快劲儿。” “得了,我也大概其也看出来了。你们几位没看上我这房,要不然就不会说这话。小子,你也别满肚子牢骚啦,不是不乐意嘛。好,那一个字儿也甭再说了,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请便吧。恕不远送。” 好家伙,这“张大勺”叫一各色。 不但几句话把边建功甩出去的话又给扔回来了,还真的摆开了撵人的架势。 给边建功窘得啊,脸红脖子粗,气得鼓鼓的,前所未有的这么憋屈。 人们都说知易行难,他现在真是深刻体会到其中滋味儿了。 明明事先来有思想准备,本打算忍气吞声的,甚至他还专门跟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么嘱咐的。 可事到临头呢,还就是他看不得“张大勺”的臭德行,简直快要搂不住火了。 “我说张师傅,咱办事可凭良心啊,倚老卖老这……” 根本没容他说完,“张大勺”就怒了。 “滚!想跟你好说好了,不行是吧?” 眼瞅着边建功青筋都蹦起来了,怒目圆睁。 张士慧实在怕出事儿,不由分说就拉他奔外去。 “别别,少说两句吧。哥们儿,不至于,不至于,咱走咱走。” 但更出奇的是宁卫民,当“张大勺”的一双怒目又转向他的时候。 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显得尴尬,就连点局促不安都没有。 反倒无比愉快地笑了,居然说,“张师傅,差不多就行了。您就别拿话‘烧’他们了。这事儿呀,他们其实是在帮我的忙,您刚才的敲打,可是搞错方向了。” 跟着回头一声,宁卫民就把要走的张士慧和边建功叫住了。 “行了行了,你们俩回来吧。张师傅其实没恶意,这就是跟咱们逗着玩儿呢。” 这么一来,别说张士慧和边建功全是一头雾水。 就连“张大勺”都睁大了眼睛,疑疑惑惑地重新打量起宁卫民来。 “嘿嘿,你说了算?” “哎,我说了算。” “你真不打算走?非要租我这房?” “我不走啊,租您的房。” “我这房可贵,你别想找我的便宜……” 宁卫民再次淡然一笑。 “当然,这个我非常清楚。否则您就不会是这样硬邦邦的态度,打我们一来,就冲我们用了一通杀威棒。” “您刚才的话不都说明白了嘛,要看我们的诚意。可以告诉您,我们诚意足够,就是您要找的那种乐意多花几个钱,真想租您房子的人。” “我心里更明白,您催我们马上谈,这是给我们的最好成交机会。我真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那才是辜负了您的好意。等回头要再找回来,麻烦不说,怕是价儿也会更高了。” “所以,我现在就在诚心诚意的等着您给我出价儿呢。如果谈成了,显然,对您对我都划算……” 第三百二十八章 棒槌 到这儿为止,除了宁卫民,在场所有人都是彻底听愣怔了。 张士慧和边建功,压根没弄明白宁卫民在跟“张大勺”打什么机锋。 而“张大勺”,则是惊讶自己所包藏的真正用意被宁卫民洞悉了。 要知道,任何交易,最免不了的就是有关价钱的拉据战。 通常情况下,老百姓对上生意人,由于谈判技巧的不对等,几乎就没有不吃亏的时候。 俗话说,买的不如卖的精嘛。 比如说碍于情面,耳根子软,禁不住对方好话说尽,面子给足,把自己绕进去。 要么就是急着用钱,或是实在耐不住时间和精力的付出,那怕明明知道自己吃了亏,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尤其是在做涉及金额较多的重大交易的时候,无论你认为自己做好多么充足的准备都没用。 比如带花园的大宅子、古玩字画、珠宝玉器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明码标价的可能。 交易过程中全都是对方猜彼此的“心气”,随机应变谈价钱。 非专业人士就更容易变成一个让人随便砍杀的瓜,在事后感受到痛彻心扉、追悔莫及的痛感。 不为别的,就因为老百姓是有实际需要了,才琢磨琢磨怎么买卖才划算。 自然是谈判技巧上的弱方。 生意人又岂能一样? 他靠这吃饭,天天都得琢磨里头的门道,怎么可能不精道。 这道理往白了说,就是一句话——千万别拿自己的爱好,去挑战别人的专业。 可凡事总有例外。 俗话说,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老实人吃亏吃多了,疼得受不了,照样能被逼出另辟蹊径的法子来。 像“张大勺”,他就有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专门用来对付生意人的狡猾。 那就是在彼此接触,一对一谈交易的时候,先故意做出气儿不顺、甚至是意气用事的态度。 然后再出其不意的提出一个时间上的“最后通牒”,来敦促对方尽快成交。 这么干的好处在于,一根筋不转弯的强硬,不但让老百姓借此摆脱了情面上的顾忌。 也减少了言语交锋的机会,让生意人圆滑应变,好言好语彻底没了用处。 此外还能通过生意人忍气吞声的程度,看出对方对这笔交易的渴望程度,免做无用之功。 其次,就是以出其不意的限制性机会,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让对方乱了节奏。 由于对方很可能在资料、条件、精力、思想、时间上准备并不充分。 在经济利益和时间限制的双重驱动下,很可能尽力妥协,做出最大程度的让步。 而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策略,最为关键之处,其实在于得有自知之明,得承认自己谈判技巧是弱项,甘于主动放弃让利益最大化的全胜目标。 才能剑走偏锋,靠出奇制胜。 用最短时间,最高效率,最体面的方式,来一举拿下自己预期中想得到的利益。 虽然不能做到占多大的便宜,但真能少吃不少亏。 至少,也能充分占据主动,压着别人谈交易,心里不憋气,有个痛快劲儿。 说白了,放在三十年之后啊。 这招就跟大家逛服装摊儿的时候,说出一口低价。 然后再也不理小贩的纠缠,直接就走是一个道理。 小贩要不按你的价儿卖给你,绝不止步回头。 也只有这样毅然决然,拒绝一切谈判妥协的态度,才能按照自己心目中期望的价钱买到相对便宜的衣服。 但话说回来了,这一策略讲究一个“奇”字,它也并非一个无往不胜的利器。 一旦被对方看穿,让人家预料到最坏后果,并做出准备,这一手的威力便挥不出来了。 所以说,现在这“张大勺”能不倍感惊疑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出百试百灵,天衣无缝的戏,今儿竟然头一次穿帮了。 最关键的,还是被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年轻,轻而易举的看穿了。 “嘿,今儿这事儿可是真蹊跷。你年纪轻轻就懂这个?跟谁学的?老家儿教的?” “张大勺”没有开价,而是选择继续探底。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直打闪,显然心里是不踏实的。 宁卫民自然清楚,这时候可不能勉强。 反而需要极为坦诚的表现,才能安“张大勺”的心。 于是他也没遮盖,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都掏了出来。 “不敢跟您面前班门弄斧,也谈不上懂。实话跟您说吧,我没爹没妈,孤儿一个。不过我倒是有幸碰上个好师父,老人家经常指点我怎么做生意。” “我师父呀,过去是‘打硬鼓’的。他曾跟我说过,有时候收货就能碰上横主儿。而且往往就是这种情形最好成交。因为要么是家里阔,要么就抱定了要痛快出手的心思,否则人家不会摆这样的架子。没必要呀。” “您这一手,我师父叫‘棒槌捶衣裳’。他是把卖东西的主家儿比作棒槌,把登门收货的比作了衣裳。因为像您这样的情况,主家儿开价就不容还价。多半儿还指着东西拿话稍打人,收货的如果舍不得走,还愿意成交。那价钱当然就得由着主家来,身上的钱还不都抖落出来了?” “我师父还告诉我,说用这种招数的主家儿,主心骨不容动摇,基本上就给一次成交机会。要想有所获,就别起过分的贪心。要真觉得价钱不合适,什么都别说,拔脚走人就完了。能省下的,也只有时间……” 宁卫民这席话说完,张士慧和边建功是恍然大悟,俩人登时就窃窃私语起来。 而被揭开了底牌的“张大勺”,心里明白了。 可多少有点丧眉耷眼,觉得怪没意思的。 这也难怪,那么大岁数得人了,在小年轻面前做戏,还演砸了。 下面该怎么办啊?真开口叫高价儿啊,有点不上品哪。 “那照你这意思,我就是个棒槌?成了,什么也甭说了。我这个棒槌今儿碰上行家了,算我眼拙。小伙子,今儿我是当了回自作聪明的丑角儿,让您见笑。” “张大勺”说着就冲宁卫民一抱拳,完全是一副光棍儿的架势,果然挺性情。 第三百二十九章 闹妖儿 宁卫民当然不敢充大啊,顺着这么说就没后面的事儿了。 他可不要虚头巴脑的面子,便随之抱拳,也施一礼,赶紧往回圆和。 “您别这么说啊,张师傅,我对您可没半点不敬之意。只是怕不说明白了,反倒让您多心。”“我师父老让我得记着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对您这样的前辈。您要是觉得我这人还过得去,愿意把房租给我,那您就出个价儿吧。” “就按您心里想好的说。成与不成的,反正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给您看到我的诚意。” 话到这份儿上了,“张大勺”也就算是被逼到虎背上了。 那还有什么可再推诿的? 这老爷子先自嘲似的摇摇头,跟着凝视宁卫民又沉吟了半天,终于吐了口儿。 “在你来之前啊,我琢磨着,今儿要真能把小院儿租出去,最起码也得要三百五十块。按说这价儿可不算高,是不是?” “你琢磨琢磨啊,你要是住旅馆去,那一间房按五块钱一天算。我这一个院子十几间,连院子都算在里面,这一个月得多少钱啊?” “当然,我也知道我这是旧房子,论条件肯定是不能跟人家大旅馆比。可别忘了,你租房是为了开店铺啊,你也不能跟大旅馆那儿开买卖不是?” “张大勺”自顾自说着。 宁卫民则满面带笑,频频点头,表示赞成。 虽说他还真就能在大旅馆开买卖,可这话当然藏着不提为好。 却没想到,边建功这个冒失鬼,这时竟然在一边插嘴搭话,及不合时宜的冒了一嗓子。 “张师傅,那人家还得装修呢?光拆墙、安窗户、安门、做柜台又得多少钱?” 宁卫民听进耳朵里,是觉得他这番好心又可气又可笑。 心说了,闭上你那嘴能死人啊。 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嘛,你都忘了你刚才怎么说的了? 眼瞅着良好的洽谈气氛遭到破坏,“张大勺”拧上了眉头,话头就此打住。 宁卫民生怕对方因为这通抢白顶撞着恼。 没别的,肯定得断然喝止猪队友啊。 “哥哥哎,你少说几句,我就没听说过,这装修钱还有让房东管的。” 跟着又赶紧做出支持的态度,宽慰“张大勺”。 “张师傅,还是您说的对,开店铺可不就得找您这样的临街房嘛。干什么买卖,只要临街,这生意就成了一半了。所以,甭在意他的话,您接着说,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 如此,总算让“张大勺”神色见缓。 “这价钱你要觉着可以,那也就还剩下一件要紧事了。” “我是说,这整个小院都归你用没问题。可有两间房你不能用,就是东边那溜儿的北边两间。那是我的厨房。除了我,任何人别说用,进都不许进。我会挂上锁的。” 结果这一下,张士慧又有点忍不住了,毕竟今后他得在这儿驻扎。 “张师傅,您这有点不合理了吧?厨房不让用?那我们烧个水,做点饭该怎么办啊?忒不方便了!您自己说,换谁能乐意啊?您横不能让我们租您的房,天天下馆子吃饭吧?” “张大勺”不禁为之语塞,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 于是琢磨了一会儿,他便有点不情愿的在价钱上做了退让。 “大不了,房钱我让你们三十。你们是愿意自己弄炉子买煤火在院里做,又或是愿意下馆子吃饭,随便。这总行了吧?” 不过这话一说完,他又情不自禁咧了咧嘴,断然一句。 “这就是我最后的条件了,绝对没商量了。你们要租就租,不租就算了。” “不是,就让三十块啊?说实话,就您那房,返潮可厉害着呢,南房一进去,全都是霉味儿……” 张士慧还待理论,但宁卫民却怕“张大勺”的底线禁不住了。 他赶紧拉了得理不饶人的张士慧一把,毫不犹豫的就抢着答应下来。 “张师傅,就这么着了。我答应您,厨房绝对不进。至于这房租嘛,您也不用让我,非但不用您让我,我还得给您往上加钱……” 嘿?这是怎么回事啊? 宁卫民的话,登时让全场全愣了。 连“张大勺”带张士慧和边建功,无不懵了,都以为听差了。 但宁卫民还真就是这么另类,下面的话,明明白白的要将这傻气行为贯彻到底啊。 “老爷子,您这院儿啊,咱把两间厨房刨除,一共北四,南三,东三,十间房。我目测,每间十五平米或是十二平米不等,没错吧?” “张大勺”情不自禁“嗯”了一声儿。 “那好,咱就干脆把院儿揉在房里一起,这十间房就按一百五十平米算。您刚才说三百一个月,就是每平米两块三毛多钱。可老爷子您大概有所不知吧?这房子用途不同,租金也不同。做生产、经营用途的房不能按普通住宅算,政府给商用房定的基础租价是三块零八一平米,好地段还得加钱补差额。您想想,里外里您亏哪儿去了?要按您说的价儿,这窟窿得有多大?” “哟,那……你这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让您吃太大的亏。这么着行不行?咱取个整儿,我租您的房子,按四百五一个月。” 好嘛,天下奇闻啊! 饶是“张大勺”六张儿的人了,走南闯北活了大半辈子,他也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 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租房的还嫌房主开价便宜,楞要给人往上加钱的。 所以这情况,别说张士慧和边建功在一边面面相觑。 彼此睁大的眼睛里,全是不明所以的大问号。 合不拢的嘴巴,表达着倍感惊诧的惊叹号。 “张大勺”更是打心里犯了狐疑,彻底沉默了。 他竟然不敢开口去接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甚至连问上一句都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是只能左三圈,右三圈地,拿自己眼珠子做上了眼保健操,盯着宁卫民这通瞅啊。 似乎要把目光钻进宁卫民的身体里,好琢磨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闹的又是什么妖儿! 这一点不奇怪,隔谁身上谁能想得通啊? 天下绝不应该有这么傻的人。 邪门儿呀! 第三百三十章 将军赶路 好在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是相当识趣儿的。 绝不会让和自己打交道的人感到不舒服。 非常清楚众人心理的宁卫民,索性直接挑明了疑点,还主动做起了解释。 “张师傅,我吓着您了吧?我知道,这事儿听来不合常理。我要不在这儿说清楚了,八成出的价钱再高,您也不敢把房租给我了。那咱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把我怎么想的都告诉您得了。” “我是个生意人,这没错。生意人逐利,这也没错。可无论干哪一行都有层次高低,就像您在厨行里地位,岂是一般人可比的?一般厨师干的活计,在您眼里,怕是不屑一顾吧?别的不说,您宁可降低房租,自己的厨房不让别人碰。这就能显示出差距来。” “当然,我可不敢拿自己这点小亮光一样的能耐跟您比较。我只是想说明一点,我不是那种从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质,天天惦记着怎么把看见的每一分钱都装自己兜里的生意人。” “俗话说,将军赶路,不追小兔。做生意也得讲格局,必须懂得抓大放小的道理。我不至于那么没出息,还算有点小志气。眼睛看的是高处,心里想的是怎么堂堂正正的把生意做好、做大。既然如此,先就不能得罪房东,不能从您身上找便宜。” “为什么?道理明摆着的。开店不但需要经营场所,而且需要稳定体面的经营场所。因为人家总得能找着我们,看到我们像那么回事,才能相信我们啊?要是老换地儿,谁心里还不有点想法?我如果没法取信于人,还怎么把生意做大?” “再说了,就像我这哥们儿刚才说的,为了做大生意,我租您的房可没那么简单。我肯定得拆墙、装修、买家具、雇人、进货。甚至我还得装个电话。这些真金白银的投入可不是个小数。” “我今天占您这便宜容易,可以后呢?这种事儿只能瞒住一时,纸里包不住火。等您要从别人嘴里知道这里面的事儿,能高兴才怪呢。您不高兴了,还能有我的好儿吗?” “到时候,您要是给我涨房租。我这会儿怎么占的便宜,就得怎么给您还回去。那我一分不带少花的,还白白把您给得罪了。亏不亏啊?我亏大了。” “就这样那还算好的呢,涨房租都算您对得起我。您要真给我断了根儿,不把房字租给我了,让我搬走另找他处,那我这些前期的投入可不就等于打水漂了?尤其有的事,那不是花了钱就能办成的。比方说装电话吧,我还得找关系,托朋友呢。一挪窝儿,全白费,这种损失不可计量啊。” “张师傅,你我都清楚,就因为租房这事摆不到台面上,现在相关政策很模糊。所以房子才不好找,所以咱们暂时只能假托是亲戚借用,私下里做交易。那没合同,凭的是什么?凭的不就是人与人相互间的情面、诚意、信誉和交情嘛。” “您想想,房子说到底是您的呀。这种情形下,想租不想租,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我要跟您耍心眼,不是自己给自己刨坑儿埋雷吗?那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啊。我得多傻,才能干出这样损人不利己,占不着便宜还得惹身骚的事呢?” 嘿,还真是! 话不说不明,理不说不清。 宁卫民这一番解释下来,还真就把这里面的道理说通了。 让本来看着不那么合情合理的事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别说“张大勺”听得“嗯,嗯”的直点头。 就是张士慧和边建功,这两位差点把宁卫民当成失心疯的主儿也恍然大悟,神情全释然了。 却不想猛然间又横生枝节。 “哎,不对吧?” “张大勺”一抬头,居然又问出了一个有点诛心的问题。 “年轻人,你说的头头是道,听着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可有一样,我就不明白了。” “你把这里头的事儿都告诉我了。那不就等于你自己把刀把子塞我手里了?你就不怕我借机要高价,多切你的肉吗?” “咱们可是初次见面,交浅而言深,这犯忌讳了吧?像你这样,把精明都写在骨子里的人,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说到最后一句,“张大勺”眯缝着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警惕的亮光。 要不说人老就容易多疑。 很显然,这个问题要没有个合理的解释,前头那些话,宁卫民算是全都白说了。 “张大勺”绝对会认定了宁卫民在玩家伙,哪怕他再赌咒誓也没用了。 但宁卫民就是宁卫民,他可半点不惊慌。 谁让他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好手呢? 能把死人说活的事儿对他赖谁,一点不新鲜。 就更别说他本就问心无愧,光明磊落了。 “哎哟,我的张师傅哎。您可真行,差一点说不清都不行是吧?您不是大厨,您是审案的。好好好,那我就把您心里的疑点,都跟您分说明白了,总行了吧?” “您问我为什么我敢跟您说这些话?当然是因为我信任您。您别不信,我没糊弄您,这话真不是场面话。咱们行当不一样啊。灶台上您是好手,可生意场您就外行了。别忘了,生意人最擅长的就是相人。” “我们相人的办法跟您不同。您见人比我多我承认,可您的眼力再高,分辨的是人的善恶忠奸,好气性还是坏脾气。我们看的不一样,我们的眼里只有人对金钱的贪心,或者说是取利的态度和方式。” “就拿您今儿用的这‘棒槌打衣裳’的法子来说吧。好处是能保证自己一定的利益,可坏处是占不了什么便宜。这说明什么?就能说明您不是挖空心思算计别人的人。您喜欢把丑话说前头,是防着别人心术不正,自己着了算计。” “您用这招能指望什么哪?不就是想省点时间,省点麻烦,赶紧画好了一个圈儿,定好了规矩,免得扯皮嘛。说白了,像您这种人,是性情中人。重脸面,有个痛快劲儿,最重信用,也守规矩。又怎么会轻易破坏规矩呢?” “别的不说,您刚才能问我这句怕不怕?就证明您是好人。否则您也不会现在这么早说出来啊。真要想拿我一道。您应该不言语等褃节上,对不对?” “这就是因和果得关系,就因为我了解了您的性情,知道您是什么人。才会告诉您这些话。否则我才不说呢。” “张大勺”咂摸着宁卫民的话,神色好看了点,但毕竟还是无法全信他的说法。 “你就这么有把握?世事无绝对啊。你要万一看走了眼呢?我要不是这样的人呢?你这番理论呀,飘了点儿……” 说着,他就摇了摇头。 没想到宁卫民连磕巴都不打,就以理所应当的态度抛出了另外的理由。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通透 “哎,您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哪怕就跟您说的这样,是我走了眼,那也没关系。因为我不光信您,我更信我自己给您开出的条件啊。” “我着急找房不假。可您找租客不也一样急吗?房子空一天,对您来说,可就是白扔一大把的钞票啊。我就不信,我样样都做到位了。您不把房子租给我,难道还巴望着能找着比我更合心意租客啊?” “这就是我的自信,我自信我给您开出的条件,一定比别人更优厚。自信我的坦诚,能让您对我放心满意。所以说啊,我既然对得起您,您又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您老可不是糊涂车子,当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甚至不怕告诉您,谁也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其实我呀,还有另外可选的两处房。可今天见了您,之所以现在就愿意跟您把这事儿敲定。这其中还有冲着您独身一人的原因呢。” “为什么?因为您一个人,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那只要咱们商量好了,这房子的事儿,您兹要答应了,就能租个三年五年的。不会出现过多的变故。我的生意才会稳定啊。相较而言,我要租别的地方,变数就大多了。” “您现在都明白了吗?我这可是瞅准了您的人才挑的房。别看您挑租客的时候想得多,奉行不见兔子不撒鹰。其实我们也一样,更得谨慎小心,比您想得多得多。没办法,我们投入大啊。” “所以张师傅,咱们今天能见面,还能让彼此满意,这就是缘分。我是真打算把您这儿当成沙家浜,就这么扎下去了。可您放心,我做生意绝不从您身上省钱。如果您同意,愿意把房长租给我们。我可以再给您几个保证,表达一下我的诚意。” “第一,您这一溜临街的倒座儿房,作为店铺的门面房,我得拆墙改造。可我也不能白动您房子的结构。所以除了该花的费用我自己负责之外。我会额外补您二百块钱,供您把房子恢复原貌用。有朝一日,房您不租我了,我就不另做补偿了。” “第二,房租咱们押一付一。以后每逢月头儿的第一个礼拜天,我都会准时给您房钱,绝不会出现什么延误,耽搁的情况。到时候,您就来这儿拿现钱,顺便也看看您的房。” “第三,我能保证您的房租只涨不跌,咱们先定个口头的君子协定。今后每年我给您往上涨百分之五的房钱。而且一旦国家认可了私人可以租房,咱们马上去补正式租房合同,税金算我的。” “第四,这院子虽然租给我们了,可欢迎您随时来看。有哪儿觉着不合适的,您随时说。干脆这么着,除了东边两间厨房,我再给您留出一间房。这样您周末时候回来看看,想住下也方便。” “您看怎么样?成不成就等您老一句话了。您要点个头,我现在就可以把钱给您,钱我带着呢。” 没挑了,真没挑了。 至此为止,“张大勺”真的没法不心悦诚服了。 “成啊!这还不成吗?房子就租给你了。” 他激动得胡子眉毛直劲儿抖,一边点着头,一边禁不住出感慨。 “牛肉服青菜,鳝鱼服紫苏。年轻人,了不得啊你。我活了多半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心思通透的生意人。我今天真得说声‘服’。你师父是高人啊,才会教出你这么个徒弟。我看出来了,你这人,保准儿能大财。” 宁卫民大喜之下,赶紧表示谦虚。 “张师傅,您过奖,我这算什么啊。比真能耐,您才是这个。古人说,良厨如良相,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说明什么?说明作为一个高明的厨师,能在灶台的烈火硝烟里,铁勺金戈,排兵布阵。那是宰相和大将之才。我能认识您,能租到您的房子,才是三生有幸。” 瞧这马屁拍得,熏熏然,味道十足啊。 “张大勺”本来是咧开嘴,想笑又舍不得笑的表情,一下子因此彻底绽放。 脸上的笑纹全都展现出来了,乐得就跟个老核桃皮似的。 谁都能够看得出,这笑,自他的肺腑……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据话体现了咱们自古以来的传统礼仪,道德准则。 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 这也是咱们老百姓日常待人接物上,最爱念叨的一句老理儿。 至于说到这两句话的最核心处,其实不外乎两个字儿——共赢。 这便是我们传统商业追求讲究“和气生财”,大大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掠夺性商业展模式的地方。 所以我们历史上有名的富商巨贾,不光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往往还有十分值得人尊敬的高贵品格。 比如说与西施一起泛舟西去的陶朱公范蠡,比如孔子著名的弟子子贡,比如富商沈万三,都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典范。 如果把他们与贪婪无度的罗斯柴尔德、默多克、索罗斯这些西方资本大鳄做一做比较,我们的这些商人简直如同圣人。 即便是巴结权贵、毁誉参半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也创办了一个胡庆余堂国药号。 以“戒欺”和“真不二价”为经营理念,不惜赔本赚吆喝为家乡父老谋福利。 甚至直到身死,胡雪岩也没动过一次念头,要把这个具有一定社会公益性,时常需要真金白银贴补的买卖停了,挪借资金堵别处的窟窿。 所以毋庸置疑,只有这样的慈悲和善心才是真的。 绝非那些虚伪的西方大亨,只是为了合理避税或搞家族基金,才去沽名钓誉做的假慈善可比。 或许当代有些人,会认为我们的传统商业理念已经过时了。 或许他们觉得现代社会里,只有西方的资本碾压,追求商业垄断那一套才具有实用性。 否则,就没法解释我们的工商业为什么会在清末民初日渐式微。 但这恰恰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这种观念把工商业混为一谈了。 我们其实是输在了工业技术上,而不是输在了商业经营上。 工业是生产基础,商业是流通环节。 工业技术需要冷静的思考和理智的头脑。 商业繁荣却要以人为本,注重感受,激情感。 这就像一个扁担挑着两个筐,货物的种类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缺了哪一个都不行。 不用说,如果扁担只有一头沉的话,是永远都没办法迈步前进得。 所以说,我们祖祖辈辈,相信且奉行的这些道理,其实并不是虚头巴脑的空话。 只是缺少使之展现威力,挥长处的必要条件罢了。 至少就拿今天宁卫民和“张大勺”谈租房的事儿来说。 别看开局双方有点龃龉,但最后之所以会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相当圆满的结果,不就是因为这个嘛。 要是按照西方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一套来,就彻底“褶子”了。 别说握手言欢,合作愉快了。 弄不好能大吵一架,成为谁都不痛快,白耽误工夫还惹闲气的双输局面。 当然,随后也就更不会生,“张大勺”死乞白赖要让宁卫民三十块,只肯收四百二月租的义气之举。 宁卫民他们几个,也就更不会有这个口福。 不会成为近十年来,除了厂领导之外,为数不多的,能有幸亲口品尝到“张大勺”高厨艺的幸运之人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家常菜 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彼此谈妥一笔彼此顺心的买卖。 是应该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共同庆祝一下,加深一下感情的。 这个传统自古有之。 但在赁房子这种事儿上,这样的情况可并不多见。 哪怕是做中人的帮了双方的大忙,双方对交易都非常满意,也很少坐在一起喝酒的。 搁过去,谢中人应是按照“成三破二”的比例,两边分别给点佣金就完了。 要搁现在,也顶多是中人两头各吃房主和租户一顿饭,就了不地了。 像“张大勺”这天能把宁卫民留下来一起喝酒,还亲自下厨给他们施展手艺。 那绝对是因为宁卫民这件事办到了这老爷子的心坎里了,他愿意跟宁卫民多聊聊,继续打交道,这才会表现出了性情里豪爽一面,做出如此难得的款待。 否则,姥姥!他才绝对不会开牙请客。 宁卫民当然是明白人,他清楚这就是这位大厨兼房东,对自己最大的认可。 所有尽管“张大勺”声明在先,说条件有限,准备不足,只能弄两冷两热的家常菜招待他们。 宁卫民还是恭恭敬敬表示了感谢,并以兴致勃勃的积极性展现了自己期待。 不但主动张罗摆桌子、摆碗筷,自动请缨要给老爷子打下手。 还使个眼色让张士慧出去弄两瓶好酒回来。 这就叫懂事。 至于这“张大勺”,他的话还真不是客气。 说家常就家常,一个看着高级点的菜没有。 这顿饭,他就准备了一盘拍黄瓜,一盘炸花生米,一个锅塌豆腐,一锅小炖牛肉。 外加张士慧买酒时顺便弄回来的几个松花蛋,半斤排叉,十二个大白馒头搭配在了一起。 说实话,太普通了,看上去好像京城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都能准备出来似的。 似乎远不如去外边饭馆子随便点两个菜像那么回事。 甚至都有点对不起张士慧花了八块钱弄回来的两瓶“醉飞霞”。 但偏偏连吃都不用吃,一闻豆腐和牛肉飘出的香味,就知道不同凡响。 因为那味儿太诱人了,闻着让人忍不住要流哈喇子。 果不其然,等到真的上桌了,拿起筷子来一尝,乖乖,更了不得! 宁卫民他们最直接的体会,就是自己的味蕾告诉他们,过去全活错了。 就他们过去吃过的这些菜,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 说起来这种感觉恐怕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茄鲞”一样。 明明吃进嘴里的是庄户人最熟悉的茄子吧? 却是平生未曾尝过的珍馐之味。 让人糊涂,不敢置信!巴不得一辈子都吃这东西过活呢。 所以别说张士慧和边建功这两位,大嘴一张,甩开腮帮子,论起后槽牙,连酒带菜的全往自己嘴里塞。 就是见识过大场面,已经吃遍了京城不少大饭馆的宁卫民,都感内心惊讶。 拿着筷子品着滋味竟然出了神儿,都忘了给“张大勺”敬酒了。 “怎么样啊?滋味儿还过得去吧?” “张大勺”大概已经见惯了自己手艺引的后续效果,对他们这样的失态不是太在意。 只是自顾自,笑眯眯的嘬了一口酒,然后明知故问的跟他们“逗”话。 哪还能有什么样的回答啊? 张士慧和边建功连连点头,嘴里叫着“好吃”。 与此同时,手却还不停的夹菜往嘴里塞,根本舍不得停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是本来吃之前只有三四分是真心,大部分恭维本是客情儿的宁卫民,也不禁由衷的称赞。 “张师傅,都说家常菜最见厨师的手段,过去我不明白,甚至不相信。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这还真是平凡之处见功夫啊。” “哈哈,我没看错人,还是你懂行。会吃,有你这话,今儿这顿就不算浪费。” “张大勺”脑门子上泛出了点红润的光,面上的得意之色更明显。 “张师傅,我敬您一杯。您让我开了眼。您怎么能做到这么神奇的地步?真让人难以想象。要我说,您比那些什么烹饪大师强多了!您才是真正厨艺的权威!” 又吃了一口菜,宁卫民不能不举起了酒杯,心悦诚服。 “不行不行,我是老坷垃丸一个,过景儿的人了!” 话虽这么说,可在“张大勺”打着哈哈谦虚的时候。 眼中的神色却是精神透亮的,这几乎让他显得年轻了不少,这就是专业上的自信。 而旁边那两位大吃大嚼,牛嚼牡丹的主儿,虽然粗糙了点,却不是傻子。 同样赶紧捧场,都举起酒杯来凑趣儿。 只可惜他们嘴里的夸奖太空泛,远不如宁卫民正中靶心的问题符合“张大勺”的心意。 “张师傅,家常菜要想做得这么出彩儿,太难了。难就难在人人都吃过,见过。” “别的菜,窍门我也不问了,我知道技不外传,怕犯您的忌讳。” “可问题是我就蹊跷,连这么简单的一道拍黄瓜,一道炸花生米,您都能做得这么好吃。这是为什么啊?您是怎么办到的呢?” “您能不能让我多少明白明白?否则我怕晚上睡不着觉啊……” 好嘛,这一下子就挠中了“张大勺”的痒痒肉。 要知道,有手艺的人,耳朵边儿的好话早已经听得够不够了。 尤其是厨子,看见别人的吃相儿就知道自己手艺的成色。 但是难得碰上个具备一定交流基础的明白人,尤其是不是同行的明白人。 道理很简单,同行是冤家,有利益冲突。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这是常见的事儿,所以手艺人都爱藏私。 可一门手艺得精彩之处,却偏偏只有懂行的人才最能明白。 因爱吃不等于会吃,知道好吃,不代表他能明白为什么好吃。 所以当手艺人真正碰上一个能够欣赏,感受到自己技艺精妙之处,又不会影响自己利益,甚至是大有助益的人。 得到一个可以毫无顾虑的把自己得意之处给对方讲明白的机会,太少有了。 一旦遇见,便会尤为欣喜,比挣着大钱都高兴。 譬如名厨遇上懂得欣赏美食家,名角儿碰上场场不落的粉丝,起点作者遇见全订打赏的读者,这都是人们所谓的“知己”。 所以别说有些事儿本就可以明言。 就是那不能说的,“张大勺”也有点忍不住要唠叨唠叨了。 毕竟宁卫民不是靠这个吃饭的。 他请教厨艺,动机单纯,绝对是真心欣赏,顶多算是“嘴巴学武”。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诀窍   至于张士慧和边建功,同样对宁卫民的问题起了好奇心。   要是不提还好,就宁卫民这么一说,他们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了。   没错,“张大勺”的拍黄瓜就是滋味儿与众不同。   不但吃着比别人的回味足,而且极为清爽。   而那炸花生,难点在于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   往往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但桌上这盘却大不一样。   颜色浅,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可这是为什么呢?   “张大勺”到底有什么诀窍,让这么两盘简单的小菜变得出类拔萃,非同凡响呢?   尽管张士慧和边建功嘴里又塞满了吃食,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他们无不蹬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热切地巴望着“张大勺”能把其中的秘密揭示出来。   一点不夸张,这个时候,哪怕“张大勺”提出要把诀窍标价出售。   张士慧和边建功都会心甘情愿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不为别的,关键是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与老爷们的生活联系太紧密了。   只要是个男的,几乎喝酒都离不开这两样。   要真能得着这个法子,他们自己也能做出这样的小菜来。   往小了说,今后能多点酒桌上跟别人显摆显摆的能耐。   往大了说,事关他们日后几十年的酒桌儿幸福啊,那是终生受用不尽。   所以他们真的应该庆幸,“张大勺”作为一个耍手艺的人,身上没有奸商的潜质。   老爷子尽管也吊别人胃口,但差不离儿就得。   很快就在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获得了心理满足,把包袱给抖开了。   “拍黄瓜拍黄瓜,吃的是个清爽劲儿,最紧要的诀窍也尽在这一拍之中。一般的情况下,厨师都是用铁刀拍黄瓜、拍蒜。那不行,这么干就沾上了铁腥味。所以我从不用铁家伙拍,只用木板拍,清爽就留住了,最关键的差距就在这儿了。”   “另外,调料上也有不同。盐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般人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而且还比别人多来了一小勺冰糖水。这样拌一拌,既免了油腻。用冰糖水来代替油起亮色,还多了层回味。”   “至于这炸生米,一定要酥脆咸香。通常一般人炸完了,都会皮面生,甚至半生不熟。那是内外湿度不同,水汽不尽的缘故。”   “我有个独到的法子解决问题,就是在炸之前,把花生米倒入盆中,滴上几滴白醋,加上清水浸泡。晾干之后再小火慢炸,一定得凉锅凉油的时候放花生米啊,等锅里没响动了也就炸好了。一放凉再吃,那就不一样了,绝无回潮。”   “还有这锅炖肉,谁都知道放五香八角之类的,但没人懂得,真正的关键,却在锅盖上。炖肉不盖锅盖,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   “就我这锅肉,不但是老汤熬的。那熏香,也全在这我老锅盖的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那调料的香,才能深入肉里。要用读书人的话说,叫什么……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张大勺”谈起做菜,出口成章,完全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挥洒自如。   他说的诀窍也很简单,但可操作性却极强。   对张士慧和边建功来说,这无疑是太实用了。   而且原本,他们只是想知道拍黄瓜和炸花生米的窍门就够了。   有关炖肉的窍门儿,对他们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茅塞顿开的俩人登时就乐开花了,一边牢牢记住,一边忙不迭把嘴里的东西咀嚼咽下。   然后就跟东北的二人转似的,一唱一和,开始对着“张大勺”大唱赞歌,以报解惑之恩。   “哎哟,张师傅,我今儿算明白了,要不说您是咱们厂工资最高的大师傅呢,您这办法太讲究了。这真是和老百姓的做法不一样啊。您要是不教给我们,我们就是吃一辈子这两道菜,也想不出来还能这么做……”   “就是,我以前就知道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米饭,还有什么‘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后来跟着卫民挣了点钱,满京城的下馆子,才知道什么是大菜,什么是烤鸭,什么是西餐,算是了解点正经的厨艺了。可问题是大饭庄子也做不出您这样的菜啊!您这手艺叫什么?就叫凡脱俗……”   马屁!绝对的马屁!   但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感到有什么有不对劲的。   因为除了俩小子脸皮厚度可观之外、   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他们这番马屁可是货真价实的心声。   既然说的是事实,那自然无需不好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无论张士慧和边建功再怎么轮流上阵,卖力鼓吹,还是抵不过宁卫民更能投“张大勺”所好。   区别就在于宁卫民不但知礼、懂事,他的话还言之有物,能切中要害,自然能轻易博得老爷子的欢心。   “张师傅,说真的,我觉得咱们国家饮食文化的精深,其实全在这些细微之处。您的办法看似简单,但全是难得的宝贵经验,可以说是独门秘方。您肯告诉我们,可太慷慨了。我得代表在座的哥儿几个一起谢谢您……”   “哎哟!可别介,不就是两道小菜儿嘛,什么秘方啊?也值当你这么夸我?”   “张大勺”说这话时,别看一个劲摆手。   可眼睛乐得都快眯上了,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宁卫民瞅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态度上也就更显认真。   他郑重其事,一脸正色地强调。   “哎哟,您不当回事的东西,对我们那可不一样。先能改善我们的日常生活质量,今后我们要能时常用这样的小菜下酒,那就是莫大的福气啊。何况哪天我们要是生意不行了,还能用您教的这两道菜开个小酒馆呢,大概生意也能比别人好上不少。您这相当于给了我们一个生计当后路啊……” 第三百三十四章 正反   到这儿,没再容宁卫民往下说,“张大勺”又情不自禁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再这么说下去,可就过了。我就是一个抡大勺的,也就懂点灶上的事儿,教不了你们什么有用的东西。随便听着玩儿吧……”   宁卫民却在这个问题上执拗极了。   “您别这么说啊。常言道,民以食为天,难道厨艺还不是最有用的东西吗?绝不是恭维您,我们听您聊天,简直像是上课。”   “您看哪,就连这其中为什么这么办的道理,您都明明白白给我们讲清楚了,这可绝不是一般的厨师能做到的。我就知道好多的饭庄子里的大厨,别看挺有名,可那都是师父怎么教的,他们就怎么做,一辈子都只是照本宣科。还有那帮拿奖的什么烹饪大师,就会雕个龙啊凤的,摆个造型。”   “他们那样的所谓名厨,我还真没法佩服。说白了,耍得全是行活,没半点自己的玩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反过来,您这样的厨师就不一样了。做菜别看随性,可一举一动都是独具匠心的,真能提升口味。那才叫有真本事,有大能耐。有可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好菜来。   眼瞅着“张大勺”又要开口,宁卫民这次索性直接堵了老爷子的话。   “您先别急着谦虚,请无比听我把话说完。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您就清楚了。”   “我呀,一直知道有一说,说厨师要擅于调五味。过去我只是以为,那不就是用调料来调味儿吗?有什么难的?而且非常不理解,咱们的菜为什么不把明确的用料和比例用标准化的方式写出来。”   “现在吧,正因为有幸遇见了您,今天跟您坐在了一起,我才好像终于有点懂了为什么。就跟您刚才说的似的,黄瓜追求清爽,花生务求酥脆。是不是只要有利于展现这种特点,您就会不拘一格,用各种办法,把调料和做法朝着这种方向调配。我说的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做菜的要求,应该就跟咱们国家的书画似的,重意不重形。您不但对这道菜的传统做法烂熟于心,更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去改良。所以,您做菜才这么有个性,能传神,是独具匠心,且有魂儿的……”   必须得承认,宁卫民算是彻底说到了“张大勺”的心坎儿里。   老头儿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纹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是空前的痛快和高兴。   “好好好,你这眼可真毒啊,说透了,厨艺可不就这么回事嘛。就凭你这悟性,你不光生意能做好,也是个当厨子的好材料啊!”   “没错。这世上的食材太多了,属性不一,完全无味的更是没有。干厨师的本分,可不就是为了把种种菜蔬瓜果,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的美味凝练衬托出来,最好能再加以提高和凸显。”   “正所谓,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禀赋。做肉,那就得做出肉香,烹鱼,就得烹出鱼鲜。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也不可用香料。总而言之四个字,为了追求‘原汁原味’嘛。”   “所以一个好厨师在掌握烹饪基础之后,做法调料都不必再拘泥于定式,而是在符合实际情况的基础上力求调整与改变。因为食材和调料的质地都是会逐渐改变的,为了能守住烹饪一道菜精粹所在,厨师的技巧当然也得随着一起变。”   “反过来如果调味和烹饪技巧破坏了食物本身的优点,遮盖了食物的本味,那就是大忌。哪怕这种方式是代代相授传下来的,也是错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   聊天被宁卫民勾起了兴头,喝酒也正好来了劲头。   被宁卫民提及得意处的“张大勺”便再也止不住,把心中所知都吐露出来。   他一反常态,脸红扑扑的很亲切。   面对真诚肯定自己的宁卫民,已经完全不似平日常人眼中冷漠木讷的形象了。   “不过,你刚才那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有正就有反,有阳就有阴啊。追求怎么体现出原材料的优点。这只是大部分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就不太适用了。”   “为什么?因为南方物产丰富。作为鱼米之乡,南方许多地方,几乎四季有青菜,河鲜,海鲜,山珍,肉食可取用。”   “可是要搁咱们北方,一年里总有数月青黄不接,天寒地冻的日子口儿。到时候,能吃到的东西可都不新鲜。糠萝卜,陈土豆,茄子皮,大白菜,这几乎就是咱们冬天的全部了。”   “尤其是山陕两地,好多的穷乡僻壤,只能产出点杂粮。连这些大路菜都没有,那又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儿,“张大勺”又故意卖上了关子,给宁卫民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啊?那该怎么办啊?这要是非吃原汁原味,一个冬天全这些玩意,那谁受得了啊?那……那只能吃咸菜呗,我就知道咱们京城的六必居酱菜多。要不就吃馅儿,馄饨,饺子,包子……”   眼瞅着被自己牵引着思路,宁卫民一下落入问题的困扰中,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出反问。   “张大勺”不禁诡秘一笑,目光里颇有点小孩子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劲儿。   “怎么样?想不出来了吧?”   可他却没想到,宁卫民年纪虽轻,见识可不少,他还真就说出来了。   “哎,对了……八大菜系里的鲁菜就是北方菜,浓汁味厚,油重酱香,这应该就是办法吧。要不,北方菜怎么都口儿重呢?”   只不过,外行毕竟是外行,宁卫民对这个答案却不是那么有把握。   正确答案虽然出自他之口,可他自己不敢肯定,又自相矛盾上了。   “可……可这跟咱们刚才说的完全是背道而驰啊。味儿厚就遮盖了材料的本味,这……这……?”   好在“张大勺”已经相当欣慰了,不再对宁卫民故意难为或是逗弄。   不但很高兴地认可了他的答案,还详细解释了他拿不准的地方。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万流归宗 “哟呵,你还知道挺多,八大菜系都知道。你呀,虽然不通厨艺,但其实这话已经说到点子上了。” “不用怀疑,忘了吗,咱们刚才怎么说的?有正就有反啊。原汁原味是南方菜的追求,北方菜追求厚味儿就是反例。” “因为这种技巧的目的,已经不是要体现食材的优越性了,而是在尽力遮盖食材的劣味儿。以此要解决食材有限,甚至是不新鲜的情况。” “这种技巧叫做变味,不但是北方菜的基础,长处也很明显,在于应用范围广。说白了,在北方厨师的眼中,根本没有不可烹调的食物。哪怕腥臊恶臭,都可以变成美味。打个比方,我凭一碗酱料,就能让你高高兴兴把糟木头吃下去。” “如果这手儿学到极致,既能把素变荤,也能把荤变素,甚至还能改变食材的质地性质。能让你在吃不着某种东西的月份里大快朵颐。就像赛螃蟹,谁要是会做这道菜了,一年四季都能过上螃蟹瘾。” “所以你知道鲁菜为什么明明是唯一的北方菜系,却能居于八大菜系之了吧?除了历史悠久,除了鲁菜是华夏饮食的源地,关键原因在这儿呢。” “说白了,鲁菜的技法是所有菜系里最成熟,最完善的。什么蒸、煮、烤、酿、煎、炒、熬、烹、炸、糟、腊、盐、豉、醋、酱、酒、蜜、椒……只要别的菜系有的,鲁菜全都有。而爆、炮、扒、溜、锅塌、浇烧之类,却专属于鲁菜独有,别的菜系可没有啊。” “咱们的鲁菜,那是既有本味技法,能去追求原汁原味,与南方菜一较长短,也有独特的变味技法,那是独树一帜。这叫双管齐下,也就是说没有短板。要不怎么说鲁菜是自型。其他菜系都是受影响的呢。咱们鲁菜是万流归宗的祖宗,懂吗?差距就在这儿了。” “来来,不信你就看桌上的锅塌豆腐,别的菜系就没这么做豆腐的。尤其是我做的这道,还有点与众不同之处。其中既有提香提鲜之法,也有变味之妙。你尝尝看,是不是和馆子里通常的不大一样?” 说着,“张大勺”拿筷子给宁卫民夹了一块锅塌豆腐。 此时的盘中,这道菜已经所剩无几了,就那么三四块了。 敢情就在他们俩人聊天的过程里,那张士慧和边建功的嘴可没闲着,几乎全给这盘豆腐塞进肚儿里了。 虽然他们平时并不是太贪嘴的人,可架不住这道“张大勺”唯一现做的热菜,实在太好吃了。 结果一没留神,就成了猪八戒吃西瓜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白吃,舌头还是有点用处的。 听“张大勺”给宁卫民开出了题目,他们俩脸红的同时,也主动来抢答,还真就把答案揭晓了。 一个说,“张师傅,您这豆腐做绝了。没什么豆腐腥味儿,可是真好吃。不同于大鱼大肉的快活,可比肉菜都解馋!要今儿吃米饭行了,我至少能吃半斤。您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味道来啊?都不像豆腐了……” 另一个也说,“我吃出您说的是怎么回事了。这道菜除了应有的咸香以外,还有股子清甜的“鲜”口儿呢。就是这鲜味儿,和我吃过的所有饭馆都不一样。豆腐能做成这样,真是盖帽儿了!您应该去做国宴才对……” 这时候,把豆腐已经吃到嘴里的宁卫民,也不禁品着滋味点头附和。 “确实啊,真的鲜,怎么就这么鲜呢?” “张大勺”则彻底乐了,用手挨个指着自己面前的仨小伙子说。 “嘿嘿,没想到,你们仨别看个个饭量不小。倒是真不白吃我的,一下就抓住重点了。想知道怎么回事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 “这道锅塌豆腐,外面馆子要做,几乎都是山东本土办法。先用南豆腐切半斤,然后用三厘米薄片放入碗内。鸡蛋三枚,打碎倒入豆腐碗之中,加入少许煸热的葱花拌匀。 “炒锅再放素油,烧热后,将豆腐、鸡蛋倒入,摊成圆饼。待得两面煎成金黄,这才放入黄酒、酱油、精盐和白糖调味儿,然后勾芡。” “出锅之后呢,这菜应该是颜色金黄,带着扑鼻的葱香,汁宽味厚,是又下饭又好吃啊。 至于水平高低,其实在豆腐入味与否和煎豆腐的火候上了。” “可要是这么做出来,这豆腐味儿还是很重的,而且仅有鸡蛋相佐,味道也太单调了。同时这道菜还有个难解的题目。就是特别容易散汁,一散汁就不好吃了。所以吃的时候要求必须趁热,刚出锅马上就得上桌才行。要一耽搁,全完。” “我呢,改良的地方主要在于两点。先要将切好的豆腐一块块沾好蛋糊去煎。豆腐两面抹上新鲜虾肉拍成的虾泥,并且去腥用的黄酒,也要用虾子去泡。这样不但能有更好的模样,也保证了菜肴的入味和丰富。鲜味打哪儿来的?就是这儿来的。” “而最关键的一个秘方还在于勾芡时不用淀粉,而用鸡鸭架子和猪骨头吊出来的骨汤。因为自然熬出的骨汤里有胶原蛋白,这种办法调好的汤汁又香又浓,凉了也不泻,就成冻儿了。” “明白了没有,就是因为这么一改,辅料比主料都贵,当然就成了美味珍馐了。那还能不好吃吗?这就是精做。看似普通的底下,藏着不普通呢……” 跟“张大勺”谈烹调,尤其是吃着他的菜肴的时候,绝对是一份意外难得的的享受。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在精神和肉体层面,共同接受如此权威性的美食洗礼。 结果就是这么一顿看似普通的饭菜,成了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莫大得造化。 他们都不能不承认,有幸能吃上这一口儿,真是自己积了八辈子的福气。 因为大概整个京城,也只有这么一位烹饪大师。 愿意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摆弄一盘子豆腐,而且还能做的如此出神入化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福气 但更大的收获还在后面。 因为能和“张大勺”维持一种比较亲切的关系,是可以把这种口福延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的。 别的不说,自打得了这拍黄瓜和炸花生米之法。 宁卫民、张士慧和边建功的下酒菜质量提升,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是家人,朋友,同事,品尝过之后都赞不绝口,让他们仨都倍儿有面子。 再比如说,因为宁卫民信守承诺,做人到位,把东边的三间房都留给了“张大勺”。 每逢周末的时候,“张大勺”都回来住上一天,用他那厨房做点好东西。 如果能“碰巧”赶上,而且还能把老爷子奉承高兴了。 正盯着施工的宁卫民和张士慧想再添双筷子尝尝鲜儿,体会一下饕餮的感觉,也是可以的。 甚至有时候“张大勺”碰巧心气儿顺了,还会开口再教他们一招半式的灶上诀窍。 那同样是能直接提高他们生活质量的莫大福气。 打个比方,那“烧肘子”这道菜来举例子吧。 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这玩意。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宁卫民和张士慧,说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们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宁卫民记住了转述给了康术德,张士慧记住了告诉了刘炜敬。 很快,他们分头撺掇康术德和刘炜敬,都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是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再后来,这法子也就惠及到了整个2号院和张士慧和刘炜敬的亲人们了。 张士慧甚至专门写了一封信,教给他远在异地的爹妈。 当然,像“红烧肘子”这样的硬菜,只是生活调剂的偶尔需要。 如果说这一手用处还不算太大的话,那么“张大勺”再传的几个几乎家家户户、日日餐餐都要用到的烹饪小窍门,可就真是功德无量了。 都是些什么呀? 先就是怎么用味精。 味精这东西,其实就是谷氨酸钠。 最早是1866年由德国化学家里德豪森研制成功的。 后来日本人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率先创造出了工业生产的“味之素”。 直至传入我国后,是1921年吴蕴初明了生产谷氨酸钠的水解法,才彻底打破了日本人的垄断性经营。 从此,味精才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普通民众的厨房,和华夏饮食文化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多说,味精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这东西可以提鲜,增进人们的食欲。 还能提高人体对其他各种食物的吸收能力,对人体也有一定的滋补作用。 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拉低了鲁菜的技艺门槛,打破了提香提鲜之法的技能约束。 想当初“味之素”的广告语,不就是“家有味之素,白水变鸡汁”吗? 实话实说,这要比起当今社会的保健品来,还真不算虚假广告。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什么事儿一旦过分就成了灾难。 要知道,过去海外的华人,除了极少数的社会精英,几乎都是被“卖猪仔”过去的沿海贫民。 而这些华工和华工的后代,就没几个懂得做菜的正经厨师,甚至是在自己家也没上过灶的家伙。 于是他们无不把此物视为调味珍宝。 1968年,美国和加拿大的华人餐馆,竟普遍在临街橱窗陈列几十个头号味精大罐以招揽食客,可见当时滥用味精的情况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最终在美国引了“华人餐馆综合征”风波。 从此不但味精背起了“对人体有害”的黑锅,华夏美食也受到了巨大的名誉损害。 所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也得讲究使用的方式方法,否则结果就会事与愿违。 说到我国内地,由于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物质匮乏时期。 我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许多家庭曾经连酱油都吃不起。 于是就自然形成了以味精为主的调味习惯。 家家户户无论做什么菜,差不多都要放点味精。 但可惜的是,如此常见的调料,我们常年累月在用,但会使用的人还真不多。 “张大勺”就指出,味精可不是大把撒进去就行,用多了绝对会让人恶心。 而且还有很多菜,是不能用味精,或者用了也没效果的。 比如说,像本身就具有鲜味的食物就不需再放味精。如鱼虾、海鲜、鸡蛋等。 另外放醋的菜不宜放味精。 味精在醋里不易溶解,而且越酸的醋,溶解度越低,鲜味效果越差。 还有甜味菜也不用放味精。 味精的鲜味在咸味菜肴中才能有鲜美表现。 如果在甜味菜中放入味精,不但不能增鲜,反而会抑制甜鲜的本味,并产生一股异味。 最后,需长时间炖煮和油炸食物都不能放味精。 因为味精的效果会因长时间的烹饪和烈油高温破坏殆尽。 所以说起来,味精的应用范畴其实相当局限,也就适用于快炒菜肴和以素为主得汤菜罢了。 像许多人认为华夏饮食离不开味精,甚至全靠味精才能味道鲜美。 这其实太瞎掰了。 人说好厨子一把盐,从没听说过好厨子一把味精的,对不对? 而“张大勺”给的正解就是,要想让味精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就是要把少量味精先撒在要炒的菜的上面,然后大火来炒。 千万不能出锅之前撒味精,那也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味精无法充分分解,味道便无法渗入原料内部。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触类旁通 那么既然谈到了这里。 “张大勺”也就顺带提了提另一样东西。 他说我们的调料里,真正独特的,要紧的好东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如果把肉类用花椒,盐搓制,将会轻而易举得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最简单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时候,把油烧热,先炸几十粒花椒。 然后把花椒捞出扔掉,再拿这花椒油炒菜,这样就会让食者感到开胃的香味。 还有,拌茄子如果最后浇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头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实上几乎凡是凉菜都可用花椒水来提香。 而由于清真菜肴向来是不用酒的,更是离不开花椒油来杀腥。 那不用说,得此真传,宁卫民和张士慧自然又叮嘱亲人们,照方抓药又去试验了一把。 现果然具有魔术般的神奇效果。 特别是花椒的应用,那东西真的能唤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剂一样。 于是这个夏天,扇儿胡同2号院和张士慧家里的拌凉菜,爆腌菜,越做越好吃了。 暑热不像往日对他们的胃口影响那么大,而解决了苦夏的窍门恰恰就在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仅仅这两条还不算什么,“张大勺”功绩至伟、普惠众生之法可还有一样呢。 什么呀? 就是给肉掺水! 这句话有意思吧? 说实话,宁卫民当时乍听这四个字儿第一感受,还以为是注水肉呢。 很明显,这种明显找抽的说法,让他差点拿脑袋撞墙去,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先别急,“张大勺”要说的,当然和卫生监督部门所说的注水肉是不一样的。 这其实是炒肉丝和炒肉片的秘诀。 要知道,无论作为一个厨子还是合格的家庭主妇,肉片、肉丝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个基本指标。 这件事说来似乎轻巧,但其实对技术要求颇高。 先刀工得有点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连。 而后火候也很讲究,下锅时间稍微长了,就会老。 要是时间不够呢,就会有血丝。 还有用什么样的调料。 根据肉的不同种类,部位,所放酱油,胡椒,淀粉,味精,白糖,料酒,比例都不一样。 这年代的人,更不可能学三十年后那些以化学造诣见长的厨子,用什么嫩肉粉。 所以,这年头要检验一个厨子合格不合格,一个家庭主妇是否擅长烹饪。 只要来个小炒肉,也就全明白了。 但即便是专业厨师,善于烹饪的家庭妇女,有些关键的窍门也未必会懂得。 通常情况下,哪怕刀工、火候、调料上都做到位了,也就是把肉片、肉丝炒得好吃。 要想再称上一个“香”字,那还属于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奢望。 而“张大勺”却能用几句话,就让这事儿生神奇的质变。 他几乎能一步到位,就让一个有点厨艺的人,把炒肉片、肉丝,从好吃提升到“香”的地步。 至于说到这秘诀,其实特别简单,真谛还就在“掺水”上了。 说白了,就是肉片肉丝在拌上调料之前,先要加上些清水,用手抓过。 使清水都渗入到肉片纤维中。 此后,再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腌制调味,再上火炒,肉片肉丝,就会鲜柔嫩滑,与众不同。 这显然也是一种“注水”。 但因为和黑心屠户下手的时间不同,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可见注水本身不是问题。 注水的时机对了,就是厨艺秘诀。 错了,那就是糟塌东西。 至于掺水为什么肉片肉丝就会好吃的? 特别是对于鸡肉为何效果尤为显著? 这或许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张大勺”根本没细说。 不管宁卫民和张士慧怎么问,老爷子就给了一句话,“好使不就完了?” 也对,好吃就行。 总之,无论怎么说。 宁卫民、张士慧,在和“张大勺”的交往中,有两件事倒是可以确认了。 一是千万不能小看咱们国家的烹饪文化,五千年的传承,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单纯从创造美好的角度来说,恐怕对咱们生活贡献最大的就是好厨子了。 他们能调和五味,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让人尊重。 二就是通过这一次次的点拨,宁卫民和张士慧对“张大勺”的厨艺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了。 别看人家压根没上灶比划,给的传授基本都是随口几句话的指点。 但真是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胜你自己去钻研摸索几十年的。 所以出于这份敬仰之心,每礼拜天的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都像接驾一样招待这位大厨啊。 他们总会备下好烟好酒,应季的时鲜,高档的果品,万般周到的伺候。 说起来,物质上的便宜只在其次,关键是这份面子上的尊重实在难得。 于是不但“张大勺”对此是相当满意。 也弄得装修的工人,街坊邻居们真的都以为两个年轻人是“张大勺”的远房侄子呢,反倒彻底没了疑虑。 唯独让张士慧有点失落的是,“张大勺”再有本事,却没法利用点去赚钱。 他有心想请“张大勺”出山掌勺,打算和宁卫民再开办个饭馆的心思,刚说出口就落了空。 因为不但“张大勺”本人对这件事以摇头回应。 说自己炒一辈子菜了,现在就想轻省轻省,伺候伺候自己了。 就连宁卫民也觉得办餐饮太累。 说眼下还不是这一行业高利润的好时机,干这个不划算。 同样劝张士慧打消念头,专心经营好烟酒店。 张士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最终只能认头。 但无处施展自己的报复的抑郁,却也终究难免。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张大勺”对宁卫民和张士慧的事业就毫无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有句话,叫术到极致,几近于道。 而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就在于常人难及的悟性,以及一颗能够举一反三的玲珑心啊。 别看“张大勺”平日里嘴上、心里念叨的都是“吃”的事儿。 但落在宁卫民的耳里,却产生了一种触类旁通的变化。 尤其是老爷子说的本味论与变味论,说的一切诀窍“尽在细处”。 说的“有来就有回,有正就有反”,说的“双管齐下,才能没有短板”。 就像某种神灵得启示,让宁卫民感受到了钱的召唤。 他现自己的脑子似乎还有没被掘死角,生意似乎还有逆向思维的可能,有另外一种做法。 为此简直兴奋的要命,认认真真地琢磨起来没完了。 这一点不奇怪。 毕竟吃是为了人服务的,生意也是为了人服务的。 这两个行当都需要研究人的需求,人的心理。 而只要把人琢磨透了,就没有不行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新鲜事 1982年7月1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不但是建党节,也是以零时为标准时间,共和国启动建国以来第三次人口普查的日子。 而且同样是这一天下午,京城前门楼子底下的三岔路口处,也生了一件属于民间范畴的新鲜事。 那就是在下班高峰之前,居然开来了一辆解放牌大货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三岔口的东向马路边。 如果按照常理来说,这辆货车,不是给路边的商店送货的,就该是来拉货的。 可实际上这两样事儿却都不挨边。 因为随后,从货车后面下来了两个人拉开了后车厢。 他们就在汽车两侧的挡板上,分别挂上了一块红底儿白字的红绸布。 上面写着“厂家清仓,减价处理”字样。 他们居然是来卖货的! 要说这种情况可是真新鲜,这个年头谁也没见过这么卖货的呀! 这也忒能对付了点儿,真是挂个破布当幌子他就敢开张啊! 何况工厂的产品向来不都是商店卖吗? 这怎么变成他们自己来了? 那今后商店不得喝西北风去?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蹊跷,又是在闹市区最显眼的马路边上,让这辆大解放一下成为了行人们眼中的焦点。 不自觉的,许多人驻足停车,想看看究竟。 至少也得弄明白他们卖的什么货啊? 事实上,没过五分钟呢,解放车车厢后面就有了好几十口子了。 这些人簇拥在一起,争先往车厢里观望,结果看见什么了啊? 好家伙啊,那车里摞得老高的一箱箱的纸箱倒出来的,除了男女塑料拖鞋,就是解放鞋而已。 那都是商店里十分难销的品种。 难怪了,厂家被逼得到自己跑到这儿来卖货,全是滞销的破玩意儿啊! 到这儿为止,这些看热闹的人已经满足了好奇心,就要就此离去。 然而让人更意想不到的事儿生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车上有个人居然又拿出了一个三洋的“双卡四喇叭”。 堂而皇之的打开开关,让一个嘹亮的嗓音循环播放出来。 “瞧一瞧,看一看!优惠大酬宾,清仓大甩卖啊!” “走过路过,别错过!厂家直销,机会难得!只此一天,一降到底啦啊!” “解放鞋,五块钱两双!男女拖鞋,五块钱三双啊!跳楼价儿!” 什么?解放鞋五块两双? 那就是两块五一双啊! 怎么这么便宜啊? 商店里可要小四块呢! 一降到底?这确实是跳楼价儿啊! 于是本来只是想瞧瞧热闹,几乎马上就要散去的路人们,立刻有了积极的反应。 在“优惠”,“清仓”,“只此一天”,这样的字眼儿号召下,大家克制不住地重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开始询问起货价来了,竟然都有了购买的欲望。 这种现象可并不奇怪。 因为这个年头,没有什么比便宜的价钱更能吸引人的了! 大家都有个思维惯式,认为咱们国家人多缺东西。 商品价格又是国家定死的,很少有优惠的时候。 碰上商店做减价处理不是那么太容易,即使赶上了,也就便宜个毛八分的。 像这么大的幅度能便宜个一块钱,那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用不了也大可以先买回去,或攒着自己日后用,或转给没赶上的的亲戚朋友。 哪怕就是服装也一样。 别看服装有流行不流行的区别。 可在一个刚刚被化纤面料消灭了补丁的社会。 除了要美要帅的年轻男女之外,其他人是不怎么追时髦的,哪儿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在我们的轻工业刚刚起步的年代,买衣服买鞋,在生活消费里还算是比较大头的开支。 并且这种状况将长期存在。 那么更多的人们,因为薪金菲薄,必然要把禁穿、划算作为买衣服要考虑的因素。 甚至有时候颜色、款式不合适都能穷对付。 那公家的东西还用说吗? 再怎么样,质量确实有保障啊。 总之,就是出于对公家的信任和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才让大家这么痛快打开不甚鼓胀的腰包的。 这不,有一个从后面挤过来的“瘦杆儿狼”还不放心呢。 他掏钱之前,在乱中扯着嗓门,还特意询问了卖货的两位一句。 “你们这是公家的吗?哪个厂子的?怎么这几样东西的商标,都不一样啊?” 结果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位卖主儿马上就硬邦邦顶回来了。 “废话!怎么能不是公家呢?你们家有汽车啊?个体户能吃下这么多货?没错,商标是不一样,可那又怎么了?我们厂生产两种不同的产品,自然就有两种商标。这有什么稀奇?” 另一个留在车上文质彬彬的帅小伙要客气一些。 “同志,我们这儿忙着呢,您别开玩笑。别的不说,您看看我们这价儿,多便宜啊?解放鞋才两块五,比出厂价还便宜三毛呢。满京城您找去,哪家商店要卖三块五以下,我白送您两双。我们能不是公家?您可真逗!个体户敢这么干?不得赔死啊!” 在身后看热闹的人稀稀拉拉的笑声里中,“瘦杆儿狼”不好意思了。 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们怎么就买这么便宜呢?东西不会有问题吧?” 没想到车上的小伙子立马接口,理由合情合理。 “还能有什么问题?条幅上不都写清楚了嘛。清仓大甩卖!我们厂接了外贸订单,以后这种不挣钱的东西就不做了。那仓库就不够用了。当然得腾出来……” 这时候车下那位已经不耐烦了,极不客气地催促。 “我说,你要买就买,不买甭瞎打听,还跟这儿充领导,没看忙着呢吗?我们没义务跟你汇报……” 好嘛,这叫一个横,这叫一个牛啊。 而且说着,这主儿还拿起一个茶缸子,以一副横眼瞅人的大爷样喝了一口。 嘿,这就是标准得国营的派儿,没跑儿。 可人就是这么贱,越这样,大伙儿还就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第三百三十九章 活学活用 连那“瘦杆儿狼”自己也不以为意,反而陪着笑圆乎上了。 “我买我买,不就是顺嘴一说嘛。算我不对,行不行?这解放鞋有四二没有?” 对方的口气缓和了点。 “有啊。你是要解放鞋是吗?两双都要四二的吗?说准了,我才好给你拿。” 那“瘦杆儿狼”想了一下,却又提了个要求。 “同志,这样行不行?我想要一双解放鞋,搭两双拖鞋?也算五块……” 可没想到这一来又遭到带着气儿的呵斥。 “你想的倒美,我们是公家,不兴讲价,这已经够便宜的了!你这人,是成心找麻烦,还是找便宜没够啊!” 眼瞅这双方就要再呛火,好在那帅小伙及时拦住。 “行了行了,都别急,有话好说。” 他回头又跟那“瘦杆儿狼”说。 “其实我挺理解您的,想少花钱多办事不是?一次花上五块钱,连外头穿和家里穿就都解决了。” “可问题是,两种东西价钱不一样,为了合算成本方便,我们经理就是嘱咐我们的,没办法啊。我们可不是商店的,没工夫算那零七八碎的。您想想,干嘛我们非把东西卖这么便宜啊?不就想尽快卖完,图个省事嘛。” “所以,只能拖鞋绑着拖鞋,解放鞋绑着解放鞋卖。您要么花五块买两双解放鞋,要么就买三双拖鞋。要么就干脆花十块,两样都买一份。反正不能掺和,也不单卖一双。” 这话算是让“瘦杆儿狼”认可了,他点着头说。 “说的也是。那既然这么划算,要不……要不我就多买几双?对,来十五块钱,我要两双解放鞋,两双男拖,四双女拖……” 可谁都没想到,这次他依然迎头碰了个钉子。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那态度比较横的卖货人给拦了个瓷实。 他居然声称,因为商品有限,上级为了惠顾广大人们群众,下令每人最多卖十块钱货,多了不卖。 好,“瘦杆儿狼”这下也急了! 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非说这事儿没道理,花钱买东西,凭什么不卖? 自己家里六个人,买拖鞋少了谁也不合适。 可卖货的也有自己的道理,说经理的死命令,他也没辙。要买顶多十块,否则就拉到。 就这样,接下来也就开始了反反复复的扯皮。 最绝的是,这次任那帅小伙怎么劝也不行了。 这俩从一开始就有点不对付的人,都起了意气之争,坚决固执到底。 不过还真得说,卖东西的这位倒真有点能耐。 吵架归吵架,嘴和手一点不耽搁,一边掰扯,另一边竟一点没耽误正事儿。 报价、拿货、收钱、找钱,有条不紊,不带错的。也算一绝了。 可更绝的却是,因为下班高峰已经开始,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这边越扯皮声音越大吧,招呼来的人也就越多,货卖的就越快。 甚至许多人凑过来后,都因为听见“瘦杆儿狼”的遭遇,觉得少买就是吃亏,多买就是多赚。 这样身上很少有人不可着身上的钱,往多了买的,逐渐就变得跟抢购一样。 于是耗了将近十分钟之后,卖货的似乎因为身边顾客越聚越多,对眼前无数只拿着钞票的手,也有点应付不暇了。 这场口舌之争便到此为止,“瘦杆儿狼”取得了最终胜利,如愿以偿的买到了他希望的货。 但是更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瘦杆儿狼”以一副欢天喜的姿态从人群里挤出来后,却没急着回家,而是拿着那些鞋溜达到了二十多米外的一处冷饮摊儿前。 再然后就不是他刚才的模样了。 一堆鞋一撂手,满不在乎的扔在了地上。 这小子就点了一根烟,要了一瓶冰镇汽水喝上了。 直至两个多小时之后,天色渐暗。 眼瞅着大解放那边已经没人围着了,卖货的帅小伙又站在车上直冲他挥手。 他才又拎着那些鞋回到大解放旁。 然后一手把鞋递给了那卖货的帅小伙,另一手就抓着挡板,踩着车轱辘也爬上了车。 当头第一句就是,“宁经理,怎么样?我今儿戏演得还行吧?” 那帅小伙则嘿嘿一乐,“不错不错,非常到位,托你的福,这不,货全卖出去了,除了你拿回这几双,就剩下十几号特别小的解放鞋和女拖鞋了。你要不嫌弃,干脆拿走得了。也省我们再往回拿了。” 说完,他又递给那“瘦杆儿狼”五张大团结。 “贾师傅,多谢你们今儿帮忙。这钱里的四十块是您跟司机师傅的报酬。多出来的算我请你们吃饭。知道你们还得回运输公司还车,我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早点下班,喝完酒早点回家。三天后,礼拜天咱们再继续合作。” 那贾师傅自然眉开眼笑。 “哎哟,宁经理。你这人可真痛快。大方得没得说!这让我多不好意思的。其实也就耽误了点功夫,真没帮上多大的忙,您还非得多给。那……那我就不推辞了。谢谢啦,礼拜天见。哎对了,这两天您有万一有事,随时找我,我给您留给电话。哎,您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句话的事儿……” 所以到此为止,这卖货的俩人究竟是谁也就不用说了吧? 可不正是宁卫民和张士慧嘛。 说白了,眼前生的这一切,就是宁卫民从“张大勺”身上顿悟出的主意——冒充公家闹市促销。 这不,等着目送这辆大解放货车离去。 宁卫民和张士慧一人背着一书包的钱,一起回到街道缝纫社,把钱锁进了保险柜里。 宁卫民的嘴里就不由自主的显摆上了。 “怎么样,咱哥儿们这主意高明吧?看看,这一车好几千双鞋,全卖没了。” “照这路数,用不了两三趟。一切问题全解决。不就一万双解放鞋,三万多双拖鞋吗?算什么啊?” “老子的妙计安天下,我全给他卖出去。哎,你可得给我证明啊,大解放卖货,这是我创!宁式战法!” 张士慧可还有点想不明白呢。 “嘿,邪门!你说真够怪的,就这些货,搁商店都没人要的,难道上了‘大解放’就香些?怎么卖的这么快啊?” “即使你卖的便宜了点。那也不应该这么追捧啊,都跟抢似的啦……” 第三百四十章 一二三四五 对于张士慧提出的这些问题,宁卫民当然没必要隐瞒。 无论是身为好哥们,还是合作伙伴,为了今后配合默契,他都有义务把里面的道道讲清楚。 尤其是在志得意满的情况下,他还有心想卖弄一下。 于是说了一句“你还别说,用‘大解放’卖还就是不一样……” 他就拿起根儿小烟儿一冒,然后摇头晃脑地给张士慧指点起江山来。 “哥们儿,你应该知道‘朝三暮四’这句成语吧?可你知道吗?这话其实最早不是形容人心的反复无常,其实说的是玩弄手法的欺骗。” “出处是这么个典故。说最早第一个耍猴儿的,它养了好几只猴。怎么喂呢?一开始早上他给猴子三颗果子,晚上给四颗。猴子们为这个老闹气,认为他给少了。宁可挨鞭子也不肯配合表演。后来这耍猴儿的,就改成早上给四颗,晚上给三颗,猴子们就变得很开心,听从指挥了。” “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形式是很重要的。你还别乐,这寓言故事其实是借着猴儿说人哪。如果拿这个标准去衡量人,人一样是不理智的,情绪化的。否则,也就不会出现追名牌和崇洋媚外的现象了。” “你还记得你当初卖过的蛤蟆镜吗?你那些破烂儿玩意,明明就是塑料片,贴个不认识的外国商标也能买十几块。反过来,哪怕友谊商店买的正经好东西,标签一撕,就没人认了。合着花钱就为买一标签。不但懵别人,连自己都给骗了。让你说,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智商是不是还不如猴儿呢?” “但这种可笑却不容忽视。因为这恰恰是经过无数次印证的商业规律,这种看似幼稚或愚蠢的现象,如果善于利用,拿来做生意其实非常见效的。就拿我卖鞋这事来说,其实根本不用给顾客多大的实惠,你只要让他认为便宜很大,哪怕是一种错觉,就已经足够了。” “哎!你现在明白了吗?我用大解放卖货就是为了给人营造错觉用的,那是障眼法呀!” 说到这儿,宁卫民兴奋地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喷云吐雾。 “你想想看,咱用这样的大货车来卖山一样的货。那是什么景儿啊?能和别人用普通方式去卖货一样吗?” “一来,能彰显实力,让咱们看起来更像公家单位,容易博取群众的信任感。” “二来,‘大解放’目标大,停在这儿本身就招眼,挂上条幅也醒目,容易聚焦,把人引过来。” “三来,用这种临时性的方式卖,又打出限时限购口号,轻易就能营造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氛围来,引群情激动。” “就咱们的老百姓,你还不知道?干什么都容易追风,全是跟着别人走的羊。你买他买我也买,只要一成风,这不就成了抢购了。 “四来,这块地界儿位置也特殊。正好位于**、大栅栏、和京城火车站居中的地方,外地旅客那是最多不过的。即使本地人不上当,那不还有这些外地人给咱们托底呢吗?” “至于最后还有一条额外的好处呢,这可是我家门口儿啊。我打着街道工厂的名义,有街道做靠山,就不怕工商来查,能好无后顾之忧地,踏踏实实的在这儿大卖特卖。” “你说说,既然这么多优势凑到一块堆儿了。我要还达不到目的,不能把这些鞋快销出去,那是不是才叫怪事呢?那我还坐什么生意啊?老老实实上班最好……” 好嘛,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宁卫民就这么侃侃而谈,透着那么胸有成竹。 不但目光,连脑门都是亮堂堂的。 张士慧必然要受到感染,他不由一拍大腿。 “哎呀,卫民,你这招儿可真够绝的啊!刚才我哈哈大笑,还觉得猴子就是猴子哪。没想到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可不嘛,人还就和猴子一个样儿的好骗啊……” 只是他跟着又一沉吟,佩服还有所保留和疑惑。 “不过……既然这些都逃不出你的算计。那你干嘛把那解放鞋卖那么便宜啊?” “鞋你不就是两块五接的嘛,合着一分不赚,赔本儿赚吆喝?这得多亏得慌啊!” “你看刚才那势头多猛啊。哪怕你多卖个一两毛呢,一千双鞋就是一二百。这……这难免有点失策了吧……” 但宁卫民可不这么看。 “哎,这事儿你要不提,我还就忘了。别说,这笔账还真就不能按你说的这么算。甚至咱要打个比方,这解放鞋要是我两块六七接的,我都得卖两块五去。” “为什么啊?”张士慧是真糊涂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因为解放鞋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嘛。” 宁卫民哈哈一笑,说出答案。 “这鞋哪个商店基本都有,全国都一个价码啊。咱们在这上面弄不来手脚,你卖多少钱,到底是便宜是贵都是明摆着的。反过来,拖鞋就不是了。种类多,价格就乱。这些质量不好的破拖鞋,进价本身就低,咱们往上加点,别人看不了那么准。” 张士慧一吸气,这才恍然。 “你……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啊。噢,合着解放鞋你不赚钱了,就在拖鞋多加上那么点。这就等于背着抱着一边儿沉。” “对喽。哥们儿,你这不挺明白的嘛。” 宁卫民乐呵呵地赞着张士慧,顺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随后却说出了更具有启性的观点。 “不过啊,比你说的这点更重要的是,解放鞋还能够给人们提供一种心理暗示,更加地刺激人们花钱买鞋的欲望。” “你想啊,解放鞋的价格和商店里的官价差距越大,别人是不是就会觉着,咱们卖的拖鞋也有这么大的差距呀?” “所以解放鞋的低价,其实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价格参照标准。显得我们的优惠力度很大,当然能让人产生一种买咱们东西,就是占了大便宜的错觉。” “你再想想看,现在的时节才刚刚入夏,正好是需要拖鞋的时候。解放鞋却是春秋穿的,又是大路货,本来就不会好卖。而且咱们拖鞋多,解放鞋少。这么干是不是特别划算?” “不说我说啊,你说这些买东西的人是不是猴子?他们都自以为聪明着呢,自认为占了天大便宜了。其实,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想占咱们的便宜?除非他们一根筋,认准了只买解放鞋,不要拖鞋。”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亏啊。因为这批破鞋本来就是卖一个厂子面子,不得不囤来的。再怎么样,卖人情了,也值。关键还是得赶紧把货销出去,免得占库房,也省了人力……” 第三百四十一章 墙都不扶 毋庸置疑,只有脑瓜条理分明,极富逻辑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 而且在这其中,还充分体现出了一种叫做创造性思维的商业天赋。 所以张士慧真是不能不为宁卫民高招拍案叫绝。 正是宁卫民,让他领教到了,什么算无遗漏,什么叫面面俱到。 也是宁卫民让他看到了,人在花钱上的心理居然这么奇妙。 “哎呦,哥们儿,真不是我捧你!高啊!太高了!你把人都给琢磨透了!” “就别的商店,搭售的情况有。可有一说一,无论是谁,搭售都是俏货搭着滞销货卖。结果到了你这儿可倒好,居然滞销货搭滞销货卖!” “就这么难卖的玩意,都让你给卖出去了,还不老少挣钱!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哪?就你这脑子,绝不是凡人的构造!” 最后一句,张士慧无疑是故意夸大的。 这种言过其词的吹捧不为别的。 就为了哥儿俩逗闷子逗惯了,他想放松放松啊。 张士慧本以为这个哥们儿保准儿得接着他的话,好好开开玩笑,或者嘚瑟嘚瑟。 然而宁卫民还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却出乎了张士慧的意料。 敢情他有点想当然了,正经事到此还远没说完,宁卫民肚子里还有话要跟他讲呢。 “哎,哥们儿,你真想知道我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吗?那我不妨告诉你。这事那是多亏了咱俩的房东张师傅。我要不是从这老爷子做菜上的道理,悟出来点东西,现在还瞅着那些鞋愁呢。” “你还记着吧?张师傅请咱们第一顿饭的时候,席间谈过南方菜和北方菜差别。咱们北方的鲁菜的技艺高在哪儿了?不就是善于提香提鲜和调味儿。既能做出原汁原味的菜肴,又能随心所欲改变食材的味道嘛。用张师傅的话说,那叫本味与变味技法双管齐下,才没有短板啊。” “你再尝尝张师傅那手艺,效果你也领教了。任何一样稀松平常的菜蔬肉食,到他手里都能做出天花乱坠的花样来。那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啊。为什么,不就因为这老爷子,能把每样食材的优点都扬光大了。把食材的缺点,都用味道压制、调和、改变了嘛。” “后来这事儿吧,一直就让我有一种奇妙感觉啊。我总觉着,这炒菜如此,做生意是不是也能这样呢?” “你琢磨琢磨啊,这天下能吃的东西,一物有一物之味。厨师的作用和追求的是什么呢?就是把这些东西合理的搭配,通过高烹饪技巧做成美味佳肴。” “那什么标准算是好吃呢?张师傅是这么说的,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就是老爷子一辈子都在琢磨烹饪技巧,求新求变的原因。” “反过头来,你再看看咱们自己。要贩卖的货物,也是百种千种吧?哪怕都是烟酒呢,它也有原料、牌子和口味之别。这没错吧?” “那咱们身为生意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用官方的话来说,促进市场经济繁荣,促进物资交换。对咱们自己来说,那就得赚钱。” “可你别忘了,有的东西好卖,有的东西不好卖,有的东西卖了赚钱,有的东西卖了就是赔钱。而且有时候到你手里的东西,是你没法挑的,又不能不要的。怎么办?” “是不是生意人的手段和智慧就应该体现在这儿了呀?有能耐的人。就能办到自己赚钱的同时,也让买的人满意。没本事的,赔的血本无归,还得让买你东西的人骂你祖宗八代。” “那什么是生意人手段啊?让我来说,我认为就得跟张师傅炒菜一样。把咱们要卖的东西也像那些吃的东西一样,进行烹饪手段一样的处理。” “好卖的俏货,当然尽力体现优越性,不好卖的,就得调味。而且最后都得进锅,通过合理的搭配做成一盘菜。要么大火猛炒,要么小火儿慢炖,要么大锅蒸煮,怎么符合实际情况怎么来。” “说白了,这个世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我们所需要的资源,我们所要做的仅仅是把他们收集起来,运用智慧把他们有机的组合起来。挥出优势,降低、隐藏,甚至改变劣势。真做到位了,就一定有利润。” “要是这么看的话,生意也没有定法。没有便宜我们要造出便宜来。没有吸引力我们要造出吸引力出来。张师傅说北方厨师的眼里,没有不可入口的食物。在咱们眼里,也应该没有不赚钱的生意才是啊!你说对不对?” 几十年后有个词儿,叫做大脑爆炸。 张士慧这个时候,就感受到了一种脑力飞升,思维破障的滋味。 宁卫民这番话对他产生的启示作用,就跟把几个二踢脚点燃扔进他脑壳里似的。 随着“镗镗”几声炸响,触动灵魂的轰鸣中,他的整个世界观都不一样了。 所以这次他反应尤为激烈,一拍桌子,就竖起大拇指,为宁卫民喝彩起来了。 “我操,你丫还真不是人脑子!我就不明白了,咱俩都是爹妈生的,都是肩膀上一个脑袋,你的脑细胞得比我多多少啊?” “就你这番理论哎,真不白给,通俗易懂哎!你怎么就没考个大学呢?你要是去学‘政经’,我估计以后你就是咱们国家的商务部长!最起码也能混个局长,副部的!哎哟,你这大才糟践了呀!” “我说你就别谦虚了,还拿什么张师傅说事儿啊!要是别人,哪怕看八辈子张师傅炒菜,也想不出你琢磨这道理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从今儿起,我真是相信这世界上有天才了!” 这回也是在不遗余力地夸,但哪怕这话哪怕比刚才还夸张。 但张士慧的心里可是不打折扣,真的这么认为的了。 只不过,他这番表态还是早了一点。 就听宁卫民对他说,“别别,你太高看我了!哥们儿咱别逗了,咱还是先说正经的吧。” 跟着,宁卫民下面的话,居然对他的刺激更大。 再听下去,他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达自己的崇拜,不知该怎样宣泄那激动的要爆炸的心情了。 “……士慧啊,其实我跟你讲这么多,甚至今儿让你帮我来卖货,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便于跟你统一一下思想,捋清以后烟酒店的经营思路。” “我是这么想的,当初我跟你合计的那个高价收购烟酒的事儿咱不变,还会作为咱们今后主要利润来源,稳扎稳打的按照计划去经营。” “但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的是,我从张师傅身上明白的这个道理,好像还挺实用的。因此我就现,有一块儿更大的肥肉就藏在烟酒批业务里。” “我自己琢磨的差不多了,觉得咱们应该去跟糖业烟酒公司那边好好谈谈。只要他们能同意我的条件,那今后什么好烟好酒,咱都能光明正大弄来。我们就会拥有一个额外得暴利来源。” “至于这个变戏法的诀窍啊,有点像杀富济贫。你也帮我参谋参谋得了,其实就在于……” 就这样,张士慧再次从宁卫民的口中,感受到一次精神的震荡和洗礼。 在他描述的金山银海的幻象中,在黄金铺就的财富道路前,为他头脑擦出的智慧火花而惊诧! 他对宁卫民实实在在的生出了一种“我墙都不扶,就服你”的感受。 要不是他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都能以为宁卫民是五显财神转世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超前 主意是想好了,商业运作的方针计划也制定下了。 可实话实说,宁卫民想要办的事儿,筹划得却有点前了。 不但抢在了大多数个体户的前头,也走在了社会形势前头,操作起来难免有点不顺。 别的甭说,耗费了足足一个多礼拜的时间,宁卫民和张士慧才算见到了糖业烟酒公司玄武区分公司的一把手黄经理。 说真的,其实宁卫民和张士慧压根儿就没想去拜这尊神仙。 本来呢,他们想得挺简单,还以为就跟街道李主任的熟人——糖业烟酒公司第七批部的何主任,办办交涉,打个交道就行了。 想当初,烟酒专营的执照批下来就是靠这位帮的忙。 今后批货,他们也打算照样从第七批部走货。 只可惜不行啊,执照是执照。 何主任虽然在这事上没有审批权,可因为仅仅是牵扯到个体户的零售业务,也就是他跟分公司的熟人知会一声就能办成。 但有关对外销售政策这一块就不一样了。 本来就是带有原则性的重大问题,更别说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实力也乎想象。 他们俩绑在一起五万块的本儿,要进货就是几百上千箱啊,而且是日后长期如是。 这样的量都赶上国营的商店了,这年头又哪儿有这样的个体户啊? 这位何主任可是谨慎小心的人,担心日后出问题说不清,实在不敢包揽在身。 就只能指点宁卫民和张士慧往上找,说必须要上峰的肯才行。 于是为了得到“旨意,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一有空就往糖业烟酒公司分公司跑,跑不了就打电话。 还多亏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交际手腕老练,跟办公室的人很快套磁成功,到了能开玩笑称兄道弟的程度。 他们才算排着号了,得以见到这位大经理的真面目。 但是,小鬼难缠,阎王的架子更大。 这位黄大经理一见面就给他们吃了个软钉子。 尤其是听说他们是个体工商户的照,压根就对他们自认为建设性的提议不感兴趣。 听了他们的方案后,根本没认真琢磨,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就给他们打了。 “坦白说,你们主动想要包销一部分滞销烟酒,然后让我们公司给你们一些好烟好酒作为奖励。这确实有利于我们公司解决一部分经营问题,你们大概也能赚些钱,属于一举两得的好事。可问题是,你们是个体户啊。我对你们的要求,无法满足。” “不怕你们不爱听,看看你们个体户,展中存在很多弊端这是不争的事实吧?国家刚为你们放开一点口子,就暴露出了许多问题。很多人为了私利,弄虚作假,扰乱市场秩序的钻营行为比比皆是。” “政治经济学里面说,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的改变,而生产关系又促进生产力的展,这其中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协调配合纠差,不能前也不能落后。结合眼下的一切事实来看,这个理论显然是无可辩驳的。” “那么在目前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我们要答应你们的要求。又能拿什么去约束你们?打个比方,万一你们把好烟好酒卖掉了,再把其他的烟酒给我们退回来,我们怎么办?要是那样,我们不是自找麻烦嘛。所以对于你们的建议啊,保证啊,我没有任何信任的基础,只能先有所保留了。” “我知道,你们个体户都想赚钱,而且急着想赚大钱,想赚大钱就必然急着扩大业务量。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啊。同样的道理,制度的改变也得一步一步地来,不可能要求一蹴而就。” “你们要耐心一点,要相信国家改革的决心。这样吧,我会先跟业务部门相关人员讨论讨论你们的建议。一旦证明切实可行,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再来和你们谈这个问题。好好好,就先这样吧,谢谢你们的建议。我很忙,还有个会要开……” 就这样,宁卫民和张士慧被黄经理以看表的姿势送了客。 结果从糖业烟酒分公司一出来,张士慧就怨声载道的骂上了。 “办点事可真难啊。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才见着真佛的面,结果事儿没办成,还他妈得听一堂思想教育课……” 哪知宁卫民却没那么生气,说出来的话,反倒还有点长别人指气灭自己威风呢。 “你才知道啊。想当初咱俩干旅馆的时候,客人想半夜要点热水,都得好言好语求咱们。赶上咱心气儿不顺,不也懒得搭理人?你就别说人家这是正经的实权单位了。这或许也算一种报应。” “报……报应?嘿,还有你这么自己挤兑自己个儿的呢。” 眼见张士慧一脸不快,宁卫民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而已。难道说错了?现在社会什么样啊,谁都知道。脸难看,门难进,事难办。但凡是人就得求人。无论谁都得看人脸色。这是普遍现象……” 张士慧“哼”了一声。 “普遍现象也不怕。要我说,他打官腔不就是想要价儿嘛。我就不明白了,刚才你干嘛非拉我呀?咱应该跟他那儿好好‘磨咕磨咕’啊。只要给他弄外面去吃顿饭好好聊聊,把‘意思’给弄到了位,不就齐活了吗?” 没想到他这话更遭宁卫民的反对。 “别介,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拉你呀?还就怕你来这套。你这么干了,那准砸锅。你要知道,送礼这不正之风虽然刮起了来,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这个。还是有人能保持两袖清风的。所以关键是得分准对象。我就敢断言,这个经理肯定不吃黑。” “为什么呀?”张士慧一脑门子的问号。 “第一,他年龄不大,看样子也就三十左右。他还出口成章,又坐着分公司一把手的位置。这就说明他不但有官运,而且很可能不是家里有关系,全靠个人能力。否则那就是副职才对。这样的人,当然不会为一点好处去冒断送前程的风险。” 别说,这第一条从宁卫民口中说出,就不可辩驳。 何况他随后还拿出了一个熟人当样板呢。 “这个人跟乔万林有点类似。别看过去咱送乔万林电子表,他敢收,现在你试试?” “吃请可以,帮忙也可以,可乔万林再不敢随便收咱的东西了。头两天我送他几条烟,乔万林都摇脑袋,又给退回来了。” “这小子精得很,天生当官的料,自然算得过账来,知道什么对自己重要。他也怕这种事让人知道了,哪天对上景儿,该有嘴说不清了。” 顿了一顿,宁卫民又继续说下去,分析得更加透彻。 “第二,你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么地方?糖业烟酒公司啊,肥的流油的地方!不是衙门口的衙门口!你就是送。你能送人家什么?” “你说人家是图你烟,还是图你酒啊?人家自己库里有的是!我跟你说,家电你都别想。就兄弟单位之间互通有无。光明正大的来,就够人家把家里填满得。” “所以第三,别看这黄经理对咱们态度挺客气。可无论从话里话外,还是眼神,都能看出他的倨傲劲儿来。他是真心不起咱们个体户啊!” “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就是收礼,恐怕都不愿收咱俩的礼。我敢肯定,你要一提‘意思意思’的事儿,弄不好他能当众把咱们赶出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找鸡蛋 这些推论绝对合情合理,张士慧不禁嘬牙花子了。 想了想,居然是一道无解的题,懊恼中就又抱怨上了。 “嘿,照你这意思,其实什么都不赖,就赖咱们是个体户呗。” “妈的,不从国营单位里出来,压根儿想不到做个体户的难处。社会地位那叫一个低!” “合着咱现在是社会最底层啊。爹不亲娘不爱,政府给的全是条条框框。到哪儿一听你是个体户,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你。 “你说咱又没为非作歹,不就是凭本事挣钱吃饭吗?他们干嘛非得歧视个体户?个体户就是小老婆生的啊?”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哪怕到了这个地步。 宁卫民仍旧能保持情绪的淡然,甚至还主动把过错拦在了自己身上。 “你别激动嘛。其实这事儿啊,赖我!都是我有失周全,才犯了这样的错。” 张士慧就纳闷了。 “哎,你有什么错啊?这不关你事!你的计划那绝对没问题!都是他们不公平,狗眼看人低。” 可更令他费解的是,宁卫民居然没接受他的说法,还继续更深入地自我检讨上了。 “嗨,话不能这么说,咱得实事求是呀。其实我早就知道个体户受歧视的问题。就我接手那些服装尾货。有哪个个体户不惦记呀?厂家之所以不给他们给了我,不就因为不信任,瞧不起个体户嘛。” “什么制度所限,个体户没支票啊?统统都是借口!厂家要真愿意付出点耐心好好谈谈,个体户里也有人能找着辙,满足他们的要求。我等于背靠着皮尔·卡顿这棵大树,才捡着一个大便宜。难道这是公平的?” “我不得不说,真正的个体户要难多了,那真是为了找货源,到处作揖拜佛,见人赔笑,好话说尽才行。赚钱赚得太低三下四,根本不够遮羞的。” “而我自己,错就错在把这种事当成理所应当了。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为外企高管的特殊性,忘记了自己在服装行业具有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优势。” 宁卫民的话不禁让张士慧为之一愣,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很快,他又出于护短本能的开始为哥们儿开脱。 “那也不能算你考虑不周,反倒说明你有先见之明。当初你一脑袋扎进外企,不就是想到了这样的好处嘛……” 宁卫民则不禁为他这种意气行事的性情笑了起来。 “士慧啊,你也把我说得太神了。大概你眼里,就因为咱是哥们儿,我怎么都是好的。可我真没这么能掐会算。实话跟你说,当时我为什么去皮尔·卡顿,不过是图个工资高,兑换外汇券更方便点罢了。” “至于见黄经理的事儿,我也确实想当然了。我要是早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就不会这么直接登门找人家了。太冒失了。” “你想啊,这烟酒是另外一个行业,我一点人脉没有,而且利润又那么丰厚。就咱们过去倒卖的那些东西里,属烟酒和家电最赚钱了吧?既然如此,那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这里面的油水。凭什么人家就得顺咱们的意啊?” “糖业烟酒公司是有不少滞销的低档货难以处理,可你别忘了,有国家兜底啊。那些亏损的服装厂家都不着急,甘愿让自己的货扔仓库里遭受虫吃鼠咬,最后报损。那烟酒上的利润那么高,黄经理还能在乎吗?不可能的。” “所以要我说啊,这黄经理其实人还不错呢。他至少肯卖底下人几分薄面,还算见了咱们一面。敷衍不敷衍的单说,态度反正挺和气的。要是换成那红联服装厂啊,就咱们这样的倒爷进门都是不接待的,人家直接撵走,搭理都不搭理你……” 张士慧听宁卫民说了半天,最后这句,居然还有点替黄经理树碑的意思了。 他一撇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哥们好了。 “不是,卫民,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是自虐有瘾啊?人家对你这样?你还夸上他了?噢,我觉得你好,佩服你神机妙算,反倒还是我错了不成?” “哎哟,哥们儿,你又瞎着急。” 宁卫民再次笑了起来,还递给了张士慧一根烟以示宽慰。 “我是那个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哥们之间得坦诚,得说真话呀。咱俩只有把问题想透了,分析清楚了,才能对症下药,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 这样的态度,忽然间让张士慧有点恍然了。 他吐了一口烟,因为着急问,还有点被呛着了,咳嗽了两声才问出口。 “嘿……我说,看你这不着急不着慌的样,是不是你有什么主意了?你能把这事儿找回来?” 果然,宁卫民没否认。 “放心,小错虽然我犯了,但还不影响大方向。我既然炒上了这盘菜了,就不能让这道菜糊了锅,非得吃上这一口才行。” 张士慧还觉得有点不相信,毕竟他是想不出辙来的。 “哎,先别急着吹啊。人家礼不收,饭也不吃,一心求仕途,根本就看不起咱。这种油盐不进的稀罕人都让你碰上了。你跟我说说,你还能有什么辙啊?” 但宁卫民依旧是稳操胜券的样,而且眼睛越说越亮。 “你瞧你,又糊涂一时了不是?对付黄经理的道理是明摆着的,只有面子对等的人才能做朋友。要让别人给咱们面子,那就得比他有面子。至少也得跟他一样对等才行。咱可不是一般的个体户啊,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胃口呢?” 不过,云山雾罩的表达方式可不是张士慧需要的,他有点着急了。 “这不是车轱辘话又绕回来了嘛。你就是个服装公司的外企高管哪,你自己也说了,你的人脉优势在服装行业,不认识烟酒行业里的人啊。你凭什么能在人家面前有面子啊!” 于是宁卫民不再卖关子了,索性对张士慧彻底摊牌。 “哎哟,人脉资源是网状的啊。有人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多就隔三层。那未必就不能搭上线。而咱们生意人的手段,不就是要把资源做出最优秀的整合嘛。” “所以说,我虽然不在烟酒行业里,并不等于没有面子。自己没面子,大可以借别人的面子用啊。做生意的原则是,用自己的钱是下策,用别人的钱为上策。办事情也是一样,用别人的面子最划算。” “是的,一切都是可以靠借的,可以借资金、借技术、借智慧。当然也可以借面子。唯一的准则就是,等价交换。天底下永远没有白得的东西。这个道理就跟以物易物差不多。你想想看,难道没有货币就做不成生意了吗?” “打个比方,咱们手里有米想吃肉,而杀猪的想吃鸡蛋。那么咱们真想吃肉的话,当然可以用米先换成鸡蛋,然后再拿鸡蛋换肉啊。” 终于,在宁卫民持之以恒的点拨启下,张士慧茅塞顿开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啊,这下我真得明白了。可不嘛,那么咱们当务之急,是找着‘鸡蛋’就行了……” 而宁卫民也不再客气。 “对,所以为了找这个‘鸡蛋’,咱们下面就得再请请黄经理手底下的人,对他的事儿打听清楚了为好……“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天衣无缝 “鸡蛋”一点也不难找,因为人是不可能活在真空世界里的。 巧于心计的宁卫民,和酒肉英雄张士慧打配合。 仅通过一顿宴席,就把黄经理的个人情况掏了个七七八八。 黄经理大名黄新源,七四级的工农兵学员。 公平的说,工农兵学员到了最后几届,也就是七四级到七六级。 学校的课程设置和正规化程度,已经和前几届大大不同。 其实非常接近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 所以虽然黄新源顶着“半拉子大学生”的名头,他的文化水平,综合素质却很高。 不但文笔出众,案头工作是把好手,还在文体活动方面有颇多擅长。 比如打乒乓球、下围棋和书法。 因此毕业后一进入糖业烟草公司,黄新源不但把办公室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也凭借诸多业余爱好为自己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甚至还误打误撞的博得了一位大领导的青睐与好感。 敢情也是巧了,糖业烟酒公司的副书记是个围棋爱好者。 而且早就苦于身边没有几个能对弈的棋友。 偶然一次机会,见识过黄新源的棋力后,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棋盘上的对手。 从此一下班就爱找黄新源来自己办公室下棋。 就这样,让这个毫无任何背景的普通百姓子弟,开始在公司显露头角。 别看黄新源是个毫无任何背景的普通百姓子弟,但任何人都不敢小觑他。 因此他获得了许多表现能力机会,步步高升也就成了必然。 很快就从一个小干事被提拔成了分公司一把手。 虽然今年,喜欢围棋的副书记因为年龄标,响应国家《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回家抱孙子去了。 可黄新源运气不坏,他又在烟草公司内部的文体活动里凭借展现的书法,入了新接任的副书记法眼。 结果他照样还是那么春风得意。 甚至为了和这位副书记能够更亲近。 还破费苦心地专门拜在一位著名的书画家关大师门下,认真开始苦练书法,学习绘画。 这样一来,也就应了那句“苍蝇不叮无缝蛋”了。 宁卫民甚至都不用费心去找什么隔着三层之外的关系了。 他只请了一个美院的雕塑系老师当介绍人。 就以买字画为名,成了关大师的座上嘉宾,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要知道,本身书画界跟演艺圈性质就差不多,是最容易勾搭上的。 何况这年头国内近现代的书画作品价格低得令人指。 连逝去的齐白石,徐悲鸿的作品都卖不了多少钱。 有他们作为一道天花板压着。 其还要晚上一辈儿的大师们,哪怕属于如今国内书画界权威人物,作品又能卖出几个钱去? 几百元都未必。 要是送到像容宝斋这样的店里寄卖,几个月能碰上慧眼识珠的买主就算运气了。 真卖出去了,还得被店里扣下一笔费用呢。 正是因此,主动登门的宁卫民,那就是关大师的贵人啊。 他不但出的价要高于行情,而且还一举买下许多幅。 再加上他身份特殊,还是热心扶植文艺事业,一手创办全国雕塑展览会的皮尔·卡顿公司相关负责人。 绝对能让关大师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那岂能不受到关大师自内心的欢迎? 这样一来二去的,也就一个多礼拜的工夫。 宁卫民和关大师彼此间就因为惺惺相惜,有了忘年交的意思了。 再往下,那还不好说啊? 既然宁卫民混成了能在大师家里自由进出,随意蹭饭的程度。 那他见到关大师的徒弟——糖业烟酒公司的黄经理,也就是早早晚晚,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有那么一天,就在黄新源拿着自己最近苦练的书画来跟关大师讨教的一个下午。 这位大经理就无比惊讶地在大师家中撞见了宁卫民。 当时宁卫民一身西装革履,正在跟关大师一块坐着喝茶,谈笑风生,快意极了。 这样的场面,说是让黄新源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也不为过。 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和宁卫民再度碰面。 他实在琢磨不透,顶多半月前,还在自己办公室里满面赔笑的一个个体户,为什么会摇身一边成了这么体面的人。 而且看关大师相待宁卫民的态度,比对待他还亲热几分,这就更让他纳闷了。 说真的,要不是宁卫民看见黄新源,也一样做出错愕状,然后主动打起招呼。 连黄新源自己都认为是认错人了。 再往后,这事儿就更有意思了。 这一天,宁卫民和黄新源一起留下来,吃了一顿关大师老伴准备的家宴。 虽然这顿酒席不如宁卫民和黄新源在外面吃喝排场,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的大菜,只有一些非常普通的家常菜。 但宁卫民和黄经理今天的“巧遇”因果,却被当做闲聊的话题,成了席间最好的下酒菜。 宁卫民主动为大家“解密”,他先解释了外企不限制个人经营行为。 然后又拿张士慧当幌子,说自己这个朋友是个死心眼的实在人。 无论如何不愿意去皮尔·卡顿公司上班,怕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他才会以自己的名义替来申请执照,又出资替朋友办了这个烟酒店。 当他着重阐述自己陪同朋友以个体户的身份去见黄新源,遭遇了诸多尴尬的情景时,每个人都不禁出了会意的笑声。 在座的人,无不认为这件事很有趣,颇有点阴差阳错,荒诞笑话的意思。 而宁卫民一说完,黄新源就当场表达了歉意。 “宁经理,我可没想到,你也会微服私访啊。多有得罪,你可别怪我呀。主要是个体户太善于钻营了,见缝插针的本事太大了。我也是怕了,怕一不小心就上当犯错误。不过我得说,见你之后我可琢磨了好几天呢,因为我就没见过言谈、气质像你这么出众的个体户。现在才算揭开了这个谜底,果然人的品味是一眼可见的……” 话很中听,不过宁卫民懂得这种话只是“面子话”,无非是人家故意捧他的场。 说得人自然说了,听的人听了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真,否则反而麻烦了。 于是他也很谦虚地做出回应。 “黄经理,千万别客气。我自己也是个企业管理者,从你的角度来考虑,我当然能理解。说实话,对被拒绝的结果,当初我也是早有预料的。不过是为了全朋友之意,不好泼哥们儿的冷水,才勉为其难同去得。这点小事,你真的无需挂念……” 第三百四十五章 没赚会死 话到酒到,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之后席间的人,无论谁也再没有谈过个体户或是烟酒店的话题。 反而又把聊天的重点转到了书画上。 宁卫民为了活跃气氛,也顺势而为,主动谈谈对国家时政的看法,谈谈社会新闻,说说外企情况,和公司里笑话什么的。 后来他又和黄新源一起交流了一下身为中层管理者的各自心得体会。 总之,谈话十分轻松融洽,非常和谐,就像朋友间的私下言论。 这样等到酒席终止,宁卫民和黄新源之间已经有了充分了解和亲近感。 等再坐到沙上一起喝茶、抽烟、吃水果,某些问题就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当宁卫民很友好的对关大师和黄新源出邀请。 自称建国饭店和斋宫陈列馆都是他负责的地方,随时欢迎两位去参观。 如果喜欢,这两个地方的所有服装,他都可以做主,以七折价格卖给他们。 根本都没用宁卫民再有任何表示,关大师就主动旧事重提,替宁卫民声了。 “新源啊,你看看,卫民这个人多热情,很够朋友吧。而且他是这样的喜好艺术,也一直在力所能及扶特国内艺术展。如果他要是个市侩的人,大概天下也就没有商人可交往的了。你认为呢?” 这话虽然没明说,但究竟什么意思,黄新源已经心领神会。 他点头就笑,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地附和。 “那是那是,我和宁经理还真挺有缘分,居然今天在老师家里碰面了。现在别说宁经理为人我信得过,就凭宁经理的身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信任的了。不瞒您说。其实宁经理和他那朋友提交的方案确实不错,属于互惠互利的方案。对我们公司解决库存积压来说,也很有好处。当初我就是考虑个体户不可信,才做放弃的,想着找机会和合作单位的销售点讨论讨论。现在,信任基础不同了,当然一句话的事儿……” 宁卫民趁机举起茶杯。 “我以茶代酒,先谢谢关大师对我的看重,再谢谢黄经理的成全了。” 事情就是那么奇妙,完全是水到渠成。 公事变私事,私事变成了小事。 宁卫民所求一言而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甚至他根本没送什么礼物,反倒还从中大赚特赚了一笔, 因为关大师的书画也属于日后拍卖会上比较受追捧的品类。 至少今天宁卫民花几百块买到的一幅字画,日后上拍,不难卖出个十几万,几十万的价钱来。 算总账的话,宁卫民为买字画在关大师这儿花了七八千。 数十年后关大师人一没,就会行情暴涨,必定能收益几百万,也算物有所值。 虽然不能跟买“亿元俱乐部”那类作品相提并论,但总比其他交际方式划算多了,也显得胸怀坦荡。 这样里外里都不吃亏的生意,大概也只有他宁卫民才能办得到。 所以正是因此,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真金白银买看似“无用”之物,这件事才会这么天衣无缝。 也就难怪关大师和黄新源都不带丁点疑心的入套儿了。 不为别的,除了宁卫民算计人心,找到了一个最佳切入点出现在黄新源身边之外。 关键是像他这样的人设背景也太出众了。 像他这样身居要职,前途无量,又是对书画如此热衷喜爱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个为几箱烟酒之利动心思的俗人呢? 这不科学啊! 最有意思的是,就连张士慧都有点被宁卫民的策略迷惑了。 他压根就没想到为了办成这件事儿,宁卫民会砸线买下这么多字画。 所以当宁卫民把好消息告诉他,说要带他去糖业烟酒公司拿批条,他显得并不是那么开心。 嘴里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哥们儿,这么多钱,你就砸进去了,就换来几十张字画啊?值吗?” “我记着你当初买那些大批量的字画,平均下来才二十块一幅吧?现在十几幅的价钱就换这么一幅,你就不心疼?这可比送什么礼物都贵啊!” “不是我说啊,咱们可就五万的本儿,这一下剩四万了。还得刨除装修,买东西,安电话……” 宁卫民有洞悉人心的本事,当然看出张士慧为什么心存顾虑和动摇,马上就让他打住。 “得得,就知道你会犯小抠儿。舍不得了是不是?不信我是不是?你要是真觉得这事亏,这些实话就都算我个人买的呗。我还正求之不得呢,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被戳破心思的张士慧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想拿话圆和。 “哎呀,我不是那意思,有难同当呗。我不是怕少了本钱,影响你伟大计划的实施嘛……” 在这事儿上宁卫民可眼里不揉沙子。 虽说是哥们,好处可以均沾,但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 “千万别!什么有难同当啊?你可别勉强!好嘛,好东西你不认识,就跟我是害你似的。我还觉得冤呢。” “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儿就说死了,所有字画都算我额外投资,烟酒生意的本金我一分也不少出。行不行?” “那就这么定了啊。包括这两幅关大师白送的,让我挂店里的。今后也与你无关啊……” 这话一说,张士慧才现宁卫民手里还两幅字儿呢。 不禁好奇心起。 “哎,怎么连个轴儿都没有啊?这写的什么啊?打开看看……”。 “这是我要做框子镶玻璃的。再说了,人关大师家又不管裱糊,带什么轴儿啊?” 宁卫民嘴里一边解释着,一边把两幅字打了开来。 结果就这两幅横联,算是让张士慧露了大怯了,文化欠缺暴露无遗。 合着这小子脱口而出,就没一个是对的。 “妇女之……宝!没赚会死!” 好嘛,听得宁卫民差点没被吸进去的一口烟给呛着。 但张士慧自己还不自知呢,不依不饶的他还抱怨上了。 “这……这这什么大师啊?我说,这写得都什么玩意啊!” “妇女之友我有听过,妇女之宝是什么?谁会将这挂在店里呀?卫民,他是不是骂你啊?” “还这个,没赚会死?这是方咱们俩啊!咱们可还没开张呢,这就咒上咱们了,他姥姥的!忒不吉利了!” 宁卫民听着实在不像话了,怕别人听见笑话,赶紧让张士慧打住。 “你……你闭嘴吧!哥们儿,咱别现了!合着你全不认识啊。” “看清楚了,这一个是‘宾至如归’,一个是‘汲赚会苑’!” “人家可是好意啊,一是挂外面店里的,提醒咱们要主意服务亲切。” “另一个是挂后堂的,是提醒咱们,忙于赚钱也不要忘了稍微休息,要做既会赚钱,也能静心享受生活的人。” “你呀,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为人很不地道啊……” 眼瞅着张士慧被说得自己尴尬起来,宁卫民乐津津地吸了一口烟。 可就在他正想乘胜追击再稍打哥们儿几句的时候,却又愣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点,这话好像说自己更适用啊! 登时,伴随着一阵难言的别扭劲儿,吭哧地咳嗽了起来。 妈的,竟然还真被一口烟给呛着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黑风高 无论是宁卫民还是张士慧,都没有被尴尬的滋味困扰多久。 因为除了俩人脸皮厚度可比城墙之外。 关键还是因为赚钱大计牵引着他们的心思。 既然“没赚会死”都挂在了他们的屋里,那当然得赶紧找个耙子搂钱才是正理儿。 宁卫民和张士慧谁都没耽搁工夫,等到一跟罗广亮那几个板儿爷约好了时间。 他们就跟黄新源通了电话,然后带着人、车、钱跑到烟酒分公司去弄货了。 提货手续都是黄新源亲自开的条子批准的。 但在烟酒搭售的比例上,宁卫民却没借机会要黄新源多照应。 不为别的,他想的很长远。 毕竟初次打交道,总得先让人彻底放心,没有心理负担,才好逐步深入。 所以总体上搭售条件相对于烟酒公司较为有利。 大概是每一百条丁级烟和戊级烟,可以搭售十二条乙级烟或三条甲级烟。 每一百条丙级烟,可搭售八条乙级烟或两条甲级烟。 酒是每一百瓶普通瓶装白酒,可搭售十二瓶优质白酒或二十四瓶瓶装啤酒,再或是四瓶名酒。 于是就按照这个准则估算着,宁卫民敞开了这通买啊。 一出手,他就带着张士慧,吃下了二十箱丁级烟,二十箱戊级烟,十箱丙级烟,以及三百箱普通白酒。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在烟草行业中,“箱”可是个容易混淆的概念。 一个是以实物包装纸箱来计算的。 五十条香烟放一个箱子里,但烟草行业却并不称之为“箱”,而是称之为“件”。 另一个则是在报表中出现的统计概念。 这个“箱”是字面上的,指的是二百五十条香烟,或者说是五“件”香烟的一个单位。 所以这也就是说,宁卫民用的就是统计表上的“箱”。 这小子初次进货,就花了两万块,一口吃下了一万两千五百条的香烟和三千六百瓶酒。 如果再加上配售给他的三百五十条甲级烟和十二箱名酒,那进货价恐怕又得加上五六千块钱的现金。 毋庸置疑,对个体户来说,那可真是大手笔啦! 但还别看进货量这么大,与之相比,更蹊跷的还在于宁卫民配货方式着实怪异。 像现在几乎很少有人要的丁级、戊级香烟,宁卫民不眨眼的就吃下了一万条啊。 两毛多一包的丙级大众烟,相对要好卖的多,可宁卫民才要了两千五百条。 市面上销量最高,民众最喜欢的畅销货——乙级烟和优质名酒呢? 宁卫民明明可以通过搭售买到不少,却偏偏一点都不要。 而且他还在搭售份额上,一门心思就认准大中华和茅台了,其他统统不考虑。 说白了,这叫两头凑啊!玩儿得太极端了! 连负责给他配货的库管都替宁卫民捏把汗。 不禁暗自寻思,这……这能赚钱吗? 甚至忍不住出言相劝,建议宁卫民各种各样怎么也得都进一点。 可最绝的是,宁卫民就跟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不但一意孤行,一点不为所动,而且他进货还有另外一个堪称怪癖的要求。 就是他买的大路货的烟酒只要京城本地的产品。 比如说一毛以下的光嘴烟吧。 其实战斗、绿叶、混叶、农丰、双兔、春耕、工字、经济、红桔、勤俭、葵花之类,有的是。 但宁卫民只进玉带桥、大雁、双鹤,这些京城卷烟厂的产品。 而像刚刚已经停产的北海这种两毛三水平左右的过滤嘴烟,市面上当然就更多了。 比如工农、大生产、飞马、海河之类,数不胜数。 可宁卫民没了北海,也只要清泉、黄河和八达岭这三种京城卷烟厂还在生产的货色。 酒照样也是这个路数。 宁卫民就要红星酒厂,牛栏山酒厂还有大兴酒厂,最普通的二锅头。 而且不偏不倚,一样一百箱。 好家伙,这样一来,宁卫民囤积的烟酒种类,那怎么也和“丰富”二字扯不上边了。 说句有违常识,货色单调的要命,都不为过。 这样的有钱任性,可真是让人昏头转向了。 那库管干了一辈子,都没碰上过还有像这样配货的人。 最终收下了好几十沓的现金,盖了出货章和运输许可。 也只能满脸敬畏,像看着二傻子一样把宁卫民一行人送出了门。 后续的反应,就是黄新源见到库管交来的配货单,也不禁给宁卫民打了电话,非常关切的询问起他在烟酒配货上不正常的问题。 一是好奇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二也是怕他和他的朋友不懂烟酒经营,会造成难以挽回损失。 可宁卫民多会说啊,早就准备好了合适的词儿应付黄新源。 他自称自己只买京城本地的烟酒,是认为能够多解决一些本地滞销商品,会对黄新源的工作有帮助,减轻他所承担的压力。 毕竟糖业烟酒公司是要对京城政府负责的,本地产品积压和外地货积压当然不是一个概念。 至于销路,宁卫民让,黄新源大可不必担心,他自称会利用服装系统的人脉走走关系。 这些烟酒,让一些厂子当做工人福利就能消化掉。 至于为什么搭售的份额,他只要大中华和茅台酒? 宁卫民说是为了皮尔·卡顿公司商务宴请准备的。 他们公司招待客人的规格比较高,当然要用最好的东西,所以其他国内烟酒就不做考虑了。 这番话那叫一面面俱到,把黄新源糊弄的五迷三道的。 一想也是啊,宁卫民的身份背景在这儿摆着呢。 有门路的人关照一下,那烟酒店的生意,还能跟普通个体户一样嘛。 别的甭说,别人也吃不消这么多的货量啊。 于是黄新源不但放了心,还为宁卫民能替自己考虑,感到非常高兴。 可实际上呢,宁卫民自己的小本儿上,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而他也只有对张士慧一个人儿才肯说真话呢。 这不,就在把货弄回去的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黄化门后院库房里一盏昏暗的小灯之下。 宁卫民看着满满腾腾几间房的烟酒,简直满意极了。 便趁着高兴劲儿袒露了心扉,颇为兴奋地就相关问题为张士慧做了一番耐心且详细的解答。 “哥们儿,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两万块的积压货而已嘛。吃下了这些,就给咱们换来了五六千块的好烟好酒。这怎么可能不划算呢?来来,我好好给你算一算你就知道了。” “咱就先说这两万多的烟酒,要是正常销售出去能有多少利润。往大了估算,怎么也不过百分之十去吧?那好,就按两千块的利润算。可你再算算搭售的那些俏货啊,进价就五千多,弄个翻倍的利润不在话下吧?这是最起码的啊。要对了景儿,两倍的利润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还有两万的积压货呢。咱必须也得卖出去才行啊,那才能算咱实实在在占着了便宜。可解决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并不难啊。是,正常方式是不好卖。可你难道忘了我头段时间卖鞋变的戏法吗?” “这两万的积压货,咱就把它全当成解放鞋了。依着我,咱是多少钱进来的,就多少钱出去,干脆一分钱不赚。只要售价便宜,滞销货一下就能变成畅销货啊。你的顾虑不就不存在了?人人都知道薄利多销,那多小气啊。咱索性就来个升级版,一降到底,变成无利多销。” “你还别觉得亏得慌。打个比方,就这没嘴儿的烟,大雁和双鹤,按条算进价的话,一个是七毛,一个九毛。你即便按七毛五,九毛七的卖出去,不也就挣个几分的利润嘛。零售的话,一盒烟不过赚个一分钱几厘钱。” “咱们可不是一般得个体户,哪儿能这么辛苦抠斥小钱儿?犯得上吗?光耗这上面的工夫咱就耽搁不起。真这么干了,那才真是亏,会直接降低你我的劳动价值啊。咱挣钱就是从大中华和茅台上来。有这工夫,应该越快把这些货卖出去,回笼资金去进货,咱才能弄到更多搭售的俏货。” “何况咱要是放弃这点小利,不赚这个钱,对买主儿来说,可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愿意抽这样次烟的人,那是真把一分两分的当回事。他们肯定愿意买咱们的便宜货,哪怕舍近求远。就抽黄河、八达岭这些两毛多一盒烟的主儿,经济条件也有限得很,多数都指着从嘴里扣钱攒着买彩电呢。他们买咱们一条烟,也能省出两三毛钱,一个月至少省出一块俩。对他们难道没有吸引力?” 第三百四十七章 杀富济贫 宁卫民的话说到这儿,张士慧眼睛亮了,忍不住拍案叫绝。 “对对,这道理说得通啊。按你这么算账的话,那这事儿确实大有赚头。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不怕你笑话,刚才乍一听你说要放弃利润卖货,我还真有点心疼呢。觉着咱们又不用像解放鞋一样必须搭着拖鞋往外卖。是不是太吃亏啦,一盒烟别看只少赚一分钱,那天长日久得少赚多少呢?” “可后来你一提到时间,哦,我明白了,原来这就叫抓大放小,这就叫有舍有得!没错,咱在这些东西,要耽误工夫才是亏大了。” “合着吃亏真的就是占便宜。咱们挣的什么钱?不就是国营商店死脑筋死制度,没法灵活变动价格,他们又不肯吃一点亏的钱嘛。咱卖那些高档货赚的是真金白银,卖这些廉价货赚的可就是时间了。” 张士慧的话,充分证明他已经领悟到位。 宁卫民自然大为高兴。 “对喽!我的意思就是说,咱做生意得大气点儿。赚钱不能从穷人身上赚,那太累了,也不算本事。要吃大肉当然得从肥的家伙身上下刀子啊,也有成就感对不对?说白了,咱从穷人身上挣的是名声,从富人身上挣的才是利润。这就叫杀富济贫啊!” 说着,他愈加把自己当成了水泊梁山的好汉,摇头晃脑起来。 只是张士慧却仍然要为一个问题困扰。 “卫民,你想的这主意是绝对的高明。可是有一样啊,卖那些高档货我是不愁,咱熟门熟路。可这些廉价的烟酒,我可有点手生啊。你看,咱们进货量可是太大了,有点不好往外折腾啊?乖乖,一万两千五百条烟,三千六百瓶二锅头。我还真有点憷……我估摸着,就是不挣钱,这些货也够我折腾俩仨月的……” 真不能说张士慧的顾虑没有道理。 不过好就好在宁卫民是个喜欢思后而定,定后而行的人。 他办事谨慎,对这个问题,其实他心中早有成算,早就替张士慧都规划好了。 “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跟我说啊。这些烟酒量是不少,所以咱要想顺畅地快点出手,那就得找对方向,有自己的独特办法才行。要我看啊,可以一分为二区别对待。” “你看,像清泉、黄河和八达岭这些带过滤嘴儿的丙级烟,城里人还有不少人抽,咱们也进货相对较少。二锅头酒呢,其实也是老百姓除了散装酒,最爱买的瓶装酒。” “那对这些烟酒,咱们就可以按成本价通过身边的亲戚朋友往外分销。没有人会嫌麻烦不乐意帮忙的。因为谁卖给熟人,都是又得实惠又挣面子啊。” “别的不说,红星二锅头,咱按进价卖一块四,那就比副食店一斤‘毛三’散白多一毛钱了。如果算上买的人还白落一个玻璃瓶。那等于也不差什么了。对不对?咱要再和商店里雷打不动的一块五毛二的官价一比,你说!谁买着这样的酒,他能不感谢卖给他的人?” “不瞒你说,这种事儿我早就在我们邻居身上试过了。我那些款式一般,但特便宜衣服,就让他们帮着我卖。结果我那些邻居们,不但个个都在单位混得倍儿有面儿,还都从中挣着钱了呢。” “现在他们一个个特念我的好,见了我主动就跟我打听,老问我有什么新来的便宜货。鞍前马后的积极性那叫一个高。不怕你不爱听,就我靠这一手换来的好人缘,十辈子也用不了。恐怕比你不挣钱,卖你们亲戚便宜家电都见效……” 最后一句,让张士慧就是一个愣怔,片刻后不禁脱口而出。 “啊?那照你这么说,我……我不成冤大头了?” 跟着又是一拍巴掌。 “嘿,你也太狡猾了!别人帮你办事,居然还得反过来谢你!行,你可真是当之无愧的奸商啊!太坏了你……” 可面对这样的指责,宁卫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根本就懒得理会那咬牙切齿,不知是嫉妒还是自卑的张士慧。 只面带嘚瑟,说了一句“好好听我说……” 就又专心展露起奸商本色,继续地码棋布子了。 “至于这些玉带桥、大雁、双鹤的没嘴儿烟,城里除了特困难的人,几乎已经没人抽了,咱在店里留下各样一件儿,回头慢慢卖着充样子就够了。其他的货,就得靠你找渠道往郊区甩了。” “总之你记住一个字儿,就是‘快’!哪怕赔点运费,比咱进货价便宜点都行,赶紧捅出去。因为只有尽快回笼本钱,咱们才好进新的货,继续这么良性循环。” 张士慧关注力已经回来了,听了这话忍不住又赞上了。 “哎,你给的这方向真对路哎。可不嘛,农民喜欢这种烟,是最大的消费群体。这么干,可能还真能行。那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咱们再往远点卖行不行?像我妈那河北老家那边,好像有个亲戚也是开烟酒店。要给他的话,咱放心,他也合适……” 但张士慧可没想到,他自认为挺好的这个主意,却立刻遭致宁卫民强烈反对。 “别介,你可千万别!这烟酒不是一般的东西,国家管控条例严着呢。咱们的货出咱们的手,一定一定不能出京城范围。否则一旦被现,是要被吊销执照的。” “你呀,回头好好看看相关条例吧,相关的责任定的细致着呢,你过单据上的数目运送烟酒都犯法。所以千万小心,绝不能别因为无知和疏忽,犯这样的错误,把咱们自己搁进去。” “有关这事儿,我真得特别嘱咐你一句,外贸烟往往会涉嫌走私。利润虽大,但千万别碰,咱碰可不值得。要我说,就连高档烟酒的回收业务,你也别收洋烟……” 宁卫民的这样的郑重其事的态度,由不得张士慧不重视。 他点了点头,认真地做出了承诺。 “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严重呢。那我明白了,你放心吧,那些条条框框,我回头一定好好读读。你既然提醒了我就不会犯错误的。” 跟着又似乎醒悟了点什么。 “哎,那要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就为了预防万一,怕咱们出错,才会替那姓黄的想那么周到啊。图得是他关键时候托咱们一把。那为了他,咱……咱今后就只能一直卖京城本地货了呗?” 哪知这事儿出口,宁卫民倒笑了。 “嗨,的确是为了以防万一不假。可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你却想错了。” “我跟你说实话吧,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咱们一旦要把大批廉价烟卖到郊区,必定会对郊区的烟酒市场造成冲击。咱们的货便宜啊,那人家都买咱们的,就不卖公家的了。” “这种行为在西方国家叫做倾销,是能把别的企业挤倒闭的。那供销社不懂咱们来财的方式,绝对没有还手之力,他们能高兴啊?” “时间一长,他们肯定受不了,或许就能让糖业烟酒公司过问调查。你能保证没人查到咱们头上。到时候怎么办啊?姓黄的要找咱们问话,就得拿本地货当挡箭牌了。” “别忘了,地方保护主义哪儿都存在,本地烟酒卖得好,实现利税最大化才是最重要的。外地烟酒积压一点怕什么?所以就算咱们做的不地道了点,给黄大经理惹了麻烦。可帮本地企业化解了积压库存,那也是大功一件啊。” “我敢肯定,在此之前,咱们京城的烟酒企业就会先感谢糖业烟酒公司。那姓黄的做出成绩,当然就会受到上级表彰。到时候,咱们问题即使暴露了,他也会做出正确取舍的。不会太苛责咱们,兴许以后还会继续支特呢……” 说到这里,宁卫民又再难掩其自鸣得意的神色。 冲着张士慧一抬下巴颏,挤咕了一下眼睛,便嘿嘿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孔带给张士慧的感觉。 其实与去年上映的电影《陈x市长》里的那些爱搞阴谋诡计得沪海奸商,颇有几分相似。 不过,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叫臭鱼找烂……不对不对,是乌龟……呸呸!是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哪。 张士慧居然毫无一点被引上贼船的懊恼。 他就像电影《白毛女》里时刻紧跟着黄世仁的穆仁智,也在脸上泛起了欢畅的笑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刚需 哪怕张士慧已经快把宁卫民的话当成真理了。 他都没想到宁卫民让他通过亲戚朋友消化廉价烟酒的法子,效果竟然会这么好。 一开始啊,他也只是往老丈人家,用自行车托了两箱二锅头和一件儿“八达岭”回去。 想先走走家里人的关系,代销一下试试水。 结果没想到,乍一听他报出口的价儿,老丈人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觉得卖得太便宜了,生怕自己女婿赔钱啊。 好说歹说,非要张士慧把东西涨价不可,才肯帮他卖。 那张士慧没辙呀,只能一个劲拍胸脯保证赔不了,硬着头皮说是有的赚。 没想到老丈人见说不动他,还有更绝的一招。 当场就拍出钱,非来要把这几箱烟酒都买下来不可。 还说什么肥水不能流外人田,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家人。 张士慧是好气又好笑啊。 只好临时编故事,说宁卫民是通过关系批来的这些货,比商店进货价便宜,但就是量大。 自己库里现在满满腾腾的全是这些东西,别的没有。 实在愁是“肥水”太多了,所以才想走薄利多销的路线。 不卖便宜点?怎么能尽快回笼资金,多赚钱啊? 同时他也把钱给老丈人推了回去,以一副豪迈的姿态许愿。 “爸,咱自家人还用得着这样啊?作为您的女婿,别的我不敢保证,烟酒我可管够。就这些东西,算什么呀。您要多少,我那儿有多少。只要能卖出去,明天我还接着给您往家送,回头我还得再给您送点好的来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士慧的老丈杆子才算真正放心,开始帮忙张罗这事。 别说,尽管开端有点不顺,光跟自己家里人穷磨叽,张士慧就费了不少唾沫。 可到了跟外人做交易这一步,却是情况逆转,顺利极了。 刘炜敬她爸的面子在刘家住的这栋楼里那叫一管用。 老爷子只不过利用晚饭前的闲暇,就在本层楼道里的几家邻居那儿串了个门儿,这几箱子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全卖光了。 甚至等到刘家一家老小都上桌吃饭了,还有晚得着信儿的邻居,主动找到刘家门儿上来扫听这事儿的。 敢情听说刘家女婿弄来了比商店便宜的烟酒,谁都想买,拉了空的人实在有点不甘心哪。 这其实一点不奇怪。 要知道,这年头有这年头的特点。 没有太多娱乐的社会环境中,作为男人,抽烟和喝酒即是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也是通行的嗜好。 在外面干点什么事,往往都得先递过一根烟去,才好说话。 谁和谁关系的远近,通常就表现在他们会不会坐在一块堆儿喝酒上了。 所以只要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烟酒就少不得买。 还别看买上这么一条烟,两瓶酒的,只能省出几毛钱。 可谁让老百姓挣得都是死工资,过日子谁都是一分钱掰成八瓣花啊。 要不从自己嘴里变着法的抠钱,也确实没什么地方可以省的了。 更何况那些瘾头大的主儿,对烟酒消耗量也大。 有人一天恨不得喝两三顿酒,有人得抽一包半到两包烟。 即便他们自己心里门儿清,这些东西毁身子骨儿,那也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你要不让他冒烟儿,不让喝酒,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要不怎么会有“酒腻子”和“大烟囱”这样的词儿,来形容这种骨灰级的瘾君子呢? 总而言之,烟酒对许多人,几乎可以等同于吃饭睡觉一样的“刚需”了。 那本着能省点干嘛不省点的想法,没买到又得知这件事的邻居们,自然就会跟走马灯似的来造访刘家。 结果这下好,把刘家这顿举家团圆的家宴全给搅了。 为此,不但刘炜敬的妈妈要埋怨刘炜敬她爸,就连刘炜敬也忍不住数落上张士慧了。 一个说,“你可真是个老糊涂。你就那么坐不住啊?吃了饭再忙和这事儿就不行吗?瞧这顿饭闹的,我辛辛苦苦不白忙活了,谁吃踏实了?” 另一个则说,“你瞧你,怎么就非得今天把这些东西弄来啊!这不是给家里找事儿,给我爸妈添堵吗?我不管,你得想办法让我爸妈熄火儿……” 好家伙,老丈人带姑爷,俩人这叫一理亏,这叫一追悔莫及啊。 他们爷儿俩一句也没敢还嘴,都被各自老婆教育成了男子汉大豆腐了。 乖的就跟幼儿园里大班儿的小朋友并排坐,等着分果果似的。 只会仰脸讨好的笑,规规矩矩的听着,一点不敢调皮捣蛋。 不过话说回来了,尽管家里弄了个没趣儿,可要抛开这点副作用,他们在外场上还是很得意的。 别的不说,张士慧的老丈人呀,在他那些邻居们面前,可是壮足了面子了。 不但人人谢他,往往还要说上一句“您有福气,瞧这姑爷找的,真得济啊”。 就连头几天闹了点矛盾的邻居,为了今后也能分点好处,都跟他说了近似于道歉的软和话。 老百姓还能图个什么啊?不就是吃喝不愁,心里痛快呗。 从此免费烟抽着,免费酒喝着,老爷子从此算彻底免了烟酒挑费了。 考虑到不用再听老伴儿在这方面的抱怨了,总体算起来,还是值当的,老头儿当然美了。 至于张士慧,他能亲眼目睹这些烟酒受欢迎的程度,心里落个踏实才是最重要的。 回家之后,他掰着手指头自己估算了一下。 刘家住的这座196o年建成,被叫做“安化楼”的公社大楼里,拢共有二百八十八户主家儿。 这其中只要有五分之一或者是六分之一的人家,要能冲着老爷子这面子,认他的烟酒。 那保守估计,每个月就能消化掉至少二十箱到二十五箱的二锅头,五件儿一整箱的香烟啊。 老丈人可还没去单位问过呢,十分之一的货量就已经差不多解决掉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其他的货还愁吗? 从理论上说,他兹要能找着十个像老爷子这样的主儿。 他们的搭售配额就能再翻上一番啊,这太成了这! 就这样,第二天,吃着甜头的张士慧就又弄了一三轮车的烟和酒,再次送岳父家来了。 二十四箱的二锅头,四件儿香烟,完全是按照估算的数目来的。 他本打算存在刘炜敬原先的小屋里的,留给老丈人慢慢卖着。 没想到事情的展远比想象得还乐观。 由于不少人怕过这村没这店了,手里但凡有点富裕钱的主儿,都愿意趁机多存点货。 他这第二次送来的货,根本就没在刘家存多久,也没能让老丈人带多少到单位去,就又销售一空了。 还是那句话,这属于日常消耗品。 即便自己用不了这么多,还能匀给亲戚朋友呢不是? 就这样,也就一个礼拜之后,张士慧听老丈人的招呼,第三次又送货上门。 等到老丈人把能照顾到的邻居、亲戚、朋友以及单位同事都照顾到了。 张士慧一看记录的数目,居然已经通过老丈人卖出去了小七十箱的二锅头,整整两箱子的烟。 好家伙,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存货就这么销掉了,比预计的多出一倍,不费吹灰之力啊。 兴致一来,张士慧忍不住即兴高歌了一曲。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杀鸡焉用宰牛刀~~~挥动鞭儿响四方~~~财源达三江~~~~~~~” 第三百四十九章 好名声 毋庸置疑,烟酒直销的成功,绝不会只限于张士慧老丈人这一路。 在这个信息传递还很闭塞的年代,由宁卫民“自创”的这种熟人带货的销售模式,堪称所向披靡。 即便是复制到张士慧住的那个大杂院,以及刘炜敬上班的重文门旅馆,也一样的效果显著。 先拿大杂院来说,虽然平房人口密集程度和交际范畴都比不上楼房,烟酒出手的效率一定会大大降低。 可如果放眼去看整条胡同,也有上百户的人家呢。 再加上胡同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东西便宜的好处又是明摆着的 那么真等到街坊邻居们之间把这事儿一传开了,迸出来的需求同样不少。 实际上,只要和张士慧住在同一条胡同里的人。 那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交情好的还是半熟脸的,又或是每天见面招呼一声“吃了吗”的点头之交,甚至是厕所里一块蹲过坑的“厕友”。 他们就像楼房里的住户一样,谁也不会眼睁睁任凭这样的好处从自己身边错过。 变着法也会找到借口,拉到关系,跑到张士慧家里来买货的。 如此一来,等到事态慢慢酵,出货量就变得很客观了。 其实并不比刘家住的楼房那边逊色太多。 当然,与此相伴相生而来的副作用就是,要应付起这些越来越多,零零碎碎找来的人,也肯定挺麻烦,够让人头疼的。 不过大杂院好就好在层次分明上了。 由于张士慧的几间房在院儿的紧里头。 谁要去张家就得先经过其他两三家人。 进院的生人是必要遭受张家邻居们盘问的,那就跟有了岗哨差不离儿了。 而且由于大杂院生活比楼房更加不便,同住在一院儿里平房邻居之间,同甘共苦的交情又比楼里的人们更为亲厚几分。 这样一来,从张士慧手里得到了烟酒代销权的那些同院邻居们,自然就非常愿意为之代劳,免了张士慧频繁遭受骚扰之苦。 甚至这些邻居们在卖了一份人情,获人感激的同时,还不忘为张士慧树碑立传。 让他也顺带因此收获了未曾想过的好名声,在整条胡同越来越受街坊们的看重。 这不,别看张士慧真没做什么。 可几乎每天每,和他一个院的这些邻居们。 总会在他不在,自己又得闲的时候,相互间一起念叨念叨他的好处。 说句实在话,都有点近似于卖力鼓吹了。 就像这天的下班时间,大杂院邻居们凑一块堆择菜洗菜,就又这么聊上了。 一边是院门口的李家大叔择着韭菜。 “……我说他二婶,咱院儿这小张是真没说的,为人叫一仁义,开个烟酒店,人家一分也不挣咱们的钱。他的烟酒给咱们大家伙,可比商店便宜多了。你瞧瞧这人性……” 那头是就着水管子拿菜盆洗菜的刘家二婶。 “可不,他大叔,一条‘黄河’就能比副食店的官价儿便宜两毛五呢。我们家那口子连带着我俩儿子,现在每月光烟钱能省出两块钱呢。这么好的事儿,真得谢谢人家小张。而且就这些便宜烟哪,我们那口子的单位同事也都跟着沾光了呢,你说小张怎么这么大本事?弄来这么些的好东西,他照顾了多少人啊……” 正说着呢,在毛巾厂上班的德子又推着他那自行车进了院门了。 这小子快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对象,就自己住间小平房。 而且无论单位还是大杂院,都是个不受待见的三青子。 这一耳朵听见,果然,就忍不住插口搭话了。 “哎哟,二婶儿哎,我打听一句,您家当家的不会按原价卖单位去的吧?嗨,你们傻不傻啊?怎么就不知道加点钱啊。我可跟您说,这些烟酒谁都缺不了,你加一毛钱,一样有人抢着要。要不,您也学学我,这两天我足足卖出去八十多条,挣了八块多呢……” 刘二婶听了这话直撇嘴。 “嘿,德子,你小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傻不傻?人家小张也没挣你的钱啊。合着你雁过拔毛地挣熟人钱,就那么好意思啊?” 德子可不在乎这样的稍打,拿话接得稳稳的。 “瞧您这话说的,您还甭拿我跟人小张儿比!人家财大气粗,早了。我是马瘦马长,人穷志短。再说了,想当初,小张做的第一比生意还是我给介绍的呢。他能有今天,全靠我带他入门儿。他要挣我的钱,那才不好意思呢……” 李大叔也有点听不惯了。 “德子,瞧你这口气,也不怕被风闪掉你的舌头。你带人家小张入门儿?我就知道你把人家带沟里了。想当初就是你介绍那南方水果生意,给人家小张赔惨了吧?而且当初还就你蹭人家水果吃得多。等出了事儿你倒躲远远的了。人家后来没记恨你,你就念人家好吧。” 这话让德子可有点承受不起了。 “哎哟,我说大叔,天地良心啊。我当初要能想到会赔钱,还介绍给小张干嘛。这不是生意场上变化莫测嘛。我真不是那样的人,再混也不能坑邻居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是不是……” 而他也有个讲歪理的本事,话锋一转,这还成了他赚钱的道理了。 “……所以话说回来了。现今小张算是把钱送到咱手里,这是多难得的好机会啊。咱要错过去,不就辜负他了嘛。这钱不挣白不挣啊。您得这么想啊,咱加点也比商店里卖的便宜不是吗?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大叔懒得再纠缠,就知道这小子是永远都有理,索性决定损几句解恨得了。 “嘿,臭小子,你就矫情吧,老有你的歪理。都说个体户钻钱眼里了。我看,你小子才钻钱眼里了。照你这样,你不了财。你还是好好跟人家小张学学怎么做人吧,先学会做人,你才能做生意……” 没想到德子却把脑袋一拨楞,还坚决不认这个头。 “瞧您说的,您还真冤枉我了。谁不会做人啊?可面子是要票子来换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挣了钱,该跟人家小张意思意思。有来有往嘛,人家今后才带我玩儿呢。可您说我就挣这点,能怎么个意思啊?小张本身就是卖烟酒的,他还能缺抽的喝的?我要胡同小饭馆请人家搓一顿吧,也忒寒碜了点……” 正这时候呢,又有俩生人进院儿,德子眼尖,率先拿车一横,吆喝上了。 “干嘛干嘛,你们找谁啊?说清楚了再往里走啊……” 那俩人都有点尴尬,一个岁数大些的紧着解释。 “啊?我们就住咱胡同口十一号院。听我们院里人说呀,咱们这院有位姓张的同志,他的烟酒比商店卖的便宜啊。我们就想问问,能不能看在同住一条胡同街坊邻居的份儿上,也卖给我们……” “能啊。你们跟我来吧,小张的烟酒我那就有,保证卖给你不挣你们一分钱……” “别谢,别这么客气,谁让都是街坊呢。可不是就你们俩找过来,咱们胡同打听过来的人多了,小张早留话了。大家互相照应应该得嘛……” “别客气,咱们都是沾了人家小张的光儿。小张你们见过吧?就咱胡同今年刚结婚那小两口,对,当天来了好多汽车,那小两口平时穿得挺洋气……” 李大叔怕德子会赚人家钱,没等来人说完,就拿起自己的韭菜,把两位来客带自己屋里去了。 看得德子遗憾地干吞了一口吐沫,又自内心的骂了一句“傻大叔”,才推车往院里走。 结果一眼看见刘二婶洗好的那些菜,这小子又停住脚了。 嬉皮笑脸,非要蹭两棵小白菜,拿回去当面码儿不可。 二婶也懒得计较,擦了擦手,就拿给了两棵给德子,允许他占点小便宜。 没想到贪心不足,这小子居然蹬鼻子上脸,还嫌给他的这棵有虫子眼儿。 二婶简直被气乐了。 “你这混小子,怎么占便宜没够啊,白吃你还挑?我就是看它有虫子眼儿才给你的……” 第三百五十章 无形改变 至于重文门旅馆那边,那是张士慧和宁卫民曾经的单位。 别看他们俩都已经离职了,可毕竟这还是讲究铁饭碗的年代。 其他人可没几个像他们这样敢于跳出舒适区的。 所以往日的人际关系还在,没什么太大变化。 特别是就张士慧个人而言,他的老婆可还在旅馆上班呢。 何况那儿还是他贩卖高档商品的主要根据地。 怎么可能办不好这点事儿呢? 事实上,张士慧胸有成算。 根本就没用刘炜敬代为联络,甚至就连提前言语一声都没有。 找了一天下午,直接运了整整一三轮车的烟酒过去,停在了旅馆后门。 然后他就径自跑到前台打电话,挨个通知各个部门正在班儿上的熟人朋友来卖货。 不管对谁,说的都是一样的词儿。 “喂喂,我……张士慧。哥们儿,我今儿可把好事给你送上门来了,现在忙不忙?……” “什么好事?我最近开了个烟酒店,弄了点二锅头和八达岭,比商店价格低一成,要不要?……” “什么价?当然就这价了,我还能挣你的钱嘛。要啊?那您就别慎着了。麻利儿的吧,赶紧带着钱来楼下看货……” “哪儿见?后门,你下楼就看见东西了。对了,也顺便帮我问问你们部门其他人啊,谁想要一块来……” 就这样,人传人,人叫人,旅馆各部门轮换着来,依次全被动员出来了。 有的人想要多一点,钱不够没关系,反正交情在呢,就先扎着。 有人买了一点回去,又觉着买少了,很快又不请自来,再拿了一堆儿回去…… 总之,整的那阵势就跟职工福利似的。 还别看张士慧这天拉过去二十四箱酒,四件儿烟,似乎有点冒失。 可面对广大旅馆职工的踊跃和热情,才不到两小时就差不多卖光了。 剩下不多几箱东西,索性就搁在前台了,留给刘炜敬,什么时候卖出去什么时候算完。 这天等到旅馆早班下班的时候,鼓鼓囊囊怀揣钞票的张士慧,不但顺便接了老婆下班。 而且还一个子儿没花,通过餐厅和厨房的人,从便宜坊带走了两饭盒肉菜,弄了俩鸭架子回去。 瞧瞧吧,这趟差事办的,美不美? 但即使如此也不算什么。 因为就连张士慧和刘炜敬也未曾想到,这件他们自认为算不得什么的小事。 竟然一夜之间,就让他们俩在旅馆里的地位大大提升,显得越吃得开了。 这么说吧,自此之后,别说刘炜敬在单位办事异常顺利了,任何部门几乎没人再难为她的。 就是张士慧在重文门旅馆,也是处处得见笑脸,几乎人人愿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即便是他过去花钱请人吃饭,私下送东西都办不成的事儿,现在也统统迎刃而解。 比如他求客房部的人临时开间客房借用一两个小时。 又或者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注意下某位客人的行踪,打个电话通报一声什么的。 人家现在可不拒绝给他这些便利了,反而有点上赶着,都乐意着呢。 如用几十年后的网络用语来形容,那就是逼格很高。 所以好是好啊,可这么没来由的好,也实在够蹊跷的了,难免让人心虚和没底。 张士慧和刘炜敬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们觉着自己没生什么本质变化啊? 怎么一下就都成香饽饽,过的这么顺风顺水了呢? 后来还是张士慧受不了这种抓心挠肺的惊疑不定。 跟宁卫民问了一句,才算触摸到了其中的脉络,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宁卫民是这么给他分析的。 “哥们儿,你真别太小看你自己啦。这点事儿你觉着无关紧要,可在旅馆上班的那些人就完全是不同的感受了。” “先他们挣得是死工资,谁要想手里有俩宽裕钱,一样得靠省嘛。咱们的烟酒,别看便宜的并不多。可那真是批价,也有一成的利润空间呢,旅馆后勤组的人他也弄不到啊。” “就这些货你卖给咱们单位的人,别说他们自己得实惠。真是脑子灵活点的,稍微加点钱转卖给他人,就是稳赚呀。” “客房的人?客房的人巴结你就对了。你可别忘了,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咱俩是怎么的了。你觉得他们就不羡慕?不想有样学样啊?” “在他们的眼里,你现在就是既敢干又能干的赚钱楷模啊!而且还是他们的供货商。你卖客人高档烟酒挣大钱,他们当然也愿意卖点便宜的,跟你学着挣小钱……” 别说,这个倒真是! 张士慧听着不禁点点头。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最近跟他提出还要货,甚至把前台那些存货都扫走的主儿,就是客房部那些人。 而且他们还老跟他打听跟顾客套磁卖货的技巧。 这无疑就是证明啊。 “其次,你是主动把好处给大家伙送去的。而且没人会想明白,咱这么便宜卖这些东西,居然是为了咱俩自己赚钱。那就大不一样了。” “你看,同样是卖烟酒。如果别人言语一声你再去,你还挣人钱,那是人家照顾你,你落不着一点好。现在你这么干,就叫作送人情了。单位的人不能不念你这份情,说你够朋友。” “更何况这么多的烟酒,也不是一般人就能弄来的。你这一车东西就上千块,一分钱不挣就卖给了大伙儿。这是什么魄力,什么实力啊!谁能小瞧你,谁还敢小瞧你!” “所以在别人眼里,你现在不但是个够意思的朋友。而且还是个有本事,很可能今后也会用的上的朋友。他们干嘛不对你们两口子好点呢?” 宁卫民的话再次让张士慧心里一震。 是啊,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 想当初,他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心态恰恰正如宁卫民描述的这样。 那个时候挣着工资,他最崇拜的就是那种到处吃得开,干什么都有办法的人。 如果像这样的人,能照应他一下或者对他亲近一点,对他就是莫大的荣幸。 他巴不得紧跟着人家,以效犬马之劳。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见识了宁卫民的手段之后,他才会全心全意的维护这份友情…… “至于最关键的,还在于你卖给大家这些便宜烟酒,好处不但是可以长期延续的,能普惠大众的,更是光明正大的。千万别小看这条,这条最重要。” 没容张士慧再多想下去,宁卫民紧跟着又给他阐明了最后的一条道理。 “要我说啊,那些过去拒绝你请客送礼,生怕惹麻烦明哲保身的人。他们其实心里也不是不想占便宜要好处。而是心存顾虑,有贼心没贼胆啊。” “这种顾虑是多样化的。可不单是怕落人闲话,或者是惹出麻烦。他们也许还怕真收了你的礼,满足不了你的要求。或者是其他方面。” “你不妨想想看,就管劳保那老胡,做人本身就谨小慎微?蹭单位点手纸,从大食堂弄点咸菜回去,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说闲话。这样的人,你让他帮忙办点事,不送礼还有可能,真要许他好处,反倒能吓死他。直接就拒绝你,连听都不听你把话说完。” “再看大食堂去年开始看库的老王,算是半拉实权派吧。守着食品库房,要弄什么好吃好喝没有?多少人巴结他,想找机会沾光。可老王人家完全拒绝腐蚀,立身清白极了。为什么?人家想的明白,还几年就退休了,弄这花活不值得啊。痛快一时,又何必呢?” “哎,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了吧。可你办的这事就不一样了。这烟酒是人人有份的,好处也是大家均分的,你也没开口提什么条件。那不管老胡还是老王,谁也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可什么叫拿人手短啊?只要今天他们沾了你的。你等哪天再跟他开口,他也就不那么好意思拒绝你了。至少能干不能干的,也得听你把话说完吧?” “再说了,你只要不提什么非分要求。那冒点小风险,犯点小错误的事儿,他也没必要拒绝帮你啊。因为既然单位的人都欠你的,谁能说出个不字儿来?他只要把你名字一报出来,就是依仗。即便他真为帮你惹出麻烦,追究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追究啦。” “我甚至敢打这个保票,现在咱们的旅馆里,除了最上头的领导。一般的人,哪怕恨你入骨都不敢说你的坏话了。除非他傻,想招致众怒啊。” “总之,一切都因为咱们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才会是这样的效果。像咱们这么干,不但能让财,也能为咱们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 “我承认,不吃咱这套的人未必没有,可只要大多数人都吃这套,那不就够了?所以哥们儿,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肚子里,踏踏实实好好干吧。咱们的前面是一片坦途,是一条光明大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保证什么篓子也没有……” 而这最后的一番话,同样让张士慧感同身受,无法不认同。 因为谁还没有求过人,或者被人求的时候啊? 过去送礼的时候,他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 别人转过头求他办事,送他东西的时候。 他也为自己是否能帮上人家心里不安,虚得不敢一口答应。 这就是底层人的心态啊。 想必老百姓,人人都差不多是同样想法。 没错,对普通人来说就怕犯错。 活得安生,没有心理负担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可奇怪的却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倒对这种缩手缩小感觉感到陌生了? 还得让宁卫民提醒和启才…… 难道说现在……他已经不在是这样得人了吗? 想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最困难的那些日子。 一种复杂难明,又隐隐欣喜的感受在张士慧心里滋生。 促使他不禁饱含感激的看了宁卫民一眼。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变化都是因谁而来的,更对这种无形变化感到欣慰和满足。 今天宁卫民跟他说的这些话,不但让他又领悟了一些新的道理,也让他加倍感念宁卫民的恩情。 第三百五十一章 憧憬 和宁卫民接触时间的越长,张士慧就越佩服宁卫民大脑里频繁闪现的智慧之光。 宁卫民每一次对于生意的决策,从来都会被时间证明是无比正确的。 于是张士慧也就越来越确定,自己跳出单位追随宁卫民,再次跟他吊着膀子一块干,绝对是一件明智之举。 他真心认定了只要跟着这个哥们去闯,按他说的去办。 自己的财富就会越来越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和度积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实事求是的说,他在生意场上能实现今天的成就,其实已经大大出了自己最早的预期。 现在的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未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私下里他就这么跟刘炜敬念叨过,对自己老婆曾出如此的感慨。 “解放前的有钱人哪,咱是没见过。这解放后人人平等,也没了有钱人。媳妇儿,现在我看电影吧,就觉着电影里那些有钱人演得那么假。他们的生活水平,还不如咱们呢……” 刘炜敬也点头。 “可不,这些年我老觉得跟做梦似的哎。你说咱家啊,应该算有钱了吧?老三件甭提,新四件咱也早置办齐了。你瞧这屋一水儿的进口家电,全是日本的。再看咱家的存款,那不是好几千,而是好几万……” 张士慧又是一撇嘴。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今年要干好了,兴许就能把咱家存款再翻一倍。不过一想吧,还真是的啊。你说头几年,咱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啊?每个月就挣那么点,你还逼着我存十块。剩下的钱我真得一分一分算计着花。现在甭说一分钱,就是一毛掉地上,我都懒得捡。” 刘炜敬有点看不惯他翘尾巴了。 “瞧给你狂的吧,以后你可别说这样的话,让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嗨,我不就在家里跟你说说嘛。又不会去外头嘚瑟。再说了,真让人听见了我也不怕。我的钱光明正大挣的。我怕谁啊?谁眼红也没用……” “哎呀,你好好清醒清醒吧,你可不是没人管了,你的关系还在咱们单位呢?再说了,我可还得捧着铁饭碗呢……” “那又有什么啊。不是我吹啊,就咱家的存款每个月利息都比咱俩过去的工资高。哪怕咱俩一辈子不工作,又怕什么呢?你还老说什么做生意有风险,风险在哪儿呢?咱现在家里这笔钱永远不动了,就存银行吃利息,那不等于就是咱的铁饭碗啊。” “话是这么说,可不工作?那咱俩成天干嘛啊?就天天逛商店?” “那也挺没劲的。你说真是啊,咱们国家就这点不好,有钱都没地儿花去。” “去你的吧。越说越不像话了!有地儿花我也不这么弄,天天游手好闲的,那我不成资本主义的小姐、太太了? “哎,你还真别说啊,咱要照这么干几年,那得挣多少钱啊!一不留神,兴许咱还真就成资本家了。” 本来一句接一句的,只是小两口逗闷子。 但张士慧最后这句有关资本家的玩笑话,可触碰到了时代的敏感性,有点前了。 刘炜敬登时就被吓了一跳。 “啊?那可不行!咱们的社会哪儿能再出资本家啊!你这……这肯定得出事啊。我说,咱这钱到底挣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不行你还是回来上班吧,那钱算咱借卫民的……” 张士慧却仍旧满不在乎的。 “瞧你那点胆吧,女的就是女的,太禁不住事儿了。那照还是人家的呢,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关键是我不能把人家卫民撂了,怎么也得帮他把店撑起来啊。你就放心吧,我们干的事儿可都是政府允许的。出什么事啊?大不了我向你保证,钱要挣得差不多了就不干了,谁愿意老受累操心的啊……” 刘炜敬当然也知道,张士慧不可能让宁卫民难做。便只有嗔怪两句作罢。 “我才不信呢,最先你可就说五万啊,现在还不是变卦了……” “五万?五万够干什么的啊?宁卫民那小子一年工资带奖金就差不多这数了,我是他一小半,也有一万多呢。说实话,我还真想咱俩有一天跟外国人似的,住住‘别野’,开开汽车呢。那怎么着也得挣个五十万的吧?” 刘炜敬再次被张士慧的宏图大志吓了一跳。这个数字在她听来无异于天文数字。 “我的妈呀!五十万?你可真敢惦记!别说五十万,你要真挣回二三十万,吓也能把我吓死了……” “哎哟,你是我老婆嘛,怎么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刘炜敬可是真急了。 “不成!这事你就得听我的!咱可得说准了啊,挣够二十万咱可就不挣了啊。到时候你就老老实实上班。你愿意回旅馆还是在外企都行。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别老让我为你提心吊胆的,咱要那么多钱干嘛啊……” 不用说,好脾气的人要是难得急一会,威力当然是莫大的。 何况张士慧也能感受到这份温暖的关心,他就只有妥协。 “行行行行,我听你的还不成,二十万就而十万。” “你得让我算算啊……二十万……再加上咱家的,咱就按百分之五点七六一年死期……那一年利息就得有一万四千四。” “嘿,别说,是差不离儿了。这么些钱,咱俩躺着吃也吃不完啊。那到时候随便花,不就是神仙了吗?” 刘炜敬终于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毕竟没有谁会真跟钱有仇。 “看把你美的……” 不过话说回来,小两口的憧憬虽然美好。 可世界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关照的,什么都要讲等价交换。 尤其是生意人,哪怕再好的交情,也不能施与受太过失衡。 俗话说,救急救不了穷就是这个理儿。 当一个人太过依赖于别人,自己又没有办法回报,这种关系是难以持续的。 而张士慧好就好在,他是一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 既然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并不具备宁卫民的智慧和眼界,本身又对宁卫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就从来不会在做事的大方向上对宁卫民有怀疑,甚至是起争执。 宁卫民如果愿意给他释疑,那固然是好。 即便宁卫民无暇顾及他的想法,他也能做到在不理解的情况下,尽量与之齐心,继续协力办事。 甚至对宁卫民无保留的相信。 所以在具体执行上,在办事的效率上,张士慧真的是没挑得。 而这就恰恰符合了宁卫民的实际需要。 才会让他们俩的合作关系相得益彰,异常默契。 甚至让宁卫民颇感惊喜的是,张士慧在和人商洽上颇有天赋,竟然是个战术高手。 他身为京城人的自信、热情、大气,与利索的嘴皮子,在每桩生意里都起到了非常明显的增益作用。 往往能让他游刃有余地把客人拿下,谈成甜买卖。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小刀锋利 比如说有一次,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张士慧怎么谈下一笔大生意的。 那天下午两点多,宁卫民按照习惯去了建国饭店的皮尔·卡顿专营店视察工作。 没想到居然能遇见张士慧带着两个土财主一样的人来建国饭店买西服。 就张士慧带来这两位,根本不用说话,一个照面就知道必定是打外地来的。 因为除了在合资饭店金碧辉煌的环境里,他们眼睛都不够使得了。 两颗脑袋是天上地下的转悠,对哪儿哪儿都好奇。 就是他们的穿着打扮,也宛如十几年前的,看着实在太土气了。 这俩人身上的“人民装”虽然簇新,但款式着实过时。 他们手提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不说,大热天的还头戴个帽子。 而且他们还把钢笔别在胸口,翻领的风纪扣也一直系到了领口。 怎么大热的天,是真不嫌热啊,让人看着都替他们热得慌。 还幸好建国饭店里面有冷气啊,否则他们光流汗就得流个半斤一斤的。 张士慧见到宁卫民也很意外,跟着他一开口招呼这两位,就更加证明了宁卫民所料不错。 “魏厂长,刘科长,今儿真巧了。法国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宁经理也在呢,这店他是负责人。你们想要买西服,找他准没错。全国就属他这儿的西装最高档气派,你们两位要穿上这来自法兰西的国际品牌啊。就比港客还有派头啦……” “哎,宁经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两位同志都是川蜀飞虹厂的。他们来咱们都是要办大事的,这两天正排队等着要见部里的领导呢。成天待在重文门旅馆也没什么事儿,所以今天我才会把他带到你这看看。怎么样,就冲着二位不远千里而来,卖个面子吧,就别收我们外汇券了……” 张士慧和宁卫民什么关系? 连眼色都不用打,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宁卫民立刻就知道这是要挨宰的主顾,而且张士慧的小刀儿已经磨好了。 他便嘴里说着“欢迎欢迎”,很热情地去和张士慧带来的两个土包子握手。 同时一声令下,还让正在班儿上的杨柳金和殷悦,像招待贵宾一样,给他们二位量尺寸,为他们选颜色,教他们怎么打领带。 不问可知,常年待在小地方的两个川蜀人,何曾受过如此热情周到的服务啊? 更没享受过如此设备齐全的更衣间。 尤其听宁卫民答应张士慧,说他们可以用人民币买到这些别人用外汇券才能买的衣服,简直兴奋得容光焕。 于是很快,两套采用进口面料,在国内制作的皮尔·卡顿西服就穿在了他们的身上。 别说,两个川蜀人虽然没见过太多世面,但毕竟是一个厂子的上层人物。 身为一方小诸侯,让他们毫无一般人的自卑与怯懦。 而且大概是宴请吃多了,俩人全是肩宽体厚,腹部略有些突出的体型。 这种俗称青蛙身材啊,不好看归不好看,但用西装包装之后,还真的挺显派头的。 要不是俩人实在土性难改,袖口的标签怎么都舍不得让剪掉。 身子直挺挺的根本不敢打弯,生怕弄皱了衣服。 他们这第一次与国际“接轨”,还真的算是圆满成功了。 至少算是与与建国饭店大堂的氛围不那么冲突了。 最有意思的是付钱的时候,或许是这两位本身照着镜子也觉得满意吧,那痛快劲儿可绝非一般人可比的。 本来宁卫民还担心他们听了价钱嫌贵,寻思是不是再给打个折扣呢。 没想到他还真是小瞧人家了。 那魏厂长听了殷悦微笑着报出的四百八十的价钱后,连磕巴都没打,伸着胳膊就冲那刘科长一挥。 那意思麻溜儿快给钱。 然后这位管钱的亲信,就打开了书包,拿出一沓子大团结一张张的点了起来,随后如数照付。 好嘛,宁卫民仅仅随便往包里瞟了一眼,就知其财大气粗。 因为刘科长的包里还有好几沓子的钞票呢,目测怎么也得有个万八千的。 难怪他们被张士慧给“贼”上了呢,带着这么老些钱出差,名副其实的土豪啊。 再下来还有戏唱。 张士慧顺水推舟接这件事邀请宁卫民去喝咖啡,说要表示感谢。 宁卫民表面上当然要谢绝。 于是张士慧就故意去撺掇两个川蜀人。 说宁卫民挣的是外汇券,平时老去友谊商店,他最清楚进口彩电的事儿。 就这么着,两个川蜀人执着地缠上了宁卫民,苦口婆心的极力邀请。 那么完全自然而然的,抹不开情面的宁卫民就加入到几个人的商谈中。 再等到几个人在大堂酒廊坐下来继续一细聊。 宁卫民总算是通过他们的对话,大致推测出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敢情这两个川蜀人来京城,主要是代表他们厂跟部里申请外汇,好引进彩电生产线的。 要办成这么大的事儿,那就免不了要送礼啊。 也是巧了,初来京城的他们,正为缺乏搞物资的门路而着急的时候。 老天爷就把张士慧阴差阴错地“送”到了他们面前。 当时,正在和别人做交易的张士慧,居然抱着烟酒“敲错门”了。 再然后,他们彼此就认识了。 于是两个川蜀人面临的一切困难也就都有了解决的办法。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张士慧几乎无所不能。 不但能给他们找来好烟好酒,能带他们来这么高档的地方用人民币买外国人穿的西服。 而且还答应了他们一定可以帮忙搞一些原装的进口彩电回去当参考的样品。 所以眼下,魏厂长急着跟宁卫民打听的就是京城有关进口彩电的信息。 到底什么价钱?什么牌子?什么尺寸?怎么才能买到? 不用多说,眼下这情况谁不明白,宁卫民也明白张士慧和两个川蜀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个“碰巧”的缘分。 要说宁卫民最欣赏得,除了张士慧善用内应,还懂得用这钓鱼一样的办法接触目标之外。 最关键的,恰恰在于这小子能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应变,捞取最大的利润。 拿这俩川蜀人来说吧,本来搁其他人,也就是卖他们点烟酒就罢了。 放在张士慧身上就不一样。 他真是会动脑子,一点没糟践机会,反倒通过深度挖掘,连私带公的业务他全照顾到了。 看样子,要不把烟酒、服装带彩电全卖给俩川蜀人。 把他们包里的钱财全掏空,大概是不肯罢休的了。 这样的业务素质,怎么能不让宁卫民满意啊? 没的说,这得好好配合。 第三百五十三章 忽悠 “……京城的情况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原装的进口家电缺不缺?缺,可也不缺。分怎么说了。对没有出国指标,没外汇券的人缺。反过来就不缺,不过缺也有缺的办法,就是加价找人买。” “像王府井百货大楼后面,就有卖出国指标的,友谊商店附近也有倒卖外汇的。您都可以用人民币去兑换。然后拿着指标和外汇券再去国家的商店里购买。” “但是有一样,您自己去的话,可千万得小心。干些事的人里有不少骗子,卖的指标很多是伪造的,兑换外汇券的,也会用特殊的手法少给您钱。甚至有的就是明抢了。” “最要命的就是,就是吃了亏,怕也没法找回公道。因为您这么干,本身也是犯错误。报官的话,对您自己也不利啊。” “最倒霉的,就是您在兑换的时候,恰巧赶上便衣在边上了。真要那样,就别说钱上会有重大损失,恐怕连人也得进派出所待几天……” 宁卫民的话语既清晰又缓慢,就像是在讲人生道理。 他几乎把京城有关进口彩电的情况,都比较详实和全面的介绍了一遍。 但话里话外侧重的无疑是风险。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故意停顿了一下。 好给两个川蜀人留下点儿思考的时间,也增加点压力。 “不是我故意给您二位泼冷水,吓唬你们。在购买彩电这事儿上确实容易出现问题。你们真的得慎重。” “毕竟现在的人,为了进口彩电都快疯了。就是都,这方面也乱得很啊!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 “您二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买进口原装彩电又是为了厂子的大事。还是应该侧重稳妥,多考虑安全性比较好。” 这么一说,两个川蜀人就纷纷点头说,“对头,对头……” 至此,可以说,宁卫民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很巧妙的就把球传给了张士慧了。 张士慧也不愧跟宁卫民是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他不失时机拍了一下魏厂长的肩膀,语调亲切地就拉开了下一步的序幕。 “老魏,都听明白怎么回事了吧?现在,是不是该咱俩谈谈了?没用的话我也不说了,我能给你们的保证,就是我的货最安全,也最可靠。质量上,我是完全可以负责到底的。有票,所以真是坏了,我都管换。不过有一样啊,沾手三分利。这层道理咱们心照不宣吧?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总得让我赚点……” 魏厂长颇显憨厚的点头。“要的,要的……” “那好,那您就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列的货物清单,型号、牌子、价格都有,您要哪种就打个勾,把数量写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美好的氛围,恰恰在这一步出现了问题。 敢情张士慧的报价单魏厂长拿过来只瞄了一眼,就忍不住流露出被剌肉的表情。 那刘科长接过来瞅了瞅,也是一样,微笑顿时变成了苦笑。 就跟恰才他们坐下第一次尝到传说中的咖啡,差点没吐出来的感觉类似。 “怎么了?嫌贵?咱们刚刚不是说好了嘛……” 张士慧故意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张啊,不是不让你赚钱。可你这个价钱给我,我跟厂里怕是交代不过去啊,你这比正常价都翻倍了呀……” 魏厂长也是头一次拨楞了脑袋,居然还大大的叹了口气。 但张士慧却有他的道理,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倒显得极其无辜。 “正常价?哎哟,老魏啊,咱们当着明白人不能说糊涂话。商店是商店,市价是市价啊。商店里的那个价有谱吗?那是给咱们看的吗?那是假象。” “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这些东西不但你们老家都知道是好东西,在京城也一样啊。甚至全国都是两个字——紧缺啊。” “现在咱们国家缺外汇,根本就弄不来多少这样的东西啊。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好东西就这么点,想要的人多,自然价钱就往上走。” “别的不说,烟酒我卖你们可比商店贵两倍呢,你们怎么不嫌贵啊?到了电视上就舍不得了?这不像你一贯痛快的风格啊。说实话,比起烟酒来,我真没多要你的啊……” 魏厂长则是显现出一脸的苦衷。 “那烟酒毕竟是小东西嘛,三十条烟,三十瓶酒,全加起来也不过两千块嘛。何况我们那边也差不多是这个价钱,厂里是可以理解的嘛。但彩电就不一样了,我们最少需要四台哪,按你这价钱,我们要比商店多花一万元啊……” 这时,那刘科长也忍不住附和上了。 “对嘛。怎么也要给我们一个厂里能接受的价格啊。” 但张士慧仍然不动摇的摇摇头,坚决维护自己的价格。 “什么叫能接受的价钱啊?如果走私货的价钱你们能接受,我也能给你找着。可那外表包装都是港城那边仿的,里面玩意次着呢,连东洋专家看了脸儿都得绿。你们敢要吗?回头您二位弄回厂去,就别说你们厂会把我当成骗子了,就说你们,厂里能让您二位过关吗?” “这还都是小事呢,问题是你们厂要这彩电也不是为了看,而是想当个样机研究分析嘛。我要弄这么差的东西给你们,往大了说是阻碍了咱们国家四个现代化的实现,往小了说就是拖累你们厂好几万人的后腿啊。那太丧良心了。” “所以说,老魏,老刘,无论从哪方面说,咱都不能这么办。做生意,咱就得本着诚信待人。是吧?伟大领袖怎么说的来着?为人民服务,这才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下商人的素质。” “你们得这么想啊,正经货贵是贵点,可没毛病啊。我给你们打一万张保票都行,弄来的全都是堂堂正正的‘没顶儿者屁’(made in Japan)原装货,是小鬼子亲自给您贴的封条。” “要说邪唬点,您鼻子要好使,启了封之后,再趴机子上好好闻闻,没准都能闻见那东洋女工身上的香水味儿……” 好嘛,就这些偷换概念又夸张的忽悠之辞,让宁卫民听着直想乐。 他赶紧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掩饰着。 而两个川蜀人则在一阵晕眩中努力调整着自己已经被带入羊肠小道的思路。 完全没有注意到,宁卫民是自己先抽上了,才给他们递来的烟,已经有些失礼了。 “哎呀,小张同志啊,我们当然是相信你提供货物的质量啦,但价格嘛,总得有商有量才行嘛。你是不是再算一算,能少赚一点……”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白脸红脸 至少抽了半支烟。 魏厂长才终于又把思维拐到正路上来,继续鼓起勇气为价钱跟张士慧打商量。 然而这次,张士慧却玩儿上以退为进的苦情戏了。 “魏厂长啊,您要这么说,只能证明您不信任我。您不会真以为我原价弄来,然后转手倒给您,就能挣上一倍的利润吧?” “您也不想想,这中间多少人惦记拿彩电财呢。我就是能弄到货,凭的是什么啊?就凭我是京城人?开玩笑!我也得疏通关系,我也得给别人上贡。” “要说真挣钱的是谁啊?第一是小鬼子!人家高科技厉害啊。您看咱们现在大街上的电器广告,铺天盖地就属狗日的。据说欧美市场的电器都让这帮东洋人给冲了。那说连大鼻子的钱全让鬼子挣走了,就别说咱们兜儿里那点儿散碎银两了。” “第二,就得属那帮手里有电器支配权的人挣钱。这帮人可不管国家定价那一套,都把彩电当成自己的财源。他们觉着东西好,再贵也有人买,所以狠的要价。你不拿好处给他们喂饱了,能把彩电弄出来?所以彩电到了我手里,哪怕按这一倍的价钱卖您,我也就剩点小缝儿了。” “至于第三呢,就是像您魏厂长这样的彩电生产厂家啦。您还别否认,国外彩电是这个价,难道国内的彩电就便宜吗?彩电要不是这么紧俏,你们又何必跑这趟京城,下这么大的本儿,死活也非要引进一条生产线呢?” “咱就拿京城的昆仑和牡丹来说吧。是,两个牌子的二十寸彩电,官价都是两千,比进口的看上去便宜五百。可前提是你得有票啊。一张彩电票在彩电厂门口,哪怕找工人买,人家最少要你八百块,那还得求着人家。” “您说这样的价您买回来,本身就比进口彩电的价贵了,这难道正常吗?要是就能按商店里的价钱算。那谁买国产彩电谁不成了大傻子一个?所以事实是明摆着的啊,真不是我不给您二位面子,问题是您不能让我连一点的利润都不要了,全让给你们呀。 “说白了吧,彩电的价钱看着高,可就是因为有人抢着要,才造成的。否则也就没这么贵了。现在的人哪,为了等一台彩电,别说婚期都可以推后。甚至放在库房里的坏电视都被人盯上了。” “这可不是我信口开河。就是京城电视机厂的头两天的事儿啊,都上报纸了。那库管告诉人家电视机是坏的,可人家还哭着喊着非要抱走不可。说是先抱回去,哪怕再找人修都行。您二位要不信,我回头就能找出报纸来给您二位过目……” 魏厂长的脸色因为这番话都快变成水煮牛肉的颜色了,再找不着合适的措辞。 于是只有跟刘科长对了一下眼神,换成了刘科长来攻歼。 刘科长先是很认真的拿出笔计算了一下,然后擦着冒汗的额头,有点提心吊胆地提了一个价钱。 “我们最多可以给你一万五……一万六……千五百块。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张士慧听见这话,却是一拍沙的扶手,跟弹簧似的蹿直了身子。 就他这激动的反应,再配着脸上惊怒交加的表情。 差点让他面前几个人都误认为他要站起来打人呢。 “我的刘科长啊,您真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萝卜白菜呢?刚才合着我所有的话全白费了是吧?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啊,就你们出这价儿,要是拿个任何一个在京城倒腾电器的人看看,他都能背过气去。” “碰上那心情好一点的,兴许帮你们买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劝你麻溜儿回去,硬席,软卧的你也甭挑剔了。要碰上那葛主儿,他能给你点一道,让你最好挖一条直通小鬼子那儿的海底隧道。” “至于到底是是大坂还是北海道登6,那就随你了,反正你别给人家国家淹了就行。这话该怎么说呢?古代咱们有条丝绸之路,当代就有你们开通的一条东取扶桑的彩电之路啊。伟大,你们太能了……” 好嘛,听听,这话多挤兑人啊。 魏厂长和刘科长一开始还没听出来,可后来越琢磨越不对劲。 等他们俩真正品出了滋味,不但魏厂长那水煮牛肉的脸色更艳了,就连刘科长的脸色也变成干煸豆角了。 不过,别看局面搞得僵住了,现场陷于尴尬沉默。 可还有宁卫民跟旁边坐着呢。 所以张士慧一点不担心自己敲打得过了头儿,让这件事彻底瞎菜。 反而自顾自拿起烟盒,又敲了敲桌面,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而这,就是他给宁卫民的暗号。 彼此已经不知合作过多少回了,无需更多的表示了,宁卫民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 “哎哎,张儿啊,瞧你这脾气,你就不能有话好好说嘛。” 一句话,宁卫民以指责张士慧,开始充好人似的唱起了红脸儿。 “你别不乐意听啊,反正照我看,两位川蜀来的同志挺有诚意的。人家大老远从天府之国来到咱们这儿,一直坐在这儿跟你谈,人家图什么呀? “自然是盼着能跟你谈成。否则人家干嘛要跟你浪费口舌啊?有这工夫,人家还不如外头逛逛,宾馆里歇着呢。” “人家是对京城的情况不了解了,否则人家干嘛还找你啊?做生意嘛,其实讨价还价很正常。你开价,就得允许别人还价。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宁卫民的这番话可给了魏厂长和刘科长极大的鼓舞。 他们立马找回了精神头,同时点头附和。 “对头,对头……” 反观张士慧,却做出要哭的样子来,装得意外极了。 “不是,我说,怎么这都成我的不对了啊?这……这彩电的行情他们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怎么帮着他们说话啊?” “我是对事不对人。” 宁卫民一句话就给张士慧堵了,下面的话让魏厂长和刘科长听着更加温暖。 “是,你们之间谈生意,我之事一个无关的人,确实不便插嘴。可谁让我今天坐在这儿,又喝了你们的咖啡呢。说实话,看着你们难受,我也不落忍。我也希望你们和和气气把生意谈成啊。” “张儿啊,咱们算是熟人,我当然知道你在电器里赚点钱不是那么容易。但你也得替别人想想,难道人家就没有难处了吗?有困难就得大家开诚布公的好好商量。我相信,在座的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互相理解,各让一步,总能达成一致意见的。” “再说了,张儿啊。做生意你得看长远。你在跟谁谈生意啊?魏厂长他们是一般人吗?你就不想想,现在帮了人家的忙,就等于是为了日后更广泛的合作做一个良好的铺垫嘛。你现在为彩电愁,日后魏厂长要肯照应照应你,兴许一句话的事儿,你就再不用愁了嘛。” 在生意场上,像宁卫民所说的这番话,叫做“暗捧”。 所谓“暗捧”,表面上看来是吹捧和抬举对方、 实际上则是把对方架在了一个道德和面子的高位上,给对方施加压力。 一般情况下,这种“暗捧”是在谈大生意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谈话伎俩,现在用这手正是恰到好处。 果不其然,魏厂长这时觉得宁卫民简直说到自己心里了。 不但忙不迭的表态,还显得很高兴。 “就是嘛,有啥子不可以商量的?和气才能生财嘛。以后我们少不了来都,合作机会很多哟。” 刘科长也说,“刚才那价格要是不行,那就总价再往上浮动一千……不一千五,这真是我们最大的能力了。” 这样一来,心里乐开花的张士慧反倒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 极其不高兴地咂咂嘴,点了头。 他们成交了。 但这还不算完呢。 为了彻底打消两个川蜀人的疑心。 也为了尽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避免这笔生意在最后阶段功亏一篑。 送几个人走的时候,宁卫民还极为“好心”地当着张士慧的面故意提醒魏厂长。 让他千万千万得当面验货。 到时候打开电视看看,确实是没问题,再付钱给张士慧。 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大笔的交易还是得慎重。 只有货色让大家都没话说才好。 就这样,张士慧再次抱怨宁卫民胳膊肘往外拐,对他表示不满了。 而魏厂长却是因此彻彻底底把宁卫民当成大好人一个了。 因为在他看来,许多要紧的地方,宁卫民本来是没必要提醒他的。 要是不告诉他,他搞不清底细,说不定就会出问题。 然而他根本就没想到另一层。 像彩电这样昂贵的东西,即使没人提醒他,他也必定会先验货,再给钱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是每个人的正常反应。 宁卫民说的完全就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宁卫民还是和张士慧一起从他们身上瓜分好处的幕后人士。 甚至张士慧跟他们耍的这一套拍唬人,惺惺作态的诡计,就是跟着宁卫民学会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暑热无君子 也不知为什么,今年京城的夏天要比往年都热。 早从六月开始,气温就直线飙升,从三十度几乎毫无波折地奔向四十度。 这不但大大促进了京城的冷饮业。 让“北极熊”的厂门前每天等货的三轮车得排出好几里地去。 让散啤的价钱直冲五毛六一海碗。 也让京城人的心气儿变得焦躁不安。 像年轻人,这几年该读书的读书,该工作的工作,好不容易变得老实本分点儿了。 可这个夏天却明显又不消停了。 就因为暑热,年轻人正事干不进去,在家也待不住。 偏偏一出门,还爱起口角纷争。 比如说在公共场所冲撞那么一下,或者是自行车相互间剐蹭一下。 再或者谁踩了谁的脚,谁排队加塞儿了。 过去一声“对不起”就能过去的丁点儿小事儿,非得当街吵起来,甚至是大动干戈。 合着学了半天女排的拼搏精神,最后全都用到拳打脚踢拼命上了。 这说的还是那些有学校,有单位的年轻人呢,毕竟他们还有组织管着。 像那些根本就没个着落,仍旧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就更不得了。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成天泡在街头上的,因为对前途看不到希望,精神又空虚。 没事儿还得学着加里森敢死队里的小偷抢劫犯一样,成帮结伙,惹是生非呢。 像天气这么一热,连火气带脾气的双重作用下。 他们自然就像是打了兴奋剂,要把社会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就这帮人,连打架的级别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常人是用拳脚,单打独斗多。 他们动家伙,打群架才是常态。 手持砖头和酒瓶子太普遍了。 刀子、攮子、链子锁也不稀奇,还必得见血不可。 甚至因为天气一热,人们喜欢晚睡,爱出来活动,穿得也少了。 这些人里还出现不少专门针对落单女青年的犯罪分子。 弄得谈恋爱的那女连公园都不爱逛了,晚上人们连电影院都不愿意去了。 女同志下夜班哪怕有家人接,也胆战心惊的。 可以说,这些人已经实质上成了社会秩序最大的破坏者,成了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不过话说回来了,年轻人固然是脾气不好,确实容易冲动。 可这样的天气下,年岁大的人也并不见得就能始终如一,平心静气。 要知道,当前老百姓没什么能立竿见影消暑怯温的手段。 这年头冰箱都尚未普及,就别说空调了。 谁家能有个电风扇真的就已经满不错了。 可这样的现代化享受也受累于时常停电,以至于沦为了一种形式,能挥出的功效并不大。 那想想吧,冬季再冷尚可以加衣,哪怕在家守着火炉子捂着被子呢。 可热就没法了,总不能扒了一层皮去? 尤其深入暑伏之后,那真是天上下火,地上蒸笼,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昼夜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京城有一俗语,叫“暑热无君子”。 表面上的意思是最讲究衣着整饬的君子,这种天气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但其实这句话也可以形容人们受天热影响,难以避免会心浮气躁,保持不了优雅的姿态。 事实证明,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每条胡同都会生一家人拌嘴光火的事儿 不是夫妻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就是老子训儿子,当妈的数落闺女,或者兄弟姐妹之间的龃龉。 反正一家子内部起纷争,不痛快的情形比比皆是。 谁又能说这不是天热惹得祸? 最要命的是,单纯的天热也就罢了。 偏偏最近这段时间,社会上还生了不少让人难过和生气的事儿给大家伙添堵。 比方说大学空军医学系学生张华,为抢救一名掏粪落人粪池的老农而光荣牺牲。 人家明明是个值得敬佩的英雄,可就有那各色的人,非说张华毫不犹豫的牺牲不值得。 说他辜负了国家的培养,是对自己,也是对社会的不负责。 再比方说,东洋岛国的文部省在审定教科书时,居然篡改了侵华的历史。 他们把侵略行径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对我国的“进入”,并且污蔑大屠杀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奋力抵抗造成的。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严重地歪曲美化侵华历史。 就这些国内国外的混账玩意,真好像是故意和炎热的天气一起来打联手,挑战人们心里的承受极限。 真让人是有气儿没出撒,邪火顶脑门儿。 那只要是人,就情不自禁想要火,难免地会想要找个渠道泄负面情绪。 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要说有谁还能享受夏日的乐趣,过的开心自在的。 那恐怕除了那些不经人事的孩子们,满京城也就剩下宁卫民和张士慧了。 不为别的,夏静天,不管多热,对孩子的影响都是很有限的。 小孩儿思想单纯,精力充沛,成天只要能尽情的玩耍就足够了。 他们快乐来源其实很简单。 既爱夏天的小金鱼、蝈蝈和蜻蜓。 也爱夏天的西瓜、汽水和冰棍。 而且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成人抹不开的脸面。 别说敢于赤身裸体四处乱跑了,还能天天享受妈妈给“冲脊梁”的滋味。 夏天是最适合他们释放活泼天性的季节。 至于宁卫民和张士慧的快乐,就要成人化、世俗化许多。 那属于另一种极端,完全来自于财富的获取,和由此带来的物质享受。 不得不说,虽然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里,这夏季的高温完全让人无法可想,是一种绝无可能回避的磨难。 不管你是什么人,在这种天气也一样无奈,只能靠忍,靠熬度过,大家都遭一样的罪。 但要说实话,这就是属于纯粹阿Q精神了。 可能也搭上穷老百姓对真正富足的日子难以想象,才会得出这种自以为是的结论。 其实面对同样的暑热,还真就是不一样的。 宁卫民和张士慧如今再怎么说,也租着一套小院儿呢。 拥有的空间就和一般人大大不同。 大杂院里一间小屋塞进三五个人和一处独门独院住着能一样吗? 在街头的大槐树下面聊天,和在自己小院儿的花果树下面纳凉能一样吗? 他们哥儿俩热了,索性就住黄化门了。 连饭都不带做的,外面买点熟食凉菜,就着凉水湃好的瓜果和啤酒、汽水。 然后坐在凉席上望着星空喝着,抽着,聊着,美不美? 困了干脆就倒头一睡,爽不爽? 再热?要是再热了,他们还能住带空调的建国饭店去呢。 那里可是不停电的。 而且各种酒水,软饮,消夏的舞会,现场演出可供消遣呢。 这就是有钱和没钱的区别。 甚至就连他们俩在意的人过的日子都不一样了。 宁卫民和张士慧本身就是卖烟酒的。 所以别人搞不到的啤酒他们俩能弄到。 别人不好买的冰箱,他们俩早给各自的家里配备齐了。 哪怕他们自己在小院儿逍遥着。 宁卫民也确信康术德和罗广亮每天晚饭都能喝到冰镇的啤酒。 刘炜敬只要高兴,就能在家能用勺子痛痛快快地着冰激凌看电视。 也是在这种滋润的小日子里,他们游刃有余的从各方各面搂着银子。 一天天亲眼看着自己的基业雏形是怎么一步步的顺利搭建起来。 很快,烟酒店的电话安好了,装修也做好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送吉祥 1982年8月8日,周日。 这一天不但是大多数人的休息日,是宁卫民和张士慧烟酒店装修完成,开门营业的大好日子。 也是一年二十四节气里第十三个节气——立秋。 立秋的特别之处,先就在于它是一年中由阳盛逐渐转变为阴盛的时间节点。 意味着阳气渐收、阴气渐长。 虽然并不代表酷热天气就此结束,随后还有至少“一伏”的酷热天气。 但民谚有云,“立了秋,把扇儿丢”。 到了这一天,早晨和夜晚的气温都会就此开始逐渐下降,人们很快就能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自然也就能够知道凉爽之日在望,亲身感觉到这酷暑难耐的夏景天,就快要过去了。 其次,立秋也意味着自然界的万物开始从繁茂成长趋向萧索成熟。 秋天也叫果子节,鲜货节嘛。 各色的瓜果梨桃同样是从这一天日益丰盛起来。 在随后由夏入秋,由秋转冬的好几个月里。 各色的水果、河鲜都会一直持续不断上市,令人应接不暇。 所以这一天无疑是预示了丰收喜庆的好日子。 做买卖的铺户用来开张,自然是上上大吉,再好不过的了。 说来也巧了,或许正是应了秋天的召唤吧。 这一天一大早,正当宁卫民带着罗广亮来到焕然一新的“慧民烟酒店”。 俩人刚刚把店里收拾了一遍,踩着梯子把做好的木质招牌挂上的时候。 张士慧和刘炜敬两口子就容光焕,一起来给店里送钱了。 只见张士慧一手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看上去就知道份量不轻,里面塞得很满。 再加上这小子满面喜色,使劲挤了挤眼,就更能说明里面不是小数儿。 “宁老板,我给你送吉祥来了,这几天做成的买卖,成果可都在这儿了。怎么样,咱快点颗粒归仓吧……” 所以别看他这么嘚瑟,故意炫耀似的叫了一声,却并不惹人讨厌。 要知道,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烟酒店的账面上就能入一笔巨款,这可是非常好的彩头。 宁卫民还能不高兴啊? 于是不但罗广亮和刘炜敬都乐了。 宁卫民也懒得计较张士慧跟大爷似的,光站着袖手旁观不懂得帮忙干事儿了。 他招呼罗广亮下了梯子,草草把“开张大吉”的红纸贴在了烟酒店的玻璃窗上,就笑呵呵地带着大家伙一起往后院走。 那后面正中三间北房是单辟出来的。 正当中的一间是应付场面用的。 所以装修、布局和家具摆设,完全按照过去大户人家的厅堂的形式。 家具、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一应俱全,均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采用成组成套的对称方式摆放。 这些东西大都是宁卫民自己从信托商店和鬼市的地摊上淘换来的。 如果不算关大师的字画,成本其实并没有多少钱,但效果是真好。 那种庄重、高贵,严格有序,中规中矩的气派彰显,绝对压得住场面。 不管是干什么来的,只要走进这里,就会感觉到这家烟酒店非同一般,绝不简单。 事实上确实如此,因为左边一间属于比较私密的会客厅。 比这个厅堂收拾得更舒适。 里面不但有沙、茶几、还有彩电、冰箱、报刊杂志、棋盘扑克、酒杯酒具。 因为这里才是收购烟酒业务专门接待重要客人的主要场所。 另外没人的时候,这里也可以作为日常休息的场所。 甚至想要过夜,都能在那张又大又宽的双人沙上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至于右边的一间就是正经的办公室了。 屋里的摆设。除了两张在窗边对在一起的办公桌,一些文件柜和一个分机电话之外。 还有一个藏在柜子里面的合金保险箱。 不能不说,罗广亮这个人的确是非常老成稳重,举止有度的。 当他跟着宁卫民走进了厅堂,就自觉止步,怎么也不肯再往里面去了。 他是认为宁卫民和张士慧一起进办公室“过”钱,自己得需要避讳点,进去实在有点不恰当。 但宁卫民却也真不把他当外人。 硬拉着生拽着,也非要把他拉进去不可。 “哥哥哎,咱们可不是外人,什么事儿也不用背着你啊。进来啊,大家都进来。” 一句话,说的罗广亮宽慰极了,心里倍感舒坦。 不过即使如此,当他亲眼瞅着张士慧进屋就拉开皮包拉链,一沓子一沓子的往外拿钱。 还是感到有点不那么适应…… 不,应该说是触目惊心的震撼。 因为钱太多了! 虽然他如今已经自觉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了。 像在街道工厂,或是在秀水街替宁卫民卖货,搞分销批,他也见成千上万的钞票。 可也得说,那是什么样的经营规模啊? 哪一处其实都有好多人在为宁卫民忙乎着,好处也是这么些人一起分享着。 罗广亮怎么可能想到,小小烟酒店尚未正式开张,张士慧就拿出了整整三十六沓的大团结。 而且声称其中只有两万块是成本,其他都是赚来的利润。 就这么俩人的烟酒店,利润怎么可能有这么高呀? 再看张士慧和宁卫民两个人一起合计账目,动作不但自然,表情更显云淡风轻。 那可是一万六啊!纯利! 要是过去,足够他们这些板儿爷绑在一起卖力气,风里来雨里去,干上小一年的了。 即使是现在,也是他们大家伙整整卖上一个月的服装才能挣到手的钱。 如果是一个月薪百元的大学教授或者国家正式编制的正科级干部。 恐怕就得干上一百六十个月,也就是十三年半,不吃不喝才能凑上这笔钱。 至于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说了,绝对是代表着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可为什么,在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眼里却并不当回事呢? 不是说不高兴,但他们就像一般人对待上百元的财富感觉差不多。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然而在罗广亮忍不住琢磨宁卫民和张士慧衡量财富的标准,面对财富的心态时。 张士慧主动为他揭晓了部分答案。 因为这小子尤不知足,居然又跟宁卫民抱怨起,那未曾尽如人意的遗憾来。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揭秘 非常有意思的是,就在罗广亮忍不住琢磨宁卫民和张士慧衡量财富的标准,面对财富的心态时。 张士慧这小子尤不知足,居然又当众跟宁卫民抱怨起生意中,他觉得不尽人意的遗憾来。 “我跟你说,卫民啊,原本我还能再多拿回几沓儿的。可惜啊,真应了你那句话了,伟大的生意先都是天意,然后才是人意……” 宁卫民不解地问,“怎么了?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嗨,还不是那川蜀飞虹厂的事儿嘛。本来呢,我给老魏他们还留了一手,打算最后再把减下去的利润拿回来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啊……” 张士慧再次扼腕叹息了一次,但还是没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反倒更让其他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 “什么?你还留了一手?我记得那笔生意是……是四台原装进口彩电对吗?那不是单面锣对面鼓,早就都谈好了嘛,怎么到你这儿还有后续啊?” 面对宁卫民的不解,张士慧情不不禁狡黠一笑,这才详细解释起来。 “价格是谈好了呀,可我呀,临交易的头一天灵机一动,现抖了一攒儿。我就没一次性把货全交给他们,只是说原装进口彩电不好弄,需要时间筹措,就先给了他们两台。” “你想啊,四台彩电他们是必须要的吧?那是影响到他们生产大局,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啊。我先按他们的价钱,卖了他们两台彩电。他们就吃着了甜头,觉得找我又靠谱又省心又放心,我再跟他们提要另外两台的一千块的定金,他们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了。” “可他们总不能在这儿一直住下去,总有走的那天吧?等到他们该办的事儿办完了,厂里一个劲的催他们,他们能不急嘛。再找别人怕来不及了,更怕被骗,而且定金已经给了我了,他们肯定左右为难,一天比一天急,一天比一天上火。” “就他们住那重文门旅馆是什么地儿啊?那是咱的地方啊。咱的内线多了,绝对跟‘克格勃’似的全盘掌控他们的情况啊。我呀,我的计划就跟那放线钓鱼一样抻着他们,等抻到他们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我再跟他们聊聊客观困难。” “比如说最近京城彩电行情上涨,或者我的上家出事了,总之,编个借口还不容易。反正我会让他们认为事出有因,我想尽办法,按照老价格也弄不到货了。那到时候我……” 这时候宁卫民抢过话来。 “那到时候你就说多少就是多少啦。既然被你的鱼钩吊住了,他们再肉疼也得认啊。最后两台彩电,你打算吃他们一口肥的。这就等于前面降价的部分又贴补回来了,甚至没准还能多要出点来嘛……” 张士慧则激动的一拍巴掌。 “可不嘛。要不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呢,就我这点小伎俩,跟你一说就明白……” 两个人随即相视而笑,颇有默契的感觉。 只是他们的话听在罗广亮的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因为以他有限的想象力和实在的为人,一时间还真的有点难以接受如此市侩的盈利设计。 不为别的,他觉得这样的生意场有点太黑了,这样的生意算计也有点太过分了。 尤其是看着宁卫民和张士慧这么毫不避讳地把怎么算计别人的阴谋诉之以口。 罗广亮是非常想不通,干嘛非得这么做生意,这么干到底算不算是缺德? 为此,除了吃惊之外,他也隐隐约约的生出一种反感,控制不住地皱了皱眉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随着宁卫民和张士慧的谈话继续,他心里的这份别扭很快又被清空了。 而且对两个朋友的人性再无怀疑。 “那后来呢?到底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啊?我还真挺好奇的,你这招儿没什么漏洞啊?是出了什么事儿,让他们识破了你的打算……” 在宁卫民继续追问下,张士慧是一个劲地拨楞起了脑袋,揭露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哪儿啊?那老魏和老刘都实诚着呢。他们从头到尾也没起疑心,我说什么他们都信。可……可就因为他们太实在了,太信任我了。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对他们下手了。” “这两位啊,就因为在京城事情办得顺利,为了感谢我帮忙。让他们厂子那边专门给邮寄来了土特产送给我。什么麦冬、核桃、蜂蜜酒啊,给我弄来一大堆,就连洋芋干和豆油都弄来几十斤。” “这还不算,隔三差五就约我吃饭聊天,每次一喝酒就把我往死了夸,说我做生意实在,那彩电质量没的说。他们托运回去的两台,厂里已经研究上了,赞不绝口。还说他们知道事情难办。觉着他们这次来京能遇见我绝对是运气,否则,他们都不知道去哪儿解决问题去。” “结果这么一聊,还越聊越深入,那两位把他们飞虹厂的情况已经未来展望都跟我说了。我这才知道,合着他们原先是一家军工企业,上彩电项目是他们军转民的次尝试,而且目的不光是为了挣钱,更关键的是为了打破外国人的生产技术垄断。” “那老魏喝醉了拍着我肩膀跟我说,他干了十年厂长,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当兵的。然后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最多十年,他就要让他们厂的彩电卖遍川蜀,甚至是半个共和国,坚决不让小鬼子再这么猛挣咱们的钱。还说我也是这件事的功臣。” “好嘛,我挣他的钱,还成了功臣了?你说说,天底下有这么可笑的事儿没有!可要说也怪了。听着老魏这些醉话,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爸我妈,他们跟老魏他们应该算同一个系统的,这么多年扎根大山里,过年都未必能回趟家。那图得是什么呀?” “得了,哥们儿,反正越琢磨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总之是下不去刀了,那就趁早放生好。这事儿要让我自我检讨一下吧,就是吃软不吃硬,关键时刻不够心狠。后来我自己还寻思呢,我是不是碰见高手啦!就这老魏和老刘不会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吧?弄不好他们是现什么苗头了,是专门利用我心软,把我给涮了一把?” 听到最后,张士慧如此不自信的反问,宁卫民一下忍俊不禁,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不是,哥们儿你想多了。我跟你保证,这飞虹厂的两个人绝对是实在人,这飞虹厂的情况也和老魏他们说的没出入。而且你这也不叫心软,在我看来,应该算是有情有义吧。” “没错,心软的人做不了生意。可另一方面,生意人也得有底线,更需戒贪啊。否则就会急功近利。一样是会倒霉,犯大错的。像你这样的,反而不容易出事。我现在对你独立撑起这个店,真的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没多挣几个钱而沮丧,主要是没能施展出手段,有点不甘,就像下了一半的棋,忽然找不着对手了。” “嗨,你就别跟自己太较劲了。该赚的钱咱就赚,不该赚的就不赚,可赚可不赚的凭心情。就跟咱们卖烟酒杀富济贫,只赚有钱人,公款消费的钱,不赚普通老百姓的钱一样。” “你就这么想吧,毕竟天下的钞票咱们不可能都挣自己兜里来。攒自己赚钱又为什么?除了生活能好点,不就图个心里痛快不憋屈嘛。既然你跟老魏他们挺投缘,又已经赚了不少兜里。当然没必要为了挣俩钱,非得让自己不痛快。” 这话张士慧当然爱听了,他痛快的呼出一口气。 “没错,卫民,你算是说出了我心里话了。我可不就这意思嘛。钱挣谁的不行?肥羊多的是。等下回啊,下回我再逮着这么一主儿,非把他们兜里的钢镚都掏干净不可……” 而这时候,刘炜敬却不失时机的地插了句嘴。 “得了吧你,你可千万别再吹了。下回你做生意归做生意,只要别再大包大揽的多管闲事我就知足了。卫民,你是不知道啊。那什么老魏临走的时候,他还帮人家四处托人搞回去的火车票,帮人家跑前跑后办托运,还自己搭钱大包小包给人家买京城的土特产呢。就他送那俩川蜀人,都跟送亲戚差不多了。最后在火车站还跟人家拍着胸脯说,今后京城有什么事找他就行,就跟他是市长似的……” 来自至亲之人毫无保留的大揭秘,让张士慧措手不及,登时窘迫起来。 “去去,你懂什么?我这叫放长线掉大鱼。” 而这次,也不光宁卫民了,罗广亮一向板正得有些麻木的脸,也裂开了笑纹。 是啊,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哥们儿! 有能力又不缺侠义,有头脑又不缺率性。 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善良是天生的! 刚才的不信任,他应该为之羞愧才对。 他应该百分百的相信,自己的这两个哥们,即使日后真有一天能成了百万富翁,也绝对绝对不会变成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低调开张 “慧民烟酒店”的开业,宁卫民和张士慧选择了一切从简。 他们没做广告,没传单,没有舞狮,也没有剪彩。 甚至这天就连道贺嘉宾,他们都没有邀请谁。 除了罗广亮和刘炜敬这两位一大早就来帮忙的自家人。 唯一的见证者也就是下午时分才过来的房东“张大勺”而已。 本来康术德倒是也想要一起过来看看的。 可不巧的是,玉器厂里另一位在转达室上班的主儿病了。 所以老爷子“临危受命”,就得一直住厂里,顶上俩人的班儿。 那自然也就脱不开身了。 说真的,要是再没有罗广亮在店门口燃放了两挂大查鞭的这点动静。 宁卫民和张士慧的烟酒店,真可算得上是悄无声息的开张。 要不是他们店门上挂上了一个白底儿红字的醒目招牌,玻璃窗上也贴上了康术德所书“开业大吉”的红色斗方。 恐怕谁也都看不出来,这是一家今天新开张的烟酒店呢。 当然了,之所以会选择如此低调行事,宁卫民和张士慧肯定不是因为资金匮乏,从节俭上考虑的。 这主要还是他们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的经营策略导致的。 要知道,宁卫民和张士慧可压根就没打算从老百姓身上赚钱啊。 何况他们本身就心知肚明,如果仅靠对附近居民的零售业务,这家烟酒店恐怕连保本都做不到。 真正的利润来源,还得从那些在烟酒店的柜台上根本就见不着的高档烟酒、高档家电上来。 所以这家店面实质上的存在意义,只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固定经营地点充门面、谈业务、存货物,以及为他们的生意提供合法属性而已。 甚至哪怕谈到回笼货币的功能,这家坐等零散顾客登门的小店,兴许都没有这哥儿俩走熟人线路出货来的效率高。 如此一来,宁卫民和张士慧为什么还要张扬呢? 而且千万别忘了,猪肥了就要挨宰啊,闷声大财才是聪明之举。 考虑到他们真正业务中隐藏的暴利,他们当然巴不得越没人注意才越好呢。 而最有意思的事儿,恰恰就在于,还别看当天他们燃放了鞭炮,根本没什么人注意,也没马上招来顾客登门,属于冷得不能再冷开场。 但他们这生意却正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了。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居然很快就逐渐热乎了起来。 仍然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引得人们就跟蜜蜂蝴蝶一样往他们的店里钻。 论生意兴隆的程度,其实一点也不比其他大张旗鼓开张的买卖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不是因为别的,东西便宜就是最大的法宝啊。 哪怕宁卫民和张士慧为了防止旁人起疑,他们店里售卖的烟酒还加了一点点的利润。 比起他们卖给熟人,什么价来,什么价出,可要贵一些。 可即便如此,终究是比副食店还要便宜一些啊。 这就让他们品种匮乏的货色拥有了让普通老百姓难以拒绝的吸引力。 当天他们开张做成第一笔买卖,时间已经快临近九点半了。 一个纯属是闲的没事瞎溜达的主儿推开了店门。 就这位,四五十岁的男性,秃头,瘦脸。 身穿跨栏背心大裤衩,脚上踢踏着一双白边布鞋。 一手拿个大草帽扇着风,另外的手里还一网兜子的黄瓜西红柿。 标准的下里巴人形象,用三十年后的话来说就是屌丝一位,还是个油腻大叔。 没的说,肯定是家住附近逛菜市回家,中途偶然现新开的店,好奇进来溜达一趟的。 要说这位作为店里的第一个顾客,谱儿可够大的,大大咧咧进了门儿。 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柜台后几个年轻人好几眼,然后就东瞅瞅西看看。 直到刘炜主动招呼他了好几次,“同志,您买点什么?” 他才终于问了价,然后掏钱买了瓶二锅头和一盒“八达岭”。 最绝的是,买完东西了,这位倒开始训上人了。 说的话特别不受听,让人打心眼里腻味。 “你们个体的啊?” “对啊。” “有执照吗?” “有啊。” “那怎么没见你们挂出来啊。” 张士慧听着不对劲,底下拉了媳妇一把,他插话进来了。 “想看我们执照啊?行啊!可你到底是工商的税务的?拿工作证看看吧。” “嘿,年纪轻轻的,说话够葛的啊!我可告诉你们,做生意就得实在点,你们要敢糊弄老百姓,小心给你们贴封条……” “哎,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怎么了?你把话说明白了……” “我呀,就给你们打个预防针。现在个体有几个不坑人的?咱丑话说前头,我今儿从你们这儿买的烟酒便宜归便宜,可东西要有问题,我回头可找你们来……” 说着这位就拿起东西推门走了。 给张士慧气得啊,差点就追出去骂他。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都心说了,要不说人贱呢,占着便宜了他还不高兴呢,非得卖他贵了,他才放心。 怎么今儿做到头笔生意,就碰上这么一找不痛快的,真够丧气。 而第二单生意做成,那得将近十点了。 这次来的是仨跟宁卫民差不多大的同龄人,跑这儿问啤酒来了。 听说啤酒没有,就问桂花陈。 问长乐香烟没有,又问大前门。 最后听说都没有,就挨个抱怨上了。 “哥们儿,我说你们这什么商店啊?这么大的地方,除了这几样,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就是,你们这么做生意怎么赚钱啊?就你们卖的这些,档次太低了。在外面会朋友也拿不出手啊……” “我说,你们既然是私人买卖,不活泛点还行?不能比国营还死性吧!”…… 这次是宁卫民来应对的。 “哥儿几个,你们说的都没错,我们这儿是没你们要的啤酒、色酒、高级香烟,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货色。可我们这儿东西便宜啊,能帮你们省钱啊。你们要买我们两条八达岭,就能省出一盒大前门来了,难道不值吗?” 这么一说,这仨小伙子才现柜台里东西的标价确实比副食店便宜。 仨人里就有一个动心了。 “这么便宜?你们的东西不是次品吧?” “随便看。东西要有问题,我这店里东西随便你拿。” “喝,这么大的口气!好吧,那你给我拿条‘清泉’看看,我爸平时就抽这个……” 宁卫民听了,不但爽快地掏了两条烟出来,而且跟着一把将一条烟的封条撕开。 在仨小伙子诧异的眼神里抽出一盒,并且撕开了烟封。 “看能看出什么来?都尝尝,算我的。” 说着,就把烟递给几个小伙子。 这种情形下,几个小伙子没法拒绝,便个个接了一支。 点燃一抽,几乎一起点头。 “烟没问题,就这味儿……” 跟着,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把这盒打开的烟又往前一推。 “今儿刚开张,交个朋友,这开了的就算我送你们的。” 这下仨小伙子更乐了。 既觉得划算,又都觉得宁卫民挺坦诚,挺痛快,对他大生好感。 年轻人嘛,通常都把面子看得比钱重。 于是这三人临走时,觉得不再买点什么不合适,又多要了一瓶二锅头。 就这样,随着这么零敲碎打的一桩桩生意做成。 过了午后,“慧民烟酒店”的名声不知不觉的通过居民,在黄化门这条街有了好口碑。 下午的时候,顾客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就连今儿上午那头一单就训人的“丧主儿”,都又回来照顾他们生意了。 至于这次来,这秃头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居然由衷的当众赞美起烟酒店货真价实。 感叹干个体的居然也有诚信经营,不丧良心的人。 张士慧这才知道,这位敢情生就这么个二愣子一样的性情。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直说。 面对这位比翻书还快的实诚人,倒真不好作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人气儿旺 常听相声的人一定听过这么一段儿唱。 “买卖能忍,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买卖卖的熟主道,上柜来笑颜开,休要困你莫呆,像你这样的买卖,怎么能够不财?” 说句大实话,其实这唱词里的“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应该仅仅是一句类似于宣传口号似的自我标榜而已。 因为想想就知道,做为商人,从经济利益的角度出,怎么可能不喜欢大客户,目光不专注地瞄准有钱人呢? 就像宁卫民他们,那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别说利润都是从财大气粗的人手里得来的,就是贴补给邻居朋友们的好处,也是这么来的。 那他们主要精神头儿,当然就得放在做大生意上了。 这无可厚非。 否则“杀”不了富,还如何能“济”贫呢?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人缘才能有财源的道理总是没错的。 真要有哪个商人用捧高踩低的方式去做生意,把自己对贫富的好恶都明目张胆的表露出来,绝对是个二傻子。 因为无论富人或是穷人,那都会对这样的人性,心声厌恶,避之不及的。 所以说,一个商人的经营手段越是高明,越能在表面上做到周到备至,讨所有人的好感。 对富人既不显出刻意的逢迎巴结、溜须拍马。 对穷人也不显出狗眼看人低的轻忽、怠慢。 也只有如此经营,才能上下兼顾、左右逢源,把能赚的钱都装进自己的兜里去。 很显然,从这点上看,宁卫民同样是一个头脑清醒,处事精明的好样板。 还别看他烟酒店零售业务并不真正赚钱。 可他自己心知肚明,作为必要的掩饰、伪装、库存地、商洽场所、信誉保证、回款途径。 这家店铺仍然对他的生意有着太多不可或缺的作用。 所以在招待主顾的实际经营上,他照样是热情殷切,笑容满面。 不但不会带出轻忽、蔑视的态度。 甚至大哥大姐,叔叔阿姨的叫着,把话说得相当动听。 明明他知道来光顾的人都图他卖货便宜。 他却口口声声地感谢每一位买东西的人照顾自己生意。 明明有人是囊中羞涩,消费能力有限,只能一包烟,一瓶酒的买。 他却客气的自曝其短,说店小东西少,只能保证货真价实,反让对方多包涵。 即便是有人一时不便,想买东西身上又没带着钱。 那只要问清是家住附近的客人,他也是急人所急,爽快的让人先把烟酒拿走。 嘴里还得说几句客气话呢。 “您什么时候得空给送过来就行,或者等您下次来照顾生意,咱一块算也行。咱们今后打交道不会是一天两天的,还能彼此信不过呀。小事儿一桩,您甭放心上……” 总之,他的语态言辞带不出一点影射对方贫困、瞧不起人家的意思。 既让对方买走了店里的东西,心理还得了满足。 那想想看吧,这么一来,在他以身作则带动下。 其他人招待起顾客,也会有样学样,是个好气性。 而买了货的主顾呢,非但觉得货物值,对烟酒店的服务态度也说不出什么来。 回去还得继续跟旁人念这儿的好处。 那对于烟酒店来说,不就更是“墙头上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吗? 这买卖要是人气儿不旺啊,那才真是没道理了呢。 实际上等到晚上六点半钟关门上板儿后,宁卫民和张士慧粗点了一下钱箱里的现款。 他们就吃惊的现,居然一天卖出去小两百块呢。 好家伙,真要是天天都能这样,一个月的六千块的流水额也不容小觑呢。 而且按百分之二的利润算,几乎都能赚出雇请两个人的工资了。 这样的成果可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然而更让他们大为惊喜的是,这天最大的奖励,居然来自于“张大勺”的犒劳。 本来呢,他们今天是要请大家伙去外面吃的。 还特意邀请了“张大勺”这位房东,以作小店开业的庆祝和答谢。 结果没想到明明说好的事儿,“张大勺”这头倒变卦了。 这么大热的天儿,老爷子居然主动做了好几道,轻易不拿出手的好菜款待他们。 老人家还自己搬出桌椅,把菜肴碗筷全在当院给摆好了。 “张大勺”的手艺还用怀疑嘛,再搭上几个人也真饿了。 等那美味佳肴的香味一飘到了前边儿,根本不用言语。 没多少工夫,就把他们几个都给引得直流哈喇子,一个个全给招到后面院儿去了。 不用说啊,等到宁卫民他们几个人看着跟变魔术变出来的,好几道摆在桌上的美味佳肴之时。 无不是目瞪口呆啊。 “张大勺”却一边擦拭着脖子上的汗,一边跟老顽童似的乐着说话了。 “都没想到吧?知道为什么今儿我不吃你们,反倒让你们吃我吗?嘿嘿,告诉你们,就因为你们办事儿有人情味儿。” 跟着一指宁卫民和张士慧。 “哎,你们这俩小子,没骗我。你们做生意,还真不是假实在,是真实在。我喜欢” “你们卖的东西价钱实在啊,好!对这些街坊邻居们也是够体谅的。说真的,我可好久没见着肯赊账的店铺了。这年头像你们这样懂得为人的年轻人可不多。” “我得说,把房租给你们的事儿,我现在是真踏实了。就冲街坊邻居们个个夸你们,让我连带着脸上有光。这顿我请你们了,你们几个,配吃我做的菜。” 这时候宁卫民和张士慧还能说什么啊。 想客气客气吧,没等开口,肚子咕咕叫,吧唧嘴的样子都得把他们出卖了。 没别的,谢上一声就开吃吧,还等什么啊。 却不防老爷子又一拦他们,合着他还有话说呢。 “先别急啊,两件事我得说前头,应了你们才能上桌。” “第一,我管做不管收拾,吃完了喝完了,你们来善后。而且饭是我的,酒可得你们出。” “另外,你们做生意赔了赚了都是你们自己个的,我的房租,咱可不能打商量,该多少是多少……” 嘿,这就对了。 这才是“张大勺”的风格,一切全摆在明面上。 宁卫民和张士慧几乎同时相视一笑。 一个说“得嘞,您放心,就按您说的办。” 另一个点头,“没问题,您等着,我库里拿好酒去,那才配得上您的手艺。” 就这样,大家伙终于喜滋滋地洗手上了桌,一窝蜂的伸出了筷子,对着好酒好菜大快朵颐。 很快,桌上除了咀嚼声,就剩下赞美了。 “这是什么菜啊?这肉,真好吃!一点也不腻!” “哎哟,这菜才越吃越香呢。” “张师傅,您今儿做的都是什么菜啊?我们怎么连见过都没见过?” 这倒是,他们几个问可一点不奇怪。 因为这些菜全是“张大勺”独一无二的私房菜,满京城的庄馆里也找不出来。 而其中最让人称道的就是三道菜。 不为别的,只因为根本没用任何珍贵的材料。 这三道菜都是最普通的食材做的,堪称家常菜中的极品。 那有多么好吃呢? 一说做法就明白了。 第一道酿茄子,也可以叫蒸茄罐。 做法是大门茄一个,洗干净了去皮,先片下头顶圆片,约一指之厚。 然后在茄子周围立着切下三指的条,分别过油炸成焦黄。 再后将炸好的圆片码在碗底,其他炸好的茄子条顺碗边儿码两层,成盆状。 这时候再用猪肉丝、黄花、木耳、鸡蛋合炒出锅,相当一盘木樨肉。 盛入炸茄条的碗里,还要放入大蒸锅大火蒸上十分钟。 最后将蒸好的茄子扣入大盘中,捣蒜泥泼于茄子上面,即可上桌。 吃的时候拌匀,茄香,蒜香,肉香,蛋香浑然一体,味道特殊,特别引人食欲。 因为是由一个茄子包着的木樨肉,故名酿茄子。 而以宁卫民的人感受来讲,这道菜几乎可与《红楼梦》里的茄鲞比美。 至少也得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道菜,是肉丝炒佛手疙瘩。 据张大勺说,做法很简单。 把猪肉,佛手疙瘩切成细丝,佐以绿豆芽合炒即可。 本来呢,这本是鲁菜中的普通菜,相当于肉丝炒榨菜。 好吃就好吃在酱佛手疙瘩的口味独特上了。 可问题是佛手疙瘩是过去较贵的高档腌菜,老百姓消费不起。 如今无论六必居、天源号都没得卖了。 这点佛手疙瘩可都是张大勺自己用一种特殊酱料腌制的。 所以做出来不但有咬劲儿,而且异香扑鼻,极为下饭。 属于这道菜的豪华升级版,自然非比寻常。 第三道菜最绝,叫做荷包鲫鱼,又叫鲫鱼酿馅。 做法是用三四两重的几条活鲫鱼,开膛洗净,两面剌花刀,入油锅稍煎。 另备调好的猪肉馅,或者是虾滑配荸荠,和各种调味品打成糊状,将馅料再分别塞入鲫鱼膛中。 然后花椒炝锅,入葱姜蒜,花椒大料、小茴香、白糖、醋、酱油、料酒等十几味佐料下进去。 中火烧开,将鱼放入砂锅中,先旺火半小时,再换微火煨,等快熟了才能放盐。 这样做出来的鲫鱼是真酥啊,连鱼刺都不用挑,直接入口,味道鲜美至极。 特别是由于吃到鱼的里面,还多出丰富的变化,而且馅料是两种,更令人拍案叫绝。 但最妙之处,却恰恰在于张大勺琢磨的这道菜的初衷。 因为那本是他曾经动念头,想在什刹海边上开个河鲜馆儿,为了名流公子,文人雅士们才琢磨出的噱头菜。 原本定的是两尾一卖,不是好几条凑在一起的大锅菜。 所以真正的名字还要多两个字儿,其实是叫做“鸳鸯荷包鲫鱼”。 这样的时尚且浪漫创意,即便是放三十年后,也足称惊艳,绝不落伍过时。 要宁卫民来看,这道菜甚至足以成为像“鸳鸯扣”那样立意美满又好吃,婚宴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经典菜式。 什么叫名厨啊?能创出这样的菜式,才叫名厨。 第三百六十章 一本万利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o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o,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新局面   都市生活节奏加快,快餐业便兴旺达。   这是早已注定的展趋势,无人可以改变的未来方向。   所以多亏汪大东,津门才一下子成了全国开先河之地。   并为这个城市的人们增添了一种新奇,一种时尚,一种象征。   与之相比,远距津门二百公里外的京城,未能夺得这个先筹,真的是件很遗憾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共和国的都,作为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   京城在外交范畴的地位,与外面大千世界的连接沟通作用,却也是国内其他城市无法取代,或与之相提并论的。   尤其是最近这一时期,几乎国家高层和外交部门要应对的每一件事,都是事关国家核心利益和民族情感的重大问题。   比方说,促进两岸缓和关系,恢复交流的问题……   又比方说,要求美方尊重我方主权,表联合公报的问题……   再比方说,督促东洋岛国尊重历史事实,在中小学教科书中恢复历史真面目的问题……   甚至还有我们与英方达成初步共识,准备双方开展谈判,讨论港城归属问题……   这一切的一切,都把京城推到了世界舞台的聚光灯下,让共和国的都成为国际社会万众瞩目的焦点。   为此,许多长期住在外交公寓的外国记者,甚至心有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索性把这一年称之为共和国的“外交年”。   当然,从宁卫民和张士慧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升斗小民,他们个人生活与这些国家大事牵扯并不大。   这些新闻焦点顶多能为他们的闲暇时光提供一种聊天的话题而已。   尤其是宁卫民。   哪怕出于爱国心理和民族自豪感,他也没有张士慧谈起这些事儿反应那么激动。   毕竟他早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些问题的结果和解决方式对他再无半点悬念。   他当然就很踏实,不是那么在乎。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或许是出于某种巧合。   他们目前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和共和国的处境极为类似。   是的,他们的事业进展相当顺利,确实都成功挣到了大钱。   就像共和国不断提升的国际地位一样,越来越闪耀。   但另一方面,因为自身条件的改变。   他们也免不了像共和国那样,需要适应新的局面,应付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麻烦事。   而且许多问题是很难一蹴而就获得妥善解决的,相当琐碎,牵扯精力。   想要不出乱子,既需要智慧,也需要耐性和细心。   所以如果总结一下他们的当下的体会,就是“分身乏术,应接不暇”八个字。   在他们风光得意的背后,还充满了焦虑与不安,迷惑与疲惫。   先拿张士慧来说吧,他和宁卫民的烟酒店打开张的第一天起。   就凭借着物美价廉、服务亲切,树立起了一个“货真价实,诚信经营”良好形象。   以至于没多久,黄化门大街附近的居民全都知道这家小店了。   渐渐的,街坊邻居们买烟酒几乎全奔这儿来,给予了他们比国营副食店更多的信任和眷顾。   但无论是成批量的进货、批,还是高档烟酒回购、销售,都得靠张士慧亲力亲为。   那他每天都得在外头跑,又哪儿有那么多工夫待店里,应付这些零散的顾客啊?   没别的辙,就只能花钱雇人,把店铺托付给旁人照应。   可偏偏作为个体工商户而言,“雇工难”却是个实实在在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这里得声明一点,绝对不是舍不得给钱啊。   哪怕每个月一百块的工资呢,张士慧都舍得掏,而且他还想至少雇俩人呢。   但话说回来了,这就不是钱的事儿,而是社会观念的苦恼。   还别看社会上没着没落的待业青年那么多。   可一般人即便在家闲着,或者是去掏大粪、扫大街,都不愿意跟着他们干。   即使有些人觉得活儿轻省挣钱还多,自己动心想来,可他们家里的爹妈还不干呢。   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对铁饭碗的向往和敬仰,也因为这年头干个体的人大多身上有“褶”,多数“进去”过,几乎可以和劳改犯划等号。   社会上普遍认为,这个特殊群体的成员,都是因为受过处罚才找不到固定工作的。   那若不是走投无路,犯过错误的人,绝不会这么朝不保夕的混饭吃。   谁要与他们为伍,肯定极其的没前途,绝对混不出个好来。   然而反过来,烟酒店这边选人的条件也不低呢。   毕竟前面得维持的场面,后院还得充当库房,把大批量的烟酒存放在这儿呢。   招来的人是否值得信赖,办事是否周到至关重要。   肯定不能随便凑合事,招个人就用啊。   所以脾气不好的不要,不三不四的不要,好逸恶劳的不要,偷奸耍滑的不要。   甚至就连不会说话,过于实在的都不能要。   因为别忘了,“张大勺”时不常的还得回来。   就那老爷子的葛脾气,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松应付的。   还有呢,备不住工商、税务、派出所、街道办,也会因公事来店里。   传达通知、下要求什么的。   那必须得有点灵活性才能应付这些外场上的事儿啊。   所以说啊,两边的条件和要求都对不上趟,这事儿自然就让人愁。   那么暂时就得靠刘炜敬和罗广亮轮流帮忙兼顾这么撑着,这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一般都是白天罗广亮顶着,等到刘炜敬下了早班,再来接替他。   罗广亮这才能再奔秀水忙他自己那一摊。   张士慧每天晚上再跟媳妇一起收摊、算账、回家。   说实话,这么这么周而复始的干,累倒是不累。   可几个人的时间却因此不大够用了。   等于仨人全被根看不见的绳子给拴在这店里了。   心态自然就难以轻松,束缚感很强。   此外,在出货问题上,张士慧也遇到了困难。   像丙级烟和二锅头酒还好说,可没嘴的丁级烟、戊级烟却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些东西就跟城里老百姓饭桌上已经快绝迹的窝头差不多,已经很少有人消费了。   真不大好往外走货,可偏偏还就这些玩意货量最大。   为此,张士慧只能趁着刘炜敬休息的日子,专门和罗广亮拉着一车着赶到赵公口去。   想要遵循着宁卫民给指点的办法,在这里把这些烟低价倒手给私人的烟草贩子们,往城外面卖。   为什么要去赵公口呢?   因为此时的赵公口有个南城特别有名烟草散市场,属于自形成的,极不正规。   这里倒腾的香烟,很大一部分是跑长途的司机夹带的过来。   像京城大街上,那些私人烟摊上摆的全是外国字儿的外烟,几乎全是打这儿来的。   说白了,这儿吃香的是外烟,大家玩儿的全是水货。   那不用说啊,像张士慧和罗广亮弄来的这些东西,自然就显得跟破烂似的,没多少人感兴趣。   好不容易张士慧才找这个主儿,用低于批价两成的价钱,亏本卖了五十箱。   可正当他和罗广亮揣着货款想离开的时候,居然又在市场外围遭遇劫道的了。   合着早就有几个人,在市场里盯上了他们。   看出他们是第一次来的生人,所以在外头专等他们出来,惦记着抢他们的钱。   不过幸亏罗广亮练过,他不是一般人啊。   这位曾经是摔跤冠军的种子选手,是个真有能耐的好保镖。   一个人揍了四个,最终安全地护着张士慧平安离开。   否则要换成别人,八成就得为兜儿里这一千多块挨上一刀啦。   但这还不算完呢,过了几天,张士慧又打听到高碑店也有个市场,打算再跟罗广亮去探探路。   结果这次可好还不如上次呢。   才半路上,他们就碰上好几个地痞流氓用木头杆子拦路设岗,雁过拔毛的勒索往来的农民大车和拉货的汽车。   按规矩,他们也得交出来两箱烟才能过去。   所以再次依靠罗广亮拳头脱身之后,张士慧就彻底死了通过批市场卖烟的心思了。   很显然,郊区的批市场太混乱,太没规矩了。   就为了这些丁级烟、戊级烟,他怎么可能愿意冒这么大的危险呢?   他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个傻子,是个天大的笑话啊!   所以必须想别的辙才行。   () 第三百六十二章 烟路   不能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张士慧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与宁卫民混迹在一起的时间久了。 这小子也变得越来越善于动脑,越来越具有灵活应变的本事。 别的不说,通往城外的路频频遭遇拦路虎,想往郊区贩烟危险大的要命。 这种事儿搁谁谁都得愁眉不展,照这样,生意肯定没法再往下做了。 可张士慧并没有就此白白唉声叹气,或是气馁地想要去跟宁卫民求助。 他反而表现得挺有志气,尝试要着靠自己来盘活这局棋。 他认真地开始考虑,如果宁卫民在他的处境下,会从何处下手去解决问题。 结果想着想着,张士慧就想起了第一次去糖业烟酒公司受挫时,宁卫民对他说过的话。 “一切都是可以靠借的,可以借资金、借技术、借智慧。当然也可以借面子。唯一的准则就是,等价交换……” 还有烟酒店开业时刚刚说过的,“做生意要琢磨人,以人为本”。 骤然间他眼睛一亮,觉得大受启,便本着这个原则一路延伸思维地琢磨了下去。 是啊,自己去既然不合适,就找别人代劳好了。 总有一些人每天要在城里城外奔波的,干嘛不去找这些人谈谈呢? 只要这些人觉得有利可图,就不会不愿意帮他的忙。 整车运烟太扎眼,没关系,大可以化整为零的试试啊…… 就这样,没多久,张士慧就现了一个或许可以解决问题的新方向。 于是转过头来,他就用自行车驮上两件儿烟奔了农贸市场了。 干嘛去啊? 嗨,这不明摆着嘛。 张士慧这是要去找那些卖农产品的小贩们谈合作。 别忘了,在农贸市场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是郊区来的农民。 他们早上差不多四点多就得起来进城,一直在城里待到天黑再回去。 每天都会用好几个小时往返于城乡之间。 用自行车、摩托车、或是赶大车,载着他们自家产的,或是村里其他人的农产品来城里贩卖。 这么奔波受累图的是什么啊? 图的就是多挣几个活钱,好为家里买些城里的东西,或是供家里的孩子念书。 这些人不但脑子活泛,善于精打细算,而且为了挣钱,还能吃苦,肯吃苦。 所以张士慧想的就是,这些人每天进城都是满载而来,可回去车却是白白空着的。 那要是能把这些烟让他们带会村里去卖,捎带脚的挣点不赚白不赚的钱,岂不是好? 做生意可不就这样吗? 两头要都有赚头,当然比做一头好。 事实上确乎如此,菜市场里的小贩们根本没法抵挡张士慧的那张嘴。 很快就被他这有利于双方的绝妙计划,讲得心动。 同样也认为,这事儿由他们来干再合适不过了,恨不能立时大干一番。 可问题是,做生意是要出本钱的。 即便为了调动这些人的积极性,张士慧给他们留出了更多利润空间。 情愿每条烟的价钱比成本价再低一毛卖给这些人。 可真到了要掏钱拿货的时候,这些人却又变得抠抠缩缩起来。 有的人犹豫了,有的人犯起了狐疑。 哪怕有人真的拿出了真金白银,也无非只要了两条烟而已。 至于他们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其实并不难揣测。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农民最不喜欢风险,对自己没做过的事儿,他们有着天然的防范和顾虑。 都怕张士慧的好事藏着什么,也怕万一货砸手里不好办。 少买点就不用太着急,真要不成,顶多就留着自己抽了。 所以这个时候,那就得说,张士慧真的很有几分果敢了。 他索性还不要钱了,大方的改变了策略。 直接现场让这些农民先把烟分了,允许他们各自拿回去试着卖一卖。 说卖多少算多少,明天大家再见面对账。 如果觉得划算再继续合作。 如此一来,这件事才得以顺利的进行下去。 张士慧想的很通透啊。 一件儿烟五十条,成本才三十五。 就这点破烟都被人卷走了,没人拿回来,也不过损失七十块而已。 他并不是很在乎。 而他那两次去郊区的尝试,真让人劫一回,损失就得上千块。 所以重要的还得看这条路能否行得通。 只要明天这些农民能有一半人把烟卖出去,钱交回来。 他这事儿就算办对了! 结果第二天,张士慧还真的是收获了大大的惊喜。 敢情一百条烟他分给了十二个人,居然有十一个人都遵守信用,回来见他了。 最妙的是,这些人不但交回了全部的烟款,每个人还提出要更多的香烟。 有一个卖鸡蛋的这次一开口,直接就要两件儿。 就这样,张士慧手里的没嘴儿烟,就算是找着了出城的办法了。 而且很快,他的分销商队伍就扩大到了附近两个农贸市场的四五十人。 于是每天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烟酒店便总会迎来一波批的小高峰。 总会有将近五十件儿廉价香烟,每天通过这些小贩销往京郊不同的村庄。 这样就是说,从此在迅销货回笼资金上,烟酒店再也不存在什么实质的阻碍。 逐渐的,就连糖业洋酒公司那边,都就开始惊讶于张士慧的出货度。 他们真的想不明白,张士慧是怎么能把这么大批的丁级烟、戊级烟销售掉的。 明明是没人要的东西啊…… 毋庸置疑,摊子铺开越多,麻烦事儿也就越多。 想想看,连一个烟酒店的事儿都有这么难搞。 由此可知,兼顾服装尾货生意和旅游工艺品生意,同时还要当金领儿的宁卫民。 要想把方方面面的事务都胡撸圆了有多不容易。 他需要要应付的问题,面对的局面,那必定要比张士慧复杂好几倍啊。 别的不说,就光这服装尾货的生意,就不是一般人玩儿的转的。 没错,干这个,以宁卫民特殊的身份,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根本不愁货源,不愁资金,还能拿到最优惠的进货价钱。 可这么好的甜买卖,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那就是这种服装尾货生意的规模,有点大了点。 原本起步就高,收一批货动辄就是价值上万或者价值数万。 何况随着宁卫民认识的服装厂的人越来越多,交际范畴日益广阔。 那他的货源和货量,同样像滚雪球一样壮大起来。 要是有几笔生意巧合地凑在一起啊,需要耗费的资金额多半就得上十万了。 宁卫民肯定没法全用公司支票走账,那非得把总公司的财务惊着不可。 然而他要通过街道缝纫社的名义来完成交易,又必须得提供充足的现金。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但得放弃一些延迟付款的好处。 在资金方面,库房存储方面,他还得承担不少的压力。 不用说,账目往来也必然因此变得复杂多了,肯定有大量的财务票据和手续需要专人处理。 这一切的一切,可都是让人挠头的事儿。 或许有人会认为,别这么贪不行吗? 不如做一些高利润的甜买卖,放弃一些食之无味利润低的。 好是好啊,但这怎么可能呢?完全不现实。 要知道,人生在世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尤其是在生意场上。 宁卫民做的尾货生意,这里面实际上掺杂了许多人情的成分在里面。 打个比方,这种事就像去别人家参加宴请聚餐一样。 有时候面对主人的好意,客人即使不喜欢的东西,也得勉强自己尝尝。 有时候碍于主人的盛情,哪怕客人酒到量了,也得再喝上几杯。 否则那就是不讲交情,不给面子,很容易让对方不快。 说白了,别人让你赚了钱,这是给你脸,那就得兜着。 否则就是不知感激,落人家的脸面了。 更何况什么都是相互的,做生意不可能只占便宜不吃亏啊。 人家有好处想着你,人家有麻烦也会找你解决。 轮到该你做出回报的时候,又怎么好意思说“不”呢。 通常的情况下,宁卫民还人情的方式,除了利用职权慷公司之慨,用公款请吃请喝送礼物。就是帮厂家堵上一些财务窟窿,免除一些责任。 那免不了要硬捏着鼻子接下一些连他也很难处理掉的货物,而且价格往往也不太好。 总而言之,生意一来,根本就由不得人挑挑拣拣。 基本上没有让人能选择做与不做,觉得舒舒服服正合适的可能。 要不怎么说,有贼吃肉的时候,就有贼挨打的时候。 所以这种情况下,怎么尽快把货卖出去,迅回笼资金。 并且在财务上如何妥善处理好账期间隙,维持住平稳良性的资金周转。 就成了宁卫民成功运营这门生意最重要的关键因素。 第三百六十三章 值不值   事实上,对于到底怎么样才以最快的度把货销售出去。 宁卫民可是有着自己颇为独到的心得体会。 那既来自于他前世经商获得的宝贵经验,也来自于今生康术德的提点和教诲。 要知道,作为一个曾经小有成就的邮商,宁卫民可是见过太邮币卡品种的暴涨暴跌。 无论多便宜的邮票、邮资片、纪念币涨到多么夸张的地步,对他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而作为康术德的徒弟呢,这老爷子但凡喝点酒,就爱给宁卫民念叨过去的那点事儿。 什么旧日五行八作的狡猾伎俩,还有往日大商家的商业准则。 以及这些不同的生意人、买卖人,又是怎么去琢磨主顾心理,做促销的。 结果听得多了,宁卫民就现今日与旧日,现代与近代,其实人的骨子里还是一样的。 尤其是生意场上,人性和人心从来就没有变过。 然后他就宛如开窍一般,领悟了一个很少有人现,几乎没被人重视过的商业道理。 也就是前几天,他曾经在酒后跟张士慧聊天,说过的那些话。 “所谓商品,压根没有便宜与不便宜的区别。只有人的情绪和感受来判断性价比高低。” 而这句话,也就是为什么许多时候,富人不惜斥巨资买下来的东西或者服务。 在穷人看来都是不可理解,不可思议的。 反过来好些穷人宁可勒紧裤腰带,也非要不自量力地去买几万块钱的一个包,十几万一块表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富人会对奢侈品牌的打折促销不屑一顾。 或许还会自心底感到愤怒和厌恶,从此鄙弃这个品牌,不再购买。 而穷人又对低价促销活动的诱惑无法抵抗,总会造成计划之外盲目消费的缘故。 甚至于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盲盒,为什么有人一直坚持买彩票,为什么有人会痴迷赌博,难以自拔。 为什么有人舍不得买洗护用品,但在吃喝嫖赌上却很大方。 为什么有人舍不得给爹妈花一分钱,但砸锅卖铁也要当舔狗。 为什么有人每月收入只有几千元,却会在健身美容上花费百万。 为什么有人宁可卖肾也要买“爱疯”…… 一切的秘密都在于此,都能用这个道理来解释。 归根结底,无论任何人,总会被自己认为的“值得”所支配。 买东西的时候,只要能获得一个符合自我价值观的信息反馈。 那么所有消费行为带来的压力和负罪感,都会被这种自以为是的“高性价比”消除。 然后人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打开自己的钱包,把钱花出去,并且还会从中获得一种颇有成就感的满足。 千万别不信,宁卫民前世曾经过手的一笔生意,就很能说明这个道理。 虽然在这笔生意里,他是买方,最终的目的是让对方卖东西给他。 但如果透过现象去看本质,就会现无论买和卖,其实是一样的。 那是大概是2o12年左右,有个没房没车一家三口挤在两件小平房的京城人,很意外地从他去世父亲遗留的旧物里现了一张“红印花”。 当知道这张邮票是极为珍惜的邮票后,这主儿简直惊喜至极。 但当他拿着这张珍惜邮票咨询过专家,见过几家买家之后,却怎么也舍不得放手了。 因为一百多万的估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他总有点不甘心,想着多在自己手里存几年,这张珍惜邮票的价格肯定会越来越高。 怎么也得弄套房才行啊。 而宁卫民的一个手下知道这件事后,为了替公司搞到这张邮票。 也找到这个人,报出了二百万的最高价。 哪怕遭到拒绝也没放弃,一直孜孜不倦的连续追踪了一年多。 只是可惜,无论怎么劝,那人都觉得亏,不愿意放手。 后来慢慢的,就连这个业务员都想要放弃了,灰心之余就去跟宁卫民请示。 但神奇的是,由宁卫民亲自出马后,只见了一面,就成功说服了这个人,以两百万的价格买下了这张“红印花”。 此举震惊了全公司,人人都无比好奇,老板是怎么办到的。 其实宁卫民对这主儿,只是从他的家庭情况出,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母亲那代人啊,这辈子受了不少的苦。她现在老了,腿有风湿,老得跑医院。你忍心让她在路上忍受风吹雨打吗?” “还有你自己,老婆也快生了吧?马上就当爹的人了,难道等孩子出生了,你还让自己老婆孩子继续挤公交?” “俗话说得好,明天的金子不如今天的银子。你拿钱先买辆车,再看着干点什么买卖。这难道不好吗?反正我是觉着,能马上让亲人过的舒服点,比死守着一张邮票强多了。” 就这样,这位本打算要硬抗到底的主儿被触动了。 而且越琢磨宁卫民的话,越觉着有道理。 没错啊,钱是怎么都不够的,而人的时间却很有限。 总不能真等自己七老八十再去收获最大利润吧? 这中间要万一再出岔子呢? 所以这主儿态度就变了。 最后竟然都没和自己老婆商量一下,直接就把那张“红印花”卖了。 这就充分能说明,只要能掌握了人们情绪上的弱点。 想办法能让人产生值得的感觉。 就没有达不成的交易! 不管是卖东西还是买东西。 过去宁卫民从没有认真琢磨过其中的道理,做生意全凭本能。 但自打他现了商品价值的秘密,确实真的不一样了。 等于他掌握了一把能随时打开别人钱包的钥匙。 几乎能随心所欲把任何商品卖给那些本来也不是很需要的它们的人。 具体说到服装生意嘛,买衣服的人通常在意的,除了价格,无非就是样式、质量和品牌。 而在这几方面,宁卫民几乎都能做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样文章来。 比如说在价格上,宁卫民就特别爱搞数字游戏。 像采用九、八这样的数字降低顾客对消费的痛感,造成虚假的省钱感受。 又或者是雇请解放牌货车假做厂家促销。 然后用卖“解放鞋”那种价格锚点的办法混肴视听,让顾客误以为有便宜可占。 那都是小儿科的伎俩,属于宁卫民根本不用过脑子,随手就能运用的常规操作。 要问更高级的技巧,其实是怎么综合运用这一切,然后在此基础上推出套路更深的“搭售套餐”来销售。 比方说,宁卫民同时卖两种价格差距较大商品,像短裤和皮鞋。 这两种东西定价可以比商店里要低一些,但不用低太多。 如短裤一块九毛一条,皮鞋七块八毛一双。 然后他再制定一种搭售套餐——一条短裤加上一双皮鞋,只卖八块钱。 人们就会感受到,怎么会这么划算? 而且几乎只要问津的人,都会选择花八块买两样东西。 这在情理之中! 不买套餐的就是傻子! 但根本没人会想到,短裤和皮鞋的单价因为优惠幅度有限。 那压根就属于被宁卫民不抱希望,自动放弃的“炮灰价儿”。 而宁卫民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促使人选套餐。 这样既能多卖货加货币回笼度,也不少挣钱。 可要是反过来,如果只在每种商品单价上尽力做降价优惠,效果就没这么显眼了。 并不是那么容易能让人感觉出来有那么大优惠力度的。 再打个比方,假如要是大批量的出售同类商品,宁卫民还可以这么运用比价。 第一件商品标价跟商店官价一个价,第二件只加个进货成本价,或略低于成本的价。 要是再拿拖鞋举例,就是一双的拖鞋售价两块三,标价和商店一样。 可顾客要是买第二双,只需加一块钱即可获得。 这让大家一看,肯定也得引人惊呼。 我的天啊,第二件直接四折,好便宜。 由于两件同样的商品的价格比例差距很大,所以让人感觉很便宜。 但实际上三块三买了两双拖鞋,等于每双宁卫民都挣了五六毛。 第三百六十四章 二次加工   说完了价格再说说款式。   按理说,由于宁卫民销售的是成品尾货,本应该没什么可操作空间的。   可宁卫民身为穿越人士,却有一样优势是得天独厚、无人能及的。   那就是他越了时代的见识,来自信息时代的知识,以及对未来社会展趋势的了解。   像有一些比较普通的东西,往往经他指点,进行些简单的二次加工,就能焕出新的光彩来。   在这方面,缝纫社开张时,宁卫民从红联厂吃下的那三千多条涤纶长袖连衣裙,就是他旗开得胜最佳的例子。   正是由于他清楚地看到了本年度夏季流行百褶裙,无袖连衣裙的大趋势。   让缝纫社的人,对那些传统款式的连衣裙,进行了去袖,加滚边,改领子,收腰身,加腰带一系列的加工修改。   才使得这批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已经过时的玩意。   摇身一变,成了当下最流行、最紧俏的时髦衣服。   毫不夸张的说,批迎合市场需求的几百条的裙子刚一修改好。   缝纫社那些家庭妇女就有不少人,忍不住去找边大妈的“麻烦”了。   因为改过的服装,效果实在太好了。   既庄重又不失时尚,甚至看起来比正宗的沪海货好像还洋气几分。   这不仅直接触了缝纫社的这帮中年妇女对青春的追忆和对自己年华老去,身材福的无奈,也让她们越看越喜欢。   真是想买上几条,给自己闺女穿一穿。   对此,宁卫民并不反感,反而颇有受到肯定的荣幸。   于是非但没拒绝,还扩大了受惠群体。   索性跟边大妈说,只要是街道办、居委会和缝纫社的人,每人都可以买两条成本价的裙子。   那不用说,知道这个消息后,有权享受这种特殊照顾的人可都乐坏了。   全都积极响应,就没有一个人的名额是浪费的。   即便是有人家里没闺女,甚至没侄女、没外甥女的,名下的限额也会被别人给要走。   哪怕对缝纫社的工人而言,这两条裙子的加工费他们挣不到了,也不会有丝毫不满。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裙子实在太便宜了。   毕竟是库存积压处理品。   在红联厂的感激之情以及缝纫社廉价的劳动力的综合作用下。   宁卫民给每条裙子核定出的成本仅仅只有五块五一条。   两条裙子加一起,也不到商店里那些沪海货一半的价钱呢。   所以就连舍不得花钱的苏锦都拒绝不了这样的实惠,给妹妹买了两条。   而苏绣一穿上,也真对得起她哥。   就跟灰姑娘魔法变身似的,光看外表,直接从穷丫头变成了富家小姐了。   惹得班里的几个女同学都天天追着问她,这么好看的裙子到底上哪儿买去。   所以根本不用怀疑。   当那些经常从缝纫社批货的那些个体户们,现缝纫社居然有这样的紧俏服装批。   会爆出多么强烈的热情来啦。   要知道,这年头,越是干这行的人越清楚。   我们的老百姓在选择衣服追时髦的时候,有多么盲目的从众性和趋同性。   那些曾经风行一时白口罩、国防绿、皮帽子、军便服、红围巾,和去年流行的红衬衣配白裤子。   哪样不是很快就变成了人人效仿追随的流行风?   而且这股风一刮起来就收不住,要不到遍街都是的程度绝不可能结束。   没有人以跟风为耻,后进者反倒以追上别人的脚步为荣,为自己成为参与者之一而庆幸。   因为无论什么服装一但形成了流行的趋势,那这样的服装也就能与钞票划等号了。   当然是越早弄到手越好,再多也不嫌多啊。   于是边大妈身价暴涨,立马就抖起来了。   有那么一阵,无论是缝纫社还是居委会,天天都有个体户跑来找边大妈套磁要货的。   有人甚至为了求个好价钱,还偷偷摸摸跑到边大妈家里去送礼的。   这辈子,边大妈可净求人,送别人东西了。   实话实说,老太太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成了这么香的饽饽。   虽然礼是没收,也不可能徇私,可心里也被这些小年轻捧得够乐呵的了。   就这样,两千条五百条的裙子十五块的批价,争着抢着,就让一帮个体户瓜分完毕了。   其余的六百条,宁卫民则是专门为罗广亮那帮“板儿爷”留下的。   说实话,这些裙子多少还是有点毛病的。   别的不提,就说因为在库里存的久了,有一股子去不了潮味,即使过水洗也没多大用处。   但由于宁卫民对款式出色的改造设计。   这些裙子一推到市场上,还是迅销售一空。   前门地区的售价,因为个体户不断根据市场反应提价,最后居然卖到了三十七八块一条。   而秀水街那边,虽然外国人对这种服装的味道比较介意。   但拒绝不了增加的滚边、腰带和布料本身颜色形成的强烈反差。   在这年代,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新潮搭配。   所以罗广亮他们仍然能以四十元外汇券的价钱,把裙子卖出去。   总而言之,从批到零售,几乎所有人都通过这批货,赚到了最少翻倍的利润。   宁卫民则独揽三万元纯利,真可称得上是点石成金的本事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   因为就在烟酒店开张后不就,宁卫民很快又干出了一次更漂亮的事儿。   那才真称得上是化腐朽为神奇。   敢情有个服装厂急需出清两千多灯芯绒女裤的积压品,求到了宁卫民的头上。   实事求是的说,这事儿绝对有难度。   因为像这种纯棉质地又需要工业加工的布料,是布料里的高级货,成本本身就高。   买得起的人原本就不是冲广大群众去的。   而这个服装厂是按照最传统的裤型做了女裤,连布料的颜色也选得不好。   就两种,除了宝石蓝就是灰。   那像这样的裤子,除了质地厚实,保暖性好,再没什么优点了。   想想就知道,怎么会讨顾客喜欢?   当然卖不出去了,能卖出去才叫新鲜事呢。   偏偏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厂方为了免除相关责任,必须得保证十块一条的成本价。   也不看看如今这是什么季节啊?   说白了,宁卫民要是把这批裤子接下来。   恐怕仨月里都得搁在库里,别想卖出去一条。 第三百六十五章 引领潮流   可要不怎么说宁卫民不是一般人呢?   看似无解的问题,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偏偏就能很完美的获得解决。   根本没有坐等夏季过去,他就做了主动出击。   非常成功通过自己的设计和二次加工,对这批灯芯绒女裤做出迎合潮流与季节的修改。   不是这种质地的长裤不合季节吗?   那把长裤改成短裤就行了啊。   不是颜色黯淡,款色老土吗?   没关系,照着改裙子的套路故技重施,增加点艳丽的颜色和适当修饰就好了。   比如说先给腰头一圈和裤兜边上都镶一条彩色牙子。   再给裤腿也加上颜色艳丽的衬布,如水粉,果绿,桔红这些颜色……   然后把裤腿两边缝上口子,再在砸好边的裤脚两边钉上个扣绊。   这样穿的时候把裤脚翻起来,再系上扣子,就时髦多了。   虽然这种款,再几十年后纯属常见。   但这个年代绝对堪称颠覆性的款式创新了。   至于剪裁下来的裤腿儿也别糟蹋了,正好拿来做包用了。   同样的路数,加艳色的布当衬托,再加底子、书包带儿,加拉锁和扣绊、扣子。   一个质朴大方又漂亮的条绒单挎女包就出炉了。   等于一件儿商品变成了两件儿。   而工人的收入,缝纫社的抽成连同加工辅料算在其中。   两件商品的总成本因此上浮了一块六毛钱,变成了十一块六毛。   但与之相比,宁卫民的批价可更是敢开牙。   他不但要求必须一条短裤搭一个包走货,而且两样东西,价钱直接涨到了十七块钱了。   说句心里话,这样的条件在个体户的眼里,并不是很有吸引力。   因为短裤毕竟不能跟长裤比啊,售价就得低一半。   根据条绒长裤在商店一般十二的售价,短裤能卖到十元就差不多了。   而市面上一般的女包,除了真皮材质的之外,价格都不算贵。   人造革的基本在六七块,帆布的、花格布的就更便宜了,三四块而已。   就宁卫民改造出来的这两样灯芯绒产品,绝对是缝纫社开张以来批价最贵的东西了。   这样的货,谁接手里也是心里没底。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样式确实不错,看着挺吸引人。   属于市场绝无仅有的东西。   应该还不至于完全卖不出去。   总会有把追时髦当成第一生存意义的姑娘,愿意为了比别人特殊一点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有几乎所有个体户接货,都是十几、二十几套的拿来试试。   相对连衣裙上百条,几百条的争抢,就要谨慎多了。   拿货最多的一个人就是箭楼底下摆摊儿的“赵小六”,五十套。   这还是因为他是靠居委会大妈最早挣钱的人,不能不捧场,才多要了点。   可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大大低估了新颖款式服装对人们的诱惑力了。   说白了,因为之前我们国人在这方面压制太久了,必然有一种反传统的渴望。   这也就导致在大家睁开朦胧睡眼看世界的初期,越是夸张,越是与众不同的款式越受人喜欢和追捧。   事实上,从八十年代起,任何一种服装的兴起,都是由材质、款式的反传统来带动的。   比如喇叭裤、蝙蝠衫、牛仔裤,无论色泽、款式、质地,稍微新颖一点。   只要有人穿戴,便能如旋风一样迅流行开。   说白了,人们追求标新立异的特征,实际上还要放在人们盲目随大流之前。   正是这既矛盾,又互相紧密联系的两点,构成了这年代独有的服装消费特征。   结果恰恰就因为在市场上独一无二。   恰恰就因为年轻女性对服装款式是最敏感的群体。   宁卫民这次做出的两样东西,反而让人眼前一亮,更难以放开手了。   居然一上市,就成了爆款,拿到货摊上没用多久就销售一空。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根本抵御不了这样新鲜感的诱惑。   她们哪怕皱着眉头,也会慷慨解囊。   一条短裤卖出相当于长裤的钱并不新鲜。   一个女包也能买出七八块来,甚至可能更高都会有人要。   因为好些个体户,都在出手最后一件商品时,亲眼目睹了两个姑娘不互相让的争夺战。   甚至有个女摊主挎在自己身上用来收钞票的包,都被人强行买走了。   要不是光天化日之下,逼着别人当街脱裤子,实在是不合适。   这女摊主穿身上的条绒短裤也保不住。   不用说,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的个体户们,这时候才猛然醒悟,这批货有多对市场的路子。   于是这帮个体户立马疯狂反扑。   就像当初拿连衣裙那样,又找回去捧着边大妈,恳请大批量进货了。   不但库存的上千件货,被他们一扫而空。   后面那些还在做的,缝纫社是做出多少来,卖出多少。   由于这帮个体户天天上门紧着来求。   这次就连秀水街那边,宁卫民也没能偏袒罗广亮,给他们留出多少来。   当然,批价也随着这样供不应求的争抢,水涨船高的调整到二十块。   而再次接近于翻倍的利润,为宁卫民这神一般的操作,做了最强有力的注脚。   实话实说,宁卫民这两千条短裤看似不少,但扔在四百五十万人口的都市场,也就是个溅起水花的量。   要不是这年头信息交流条件不达。   服装生产又仍是国营企业垄断。   个体户还没几个人,能脱离开一车一摊儿,单打独斗的行商层次。   宁卫民就应该继续买原料,委托个服装厂家替他大批量生产这样的短裤。   再有十万条,市场消化掉也不成问题。   而且弄不好还能通过被其他人效仿,形成一种席卷京城,甚至从北及南的流行趋势。   只可惜,现实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宁卫民也就只能看着这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落点蝇头小利了。   可即便如此,这条短裤也引起了真正时尚潮流引领者的注意。   非常凑巧的,皮尔·卡顿公司设计部的一个制版师,意外地现了宁卫民的“作品”。   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买了一条,带到了公司呈现给了宋华桂。   随后,这条短裤竟然还被宋华桂邮寄到法国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皮尔·卡顿居然大受启,要根据这种配色方式设计自己的新作品。   甚至为此,宋华桂还代表大师奖励了现这条短裤的人五百元外汇券呢。   但这样一来,宁卫民反倒更加不敢让人知道,他和这批短裤有关了。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事儿真泄露出去,宋华桂得用什么态度对他啊?   是该罚他还是该夸他啊?   连他自己都觉得到时候局面会很尴尬,替这位大姐倍感为难。   所以露巧不如藏拙,还是装糊涂最好。   再说法国老头儿对他也不错。   本身他也不好意思收人家版权费。   得了,版权上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谁让他为人厚道呢。 第三百六十六章 权宜之计  与服装价格和款式的重要性不同。 服装的质量和品牌,在消费者所有考虑的因素中,无疑要排在后面一些。 对普通人来说,这两点已经不是购买服装的决定性因素了。 特别是在这个商品匮乏的年代。 广大人民群众对质量的认知,还只是经穿就是好衣服。 许多人其实相当缺乏分辨做工优劣和原料质地的能力。 平民百姓对品牌的认识,也以金奖银奖、省优部优为主。 尤其出于崇洋媚外的心理,许多年轻人听见洋名儿就觉得顺耳,本能认为出口转内销就一定是好东西。 这就让宁卫民更易利用人性的弱点,大耍花招了。 譬如他每逢不得不亲自出手搞促销的时候。 总是会在价格和款式的优势上,再编造点合情合理的故事。 诸如出口企业因为些许瑕疵惨遭外国人退货。 或是用错了料,做出的东西与外商要求不符什么的…… 反正,只要随便拿八国联军之一当个替罪羊。 骂骂老外们对我们出口商品有多苛刻,在商业合同上有多么不近人情。 他就能跟拍花子的似的,忽悠得广大人民群众晕头转向,成功的调动路人们的情绪,引争先抢购。 所以说,真不是顾客缺心眼,而是商人太狡猾。 卖货对宁卫民来说,完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在维持资金的稳定性和良性运转上,他完全游刃有余,还真没有遇到过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与之相比,真正让他愁头疼的,还得说是财务管理方面的工作。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尾货生意所涉及的金额太大了。 现在每批货进出最少都是以万计算的,每个月流水都能上十万,远宁卫民当初的预计。 而相关工作又太琐碎,太需要专业知识。 譬如辅料加工费的计算,出库入库的署名,现金和支票间转换,还有每一笔账的账期给付,以及回笼货币的存取。 偏偏他还没法雇人,他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替他把账的人选。 于是为了不出问题,只能靠自己勉强上阵。 不专业加上精力时间有限,自然苦不堪言,倍感吃力。 更何况干这个赚钱度也实在太快了点儿。 社会上的人如今还在把“万元户”当成高收入的目标敬仰。 而他光靠服装尾货,已经每天都能给自己挣来一台进口原装大彩电了。 尤其还不同于过去,他已经没有大把的时间去逛琉璃厂和邮市,买字画,憋古董,买邮票,人不知鬼不觉的把财富隐藏起来。 他当下可是生意四面开花,哪儿哪儿都要耗费精力照应。 暂时属于能挣钱来,却没时间花的状况。 所以当如此庞大财富如潮水般汇聚起来时,他自然免不了因为处理这些财富,招惹来一些麻烦。 比如他经常会拿着成千上万的现金去银行存款。 连银行的人都忍不住好奇,他这么一个小年轻哪儿来这么多钱? 自然要对他盘查起来。 但好就好在今非昔比,他也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没有根脚的无名小卒了。 无论他亮出皮尔·卡顿公司高管的身份,还是拿出跟街道缝纫社合作的关系,对银行都管用。 哪一样都能让他坦然面对银行的盘查轻松过关。 另外,鉴于他还大度的把房借给缝纫社白白使用。 而且在许多方面和街道有着广泛深度合作。 同时无论是和街道李主任,还是管缝纫社的边大妈,私人关系上都近乎得没的说。 他还因此获得了不少免费的财务支持。 缝纫社的财会人员当然清楚宁卫民有多忙。 为了帮他解决一些问题,也为了更好做好缝纫社的工作。 索性因利就便地,替宁卫民承揽下了日常成本核算工作。 像库房出货进货,辅料往来,工人计件工资统计什么的。 因为数据许多都是互通的,人家做账目的时候,就帮他一起做了。 实际上,等于人家是在替他义务劳动。 而他只要偶尔拿点烟酒和进口糖果这样的小礼物做答谢,适当笼络下人心就好了。 其余的什么也不用付出。 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件莫大的幸福。 在这个前提下,他每天只要在下班后跑一趟缝纫社,花个把小时对对账就可以了。 如此,才能一直把服装尾货生意维稳在一个良性的,微妙的平衡状态中。 但话说回来,自己的事儿自己最清楚。 宁卫民心知这种状况也就是个权宜之计,隐患太大。 既不该,也不能长期这么保持下去, 要知道,交由缝纫社替他代为管理这些账目,就等于让缝纫社自己给自己打分。 是完全突破了合理限度的信任。 且不说时间越长,缝纫社的财务人员就会越了解他的实际经营数据。 很难说会不会因为推测出他的实际利润水平,而心生不满。 更甚之,或许还会透露给街道领导,致使本来默契的合作产生间隙或不快。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这些人以后徇私舞弊。 为照顾人情,在账目里添点花头,做点手脚。 他也是根本不会知道的。 要想黑点他的小钱,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归根结底啊,这就是他最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也是一时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在这个个体户不受尊重,还没有一个正经私企的年代。 哪怕他肯出钱,求才若渴,也难以找着一个值得信任和托付的全职管理者,或是一个肯跟着他干的专业会计。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基本上属于无解。 想不这么对付都不行啊。 至于宁卫民手里的旅游工艺品生意,在经营方面倒是特别省心了。 毕竟这件事已经获得宋华桂的允许了。 当然可以光明正大的使用皮尔·卡顿的资源来推广和销售。 而提成比例,分配制度也简单明了,多劳多得,非常公平。 只要想挣钱,无论斋宫陈列馆还是建国饭店专营店的姑娘们,都不会不尽心去推销。 所以对宁卫民来说,除了货源和进货成本注意保密之外。 已经无需再费一点精力去关注这件事其他方面,只要坐享其成就好。 更妙的是,这件事还大幅提升了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专营店的经营业绩和顾客口碑。 为他能够力压机场专卖店一头,帮助自己最终获得业绩比拼的胜利,增加了重重的一个砝码。 甚至为此,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都只有忍气吞声,没法说不公平。 毕竟连雕塑展都是宁卫民鼓捣出来的。 就凭借这个活动,宁卫民不但为皮尔·卡顿公司赢得声誉,赚来名声。 眼下还能赚来钱财,根本无法指责。 但反过来说,新的麻烦也正出在这个名和这个利上。 宁卫民身边的人际关系正是因此变得复杂了许多。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间烟火 更妙的是,旅游工艺品的利润,还大幅提升了斋宫陈列馆和建国饭店专营店的经营业绩和顾客口碑。 让本身就在经营能力上稳压竞争对手邹国栋一头的宁卫民,手里又增加了一个获取最终胜利的筹码。 甚至身为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都没法口出怨言,为此在背后说句不公平。 再憋屈,他都得硬生生的忍着。 唯一能做的,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为什么啊? 就因为皮尔·卡顿公司里几乎人人清楚。 如果追本溯源,还别说旅游工艺品了,就连雕塑艺术展这个主意都是从宁卫民脑子里冒出来的。 后续策划也是宁卫民亲手操作实施的。 宁卫民就凭借这个活动,不但为皮尔·卡顿公司赢得良好的社会声誉,赚来了不少好名声。 而且他还能人所不能,非常神奇地,让本来赔本儿赚吆喝的事儿都成了赚钱的买卖。 这所有的一切,功劳都是板儿上钉钉的。 谁也抢不走,谁也昧不了。 想指责根本无从指责,想诋毁只能适得其反。 无论说什么话,反正邹国栋只要一开口,就是对他自身的否定,对宁卫民的成全。 瞧瞧吧,这得有多气人! 居然碰上个没缝儿的蛋! 这在邹国栋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绝对属于还从未遇到过的邪性事儿。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如果邹国栋要真的能够了解到,宁卫民作为策划组织雕塑展的创始人,以及主办方全权代表。 还将通过继续举办这个活动,从中获得多少好处,多么有价值的东西。 相信他肯定会更加嫉妒得狂。 很有可能会像周瑜怨恨诸葛亮一样丧失斗志,吐血三升的。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因为当时间进入八月,宁卫民把烟酒店一甩手交给张士慧。就开始履行年初对公司的承诺——着手把雕塑艺术展规格升级,办成真正雕塑界盛会。 为此,他专门准备了三万元经费 并且还代表皮尔·卡顿公司,对全国美协和天坛公园出邀请,希望能几家联合长期举办。 结果这件事谈得相当顺利,可谓一拍即合。 皮尔·卡顿公司有资金有名气,天坛公园有场地有格调,美协具有公信力和专业权威。 三家正好强强联手,然后互取所需。 就这样,年底即将举办《第二届天坛斋宫雕塑艺术展》的消息很快被三方联合对媒体公布。 与此同时,美协也在业内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刊登面向全国范围的《征稿通知》,以及即将成立展览组委会的消息。 那么可想而知,既然连第一次局限京城一地,纯属小打小闹,尝试性质的雕塑艺术展。 都能获得那么强烈的社会反响,那么广泛的社会关注和认可。 那么这次展览会的资金更多,举办方更有来头,评选流程也更加正规化。 也就完全没道理会砸锅啊。 所以几乎业内人士都能肯定这次雕塑艺术展还会再度取得辉煌的成功。 并且认为,其获奖影响和含金量也必定会大大过第一次。 总而言之,对一个冷门的艺术行业来说,这样规模的专业展览赛事吸引力太大了。 只要是从事雕塑艺术的人,对有机会能参与这场雕塑艺术展,几乎都充满了渴望。 所以别说那些想要一举成名的青年人了。 就连许多功成名就的教授,副教授,都动了心思。 想试试能不能借此再提升一下个人的名望。 那想想就知道,没吃过甜头的人还如此呢。 京城两所美术院校里,那些已经得到过一次名利好处的人,又会作出何种反应。 势必有不少人,要仗着和宁卫民相熟,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抢先来跑关系,套交情的。 那些讲究师道尊严的长者们,多是为了问问有没有加入组委会的可能。 而那些还在学习的学生们自然是为了参赛评奖能多点机会。 尤其那些马上即将毕业的雕塑系学生更是不能不巴着宁卫民。 因为除了参赛的事儿之外,他们马上就要面临离校了。 尽管这个年代的美院是包分配工作的。 可他们都明白,无论去哪儿上班,所获得的收入,都没法与宁卫民代销他们的作品,给他们的报酬相比。 搞艺术的人怎么了? 搞艺术的也食人间烟火。 谁心里也不傻,自然都清楚,今后要想过的体面点。 还得继续靠着宁卫民,才能喝酒吃肉,丰衣足食。 所以不论为名,还是为利,甚至为了日后的生计,这些人都不能不来找宁卫民“好好聊聊”。 说实话,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身价儿竟然以火箭度陡然而升啊。 自打举办艺术展的消息一公布,他就跟边大妈被个体户们捧上了的感受类似,也被那些雕塑系的师生们当神仙一样给供了起来。 不知有多少人天天惦记给他拍马屁,请他吃饭,送他礼物的。 甚至有人格外关心他个人私生活,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的。 就连那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向群,都煞费苦心的仿照美国华盛顿林肯纪念堂里的总统坐像,也给他做了一个三十几公分的全身木雕像。 然后专门找了一天,一直巴巴等在建国门饭店想见他。 直到见了面,毕恭毕敬奉上礼物,并且确认他真心对这份礼物感到满意。 这小子这才算能安心回去,去构思参赛作品了。 要说一开始的时候,宁卫民还真是觉得挺享受的。 因为出身底层的他,尽管后来混成了小公司的老板,也管着几十个员工。 可他因为学历太低,净过流浪的生活了,而且从事的生意属于投机行业,从没有真正获得过高知阶层的尊重。 像美院这些雕塑系人才,放三十年后,可都是人见人敬的社会名流,美术界的学院派。 谁见了都得“老师”,“老师”的叫着,后面跟班儿的就得好几个。 上辈子,他可能连人家面前都不够格儿,如今反而被这些人追着恭维。 自然志得意满,觉得我就是我,果然不是一般的烟火。 可渐渐的,他就觉着无聊了,甚至有点厌恶。 因为他完全没想到,在艺术圈里,有些人居然堕落起来这么快,也能变得这么功利。 竟然把心思全用在歪门邪道的钻营上了。 别说要求不切实际,居然胆大包天要给他送钱行贿。 就是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连他听了都觉得夸张,都忍不住要替对方害臊。 还有一些人分明是怕大家都来,自己不来成了罪过,怕得罪了他才来的。 强忍着说出几句讨好的话,就臊得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去。 他当然不想把人逼成这种,尤其是本心单纯的艺术人才逼成这样。 他最能体会到苦孩子想靠自己奋斗往上爬的难处,对这种底层草根的心态相当同情和怜悯。 尤其是在他心里,这些能塑造美好的人,本应该最清高,最脱俗,也最纯粹的。 他就更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原因,反而造就出了一批只懂溜须拍马,世故、市侩的“艺术家”来。 那他今天做的一切,对社会还有意义吗? 怕是连他自己都会心生负罪感的。 但更糟的就是,他想不市侩都没法洁身自好。 因为有些人,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拒绝。 就比如宋华桂和她的丈夫万曼,因为全都是师从国家美术学院,难免会有一些老师和旧友在那里。 宋华桂可是他的大老板,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这位大姐带把一些要参展的人引荐给他认识,什么用意还用说吗? 他又怎么好辜负所托? 还有那位曾经帮过自己忙的关大师也来凑热闹,让他帮忙问问,组委会还需要人不要。 对这样和自己有利益纠扯的人,更让他不好拒绝。 所以做人难啊,初尝上位者的滋味,似乎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 人际关系的平衡,利益交换的尺度,和原则人情的取舍。 在这样的新处境下,已经不是他能够随随便便就能给出正确答案的题目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捕风捉影   宁卫民的身边,同样因为利益驱使而生巨大变化的,还有公司内部人际关系。   要知道,宁卫民麾下那些姑娘们,提成收入一月更比一月走高。   尽管每次在放提成的时候,宁卫民都不忘叮嘱她们。更新最快 手机端::   谁也不要把自己的收入对外炫耀,大家都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就好,免得惹出无端是非。   可女人的八卦和虚荣心毕竟是天性。   总会有一些人挣了钱,会忍不住跟自己的朋友、熟人显摆,或者是想要通过物质享受补偿自己。   何况年轻姑娘对“财怕露白”的道理,理解得也不是很通透。   在单位内部,同事之间也逐渐开始了在衣服、穿戴、化妆品上的比较。   于是纸里难免包不住火,总会有些情况在不经意间传播出去。   像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些有关这帮姑娘花钱太冲的传闻,就成了总公司那些人口中的闲谈之资。   有人说斋宫一个姓杨的姑娘特别爱吃南方水果,老去友谊商店买。   五块外汇券一斤的荔枝,三块外汇券一个的杨桃。   还有芒果、菠萝什么的,隔三差五就得去买一些。   每月大概光吃这些水果,就能吃掉一个普通人的薪水。   因此被别人起了外号,叫作“杨贵妃”。   而且据说这主儿手上戴的表还是小两千的欧米伽,也是友谊商店买的。   就冲这花钱的本事和水平,还真是有点贵妃的样子。   还有人说,他上次碰上的事儿才叫邪门。   前几天,他和纺织部的一个人一起在建国饭店宴请法国大使馆的人。   在餐厅吃完饭后,他又陪纺织部的人顺便去皮尔卡顿的专营店看了看。   结果他们就觉着两个销售人员有点脸熟。   后来等他都回来了,才算想起来。   那俩卖衣服的,不就是餐厅里坐他们邻桌,先吃完离开的两个姑娘嘛。   合着吃了饭,那俩妞儿就来上班了。   也不知道纺织部的人想起来没有,反正这事儿要揭破了,够让人尴尬的。   好像他们公司是印钞票的,就连两个基层售货员,都能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午饭了。   总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   可问题是,越是这样影影绰绰,不尽不实的事儿,就越是爱惹人妄加揣测,胡乱评论。   尤其在总公司这帮人的眼里,还很看不起宁卫民手下的姑娘们。   认为她们这些基层的销售人员,学历低,从事的服务性工作毫无技术含量。   对公司的重要性,根本没法与他们这些高学历懂英语的人才相比。   所以尽管这些姑娘的消费能力,他们这些人同样具备。   可他们又怎能甘心,在经济收入上与这些基层人员拉平了呢?   那他们自身的价值不就体现不出来了?   自然会感到惊诧、不屑、愤怒,而且忍不住要带着情绪乱嚼舌头根子。   于是八月中旬的时候,当霍欣去总公司办事,就无意中在茶水间外,听到了明显带有恶意的嘲讽污蔑。   有个人说“我觉着吧,那宁卫民的人收入就是不正常。真要是能这么有钱,肯定是因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己偷偷在搞小金库。上下沆瀣一气,私分公司的账款呢。咱们就应该跟总经理检举,好好查查他的账目……”   还有人说,“我倒是羡慕宁卫民,这小子可太聪明了,他绝对是公司里最会享受的人。你看他,从来不交女朋友呢?却招来一帮小妖精,天天放在自己的身边,弄得那斋宫跟古代青楼似的。咱不服不行啊,这钱也许是这帮女的用别的方法挣来的呢……”   再之后,就是一干人猥琐下贱的哈哈笑。   那不用说啊,当时就把霍欣气得脸色白。   就她那大小姐脾气还不暴走啊?   根本克制不住,冲进去直接跟这帮人翻脸了。   也等于一下就把矛盾公开化,而且把这事儿闹大了。   宋华桂知道后,还能怎么办呢?   为了控制事态,平息事端,以正视听,只能派财务人员审计宁卫民麾下的相关账目。   而几天下来的核查结果当然是宁卫民账目没有什么大问题。   对他稍有不利的地方,也就是旅行社那帮导游从斋宫拿提成没票据。   还有他借用公司账户出支票做尾货生意,算是有点打擦边球罢了。   可账目上留下的利润是能核对上的,宋华桂又是知情人,这根本不算什么啊。   都没用别人,宋华桂主动就替宁卫民遮盖住了。   于是那些背后说是非,惹恼了霍欣的人倒霉了,势必要遭受公司惩处。   公司除了要他们当众跟宁卫民道歉,还罚没了他们一个月的奖金。   外企就这点痛快,证据确凿下,说奖就奖,说罚就罚。   还没人敢不服,不想干了你大可以走人啊。   另外,由于公布调查结果,宁卫民给下属的提成数据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也让总公司原本看不起销售人员的那些人,如同遭遇了暴击,小心灵都快碎成渣渣了。   因为他们惊讶的现,宁卫民实在是对属下太过慷慨了。   在百分之五的固定提成之外,他还规定每完成五千块的业务指标,还有额外加成奖金。   这就导致那些销售人员的收入,还大大被他们低估了。 :(/   像斋宫那边,收入肯定是跟着季节走的。旅游旺季多点,旅游淡季少点。   但总的来说,每个人平均月收入差不多有六七百。   这已经相当于普通人一年的工资水平了。   而且是总公司前台接待的两倍,是机场店那边的三倍,与总公司普通职员的收入基本持平。   但最最夸张的还得属建国门专营店的霍欣,以及那有“美纯洋媚子”之称的四个姑娘。   她们才真的叫能挣钱呢。   每个人的平均月收入都接近三千块。   居然能与公司的中高层的管理人员不逞多让。   这还了得?这岂能接受?这真是天大的荒唐!   别看这个时候还没有“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句话。   但总公司这帮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极度的不能接受,充斥着大大的怨气。   尤其宁卫民的竞争对手邹国栋,立刻意识到如果任由宁卫民这么干下去。   他再难有丝毫取胜的机会,不能不出手干预。 第三百六十九章 躲不开 常言道,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 这种情况下,邹国栋只要不是笨蛋,不是废物,稍微挑唆一下。 就能让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仇富心理彻底迸出来,在总公司形成一种不利于宁卫民的舆论洪流。 而他只要肯出面带个头,肯定就有不少人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公开对宁卫民表示不满。 至于破坏了公司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他会不会招致宋华桂的不满? 又或是公开与宁卫民对立,这么煽风点火撕破脸,日后又该如何相处? 邹国栋都已经顾不得了。 因为他想的很清楚,既然自己不想输。 那争权夺利的事儿走到了这一步,本来就不可能再保持一团和气。 反正人多势众也罢,法不责众也罢,多数人的意见总是不容忽视的。 他有信心,一旦成势,哪怕宋华桂再欣赏宁卫民,也不好保他轻松过关。 重新赢得获胜的机会,这对他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宁卫民一方在前半场解气是解气,可也不是说能就此太平无事,真占着便宜了。 邹国栋瞅准了时机,做好了铺垫,就真的下手了。 一次总公司的例会上,邹国栋公开对宁卫民难。 他呼吁公司应该取消这种额外加成奖金的标准。 理由是今后公司开办更多的专营店是肯定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给予销售人员太多奖励,形成一种惯性思维。 将会大大有损公司日后的长期利益。 而且销售人员报酬过高,也有违公平的分配原则,让其他工作岗位上的人作何感想? 他认为,销售人员卖东西是本分,有百分之五的提成已经不错了。 这已经足以起到鼓励劳动积极性的作用。 宁卫民用这种办法只能迅提升短期业绩,而牺牲公司长远利益。 后面的事儿,完全如邹国栋所料。 由于私下里他早已和许多人串联过,达成默契。 他一站出来,当场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就有好几个附和他的话,死揪着宁卫民的破绽不放。 一时间,群情激愤,醋味儿横飞,会议节奏几乎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甚至后勤部的沙经理还装上了孙子,面对面劝宁卫民应该从大局上考虑,应该尊重多数人的意见。 而面对这样猝不及防的敌意,斗转之下的连锁反应,会场上的宁卫民气得简直想要骂街了。 他刚刚宣布了雕塑艺术展的事儿,手里正为一堆筹备展览的事儿忙得头晕脑胀。 完全没想到会惹出查账的麻烦来,本就属于无妄之灾。 现在终于可以自证清白了吧,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狗屁倒灶的事儿居然还有后续。 邹国栋这家伙,居然带着一帮人,给他玩儿釜底抽薪这一套。 这是诚心扯他的后腿,要拆他的台啊! 要让这帮人得逞了,不但他的威信会大跌,他手下人的心气儿肯定也要大受打击, 姑娘们的劳动积极性必定会大打折扣,谁还能像现在这样这么卖力干啊?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这事闹出来时机不对。 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后院是万万不能起火。 特别是斋宫陈列馆那边,人心更是乱不得。 否则他别说根本没办法全力以赴去运作雕塑艺术展了,也无法保证这件事不出大的纰漏。 真要是这件事儿最后办砸了,那才是伤了他的根本。 说实话,这样不利的局面对宁卫民来说,甚至还不如当初他在重文门被人算计那一次。 那一次,至少在米晓冉的提醒下, 他还能有所准备。 可这一次是真的全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哪怕他可以据理力争,但有心算无心,别人都把词儿都想好了,又是结党群起攻之。 双方实力根本不对等,让他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劣势下,还能舌战群儒占据上风? 唯一幸运的是,他还有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好领导啊! 宋华桂绝对是个明白人。 这种情况下仍旧沉得住气,没乱了方寸。 她也看得出来眼前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逼宫局,更能体谅宁卫民的难处和苦衷。 而她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虽然不好明面上偏袒于宁卫民,却用了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没有逆势而为,却如同清朝皇帝最擅长的那手“留中不”一样,把这件事合情合理的压了下来。 敢情宋华桂表示自己十分赞同邹国栋的意见,认可这是一件关系到公司经营方向重要之事。 可也正因为这件事是这么的重要,她才不能偏听偏信,轻易做出决定。 她认为自己必须经过慎重的考虑和权衡,或者还会跟总公司请示一下,听听法方的意见,才能有一个相对明确的判断。 而这就给了宁卫民一个能好好缓口气的间歇。 至少是能够让宁卫民拥有了一些时间,有机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去解决此事。 另外,也得说福之祸兮所倚,祸之福兮所伏。 正是因为邹国栋图穷匕见之举也没能一举克敌。 宁卫民反倒在公司不再是孤军奋斗了。 因为凡事无绝对,有人爱烧热灶,就有人爱烧冷灶。 总公司现在也不是铁板一块,全都是邹国栋的贴心人,非要站在宁卫民对立面上不可。 有那么少数几个精明人,因为看到了宁卫民经营上的本事,和宋华桂格外对他照拂的态度,明显开始转变对他看法了。 过去,这些人或许是因为年龄和学历的不足而看轻宁卫民。 而现在却不这么想了,他们反倒还觉着宁卫民的年轻代表了更多潜力。 认为他只要抓住这个喘息之机,把眼前这个麻烦解决掉。 他凭着出色的业绩就几乎稳操胜券,这次竞争中,一定胜过邹国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于是他们丰富私下里跟宁卫民做了些接触,表示愿意为他提供支持与帮助。 当然,这种好意就像做生意一样,是别有用心,需要回报的。 先,这几个人就几乎都提了一个相似的要求。 都想荐人去宁卫民的手下干销售。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当然是因为谁还没有几个亲戚朋友? 要是把人安排在自己手底下,落人口实不说,也不好管理。 而要安排到宁卫民手底下干,不但把麻烦推给了别人,也最实惠了。 宁卫民用人,对学历的要求却不高,但却是能挣钱的,而且福利还好。 饭补、交通补助都有,每月还高级化妆品,穿专门定制的高级职业装。 工作环境呢,除了在高档酒店工作,就是在公园里上班,这怎么看都跟蜜罐差不多啊。 他们既然不想跟宁卫民为难,当然就想着怎么沾光了。 于是宁卫民就惊讶的现,自己不管距离总公司多远,终究逃不开所谓的公司政治, 眼下居然还面临着是否要与这些人结盟的两难选择。 答应吧? 免不了干些利益输送的违心事儿,弄不好还会被人当枪使。 不答应? 这个垦节上,又怕平添几个敌人。 那不是等于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吗? 第三百七十章 惊秋 自打立秋之后,京城副食店的黄瓜、西红柿,就开始一律摆成堆儿来卖了。 堆儿大的,十几条,十几个不等。 堆儿小的,也得七八根黄瓜,五六个西红柿。 人们买菜的时候,往往打大老远处就能听见副食店的人吆喝,“搓啊!搓来卖了!” 要么就是,“黄瓜、洋柿子,老大个儿一堆儿啊”。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两样夏季当家菜要下季,告别饭桌了。 于是价钱上就会便宜很多,而且会越来越贱。 往往几分钱、一毛钱就能买一堆。 到最后拉秧的时候,甚至都可以论筐买了。 所以很多老太太带着孙男娣女的,手里提着筐子、笸箩,或者是推着小竹车,一买就是一搓堆儿,最少也得几十斤。 然后弄回去做西红柿酱。 这样一来,漫漫寒冬也就有口新鲜蔬菜当做调剂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市面上应季的秋季瓜果、市场上的零食小吃却拉开了丰富多彩的序幕。 尽管这个年代物流、冷藏水平尚属低下。 京城能上市的果品,大多只出于远郊区县和河北、河南、山东等土产。 可由于这年头还不是大面积只种植经济品种的年代,极具特色的地方小种类果子不少。 所以仍旧算是琳琅满目的果子大展览。 甚至兴许比三四十年之后,种类还要丰富一些呢。 京城秋天最早出现的水果,就是夏末初秋上市的“虎拉车”,也称“虎拉槟”。 这种水果味道介于苹果和沙果之间,很像青香蕉苹果,味淡而脆。 但香味极为浓烈,家里要是摆上一盘,满室盈香,经久不散,因此又有“闻香果”之称。 过去一直是高门大户最爱摆的东西。 而继虎拉车之后,碧绿未黄的鸭梨,艳如少女面颊的沙果,紫而泛霜的槟子,牙黄扁圆的白梨,紫黄相间的李子,6续上市。 此外还有树熟的海棠果和蟠桃、水蜜桃。 紧跟着,伴随着“约葡萄来!脆枣儿来!”的惊秋之声而来的,是京城人称的“山里红”和津门人俗称的“红果”。 再接下来就是地里初秋二茬的老玉米,新芋头、生白薯了…… 所以这段时间,满京城不但街上是人,到处吆喝声。 就是家家户户也在为了做西红柿酱是大忙特忙。 因为做西红柿酱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先得四处求人弄来点医院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儿。 然后就要全家一起动手,要把瓶子里里外外刷干净了,再把买来的这些西红柿,切成条,然后塞在玻璃瓶子里,接着放入蒸锅蒸。 蒸好以后不盖盖子,而是用橡胶瓶塞密封。 如果要有条件的话,最好能找针头把瓶子里的气体抽干净,这样可以达到真空保存的目的。 总之,这种民间的生活景象就两个字儿——热闹! 与之相似,这段时间以来宁卫民的状态也是越过越热闹。 因为身为举办雕塑艺术展的主导者,经常要和美协的人和组委会成员,以及天坛公园领导开会磋商。 他不得不再次给自己包了辆出租车,又过上了马不停蹄,长期不着家的日子。 但可惜的是,占据了宁卫民大部分精力的,都是些需要应酬的场面事儿。 实际上工作进展其实挺慢的,而且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儿。 比如销售人员奖金制度的事儿,还有烟酒店雇人的事儿,他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 所以他早就腻了这种处于风口浪尖儿上,身价高涨的滋味。 在这种表面上的虚假繁荣里,所感受到的快乐越来越少,焦躁与不耐烦却与日增多。 就像9月24的这一天,哪怕宁卫民忙里偷闲不用在往外跑了,能好好歇上一天。 可躺在重文门饭店客房里的床上,他还得不停地打电话。 那都是对一些曾经来电找他的人,礼貌性的回复。 有些人电话打到了斋宫,有些人打到了公司。 他不在的时候,都有专人为他记录了下来。 偏偏电话打过去也多半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因为名利场就是那么虚伪,人人都像舞台上的演员在演戏。 宁卫民得到的信息反馈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乎所有找他的人都不愿意痛快直接的表明意图,只是说想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 而这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 甚至就连模特队里的老朋友都会来这一套了。 比如说,已经在外头办上了模特培训班的宫海滨,同样也是这么跟宁卫民兜圈子的。 “卫民啊,哎,可算等着你电话了,最近有空吗?出来聚聚吧?咱哥们儿可好久没见了,出来好好坐一坐……” “别别别,咱还用来这套吗?有事你就直说。说实话,现在天天一堆人为了雕塑艺术展的事儿要跟我‘坐坐’,我一听这话,脑门就疼。你不会也是受谁所托吧……” 宫海滨在电话里乐了。 “别误会。我跟你说的这事儿可没关系。为别的事儿找你,对你完全是举手之劳。正好我最近挣着钱了。咱一起吃顿饭怎么样?你挑地儿……” 关注公众号:,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没错,这小子自打登上T台之后就心野了,不愿意再安分守己的过以前中规中矩的生活。 所以他就和另外两个男模耿平、吴国庆一起合计后,全都义无反顾辞了职。 最近刚刚面对社会招生,办起了模特培训班。 据说五毛钱的报名费,涌来至少两三千人,还推我搡地挤坏了办公室的铁门。 说起来他们还真算得上改革道路中,时尚界中的先行者。 虽然在宁卫民看来,已经当了一部电影的男主角的宫海滨,属于三个人里,最不值当的那个。 他在京影厂当演员工作其实不错,这无疑是走了一步错棋。 “海滨,你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可我最近净跟饭馆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咱们国家的特色就是老爱在饭桌上谈正事,为的是给自己糟践公款找个好借口。不瞒你说,我最近应酬太多了。肠胃极其不适,就想喝口热乎的豆儿粥,要不你给我熬一锅吧,我这去你家里喝去……” 宁卫民的主意让宫海滨明显“勃然大怒”。 “拉倒吧,算我惹不起你行了吧。让我给你熬豆儿粥?想什么哪你。这都几点了,哪儿来得及啊。再说我现在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给学生上课还抽不开身呢,哪儿有这个空啊。既然你已经腐化堕落到这种地步了,那我也就不白花钱搭工夫,再落你埋怨了。我直接说事儿了啊,找你弄几身衣服,要特时尚,特牛的那种女装,最好成本价给我……” 宁卫民这下占着理了。 “对嘛,早这么直截了当多好。白白浪费电话费。怎么着?这是给那位仙女准备的?你交女朋友了?” “什么啊?帮朋友一忙,拍电影用的。虽然我辞职走了,可当初我只能啃馒头过日子的时候,可是厂里把我从印染厂救出来的。人不能忘本不是?” “什么电影啊?” “哦,《夕照街》” “《夕照街》?” “怎么?你知道?” “这电影是不是有迟志强,还有培斯?” “嘿,对啊!怎么着?京影厂你还认识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了,咱也甭废话了,这事儿我帮你办了。不就是几声衣服嘛。明儿下午你去建国饭店找我。对了,你不是说他们缺经费吗?要不你跟剧组说说,他们肯在片尾给我们公司再加个鸣谢单位的话,我还能给他们出点赞助费。” “那敢情好啊。哎,你这也太让我惊喜了,我真应该早点找你来。哥们儿,不来虚的。你要真能给我壮这个面儿,我还真得好好请你喝顿酒才行……” “干嘛呀,帮你忙你还惦记灌我啊?我就要你给我熬豆粥,这是你欠我的!” “你小子……行行,我也服你了。红豆粥、绿豆粥,算我欠你两顿行了吧。你等着的,等我模特培训班上了正规,我一定给你熬,你不喝都不行!” 第三百七十一章 桂冠   完全是捎带手的事儿。   既然这部电影是自己喜欢的经典,而且还是“陈小二”的成名作。   宁卫民并不介意恰逢其时的讨个巧,在这部电影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如此一来,很可能多年后,当人们再谈起这部电影,或者电视上做相关忆旧类节目的时候。   或许还会把他赠送时装,给皮尔·卡顿公司做广告的事儿,说上一说。   为他戴上“植入广告第一人”的桂冠。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让世人知道八十年代初期,就有他这么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懂得做软广告了。   这显然比在名胜古迹刻上个“到此一游”过瘾多了,也光彩多了。   想到这儿,宁卫民又情不自禁地掰起手指头算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又想到,到目前为止,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到了不少的“第一”。   像收藏生肖票、近现代名家字画,还有搞邮购,直销什么的……   别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这些乱七八糟的头衔要都凑到他一个人儿的身上还真挺唬人。   再怎么说,论传奇性也能在收藏届稳压马老师一头了。   论资历的话,玩儿投机的史玉柱也得叫他一声哥。   他自己都觉着挺尿性的。   这就是满满的人生成就感啊……   结果就在这时候,床头的电话铃竟主动响起来,顿时打断了宁卫民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这次居然是康术德的声音,而且还是一声极其不快的呵斥。   “好小子,找你好几天,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   宁卫民被老爷子不善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一点倦怠全没了。   “师父,您这么急着找我?出了什么事啊?”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师父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惦记您。”   “算了吧,你都有俩礼拜没着家了。我听说你最近连街道缝纫社也不去了,连广亮这两天都找不着你。是不是瞧不上那点小生意了,净忙着跟大人物打交道,有些找不着北了?”   “哎呦,您可冤枉我了,我这两天不但忙的脚打后脑勺,都快愁死了……”   宁外民连忙向跟师父诉苦,把自己最近内外交加的烦恼大致说了说。   哪儿知道老爷子倒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笑话他。   “废物点心啊你,这么点儿事儿就给你难住了?看来我是白教你了,以后你别再说是我徒弟……”   宁卫民的肺管子差点没被堵住。   “不是,我说,您不帮忙,就别拿我打镲了行吗?您要真忍心看着我在河里呛水扑腾,我不怪您。不外乎是您想逼我一把,让我快点掌握狗刨技术呢。我能体谅您的苦心。可您要在我往岸上拼命刨赤的时候,再笑话我游得不好,甚至迎面给我一脚……这是不是也忒让我寒心了?”   这话总算引了康术德的恻隐之心。   “你惯会装可怜,还老有的说。算了,给你提个醒儿吧。那个什么展览会,乱七八糟的关系太多,我还说不好。可你们公司那个……那个为奖金制度闹哄的事儿啊,你想偏了。这里面的事儿没那么复杂。你呀,干个公司你都快干傻了……”   峰回路转的语气让宁卫民登时精神一振。   “哎,师父,这怎么说?”   “怎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公司所有人都算上,凑一块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挣钱嘛。反对你的人啊,表面上看,似乎嫌你的人挣得太多。可实际上,不过嫌自己挣得太少。”   咔嚓!   什么叫一语中的啊?   宁卫民的心里宛若划过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瞬间通透了!   还别说,可不真的就这么回事嘛。   如果换个角度看问题,那还真是……   只是,压根没容他继续凝神细想下去,电话那头康术德又毫不客气的开腔了。   把他才刚受到启的灵感给终结了。   “哎哎。你的事儿自己慢慢琢磨去,回头想不出来辙,小心我拿烟袋锅子敲你脑壳。现在,给我好好听着啊,我急着找你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你赶紧回缝纫社一趟,你那些账款收回来的现金最近有点淤了。你边大妈替你收了得有两万多块的款子,她保管着成天提心吊胆的,你别再让人家上火急出病来。”   “第二件事儿,边家最近可有喜事。他们家大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邻里们的意思几乎都已经到位了。这事儿可没有让人代替的,所以你要回去,别空着手。你心诚点,听见没有……”   哎?这两个事儿确实让宁卫民有点意外,也是被他忽略掉的。   一琢磨可不是嘛,也难怪康术德会打这个电话。   边大妈这人责任心重,老太太又没见过多少钱。   两万多块钱现金搁她手里,她又以为是公款,时间长了,确实压力够大的。   而边家的大儿媳妇李秀芝要生孩子的事儿,他都给忘了。   想必边大妈现在因为儿媳妇坐月子,家里的事儿事也不老少。   这里头外头的,肯定够这老太太一受的。   于是宁卫民不好意思了,打上了哈哈。   “好好,老爷子,我马上抽时间去办,肯定不能让边大妈为难。您也别怪我,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谁让我忙昏头了,不知道呢。更何况这还是好事呢,咱怎么着也得喝两杯,我得带点好酒回去……”   康术德却不为所动,直接赏他一个烧鸡大窝脖。   “嗯,弄两瓶老白干,您再捎半斤猪头肉更好,像话吗?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宁卫民被呛得哭笑不得,赶紧求饶。   “我说师父哎,我算服了您了。您就别挑我的字眼了。我是带酒孝敬您,行不行啊?给边大妈那边,我哪儿能送这个啊?我送点奶粉,排骨,活鱼,活鸡,小孩衣服,这总没错吧?”   老爷子终于认可。   “嗯,这还差不多。行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现在班儿上呢,这马上就得给厂领导送报纸去了,不能在传达室再待着了。这事儿你抓紧时间,千万别忘了,听见没有……”   “哎哎,我记住了。马上马上。”   说着,宁卫民再不敢耽搁工夫,一边挂了电话,一边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谁让师命难违呢。   这世上如果有谁能让宁卫民不打折扣的赶紧行动起来,那一定就是康术德。   其实这不奇怪。   别说宁卫民向来对康术德肚子里的知识相当敬重,颇有几分崇拜。   就说他们一个孤儿一个孤老头子,相依为命的时间久了,自然难免生出亲情。   这也就真应了那句古语,到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地步。   而且要说句实在话,真有血缘关系,怕宁卫民也难免有所懈怠。   还正是他们这样的关系,有尊重有亲近,还总得保持客气与敬意,才能让他尤为重视,丝毫也不能敷衍。   但有歌儿是怎么唱的来着?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就没这么巧的,就在宁卫民跟自己裤腰带较劲的时候,电话偏偏又响了。   接起来一听,好嘛。   这人比康术德更让宁卫民精神紧张,也更不好对付,是霍欣。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带刺玫瑰   电话机里传来霍欣的声音,“卫民,我是霍欣,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啊?不会生病了吧?”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就是太累了,今天多睡了会儿。我才刚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来店里?我有事儿找你……”   “能电话里说吗?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我有其他的事要办。”   “你不是在旅馆睡觉呢吗?还能有什么事儿啊?我都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行,你今天必须过来。”   宁卫民立刻严肃起来。   “我是领导,你才是兵。你是不是又搞错咱俩的级别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我就挂了。”   “你这什么态度?对我就这样啊!咱俩难道连朋友都不算嘛!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总公司吵架的事儿,还在怪我?”   “没有,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我是真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最近那么多事儿,哪有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愿意来找我,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对不对?”   听这话透着点可怜,宁卫民又不禁口气一软,缓和下来。   “小同志,不要牢骚,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把专营店交给你。你要是总这么让我事必躬亲的,也就快失去我的信任了。你呀,要珍惜这种独当一面的机会,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以后的路才能走的更远,听见没有?”   但霍欣又不是小孩,还能被这几句忽悠了?   反倒她又起急了。   “得了吧,明明是你想旷工一天,还给我打官腔。我不管,你下班前必须来店里找我。”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你好,才介绍一些你以后可能用得着朋友给你认识。”   “前些天,你不是为了那四合院的事儿,问过我认识不认识文化部门的人吗?”   “别怪我没告诉你,今天来的人,就有父母在文化部的当处长的……”   宁卫民这下迟疑了。   “那……我抓紧时间办事,等办完了,时间如果还早,我就去你那里。”   或许是因为话已经点到了这份儿,宁卫民还没痛快答应,惹得霍欣彻底不高兴了。   再懒得说什么了,她气哼哼的挂了断电话。   “真没劲,再忙也不是你八小时外还没时间的借口。爱来不来,我就不理你了……”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宁卫民则略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坦白来讲,对霍欣给予的关切,宁卫民心里的确有一种暖意。   哪怕前几天霍欣冒失地在公司大吵一架,为他平白惹来了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后果,也是一样。   因为不管怎么说,关键的时候,有人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的一边,维护他的声誉。   这总是让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儿,他不能不感动。   何况霍欣又的确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好是全情投入,毫无保留的。   只要知道他有需要,总是力所能及的要主动帮他做点什么。   就像上次买书画的事儿似的,霍欣就跟福星一样,主动送了他一千个亿。   还有他头几天无意中提及了一下马家花园房子被一个文化协会占据的麻烦。   霍欣竟然出乎意料的记挂在了心里,这真是让他没能想到的。   再加上霍欣娇美的外貌,出色的身材和学历,即便是在外国语学院和皮尔·卡顿公司这样精英荟萃的地方,也是出类拔萃,让众多男性公认的心中女神。   相处的时间久了,说宁卫民一点不心动,也是假话。   但问题是,霍欣的这种性情,却真的不符合传统的东方审美。   也不是宁卫民所喜爱,所能接受的。   大概因为从小是被家里娇宠大的,霍欣的直率程度确实有点太过了。   而且控制欲也太强,管你是谁,不听她的可不行。   除了公事上面对领导,其他时候,霍欣对待旁人,往往脾气一上来,是想怎样就怎样。   就像过去对宁卫民抱有敌意时,恨不得能把他直接判刑枪毙,连缓期执行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现在即便是对宁卫民好,也是有点不管不吝的劲儿。   只要这姑娘自己觉得合适,宁卫民想不接受都不行。   用京城话说就是姑奶奶脾气,一般人可扛不住。   这就让这个姑娘成了一根浑身长满刺儿的玫瑰。   美则美矣,却让人难免望而生畏的肝儿颤。   谁要想把这支玫瑰摘到手,不做好挨刺痛的准备是不行的。   宁卫民心痒痒的同时,也不能不考虑,如果他和霍欣在一起,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拥有自由和安宁?   更何况像处在他这种位置上的人,又是很容易结识漂亮女人的。   要想持之以恒的保持本分,不犯作风问题,实在太难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到了皮尔·卡顿公司就职之后,宁卫民的生活就加上了一个缤纷华丽,万花筒一样的滤镜。   几乎每日每时都要与漂亮的女性为伍。   平时人们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边。   美女如云,燕肥环瘦,就是对他职业特征最好的诠释。   如果不怕暴露内心阴暗面的话。   要不是太过顾忌这年头对此类事件的惩处力度,而且1983年还没过去。   宁卫民肯定早就自甘堕落,开开心心的玩儿上潜规则了。   这方面忍得有多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   那么好,别说他完全是迫于形势才会如此。   就说他真是个纯良的好男人,也备不住那天犯个错误,偶尔湿一回鞋啊。   那又何苦作茧自缚,自己非跟自己过不去呢呢?   所以尽管宁卫民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乐意,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霍欣的身心。   可他却不能不以恨不得剁手的决心和警惕性提醒自己,千万别占这个便宜。   因为他同样非常明白,真的得到了,也就等于把自己拴死了。   以霍欣的脾气,他想不出真到了那一步,除了踏踏实实娶霍欣当老婆,今后永远对婚姻忠诚,还有什么其他路走。   万一哪天只要自己心眼稍微活动一下,或是有所逾越雷池的倾向。   霍欣就能让他对“惨烈”这个词儿,产生新的理解。   总之,宁卫民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麻烦来了。   说到后悔,他是真后悔他自己抗拒不了贪心。   从买字画的事儿开始,就像吃了诱饵一样,一步步地对霍欣态度软化,才让霍欣私下里和他的相处越来越随便。   如今已经没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已经越普通同事,正在逐步失控这一事实。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危险得很。   不但绝对会借着这种势头乘胜追击,继续进攻。   而且多半还会利用马家花园这事,再给他来上一糖衣炮弹。   他要想把糖衣吃下去,把炮弹打回去,真心是没底啊。   那今天到底是应该去?   还是不去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 聚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是一句非常豪迈的话。 不过有的时候人们对自己说出此言,却不是因为豪迈,而是出于优柔寡断,或是怯懦犹豫。 宁卫民就属于这种情况。 明明他这天走出重文门饭店的时候,去给边大妈筹备贺礼的时候。 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再惯着霍欣了,不能再被带着节奏走了。 可当他真办完事儿,回到扇儿胡同2号院的小房,躺在床上翻着报纸等着康术德和罗广亮打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 他那爱谁谁的爷们儿劲儿又没了,反而变得心绪不宁了起来。 他最怕跟女人纠缠,尤其怕跟霍欣纠缠。 可真要是辜负了美人恩,激得霍欣动了肝火,是不是反倒弄巧成拙呢? 鉴于霍欣的特殊背景,在这个特殊的时节,这位姑奶奶要当众跟他闹上一场。 那可绝对不是他乐于见到,且能轻松应付的结果。 怕是连宋华桂都要对他心生不满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世面行情当然是熟烂于心的。 他知道想长久立足于商场,光有钱还不行,必须要有人。 他清楚想居于社会顶层,过呼风唤雨,人上人的生活。 要是没有权力做依靠,等同于白日做梦 再想想看,他靠着皮尔·卡顿公司的关系,已经吞下了多少好处吧。 旅游工艺品加上服装尾货,如果兑换成现金,差不多已经有二十万了。 现在的他,不但足以还清所有债务,甚至能有大笔盈余。 唯独可惜的是,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钱啊。 总之,宁卫民是越琢磨越觉得,为了自己的未来多结识一些有能力的人,似乎很有必要。 既然霍欣要非把朋友介绍给他,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样的人脉关系,就跟别人塞在你手里的钱似的,不要白不要啊。 万一要是认识一两位神通广大的神仙呢,马家花园那让他束手无策的事儿,真是弄不好就此迎刃而解了呢…… 就这样,他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说服了自己。 从而把自己源于懦弱和贪婪的屈从,自欺欺人的粉饰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样的悲壮。 他给康术德留了张条子,说自己公司有紧急情况,改天再陪师父吃饭。 然后又把带来的两瓶茅台酒和两千块钱,都压在了这张纸条上。 此后,他去见霍欣了。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天晚上,除了以赔罪为名请霍欣在建国饭店吃的那顿西餐还算不错、 其他陪着霍欣参加聚会的时候,宁卫民的感受并不怎么样。 他期望达成的愿望更是提也别提。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 晚上八点左右,宁卫民随着霍欣来到了位于友谊商店后面的一栋带电梯的高层公寓,并且乘坐电梯来到了顶层。 当他们从电梯下来,一走进楼道,根本不用提示,宁卫民就能知道他们要去哪个方向。 因为说笑声和音乐声都已经遮掩不住地从一扇门后传出来了。 敲开门后,他们所依次看到的就是烟雾缭绕里,分散在六十五平米三居室里各处的十几个青年男女。 看衣着,看派头,看谈吐的样子,这些人明显出身优越,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打牌。 每个房间都有啤酒、汽水和瓜子、水果,让大家自由取用,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沙龙”氛围。 而且很显然,霍欣与这些先期到达的人都有很深的交情,甚至已经不能说仅仅是熟悉了。 因为除见到霍欣的人几乎都要“哎哟”一声,责怪她把大家都快忘了之外。 霍欣与这些人打招呼的方式更能说明一切。 她一面与这个姑娘拥抱一下,与那个女孩拍拍脸,又与下一个做着鬼脸。 同时也给男些男青年介绍着宁卫民。 “哎,你们这些家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宁卫民,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丑话说前头,这是我的直接领导,你们谁要得罪他,可别怪我升不了职,跟你们急……” 然而就在屋里的人都笑着,频频向宁卫民点头示意的时候。 宁卫民遭遇的第一个尴尬就突兀地出现了。 因为忽然间,一个带着眼镜的小伙子嚷了起来。 “我看怕升不了职是假,怕丢了爱情才是真吧?” 这立刻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虽然霍欣当场反唇相讥。 “刘刚,你是不是又被女朋友给蹬了?别不好意思说。我们公司漂亮小姑娘多了,你要叫我一声姐,回头我还能帮你介绍个对象。省得你老见谁都觉得比自己幸福,老冒酸醋。” 可这个刘刚装出一副无耻的强调,更加咄咄逼人。 “不行啊,叫姐有什么用?你不也在别人手底下混嘛。我看还是叫姐夫管用,宁经理,哥们的终身大事就拜托在你身上了。” 这下不但真的让霍欣脸红了,宁卫民也感到了一种被逼上梁山的为难。 对这个玩笑一样递过来的帽子,他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幸好从人群中又及时飞来一个仗义执言,主持公道的声音。 “哟,刘刚,你是不是还没断奶呢?自己的终身大事还得求别人啊?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哎,不是我说你,别老用你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电动剃须刀了啊,否则你别说当外交官了,就你那胡子茬,永远硬不了。”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姿容艳丽的女子。 她的身份似乎不同,很轻易地打掉了刘刚嬉皮笑脸的乖张气焰。 促使那小子非常识趣地,在沸腾的哄笑声里,故作滑稽地以一个掩面而羞的动作认输了。 “惠姐”。 果不其然,霍欣尤为亲热地先叫了一声,然后才替宁卫民介绍。 “卫民,这位就是这儿的女主人江惠。别看她现在脱了军装,在物资局坐办公室,当科长,过去可是部队歌舞团的台柱子,拿过好些奖呢。那《红米饭》就是她最先唱的。” 然后都没等宁卫民出言寒暄,霍欣就摇着江惠的手诚心诚意的恳求上了。 “惠姐,一会儿你再给我们唱一个吧,好久都没听你唱了,也让我们再饱饱耳福。” 为此,宁卫民只能点头欠身,用微笑致意。 而面对如此的恭维,江惠也很谦虚,露出客气的微笑。 “别别,欣欣啊,你总不给我留余地,我同人家才头一次见面。你把我捧这么高,真掉下来砸着人家又该怎么办呢?” 宁卫民终于抓住了机会,能够显示一下自己调侃的本事。 “不要紧,江……科长,您对我的力气,以及我麻木不仁的担心绝对是多余的。您即便掉下来,我也保证摔不着您。不过我倒是很畏惧,霍欣对您那曼妙歌喉的描述,我怕真的领教过您歌声的魅力,就再找不着北了……” “哈哈哈……” 这话一说,江惠和霍欣一起出大笑。 而且是前仰后合,捂不住嘴的那种失控大笑。 这样的效果让宁卫民都觉得有点过了。 结果就在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好奇时,霍欣一句话为他揭开了谜底。 “你已经……已经找不着北了。要接也轮不着你啊?人家惠姐早结婚了,喏,那就是惠姐的爱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一家人   随着霍欣指向,宁卫民看见了一个模样很帅气的人。   此人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材适中。   一身笔挺的保罗衫配西裤,穿着很有点港味儿青年才俊的意思。   面容也很英俊,就像“无线”那个演电视剧的汤镇业。   但他正在干的事儿,却真的没他的外表那么帅气。   甚至有点跌身价儿,要用三十年后的话说,有点“娘”。   因为他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充当服务员的职责,手里托着一大托盘切得清爽的哈密瓜。   不但笑吟吟的在劝每个来宾吃瓜,而且还每个人都上一张叠好的纸巾。   当然,这年头国内只有手纸。   所以在宁卫民的眼中,这种讲究虽不多余,却未免显得有点滑稽。   但更夸张的在于江惠叫自己爱人过来后的连锁反应。   听见老婆的召唤,这个人仅仅一个愣神,就迫不及待地跟正在说话的人告辞。   毫不迟疑的满面带笑的直奔了过来,殷勤把托盘呈现给了江惠、霍欣和宁卫民。   “江惠,欣欣,还有……这位,你们都快尝尝,这哈密瓜真好,咬一口又脆又甜,百分百西域名产。难怪价钱不便宜,一个要六七块。这次保证没有异味儿,我可是用水果刀在专门切蔬菜水果的案板切的……”   就这态度简直像个下属,或者说是晚辈,正在跟上级报告后勤工作。   这下就连江惠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不同于不好拒绝这份热情的霍欣和宁卫民。   在他们分别拿起哈密瓜的时候。   江惠却根本没动手,而是拿眼神横了自己丈夫一眼。   “嗨,谁问你这个了。叫你来是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这位就是欣欣的朋友的宁卫民。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人家还是欣欣的顶头上司。”   跟着又跟宁卫民说,“这是我爱人年京,目前在城建局当科长,你要有什么修房的事儿可以找他。其他的事就算了,他的官儿太小,帮不上你的忙。”   说实话,这样去介绍自己的丈夫,虽然透着亲近,却也很不给男人面子。   一般男人多少会有点不高兴。   没想到那年京还真是好脾气,乖顺得简直像个儿子。   不但不以为忤,而且把手伸给宁卫民,自己嘴里还说呢。   “对对,我大事儿管不了,修房这种小事还行。不管上下水,还是暖气电路,楼房平房,修四合院,找我全没问题。一个电话的事儿。”   霍欣也笑着附和。   “年哥可是个标准的模范丈夫。有惠姐话怎么着都行。卫民,你有事儿就尽管找他就行。”   于是“吃瓜”中的宁卫民没办法,也只有一手拿瓜,用另一手握着手,笑而自嘲。   “好好,有需要我一定来请您帮忙,不过那也得先等我自己有了房才行……”   哪知年永利竟然诧异地反问。   “哎?你……你不是有一个挺大的四合院吗?”   随后,他和江惠都一起看向霍欣。   霍欣脸上登时就有些微微红。   然而在宁卫民更为奇怪的眼神瞩目中。她不能不对此先做出解释。   “惠姐的哥哥挺有办法的,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有朋友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然后才跟江惠和年京又说。   “具体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惠姐,江浩大哥和他的朋友们来了吗?”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江惠和年京很快明白过来什么情况了。   江惠赶紧冲霍欣会心一笑,来打圆场。   “来了来了,不过他们在打牌呢。咱俩过去看看吧,他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江惠径自搂着霍欣去了。   宁卫民则由年京继续相陪。   这时候,宁卫民心里无疑是五味杂陈的。   确实,不免有点小感动。   但总体说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意外惊喜。   尽管他对霍欣交际方面的含金量,并不怀疑。   可他一直相信只有充足的准备,才能让事情按照自己预期的方向展。   许多微妙的事关键就在于程度。   恰到好处才是好事,反之往往就会变质了。   所以每逢大事,最好由他自己来操持每一步,他才能安心。   说实话,今天他来这儿本以为只是认识些可能能帮上忙的人,仅仅是做个初步接触。   完全没想到,霍欣已经把这件事透露给这么多人。   而且还是以人托人的方式来求人的,马上就会让他去面对毫不了解的人。   这无疑是给他达成所愿增加了难度。   单纯从运作角度来说,存在太多失控的可能,绝非明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只凭本能形式,即使是好意也能办坏事儿……   “哥们儿,你可真运气。居然能摊上这种天上掉下的馅饼的好事。”   万没想到,就在宁卫民心里不免对霍欣多少心生抱怨的时候。   偏偏年京还说上了这么一句。   而且更让宁卫民别扭至极的是。   年京居然就这么凑在他的耳边,随后还继续小声嘀咕上了。   “霍欣可是个人人都想娶的公主,不仅人漂亮,身材好,学历高,关键是家世好。她可是外国语学院的校花,听说就是外国人,在后面狂追的也有好几个。你要能娶了她,那可有福了,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   这话在宁卫民听来分外刺耳。   原本还觉着这人不错的观感,此时因为其表现出的市侩大打折扣。   “这就叫运气?你什么意思?觉得我高攀了是吗?”   年京被呛了一下,但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   “是不是高攀,这种评价标准,完全取决于社会资源的稀缺性。年龄、身高、容貌、健康、才学、职务、金钱、家世,就跟生物链一样依次排开,决定了人的社会阶层和潜力。”   “反正在我看来你是幸运的,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你跟霍欣在一起,会得到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无论对你的生活还是事业,都有极大的助力。”   “一会你要去见的人我就不说了。你不妨先看看外面这些人吧。全都是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们。今天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大家成了朋友,那么今后你无论是看演出要票,还是买紧俏的东西,甚至出门坐飞机,软卧,就全不是问题了。”   “当然,我听霍欣说过你们外企的待遇,知道你或许是这屋里最有钱的一个,许多问题在你并不算什么。靠外汇券就能解决。但还是不一样。”   “怎么说呢,这么跟你说吧,你就是再有钱,这汽车,你得自己买自己开吧。可你要有关系呢,不仅不用买,还有专人给你开。”   “出去旅游外面吃饭,你得自己掏腰包吧?可有了朋友的关照,就用不着自己花钱。还有住宾馆的问题,你再有钱,有时候也未必能住的上想住的宾馆。可要有朋友,铁定能住上。”   “所以说这关系,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一切,比钱还值钱。有了关系,你办事就再不愁了,不是你去求人,而是别人求你。你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牢牢把握住霍欣。”   宁卫民这时终于不耐烦地看了年京一眼。   尽管极力克制,但他仍以不太委婉的语气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他已经决定今后要和这个人划清界限了。   因为年京的话不但证明他太过迷信特权。   而且对权力的运用和认识相当肤浅。   甚至三观相当扭曲,为人有点无耻。   再加上交浅言深,什么都敢往外说,完全可以称得上轻浮、愚蠢。   “问句不太礼貌的话,您自己是不是就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娶的这个媳妇,是吗?”   这次,年京的面色是真的变了,充满了受伤的刺痛感。   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镇定自如。   反倒他第一次展现出雄性荷尔蒙魅力。   就跟港台片里的黑帮大佬似的,目光炯炯,不带表情地嗤笑一声。   “老百姓通常会犯一个毛病,这也是大多数国人的普遍毛病。他们恨特权,走后门,恨不以才取士,恨任人唯亲。可一旦谁有这样的机会,也照样会这么干。所谓的不公平,只是没本事的人一句牢骚话而已。有本事你不走歪门邪道,看看这个社会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光说完这话还不算,他居然还望着宁卫民颇具深意地说。   “哥们儿,也许我的话你听着不舒服,可这是话糙理不糙。而且我绝对没有丝毫嘲笑老百姓的意思,因为我就是老百姓家的孩子。所以这些话我才能跟你说。反正无论怎么看,咱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以后更应该团结起来。明白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友谊。”   这些话,年京说得很认真,但宁卫民却听得糊涂。   有些话他的确不能否人,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和年京是一家人了。   直至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真正理解了这时年京的话。   敢情就如同宁卫民和霍欣相识经过的翻版。   年京与江惠一样是因为自行车存放的问题认识的。   但有所不同的在于,当时江惠的车子被倒下的自行车砸在最下面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年京,不但机智地掩饰了自己的“罪行”,而且还颇为机灵地装好人,帮着江惠把她的车“抢救”了出来。   然后就靠他那出众的外表和能说会道的嘴,勾住了江惠的心。   甚至在他那高高在上的岳父极力反对的情况下。   他还能江惠死心塌地跟他私奔,甚至不惜割腕威胁家人,最终打赢了这场爱情的胜仗。   所以说,打小在胡同长大的年京,自从了解到宁卫民的基本情况之后,其实已经把他当初自己的同类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异类份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很快,善于察言观色的年京很敏感地看出了宁卫民的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颇为识趣地让他独处,去关照其他客人了。   不过宁卫民的感受却并没有因此舒服多少。   因为当其他人跟他搭讪时,他才真正开始认清,在这样的氛围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异类份子。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的年轻人,不但自己本身前途光明,而且他们的父母亲人,也都具有一定社会地位。   有知名演员的儿女,有大学教授和艺术家的孩子,当然也有一些商业口和外事口的后代。   所以往往与他们聊不了两句,这些人就会把关注重点放在宁卫民的家世上。   “啊,姓宁?这姓可少见,你父亲一定是市商业局的宁处长了,对不对?”   “呃……不是不是,我跟商业局那位宁处长没什么关系……”   “噢,那你认识人艺的宁主任吗?”   “勉强说,我应该属于纺织系统的。”   “噢,我对纺织系统不是很了解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家里有人在纺织局!也许你们可以聊聊,也许还认识呢。潘伟你知道吗?他爸的职务是……”   “不,我们肯定不认识。其实你误会了,我说我自己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皮尔卡顿你听说过吗?”   “皮尔卡顿!啊,我知道那个牌子!国际名牌啊?美国的还是英国的?霍欣就是那个公司的。那你们一定认识吧?”   “是的,今天就是霍欣带我来的。不过这服装品牌来自于法国。”   “嗨,反正都是八国联军之一。难怪了,原来你是外事儿口的人,那你父母是国通社的驻外记者,还是外交官?”   “我……”   没治,真没治了。   宁卫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现代镜花缘的故事里,来到了一个什么“拼爹国”。更新最快 手机端::   之后的二十分钟左右,他就是不断地应付这样统一的询问模式来度过的。   然而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   这些人在乎他的家世,在乎他父母的职务,更甚于他本身的工作。   一旦得知他是个无依无靠,没有跟脚的人之后。   哪怕本身的职务和工作并不如他,这些人也会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   似乎他们是相当不屑于和他这样“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   于是当厌烦这种语言套路后,宁卫民终于懂得了怎么愉悦地来解决掉这样的骚扰。   再有人来攀谈询问他的出身,他就号称自己是“北炮”的。   对方如果做出敬仰的姿态,试图再进一步询问他父母的具体职务时。   他就会故意恶作剧地说,“哦,我爸是做灯罩的,五级工,我妈是做灯丝的,三级工,北方灯泡厂嘛。”   这样就会把对方的嘴用吃惊彻底堵住。   然后多半会带着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和后悔,支支吾吾地主动远离他。   宁卫民根本不怕得罪人。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能看清周围这些人的肤浅、幼稚和虚荣。   这些嘴上没毛的小嫩瓜们,根本就没长大呢。   他们自内心地迷信朋党关系,却又总爱做出一种与众不同,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们最大的喜好就是肆无忌惮的议论时政,夸夸其谈的放言天上、地下。   张口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   好像国家交给他们治理,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切实的基础呢?   没有!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这些人爱辩论国家大事,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   而除此之外,他们聊天的内容,就剩下一起去郊游,搞演出票子,去吃西餐的种种享受了。   还有些人,喜欢故作高深走文艺路线,自称是什么“沉思的一代”。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其实也是瞎扯淡。   他们的身上不但缺少舍我其谁的豪迈,也压根没有多少真才实学。   为了标榜自己有学问、够文艺,他们要么当着男男女女背雪莱的诗,聊世界名著。   要么就爱引经据典的,拿文艺名人给自己对文艺观点背书。   一会儿肖邦、柴可夫斯基怎样怎样,一会儿莫泊桑、米拉说过什么样的话。   瞧那些人那一本正经,故弄玄虚的样子。   好像就研究怎么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化了,研究怎么把人话说出来,让别人听不懂了。   还大学生呢!这个年代的大学生,怎么净是这样爱臭显摆,酸文假醋的人?   所以与这些人相比,年京倒算是好的了。   虽然这这家伙对关系的膜拜已经深入骨髓了。   而且为人行事还很飘忽轻浮,老有点咋咋呼呼的夸张劲儿。   可毕竟长得不错,模样不让人讨厌。   待人也热情,尤其是很风趣,对谁感兴趣的话题都能聊上了几句。   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哪又上演新剧目,哪里来了时髦货。   这小子一套套如数家珍,很快就能与人聊得火热。   用句当下的时髦话来说,他也是“引领时代新潮流”。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他的谈话风格永远轻松流畅,绝不会让对话卡壳。   任何情况下,他总能讲出一些有意思的小段子,非常自然的活跃气氛。   即便是现别人厌恶他,他也能做到体面的离去,不会让彼此关系真正僵化。   就像他刚才从宁卫民身边离去,所做到的那样。   相当的得体,而且给彼此都留了余地。   如果单从这方面看,就连宁卫民也不能不承认,年京其实具备一个成为优秀生意人的潜质。   他交际上的本事完全是天赋,想要刻意学,是绝对学不来的。   嘿,不能不说,这小子真是有点意思。   古代君王身边那些讨喜的弄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真学问虽然没有多少,可就是善于为人驱赶寂寞,是闲泡在一起的最佳伙伴。   虽然为人瞧不起,但又让人离不开,许多人都应该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   哪怕是他,也没法对年京彻底生厌,完全否定……   就在这时,终于一声招呼传来,停止了宁卫民对环境的观察与胡思乱想。   “卫民,这边,你过来……”   宁卫民抬眼寻声,现霍欣和江惠,正在一个房间门前冲他笑着。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不吃亏 霍欣把宁卫民引入了一个房间。 一进去,宁卫民就从靠墙一排放满书的书柜知道这里是书房。 房里除了江惠之外,还有三个男的坐在一张摆着散乱扑克牌的方桌旁。 当他们抬眼看过来时,霍欣顺势就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在座众人。 “这位是宁卫民,我们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也是我的主管领导。你们今后谁要买西服,找他可比找我一个小小的店长管用。” 随后,没等她再说下去,江惠就笑靥如花地把话拦了下来,履行起主人的职责来。 “欣欣,他们几个还让我来介绍吧。”江惠说道,“宁先生,这是我哥哥江浩。现在是市粮食局的科长,不过很快,他就会是局里最年轻的副处了。” 坐在最里面的是一个瘦瘦的白白净净的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闻声冲宁卫民挥动了一下手。 他两眼炯炯有神,瘦长的脸上高耸直挺的鼻子挺拔有力,自信地神态显出他的精明练达。 容貌上确实和江惠不少相似之处。 “这位是我嫂子的弟弟李仲。说起来你们应该算同行,他也是个生意人。” 跟着江惠又介绍起江浩左边的一位。 这人二十四五,穿着港式衬衫,手戴一块最新款电子表,还留了大鬓角。 他的反应就更加的随便了点,点点头,笑一笑就算完事儿。 那吊儿郎当的表情搭配这样时髦的穿着,流气的型,很有点花花公子的味道。 但这还不算什么。 最后一个坐在江浩右边的那个身材壮硕,脸上还有壮疙瘩的寸头,是最不拿宁卫民当回事的。 当江惠介绍到他时说,“这是吴深吴大哥。我哥的同学,也是最够朋友的一个人。” 可这位爷竟然连一点敷衍的热情都没有,只是大咧咧的拿手指头一点宁卫民,“坐,坐”就算打过招呼了。 说实话,这样看似“不见外”或者说是“自来熟”的接待方式。 其实对宁卫民来说,只能证明了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慢,由不得让他心里不快。 这当然不能怪他太爱计较。 而是因为我们国家是礼仪之邦,生活里待人接物都是很有讲究的。 尽管这一幕只是大家初次见面,互相认识一下。 但对像宁卫民这样老于交际的人,已经足能看出许多问题来了。 先互相介绍的时候,霍欣把宁卫民的基本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 想来私下里霍欣更不知说了多少有关他的事儿。 而江惠当面反馈给宁卫民的信息却含含糊糊。 除了江浩、李仲、吴深三个名字和三人之间的关系,宁卫民几乎对屋里这几位一无所知。 其次,这几个人见到宁卫民,既没人站起来,也没人希望与他握手。 这在交际场合绝对是有失礼貌的大忌讳。 对于江浩即将升任副处的身份来说,他怎么也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就更毋论最后那位吴深的指指点点了。 说白了,那个“最够朋友”的人怕是对宁卫民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失礼,而是无礼了。 然而这些还只是令宁卫民心生不满的原因之一。 更关键的,还是这种待遇后面藏着的东西。 本身的商业经验,再经过师父康术德的调教,让宁卫民早就明白了一条办事的忌讳——上赶着不是买卖! 有求于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想让对方帮你,其实不在于对方的身份有多高。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必须让人家心甘情愿才行。 要是低三下四求人, 一是未必求得动。 二就是软磨硬泡就是求动了,人家如果不情愿,根本不会给你好好办的。 所以屋里这几个人既然看不起宁卫民,也就说明对帮他的忙其实并没太大的兴致。 无非是推不开霍欣的面子才勉强敷衍一下他的。 而他们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宁卫民,包括霍欣在内,居然没人感到有什么不对。 这也就说明,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有求于人的膝盖软。 所有人已经先入为主的把宁卫民放在一个理所应当低人一等的地位上。 那照眼前这局面顺势展下去,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啊? 恐怕就是这几位说点场面话,为了给霍欣看,敷衍宁卫民几句罢了。 而宁卫民呢?却得捧着拍着哄着这几位,然后还办不成事儿。 那还不是要多亏有多亏! 说白了,霍欣尽管是好意,可帮不得法也就成了倒忙。 等于只是给宁卫民争取了一个白白赔笑脸、装孙子的机会。 那又何必呢?多他妈冤枉啊! 宁卫民可不肯吃这个亏,而且他还要自己掌握对话的节奏。 于是他的回应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认识几位很高兴”就找了把椅子,自行坐下了。 根本不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会特别亲热地主动伸手,甚至满脸堆笑地攀附。 这一下,立马让现场气氛骤变。 两个女的,仨男的,每个人都愣了神儿。 他们面面相觑了好一阵,都不禁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看起来很不理解宁卫民的态度。 尤其霍欣,一下子就着急了,忍不住出言提点。 “卫民,你的事儿,江大哥可是没少操心,今天才为你专门约了吴大哥。占你那房子的文化协会不归文化局管吗?吴大哥就有门路帮你这忙……” 哪知宁卫民依旧不动声色,根本不领霍欣的好意。 满不在乎的随便“嗯”了一声,居然轻描淡写的说。 “霍欣啊,这件事我当初只是随口提了一下,没想到你还认真了。谢谢你啊,但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这种场合不合适。” 甚至紧跟着,他还冲江浩、李仲、吴深表示了道歉。 “对不住几位啊,霍欣这人啊,你们都应该了解。太热心,太直率,既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我是真没想到,就因为跟她说了几句自己的私事儿,就给大家找了麻烦。怪我怪我,真是不好意思,各位多多包涵。” 这可一下把霍欣的嘴堵住了,让她满心都是委屈和不解,却再难表一句看法。 而其他的人也倍感惊疑,再次迅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主动权   第377章 主动权   江惠率先声为霍欣抱不平。   “哟,宁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啊?我还真不爱听了。”   “听你这意思,难道是怪欣欣多此一举?”   “难道今天她为你安排这一切,全都是白忙活了?”   李仲也跟着皮笑肉不笑打个哈哈。   “也许人家是因为初次见面,信不过咱们吧?觉得兹事体大,咱们这几块料,应该没这样的能耐。”   吴深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   这次不但用手指头指人,都爆粗口了。   “我操,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   “你还不愿意啊?那得勒,拉倒呗!”   “霍妹妹,你看见了,真不是我老吴不给面子啊,这事儿可怨不得我啦。”   唯有江浩的话还算平和点,但却又是带给宁卫民压力最大的。   “老弟,你在外资企业当经理,和我们这些人确实是有很大不同的。所以有些事儿,以你的层次和位置,或许还理解不了。”   “怎么说呢?其实你眼里的一些麻烦事儿,或许你认为解决起来很难。可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根本就不叫事。”   “我们呢,也并非想多事儿。完全是看在霍欣这个小妹妹的面子上,才打算过问一下。”   “既然你自己不着急,我们当然也无所谓啊。只可惜霍欣的一片苦心啦,你可有点忒让我们妹妹没面子了。”   说到这里江浩还故作姿态的摇了摇头。   似乎是在替宁卫民感到惋惜,又似乎是替霍欣感到不值。   这下弄得在座的人都把轻蔑的眼神投向宁卫民。   仿佛他就是个大猪蹄子加二傻子。   明明有一个能解决他麻烦的大好机会,他却不知好歹,自己非要放弃。   还把霍欣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所以哪怕是霍欣,还在为宁卫民牵着心,仍旧忍不住想开口再替他争取。   这时也面色不虞地克制住了自己。   不为别的,她被江浩说得加倍气苦啊。   也正是因此,真的不能不承认,江浩的“话术”确实挺有水平的。   不动声色间,这件事的情、理、势,他就都已经占全了。   反把宁卫民推到了一个近似于公众之敌的位置上。   同时他还顺便展现了一下诱饵,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局气与体贴,希望宁卫民能“迷途知返”。   那么对在座的所有人来说,包括宁卫民在内,他都像极了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好朋友,好大哥。   难怪才这么年轻,就要升任副处了。   就凭这几句,那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怕是离不开家传培养的因素。   至于宁卫民,此时的感受还用说吗?   必然不好过啊,而且处境相当的悬。   只要一个不小心,马上就成了里外不是人。   别忘了,纵然有重生的外挂。   但从客观角度来说,出身于底层的宁卫民,并不能因此就具备上层社会的交际技巧和话术诀窍。   哪怕他再是个明白人,处于自己不擅长的弱势中,也很容易被江浩用话给不动声色地拿住。   那么他也就很有可能,会于患得患失中,一步步被江浩牵着鼻子走,直至最以赔笑和赔罪收场不可。   不过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于,虽然宁卫民没有家传,可他有师授啊。   谁让他这辈子又拜了个好师父呢?   康术德是个老派的生意人,平生见过的达官显贵多了去了看,在这方面自有其独到心得。   于是宁卫民便尤为幸运的,在老爷子的调教下,拥有了与任何一个官场人用话术争锋的本事。   “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   像这几句话,就是老爷子经常告诫宁卫民,甚至逼着他必须倒背如流的基本交际准则。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   和聪明人说话,须凭见闻广博。   与见闻广博的人说话,须凭辨析能力。   与地位高的人说话,态度要轩昂,懂得营造气势。   与有钱人说话,言辞要豪爽。   与穷人说话,要动之以利。   与地位低的人说话,要谦逊有礼。   与勇敢的人说话不要怯懦。   与愚笨的人说话,需要锋芒毕露。   所以只要肚里有了这套酒打底儿,宁卫民遇到任何人,自然就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相待。   他绝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犯常识性的错误,去跟江浩这样出身的人服软妥协的。   那只会适得其反,加倍让人瞧不起。   另外,还得指出一点。   为什么有人说一等智商的人从商,二等智商的人从政呢?   那是因为从政的人博弈,往往是拿生命和前程当筹码。   一把手可是只有一个啊。   有时候为了争权夺利,其结果就是你死我活,免不了把事儿做绝。   可从商的人不一样,无论是谁都明白,一个人是不可能把全天下的钱都装自己兜里去的。   那么交锋是交锋。为日后计,为细水长流,争的目的还是为了“和”,为了双赢。   想达到这样的理想,说话做事就更要注意细节、方式、程度,自然就要难上许多。   所以到底该怎么化解场面上的尴尬。   怎么巧妙应对别人的挖苦和奚落。   怎么既能扭转不利于自己的局势,警告对方不可得寸进尺,却又为彼此留有余地。   商人才是最擅长的交际学专家,这点就连官员也比不了。   宁为民就有这样的本事,懂得在这种情形下,怎么才能赢回主动权。   懂得怎样维护好自己的尊严,做到不卑不亢,绵里藏针。   “哎哎,误会了,误会了。我先声明一点啊,我绝对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也没有怀疑众位能力的意思。甚至恰恰相反,我还正是因为出于对霍欣的感激,出于对大家的尊重才这么说的。否则,我才是对不起大家,怠慢了各位。”   宁卫民完全没有按江浩他们设计的路线走。   既没有踌躇不安,也没诚惶诚恐。   反倒胸有成竹,相当镇定。   而且这话一说,就等于抛出了一个悬念,相当成功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谁都想知道他到底想用怎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做出辩护。   () 第三百七十八章 投脾气 “我这人啊,是身在外企不假,对体制内的情况肯定不如各位了解。但你们要以为我不懂关系的重要,那可未必。商场和官场难道没有共同性吗?也一样需要需要在交际上下工夫,否则就会步步维艰。” “不瞒各位,我们公司的董事长皮尔·卡顿先生,早从1979年就来到共和国了,而且非常看好国内市场。但我们公司为什么直至去年才刚刚成立啊?主要原因就是外国人不通咱们国内关系的重要,四处碰壁。幸亏卡顿先生醒悟得早啊,高薪聘请了我们现在的总经理宋华桂女士负责打通国内的门路。否则咱们国内,现在还见不到真正的国际时装呢。” “至于具体到经营上,关系就更忽视不得了。上至优惠政策,表演宣传,下至店址选择,顾客群体的培养,哪一样不靠关系?哪件事不需要盖红章啊?” “要没有纺织部、经贸部鼎力相助,大力支持,我们公司的业务根本开展不起来。别的不说,模特表演就会被安个有伤风化的标签,成为罪名。这说明什么?这就就说明大生意更得有大靠山啊。” 宁卫民的策略很精明。 他知道要改变对方的想法,往往必须先从顺着对方的话开始,才是阻力最小的办法。 果不其然,这些话先就获得了李仲的支持,引得他有感而,忍不住横插了一嘴。 “哎,你这话我同意,做生意不靠关系靠什么?就拿我跑花城来说,铁路的关系就是最重要的。没这方面的关系,你就得普通车厢挤着,要想把电子表、计算器这些东西弄回来,更是白日做梦啊。别说托运了,连花城火车站你都进不去。工商、执勤逮住你,抓住不是重罚就是没收。就连火车上还有人抽查呢,那叫‘放血的针管子’……” 要说李仲这人还挺有意思。 一旦插上口就没完没了,竟然夸夸其谈的吹嘘起了自己的生意经。 就他靠钻钻政策空子,挣点小钱那点事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要不是江浩为人够警醒,很快就阻止了这小子口无遮拦的大言论。 李仲没准都能把哪个列车长用休息室帮他带货,花城那边又是哪个缉私队给他提供货源,都给秃噜出来。 所以这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位江浩的小舅子是个既没城府,又爱慕虚荣的人。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喜欢抢着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自我吹嘘。 他根本不明白“话多语失”的道理,不知道自我炫耀最容易惹人生厌,更不懂得什么叫“能说的不如会听的”。 反过来呢,其实只有鼓励对方多说,善于聆听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好感,同时也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这不,现实的例子就在眼前。 李仲他自己就对饶有兴趣听了他半天神侃的宁卫民态度大好。 他在江浩的提醒下,重新把话语权转交回来的时候。 就给了宁卫民一个笑脸,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对他带有明确的敌意了。 “哥们儿,别介意啊。打断你的话了,纯属有感而,你说,你继续说……” 宁卫民多会做人啊,漂亮的场面话随口就来。 “没事儿,本来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嘛。何况你说的这些事儿,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挺长见识的。” 尽管是谎话,没人会当真,但这样的谎话却比真话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明证就是李仲又乐了,而且拿起桌上的烟盒来还给宁卫民了一根烟。 一块六一盒的希尔顿。 当然,是没有完税标识的。 “那我就再说说我对关系的理解……” 宁卫民点上了烟后,又重新开了口。 “具体到个人而言,关系就更重要了。在座的肯定都明白,就社会现实而言,孤单一人肯定斗不赢拉帮结派的。一个人在社会中,如果没有朋友,没人相助,他的状况就会十分糟糕。普通人如此,想成就事业的人更是如此,如果单凭自己单打独斗,不能借助他人之力,任何事业的建立都无从谈起。” “事实上,社会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能力群,见解深刻,才华横溢。本来可以飞黄腾达,却偏偏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又才华,却也恃才傲物。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因为狂妄自大,不能很好与周围人相处。就这样,因为缺乏社会关系和人脉,最终都埋没了。这就足以证明,光有才华也是不能成事的。” “其实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讲,一个人大部分成就总是蒙他人所赐。因为机缘总得有人送到你手里才行。多一分人缘,才能多一分机缘。何况生活是个大舞台,我们身在其中各有各的位置。没人能够应付所有的难题。那么多一分人缘,也能减少一份烦恼。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人际关系就像一盏灯,在人生的山穷水尽处,能指引给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繁华。” “所以说嘛,一个人能力大小,一个人的前程和潜力,其实是由他的朋友质量和多寡来决定的。朋友多的人,面子就大,总会获得各种各样实际又具体的帮助,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完全可以这么定义,只有朋友多的人,才是一个成功的人……” 宁卫民的话说到这里,又投了吴深的脾气。 他大手一挥,又用招牌动作,手指头点着宁卫民的脑袋说。 “哎,这话有点意思,是这么个理儿。我老吴就是朋友多,面子大,谁办不成的事儿,我也能办成。谁进不去的衙门口,我老吴都有朋友在。” “就那些傻x大学生,一个个眼睛全张脑袋顶上,可肚子里墨水多又管蛋用啊?还不是分在我手下,得听我的指挥。” “你这话,我真得回去好好说给我爹听听,我们家老头子总说我不学无术,怪我在文化局不好好干,丢他的脸面。这回我可找着堵他嘴的理论依据了。早早晚晚我也能跟他一样,混个局长的干干……” 这个粗胚正嘚瑟呢,一转念,忽然又觉着不对味儿了。 那刚刚放下的手,骤然间大力一拍桌子,又抬了起来。 就跟枪管儿似的瞄准了宁卫民。 “哎,不对啊!霍欣可是把你都快吹上天啦。说你可就是靠自己努力混上来的啊。” “还说你经营有方,英语贼溜,特有本事。马上就要把你那顶头上司给比下去了。” “这话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小子你什么意思?跟我们来假招子,把我当胡传魁了是不是?” (注:胡传魁,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面的花脸的角色,用花脸可以表现出他的江湖气,以及仗义、豪爽缺少心机的特点。用阿庆嫂的话说,他是个“草包”。) 第三百七十九章 社交艺术 面对吴深的怀疑和诘难,宁卫民丝毫不慌。 别看对方来势汹汹,一副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极为盛气凌人。 可宁卫民心里清楚,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认真。 于是反倒揶揄的笑了,丝毫不以为意地说,“这么看得起我啊?谢谢了。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对这些话实在愧不敢当。” “比我有才干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啊。何况我的英语水平肯定比不上霍欣。往好听了说,我这事自学成才,其实就是野路子。人家霍欣可不一样,正经科班出身。” “至于霍欣为什么捧我,那是因为有个前提。我是她的领导嘛。你们还不了解霍欣吗?别看年纪小,心眼挺多。她那么聪明一人,哪能给我挑她的刺儿,给她穿玻璃小鞋的机会啊?” “当然,即便我有这个心,今天见到各位也没这个胆了。就凭你们这些朋友,那就是霍欣坚强的后盾,绝对的硬托。以后我怕是得谨小慎微,躲着咱们霍大小姐走啦……”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吴深立刻就不好再较真了。 反而一胡撸脑袋,大嘴一咧,用会心一笑表示了认可。 甚至就连霍欣都没法驳斥。 毕竟宁卫民这番听起来不太严肃的话,也是对她的一份认可。 没错,在交际中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 对此,最佳的方式就是以戏谑的应答来面对,这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技巧。 只要语言把握能力到位,就能让对方舒展情绪。 像宁卫民,几句调侃就淡化了窘迫,让尴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只不过,即使过了吴深这一关,也不意味着就没人再难为宁卫民了。 别忘了,还有一直在旁没言声的江浩呢。 “老弟,你是不是太谦虚了?你非说自己没才学,谁能信啊?那按照你话里的逻辑,难道你也是凭关系不成?更何况你兜了这么大圈子,一直就没说到实质问题啊?我就想问问你,你刚才驳了我们的所有人的面子,怎么就成了你尊重我们呢?你说话能实在些吗?” 要不说这小子不好对付呢。 这番话等于直指宁卫民言不由衷耍花腔。 并且在江浩的提醒下,其他人也重新想起恰才的矛盾来。 要知道,宁卫民采用绕圈子的方式拒绝别人,虽然是讨喜的一种方式,但必须得巧妙。 要是让人揭露了出来,就会变得让人生厌了,因为没人喜欢被人愚弄的感觉。 江浩的话不可谓不是一击重拳。 不过宁卫民照样不惧。 因为他可不是单纯的左顾言它,只为了把问题糊弄过去。 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掌控对话节奏,不但不失去,还得得到点东西才行。 所以他的话那是打着埋伏,拥有成熟套路的。 目前只是他连环拳的第一招而已。 “哎呦,江处,你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怎么就不实在了呢?” 宁卫民这次换了路数,上来就抱屈,而且不惜自贬身价,一连甩出了许多的反问。 “说真的,我从不认为,个人能力的重要性要过社会关系。那我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凭才学钻牛角尖的人呢?那不是自己明知走不通,还非往死路上走吗?” “坦白说我就是运气比较好而已。当初为了换点外汇券,学了点英语。结果赶上了点儿了,碰上卡顿先生,才得以成为外企职员的。不怕各位笑话,整个公司我可是学历最低的一个人。‘有才学’这词儿,怎么也按不到我身上吧?” “各位不妨再想想,像我这么一个胡同里长大的小老百姓,既没有学历,又没有背景,难道就靠点聪明劲儿就能坐上副经理的位子?真有这种可能吗?即使我运气好,真生了这种事?我又坐得稳吗?就别提跟上司争权夺利了?” “所以说我也得靠关系,找硬托才行啊。” 要知道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这些问题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同意其合理性,就连江浩也是一样。 于是每一个问题,就都成为了宁卫民为自己辩驳的有利证据。 以至于最后的结论再掺杂了什么花头,在场的人都只能相信而无法反驳。 更何况宁卫民还有补充解释。 “当然,我跟在座的几位肯定不能比。我的关系含金量可没你们那么充足,这么优质,而且得靠我自己去寻找,去开,去维护。” “像天坛公园的园方领导,还有美术界的名家、教授,各大媒体的记者朋友,以及经贸部、纺织部的一些人。都是我在工作中,一天天地费心思,下工夫才抓牢的。要没有这些人的信任和好感,为我捧场,我办那个雕塑展哪儿会那么轰动?” “我为什么能跟我的上司争一争经营权?就是因为我的上司错误的认为,外企公司讲实际。全靠英语水平和经营能力说话,埋头苦干就能做好业绩,多赚钱。他却不知道外企也重品牌宣传,也好名。目前这个打响名气的阶段,更在乎品牌的有口皆碑。” “是的,好的机遇是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我就是属于昨天还馒头就咸菜,今天就西服革履坐在高档酒店里的人。虽然我不能随心所欲的选择命运,选择境遇,但我仍然可以靠悉心经营人脉来为自己创造机遇。说白了,一个人如果有了许多有能力的朋友,也就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如果我算是有点能力的话,那也都在怎么交朋友上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爱交朋友,不尊重朋友呢?甚至正因为缺少关系,我珍视关系才会胜过一切。坦白讲,我为今天能够认识这么多高质量朋友的机会相当满意。也对霍欣非常的感谢,自然对各位非常尊重……” 人人都有炫耀的心理,又希望交往的人能与自己的优势相匹配。所以在社交中如何不被人厌烦、不遭遇轻视就成了一种艺术。 先,当提到自己的优势时,应该点到为止,不已太过,才能获得认同。 而且最好以抬高对方的方式,引到自己的长处上,才不会让对方觉得你自吹自擂。 其次,主动自曝其短,承认自己某些地方的不足,也能起到较好的效果。 这不是一种耻辱,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为人实在,说话不虚伪。 正所谓“自谦则人必服,自夸则人必疑”。 宁卫民就恰当好处的做到了这一切,他前面这些铺垫绝不是废话。 他通过委婉的抬高对方,直面点破自己的优点和缺陷。 不但已经让对方产生了优越感,让对方对他疑心一下释怀了,而且还无形之中加重了自己在这帮二代心里的份量,树立起了一个务实又风趣的形象。 别看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什么真正的本事,可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事实上,就在江惠不无疑惑的代表大家问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拒绝帮助,辜负霍欣的一番心意?你仍然是没说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宁卫民的组合拳终于到了顺势打出最后一击的时候,抛出了最关键的言论。 “你别着急啊,下面就是我要说明的理由了。为什么我还要拒绝大家的好意?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没有办法做出合理的回报啊。” 第三百八十章 分文不取 “人和人的情谊,既需要真心诚意,也需要感激与适当回馈。其实天底下,就没有谁帮谁是理所应当的。可人们往往最爱犯下的错误,就是把别人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 “没错,真正的朋友是要讲义气的。可什么是义气?我的理解是,除了力所能及的互相帮助之外。更重要的是,不能给朋友添麻烦,不能让朋友吃亏。要以感恩之心,对待朋友的好意。有来有往才是真道理。” “就比如今天,咱们才刚见面,各位就表示愿意给我帮忙,就让我看到了大家的朋友之义。可大家冲着谁的面子?冲着霍欣的面子。这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情分到位了。反过来,咱们之间呢,还是陌生人。我有什么面子?如果单论的话,你们不帮我的忙才是正常的。” “另外,你们要帮的这个忙可不是小忙啊。论价值,我那套院子怎么也得好几万。而且这还是让一个文化协会挪窝的事儿,牵扯到好几十人的安置问题。这么大的事儿,必定遭遇不少阻力,我问过,问谁谁都挠头。各位要真帮我办成了,在我看,想必代价不小。如果我没法做出该有的报答。那我成什么人了?” “说白了,那不就是一个想利用霍欣跟大家的交情,白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嘛。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在耍流氓吗?我要是这样的人,还配和大家坐在一起吗?我当然不能那么做,只能敬谢不敏啦。” 正是通过这番言论,宁卫民成功地把自己的形象又拔高了一大截。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这样懂得等价交换,知恩图报的人。 也没有人能看轻这样懂得人情世故,有自尊心的人。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宁卫民才算让对面的几个公子哥高看了他一眼。 像吴深,一边听着一边在不自主的频频点头。 而李仲是在宁卫民说完后,又给他了一根烟。 毕竟他们身边惦记占便宜、捞好处的人太多了。 而像宁卫民这样知深浅,懂进退的人还绝无仅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把话说得太漂亮也会引起逆反。 像霍欣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哎哟,你可真是的,太小家子气了吧。本来很简单的事儿,你还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啊。” “我说你别这么事儿行不行?我本人,还有我这些朋友,可没人图你的报答。” “照你这理论,难道做朋友还得分层次?还要先看对方能不能给自己什么实际好处啊?你都把‘友谊’二字给说市侩了……” 这种指责真的有点让人下不来台。 但宁卫民却毫无尴尬,反而摇摇头,又驳了她。 “小同志,要不说你年轻呢,看问题全是小孩的心态,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也太理想化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咱们今天这个聚会上的人,没有一个是修水管,扫大街的呢?” “还有适当回报这个问题,帮忙的人当然可以主动提出不要。但承受好意的人却不能不想。像你把这种事儿说成了市侩,我是绝对不认可的。因为哪怕再坚固的友谊也受不了只有付出没有回馈。一次两次可以,十次二十次呢?” “我能理解,在许多人眼中,找朋友帮忙,回馈以物质会很别扭。比如吃顿饭,送个东西,就好像把友谊给贱卖了,把朋友的交情给看俗了。但在我看来,这种想法万万要不得。适度的表达感激,才是非常必要的。” “也许我这个人,确实不懂得比较高尚的做法。但我通过这种办法,至少能明确表达我的谢意。它的作用不在于礼物的轻重,而是心意的表示。重点就在于我必须这么‘说’出来,人家才能‘听’到,才会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件事,知道自己帮我这个忙多重要。” “我绝对相信在座各位的能力,或许真的像刚才谁说过的,我眼里的大麻烦对大家只是举手之劳。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装傻。因为对我来说,朋友才是最大的财富,维护友谊就得靠诚心二字,才能始终保持愉快。如果失去钱财,还有通过聪明才智再拿回来的机会。可失去朋友,往往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说真的,还从没有人这么光明正大的把物质回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抬举到这么高的地位上。 宛如一大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鸡汤被端上了桌儿,顿时把在座的这些人都灌得五迷三道的。 直接的结果就是霍欣被宁卫民说得心悦诚服,闭口不言了。 江惠看着宁卫民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李仲和吴深更是被忽悠得一起为宁卫民这番话喝彩叫好。 “仗义疏财,好好!哎哟,哥们,你这样的人少见,这话说的够意思……” “嘿嘿,我老吴就爱交你这样的朋友!就冲你这话,我把你当哥们了……” 哪怕是江浩,对宁卫民这番话也挑不出骨头来了。 没办法,宁卫民这家伙绝对的属于高手中的高手。 不但台词、演技过关,更懂得怎么渲染氛围。 这就像电影带有背景音乐,让他的个人魅力大大增加。 所以别看他跟这些人大家头一次见面,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分钟对话。 这些人很难不对宁卫民产生一见如故的好感。 不过江浩终究是个警醒的人,而且家庭出身和高于同龄人的才能也养成了他骄傲的个性。 宁外民的言谈举止表现越出色,就越让他以往的乐观破灭,产生了与之比较,甚至是对抗的的冲动。 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嫉妒、羡慕,也有欣赏和共鸣,一时还很难调适过来。 甚至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尊严的防卫性行为,他下意识里,仍然在绞尽脑汁的找茬。 很快,他眼睛一亮,又再度责问宁卫民。 “老弟,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能说会道的人,口才真不错。但我就不明白了,你今天的来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既不要我们帮忙,又说想交朋友。既说感谢霍欣,又怪她替你卖人情不合适。还有你房子的事儿,你到底想不想解决呢?你不觉得自己表述得这些有点自信矛盾吗?还有你所认为的合适回报到底是什么?你能说清楚吗?” 这么一说,果然气氛又变。 致使那些已经对宁卫民有了初步信任的人,又目露疑惑了。 “不矛盾,一点不矛盾。”宁卫民毫无畏惧与江浩对视。 “这些都很好解释啊。霍欣的为人的确非常够意思,其实她能把各位介绍给我,带我来这个聚会,就已经是份天大的人情了。我当然得感谢她。” “可反过来,霍欣怕是还不清楚,帮我这个忙,她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人情代价。关键是她不明白,她家里人肯定是明白的。我一介草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房子的事儿,我当然想解决,可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办成的。好在我的条件符合政策,地契房契都有,另外我也有相当的耐心,也会继续努力寻找合适的机缘。我相信,这个问题哪怕再麻烦,但总会有得到解决的一天。” “说真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交朋友的。你们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房子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其他的问题。我不避讳我交朋友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但关键在于投缘,某些价值观得先达成共识。” “至于回报怎么才合适,我对朋友又是怎么样的。我觉得还是用行动说话吧。说再好听也不如实际做出来的。只要咱们大家相处久了,不用我说什么,各位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一些小小的诚意,我是可以率先表达出来的。” “比方说,如果你们谁需要皮尔·卡顿的西装,今后去找我准没错。我可以做主,五折卖给大家,而且不需要外汇券。怎么样?这个折扣,还说得过去吧?” 看了一样江惠,跟着宁卫民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女士也一样,我们现在虽然主推男士西装,但还是有不少漂亮的女装的。” 这话一说,大家又都笑了。 毕竟皮尔·卡顿已经名声在外,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有了面子,没人会拒绝这样实惠的好处。 尤其是江惠,身为女人,爱美是天性,更是高兴。 然而唯有江浩却不为所动,反倒又诛心似的逼问一句。 “不对吧?要照你的逻辑,不是应该要求对等嘛。既然是等价交换,那你为什么不开出条件,肯白白给我们好处呢?反过来说,我们也不好无功受禄啊,那不就成了你说的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了吗……” 宁卫民则以高帽应对。 “言重了。说真的,尽管我还不太清楚大家各自的身份,但我能肯定。在座的都是比我有能量的人。所以咱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各位即便是接受了我这点小意思,也是心理有底。因为你们根本不用怀疑,随时都能补得上这份人情。” “反过来也一样,我所擅长的在其他的地方。就比如说这服装的折扣。于我只是小小的诚意,谈不上什么人情,就像你们手里的关系一样。我求人办事,如果只回报这些,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说着,宁卫民话锋一转,再出惊人之语。 “干脆我也给大家透点实在的。看看咱们能不能让友情深入一下。我现在就需要认识一下银行的人,拿旧钞换点新钞。各位如果谁有这方面的关系,能帮我这个小忙。我完全可以白送给大家每人一身皮尔·卡顿,分文不取……” 第三百八十一章 是个人物   ,最快更新国潮198o最新章节!   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大约晚上九点的时候,宁卫民终于提出了告辞。   他以温和、友好,又随便的态度,了一圈儿烟,就此结束了这次谈话。   但他离去时的待遇,可就和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虽然还是由江惠和霍欣把他送出门去的。   可书房里所有的男人,这次无不站起来,一一与他握手送别。   而且当他一走,江浩就点燃了从他手里得来的“红中华”坐了下来。   他根本不理为即将到手的皮尔·卡顿西装而兴高采烈的李仲和吴深,极为反常地沉默了一会。   然后才深吸一口烟,揉着眉心,出了心底的感慨。   “这家伙,真让人棘手啊。绝不能小看……”   这个评价立刻引起了李仲和吴深的注意。   他们都挺了解江浩的性情和眼光,一听这话就感觉有些不对味了。   于是本来在聊的话题骤然停了下来,纷纷转而相询。   李仲说,“姐夫,你怎么了?那小子哪儿不对啊?你在担心什么呢?刚才不都聊得挺好吗?”   吴深也说,“是啊,老江,你看出什么问题来了?那小子怎么了?我也觉得那小子人品还行啊。”   但李仲和吴深的询问反倒更激了江浩的烦躁。   “你们怎么还没有意识到呢?原本咱们是怎么打算的?最后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了?”   这一句话,让李仲和吴深情不自禁一愣,然后猛然如醍醐灌顶一样醒悟过来了。   敢情来的时候,他们几个提前都说好了。   今天这一遭帮忙是假,跟这个叫宁卫民的小子为难才是真。   胡同串子攀高枝这种事儿,在他们的圈子里,让年京得逞一次还不够吗?   哪儿能眼看着接二连三的生这种事儿啊?   何况如今,连江惠自己都多少有点后悔了。   难道还能放任其他的高贵的血统也被污染不成?   他们几个都认为自己有责任堵上这样的窟窿,拒绝贫寒低贱通过这种途径渗透他们的领地。   所以说,他们原本是准备先量量斤两,然后好好杀杀宁卫民的威风,尽量让霍欣看到这小子的丑态的。   哪怕是假模三道谈谈房子的事儿,也是摆个姿态敷衍一下霍欣而已。   如果有机会,他们甚至还打算以办事的名义为诱饵,顺便狠敲宁卫民一笔,让他有苦都没处诉去。   最好因为这事儿,让这小子斤斤计较起来,跟霍欣闹掰了才好呢。   可谁知道,威风没杀成,诱饵也无效,他们自己倒是和宁卫民越聊越投机。   甚至最后还真的敲定了一件事,说好要彼此互通有无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更让人难为情的一个事实是,他们回过头来才现,这次见面对话,居然是让宁卫民掌控了全局。   所有人都是跟着他的思路和节奏在走,每个人几乎都忘了原本的计划和敌视。   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生的。   仔细想想,真是有点像中了邪一样,让人后脊梁凉呢。   “姐夫,俗话说就坡下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么着吧。反正咱跟那姓宁的又没仇,我认为啊,没必要非较这个劲不可。”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领现金红包!   “说真的,这小子挺上路的。吴哥就答应介绍个银行的人给他,他就答应送咱们一人一身高档西装,人这大方劲儿,满可以啦。”   “以后咱们和他就这么处着,不也挺好?咱不亏啊。是不是?我做生意,没准也用得着他呢。”   几个人一起在沉默中品咂了一会儿,李仲最先为了好处和上稀泥了。   而有了李仲的转变立场在前,吴深也就顺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变化。   “说的是呀,那小子虽说胡同里出来的,但办事儿挺讲究,有点钢骨叉子。办事如果再靠谱点,确实对咱们有用。”   “老江你别不爱听,我觉着这姓宁的真比你妹夫强,有点自己的玩意,不是那种只知道抱大腿找便宜的小白脸儿。”   “要不咱就别瞎掺乎了,咱们坏人好事,万一真要露了馅儿,反倒给咱自己找麻烦。反正是霍欣自己看中的。随他们大小便吧。”   江浩轻舒一口气,同样对宁卫民也表示看重。   “姓宁的当然是个人物。就凭他今天的口才,凭他能这么快博取你们的好感,让你们替他说好话。就说明他能混上来绝非侥幸。日后前程肯定不会局限在这个位置,还能再往上爬。就从这个角度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愿意继续跟他过不去啊。”   只是话锋突然一转,江浩竟然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小声诉苦。   “可你们知道吗?今天这事儿,其实是霍欣的姨妈托付我办的。”   “黄主任让我务必把这姓宁的从霍欣身边给赶走。你们说,冲着我们江家和霍家的关系,我能怎么办?”   “而且据说这事儿啊,还是霍欣爸妈的意思。我就是不卖黄主任的面子,也不能不顾忌那两位的态度啊。”   这个真相一揭露出来,李仲和吴深全都傻眼,面面相觑,都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姐夫,这不能吧?霍欣爸妈不在欧洲呢吗,天天忙和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大事,他们还顾得上这边自己闺女找对象的事儿?”   过了半晌,李仲才开口相询,他还有点不相信呢。   但这次根本无需江浩作答,吴深就主动给他解惑了。   “哎,你这就不懂了。霍欣她爸现在级别是副司,又在欧洲待七八年了。按外事口的规矩,如果这两年能调回来,板儿上钉钉会升一级。”   “四十多岁左右的正司级啊,肯定还有再往上的空间啊。所以安置到哪个部门,到底去当实权一把手,还是只作为个摆设供起来,这里边的区别可就大了。等于直接能决定,霍欣她爸的前程是止于副部,还是正部。”   “而这只是一般情况下的规律。你别忘了,霍欣可是霍家的独生女啊,条件又这么优秀,真要能谈上一门好亲事,给她爹赢得些额外的助力。那霍司的前程不就等于上了保险了嘛。别说正部了,视情况而定,甚至有更牛x可能性。”   “这里外里差距有多大,你想不明白吗?那你说,霍欣爸妈知道自己闺女看上这么个胡同串子能不急眼吗?一个外资企业的副经理顶个蛋用。”   “霍家养出金的凤凰来,那是惦记落在梧桐树上的。这事儿从霍家的角度看,还真比后院着火都严重得多呢……”   李仲听了,眨了眨眼,总算是明白了。   可随后又有点犹豫的说。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其实……其实情况也许没咱们想的那么严重。别的我不懂,可小妞的事,我算是个行家啊。”   “依我看,w 咱霍欣妹妹好像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啊。那小子对霍欣客气是客气,但好像没什么热乎气儿。”   “要正常情况那应该是反过来,就跟当初年京似的,跟块膏药一样,死贴惠姐,你揭都揭不下来……”   这次又换吴深不敢置信了。   “不能吧?那小子居然连霍欣都看不上,那他还想找什么样的?”   江浩倒是认可自己小舅子的话。   “不不,很有可能。李仲说的情况,我也现了。”   “我认为,是因为霍欣太盛气凌人了吧。宁卫民如果是个真的自尊自信的人,不喜欢霍欣这脾气倒也正常。”   “可怕就怕他是个爱耍心计的小人啊。我们怎么肯定他不是欲擒故纵啊?更何况女追男隔层纱,这种事儿……”   说着,江浩又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第三百八十二章 撩丫子 有句俗话说得好,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其实就在江浩几人在琢磨宁卫民的时候,宁卫民也在心里正琢磨他们呢。 说真的,今天这次私人聚会带给宁卫民的感觉并不好。 甚至可以说,他被深深的恶心到了。 无论是书房外头那些夸夸其谈的“拼爹党”们。 还是年京这个贱不自知,就会围着老婆转的“模范丈夫”。 又或是书房里那几位以为家庭出身决定一切,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的几位爷。 都没有办法让宁卫民不自心底地加以鄙夷,产生厌恶。 没错,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路,这些人找得到。 别人办不成的事儿,这些人也许扯着虎皮大旗几个电话就能办成。 可在宁卫民看来,这些人只知道权力的便利,却不知权力对等的责任。 整天吃喝玩乐,蝇营狗苟无所不为。 根本就是对社会有害无益的蛀虫。 目前虽然过得潇洒,但日后必将有一天深陷泥潭无法自保啊。 别的不说,从这年头李仲就已经开始明目张胆的大肆倒卖电子表、计算器、外贸烟这些走私商品来看。 从吴深和江浩如此骄狂,把公家的权力完全当成为私人牟利,为个人前程铺路的工具来看。 就已经注定这伙儿人的未来,必将惨淡收场。 宁卫民绝对相信,这帮人越是吃着甜头,就越会迷恋利用特权去违背公平竞争原则的做事方法。 那么出事儿就是早早晚晚而已。 他一个小老百姓可跟这帮人掺和不起。 对他来说,江浩他们简直就是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炸。 那么要想不被拖累,不被误伤,就应该敬而远之,牵扯瓜葛越少越好。 可问题是,偏偏他们这些人又是明面上开罪不起的主儿。 以他们的能量和关系网,或许不能成事。 但要真想坏事,那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手。 要是让这帮人不高兴,难保人家不记挂在心上,那没准儿就会为自己埋下什么祸端来。 所以今天,他还不得不使出全身的解数来虚以为蛇。 不能不像个谄媚小人一样施展口才,投其所好。 甚至不惜抛出一些好处,来讨好这些藐视他的人。 这也一样体现出了一种人性的悲哀。 真是份外心累、倍加屈辱。 哎!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说呢? 不外乎就是那句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确实,宁卫民是真心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没坚持到底,非顺着霍欣来这一趟。 才会和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贪婪骄狂成性的人产生交集。 这种感觉,就像他白得了几个鸡蛋,磕开却是臭的。 就像他在大马路上捡到一张钞票,拿起来才现背面全是狗屎一样。 是要多牙碜有多牙碜,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为此,宁卫民不禁深深的做出了自我检讨,认清了自己的恶习——投机心理太强,什么便宜都不想拉空! 道理是明摆着的,就像今天。 如果不是惦记着再来一次像买书画那样的美事儿,试图借助霍欣的关系一举解决马家花园的问题。 他哪儿会这么憋闷,投鼠忌器地受足了鸟气呢? 宁卫民是真的想通了,做人不能迷恋捷径,不能太贪心了。 他记住了这个教训。 不过话说回来了,见这一面也不光全是坏处。 毕竟弄清楚了这帮人背景的大致深浅,以后再打交道,他也就不会那么没底,完全被动了。 何况他的身份还是外企高层,多少有层金身护体。 而且表面上看,他的职务和利益又和这帮人关联不大。 只要不把真正的利益暴露,主动往人家面前凑,人家也犯不着咬他一口。 另外,事物都是两方面的。 就是垃圾也可以废物利用,自有其价值。 就比如说,那个吴深今天就答应,这几天会带宁卫民去认识个人民银行的柜台主任,办他兑换一些新钞。 别看这件事在这帮人眼里轻而易举,根本不算什么。 可对宁卫民来说却相当重要,而且是个相当麻烦的事儿。 要知道,虽然兑换钞票是银行的正常业务,只需耐着性子排队即可。 可宁卫民想兑换的第三套人民币共有1角、2角、5角、1元、2元、5元、1o元,7种面额、9种版别。 如果兑换完全,那就得三十多种。 而宁卫民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把手里闲置的货币做个最方便的保值处理,为日后炒作钱币提前囤积好资源。 具体说来,是他想把1o元、5元面额,初步兑换十沓。 1元、2元面额兑换五十沓,2角5角面额兑换一百沓。 历史中有“第三套币王”之称的枣红一毛,最好能兑换一千沓。 那么可想而知,能满足他这样的要求,就只有找像王府井,西单这样闹市地区大银行的实权干部才行。 要不是有吴深帮着介绍关系,宁卫民还真办不成呢。 所以说,既然他反正都要花钱卖好,让这些人占点便宜。 那这帮人的关系当然不用白不用,也免得浪费嘛。 以更长远的展眼光来看,他甚至可以借此和吴深介绍给他那个银行主任保持联系,使其成为自己的人脉。 又何乐而不为呢? 正所谓,小智者,借物。 中智者,借钱。 大智者,借人。 智者,借势。 深通“借”之道的宁卫民同样相信,只要充分保证自己行事透明,合理合法。 他一样能从这帮人身上安安全全的捞着实惠,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至于其他的,为安全计,那就算了。 因为还是那句话,与人交往是有区别,要分等级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深交的。 说句不好听的,别说这几位眼里没宁卫民,根本不像要在马家花园的事儿上,诚心给他帮忙的样子。 就是他们真有这份心意,宁卫民都不敢接受啊。 天知道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 要是阴一套阳一套,从中捣捣鬼呢? 只要有权力做后盾,人家想弄点花活玩他,太容易不过了。 弄不好他被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 甚至哪怕单出从功利的角度上来看,这帮人都不符合宁卫民对合作伙伴的要求。 宁卫民需要的人,至少也得像乔万林,黄新源那样有几分真本事,行事稳健的人才行啊。 总而言之,宁卫民对霍欣的这些朋友,是满心的看不上。 对他们最好的评价和定义,就是一种临时的消耗品而已。 这种交情,纯粹表面的事儿罢了。 要再说句实话,宁卫民其实还挺替霍欣担心的呢。 他巴不得这丫头赶紧跟这些人一刀两断。 因为霍欣人是娇蛮,可人也挺单纯,是真讲义气,没什么坏心眼。 她要常和这帮人搅和在一起,那早早晚晚也得近墨者黑。 弄不好还得吃上挂络儿,受他们这伙儿人的迟累呢。 “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你干嘛非这么早走啊,别扫大家伙的兴致行不行?” “你觉得和他们有距离,这就说明你见的世面太少,更该出来适应适应……” “我跟你说啊,以后我们少不了和这圈儿人打交道。你真的转变下思想了,他们都能帮得上你……” 想想霍欣临别时的那些话,宁卫民就不禁叹了口气, 他心里满是不落忍啊,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劝。 没别的,霍欣为人太轴,只要觉得谁好,都是铁了心的认同…… 就在这时,好像老天爷都怪宁卫民多事,净爱操他那不该操的心似的。 “咔嚓”一个霹雷,随之大风也席卷而来,眼瞅着就要下雨啊。 这下可好,刚刚才在东单下车,打算徒步走到“重文门饭店”的宁卫民,简直欲哭无泪啊。 他可没带伞,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撩丫子,跑吧! 第三百八十三章 摔一跤 就凭一个屈屈凡人,岂能逃过老天爷的算计? 闹了天宫的孙大圣又怎么样? 不也没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嘛。 所以……宁卫民还是被雨给浇着了。 而且说实话,这小子想和这场瓢泼大雨赛跑简直不自量力,还不如不跑呢。 别忘了,这年头京城的街头是什么样的。 灯光昏黑,地面不平,许多小胡同还是黄土地呢。 再加上雨大风急,心急似火…… 这不,一个不留神,宁卫民就扔了个大趔趄,摔马路牙子上了。 西装革履四爪朝天,这叫一现眼,还把自己的脚脖子给崴了。 因此别看从东单跑回重文门饭店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 宁卫民却完成了一个形象上的巨大转变。 下公共汽车时,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外企白领呢。 可当他进入重文门饭店大堂时,却已经变成一只瘸了腿儿的落汤鸡。 就连爬楼上三层,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感到费劲。 此时,唯独让他深感宽慰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此时已经是九点多,将近十点了,又是狂风骤雨的天气。 别说京城大街上没几个人,重文门饭店的大堂也没了客人。 除了值夜班的两个相熟的前台服务员,没别人看见他这副倒霉德行的人,还不算太难为情。 第二,是总算到了地儿了,今天这倒霉的一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他马上可以在浴缸里放松地泡个热水澡,然后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就能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一觉了。 用美国人的说法,明天又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三,就是他从今晚的这次聚会上,还意外得知了“撒切尔摔了一跤”的消息。 聚会上的人都在说,今天共和国和英方代表就港城回归问题展开具体磋商。 “铁娘子”与“伟人”的交锋不但完败。 甚至被“伟人”的一句“我们穷是穷了点,但打起仗来是不怕死的”给震慑住了。 结果走出人民大会堂下台阶时,这位心事重重的英国现任相,让自己高跟鞋绊了一下,在全世界的面前栽倒了。 虽然左右人员反应奇快,连忙把撒切尔扶起。 但这天的《新闻联播》,仍然清清楚楚播放了“铁娘子”狼狈不堪的样子。 据说这英国老娘们摔倒的姿式简直绝了。 先是一个下跪,然后双手前伸,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我们传统的跪拜礼。 就好像她在全世界的面前,极为虔诚地向着共和国力量的象征──**下跪。 那想想吧,连英国相在今天这个日子都免不了要与京城的地面“打尅斯”。 说明什么啊? 说明今儿这日子“妨外”。 得了,他一个洋行小买办,无论是身份还是丢人的程度,都没法与这位踏着舰空母舰而来,素来以铁腕著称的英国政界的著名人物相比。 那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摔一跤就摔一跤吧。 人嘛,不就是这样的嘛。 哪怕遇上再悲催的事儿,只要知道有个比自己强的人所遭遇的一切比自己还要惨,也就不是那么难受了。 从这角度说,还多亏这英国老娘们的名儿起得好啊。 撒气儿撒气儿,让他有什么气,都从这老娘们身上撒出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确实领悟了阿Q精神的精髓。 只可惜,他还是把自己的处境想象得太乐观了些。 这个难熬的晚上可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实际上就在他好不容易爬着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放洗澡水的时候。 在他刚拿出要换的衣服,正拿着毛巾擦着脑袋的时候。 简直如同见了鬼一样,骤然间,他房间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竟然是楼下大堂前台打来的,服务员告知他有个姑娘找。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当他要求把前台电话交给找他的人后,听筒里传来了曲笑的哭音儿。 “宁……宁哥……是我……” “哎,小曲?” 宁卫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找我?这都快十点了?” “是……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对不起……我……家里出了点事儿……” “你家里出事了?什么事儿这么急?” “宁哥……你能下来一趟吗?” “这……你不能电话里说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别生气……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 晕倒!听着电话里的曲笑反复道歉,掩饰不住的委屈,宁卫民就知道曲笑误会了。 这个单纯的丫头当然不会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现在又冷又湿,脚还崴了。 怕是以为自己嫌她麻烦,不情愿见她呢。 “啊!不不,你别误会啊。小曲,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你别急啊,等着我……” 挂上电话,连湿漉漉的衬衣和裤子也没脱。 宁卫民就穿着拖鞋,一瘸一拐地硬努着,走出房间下楼。 没辙,他倒是想让曲笑上楼呢,可这年头毕竟不一样啊。 别说饭店有硬性规定,晚九点半之后,住店客人不能见外客。 就说这么晚了,弄个大姑娘上楼,也会惹出流言蜚语。 他无所谓不行啊,人家曲笑肯定受不了啊。 那也就只有勉为其难,自己下去一趟吧。 同时,他心里也隐隐有一股说不出不良预感,认为曲笑一定是碰上大麻烦了。 否则不会这个点儿跑来找他。 他怕这丫头胡思乱想再犯了胆怯,别再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吓跑了。 当然也得尽量争分夺秒一下,不能白遭这二茬罪啊。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龇牙咧嘴,扶着楼梯跟个半残似的拐下楼来。 宁卫民刚一来到大堂的范畴,就被守在大门口,站着等他的曲笑给吓了一跳。 小姑娘的样子太惨了。 披头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衣裙下滴答着水,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的在抽泣。 脸上不但面色惨白,眼睛红得跟桃子似的,那绝望神情更是让人心疼。 “哎哟,这是怎么了呀!小曲,你怎么没打伞啊?到底出什么事了呀!” 看见了宁卫民,曲笑总算是找着依靠了。 一张嘴,话没说出来,抽泣却顿时变成了痛哭。 从一声短一声地压低嗓子的不敢放声,变成了把所有忧郁苦闷从眼泪中倾撒的彻底泄。 这场面,哭得人心里揪紧地疼。 别说前堂那俩服务员看得目瞪口呆。 宁卫民更是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迅壮大了五倍。 “别别,有什么事想不开呀,你跟我说呀!你可别吓唬我呀!” 曲笑还是一概不回答。 宁卫民终于下定了决心,冲着曲笑说。 “走吧,跟我上楼。先把你这头擦擦,咱们慢慢说,千万别冻感冒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低级趣味 宁卫民是干旅馆的出身。 相似的工作经历,让他本身就跟值夜班的服务员们聊得来。 再加上平日里,他习惯了给人小恩小惠。 前台这俩值夜班的服务员,可没少从他手里蹭好烟,拿外国糖吃。 所以像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他们哪怕再为难,也不能不行个方便。 于是宁卫民就成了重文门饭店所有客人里,第一个打破“晚九点半之后,不得接待外客”这条规矩的人。 在两个值班服务员再三叮嘱别让人看见的情况下,他把曲笑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过进门之后,尴尬并未减少,反倒还多了。 因为宁卫民的房间实在太乱了。 这小子属于刨个窝就能睡的主儿。 每天床不铺,被不叠,睡醒了基本就出去忙和了,有时候连窗帘都未必拉开。 再加上这屋里还存着不少属于张士慧个人的烟酒电器。 他怕丢东西,也不愿意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打扫。 那可想而知,这房间里是个什么样子。 烟盒、酒瓶、食品袋、易拉罐、脏杯子、果皮果壳…… 还有换下来的衣服,用过的毛巾,甚至穿过的袜子、内裤、领带…… 太多有碍观瞻的东西,四处乱扔乱放了。 说不好听的,真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为此,宁卫民进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采取紧急措施。 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迅收敛。 能扔的直接扔了,不能扔的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 然后还得给窗户打开一道小缝通风,以免屋里的污秽气味熏着曲笑。 一身湿漉漉的曲笑也很尴尬,她的凉鞋都带着水,是坐没处坐,站没处站。 而且由于亲眼目睹了这两层楼是宁卫民是怎么扶着楼梯龇牙咧嘴爬上来的。 再加上一进屋宁卫民就好一通忙乎。 她也明确感受到自己给宁卫民带来了多少不便。 偏偏想帮忙吧,又不方便伸手,便只能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处瑟瑟抖。 不过,好处倒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或许是因为还从没这么晚拜访过一个男子的独居场所,打心里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 当宁卫民把屋里收拾了个大概其,去浴室找出最后一条还没用过的干燥毛巾给她擦头的时候。 她已经基本停止了“掉金豆儿”的抽泣。 “坐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听着呢!” 宁卫民给曲笑拉来一把椅子,又非常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也不催促,就这么坐在床角,静静看着她。 最终,被宁卫民眼里的诚挚鼓励起了些许勇气。 曲笑红着脸,低着头,总算用差不多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开口了。 “我……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被家里?是你爸妈……赶你出门?” 宁卫民情不自禁大吃一惊,进一步询问。 “嗯……”小姑娘的情绪低落至极,让人看着就揪心。 “可……为什么呀?” “因为照片……一本杂志上有我登台的彩色照片,被我妈的同事认出来了……” 随着曲笑哽咽的嗓子一点点道出委屈,宁卫民恍然大悟,终于搞清楚了到底生了什么。 简短截说,就是曲笑登台表演做模特的事儿,纸里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了。 敢情自从曲笑在宁卫民的引荐下,成为了一名模特。 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小姑娘就绽出惊人的夺目光彩来。 虽然说身高173cm在这个行业里,只能算是普通。 但凭良好的乐感,如花朵绽放的青春,以及守时、礼貌,还有训练刻苦获得的专业素养,曲笑取得了相当令人骄傲和惊艳的演出成绩。 同样是和大家一起登台,但被她穿过的服装,外商下的订单普遍高于其他人好几倍。 特别是对日出口方面,日方代表特别认可她瓷娃娃一样的东方淑女形象,签单总是格外顺利。 为此她就渐渐被纺织部一个女领导记住,并且成为了女领导最喜欢的模特。 所以只要是纺织部组织的演出任务,这个女领导就少不了要点曲笑的名。 不用说,人一红,上班、训练、演出的时间,就会越来越成为难以协调的难题。 好在曲笑人很机灵,她时间规划得很好,而且跟家里声称自己报了夜大。 如果需要出门,就借口说去上课。 就这样,她以读书的名义一直严严实实的瞒着家里。 但是,媒体这方面却是最难以控制,让人防不胜防,容易出岔子的地方。 说实话,其实考虑到国内的特殊性,目前大多数人对模特职业认识不足,多有偏见。 皮尔·卡顿公司为了麾下的这些模特着想,一直以来,都会在媒体宣传上做好预防工作。 就像宁卫民所负责的演出,他必定会送些小礼物跟记者们打好关系,事前郑重交代几句。 要求千万别用近景的照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问题就在于当大家对登台表演习以为常之后。 无论是公还是私,这根原本绷紧的神经,逐渐就变得疲沓、放松了。 尤其这个行业是高展的。 随着皮尔·卡顿公司和纺织部、经贸部合作业务开展迅,各类演出越来越多。 有些时候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商业宣传,有些时候却是两个部委为了促进出口业务,各自做的宣传。 难免产生事权不统一的弊端来,管理上是越来越疏松。 而且观众,也很快就不再仅限于外贸界、服装界的官员和技术人员。 再加上这年代,是各种杂志、报纸迅增长的年代。 模特们又是最热门的社会焦点现象,饱守大众关注的争议话题。 那么被模特们吸引而来的各路媒体记者也越来越多。 所以保密级别直线下降,出事儿就成了必然。 特别是这一次,几乎就是命中该着。 前几天,纺织部在民族宫刚刚举行了一次对亚洲几个国家的出口展销会。 主推的服装里,有几身为日方代工制作的具有镂空效果的纱衣纱裙。 为此纺织部提出一个要求,参加演出的模特们不能穿胸衣。 再加上裙子长度仅到大腿的一半,尺寸短得惊人。 穿上这样的辣眼的衣裙,连模特们自己都感到不大习惯,穿上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这场演出,就像1979年都机场出现那张名为《泼水节》,描绘傣家女沐浴情景的壁画一样,提前就在业内产生了极为轰动的效应。 当天更是吸引了许多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来抢照片稿。 结果就那么巧,一本新刊没多久的杂志——《青春画报》为了博人眼球,吸引读者。 竟然把现场抓拍的照片放在中缝彩页里了。 其中还正好有曲笑穿这纱裙的全照和一张半身近照。 那被曲家的熟人看到还不得跟曲家问问啊? 于是也就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说到曲笑父母愤怒的原因,在这个年代看来,当然是特别充分的。 他们认为当模特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低级趣味,绝对不能接受女儿丢人现眼,干这种露大腿的勾当。 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会对他们撒谎,还策划了这一系列周密的“犯罪”行为。 就这样,他们在教训女儿的时候,情绪都空前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干部的身份使然,曲笑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名声和面子全被女儿毁了。 怒急攻心之下,不但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而且完全不顾曲笑母亲的劝阻,坚持把女儿赶出了门外。 就这样,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三百八十五章 偷鸡不成   被家里扫地出门,这对一个从小就乖的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堪称天崩地裂的大事。   所以才说到一半的时候,曲笑的哭声就再次传出。   之所以没有从“细水潺流”再度演变成为“坝口决堤”。   完全是宁卫民耐心至极,又给纸,又让她喝水,同时还不断劝解宽慰的功劳。   但即使如此,讲述到最后阶段,曲笑也哽咽得难以再说下去了,她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模糊一片。   毕竟小姑娘没经过什么事儿。   她十八岁正当芳华的年龄,一路都是在鲜花绿草中走来的。   长这么大,压根就没想过有一天,慈祥的爸妈竟然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她。   好像要就此和她一刀两断,再不认她了似的。   她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沮丧悲切呢? 要说严重点,这种经历,让她产生精神创伤都是可能的。   弄不好真能把一个开朗活泼的姑娘给弄得内向了。   可话说回来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人心。   越是这种关键的时候,也就越能看出曲笑的性情是真的好。   因为绝大多数人遇到这种情况,关注的焦点,肯定都在自己委屈上了。   或许还会对父母心生怨念,甚至是愤恨对自己不公。   但曲笑不!极其孝顺又能体谅父母。   她现在只是自怨自艾,认为全是自己的不是。   像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没跟父母坦白,而是选择瞒天过海。   她的自作聪明和任性妄为,真的伤了父母的心,才让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她来找宁卫民,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就是希望宁卫民能替她想个办法获得父母的原谅。   只要能让她重新回家,换得父母平息怒火。   她宁可放弃大好的前程,已经取得的成绩,再也不穿漂亮衣服登台演出了。   她真的很恐惧,恐惧自己会被父母厌弃,与从小长大的家庭完全切割开。   不用说啊,看着哭得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这个姑娘,宁卫民的良心疼了。   作为把曲笑引入这一行里的始作俑者,他第一次后悔了。   他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行为,很有点随性和不负责任,情不自禁在心里骂上了自己。   哎呀,我怎么就忘了这件事还存在隐患呢?   怎么就把这丫头扔在一边完全不顾了呢? 真是自私的混蛋啊!   你小子目的是达到了,可看看人家姑娘,被你坑得多惨啊? 哪怕提前为记得做点什么,现在至少不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宁卫民同样清楚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份儿上,再劝什么都白瞎了,再骂自己也于事无补。   现在唯一要做的,该做的,就是他赶紧采取切实可行的行动,尽量挽回这件事的继续产生更恶劣的后果。   可到底该怎么办呢?   宁卫民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自己实在有点担不起,便只好找出了电话本翻看起来。   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硬咬着牙,拨打了宋华桂家里的电话。   因为在他看来,现在要想顺利解决这一棘手的事端,也只有借助这位大姐的智慧或者身份,才是最佳方式。   毕竟皮尔·卡顿曾这样说过,“即使被扔在沙漠上,madaong也能学会仙人掌的语言。”   毕竟和宋华桂打过交道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对她产生信任感,不被她的风采折服的。   毕竟宋华桂自己就是女人,处理起这件事会方便很多。   另外身为公司一把手,也会更有说服力……   唯独不好的一点就是,谁都需要私生活,谁都不愿意被打扰。   宁卫民同样非常清楚,宋华桂能把私人电话留给自己,那代表了一种信任。   可他倒好,作为下属,本应该是要为领导排忧解难才对啊。   结果第一次打这个紧急电话找宋华桂,就是寻求领导来替自己擦屁股。   这不整一满拧嘛。   那要能好意思才怪呢?   所以坦白地说,在等待这通电话接通的时候,宁卫民是相当心虚,惭愧得厉害。   当他从电话里听到万曼那个“洋姐夫”的声音时,差点变成哑巴。   磕磕巴巴了老半天,才算用英语说清楚,有要紧事找宋华桂汇报。   再往后,事情的展更是让宁卫民无比失望。   或许正因为在这件事上无论于情于理,他都是亏心的罪魁祸吧。   老天爷还真没饶过他,让他就这么轻松地混过这一关去。   实际上他打得这通电话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彻底白打了。   因为尽管宋华桂没有表现出对他有任何不满,甚至真的愿意帮这个忙。   可问题是人家实在有心无力,难以兼顾啊。   敢情今天曲笑还不是唯一被撵出家门的倒霉蛋。   另一位同样倍受公司钟爱的女模石凯丽,也经历了与之几乎如出一辙的遭遇。   要知道,出身军人家庭的石凯丽,性格是极为叛逆的。   在她的父母得知模特一事向她盘问时,她居然以死不悔改的脾气应对。   那还能有她的好儿吗? 结果就是当天下午六点,她连晚饭也没吃成,就被暴怒的父母勒令半小时之内收拾好行李离家,永远不许再回来。   这丫头,现今正在宋华桂家哭鼻子呢。   想也知道,宋华桂要解决的问题——如何去说服一个军人家庭,才是最难的呀。   那宁卫民哪儿还好意思把自己头上的麻烦也推给上司去处理啊?   别的不说,就这日子口儿,天气诚心跟人捣乱,外头大雨下得“刷刷”的。   宁卫民就是再不懂事,再丧心病狂。   他也没法要求宋华桂再开车来接走曲笑,去跟石凯丽凑对儿去。   得了,也就只能自己再想别的辙了。   要说这通电话仅有的收获,那就是曲笑和石凯丽都从而知道了对方和自己处境一样。   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暖减少了她们各自孤苦伶仃的感受,多少对她们情绪稳定,坚强起来有了点帮助。   另外,就是宁卫民从宋华桂口中也得了便宜行事之权。   能够光明正大的代表公司,根据实际情况,为曲笑做一些相应的安排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梨花带雨   要论理说呢,眼下当其冲的当务之急,肯定是得联系一下曲笑的爸妈。   宁卫民心里非常明白,天底下但凡父母要赶自己孩子出家门,基本上都是意气用事,不会当真。   何况又是驱逐一个大姑娘。   那绝对是气头上的不理智行为,事后肯定后悔。   现在没准曲笑的父母就正在着急呢。   可问题麻烦就麻烦在这年头信息闭塞上了,电话远没到普及的程度。   别看曲笑的父亲是个副处,可级别离公费安装电话的待遇,仍然差着两三级呢。   这大雨天的,根本没法打电话通知啊。   所以想来想去,宁卫民认为,怕是得让曲笑自己打电话跟重文门旅馆的前台联系一下。   让这丫头再编个瞎话跟夜班同事交代几句了。   因为十有,曲笑的父母会打电话来女儿单位问问。   那要有个简单的话回复不就好了嘛。   只要让她的父母知道她没事,也就可以放心了。   而这件事一旦被解决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晚上小姑娘住哪儿的问题了。   别看重文门旅馆就在对面,现在也能找着伞了。   可这样恶劣的天气,宁卫民实在不忍心让曲笑去对面睡单位宿舍。   他又不是睁眼瞎,明明已经淋了雨的曲笑脸色青,嘴唇白,现在还都在打哆嗦。   那不用说,小姑娘最急需的是怯寒措施,哪儿能再冒寒气跑到外面去啊?   那不是诚心找病吗?   何况这姑娘要是这么狼狈的跑到单位去借宿,一样是再起风波的诱因啊。   那不是自找麻烦嘛,要是连单位也传出什么闲话来,弄不好可就真遮掩不住了。   至于怎么挽回局面,其实眼下倒是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明天的事儿不如明天再说,他还有一个晚上可以仔细考虑呢。   还是把眼前这两件事先办利索了再说吧……   “小曲,今天你别走了,先住这儿吧……”   没多踌躇,宁卫民心里就拿定了主意。   只不过这话太也容易引起歧义的理解了。   登时,就让还在抽泣中的曲笑愣住了,旋即满脸绯红。   宁卫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妥。   就好像他是憋着坏,要乘人之危把小红帽吞下肚儿的大灰狼似的。   于是尴尬了,赶紧解释。   “别……别误会,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再给你单独开一间房,你今天也住在重文门饭店。”   “小曲,说真的,你这脸色可不太好,瞅着就知道淋了雨,已经冻坏了。你要再去对面单位住,这么一折腾,弄不好就得生病。”   【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再有呢,你爸妈也许会打电话到单位问你的情况。你说你这样子,大夜里临时跑到单位留宿,同事们该怎么想啊?那不是就有更多的流言蜚语了嘛。”   “你要听我的,就用我屋里电话跟单位的前台夜班交代一声,就说雨大回不去家了,你临时住女同学家里。如果你爸妈来问,让他们帮忙转告一声。顺便再跟单位请个假,咱们明天去解决问题。”   “我呢,一会儿下去给你办入住手续,看看能不能再弄点姜糖水来。你就把房门锁上,趁着十点半前还有热水,赶紧在这屋里赶紧洗个澡。我床上这些衣服啊,都是干净的。你先凑合换上,对付一下。别生病最要紧。等你洗完了,换好了,再开门。我就在走廊里等你……”   随着宁卫民的解释,曲笑脸上忸怩和红晕一起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因为宁卫民的设想周到而领受恩情的感动。   “谢谢……谢谢宁哥……我听你的……”   可不知为什么,本来想笑一下的她,又没控制住眼泪,一下喷涌而出。   宁卫民赶紧凑过去,拉着曲笑的胳膊,轻轻摇了摇。   “哎,哎!你别哭啊!不至于!来来,给你纸,快擦擦,你哭了不好看。爱笑的你才漂亮…………”   曲笑却口齿不清地说,“宁哥……对不起……钱……我没带着,只能……只能改天还给你了……”   “这是哪儿的话啊……”   宁卫民登时被曲笑孩子气的话逗笑了,笑了好久。   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姑娘,纯洁得叫人心疼。   “你别跟我提钱,这算什么啊?小事情。再说了,你还是我的债主子哪。忘了?你借给我一大笔钱呢。要不,咱们这就算利息?”   曲笑看着宁卫民的笑脸,脸色再次布满红晕,还低了头,这次是真的囧。   “宁哥……我……我真忘了,那钱我不要你还……你……你可别笑话我,我知道,今天我特丢人,特傻,还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全是我的错……”   宁卫民赶紧正色起来,不带一丝猥琐和戏谑,很平和而稳健地摇了摇头。   “不,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真的不是笑你,只是因为担心你。我怕压力太大,情绪太悲观。想让气氛变得轻松点罢了。”   “说实在的,这件事我有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我还虚长你几岁,不能让你白叫我哥啊。所以怎么帮你。都是应当应分的。我只要你相信我,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我一定会让这件事有个好的结果。”   “还有,其实说到犯错说到傻,谁不是这样啊?你根本不用放心上。我和你都是凡人,谁也免不了干傻事的。否则我就会预感到你潜在的不安,根本不可能让你在我面前哭鼻子。”   “甚至就连神仙都和咱们一样。嫦娥难道不后悔吃了仙药飞到月亮上吗?现在都千年的老太太了。吴刚难道不知道他永远都砍不倒那桂花树?那干嘛还砍?还有牛郎织女,忍受那么多痛苦和磨难,就为了每年借着喜鹊见一面啊,他们难道不后悔?”   “可犯了错也是有好处的,能让人吸取教训,学会坚强,学的经摔打,学得能承受,这样才能长大。孩子,不经历风雨不见彩虹,人不犯错不会长大啊。这道理,慢慢你就明白了……”   曲笑的眼泪本来都掉下来了。   结果就因为宁卫民最后几句对神仙的编排,和充大个的道理,又破涕为笑了。   她抹着眼泪声辩着.   “牛郎织女可不傻,他们一定不后悔……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快二十了……”   那种梨花带雨的样子,很诱惑,很美丽。   不经意间,宁卫民居然觉得自己的心,怦地撞击了一下墙壁,出震颤的回声。   瞬间,他口唇干,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突然意识到,曲笑还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窗外,仍然大雨滂沱,好像外面全都是水的世界了。   雨水,甚至把窗户冲刷得像镜子一样的光洁明亮。   折射出了屋里温暖的光,以及光里的两道模糊身影。   与此同时,世界却变得异常安静,只能听见雨的声音…… 第三百八十七章 珠宝柜台   第387章 珠宝柜台   从构成的方式来看,这世界上的美丽似乎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乎自然,浑然天成的。   另一种则是出自人手,精心雕琢出来的。   但还有一些,是比较特殊,能把二者合一的个例。   也就更加美到了极致。   比如经名家高手雕琢的翡翠璞玉。   比如由绘画大师精心描绘下来的壮丽山河。   比如由世界级的小提琴大师用名琴演奏出来世界名曲。   还有曲笑这个姑娘,更加是这样的。   青春洋溢的年纪,天使一样的脸庞,诱人曼妙的曲线。   再配以皮尔·卡顿的时尚女装、旁氏化妆品造就的淡妆,还有一双脚下踩着的小羊皮的白色高跟鞋。   简直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外国画报上走下来的人一样,明艳不可方物。   如果是不认识她的人,单凭外表。   绝对会误会她是海外归来的华侨,或者说是一位出自港城的富家千金。   事实上,友谊商店售货员就真的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9月25日上午十点左右,在整个京城目前唯一有饰销售的友谊商店珠宝柜台前。   仅仅因为跟着宁卫民来逛商店的曲笑,稍稍注意了一下柜台里的翡翠玉镯。   一个三十初头的女售货员,立刻满面堆笑,极为卖力地为曲笑推销上了。   “小姐,您是东南亚的华侨还是港城人?您喜欢这个翡翠镯子吗?您听得懂普通话?啊,我得说,您眼力太好了。”   “您看这镯子,翠绿色!颜色多么鲜艳啊。这可是翡翠最正宗的代表色了,世界上只有祖母绿宝石的颜色能与之媲美。我们店里,这种级别的翡翠手镯也一共才进了十几只,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只了。”   “这种绿,既是生命和青春的象征,也是财富与高贵的象征。是最能体现娇艳华桂,显现沉静和亲切的。多看几眼,甚至能带给人幸福来临,幸运将至的感觉。而且您知道吗?我国清朝的慈禧太后就特别喜欢这种绿色的翡翠……”   女售货员滔滔不绝卖弄口才,从翡翠的颜色、历史典故到透明度、杂质、稀缺性,全都讲到了。   她一边夸耀着商品,同时也不忘恭维曲笑。   不问可知,她的热情,完全来自于曲笑和宁卫民的一身高档衣着。   以及珠宝柜台寥寥无人的清冷,还有每月与营业额挂钩的奖金制度。   只可惜,这位见多识广的女售货员今天可是走眼了。   她何曾会想到,曲笑的骨子里,其实是个红旗下长大,从小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信念的京城姑娘啊。   她的推销越是殷勤,便越会起到反作用。   因为在曲笑的心里,这已经大大越了自己的消费能力,实在让她心虚得要命。   她片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只想逃开。   虽然爱美是每个姑娘的天性,她也认为这个翡翠手镯好看,可问题是真的太贵了!   标价写着一千五百元外汇券哪!   只要简单算算就知道,以她的一场演出五十块的劳务费计算,那等于得连演三十场的报酬。   真的买下这个手镯,无异于她这小半年白干。   她可不是语文课本中莫泊桑笔下小说《项链》里的那个可悲的女主人公马蒂尔德。   仅仅为了虚荣心,就能不计代价。   所以等到女售货员的推销才刚告一段落,曲笑便毫不犹豫地以摇头来回应,然后就想转身离开。   不过,即使这样明确的拒绝,也没能让女售货员轻易放弃。   或许是太盼着能做成这笔交易了,女售货员信念异常坚定,居然非常巧妙地玩了一手旁敲侧击。   关键时刻,一下子把进攻对象转移到了宁卫民的身上。   “先生,您的意思呢?是不是也觉得这个手镯很配这位小姐呀?您看,这位小姐的皮肤多好啊,难道您就不希望这位小姐手腕上多一件能衬托她美丽的镯子吗?戴上试试吧。效果到底怎样,不妨由您来给这位小姐一点建议……”   众所周知,男人无疑都是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宁卫民立刻就“上当”了。   完全如售货员所愿,他受不了激,毫不犹豫地一把拉住了曲笑的胳膊。   “你戴上试试。”   曲笑立刻感到脸红心跳,耳根在烧,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可偏偏宁卫民却固执极了,死乞白赖非让她戴上试试不可   曲笑无奈,带着点怨艾地看了宁卫民一眼,然后乖乖顺从了。   不过理性告诉她,试试也只是为了成全宁卫民的颜面而已。   随后必须脱下来,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   否则她真怕宁卫民慷慨解囊,让她再背负上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债。   说实话,今天要不是宁卫民非坚持采用“以毒攻毒”的策略。   说她必须好好打扮一番,先让父母看到她有多么端庄美丽,随后才有可能取得家人的谅解,让家人理解她事业的意义。   她才不会一大早就跟着宁卫民去斋宫换上时装,精心化妆,然后又来到这里买什么饰呢。   真的,她来这儿,完全是被宁卫民勉强的,现在开始后悔了。   因为本来她以为自己的收入,是可以支付一两件小饰的。   但现实告诉她,她太高估自己,过于乐观了。   而且打心里说,其实她对这个计划本来也没什么信心的。   现在,她甚至开始担心,采取这样的举措会更让父母失望和生气,想要就此叫停了。   这种情况下,再留在这里简直就是瞎胡闹了。   不行,得走,必须走……   就这样,曲笑勉强地把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然后草草的旋转了几下手腕,比划了几下,就像揭开疮疤一样,小心翼翼把那镯子摘了下来。   但即使这样,女售货员也没忘了推波助澜。   “先生,我没说错吧,戴上这个手镯效果好极了,这位小姐绝伦显贵,更显美丽……”   这简直把曲笑气坏了。   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宁卫民居然还点头附和。   “没错没错,你说对了。她的皮肤就是好,衬得这镯子更绿了,剔透,漂亮……”   曲笑心里登时大急,恨不得立刻低头拉着宁卫民夺路而逃。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宁卫民话锋一转,变调子了。   “不过吧,我觉得,她戴这个镯子也太大了。你看她脱下来的时候,多顺畅哪。你这镯子圈口不对吧?比常规大了点。难怪你就剩这一只卖不出去了……”   这番话登时说得女售货员面显尴尬起来,有点像苦瓜了。   曲笑这下登时乐了,立刻明白了宁卫民的用意,马上开始配合。   “对对,圈口太大了,我根本戴不住,不合适,真的不合适,脱下来太方便了……”   她心里也在赞。   不亏是宁哥啊,居然能想出这么自然的脱线方法。   太老练了!太聪明了!难怪对付老外都不再话下……   只可惜这丫头开心得早了点,w. 宁卫民后面的话再次颠覆了她的理解。   “咱们坦白说吧,受众面加大的玉镯一般比较好销售,因此价格相对会高一些,如圈口在55到58的玉镯大多数人都能佩戴。”   “反过来,55以下或58以上圈口的玉镯,不是因为太小就是因为太大而受到消费需求的限制而比较难销售,价格通常会相对低一些。”   “另外,我也是京城人,而且在你们友谊商店买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知道你们连家电柜台都有折扣,能打八折。你说你这一千五的镯子是不是也得降价啊?”   “降价吧,理所应当的。只要价格合适我就买。你说能给我什么低价吧?”   这下女售货员的表情有缓了,曲笑却是如同梦游一样,完全不敢置信。   () 第三百八十八章 心里坏笑   第388章 心里坏笑   “先生,既然您是行家,又是本店的老顾客,那我可以给您一个内部优惠价,嗯……一千三百五十块吧。”   女售货员相当理智,没沉吟多久,果真选择降价了。   既然她已经知道宁卫民是最精明的那种客人。   那对创造额的利润便不报幻想,只求一个快成交。   不过对宁卫民来说,降多降少可不一样,他对这个价格并不满意。   “不行不行,珠宝的水份这么大,镯子又有瑕疵,怎么也不能比家电的打折力度还少啊。太没诚意了。”   “先生,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我们商店一向诚信经营。珠宝定价相当实在,利润本身就只有两三成,何况这镯子的圈口尺寸并不能算瑕疵,无论怎么说,工和料都是没问题的,那折扣的力度自然就有限。还希望您能体谅。”   对售货员这番说辞,听着似乎有理有据,可宁卫民能信才怪。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东西是没问题的,利润或许真的只有两三成。   但外汇券和人民币的购买力却完全不同。   何况在这个外汇紧缺的年头,友谊商店为了多拿点外汇,是宁可做亏本买卖的。   肯定还有降价空间。   “咱们争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只能浪费彼此的时间。干脆痛快点,别跟庙里施粥似的。我看,就跟家电一样按八折算吧。一千二!你点头,我就掏钱。你摇头,我就走人呢。”   宁卫民边说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公文包,做出了要掏钱动作诱惑售货员。   只可惜,售货员并没有被他给套路。   稍微愣怔了一下,就把笑容彻底收敛了,非常冷淡地摇了摇头。   同时还动手把翡翠镯子放回了柜台。   这是反过来将了宁卫民一军,同样在以实际行动来明确表示拒绝。   为此,宁卫民大大受挫,意识到这笔交易开始面临失败的风险。   但一边旁观的曲笑,感受可完全不一样。   这姑娘刚才完全没反应过来,也不好意思突兀地插口阻止。   此时见宁卫民和售货员自己就谈绷了,当然是相当乐见其成。   她甚至不愿意再给这笔交易留下什么挽回的机会。   上手就去挎住宁卫民的胳膊,开开心心拉着他要就此离去。   “宁哥,宁哥,咱走吧。什么镯子呀,那么贵。别买了,没必要……”   在这样情真意切的催促下,宁卫民灵机一动,觉得倒是个试探售货员态度的好机会。   索性真就跟着曲笑往柜台外走,做出放弃的姿态来。   不过很可惜,这手虚晃一枪同样没用。   或许因为一千二的开价真的突破底线了,那个女售货员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连叹口气都没有,就像他们一样,也转身往柜台另一侧走去。   这下,宁卫民终于明白触及底线了。   于是走了几步,他立刻态度转变,不能假戏真做了。   胳膊用力一拉曲笑,硬带着她又返回了柜台。   随后马上叫住那售货员,这次彻底掀开了自己的底牌。   “请等一下,如果你觉得我买的东西少了些,那不如这样。你给我八折的优惠,我愿意再多选一些东西买下来。怎么样?”   跟着他就打开公文包,掏出来整整一厚沓外汇券,放在柜台上。   结果正是这个大把砸钱的土豪举动,把女售货员刺激得有点动心了。   要知道,外汇券和人民币的面额不同,是有大额钞票的。   宁卫民掏出来的全是五十,一百的外汇券。   光凭厚度就知道起码得有五六千块,也许七千块。   何况别忘了,这还是特权货币,实际价值大大过票面额度。   等于这一买就是买小一万人民币的珠宝啊!   这样阔绰的顾客,普通人里真是不多,怎么看,也算是大买卖了。   无用质疑,对售货员来说。交易额上去了,奖金当然不一样了。   那怕利润低点也值啊……   同样的,就在女售货员懵的同时。   同样身处这意想不到的大逆转中的曲笑,更是完全看呆了,被震惊到了。   她更没想到宁卫民还会杀个回马枪。   特别是这么冲的花钱方式,更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层次精神冲击。   别忘了,尽管小姑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经常登台演出,可那是跟她的同龄人比。   她毕竟还很年轻,性情一直很单纯,基本上还跟一个孩子一样。   在经济和物质的追求上,从没有过多的想法,也没太考虑过自己未来。   事实上,每次登台赚来劳务费拿在手里,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是有钱人了。   这些钱除了用来买鞋子、买衣服、买化妆品、买水果、买零食、买杂志、买磁带之外,她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花钱的地方。   她何曾想过世间还有宁卫民这样不把钱当钱的人啊。   这么贵的珠宝居然跟搓堆儿菜一样的买。   看着被宁卫民不太当回事放在柜台上的那些彩纸,她怎么可能不心生感慨?   哎呀,自己辛辛苦苦走一场,哪怕脚上带伤,也不过才挣五十,顶多就是这堆钱里的一张而已。   真要靠自己的脚,走出面前的这些外汇券,那不知道要几年才行,怕是得把脚走变形了不可。   说白了,现在的曲笑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宁卫民了,而且对现在的场面莫名其妙的心生畏惧。   多余的话根本不敢说,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宁哥,宁哥,咱们走吧,咱们走吧,不买了,好不好?”   曲笑白着小脸,就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她甩着被宁卫民拉着的那只胳膊,一个劲的恳求。   但这种急切要离开反应,恰恰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助攻,让女售货员不敢再耽搁了。   就在宁卫民拍着曲笑肩膀以示宽慰的时候。   女售货员脸上的冷淡开始融化,语气重新热情起来。   “先生,您真的打算把这些钱都花掉?全买珠宝?”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好吧,就八折,说实话,我真的没见过您这么能划价的顾客。那您还想再买些什么呢?我们还有翡翠的项坠,摆件……”   女售货员的语气真诚,宁卫民听得高兴,自然以豪爽的态度来回报。   “翡翠嘛……等等再说。哎,那边的珍珠项链多少钱?还有这珍珠耳环……”   “项链两千二,耳环八百六。打完折的话……总共两千四百四十八……哎呀,您的品味可真好。这可是合浦南珠上乘品。历代皆誉之为国宝,是进贡给皇帝的贡品。连世界上都有名……”   “那拿过来吧,给她试试,别忘了那镜子……”   然而,宁卫民这次真的是太过自以为是了。   他光顾着自己高兴了。   却没注意到曲笑花容失色,已经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庞大财富赋予的压力了。   趁着售货员去拿镜子的时候,突生变故。   小姑娘居然彻彻底底的恐慌了起来,开始死拽着他的胳膊晃动,以颤的声音跟他哀求要走。   “宁哥,宁哥,求你别买,好不好?我不戴,我真的不想戴,你让我走吧,我求你了……”   宁卫民看着曲笑如同要上刑场一样的恐惧,几乎要哭出来的悲切,愕然里也不禁一阵头大。   想了想,很快明白了为什么。   要说他脑子也快, . 主意眨眨眼就能来。   他居然不打磕巴的就做出了最有效的安抚。   “你说你紧张什么啊?跟谁要卖了你似的。我跟你说清楚了,这是计划中的事儿,这是我的工作,明白吗?”   “我买这些珠宝是为了送人的。拍领导马屁懂不懂?你呢,可以顺便用来撑撑场面,仅仅是一举两得而已。”   “你走什么走啊?小曲,你别这么胆战心惊的行嘛。拿出你上台的气质行来。就算我拜托你了,请你帮帮忙,戴上珠宝让我看看效果。”   这煞有其事的话一说,曲笑立刻就迷糊了。   她满腔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全落空了,脸红得不要不要的。   这让宁卫民差一点点没能憋住心里那股子坏笑。   ()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水仙   走出友谊商店的时候,曲笑脖子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耳朵上也添了一对珍珠耳钉。   别看只是小小的改变,但效果却是画龙点睛的。   尤其是经阳光一照,这两样饰都散出璀璨耀目的光泽。   更为这个姑娘平添了不少温婉大气、高贵典雅的女人味儿。   毫无疑问,亲手塑造出一位公主的宁卫民自然心有成就感。   他的那种得意,就像赫本主演的电影《窈窕淑女》中,把下层卖花女改造成贵夫人的希金斯教授一样。   他心说了,这钱花得真值啊。   难怪人人都说,珍珠是女人必不可少的一种珠宝,属于上流社会的女性必选。   这东西确实是低调奢华,既不像钻石那般锋芒毕露,也不像黄金那般流于表面。   完美契合了女性美丽典雅的气质,却又含蓄内敛。   要不为什么连目前正在京城访问的撒切尔夫人,都是这种珠宝的忠实簇拥者呢?   只要看电视的时候稍加注意,就能注意到,这位英国女相时常佩戴饰就是珍珠项链。   不过,宁卫民同样现了更有趣的一件事。   曲笑这丫头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份慷慨而领情。   始终在撅着嘴,表现出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得天独厚的一份了,居然天底下还会有姑娘不喜欢戴名贵珠宝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相信真会有这样的事儿。   这小丫头单纯得无法让人置信。   “你生什么气啊?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   “关你什么事?你就当我属麻雀的,行不行?”   宁卫民真没想到,平时活泼可爱的曲笑,乖得不行。   真生气的时候,一张小嘴竟然也这么噎人。   不过这反倒更激起了他逗弄的兴趣。   “噢,我知道了……”   他装作恍然装忽地停住了脚步,然后打开皮包看了看,就一个劲儿开始翻弄自己口袋。   曲笑难免好奇,忍不住问他。   “怎么啦?你丢东西了吗?”   哪儿知宁卫民眨了眨眼,居然跟她说,“我身上真没多少钱了。你看,就这找回来的十几块外汇券,和五六十人民币了。你还差个皮包差个墨镜是吧?赖我赖我,要不咱们坐车回公司一趟,我跟公司支点钱好不好?”   这种故弄玄虚的行为叫什么?   这就叫水仙不开花,他非装大瓣儿蒜哪。   曲笑差点被宁卫民轻佻的嘴脸给当街气哭了。   急得弯弯的眉毛蹙在一起,一抖一抖,连说话都结巴了。   “谁……谁想跟你要皮包呀?你……你拿我……拿我当什么人了?”   宁卫民却嬉皮笑脸地继续拿话套人。   “什么人?你不是曲笑吗?难道我还认错了?不应该呀。”   “你……你,你欺负人!”   “嘿,小丫头,这罪名我可不认啊。你随便找谁去问问,有我这么欺负人的吗?你也忒不讲理了。还有,咱俩男女有别啊,你我之间可不好用‘欺负’这词儿,否则别人该把我当别有用心的坏蛋了。”   这番调侃顿时让曲笑心慌,脸烧,如同白天鹅一样低下了头。   她的脸皮是真薄。   这下不但语塞,甚至都不敢看宁卫民的眼睛了。   缓了好一阵,才终于鼓鼓气说。   “哼,谁……谁不讲理了,你……你才不讲理呢。你就是坏蛋,大坏蛋,必须跟我道歉。”   “什么?道歉?好好,我跟你道歉。”   “太敷衍了,一点诚意都没有。”   “那怎么才算有诚意啊?要不,我给你赌个咒个誓?你就说要多毒的吧。”   但这糊弄孩子的语气,浮夸随便的姿态,反而让小丫头显得更为伤心。   “你骗我!你说话不算话!刚才明明说是买来要别人的东西,干嘛付完钱,你又说项链和耳环是送我的礼物?我真后悔轻易听信你的话。哼,我的事不用你管了,这些东西我现在都还给你。连衣服和住宿的钱,我也会还你的……”   眼瞅着小丫头眼圈红了,而且居然还真赌气,停下不走了,动手要摘耳环。   这下宁卫民不敢再瞎逗了,赶紧伸手拦住,语气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我现在真诚向你道歉。我这人开玩笑有点过分。刚才是一时兴起,故意逗你的。我现在收回我的话。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满嘴跑火车的胡说八道。”   “我……我还能相信你吗?”   曲笑弱弱的问,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委屈与半信半疑。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别忘了,我毕竟是你的领导,怎么会骗你一个小丫头?”   宁卫民甚至还竖起胳膊,真的信誓旦旦。   “我以自己的生命跟你保证,我今天买的这些饰珠宝,真的都是为了给别人送礼用的。这条珍珠项链和耳环只是借给你戴戴而已。等一会见过你的父母,把事情谈妥。你再摘下来给我好了。如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这可是当街啊,这一举动就跟男追女在脸红脖子粗表白心迹似的,立刻引起了旁边路人好奇的瞩目。   小丫头的脸再次布满红霞,赶紧去阻止宁卫民引人误会的表态。   但从她逐渐明媚的目光中,分明已经透露出了原谅的软化。   “好吧好吧,我信你还不行嘛。你快把手放下吧。”   “嘿嘿,气儿消了吗?”   “还有一点呢,宁哥,你这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爱胡闹了。我拜托你,真的真的,以后千万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可承受不起。这没来没由的一份大礼,你可是吓坏我了。”   “放心吧,以后绝对不会了。其实我就是怕你心里不平衡,才临时起意逗逗你。没想到你这丫头平常挺温柔的,耍起小性儿来这么执拗。我就奇怪了,别人如果能拿到这样的礼物,高兴都来不及。你怎还哭一鼻子啊?到底怎么想的你?”   “我才不会不平衡呢。我告诉你吧,其实从我上班的那天起,妈妈就让我记住一个道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得把欲望控制在自己的工资范围里才行。否则贪心一起,什么是头儿啊?有了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那还有个完吗?小苍蝇变大象的道理,咱们上幼儿园都学过呀。我可不想变成一个贪财的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俩和别人可不一样交情到位了。别忘了,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可把你演出的劳务费都借给我了。那反过来,我送你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吧。滴水之恩报以涌泉。你应该接受我的礼物才对啊。”   “那哪儿能等同啊?你是遇到困难了呀。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可不一样。一个是必须,一个不是必须的。宁哥,这么说吧。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始终保持纯粹。如果我要遇到困难肯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的。可这种奢侈品我真的不能白要别人的。要买我也得凭自己劳动所得买。无论是你送的,还是别人送。这是做人的志气。我这么说,你理解吗?”   曲笑又脸红了。   这不怪别的,只能她的脸太白太嫩,掩盖不了羞涩的心灵。   但这番话也这能让宁卫民彻底听傻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小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居然感觉到自己今天被这个小丫头教育了一顿。   偏偏这种令人泄气的打击,是那么地准确,那么的触及灵魂。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自内心深处地感到,自己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   反倒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苍蝇,见不得那耀眼的阳光。   确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应该世俗化、功利化的。   有些人总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虽然这样的人不多,可人世间确实存在着。   也幸好有这样的人,这个世俗的世界才会有一线光亮,还能找到一些激励人心的希望。   宁卫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又激动领悟,使得他望着曲笑出了神。   他忽然觉得曲笑像极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花。   而且因此联想起了蓝岚,那一株山谷里的幽兰。   她们俩是多么的相像啊。   这不仅在于她们都很漂亮、温柔、善解人意。   最关键的地方,是她们无论帮了你多大的忙,都总有办法叫你觉得不必为她做什么。   而等你一旦真的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就会感到由衷的亏心,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些什么。   什么是好姑娘?   她们这样的才是好姑娘。   “喂喂,宁哥,你想什么呢?别人都在看咱们呢……”   出神中,宁卫民被曲笑一声摇晃,外加催促叫醒。   而他的口花花,下意识中随口就来。   “嗨,我在想啊,多好的一小姑娘。可就是太爱给人上政治课,讲大道理了,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应该没问题……”   曲笑登时“凶巴巴”瞪圆了眼睛。   “你……你说什么?”   宁卫民怕挨咬,哈哈一笑立马改口。   “我说我永远是砖,您永远是玉,让我肃然起敬。行了吧。”   曲笑的小嘴儿也是说撅就撅。   “哼!”   “哟,怎么又生气啦?不是不生气了吗?好男不跟你逗……”   “你还说?”   “好好,不说不说,那咱们走?“   “走……”   ps:友情提示,本书起点书友圈有投月票活动正在举行,每张月票可以换3oo点。看置顶帖就能找到。 第三百九十章 四字真言   第39o章 四字真言   能靠嘴吃饭的人几乎都是泡妞高手。   因为他们都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   一般情况下,只要姑娘要求什么,你就满足她什么,这事儿基本就成了。   如果你无力或无法满足她们,那么只好就向她们说谎,向她们保证你会很快满足她们。   只要能给她们以希望,效果依然过得去。   当然,如果被她们看穿,那你就彻底失败了。   这就是泡妞的诀窍。   甚至有的时候,你根本都无需采取主动。   只要让姑娘们看到你身上有符合她们需求的一切,她们自己就会乖乖的向你靠拢过来。   就像霍欣死乞白赖纠缠宁卫民一样,这是如同蜜蜂采蜜一样的天性使然。   所以王婆赠给西门大官人的“潘驴邓小闲”,其实只是一种表象而已。   不过是把多数姑娘的典型需求,总结了一下罢了,并非泡妞核心原理。   说到真正总纲和要领,归根结底还是在“投其所好”这四个字上。   正是基于这一点,越是擅长与陌生人交际的人,情感私生活就越容易混乱,出轨率就高。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像理工男、程序员这类不擅长交际的人群,天然就是被爱情排斥的弱势群体。   哪怕个人条件再好,也难免成为可怜兮兮的单身狗。   甚至进一步引申,这四字真言几乎可以视为人世间所有人际关系保持良好的基础。   即使应用到商业谈判,处理公关危机,家庭关系保持和睦上,也是一样的具有奇效。   毋庸置疑,那么对于宁卫民来说,这就是他处理当下难题的指导性思想。   他认定了自己只要分析清楚曲笑父母的心理,也就等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一点并不难。   其实曲笑的父母为什么如此伤心,如此愤怒啊?   本质上,还不是因为对模特职业的偏见和不理解,认为自己唯一的女儿背着他们,在干不要脸的事儿嘛。   曲笑的爸妈是真的以为自己闺女学坏了,而且还不惜用谎言欺骗他们,让他们二十年的心血彻底白费,才会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做出不理智的伤害。   那只要能让他们把担心的顾虑放下,再心生出一种美好的希望。   自然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妨碍曲笑一家破镜重圆,恢复和睦的家庭氛围了。   所以9月25日临近中午,当带着曲笑重新回到她的家敲响房门的时候。   宁卫民并不像这个丫头那么忧郁和没底。   他心里仅有的一点亏心和紧张感,都被即将通过自己的口才力挽狂澜的兴奋感冲刷掉了。   根据记忆中曲笑父母留给他的印象,他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能取得比较完美的结果。   而这第一宝,他就压在衣装上了。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以貌取人”的心理和习惯。   虽然这是一个贬义词,但却是时时生的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短时间内,想要透过皮囊深入了解一个人的内在,完全是不可能的。   反而相貌和衣着是判读陌生人相对可靠的信息来源。   而且这件事,也并不像字面上看起来那么肤浅。   要知道,别看“外貌”只是两个字,但却包括了很多方面。   比如性格是写在脸上的,人品是从眼神流露的,生活方式显现在身材上,情绪起伏表露于声音,家教看站姿,审美看衣服,层次看鞋子……   所以在人和人的交往之中,外表也就当之无愧,成为了打动对方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甚至有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地把正面品质自觉添加到外表出色,让自己满意的人身上。   就拿宁卫民本身来举例。   当他以不同的仪表装扮出现在大街上,得到的反馈就全然不同。   如果他穿着西装革履站在大街上时,无论是问路还是打听事情。   别人一概都彬彬有礼回应,显得特别客气有素养。   而当他穿着像普通胡同里的老百姓时,别人的态度就相当随便了。   有时候还难免有人拿拿大,挑剔他的语病,尊称不到位什么的。   这就足以充分证明一点。   人的外貌在信息传达上的作用确实远远胜过语言。   这能直接决定一个人能否获得对方的尊重和好感。   别看人们总说,不要仅凭外表对一个人妄下结论,但其实全世界的人几乎都在这么做。   事实上,这个规律哪怕今天在曲笑的父母的身上,也毫无例外的应验了。   当曲家的门打开时,本来满脸愠怒而来的曲笑父母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完全没能想到被狼狈赶家门女儿,仅仅隔了一天,竟然是以如此动人高贵的形象样貌回到的家。   面对女儿全新的形象,他们又是顺眼,又是欣赏,又是不习惯。   但无论如何,脾气也就自然而然得到了遏制。   不但没办法再表达心里怒意,也让他们有些不敢相认了。   要不是曲笑改变的这是一层皮,里子一点没变。   看到父母的目光充满怪异,她立马心虚了,直接眼泪汪汪的道歉。   “爸,妈,我错了,你们原谅我好不好,让我回家吧……”   曲笑的父母还真不知道要手足无措站到什么时候呢。   而宁卫民的形象更是起到了神助攻的效果。   别看他也仅是一身普通的西装,在三十年之后看,真算不得什么。   可这个年代,由于西装属于代表了西方先进性的特殊服装。   大多数人穿西装不仅都没那个气质,而且多少都会出点毛病,让人看起来特别别扭。   比如西装不合身,颜色花色不考究,不会打领带,扣子统统扣上,保留袖口卷标,衬衣过于破旧,鼓起的西装口袋等等……   说实话,像宁卫民这样,真能够把西装选得合体,穿出外形挺括,线条流畅的效果来。   真能配上领带,不显山不露水的穿出一副文质彬彬气质的绅士俊男模样的主儿,还真是大熊猫一样的稀有动物。   别的不说,大多数人还习惯黑皮鞋配白袜子呢。   宁卫民却是为数不多的,懂得用黑皮鞋配黑袜子的人。   仅仅这一点细节的不同,就让他看上去那么舒服,典雅。   站在那里,完全禁得住曲笑父母的上下打量。   所以当他非常客气地请求一句,“叔叔阿姨,外面谈话有点不方便,我们能不能进去再说?”   他的风度和体贴,立刻就让曲笑的父母没法再保持怒目金刚镇守山门的态势了。   完全是情不自禁的把大门敞开。   居然没有一句重话和责问,就这么默默放任二人进了屋。   第一道门槛,非常轻易的跨越了,凭得就是良好的印象分。   () 第三百九十一章 步步为营 至于进入门内的第二步,当然就是该宁卫民正式表达来意,自我介绍一下了。 对宁卫民来说,这依然是让曲笑父母对其增加好感的重要一环。 他凭借的是什么啊? 凭借的就是礼。 这个“礼”是有双重含义的。 既涵盖了表示人文素养和修养的礼貌、礼仪,也包括传情达意的现实礼物。 说白了,宁卫民在竭力表现得彬彬有礼的同时,也早准备好了给曲笑父母的礼物。 这就叫双管齐下。 “叔叔,阿姨,我就是今天上午和您们通过电话的宁卫民。我作为皮尔·卡顿公司运营部的副经理,今天冒昧登门,就是想代表公司跟您们好好解释一下曲笑登台演出的事儿。这其中存有不少的误会,很抱歉给您们的家庭生活造成了影响。还希望您们能给我一个详谈的机会。” 这番自我介绍一说完,宁卫民就从带来的皮包里,拿出两个大小不一的盒子。 然后又把皮包放在了一边,略微躬身,用双手捧着想要交给曲笑的爸妈。 “一点小意思,请叔叔、阿姨不要嫌弃。” 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 宁卫民这毕恭毕敬的送礼,曲笑父母当然非常高兴。 说实话,送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此举充分表达出一种尊重。 只可惜拿人家手短,毕竟宁卫民待会要些说什么,曲笑父母还不清楚。 所以对宁卫民的这番心意,曲笑的父母还真的只能敬谢不敏了。 出于对女儿负责,对家庭负责的心态,为了充分保留追究这件事责任的权力。 他们必须和宁卫民保持一定距离才是最明智的。 “没必要这么客气的。我们不要什么礼物,想要的只是我们的女儿清清白白的。” 曲笑的母亲先明确拒绝,还顺带手儿“扎”了宁卫民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为了道歉?还是想贿赂我们?” 曲笑的父亲随后跟着表态,语气也情不自禁带了点怒意和责问。 要一般人的话,这时候即使不尴尬,估计也会很愁。 要知道,送礼人最头疼的事,莫过于对方不愿接受或严词拒绝。 这往往意味着钱已花,情未结,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宁卫民却不会。 因为他一直都懂得馈赠礼品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不但需要丰富经验和技巧,甚至可以被称为是一种艺术。 送礼的人除了必须得根据对方的品味和喜好来为其选择相应的礼物之外。 还得分析形势和彼此关系,送得好,送得巧,礼物价值得当才行。 否则就很有可能落得弄巧成拙,鸡飞蛋打的惨淡结局。 往往这种事,要么是送礼人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表现得淋漓尽致,要么就是将自己的愚蠢笨拙表露的一览无遗。 所以说,既然打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过程必然遭遇拒绝的阻力,那宁卫民自然就有解决办法。 “叔叔,阿姨,千万别误会。这只是我们公司最普通的产品。也是经贸部和纺织部这两年来一直在向国外大量出口为,国家创汇的主要商品。我送这些东西给你们,其实算不上是什么礼物。只是为了让你们看一看,会更利于你们理解曲笑工作的意义。” 不能不说宁卫民相当的聪明,简直就是送礼的天才。 这小子之所以并没有选择那些高档烟酒、茶叶之类的常规礼品。 而是带来了一件自己公司出品的男式保罗衫和一条真丝纱巾,送给曲笑的父母。 就是因为知道曲笑父母的工作性质很体面,都需要应酬。 那这两样东西对他们来说,不俗气,又实用,价格还适当。 即便接受下来,也不会有心理负担,当然就很合适。 其次,宁卫民送礼的借口也很巧妙。 他故意把这两件东西和曲笑的模特职业相联系,弄得自己是为了谈正事借花献佛似的。 这样就进一步消除了曲笑父母的心理抗拒感,也让他们完全没有了拒收礼物的借口。 总之,他这礼送得半点不着痕迹啊,简直送到了别人的心坎上。 于潜移默化里,关系就拉进了,人情也留下了,谁还能说他不高明? 毫无疑问啊,必然又在曲笑父母心里为自己增加一个优质印象分。 事实上,真的等到宁卫民得以坐到曲家待客的沙上时。 曲笑父母对他的态度,已经基本上像他们平日招待邻居和下属差不多了。 曲笑妈妈甚至还给宁卫民倒了一杯水。 尽管只是一杯白开水,可也是一个相当友好的标志。 远比曲笑一直在脑海里想象的见面情景,要好很多了。 所以这时候就连这丫头一颗飘忽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她还真的因此生出了希望,壮大的信心,开始期待宁卫民能用更佳表现来说服自己的父母。 宁卫民也确实没让曲笑失望。 很快,他就开始进行第三步了。 那就是主动坦白了自己是把曲笑领入“歧途”的“罪魁祸”。 而且也老实交代了,曲笑初次登台就受了伤,自己假装交通肇事者,把曲笑从医院送回家的事实真相。 曲笑的父母这才认出来,原来宁卫民竟然是曾经来过自己家,当初印象还挺不错的那个小伙子。 当然,吃惊之余,他们免不了因为得知女儿伙同他人早就开始欺骗自己,而相当生气。 一下子又对宁卫民心生不满起来,忍不住严词指责。 哪怕对自己女儿,他们的眼神也是和蔼减少,严厉增多。 至于宁卫民为什么这么做,非让自己和曲笑一起沦入不利境地,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当然不是冒傻气,而是有一个特别的思维逻辑存在的。 要知道,在言语博弈中,面对别人责难时。 太急着澄清和辩解的处理方式,反而会让人觉得心里有鬼,想要逃避责任。 即使最后真的没错,也会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其实有小错,承认了也承认了,没什么大不了。 人家反而会觉得你勇于承认错误,人品还过得去,更容易给予原谅。 基于这个原理,宁卫民自然不会去刻意逃避自己很明显的责任,或者是用谎言试图为自己开脱,那完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儿。 他不能冒这种会彻底失去曲笑父母信任的风险。 尤其曲笑成为模特的事儿已经被她的父母知道了,这才是无法改变的矛盾核心点。 那宁卫民哪怕把自己的过错掩饰的再好,也对解决实质问题毫无帮助呀。 反过来,他只有获得了曲笑父母的信任,才有可能说服他们,扭转他们的观念。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这些错也就无关紧要,不再成为错误了。 所以这手自曝其短,以退为进,才是一种大智慧。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天赋异禀 果不其然,尽管曲笑被爹妈的眼色吓个半死,但不过是虚惊一场。 她的父母呈现出的愤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泄了一小会儿,就在自控之下,很快地平静下来。 至于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包容,与昨晚的表现大相径庭,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其一,是因为宁卫民从进门开始就表现相当出色,已经成功博得了曲笑父母的好感。 尤其是主动承认了错误之后,宁卫民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他只是反复强调很能理解曲笑父母的心情,深表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 于是曲笑父母看到他这样的诚心诚意、痛心疾,简直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要是再这么不依不饶下去,实在有失风度。 其二,就是作为成年人,曲笑父母其实心里很清楚,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目前再抱怨根本没意义,最重要的还是得解决实际问题才行。 可怎么解决啊? 他们目前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唯一能肯定的是,宁卫民既然身为皮尔·卡顿公司的高级雇员,代表公司专门来负责交涉此事。 他们就免不了还得跟他继续打交道,需要他的建议和配合。 所以从务实的角度出,也不好逼人太甚,把关系搞僵啊。 总而言之,不得不承认宁卫民谋划有方,这几步铺垫得相当到位。 才能够使得曲笑父母保持理智,为解决问题拿出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和耐心。 只是至此为止,宁卫民仍然不能直奔主题。 因为他还差了一步相当重要的铺垫,才能获取曲笑父母的真正信任,为最终说服他们创造出最有利的局面来。 而他下面要做的,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描述,尽量简洁扼要地给曲笑的父母普及一下服装模特这个行业的相关常识。 介绍一下皮尔·卡顿公司成立的经过,在共和国开展的业务。 并且详细地说一说曲笑培训和演出的种种情况。 在一般人看来,或许会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宁卫民纯粹是多此一举,脱裤子放屁。 但这种想法其实才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些人肯定从未意识到,任何谈判之中,最大的不信任感,恰恰就产生在信息量不对等上。 如果双方掌握的信息差距过大,劣势的一方肯定因为自己身处不利的状态而担心。 不想办法消种状态,就想达成共识,无异于痴人说梦。 信息劣势方肯定会担心优势方利用自己的无知,而满心顾虑,犹豫不前。 那还怎么可能谈得拢呢? 这就是来自于宁卫民前世的经验。 他上辈子在做邮商的时候,一旦邮币卡行情火爆,往往就会有许多的普通人来问行情,想要跟着掺和一下。 可这些普通人又不具有太多的专业知识,几乎全是既贪心又胆小的典范。 时间长了,宁卫民就逐渐掌握了对付这些人的办法,那就是得装好人,扮好心。 主动给这样的客户揭示小小的行业内幕,提醒他们在交易里应该注意些什么,怎么才能避免陷阱和吃亏。 这手管用极了。 由于他本来可以不说的,这些人自然会因他的“实诚”,从而产生信任感。 那到了最后掏钱的时候,不找他还能找谁啊? 说白了,他就是在破坏别人的陷阱的同时,诱使猎物进入他的陷阱,还让人家感恩戴德。 与之同理,对曲笑的父母采取这个套路同样很合适。 宁卫民如果把大量相关信息告诉他们,主动来缩减双方信息上的差距。 依然也能够通过此举成功取信于人,实现同样的目的。 所以无论曲笑父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无论他们想知道的还是不想知道的。 宁卫民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光说还不算,他还提供可验证的方法和证据。 比如说他从斋宫带来了一些外国画报。 给曲笑父母看外国模特的风采,看外国上流社会的装束。 同时,也给他们讲述国际四大时装周,谈世界顶级名模高昂的收入。 以及模特行业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和国外这个行业竞争的惨烈。 宁卫民还带来了些国内面向全国行的官媒大报和参考消息。 指着上面的相关新闻,让曲笑父母了解国家对皮尔·卡顿公司在华投资的重视程度。 让他们看到有关服装模特是被官方媒体如何正面肯定和评价,又在民间引了多么轰动的效应。 并且顺便解释社会上的诸多偏见和误解。 宁卫民甚至还带来了曲笑和纺织部那个全国闻名女领导的合影。 让曲笑父母了解一下她们的女儿,在国际贸易上挥出多么惊人的作用。 又是多么的被一个名字经常上《新闻联播》的大领导喜爱和看重。 宁卫民还带来了最初模特队员们的大合影,后台照片,庆功宴的照片。 挨个给曲笑父母指出,哪个是运动员出身,哪个干过演员,哪个是大学生。 她们谁以前因为个子过高,非常自卑。 谁过去因为家境不好,工作不好,找不到对象。 而现在她们的生活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变得既自信又漂亮,也都有了条件非常优秀的男朋友。 还有谁是为年纪过大,身高普通,不得不退出了模特这个行业,被新人取代。 然后他又开始讲述模特们光鲜亮丽生活的另一面。 比如说登上舞台前,要经受多么严苛的训练,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又比如说为了保持身材,不得不远离甜食,忌油腻,对饮食严格克制。 而且几乎每一场演出结束后,模特的脚都是会受伤的…… 就这样,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于是在让人大开眼睛这些信息中,在不为人察觉的套路下,宁卫民潜移默化的达成了自己目的。 到这个时候,其实根本不用他再明着去辩解什么,刻意去美化什么了。 光摆出来的这些事实,已经足够引曲笑父母的触动和思考,让他们自己开始权衡利弊得失的了。 至少他们已经了解到很重要的几点。 这个行业是有利于国家建设的,这个行业是光鲜亮丽的,这个行业的展前景是远大的。 并且这个行业还特别需要天赋和努力,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不是谁干都能干出名堂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行绝不是以色娱人的低贱堕落,而是促使人们变得越来越美丽启者、引领者。 尽管现在大多数人还不了解,不理解。 但做服装模特绝对是堂堂正正的行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益无害。 至于衣着暴露过度问题,那只是不多见的偶然现象,属于国情不同导致的特殊情况。 国内的服装模特其实需要肢体暴露的尺度并不是很大,绝非是潘玉良那样的人体模特。 被记者这样拍摄到,也有管控不严,没有及时沟通的原因。 而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进一步协调、改进的…… 就这样,当这些信息充分展示完毕,宁卫民完全是水到渠成,起了最后的语言冲锋。 “叔叔,阿姨,我说句题外话啊。冒昧的问一句,你们觉得陈景润和聂卫平算是了不起的人吗?能称得上是我们共和国新时期的全民偶像吗?” “那当然了,人家的贡献和成绩都是有目共睹。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引了数学界轰动,聂卫平作为今年战胜日本队的主力选手,被授予围棋中的最高段位——九段,也是名符其实。他们都很了不起。” “难道这还有疑问吗?报纸上早就把他们的事迹宣传开了。各个单位、各个学校不都组织学习过嘛。” 曲笑父母全都不假思索的回答。 宁卫民又问,“好,那我还想再问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你们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这样了不起的人呢?还是希望她愿意永远在重文门旅馆干前台,平庸一生?” 骤然间,话题一下拐到了曲笑身上。 曲笑父母,包括曲笑自己,都不由为之一愣。 “这怎么好相比呢?陈景润和聂卫平那对国家是什么样的贡献啊?” “这个问题可是有点牵强附会了。完全不具备可比性呀。陈景润和聂卫平会遭人质疑行为不当吗?” 很快,曲笑爸妈开始异口同声,表示质疑和反对。 不过这一次,宁卫民可没顺着他们,竟然第一次与之争辩起来了。 “怎么就不能比呢?论贡献,曲笑也毫不逊色啊。就像陈景润是为数学而生的,聂卫平是为围棋而生的一样,照我看,曲笑几乎就是为时装而生的。” “请您们一定不要妄自菲薄,就像纺织部那位女领导,为什么每次都要钦点曲笑登台表演啊?还不就是因为纺织部现,只要您们的女儿展示过的服装,在国际市场上的订货量就会潮水般大涨嘛。” “请你们认真的好好看看她吧,你们的女儿这样的形象多么的出色。不开玩笑的说,她做服装模特,已经成了国家的实际需要。她的登台表演,不但给纺织部带来了外汇,更为西方世界打开了一个了解共和国的窗口。正是她的风采,让欧洲重新认识到东方丝绸的魅力。” 宁卫民的夸奖真让人措手不及。 尤其他还聪明地把曲笑和陈景润、聂卫平相提并论。 这种能够产生“心理共鸣”的技巧,让曲笑父母是赞同也不好,反对也不好,一时间心情矛盾极了。 曲笑则被夸得脸红耳赤,忍不住害臊得把头低下来。 但这反倒更给了宁卫民可借题挥的借口,他故意指出。 “小曲,你千万不要低头。你需要坦然,你需要习惯,因为在你剩下的人生里,即使你不做服装模特了。也还是会有许多人会被你的外貌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应该变得更强大,用在T台上学到的自信,无惧这些,才能轻松的生活。” 说完他就顺势把话题一转,再次全力鼓动曲笑的父母。 “曲笑的容貌上的天资是您们赐予的,她完全继承了父母优秀的基因。而无论您们现在是怎么看待服装模特的,能否原谅我。但至少总得承认,我把曲笑引入这一样,在眼光上是绝对没错的吧?” “至于说到质疑和争议,其实某种程度上,真的避无可避。因为能力出众的人总要遭受别人的口舌非议,为自己的出色承担压力的。就是陈景润和聂卫平也是一样。” “如果您们看过《哥德巴赫猜想》这片纪实报道,一定会知道,陈景润痴迷专业,在生活能力上是相当差的。那么如果不是专业上获得了成绩,他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样子?难道他不会让人背后说嘴?” “聂卫平更是这样了,您们或许还不清楚,这位九段高手从小痴迷下棋,甚至不惜旷课去下棋。从小就没少受父母老师的训斥。人人都认为他荒废学业,不务正业。可如今又怎么样呢?” “事实就是,世界上没有完人。但天赋异禀的人是有的,天才是存在的。我真的认为曲笑在模特这个行业里就是顶尖的人才,她的努力和成绩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真的应该浪费这种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天赋。” “可反过来说,难道曲笑不成为模特,她就不会引来流言蜚语吗?我看未必。人人渴求美丽的外表,但是有时太美了也是种罪过。相比因此束手不前,我认为不如勇敢积极面对。” 曲笑父母情不自禁互相对视了一眼。 未及开口,仅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宁卫民就已经觉察出他们内心的软化。 “话是这么说,可服装模特毕竟好说不好听啊,我们身为父母即使能理解女儿,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呢?人是活在社会中的,总要顾忌他人的看法。何况万一再出现与这次类似的情况,又怎么办?我们没办法跟亲戚朋友交代啊?” “说的是啊,再说了。即使曲笑做的再好又能怎么样呢?你不是说服装模特只需要年轻的姑娘嘛。她又能做多久?我怎么看,这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谈不上什么事业。重文门旅馆毕竟是国家的铁饭碗,那才能管她一辈子。”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真的暗中松了一口气。 因为话说到这个地步,情感上和观念上已经没有太大的阻碍。 曲笑父母最后的顾虑都是些现实的小问题,只要能说通这几点,就可以完美收官。 “叔叔,阿姨,你们的顾虑我非常理解。不过我也得说一句,您们的担心虽然有必要,可确实有些过虑了。” “因为人们观念是会变的啊。据我所知,民国十六年,王府井才出现我国的第一批女店员。解放之后,广大妇女同志为了争取参加工作的权力,反对歧视,还专门开展过运动。还有去年开始,女性一改旧日传统,把裤子从右侧开口改在了正前方。” “这些事儿在当时,哪一件不都是饱受非议,冒天下大不韪。可如今呢,人们还会非议这些吗?就连穿喇叭裤,烫头,抹口红,穿高跟鞋,不也越来越普遍了吗?” “我不敢说您们目前需要承受的压力,会很轻松。但我肯定,您们会感到越来越轻松。眼下理智的处理方式,当然尽量要保密。而如果有人非议,我的意思,您们大可以把曲笑和领导的合照拿到单位给同事们看看。” “又或者等到曲笑有演出的时候,我弄些票子来,请您们和亲戚朋友们都分别去看看。我相信只要看过曲笑表演的人,在现场切身感受过外宾、领导、媒体态度的人,一定会对曲笑的事业有全新的理解,对她的表演引以为荣的。” “至于模特这个职业,曲笑究竟能走到什么高度,我不好说。这不仅看个人条件和持续努力,也得看运气。但我至少能保证一点,我们公司有在国内举办模特大赛的计划。曲笑还会有出国演出的机会。甚至是走出国门去参加比赛,为国争光的机会。” “还有一点,您们也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模特是没有长久保证,可在国外是高收入群体。服装行业的前景也相当广阔。如果有一天曲笑从模特队伍退出,她也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可以用所学的一切,为服装行业培训新的模特。” “即便是目前国内的现实收入也还过得去。曲笑光一年演出下来,总有个三四千块外汇券。寻常人一年的收入只有六七百,曲笑一年挣的就是别人六七年。她真的有必要靠着死工资吗?” “当然,单位那边的工作可以想办法维持着。如果时间能调开,她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兼任着干。如果时间不好协调,或者请假,或者是办个停薪留职也行。怎么也是个妥善的保障,不至于没了后路,终归不会吃亏的。您们认为呢?” 就这样,当宁卫民以一句反问结束劝解的时候。 曲笑的父母已经没办法再表达任何质疑了,彻底陷入了沉思。 嘿嘿,其实什么是天赋异禀啊? 这小子这张嘴才是天赋异禀。 那绝对是数千后刨出来还能完整保持着骨骼牙齿全貌的完美化石。 第三百九十三章 病有好处 宁卫民病了。 或许是因为好人没好报。 谁让他昨天晚上明明冻得哆哆嗦嗦,却硬充好汉。 非要自己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把放好热水的浴缸和仅剩的一套洁净干衣都让给了曲笑呢。 又或许是恶人有恶报。 谁让他先是巧舌如簧忽悠了曲家的父母。 而后从曲家离开时,又巧立名目戏弄人家姑娘。宁卫民病了。 或许是因为好人没好报。 谁让他昨天晚上明明冻得哆哆嗦嗦,却硬充好汉。 非要自己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把放好热水的浴缸和仅剩的一套洁净干衣都让给了曲笑呢。 又或许是恶人有恶报。 谁让他先是巧舌如簧忽悠了曲家的父母。 而后从曲家离开时,又巧立名目戏弄人家姑娘。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三百九十四章 身怀法宝 1982年9月27日,周一。 宁卫民仅仅在扇儿胡同2号院养了一天,就带着尚未痊愈,还有点虚弱的身子骨儿,跑去总公司报道去了。 没办法,谁让这是皮尔·卡顿公司每周例会的日子呢。 按照宋华桂的要求,所有部门的正副手都得参加。 他没死就得去,总不能让领导觉得他目中无人啊。 所以一贯以来,周一都是宁卫民最讨厌的日子。 当然,说到底这种不快还是来源于他本人太过各色的原因。 谁让他无论是学历、资历、能力、行事准则,还是想要争取的东西,全都与总公司其他同事格格不入呢。 这一切的偏差,天然就就注定了他永远和其他人难以保持同步,很难融入其中。 特别是在他得罪了后勤部的沙经理之后,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专营店的职权展开了竞争。 霍欣还为了他在总公司大闹了一场。 那总公司里的大部分人就算想跟他维持表面上一团和气,也很难啊。 当权派都被他得罪光了,谁也犯不着因为给他个笑脸,恶了这两位天天见的神仙。 于是就像因为太过天才而遭受班集体排斥的学生一样,宁卫民彻底被总公司的人孤立了起来。 除了宋华桂还待见他。 其他人几乎谁面对他,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死人相。 尤其是最近,他在外头成绩斐然,权柄日重。 越来越独立,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 就更是成了总公司这帮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哪一次去参加会议,必定都会遭到群起围攻,被人抓着销售人员奖金太高的问题难质问。 即便有几个人私下里悄悄向他伸出橄榄枝。 可这些人同样也没憋好屁,不是惦记往他那儿掺沙子,就是想拿他当枪使呢。 宁卫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果不其然,这次会议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哪怕是宋华桂比较出人意料地率先宣布了三件极其鼓舞人心的大喜事,也是一样。 虽然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电视广告,在国庆之后,就会借助《新闻联播》节目面向全国正式开播。 这件事意味着公司的名气必然大涨,完全值得庆贺。 尽管下个月,皮尔·卡顿先生将会再次来华,参加有官方出席的马克西姆餐厅签字仪式一事, 无疑又扩大了公司的经营业务。 意味着许多部门还得招人手,各部门负责人职权增加的实际好处。 哪怕在皮尔·卡顿公司的撮合下,纺织部、轻工业部已经受到了日本西武百货公司的邀请,即将组团赴日进行服装交流活动,很可能会把在华生产的皮尔·卡顿服装卖到日本。 这更是标志着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业务已经进入了全面兴盛的阶段。 但这几件完全值得公司全员欢呼雀跃的喜讯,同样并没能促使公司上下团结一心。 事实上,当在座的各部门负责人对公司前景表示过充分的信心和祝贺,为宋华桂的英明领导拍过马屁,唱过了赞歌之后。 一进入各部门负责人分头汇报各部门具体运作状况的环节。 邹国栋和后勤部沙经理就再次旧事重提,揪住销售人员提成的问题,先后针对宁卫民难了。 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邹国栋在以运营部一把手的身份来压服宁卫民。 而后勤部的沙经理却是请求宋华桂以公司决策人的身份下硬性命令。 不用说,宋华桂的感受一定不好。 其实倒不在于她心里是不是真正的倾向于宁卫民。 也不在于她是否能理智地衡量出到底哪一方的意见对公司的展才最有益。 关键上这两个下属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执拗,也有点操之过急了。 上一次例会上她已经做出延迟再议的决定。 这次例会,他们就跟忘了似的又来纠缠个没完。 如此逼迫的态度,无疑已经伤害了她作为一个领导的权威了。 作为公司一把手,宋华桂绝对是合格的。 她懂得兼听则明的道理,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可问题是只要是人,就有情绪。 无论是任何公司任何单位领导,都有一个人性上的共同之处。 那就是不希望下属“进谏”时,直接点破上司错误。 或越俎代庖代替上司来总结经验上的错误,代替领导做出所谓的正确决策。 同样的,任何一个领导都会喜欢像宁卫民这样,能够多为其贡献可行的建设性意见,多出好点子,却又不居功自傲的下属。 所以宋华桂当时脸色就拉下来了,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维护宁卫民。 “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总公司还没有回复。事关重大,我也不好仓促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于是乎,会场上顿时为之一静。 邹国栋和沙经理都被宋华桂不善的眼神 只是可惜,宋华桂身为女性执掌一个公司存在着天然的缺陷。 那就是以宽容仁德赢得众人爱戴有余,以铁血手腕威慑下属的能力却不足。 老话怎么说的,一人强,不是强,再强也是一只羊。 邹国栋和沙经理是软了。 可他们的意图,却不会缺少支持者。 那么心照不宣下,本着法不责众的心里。 公司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开始有人一唱一和,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声援。 尤其成本控制部和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无论正副职,全是异口同声对此事表示忧虑,强调公司员工们的心理失衡和不满。 说想要安抚下属确实存在困难,已经影响到了各部门人员工作和运转的效率,这件事实在不宜再拖了。 等于是说,整个的七个部门十六个正副职负责人。 不但其中有五个部门九个人都支持削减销售人员的提成。 甚至有四个人是以大吐苦水的方式,旗帜鲜明的与邹国栋和沙经理站在了一起。 来催促宋华桂赶紧就此事做出决定。 这一下,面对这种众志成城的软性胁迫,宋华桂真的为难了。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电视广告这件事上,完全是宁卫民的功劳。 而其余两件事能顺利办成,邹国栋和沙经理鞍前马后的协助,功劳也不小。 何况这两件事后续跟进,还需要不少部门鼎力协助。 这左手右手可都是手啊,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啊。 她实在不好轻易下决心,去伤害任何一方。 所以说有的时候做领导,比当下属还为难,绝不是大权在手,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这个时候,可没人为宁卫民说上一句话,就连有心拉拢宁卫民的人也一样。 因为没人想逆势而为。 何况能看到别人幻灭似乎也很有快感。 人嘛,不总是习惯于用别人的倒霉,来抚慰自己平庸人生的不足嘛。 只不过,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今天的宁卫民,虽说小脸蜡黄,一副病秧子可怜兮兮的模样。 但他还这一次来开会,还真就和过去有所不同。 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受到了康术德的启,掌握了彻底化解危难的关键法宝。 面对这些同事的逼迫,反倒还隐隐有点小兴奋。 说白了,他就像已经提前知道考卷的正确答案一样。 惦记着用出人意料的考试成绩来说话,好好扇扇这些人的脸,堵堵这些人的嘴呢。 第三百九十五章 好员工 骤然间,宁卫民开了口。 他先冷眼环视了现场一圈,对针对自己的一方,表现出极为不满的敌视态度来。 然后身体马上转向了表面镇定,但心里十分焦灼的宋华桂,又以一种十分恭敬的语气请示。 “宋总,有关这个问题,我这两天又有了些新想法。本来是思考再全面些再跟您请示的。既然总公司的同仁们都这么关心这件事,急着要个结果。您看我能不能把不成熟的想法,先拿出来说一说?” 什么叫好员工啊? 一个好员工一定是能够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 一个好员工一定懂得上司永远是上司。 当着上司的面,即使再小的,再不重要的事,也要让上司定夺。 宁卫民无疑就是懂得尊重上司,而且极为机灵乖巧的人。 这是一种沟通能力上的优势。 有了这种优势,他自然就可以及时根据宋华桂的反应,妥善安排自己的进退,把话说在适当的实际。 所以不怪宋华桂如此看重他。 就像现在这样,这小子不但能为她化解困境,而且还给其他的人,做了一个良好的示范。 告诉他们下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对这样知情达意的人,她能不喜欢吗? 她有理由不喜欢吗? 人才啊! 越是这样,就越得爱护啊! 宋华桂心里顿时涌进一片暖流,以嘉许的眼神看着宁卫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瞻前顾后。年轻人的优势可不就在于敢想敢说嘛。我们不是国企,鲜活思想总不能被苍白的纸张窒息。只要具有启性的想法,都是值得鼓励的。”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宋华桂这话里隐藏的鼓励已经很明白了。 那无疑等于在说,“你放心打冲锋吧,有我替你压阵呢!” 于是宁卫民心里也是大为熨帖,轻松不少。 不过反过来,看到宁卫民在宋华桂心目中的地位越亲近,无人睥睨。 在座的那些人心里可就不是滋味了。 许多人心里都冒了酸水儿,都情不自禁骂上了。 “马屁精!” “小白脸儿!” “下贱!” 甚至于邹国栋和沙经理对望了一眼,都通过眼色达成了共识。 准备一会无论宁卫民说什么,都会坚定一致反对。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宁卫民的言却堪称奇峰突起,居然完全打破了原有的对话思路。 于是反对派们所有的准备,也就全成了白费。 “其实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和处境。确实,最近这段时间,有关销售人员的收入问题成了饱受争议的问题。总公司里许多人想不通,闹情绪。肯定会影响工作效率。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不避讳。” “但我认为,大家想要销售人员是否应该降低提成的问题,争论出个孰是孰非来,完全没有意义。因为这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悖论。大家所关注的核心本质,实则上公司所有员工在收入分配上是否合理的问题。” “如果仅仅采取降低销售人员的提成的办法来平息事端,不但不公平,而且有副作用。反过来会打击销售人员的工作积极性,同样是对公司利益的损害啊。难道多劳多得有错吗?难道不是销售人员拿的提成越多,公司的利润也会同步增长吗?” “所以在我看来,要想处理好这件事情,大可以换个角度啊!原本就不是销售人员得到太多,而是我们其他人得到的太少了呀!” 好家伙! 最后这一句可真是惊世骇俗。 就没有一个人料到宁卫民为了不做减法,居然会选择做加法的。 会议室好像轻轻地晃了一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出了轻轻的诧异声。 至于邹国栋和沙经理,登时就听傻了。 他们硬生生的把到了嗓子眼的“反对”、“不可”都咽了回去,眼神全是匪夷所思的神色。 哪怕宋华桂也是骤然一楞,心惊肉跳。 “各位各位,我绝不是只看到自己的苦,不知道大家伙儿的难。我今天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往外掏什么了。” “销售人员的苦,在于本身工资低,没有奖金。而且制度上对她们服务要求也多,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说话,怎么笑。种种限制。一天下来脸僵嗓子哑,太正常了。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够补偿她们努力付出的,就是销售提成。” “但是,我也得说,销售人员能拿到高回报,也离不开公司其他部门的支持,是建立在其他同仁的努力工作的基础上的。对其他的人来说,他们的付出不是直观能看到的,不能与绩效直接挂钩,才是导致他们收入与销售人员拉大的原因。这对他们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个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该如何准确衡量其他部门工作价值,应该设法增加非销售人员的的收入才是。” 没错,这番补充说明之后,宁卫民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往好听了说,他就是要有钱大家一起赚,好处均沾。 要往难听了说,那就是要做利益交换,用金钱收买啊。 毋庸置疑,他的建议对大家是有实际好处的,肯定是比单纯降低销售人员的提成要强啊。 一个是损人不利己,一个是有福同享,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可问题是,这太不现实了! 无疑是等于将了宋华桂一军啊,意味着公司要为此承担额外的成本。 还是平白无故增加的,那宋华桂能干吗? “你的意思……难道是建议公司给所有非销售人员涨工资吗?” 邹国栋抓住了机会,终于跳了出来表示质疑,他毫无善意的眼神颇挑战意味。 的确,他的承认宁卫民的头脑的确够灵活的,确实给大家画了一张美好的大饼。 可问题是毫无实现的可能啊。 别的不说,就说这年头京城,社会平均工资水平才六十,涨一级工资才七块钱。 以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工薪水平,身为外企职工,已经活在高收入的顶尖上了。 还涨工资?怎么可能啊。 就冲这个,公司就不会平白无故往外吐这个血,完美没必要啊! 所以他现在只想看宁卫民当众出丑,被宋华桂亲口驳回。 “不不,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工资那是旱涝保收的收入啊,单纯涨工资我们不就跟铁饭碗的国企一样了嘛。当然是要大幅度提高奖金了。至少比过去增加一倍,而且不能像过去那么死板。我认为奖金应该和绩效挂钩,应该允许同一级别的员工收入上也有差距,才能更好的鼓励劳动积极性。而且不妨把内部评定权力交给各部门的负责人,这会更有利于我们的管理工作……” 宁卫民的辩称,竟然又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糖衣炮弹。 这一声炮响,更震得与会的各部门负责人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谁都明白,这意味着自身权柄的直接提高。 如果公司每个月划下一大笔钱来让他们分配,那他们手下人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才怪呢。 可关键还是那个问题啊不现实呀。 就听沙经理又笑了起来。 “哈哈,年轻人的想法了不得。我还真的有点跟不上趟了。要是真的能这样当然好啊。可我怎么就觉得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想当然呢?宋总怎么看呢?到底是我的脑子太僵化了呢?还是咱们宁副经理太异想天开了?” 这种夹枪带棒的嘲讽语气里,大家齐刷刷一起把目光投射到宋华桂的身上。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很安静,大家都认为最关键时刻到了,都想看看故事的结局。 想看看面对宁卫民这一手愚蠢无比,自伤筋骨的“回马枪”。 宋华桂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处理,会不会后悔刚才出言支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根本没容略显尴尬宋华桂言。 宁卫民就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把话语权又抢夺了回来。 “沙经理,你多点耐心好不好?你呀,真的不是脑子僵化,而是沉不住气,有点缺少涵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嘛急着要宋总表态啊。我和某些人可不一样,绝不会只跟公司提要求,说困难。却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在给员工们提高奖金的同时,我当然也不能要公司吃亏啊。肯定还得给公司一个增加利润的思路才行啊。” 好嘛,烧鸡大窝脖! 沙经理被噎得,一口老血硬吞了回去。 别说,看着他那胖脸的红润。 还真有点像挨了一嘴巴,被抽肿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涨价 眼看沙经理嘬了瘪子不言语了,宁卫民当然高兴了。 他心里异常解恨,暗暗冷笑。 傻了吧!不会笑了吧! 不知死的玩意,也不看看给谁斗嘴呢? 老子用英语让你你用汉语,你都不是个儿…… 可就在他得意洋洋中,还想再找补两句痛打落水狗的时候。 宋华桂倒是宽宏大量。 为了阻止宁卫民再继续挤兑沙经理,竟然捡起刚才的话题,追问上了。 “卫民啊,你真有办法让公司实现利润增长吗?那你就赶快说说究竟想怎么办。如果你的想法真有可行性,那功劳可就大了。” 对于宋华桂的追问,宁卫民可没办法不老老实实回答。 于是只好放弃了杀鸡给邹国栋看的打算,恢复了平和的态度。 “宋总,其实我说的这个办法早就有。在您,也许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什么功劳什么的,我可不敢当。说的如果不对,您别怪我就行了。” “哦?在我就是一句话?会有这样的好事啊?你放心,怎么想就怎么说。毕竟是为公司献计献策嘛,说错了不怪你。” 从宁卫民的口中,宋华桂隐约听出了些什么。 但由于宁卫民卖的关子十足,她反而越感兴趣,也更想知道谜底。 其实还不独她了,包括邹国栋、沙经理在内的其他人。 在好奇心使然下,也都被宁卫民用悬念给拿住了。 没人不想听听他又有什么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其实我的主意就俩字儿涨价!” 宁卫民大咧咧的一句话,就跟一滴冷水掉进了滚油锅里似的。 刺啦炸了! “涨价??这,这……你就这主意啊!随便大涨价!” “不是,你……你没开玩笑吧!价格也是可以乱动的?” “嘿,你倒是真敢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销售价位可是皮尔卡顿先生亲自定的!” 会议现场彻底乱了,宁卫民的答案几乎把所有人的鼻子给气歪了! 大家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好了? 说他大胆?荒唐?胡闹?还是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 这些词好像仍旧远远不足形容大家内心好气又好笑的感觉。 这种滋味怎么说呢? 基本上可以跟马三立的相声里,那个花了一块大洋买止痒的特效药的人。 回家后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精心包裹的小药包,最后就现了一个小纸条,写了俩字“挠挠”的感觉比较类似。 大伙无不觉得这事儿荒谬绝伦! 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愚弄! 可也怪了,别看大伙儿的反应这么激烈,可宁卫民仍然不为所动,反而极其认真的争辩。 “各位先别忙着全盘否决。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咱们皮尔卡顿服装在国内到底是个什么水平?经营上究竟有没有优势?” “这还用说嘛,当然了……” 根本没迟疑,一个财务部的负责人就脱口而出。 “我们绝对是国内服装业里的领先水平啊。经营优势更是明摆着的!我们是资本雄厚的跨国公司!闻名遐迩的国际名牌!” 点点头,宁卫民又问,“可除了这个资本和名气呢?我们具体还有什么优势,是我们独有的,能看得见摸得到的,而别人没有,想追又追不上的?” “我们的进口布料,我们的款式设计,我们的时尚品味,我们的服装推广展示方式!太多了!这些在国内全是绝无仅有!可以说,有关服装的哪一方面我们都遥遥领先。” 这回是设计部的负责人,他当仁不让的把产品优势尽数。 “对!”宁卫民再次表示赞同,但跟着他就提出了尖锐的反问。 “那么既然我们是行业的引领者,既然国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家服装公司能在经营和产品上和我们比肩!那为什么我们服装价格,却没有体现出来这些优势呢?难道这还是合理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纠正这一点吗?我们为什么要把优秀的服装,卖出平庸甚至是低廉的价格呢?” “低廉的价格?你搞错了吧?我们的服装售价可是国内最贵的……”邹国栋忍不住插口,跳出来反对宁卫民的定义。 宁卫民淡定的看了他一眼。 “没错,我们是最贵。可售价与其他服装差距太小了,仍然没有体现出我们的优势来,没有拉开我们与其他服装的本质区别。请你不要忘记一个事实,在欧美市场上销售的皮尔卡顿服装,都要比我们国内售价高出两成。” 宁卫民跟着又面冲大家说,“各位或许还不太清楚,我们的西装售价二百八十元一套,和京城最好的订制服装店红都相比,仅仅领先八十元左右。我们的一套女装,几乎和红都制造的女装价格几乎接近。过他们不过二三十元。” “这就是我们的最贵。说实话,红都制作服装所用的面料,在柔顺感和颜色上,以及服装的版型、款式。就没有一样能和我们媲美的。相信只要是对比过我们和红都两家服装的人,一定会选择我们。目前的价格,我们完全是在贱卖自己的产品。”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维持现状呢?难道作为服装行业的第一名,我们服装的价格天花板不是应该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吗?我们的产品涨价怎么就不行哪?我认为,为体现出皮尔卡顿服装的优势地位来,就必须在售价上和国内其他高档服装拉开差距才对!” 这时候,沙经理又重新跳了出来,自以为聪明地挑宁卫民的错处。 “可这个价格是皮尔卡顿先生当初考虑到国内消费水平亲自定下的。难道你自以为比皮尔卡顿先生还英明?薄利多销的道理,连我都明白,难道你不明白?价格优势同样也是我们目前的优势。你擅自变动,就不怕影响服装销量?万一听你的起了反效果,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年轻人,劝你一句,做事不要急功近利,只想要改变。还是得多考虑考虑为什么会这样,才能处事周全……” 宁卫民看着沙经理反倒乐了。 因为沙经理太蠢了,完全就是生搬硬套还想充内行。 “沙经理,你还挺好为人师的。谢谢你的好心提醒,那我也回赠你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懂就不要装懂,是外行就要谦虚。像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话,说出来只能让人笑话。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其实他自己才……哎……” 说着宁卫民又叹了口气,以一副同情沙经理智商不够的样子看着他。 沙经理的自尊心立刻被惨痛地刺伤了,他毫不掩饰愤怒地叫嚣。 “我哪儿说错了?我哪儿说错了?你说啊,当着大家伙你说明白了……” 邹国栋倒是个明白人,看不过同盟军出丑,赶紧出言阻止。 “老沙,稍安勿躁。你的话是有些问题的。至少薄利多销的策略,确实对我们公司的服装不适用。我们的市场定位可是高端市场。真正的奢侈品是不好打折的,价格太过亲民反倒会对品牌产生伤害。高档价格更能带给顾客非同一般的消费感受。这是顾客群的特殊性决定的。” 沙经理还是茫然不解,“这怎么会呢?难道高端服装就不需要考虑顾客购买力吗?难道价格尽量便宜些多买出一些服装,还不好吗?” “当然要考虑顾客购买力,可只要在顾客能接受的范围内。高一些往往比低一些更对顾客有吸引力。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像你抽的外贸烟一样,三五香烟三块五外汇券一盒。如果要是和万宝路、希尔顿一样变成两块,一块五,你还会只认三五这一种烟抽吗?还有,如果你要送礼的话,你是买贵的,还是买便宜的?” 邹国栋言简意赅的解释,立刻让沙经理哑口无言。 其他人中也有好几个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这很正常,毕竟这个年代的共和国市场环境太原始了。 奢侈品的概念和运营方式对大多数人而言,几乎都要靠闭着眼摸索。 像邹国栋这样的,懂得一些基本原理的人已经算少有了。 宁卫民是独一无二的怪物,原本就不该存在的。 所以,邹国栋的表态也不免让宁卫民有些遗憾。 因为这家伙要是和沙经理一样蠢的话,或者是非要护短,那就好了。 目前这个场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邹国栋颜面尽失,羞愧得自己辞职。 可惜啊,邹国栋还不失公允,不缺见识。 “是的,我们服装售价是皮尔卡顿先生亲自定下的。当初,他也确实考虑了国内消费水平太低的因素。但我也得说,目前我们的环境可和去年不一样了。通过市场实践,不但我们已经站稳了脚,产品相当受欢迎。而且国内的消费水平也远我们的认识,已经证明当初定价太过保守。” “邹经理用烟酒来举例,这很直观。那我也就干脆借着这个话题再说说。具我了解,国内目前供不应求,也是消费需求最多的高档商品无非几样。家电、服装、烟酒。” “这几样东西的共同点在于,进口的价格都高于国产的。还有商店的官方价格,和外面流通的价格不一样。进口家电外面能多出百分之六七十到一倍的费用。烟酒就更多了,两三倍没问题。这就说明国内的人一认进口舶来品,二对消费高档商品的热情和能力乎想象。” “而服装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正规厂家的高级服装仅仅局限高级营业场所中。老百姓能买到的都是低端货,其中以广货款式最受欢迎。而且价格混乱。但仅从一条十块左右的牛仔裤,弄到京城都能卖出三四倍的厚利来看。从名牌产品的剪标货,有时候居然能买到商店原价来看。人们在服装消费上同样很舍得花钱。” “所以再综合目前我们的国内顾客几乎都是公款消费的特殊性来看。以及建国饭店一房难求,住一晚就要一百美金的房价来看。我认为我们涨价空间很充裕,至少往上涨一倍是没问题的。” 宁卫民把会议的气氛彻底改变了。 他这番话一说完,屋里静了一下,随即爆出混乱的声音,嗡嗡嗡讨论成一团。 别说,刚才乍一听像笑话,可到现在为止,宁卫民的主意似乎还挺合情合理。 他是真的做过市场调查,经过详细谋划的。 一下就把所有人的心都挑逗的激荡起来了,开始议论纷纷。 “能涨价当然是好,可物价局又怎么办?” 有人又提出疑问了,可这次主动就有别人帮宁卫民圆和了。 “物价局管不了我们,我们是外企,跟经贸部领导打个招呼就行。” “是啊,我们还有广告成本,表演成本,进口原料、物流、招待费什么的呢。就说当初是优惠价就好,想添成本还不是几个数字的事儿。” “要么不涨,要涨就应该尽快,最好配合电视广告投放的时间点。我们才能获得最大的效益,避免老顾客的质疑。” “可问题是,谁也不能打保票,就一定能有咱们想的这么好啊,谁敢说一点风险不冒?万一买衣服的人要少了……” “你们大可放心,”见还有人心存顾虑,宁卫民趁热打铁。 “大家要是对单纯涨价不放心,我们可以收人民币和外汇券两种货币。这样一来,还能够带来许多顾客。我们就多了一层保障。反正我们在国内经营,也离不开用人民币开支。” “更何况我们价格涨一倍,利润就能涨两倍。因为我们目前的价格里已经包括的全部的运营成本。” 宁卫民思路之深之细,没办法不让同事们折服。 前景很辉煌,如同一张亮闪闪,镶嵌了钻石的金丝网。 而人的贪性一旦被打开,那就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这时候,风向彻底生了转变,不但当初没表态的人开始支持宁卫民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就连一开始支持邹国栋和沙经理的人也开始倒戈,甚至对宁卫民交口称赞。 这样的结局自然让邹国栋和沙经理妒火中烧。 今天本来是看宁卫民幻灭的,结果反倒他们自己失去了同盟,灰头土脸。 可他们也无可奈何。 同时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的策划确实要比他们高出很多。 与此同时,宋华桂却对宁卫民露出了嘉许的微笑。 “嘿,齐了!”宁卫民精神一振,连他自己都兴奋起来。 因为这一步就差宋华桂点头了。 只要这位一把手愿意支持他放手大干。 那么不但这件事会顺利平息,就是整个公司为钱所困的局面,估计也会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他今天凭一己之力能实现如此的逆转。当然会心生雄心壮志,成就感大爆棚。 这就叫,公司里面有贼奸,为降提成闹得欢,卫民可不怕,打算大涨价。 第三百九十七章 讨人喜欢 这次会议得出的最大成果。 就是对于宁卫民所提出的涨价建议,各部门的负责人基本达成了共识。 就连邹国栋和沙经理也随大流,对他的建议表示了支持。 没人犯傻会与大势背向而为,也没人真能扛得住银弹攻势。 明明有实在的天大好处摆在那儿,就为了意气之争不伸手去拿,那才是有病哪! 这就是人性。 反过来,有关销售人员的提成以及公司非销售人员的奖金,究竟会不会变动,该如何变动的问题。 这个时候根本却没人再提一句了,就跟不存在这些问题似的。 因为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依附于“涨价”这件大事上的,一切得看实际效果说话。 宋华桂为人并不吝啬,甚至可以说宽厚大方。 以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只要能保证公司的利益,完全不可能薄待大家伙。 说白了,只要公司好了,有了钱,大家伙自然就好了,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至于为什么只是达成共识,宋华桂并没有当场正式拍板决定。 这也是很正常的。 因为像这么重大的决议很少有一步到位,当场就能达成的。 无论是为了展现一把手独有的权柄,还是为了让做出决定的态度看起来不轻率,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宋华桂都需要这么一个时间缓冲。 总之,在一片堪称祥和又热烈的气氛里结束了这次会议。 宁卫民也头一次感受到被总公司这些负责人们交口称赞的滋味。 他看着这帮人有奶就是娘的丑态,心怀大畅,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然而他没想到的却是,会后他被宋华桂留下带到办公室去之后,还未及就涨价之事的可行性与宋华桂做进一步的汇报。 才刚把门关好,就先挨了这位领导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 “小宁啊,你太恃才傲物了!今天在会上借机宣泄反感邹经理和沙经理的情绪,是不是?你的言语真是有些过分了。你怎么就不能正确认清自己的位置啊!” 宋华桂坐在椅子上,刚才的笑容已经全没了。 不但表情空前严肃,而且一针见血。 宁卫民登时哑口无言,被敲打得有点懵了。 宋华桂这话一点不客气,说的很重。 他当然觉得自己冤枉。 心说了,宋大姐啊,你这怎么冲我来了?咱俩不是一头的嘛! 我还怎么认清自己的位置?难道只许别人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 难道我正当防卫还错了? 那俩家伙都快把我挤兑死了。你还让我以德报怨,那我何以报德啊? 可他转念一想,很快就察觉哪儿不对劲了。 不为别的,宋华桂向来待他宽厚,无疑是他在总公司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庇护者。 何况公司业绩上去了,宋华桂又是最大的受益人。 既然他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解决问题,连本来与他敌对的人都交口称赞。 宋华桂不夸他立下大功也就罢了,又何必非这个时候给他看冷脸色呢? 要说毕竟是自己当过老板的人。 几乎一瞬间,宁卫民就想明白了。 哎哟!自己恰才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 是不是被那帮心里没憋好屁的人给捧得意忘形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宋华桂把到叫过来,适时给他泼点凉水,那才真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啊。 否则,那才是证明了对他不在乎,随时可以放弃掉。 “宋总,对不起,我错了。您批评的对!” 宁卫民心思灵敏,立刻就克制住逆反情绪,很诚恳致歉。 宋华桂倒有些出乎意外。 她可没想到宁卫民竟会这么顺从,本来还以为这小子正在兴头上挨了呲儿。 多少也得抱怨几句呢。 “你错了?那你说说,你究竟错哪儿了?” 宁卫民毫不犹豫的开启了自我检讨的模式。 “我不该翘尾巴,不该盛气凌人!不该在会上得理不让人,对沙经理穷追猛打!其实我也明白,众人划桨开大船,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应该和大家和睦相处。可沙经理和邹经理也很过分啊。我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了。您想想看,我才多大?我要不气盛,那还是年轻人吗?我一定吸取教训,以后多注意。” 什么叫老黄瓜刷绿漆啊? 宁卫民就是。 这小子里子可是将近四张的人了。 却偏偏仗着一副皮滑水嫩的年轻皮囊,昧着良心说瞎话。 这分明就是欺负宋华桂不知就里啊。 不过这手装孙子的自曝其短,倒是真有效。 宋华桂听了他的话,女性独有的心软被唤起,忍不住一声叹息,语气柔和起来。 “你坐下吧。大道理既然你全明白,我也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我只想根据实际情况,为你的前程,再劝你几句。” “先。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了。你的位置,你的职务,都决定了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除非你希望永远留在这个位置上给别人当副手。” “至于你与你的上司,与沙经理,我也没指望你们真能团结在一起。可你最起码要维持表面上彼此过得去。即使想抵制他们,提出反击意见,也要注意态度,总得给别人留下台阶。” “毕竟你比他们年轻,职务也比他们低,你可以就事论事,但不能故意让人下不来台。你这样的性情就是睚眦必报,做的事儿也是以下犯上。让别人看在眼里怎么想?” “别看今天大家都捧着你,可那只是因为你出了人人都能落到好处的好主意。谁会真心愿意酬你的功劳,让你的职务权力进一步提升?” “所以别被称赞和掌声迷惑了烟酒,也别总惦记着别人打你一拳你就要打回去。有时候吃亏才是占便宜。为你自己日后的展空间着想,你就是不能争取别人助力,也不要平白为自己增加阻力。明白吗?” 明白!道理当然太明白不过了! 可知易行难,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很可能下一次,宁卫民照样还会克制不住情绪,往肿了扇别人的脸,这多痛快啊。 再说他还真不想往上爬,到了合适的时候,他早晚是要自己单干的。 对目前的状态,他已经很满意了,就打算这么苟着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却无法不为宋华桂的器重和好意心存感激。 那当然就得专捡人家爱听的说,把自己不宜曝光的小心思藏起来。 “明白,我全听宋总您的!谢谢您教我怎么做人。您要不把我当自己人,是不会对我说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您真比亲大姐待我都好。” 耿直讨人嫌,顺情说好话,这是亘古不变讨人喜欢的硬道理。 果然,宋华桂这下更高兴了。 她没想到宁卫民居然如此谦逊,真是不枉自己的一番好意,一片苦心。 于是不但全然气平了,甚至更像一个老师教导学生似的,给宁卫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职场心得。 “你真能听进去就好了。记住,没有人是万能的。但往大里说,只要能搞好团结,没什么事办不成。一个管理者的能力高低,其实恰恰在于他能团结多少人。” “你办事太喜欢独来独往,单打独斗,即使对待下属,也几乎是你说了算。这样不好。因为一个公司管理工作千头万绪,需要的是团队的协作。身为一个领导,最终只能作为一个牵头人。必须依靠群策群力,要靠各部门的配合去做事。” “我现在真的给你几个专营店都让你管,我相信你能够管理的很好。因为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遇到的麻烦还不算多,你应该也游刃有余。可跟总公司这边的配合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大家不故意找你的麻烦,你就该念佛了?” “那么如果以后你要管好几十家店呢,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顾得过来吗?到时候你还得天天防备总公司的同事们给你拆台?这像话吗?”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你认可的人,你能把关系处理的相当和睦。可你最大的缺陷就是对待你不喜欢的人。你什么时候能够平心静气与不喜欢的人进行合作了。才会在将来获得更大的成功。” “我们的生活里可没有那么多顺心顺意,我们遇到的人,多数都是与自己不太合拍的人。更不可能完全躲开自己讨厌的,不愿意打交道的,甚至是怀有敌意的人。所以学会和不喜欢的人合作办事,怎么化解别人的不满和敌意。不但是一种必要的技巧,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更是眼光长远的睿智……” 就这样,宋华桂和宁卫民的这次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这些话对于别人,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也就是面对宁卫民,她才会想说。 而宁卫民也真是对得起她的这番栽培。 相当称职的当了一回合格的听众。 而且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又送给了宋华桂三件让她惊喜的礼物。 第一件礼物,是宁卫民针对“涨价”一事。 在9月25日那天下午,做出来的可行性报告书。 由于他自己做着各种各样的投机生意,对京城市场消费情况尽在掌握。 所以宋华桂一看便清楚,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报告书的数据翔实可信。 绝不是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玩意。 同时这也证明了宁卫民在会上所说完全属实。 足可见他最初的打算,就是想在会后单独找宋华桂汇报这件事。 而不是故意想要在会上扩大矛盾,当众落对手的脸面。 不用说,有了这个报告书,宋华桂不但做出判断会更准确,跟总公司方面沟通也会更容易。 还有什么比用数据说话更有说服力的呢? 第二件礼物,则是宁卫民根据自己交际圈儿不断扩大的需要,提了一个非常实际的建议。 就是希望总公司能给他印制名片,用以解决给别人留电话的实际问题。 宋华桂在国外见过名片。 但因为自己还未曾使用过,回到国内后久了,已经逐渐忘记了那么便利的小卡片在交际上的必要。 宁卫民的提醒让她特别欣喜。 因为她一下就意识到,这个主意不但能惠及整个公司,而且还能提升公司对外的形象和格调。 于是她马上就兴致勃勃联想起卡片的颜色,样式,内容…… 她是学油画出身的,自然对这件工作格外有兴趣。 第三件礼物,更出乎宋华桂的意外,居然是一个翡翠镯子。 她一开始是严词拒绝的,误会宁卫民要行市侩之举,想要用物质巴结上司。 但宁卫民却解释说不是,反而提起当初跟宋华桂借钱卖字画时,曾经建议宋华桂投资翡翠事儿。 说自己只是见到友谊商店这镯子质地不错,值得收藏才会买下来,问问宋华桂要不要。 如果要,他就用来抵消部分债务。 如果没兴趣也没关系,他就自己保留。 这么一来,宋华桂就难以拒绝了。 她虽然还称不上识货,但也确实听了宁卫民的话,在友谊商店买下了一些翡翠饰。 对这个镯子的绿色,爱不释手,看着和自己有缘。 尤其那镯子的价格也合适,比她卖过的要便宜不少。 而且宁卫民知无不言,把圈口过大的瑕疵是镯子便宜的原因都讲清楚了。 她便再无顾虑的收下了。 所以说嘛,他有才华,懂进退,识大体,会做人的下属都快欣赏到骨子里了。 她深深地体会到,能有宁卫民这样每次带给自己的惊喜都比上一次多的左右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儿。 不过,这也免不了带给了她新的顾虑。 本来她还想着,等到马克西姆餐厅的事儿开始运作,就把宁卫民调动到马克西姆餐厅去做总经理。 好以这种方式来解决运营部正副手之间的矛盾,把已经划分成两个阵营的销售人员重新整合呢。 但现在,出于对宁卫民的欣赏和亲近,让她不能不重新考虑这个安排是否合适。 如果她真的决定这样做,宁卫民会不会心生抵触?会不会认为被摘了桃子? 第三百九十八章 潇洒青春 宋华桂并没有迟疑多久。 她与宁卫民谈话之后,仅仅间隔了一天决定给法国总部传真。 并且亲自用长途电话与皮尔·卡顿本人沟通,希望能在共和国调高旗下服装的售价。 至于宋华桂之所以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付诸行动。 这其中既有宁卫民可行性报告详实的缘故,同时也因为,开会过后的第二天,碰巧赶上了我国恢复出售黄金饰品,迈出开放金银市场第一步的日子。 1949年成立的共和国,是在几乎没有黄金外汇储备的基础上,开始经济建设和金融体系的建设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对黄金一直是执行严格管制的政策,好把新生产出来的黄金紧急国际支付和国家储备。 不过直到1982年9月28日,这种状况彻底改变了。 从这一天起,国内开始恢复销售黄金饰品,老百姓从此可以在商场、店铺自由购买。 不用说,对于曾经在市场上断档了几十年的黄金饰重新上市,民间的反响相当巨大。 实际上打这条消息早在一月之前官宣,就成了当时的爆炸性新闻。 一直舆论温度就没降下来,被老百姓们所热议,望眼欲穿的期盼。 而真正到了黄金饰品正式面对百姓销售的日子,那更不得了。 这一天早上,甚至商店都没开门,王府井工艺美术服务部门前就都排起了大长队。 等着买黄金饰品的人,居然比不远处的百货大楼前排队买家电的人还要多。 要知道,这天可不是周末啊,是周二。 很明显许多人一定是请假来的。 开门之后,这些消费者们更是表现出极大热情。 几乎一拥而入吗,争先恐后的跑到了黄金饰品销售柜台前要求售货员拿饰,销售场面十分热烈。 至于宋华桂,当天是差不多到十点左右才从京城饭店过来的。 本来只是想来顺便看看的她,结果彻底被这里的火爆情景惊呆了。 与通常情况下卖黄金饰品的柜台应该井然有序,清净优雅的环境完全不同。 她的面前,居然是一副人头攒动,乱哄哄的场面。 别说柜台前人满为患,排队等着交钱的人更疯狂,收银台已经挤得密不透风了。 高举钞票的人围在会计的面前,全都高举着手拿着钱乱哄哄伸着,就跟不要钱似的疯抢。 宋华桂也压根能看到柜台里的黄金商品,全被人给挡住了。 幸好还有报社的记者在拍照,有人正在采访这里的经理和工作人员。 宋华桂才能通过旁听,了解到一些详细的相关情况。 但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这更让她为之震惊,无法置信。 敢情据工美大楼的经理介绍,由于工艺水平有限,目前商场中售卖的饰品种很少,款式很少。 仅仅只有戒指、项链、鸡心挂件(领卡、别针)、金丝眼镜架及某些镀金制品出售。 而且这些商品成色也低,都是14k金的,每克售价三十元。 恐怕得等到11月3号才会有成色更好的18k金饰品销售,定价五十元…… 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眼见为实啊!再配合宁卫民的报告书。 宋华桂要不了解国内消费者对高档产品是多么渴求,简直就是傻瓜了。 要知道,共和国的黄金完全是由国家定价的。 这里的销售价格与国际市场并不接轨,价差相当的大。 哪怕如此水平的黄金饰品都能如此受追捧,只能说明一点,国内的消费能力真的不容小觑!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并不难想明白。 虽然这个时期的共和国经济相当落后,大多数的国民消费水平还很低。 可是将近十亿人的泱泱大国,人口基数就是最厚实的底子。 再加上优秀阶层又相对集中在大城市。 说白了,这个道理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公款消费,老干部补偿的工资,以及家里有底子的人家,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全加在一起。 京城本土居民,实际上具有较高消费能力的人并不在少数。 至少远比皮尔·卡顿和宋华桂开办公司时,所预计的要多得多。 再考虑到国内经济增长势头一片大好,通货膨胀率也开始加的因素。 国内有些个体户早已经突破了万元资产,为富裕阶层填充了新的血液。 那么完全可以推断,皮尔·卡顿公司在此时选择旗下的服装涨价,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其实蕴含的风险极小。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当然要抢占先机,牢牢掌握住最高端的消费市场。 就这样,从工艺美术服务部回到公司的宋华桂,心下再无迟疑,真的坦然了。 而人一旦轻松了,也就能更细心地观察到更多东西。 要说也巧了,这天也是每个月底公司薪水的日子。 所以宋华桂很快就觉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 公司里的这些员工,竟然无不是紧追时尚的高手。 尤其是前台的,总务的,财务的,那些女孩子们。 中午吃饭时间,竟然都跑到了工艺美术服务部,去用刚的薪水买了金戒指和金项链。 回来后,她们还高高兴兴的互相比较,挑剔。 甚至从她们彼此的对话里,宋华桂还进一步的了解到,这些小家伙们有多么能花钱的。 她们每个人居然都是皮尔·卡顿的忠实客户,除了公司配给的服装之外。 她们还用自己的薪水和奖金给家人买,给自己买。 她们吃饭其实要不了多少钱。 剩下的几乎全花在衣服、鞋子、化妆品上,每人每个月至少用员工的折扣价买两套本公司的服装。 宋华桂当然清楚手下员工们的收入。 最基层的人工资加奖金五百左右,职位重要点的八百到一千。 这种收入水平在国内虽然已经够高的了,但要每月都买皮尔·卡顿的衣服可就太奢侈了。 哪怕公司内部可以打七折。 说真的,连她都替这些未经过多少事的小姑娘们心疼和咋舌。 辛辛苦苦的血汗钱,用青春年华换来的代价,居然这么大方的,这么轻易地,全花在了不是很有必要的地方。 可她又能对此说什么呢? 时尚生活和服饰的概念不正是由她带来的吗?她不就是背后的推手嘛。 所以思虑了许久之后,为了无愧于心。 心软的宋华桂又做出了一个补救措施,来尽力保证这些职工们的利益。 那就是在服装涨价的同时,在给职工们增加奖金的同时。 她决定也把内部购买服装的七折优惠,减低到五折。 等于对基层职工来说,大家的收入,还能够保证他们像过去那样购买公司的两套服装。 至于员工们是愿意享受收入增长的实惠,还是潇洒的挥洒青春,尽情装扮自己。 那就不是宋华桂能替大家做主的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神来之笔 法国方面很快通过了宋华桂的建议。 皮尔·卡顿对涨价一事完全支持。 这老头挺相当有意思。 明明是个法国人,却深精国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道,而且还特别会夸人。 他不但在电话里对宋华桂说,只要她认为有必要,就放手去做,效果不理想也没关系。 而且还告诉宋华桂,说她促成马克西姆餐厅与官方合作一事,已经轰动了欧洲。 现在自己的那些法国同行都在议论,说他有宋华桂这么能干的助手,迟早能把马克西姆开到月亮上去。 这自然让宋华桂大为欣慰和振奋,全然没有了后顾之忧。 于是很快,她就代表总公司对旗下所有销售渠道下达正式命令。 要求配合国庆节广告的播出,于国庆节当天把产品售价提高。 至于涨价幅度,暂定为六成,比宁卫民直接翻倍的提议保守了许多。 这主要是因为宋华桂终归是个女人,谨慎的性情决定了她做事方式永远不会太激进。 就这样,国庆节的前两天。 无论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还是旗下的专营店、斋宫陈列馆,又或是友谊商店的代销柜台。 大家议论的都是涨价的事。 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销售人员们简直都快炸庙了。 那不用说啊,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谁不愿意有个能抗事儿的领导呢? 宁卫民为了保证销售人员的利益,与总公司据理力争,半步不让的行为。 先就充分赢得了他手下所有人的尊敬。 尤其是建国门店的“美纯洋媚子”,这四大金牌销售,才是最大的获益者。 她们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宁卫民保住了她们的提成比例,还成功建议公司提高服装的售价,这就等于大幅提高了她们的收入啊! 又岂能不对宁卫民感恩戴德?尽全力配合,用最大的努力给他争脸? 更有意思的是,给非销售人员提高奖金的这条建议,竟然也让宁卫民在总公司的名声得到了改善和提升。 甚至就连宋华桂主动为职工考虑的五折内购比例,都连带着被大家误会成了宁卫民的功劳。 于是随着这些传言在一张张涂着口红的小嘴中传来传去,像reception、跑文印、以及外联的人,都不再说宁卫民的坏话了。 反过来,人比人之下,这些小职员们倒是越来越哀叹自己命不好,无不觉得自己顶头上司都是只会骂人的苛刻鬼。 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此时让皮尔·卡顿公司所有基层员工投票,选举出一个最获人心的中层高管,那一定非宁卫民莫属。 而且这些话一旦落在总公司其他部门负责人的耳中,那也绝对是伤害性极高,侮辱性也极强的心灵打击。 不过话说回来了,尽管涨价一事在皮尔·卡顿公司内部推行顺利。 可国庆节当天,由于皮尔·卡顿服装的售价是先于广告播出调整的。 宋华桂和宁卫民不可能完全不担心市场的反应。 所以这天一大早,为了防止顾客们用脚来投票。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亲临现场,去了不同的专营店里,等着看顾客对新价位的意见,以便掌控局面。 没想到,市场反应居然相当不错。 除了一两个在这儿经常买衣服的回头客以外,大部分的顾客都没对价格的变动提出异议。 即便是那些心有疑问的顾客,也都因为坚定不移的认为皮尔·卡顿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服装。 以为过去的价格低于国际市场,只是皮尔·卡顿为了推广品牌的优惠行为,像现在这样的价钱回归才是正常。 很快,这些顾客就在销售人员的微笑解释下认可了新价位,几乎没人改变原有的消费计划。 甚至不少人,反而因为皮尔·卡顿开始接受人民币付款,而感到体贴和满意。 时间临近晚六点的时候,宁卫民通过大致统计现。 当天在“美纯洋媚子”的尽心尽力的工作下,建国饭店专营店的出货量居然比过去还增长了两成。 营业额因此暴涨了一倍多,利润是过去的三倍,简直是打破认知的暴涨啊!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以市场的实际消费能力来看,承担这次提价绝不是问题。 机场店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尽管邹国栋的人,销售水平没法和宁卫民的人相比,出货量因为价格上涨确实略有下降。 但营业额却仍然比过去足足增长了五成。 那里的销售人员也一样而干劲十足,为了当天的营业额喜悦欢呼。 所以宋华桂,高兴是真高兴啊,可也有点后悔了。 她后悔没听宁卫民的建议,没能把利润最大化,似乎有点糟蹋了这神来之笔的建议。 这也一来,免不了又犯了嘀咕。 到底是该不该马上做出调整,把价格进一步提高,纠正错误呢? 但可惜啊,尽管看到了自己的问题,可人是有局限性的,性情也是很难改变的。 考虑再三,最终宋华桂还是碍于面子,做出了将错就错,先这样维持半年的错误选择。 结果她又大大低估了那日后有“标王”之称的黄金广告段位,以及法国风情对共和国老百姓的吸引力。 完全就没能想到,《新闻联播》之后的电视广告,才是宁卫民真正的神来之笔。 实打实的说,皮尔·卡顿的广告片拍得相当简单,如果在法国播出根本不算什么。 片头是皮尔·卡顿的商标,片尾商标底下,又加上了两家京城专营店和斋宫陈列馆的地址。 中间的内容,就是穿着皮尔卡顿服装的一男一女法国模特,各自独步在巴黎街头闲逛。 最后在塞纳河边偶遇,互相传递一个一见钟情的眼神而已。 但就是这种心照不宣的脉脉含情,还有巴黎凯旋门、圣母院、艾弗尔铁塔,非常恰到好处的把皮尔·卡顿服装的品牌格调衬托了出来。 整个广告除了音乐,就没有一句广告词,更是让人觉得无比新鲜。 这种委婉的浪漫,低调的高雅,与那些恨不得把“三优”喊道你耳朵里的三俗广告,形成了天壤之别的鲜明对比。 从没有领教过闷骚是一种什么滋味的电视观众们,怎么可能不对这样有艺术气息的广告印象深刻? 衣服不衣服的倒无所谓,关键是这种感觉忒美好了啊。 就这样,几乎是一夜之间,皮尔·卡顿这个牌子因为电视广告的播出火了! 名气直线蹿升!真正的大火特火。 成了全国尽知的高档服装,时尚最高标准的象征。 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各路的记者不请自来的采访和报道。 而已经猛蹿不止的营业额,更以野马狂奔的态势直线飙升。 毫不夸张的说,播出广告后的半个月。 宁卫民手中的专营店,就卖出了过去半个季度的营业额,纯利能抵得上过去整个季度的。 可想而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狂热追捧。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到头哪。 由于从全国各地来京的旅客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因电视广告追寻而来,专程来买皮尔·卡顿的衣服。 皮尔·卡顿的营业额一天天的始终维持增长,高烧不退。 把宁卫民手下的四个姑娘给累得,下班的手几乎是面无人色,嗓子沙哑。 于是宁卫民就不得不从斋宫调拨人手去建国饭店辅助“美纯洋媚子”她们。 变成了一个班儿三个人了。 否则的话,哪怕是金牌销售也得趴下。 哪怕是挣来再多的钱,怕也没命花了。 第四百章 小皮卡 电视广告与涨价叠加的效果,让皮尔·卡顿服装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 1o月份当月,所有零售业务的营业额接近五十万,毛利过了三十万。 统计出的最终净利润几乎可以赶上过去一个季度的总和了。 而且最神奇的是,整整一个月里,营业额始终没有降低,一直在持续攀高。 只不过从月中开始,增长度有所降低,从急上扬,逐步转为缓步上扬而已。 因此完全可以乐观的预计,在电视广告效果持续的酵下,公司的营业额还大有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一定有更好的日子在不远处等着大家伙。 那不用说啊,到了月底的时候,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得了实惠。 不但销售人员们的收入再次获得飞跃般的提升。 宋华桂当月也让总公司的员工们如愿以偿,为大家涨了一倍的奖金。 并且真的把奖金分配的权力交给了各部门负责人。 就连为皮尔·卡顿的服装模特们都从中分享到了好处,演出报酬从一场五十元外汇券涨到了一场八十元外汇券。 至于模特队里表现最出色的石凯丽和曲笑,在宋华桂和宁卫民的共同商议下,更是稳居魁。 一起拿了模特队头份——一百二十元外汇券。 甚至从法国飞来参加马克西姆餐厅签订仪式的皮尔·卡顿本人。 在得知这样出乎意料的喜讯,现公司麾下几家专营店成了会下金蛋的金鸡之后。 也像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开心不已。 要知道,在一个经济如此落后的共和国,仅仅成立一年多的新公司就想扭亏为盈,根本如同天方夜谭一样。 但偏偏宋华桂就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今从账面数字来看,皮尔·卡顿就能知道,今后华夏地区应该已经无需再靠法国总部输血了。 宋华桂仅靠现有的零售业务自给自足,就可以保证华夏地区经营的全部资金需要,且实现盈利。 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他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法国老头儿,能够更有底气的去做自己想做的“傻事”。 他大可以不用太考虑成本和回报,只讲究格调和理想,完完全全的把巴黎马克西姆的装修和服务都复制到京城来。 这完全是越了金钱,有关于实现梦想的本质乐趣。 对于原以为得掏血本才能满足心愿的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儿。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为此重奖立下大功的功臣。 11月初,当京城马克西姆餐厅与官方合作的合同一签订完毕,和宋华桂讨论往相关后续工作之后。 皮尔·卡顿在回国之前,当众为宋华桂和宁卫民颁了嘉奖令。 大师决定以每人奖励五千元外汇券的方式,来表彰他们二人的突出贡献。 至于其他各部门的负责人,也都有五百外汇券以资鼓励。 但更惊人的还是随后生的事儿。 宋华桂居然当众宣布,为了使“雕塑艺术展”后期工作做得更好,公司将会购买一辆丰田牌汽车供宁卫民专用。 这可是绝对规格的待遇了! 要知道整个公司,只有宋华桂才有自己的专车。 所以虽然宁卫民马上推辞,以自己级别太低,而且需要拉货为由,说服了宋华桂改变初衷。 最终还是决定把新买的丰田汽车留在总公司给大家使用。 只把公司名下一辆半旧的日本三菱L2oo 皮卡置换出来,交给宁卫民来用。 但这仍然让总公司的同仁嫉妒得眼球红,醋味横生。 人还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哪怕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可就是万万忍受不了同一件事中,别人比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好处 于是本来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又开始变味了。 私下里,总公司的部门的负责人们,竟然开始以“汉奸”的外号来指代宁卫民,以泄私愤。 就好像宁卫民建议公司涨价,是出卖了国家利益的无耻行径,干下了剥削民脂民膏的滔天罪行似的。 全然忽视了皮尔·卡顿的消费群体里根本就没有老百姓这一事实。 也全然忘了没有宁卫民,他们的收入根本不会有如此的增长。 不能不说,有时候人性的真面目,实在让人心灰意冷。 好在宁卫民本人的心理素质倒是很强大。 他就像《围城》里新添了皮外套,对损失个把老婆根本不放心上的方鸿渐一样。 有了这辆小皮卡,得了出行的便利和体面风光,对别人在自己背后嚼舌头,他也并不是很在乎。 只要眼不见耳不听,他就能保持心里的平和宁静,高高兴兴。 但可惜的是,他身边还有个多嘴多舌的人老提醒这件让他别扭的事儿。 霍欣就特别爱多管他的闲事。 与他相处越来越没有应有的界限。 这丫头居然说他冒傻气。 认为反正都是得罪人,要什么小皮卡啊?开那辆新丰田才是聪明的。 他就不该退这完全没必要的一步,韬光养晦不是这么养的。 还说他当初为销售人员保留提成比例,跟总公司硬碰硬根本没必要。 纯属拿自己前程做赌注的失智行为,赢了没好处,输了白吃亏。 教训他以后千万不能再意气行事,得过过脑子再办事。 说底层的真心拥护,好口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这些基层员工的观感太容易改变了,今天念你好,明天就能骂你不是东西。 也许一句传言,一句挑唆,就足够了。 人的本质上还是有奶就是娘,是迷信权威。 只有身在其职,手握权力,掌握这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鞭子胡萝卜并举,才能让手底下的人老老实实驯服。 反过来一旦失去权力,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真正的管理能力,是以人制人,是软硬厚黑并用。 坦白来说,宁卫民不是不懂得霍欣对自己的好,也承认她的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可这些话说得太不是时候,也太偏激。 更何况霍欣又是带着怒气不争的情绪,那模样是要多高贵有多高贵。 所以受她的指教,宁卫民根本听不进去,倒是执着地认为这就是一件苦差事。 由此,他就更认清了两个人的身份、社会地位,相差实在是过于悬殊。 如果没有必要,其实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像前一段时间,他居然会对霍欣有点动心,认为她很可能为自己改变性情里的跋扈,变得柔和而妩媚。 可现在想一想,本性难移才是真的,他的想法才是可笑和不成熟的。 最明显的事实就是相比之下,曲笑身上就没有那种盛气凌人。 虽然她还只有二十岁,但人家那姑娘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见谁都乐呵呵,从不恼,也从不给任何人脸色看。 温柔大方极了,就连说话都专挑你爱听的说。 唉!同样是女人,这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一想到曲笑,宁卫民心里就热乎乎的。 他还真不是对曲笑有什么不轨之心,就是觉得能有这么个小妹妹也挺好的。 想到那时曲笑拿着饰从家里追出来,想要归还。 最后却在他的用领导身份的压迫下,不情不愿的收下了珍珠饰的情景。 他就忍不住要乐出来。 设圈套哄骗这小丫头是他感到相当快乐的事情之一。 没办法,这丫头太单纯了。 不调戏调戏她,实在是有点浪费。 致可惜,就因为干的这件事,连曲笑的父母打电话邀请他吃饭,他都不敢去了。 虽然明知人家是因为曲笑得了去日本的名额感谢他,想与他化解前段时间的误会和矛盾。 可他还真怕曲笑当着父母的面就把饰硬还给他。 要万一小曲的父母误会什么了,咋整? 那大好人宁卫民名声不就全毁了? 别饭没吃成,再让人当成心怀不轨骗小姑娘的流氓。 第四百零一章 四轮铁马   第4o1章 四轮铁马   19o2年的京城,紫禁城里来了一辆叫“四轮铁马”的奇怪玩意儿。   它的车身是木质开放式的,上面一个顶棚,双排座。   外形看上去还留有十八世纪欧洲马车的痕迹。   这就是有据可查,京城最早出现的第一辆汽车。   然而这辆由袁世凯好不容易才从美利坚搞来,进贡给清朝慈禧太后的时髦玩意,仅仅开过一次就被打入了冷宫。   不为别的,只因为汽车解决不了尊卑问题。   慈禧太后不会允许任何人坐在自己前面,包括为她开车的御用司机孙富龄。   不过来自于封建的抵触和愚昧的排斥,并没能阻挡科技前进的脚步。   时隔四十四年之后,共和国的子民对汽车的观感已经完全不同。   1956年的京城,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为我国成功制造出了第一辆自己的汽车而振奋不已。   当时国家新闻电影制片场还专程为这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去拍摄了纪录片。   影片不但完整的记录了由五十四岁老司机马国范将第一辆国产汽车驶下生产线的过程。   而且还有马师傅专为此事剃了头,刮了脸,收拾干净利索的画面。   这些细节是最能感染人的,一个作家还以此谱写了一歌曲《老司机》。   只可惜二十六年转瞬即逝,我们国产汽车的制造能力和技术水平却没有如同我们期盼的那样,得到显著提高,反倒一直停滞不前。   1982年,我国机动车的保有数量仍然低得可怜,全国加在一起尚不到二百万辆。   与改革开放前相比,京城大街上行驶的汽车,无论型号还是数目,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大部分能见到的机动车,还是解放牌大卡车、松花江牌大客车和63o中型旅行车、13o中型卡车,以及212吉普车。   甚至就连三轮摩托车也尚未淘汰。   这一年,我们的沪海牌轿车,此时才刚刚开始考虑在车内安装空调的问题。   这一年,我国与外国知名汽车厂商合资生产汽车的计划尚在谈判考察阶段。   所有国产汽车里,也仅有红旗牌轿车勉强上点档次。   至于其他的进口小型轿车里,华沙、胜利、吉姆、奥斯丁、斯坦达这些接近于淘汰的老旧车辆又占了大部分。   所以别说德国奔驰、法国白茹,美国克莱斯勒,这些真正上档次的国际名车,国人难得一见了。   哪怕像大、三菱、达特桑、丰田这些日产经济型车辆,或是波罗乃兹、菲亚特这样跟玩具差不多的小玩意,也算是凤毛麟角的好车了。   实事求是的说,在这个汽车还不普及的年代,甚至就连驾驶员职业的技术含量,那都让普通人极为羡慕和崇拜。   别说在各个单位里,汽车司机都是受人尊重的高端人才。   大可以随着性子耍脾气,端架子,奖金拿头份,拿领导开玩笑,给上级脸色看了。   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更是高端职业里的高端,带有极为特殊的光彩。   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在京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这个群体的收入也随之飞涨。   出租司机们不但成了西餐馆和高档消费场所的常客,而且择偶要求也非常高。   找教师、找空姐,或者是跟漂亮女演员谈恋爱,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想想看吧,这年头就连负责开车的司机都如此的牛气冲天,那能够常年坐小车的人又是怎样呢?   由此可知,宁卫民能拥有一辆他个人可以随意支配使用的汽车,还是辆挺新的进口车。   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和为之咋舌的事儿!   某种程度上,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份,已经能跟局长、县长齐平了。   这话一点也没有夸张成分。   因为当前的国情,就是1979年国家允许个人拥有私车的宣告声明还不具可行性和合法性。   国内有限的汽车作为生产资源,都是分配给相当级别的人员使用,称为公车。   以京城的具体情况而言,只有正处级,才享有配备公车的待遇,连副处都没戏。   如果想要跳出杂牌车和212吉普车的范畴,坐上正经的轿车,最起码也得混到司局级才可以。   要想再高一步,坐红旗车,那怎么也得是部级了。   正因为这样,红旗牌轿车才会有“部长车”的别号。   没错,上辈子宁卫民当然拥有自己的汽车。   2o2o年的时候,为了最大限度躲避限号政策,他光私人名下就有一辆大切诺基和一辆奥迪a8。   公司名下还有一辆丰田雅阁,一辆别克gL8,两辆金杯大面包。   而且他平生摸过的豪车也不少。   或租或借,奔驰、宾利、林肯、悍马、法拉利、凯迪拉克,都曾尝试过。   可说句心里话,就因为汽车在当代太具有特殊性和稀缺性了。   他开着这辆小皮卡上路感受到的幸福,远不是上辈子开的那些豪车能比的。   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其中的滋味居然这么妙不可言。   先的区别就体现在路况上了。   1982年京城的道路状况是什么样的?   不能否认城外道路坑洼崎岖,许多地方都是黄土和石子路。   可城里不同,二环路通车了,京城市区都是柏油马路。   而且由于机动车少,马路虽然不宽,但已经足够使用。   哪怕像北海、故宫、**、王府井、什刹海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也皆能顺利通行。   没有公交快道,无论客车还是卡车,一旦和小车并行,往往会主动避让。   毕竟都明白,坐在小车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啊。   更绝没有监控、拍照、扣分、测、查酒驾之类的种种担心。   对违反交规的稽查,交警只能是抓现行。   其次是停车也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大地方有专门划出来的停车场,小地方顺边儿停就行。   不但没人收取停车费,看车的全是义务劳动。   而且没人抢车位,也免了开车下地库左桡右绕的麻烦。   相信只要到过京城的司机,对比一下 2o2o年的京城路况和费用。   就知道1982年开着汽车在京城里转悠有多爽了。   另外,宁卫民的这辆皮卡还有个别人没法比的优势,就是车牌子还牛得要命。   皮尔·卡顿公司当然是黑牌儿车啊,31-oo446,交警打大老远一看皮卡的牌子,就知道是涉外车辆。   (当时我国有3o个省市,港澳台不算,琼渝未建立,为避免与64式车牌冲突,所以o1一下子改为31,黑牌则是涉外机构专用)   于是就经常会主动给予一些特殊照顾。   往往车辆不多的情况下,交警会用控制红绿灯的手板,为宁卫民把红灯扳成绿灯,供其通行。   那真是意外的惊喜!   没有限号,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啊!   想东西穿行,就走长安街。   想南北来往,就走二环路。   无论奔东西还是南北,只要不钻胡同,那度就都跟哪吒踩着风火轮似的,转眼即到。   这才叫开车哪!把汽车应有的便利都体现出来了!   一旦时过境迁,错过了这个年代,你就是世界富来到京城,也再享受不了这样的通畅了!   更关键的是,这年头汽车在大多数人的心里,份量也是非比寻常,太能让人满足虚荣心了。   宁卫民最早从公司把车开回来后,第一件事开着车子回扇儿胡同,想带在家休息的康术德出去转悠转悠。   结果胡同里的街坊邻居们,一现宁卫民开回来一辆小汽车,着实地轰动了一下子。   虽然这皮卡只有俩人的座儿,后面就跟卡车一样。   可这是毕竟是开了没两年的新车,又有个轿车的头。   但凡住在扇儿胡同的,不管跟宁卫民熟还是不熟,多少人忙里偷闲赶来了。   也没别的要求,只要能看看汽车的驾驶室,摸一把汽车方向盘,大家伙就挺满足的了。   “瞧瞧人家民子,真牛,汽车都开上了,这是当官了吧……”   “拉倒吧,人家卫民外企干的好好的,主要是人家单位是有钱,没看《新闻联播》后头,天天都放人家公司广告啊,那过去可是卡西欧把着的……”   “知道知道,人家单位是卖时髦衣裳的,现在小年轻最喜欢的。一套老鼻子贵了,至少得一百多……”   “哎哟,大妈,您别逗我,还一百多,好几百好不好!您也不看看那是什么衣服?法国巴黎来的。皮尔·卡裆……”   这最后一句,不知是这位故意玩笑,还是真记错了。   反正是挠着了大家伙的痒痒肉,立刻引了轰然大笑。   所以在这样的气氛里,宁卫民想快点走都走不成。   他必须得先耐心和蔼地,让街坊邻居们过过眼瘾,带大家上车参观参观才行。   没想到真等到把这些人都糊弄好了,边大妈和罗大婶又被外面的热闹引了出来。   对这些跟亲人差不多的近邻,他当然更得伺候周到啊。   于是随后他又分别带着边大妈和罗大婶,开车去**广场上兜了一圈儿。   直折腾到快吃午饭的时间了,他才终于请师父康术德坐上了自己的车。   师徒俩车里一商量,索性直奔了北边,去鼓楼大街的马凯餐厅吃湖南菜。   这是11月份啊,眼看着邻里们用羡慕的眼神一直目送他们远走。   再看看车外呼呼大风里迎风蹬车和被吹得睁不开眼的行人。   康术德的心中,也不禁油然为徒弟充满自豪。   可他还真不能夸宁卫民有本事,干得好。   因为师父嘛,主要责任还得是泼凉水,不能让年轻人翘尾巴。   于是反倒是一个劲儿训诫宁卫民。   叮嘱他以后回来,对待邻居们要更和气,更谦逊,不能趾高气扬。   否则就会显得没人味儿,容易遭人恨。   宁卫民当然能领会师父的心思,一边开车一边点头。   “您放心吧,我明白。我还不至于因为一辆汽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又不傻,干嘛非招得别人往我车上吐痰,背地里扎我轮胎啊。”   可康术德对他如此偏离重点的领悟,却很有点恼火。   “你小子,怎么老往坏处想别人?咱们街坊邻居们岂能这么下作?”   宁卫民还非较这个真儿。   “哎,怎么不可能啊?您这话可太理想化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您自己还总说,五个手指头不一边儿齐,防人之心不可无呢……”   康术德更是气得吹了胡子瞪了眼。   “放肆!这还没吃饭呢,你就跟我抬杠,打算把我气饱了?”   宁卫民忍不住想笑,但嘴里可没放松。   “还‘大胆’呢,您把刘宝瑞的相声《君臣斗》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我倒想问问您,天天见我就数落,不嫌累啊?您就那么看我不顺眼?也就是我,天天挨骂,还把您当成天一样供着。”   “我是你师父!怎么着,我还不能当你的天?我数落你是为你好,别人我还懒得教训呢,没那个义务。”   “是是,那您今儿中午到底还吃不吃了?别一会儿去了,您又说饱了……”   康术德一听这话,赶紧变调了。   “你又跟我耍心眼是不是?我还没老糊涂呢。不上你小子的当。吃不下我也点菜,一会非花你一百块不可。摆着看,我高兴。”   “得嘞,随便您。不过告诉您一事儿啊,你可别气着。我钱包可拉您屋里了,忘带了。”   康术德登时睁大了眼睛。   “等等,你什么意思啊?没带钱?没带钱你还拉我去!你这是早有预谋吧?合着今儿是想吃我啊?”   “没这意思,咱到了可以点菜先吃啊。大不了吃完了您坐拿喝茶等会儿,我开车取钱回来啊。这不有车嘛……”   康术德断然拒绝。   “别介,那不成。掉头,赶紧回去。你有车,回去拿钱也一样……”   这次宁卫民真笑了。   “瞧您,连自己徒弟都信不过,还说我呢。人心隔肚皮没错吧?告诉您实话吧,其实我逗您玩儿呢,钱包带着呢。”   康术德这次气得彻底没话了。   心说了,好小子,你是马三立啊你,逗你玩?   行了,咱等这顿饭吃完了回去的嘿!   今儿我就是第一个往你车上吐痰的人……   () 第四百零二章 灿烂阳光   对于宁卫民配上“四轮铁马”这件事。   比扇儿胡同的邻居们还要更加兴高采烈的,是建国饭店专营店的“美纯洋媚子”,以及斋宫的那些姑娘们。   因为作为宁卫民嫡系部队,她们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自己之所以能过上努力就有丰厚回报的日子。   哪怕没有学历,收入也足以傲视其他的同龄人,全是多亏了宁卫民。   尤其是当十月份工资和提成下来后。   “美纯洋媚子”每人月收入都过了四千块,斋宫的姑娘们月收入全都过千。   这些姑娘们对宁卫民的崇拜和敬仰,就更加高涨。   不夸张的说,其实已经与电影《红色娘子军》很有些相似了。   姑娘们不但把宁卫民当成了偶像,当成了恩人,也当成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哥。   那么自然,每个人都由衷地为宁卫民配车而高兴。   与有荣焉地认为这完全是宁卫民应得的待遇。   甚至在和家人、亲戚、朋友聊天的时候,姑娘们还会不自禁用这件事,替宁卫民好一通吹嘘。   特别想让别人知道她们有一个多么好的工作,遇见了一个多么好的领导,这领导又是多么有本事。   不用说啊,这些夸赞传到了宁卫民的耳朵里,他美得连骨头都酥了。   男人嘛,都有变成英雄的情节,想做领袖的追求。   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为人需要,被别人肯定。   想想看,被二十多个漂亮大姑娘在背后这么猛夸。   宁卫民要还能保持无动于衷保持淡然,也就真不是凡人了。   于是成就感满满之下,宁卫民很快就做出一个既能当众嘚瑟一下,且能鼓舞姑娘们工作热情的决定秋游。   说具体点,其实就是趁着十一月初天气还好。   宁卫民想利用有车的便利,分两批组织他的员工们,轮换去圆明园玩儿。   当然,他自己非常清楚,就凭他的一辆小皮卡,肯定拉不了这么多人。   也不可能像拉货一样,把这些姑娘们全都安置到皮卡后面。   招摇不招摇的单说,那非给这帮丫头颠散架,让冷风吹病了不可。   所以真正切实可行的办法,这辆皮卡只能作为物资供给车,为大家多带点吃喝用品。   必须单独花钱包一辆红旗ca63o旅游车,把姑娘们拉过去。   包车的钱对宁卫民来说,当然是小意思。   两天才八十块钱。   哪怕算上送司机的一条好烟,还有吃喝,一百也打住了。   但让宁卫民有点愁的是,怎么才能避免霍欣坐副驾。   他现在可真有点烦这丫头喋喋不休的教训,只想尽可能与其保持距离。   于是就为了这个,也为了顺带减轻一下自己的劳动负担。   经过考量之后,宁卫民最终叫上了宫海滨、耿平、吴国庆,这几个模特队的哥们儿来帮忙   这样,他就能以装卸需要为借口,和他们其中之一作伴了。   只是出的当天,人可就多了。   当全体人员在重文门路口准时集合时,大家才现,十五人座儿的旅游车竟然员了一人。   于是跟大车的耿平和吴国庆却只好扬风格,轮流换着坐。   偏偏这哥儿俩还是模特,大高个,在车里站直了撞脑袋。   一路上那乐子可就大了。   一个小时过去,好不容易到了下车的时候,这哥儿俩脖子都酸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必须得承认,这趟是真没白来啊。   因为宁卫民太会挑地儿了,没有比这圆明园更适合野炊的地方了。   这年头,圆明园还没被规划为遗址公园,真就是一块无人看管的荒郊野地啊。   既没有管理处,也没有游客,连门票都不用买。   拿圆明园标志性的大水法遗址来说,不但可以爬上去,随意的拍照。   你就是想搬块大石头回去,也没人阻挠,随你的便。   更何况这又赶上了秋天最美的时候。   茂盛树林里,叶子该黄的黄,该红的红,该绿的绿。   小风再一吹,宛如花瓣散落。   地面上也是小溪潺潺,野花丛生,蝴蝶飞舞,那真是美极了。   说实话,就连宁卫民自己都庆幸歪打正着,这主意出的太妙了。   就这样,在山野里,大家尽情呼吸丰富的氧气,欣赏古木野花,静听野鸟欢歌,看看小松鼠等等小动物在林间路上嬉戏,很快就玩儿疯了。   姑娘们,爱美是天性,自然少不了采摘盛开的花朵打扮自己。   她们一个个头上插满了缤纷的鲜花,然后在花丛里,用带来的相机自由组团拍照。   男士们显得反倒拘束许多,一开始,连照合影的姿势都中规中矩。   要说真正让几个老爷们快乐起来,放松起来的,还是靠这辆皮卡。   宁卫民知道男人很少有人不喜欢摸方向盘的。   就专门找了平整的地方,表示愿意教几个哥们开车。   果不其然,这几个男模轮流一上手,就全不舍得下来了。   最后弄得宁卫民想喘口气,还得求开旅游车的司机帮忙代教。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真等到了中午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皮卡的优越性才算完全凸显出来了。   因为宁卫民为大家准备的物资太充裕了。   酒精、木炭、汽水、啤酒、塑料布,锅碗瓢盆,各色调料,自制烧烤架,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各种新鲜蔬菜就不说了,他还专门腌制好了烧烤的羊肉串、鸡肉串,和一大袋子专门为烤食准备的土豆、玉米。   好嘛,正因为这样,这顿饭那叫一丰盛,叫一热闹。   那真美味佳肴一锅锅,水果点心一箩萝,啤的白的一波波,欢声笑语一伙伙。   最终大家伙吃饱喝足玩够了,要回去的时候。   无论男女几乎一致性地出了感触。   那就是,有汽车太好了!   许多人都说,像这样的痛快日子,简直跟做梦一样,要是没有汽车,只能当白日梦做了。   没想到那开旅游车的师傅却公然跟大伙唱起反调。   “不能这么说啊,我还有车开呢。可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玩儿过啊。可见有汽车并不是最主要的。你们没车还能包车呢。关键还得会玩儿才行。我是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风华正茂,青春岁月无限美好!不像我,再没这景儿喽,全让老婆孩子给栓死喽。”   这么一说,大家就笑得更开怀了,觉得这司机师傅还真逗,太会凑趣儿了。   正因为这第一次玩儿得特别好,所以等到换下一拨人再去圆明园的时候。   宁卫民干脆就把烟酒店的生意给停了一天。   也把罗广亮,张士慧、刘炜敬、和曲笑、石凯丽都约了来。   这次和上次相似的地方是,宁卫民这辆皮卡所挥的优越性,依然博得了众口一词的推崇与盛赞。   大家伙儿玩的一样开心,一样满意。   然而最大的区别,除了在于宁卫民教开车时,把曲笑和石凯丽也叫了过来之外。   也让这俩姑娘过了一把司机瘾,给她们开了窍。   更在于张士慧似乎对于开车的兴趣远他人,而且他也比其他人更敢往深了去想。   吃中午饭的时候,酒喝到半途,张士慧忽然激动不已把宁卫民拉倒一边说。   “我也想弄辆汽车开开!”   宁卫民情不自禁的抬起了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完全没有想到,张士慧居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说实话,他这辆皮卡的车完全就是赶上了一个好领导才能到手。   如果不是宋华桂主动替他着想,他自己是不敢有如此奢求的。   张士慧当然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切实际。   于是想了一想,很快就随之沮丧起来,不由一声长叹。   “哎!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弄来汽车。我真羡慕你啊,卫民,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当上司机,靠方向盘走南闯北。万万没想到,我这个愿望被你实现了。你运气真好。我要是能有一辆汽车开,管他什么车,只要有四个轱辘就行,我这辈子都知足了……”   张士慧借着酒劲吐出一堆心里话。   不用说,从他这番自肺腑的表态里,宁卫民就能充分了解到。张士慧对汽车有多痴迷了。   对别人来说,或许汽车只是汽车,但对张士慧不是。   对他或许代表了一种精气神,一种越某种东西的象征。   正因为这样,作为朋友,宁卫民非但没顺着这番话,劝他打消念头。   反倒很认真的鼓励他。   “你要真喜欢车,就先去学吧。”   “什么?你说什么?”这次反倒是张士慧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是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错。你可以先为开车做好必要准备。不瞒你,我是凭关系搞到驾驶证的,有办法再帮你安排个学车的地方。虽然你考下驾驶证,我也不能马上弄来辆车给你开,可我的车是可以借你的。你愿意去吗”   “你是说……你愿意安排我学驾驶,还愿意把你的车借我开?”   “对啊,咱们这关系,这点事算什么。但前提,你的驾驶证得自己考下来。”   “我,我当然没问题啊。可哥们儿……你不觉得我冒傻气吗?”   “不,一点也不,谁还没点梦想。作为朋友,我当然得支持你,而且我相信,任何限制都有变通的办法。等咱们再赚两年钱。即使国家还不让私人买车,可我们只要钱够总会有辙的,你说呢?”   这下张士慧受到了启,登时精神为之一振,   “是啊,你说这旅游车不也就几十块一天嘛。大不了我包它一个月,我自己有本,自己开还不行吗?只要能过车瘾就行啊。”   灿烂的阳光之下,他脸上笑出了花,开心得就跟个孩子一样。   让宁卫民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买第一辆车的时候。   虽然那只是辆贷款买的北斗星。 第四百零三章 身价倍增   宁卫民没跟张士慧说大话。   如今的他,确实有能力打破相关行业限制,安排张士慧去学车。   甚至是办成其他一些在常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儿。   因为有车和没车的差距绝不只是出行上的便利,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别的不说,开上皮卡之后,宁卫民渐渐就现了。   许多过去难进的地方,变得好进了。   像过去出入友谊商店的时候,他如果没穿西装,或是打扮的随意点。   门口的保卫干事或许就会过问一下。   但现在绝对不会了。   他只要把车停在商场门口,保卫干事就会以极为尊崇的目光,目送他的背影走进友谊商店的大门。   还有京城那些服装厂。   过去宁卫民凭着皮尔·卡顿这块金字招牌是可以平趟。   可他如果第一次去陌生的厂子,总得需要有公司跑外联的人陪同、引荐。   哪怕去熟悉的厂子,也得事先打个招呼。   否则就免不了要拿出介绍信,跟传达室大爷费些唇舌。   然而有了这辆皮卡就不一样了。   哪怕从没去过的厂子,他把车开到人家厂门前。   兹要一按喇叭,传达室值班的二话不说就会给他拉开大门,就跟他是来巡察的领导似的。   甚至那些在老百姓眼里高高在上的衙门口和高等学府也是一样。   无论工商、税务、美协、美院、美术馆、区政府、纺织局、轻工局、文化局……   他统统都可以凭着这辆汽车长驱直入。   这辆皮卡就是他的介绍信,就是他身份的证明。   更加微妙的变化,还体现在交际场上,别人相待的态度上。   别看宁卫民倍受宋华桂看重,手中权力不小。   他天天在外也是西服革履,人五人六的。   但就因为太年轻了,一直以来,体现他职务的官称使用率并不高。   往往只有总公司那些基层职员,和宁卫民麾下的那些姑娘们才会以“宁经理”称呼他。   至于其他人,基本上耻于如此。   哪怕是有求于他的那些美术界名家和教授。   哪怕那些为他制作工艺品的锦匣厂,靠他捞外快的那些人。   哪怕天坛公园园方派到斋宫协助管理的工作人员。   甚至是重文门旅馆的前台服务员,莫不是如此。   比较客气的人叫他“小宁同志”。   比较熟悉的人叫他“小宁”、“卫民”。   比较亲近的人叫“民子”、“哥们”。   比较生疏的人干脆就叫“年轻人”,或者索性直呼其名了。   但自从宁卫民有了汽车就不一样了。   “宁经理”这三个字的适用范围,开始迅扩充。   尤其是在公司新印制出的名片助攻下,别人更是情不自禁为宁卫民这种时髦的“派头”震惊不已。   如果是生人,态度立马端正,会变得既客气又恭敬,绝不会再有丝毫怠慢。   甚至心里把宁卫民揣测成背后有家世的**的人,也不在少数。   如果是熟人,更会因此大大吃上一惊。   随后就免不了心头浮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名言。   不知不觉就改了原本轻慢的称呼,连说话的语气都会柔顺起来。   说实话,最吃这套的,其实就是霍欣介绍给宁卫民的那些朋友们。   因为越是了解体制的分配情况,他们就越是懂得一辆汽车的实际份量。   别看江浩、吴深、李仲他们几个似乎无所不能。   可就连他们之中最前途无量的江浩,真的提到了副处长。   那距离拥有一辆专车的待遇,还差上一大步呢。   这一步没有个三五年,断然实现不了。   他们想用车,不是没辙,可那只能沾上一辈人的光了。   同样也免不了要跟司机套交情,打好关系。   哪有宁卫民自己开车这么随心所欲的方便啊?   所以他们又怎么能不对小自己好几岁的宁卫民另眼相看呢?   必然会重新考量宁卫民的实际能量了。   再加上宁卫民出手也大方。   在他们牵线下成功兑换钞票之后,不但真的送了他们每人一套西装,而且还请他们在建国饭店暴搓了一顿。   那可是涨价之后的西装啊,五百块一套。   说送宁卫民就真的送了。   而且吃是还真正的法餐,头盘、主菜、餐后甜点、葡萄酒和咖啡俱全。   一顿饭仨人吃了小三百外汇券。   于是在感受过建国饭店奢华的就餐环境之后,穿上贴身柔顺的西装之后,在跟着宁卫民邯郸学步中,懂得了从外至里使用四套餐具之后。   这帮人就再无法在保持出身高贵的趾高气扬了,都被面对资本主义的物质享受打掉了傲气。   不能不自内心的承认宁卫民确实是值得他们与之交往的朋友了。   这时还会有谁在意宁卫民是胡同里的出身,是个初中学历啊?   都认为他“出淤泥不染”,确实拥有足够的本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于是反过头来,宁卫民又能继续利用他们,来帮自己一些小忙。   从他们身上捞足了好处。   比如说,通过他们在银行的关系,宁卫民又蹚出了一条能搞到流通纪念币的渠道。   轻而易举地购买了到了二十套1982年刚刚行,主要对海外销售的第一套熊猫金币。   以及三十套1981行的第一套生肖金银币,辛酉(鸡)年生肖金银纪念币。   这可都是金银币里的龙头品种,珍稀币种。   虽然最终涨幅不像邮票那么划算,顶多只有几百倍吧。   可胜在年年稳步上升,而且能满足曾经是邮商的宁卫民一种成就感。   多少算是成全了他,完成了过去很难实现的一个收藏成就。   再比如说,有汽车还得解决加油问题,当时可不是进了加油站人家就给你加油的。   人家加油站只收油票不要钱。   油票都是各单位直接到石油公司统一购买,个人没资格。   宁卫民要是跑得多了,出了公司给他的油票。   额外的消耗哪儿来啊?   后勤部的沙经理当然不会替他操心,只会看他乐子。   所以这几位有好爸爸的可就管用了。   轻而易举就能解除宁卫民的后顾之忧。   就连驾驶证都是这帮人帮他给办的。   就考一次试就拿到手了,容易极了。   所以张士慧学车的事儿自然不难。   宁卫民又走这些人的路子,给张士慧安排到出租公司培养驾驶员的内部培训机构里学。   等张士慧一去,回头居然告诉他,说那儿还管教修车。   宁卫民就更高兴了。   觉得这事没法办得再实惠了。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明。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世上的人是只敬罗衫不敬人。   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开着一辆汽车居然还有这般提高身价的奇效。   所有人都会因为这辆汽车对他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让他看见了更多的笑脸,也打开了许多,他本以为自己难以打开的大门。   当然,反过来,也免不了有些对宁卫民知根知底的人,因此感到迷惑和困扰,甚至抹不开面子的。   像街道的李主任,就万万没想到宁卫民这个成天嬉皮笑脸,曾经因为扔掉铁饭碗被他当面骂糊涂的毛头小子。   居然这么快,就能开上外国人给的汽车了。   而且还采用了一种又白又挺括的小卡片来充当身份证明。   以前的宁卫民,李主任是随时都可以伸手拍肩膀,胡撸一把脑袋的。   但如今如此排场、如此讲究的宁卫民,他看着却着实陌生,心情能不复杂吗?   不改变态度吧?   他自己就无法把宁卫民再等闲视之,很有点怕因此得罪人。   可要变了态度吧?   这样的巴结,他又觉得自己市侩,很丢人。   说白了,他就像范进的岳父面对中举后的女婿那样无所适从。   还好,宁卫民毕竟只是外表年轻一些。   深通人情世故的他,是不会像一般年轻人那样,盲目自大的。   尤其对知根知底,只为了情分,曾经帮过自己的人,他就更不可能端架子,不会让人家为难。   所以一现李主任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怪异。   宁卫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用最实在的话来化解了李主任的困扰。   “李主任,您别这么看我啊。我还是那个宁卫民啊,还住在咱们扇儿胡同2号院呢,里子一点没变,照样得归您管。呵呵,这车和名片都是懵外人的。您对我,千万别见外。否则,我可不好意思求您关照了。”   如此一来,不但免了尴尬和生疏,反倒更得人心。   既增进了李主任的好感,也加深了彼此的亲厚程度。 第四百零四章 拉风 从11月初到11月中旬,属于京城晚秋最后一段美好的时节。 一旦过了这段时间,京城的树几乎就秃了。 秋风会吹得落叶满地跑,气温也会迅降低。 也许只需一天夜里大风降温,就能一步跨越零度。 那人们只凭秋衣秋裤,早就顶不住了。 所以这段时间,也是京城人入冬之前最忙和的时节。 各家各户都闲不住,都得为入冬做必要的准备。 一是得把冬天的棉衣、被子准备出来。 同时拆洗旧被罩、床单、枕套,洗完了还得晾晒,来个置换。 二是住平房的主儿,得拿报纸、糨子,把窗户缝儿糊好,免得天冷漏风。 三是准备生炉子取暖,安烟囱,买蜂窝煤、买劈柴。 四就是得凭本儿够买冬储大白菜了。 尤其最后这一项,闹出来的动静最大,也最让人们乐此不疲。 从1959年开始,为了保证京城市民冬天每人每天能有一斤白菜的计划供应量。 每年11月1日到1o日,成了市政府组织冬储大白菜集中上市供应的日子。 市政府规定京城市民必须在指定国庆蔬菜商店,凭购货本按定量购买冬储大白菜。 这就是冬储大白菜的由来。 这个年代的人都说,京城进入冬天的象征就是大白菜,这话一点不假。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为了保证大白菜的供应,京城市政府会联合十几家单位共同设立“秋菜指挥部”,一起动用各种资源,刻不容缓地解决大白菜产销运输中遇到的问题。 有一个算一个,人们真的就是为了大白菜而活的。 买大白菜,已经俨然成了城里城外,全员皆动的一场“人民战争”,景象无比壮观。 既然是战争,那当然就有打前锋的。 那谁是排头兵啊? 毋庸置疑,京郊的菜农绝对当仁不让。 正所谓“立冬不砍菜,必定要受害”。 由于这个时节田间的菜蔬经不得风寒,不及时抢收就会冻坏。 所以为了避免大白菜冻坏在地里,抢收越冬菜,就成了京郊农民的头等大事。 那不用说啊,农民一忙,运输公司就得跟着忙,菜店也就跟着大变样了。 你就看吧,从11月1日的凌晨三点开始。 京城的大街上就会出现无数拉着白菜的马车和卡车,连在**前都能畅行无阻。 全市一千二百个菜店和临时售菜点,也无不在菜棚外拉上线,换上1oo瓦大灯泡。 卖白菜的售货员提前穿上了棉鞋棉大衣,带着棉帽子棉手套,严阵以待地待在室外守着大磅等着白菜运来。 而且还张贴布告,对外招收家庭生活有困难的人干临时工,一天给一块五。 工作内容就是在菜站过夜,夜里装卸白菜。 甚至就连各个无关的单位也受影响。 因为双职工家庭两口子都要上班,为了买白菜,是可以直接向单位请假的。 遇见这个理由,单位不能视为私事,得立即准假。 这还能不影响工作进度和安排吗? 所以最真实的情景就是,当城外的高头大马喷着白雾拉着堆成山的白菜来时。 各处菜站前等着头一拨买菜队伍早排出好几百米。 用帽子、大衣、围巾、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女老少们,都是怀揣副食本,举家出动的。 人们特别有恒心、有耐心,不管多晚都等着。 不过随着一车一车的白菜往下卸,堆成了山。 菜店的样板台上,也把分成一级、二级、三级和等外几类的白菜分别展示出来后。 所有人就都没法再保持淡定了。 一旦卖菜、卖菜上磅算钱的声音掀起,本来安静的队伍瞬间躁动起来。 排在后面的人们开始以焦虑的心情眼望前面,巴不得队伍能快点移动。 而队伍前列的人,也都知道不能耽搁耽搁时间。 无不在卖菜的催促声里,以最快的度,甩开膀子卖力往自己带来的各色车辆上装他们选好的白菜。 就这样以蚂蚁搬家的方式,一趟趟的运回去。 直至存储四五百斤,乃至上千斤才能安心。 然而买完了,把菜拉回去了,还不算完呢。 家家户户还都要把大白菜摆满庭院、窗台,码放好后晾晒。 天儿冷后还要用草帘子和旧棉被盖严实了。 就这样,一堆堆储存的过冬菜,一排排盛着腌咸菜的缸坛瓦罐,便成了京城迎接冬天的特殊风景。 要说句大实话,这段时间,就连菜站和居民们抛洒的白菜帮子都是成山成垛的。 城外的露天垃圾场无一例外,全都被白菜叶子给盖住了。 如果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京城人这份争先踊跃,大量囤积的买菜热情的。 或许他们会感到好奇,到底是为什么当年的人们这么爱冬天的白菜? 其实答案很简单。 第一无非就是物资匮乏,生产力落后。 虽说七十年代,京城就已经有了成熟的大棚种植技术,也引进了不少外国蔬菜。 可惜受工业的局限,塑料薄膜太少,而没能推广开。 没暖棚,还怎么“反季节”? 所以许多三十年后毫不稀奇的生菜、西芹、紫甘蓝、油麦菜、球茎茴香、小西红柿。 此时还是只供涉外宾馆、商店出售的特菜。 老百姓能看见的机会,只有重要节日里供给京城四大菜市场展示,以体现蔬菜市场丰美的时候。 反过来供应老百姓的普通菜店,冬天的货架子上往往都是空空的,只有些蔫土豆、辣萝卜“值班”。 偶尔能把“三黄一白”(土豆、倭瓜、葱头、白菜)凑齐,还没等卸车,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最惨的时候,柜台里外干净得像被狗“舔过”。 卖菜的售货员,成天无聊地蹲在大门外晒太阳。 那想想看吧?老百姓不多买点白菜存着成吗? 人不吃水果可以,但不吃蔬菜万万不行的。 否则就会因为缺少维生素而生口疮,会因为缺乏植物纤维大便干燥。 第二,就是对于冬储大白菜政府是给补贴的。 上市前,物价局已经对大白菜进行了分级定价。 一级菜六分六厘,二级菜是六分,三级菜五分四厘。 这个价格,京城市政府统统补贴一倍还多。 说白了,这是京城户口享有的福利,买菜就等于政府钱,你能不要吗?当然要抢购嘛。 反过来如果这劲过去了,白菜价格就要比集中供应期贵得多了。 人们再到市场上买白菜那就一毛五分的原价了,一下涨多少倍? 这时再买到的白菜就叫“议价菜”了。 在少有其它蔬菜替代的年代,如果靠“议价菜”度过冬天,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总而言之,正因为这些原因。 在这年头的人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一点不用为冬储菜操心的。 就连宋华桂这样每个月收入过万,能一家老小只吃友谊商店“特菜”的人也一样。 因为她毕竟在京城还有父母,两位老人是不可能跟着她一样,安心享受资本主义奢侈的生活水准的。 其他的诸如领导干部,大学教授,知名演员更是如此。 像真武庙旁边的电视台家属院,还有京城电影制片厂,以及人艺周边地带。 住在附近的老百姓们在买大白菜的队伍里,就经常能看见戴着破手套,拎着麻袋片来排队的熟脸儿。 无论多有名的演员,电影明星,曲艺大家。 兹要他在京城猫冬,那就得和大家一样排队卖菜,然后自己给弄回去。 想走后门? 根本没戏。 这件事的特殊性在于什么都在老百姓眼皮底下摆着呢。 别说想专买一级菜没戏了,就是想不排队,或者排队加塞都不行。 任凭你是什么人,多大来头,谁要敢营私作弊,能当场被老百姓的吐沫给淹死。 像舞蹈演员陈爱莲的丈夫就是仗着排队买白菜的过程里人不能走。 硬是在这个过程里追到了初次见面,本来还挺反感他的这个姑娘。 歌唱演员朱明英更是对买完二百斤的白菜,只能靠自己一个一个往楼上抱,爬上去爬下来的滋味永生难忘。 所以如果单就买白菜这一件事而论。 真不能不说,与京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相比,扇儿胡同的2号院四户人家简直是活在蜜罐里了。 为什么? 当然先是因为他们院儿里有米婶儿这位内应啊。 米婶儿确实是不敢利用便利给大家开后门,可她有内幕消息啊,知道那批的白菜好。 别看都是一级菜也有区别,就是菜源的不同。 最好的白菜可不是京郊的,而是河北玉田县和三河县产的白口菜。 棵儿大,瓷实儿,吃着爽口。 尤其是做陷儿吃饺子,绝对的味儿正。 就单凭这至关重要的情报,就凭她能告诉大家伙,哪天菜站来玉田白菜。 放在谍战剧里,说她这样的角色能掌握一场战争的最终胜利,立个特等功都不为过。 其次就得说2号院的几户人家,壮劳力多啦。 边家哥儿俩,罗家哥儿俩,全是身强力壮正当年的棒小伙儿。 有他们四个在,全院儿两千来斤的白菜搬运,根本不在话下。 至于最后的压轴的力量,定鼎的神器,那就是宁卫民那辆皮卡啦。 有了他这么牛的运输工具,跑一趟就是全齐啊,再不用磨磨唧唧折腾好几趟。 而且连等着都舒坦,完全可以轮换着进驾驶室里听着小曲儿,暖暖和和的抽烟啊。 买菜的时候才有意思呢。 排后面的人,见他们一车的菜摞起老高。 几乎把新来一级菜清空了一半,登时就不乐意了。 有不明所以的人还带头闹上了,非说走菜站给领导开后门。 结果让米婶儿一下就给撅了,让负责排队的边建军明明白白把四户菜的本子亮给他。 果然手续俱全,完全合法合规。 米婶儿还以鄙视的眼神儿和轻蔑的语气还击呢。 “怎么着?人家开车来就是走后门啊?你们太爱犯红眼病了吧?有本事自己当司机去?自己长本事比什么都强。” 好,几句话噎得那闹哄的小子下不来台,特没面儿。 可就这样,那小子也没义愤的离开。 毕竟,菜还是要买的。 其实还别说几户近邻了,就连宋华桂的父母、李主任、张士慧、霍欣,曲笑,买冬储菜也全得了宁卫民的帮衬了。 宁卫民当之无愧地成了买菜队列里最引人瞩目的异类份子。 不知惹得多少男女老少死盯着他不放,回头率极高。 年岁大的,是盼着有这样的儿子,就是巴不得有这样的子侄。 年轻的,不是盼着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哥们,就是盼着有这样的对象,有这样的丈夫。 宁卫么的小皮卡,当之无愧是白菜堆儿中最璀璨耀眼的那辆豪车啊。 他就是买菜队伍中所有人心目里最靓的那个靓仔。 当然,好事做多了也多少有点副作用。 像月中的时候,他去总公司见宋华桂汇报雕塑展进展和最新营业额流水的时候就闹了笑话。 这位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出国太久了,早已经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已经彻底忘了熟悉的家乡味道。还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居然就像警犬一样吸吸自己的鼻子,然后皱着眉问他。 “你身上什么味儿?也学着人家喷香水了?” 宁卫民索性装傻充愣。 “大姐。您果然是识货的人。我就洒上了那么一点,您这都闻出来了?” 宋华桂愣了一愣,随后却又摇摇头。 “你这种香水……很特殊啊。什么牌子的?有种田园的感觉……” 第四百零五章 运气 真正寒冷的天气说来就来了。 11月17日,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就像摔了一个大马趴,气温直接就摔到零下四度去了。 可即便是如此,京城市民的心里可都倍儿踏实。 因为就像老舍的《四世同堂》里,兹要存够三月的咸菜和粮食,就啥也不怕的祁老太爷一样,此时的京城人,家家户户都已经屯足了能吃到开春的大白菜,当然就可以藐视严冬了。 一棵壮硕的大白菜,如果落在京城人手里,那绝不会有一点浪费。 从里到外,都有着不同的吃法。 最外面的老菜帮子,在讲究人家是不上桌的。 可是在寻常百姓家,码在盆里用开水浇,然后加葱姜和盐腌上两天。 捞出来后洗净切碎,加干辣椒末和蒜末大火爆炒,酸辣开胃,是最下饭的佳品。 剥去老帮子,里边的菜帮子最适合熘炒。 京城最家常的醋熘白菜主要就是用白菜帮子炒出来的。 讲究大火热油,出锅前勾薄芡,色泽明亮,蒜香扑鼻,下酒下饭都是好菜。 菜帮子还可以加肉来炒,那就要换一种切法了。 把菜帮子顺着切成长条,猪肉切丝,大火翻炒。 因为菜帮子本身的弧度,这道菜有个诙谐的名字——“罗锅菜”,透着京城人平淡之中的幽默。 拿菜帮子做馅也是一绝。 剁碎了包饺子、包子,味道都很鲜美。 京城人过年吃饺子,白菜馅可是必不可少的。 顺着菜帮子往上,白菜叶子的做法最多。 切碎炝锅下面条,是家常美味。 掰成大片涮火锅,格外清爽解腻。 而白菜炖粉条,白菜熬豆腐,绝对是各家各户近似于冬季每天必吃的保留菜目。 白菜心则是大白菜紧抱怀中的宝贝。 可熘、可扒、可凉拌。 把白菜心细细切成丝,加盐、味精,再加上醋、酱油、香油,讲究点的人家再拌上点海蜇丝,调匀下酒,堪称至味。 还有什么金糕白菜心、榅桲拌菜心、芥末墩儿、酸菜、泡菜、满族人吃的得胜包…… 完全可以说整个冬季,再没有其它任何一种蔬菜,能够像大白菜一样不可替代。 大白菜淡而绵长的滋味,早已渗透到了京城人的骨血里,融化在了京城人的日常生活里。 它就是京城人猫冬的底气。 哪怕再大的风雪,再低的温度,人进了屋子,兹要能有一碗热腾腾的白菜汤下肚。 就能充分感受到生活里的滋润和美好,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当代的京城人,还都喜欢用一句略显夸张的比喻来表达自己对白菜的挚爱。 他们经常会说,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至少会有北海的白塔那么高。 要不,为什么“萝卜白菜保平安”这句话能流传千古呢? 这不仅仅是从健康饮食的角度上来理解的,更是从人的情感和生活习惯来认识。 或许正是因为好事干多了,真因为与大白菜接触太过频繁,浑身上下都沾了这种菜的福气。 在年底这段时间里,宁卫民也是格外的走运,各方各面都很顺利。 先说工作吧。 集体秋游的效果十分明显,宁卫民的手下那些姑娘们玩过乐过了之后,就跟充满了电的机器人似的。 均以极高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来回报工作。 专营店和斋宫的服装销售,眼瞅着继续节节攀升。 而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就连受冬季游客减少影响的斋宫,服装销量都追上机场店了。 完全可以说,宁卫民的的经营手段,管理方法跟邹国栋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拉他太远了。 不出意外的话,邹国栋的经营业绩算是被宁卫民彻底打败了。 按事前约定好的,邹国栋基本没有再把持专营店的可能性。 其次雕塑展那边,全国个大美术院校的师生在12月初完成了作品递交工作,开始进入评奖环节。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地方在于,由于许多美术院校的作品是从远处而来。 以国内现有的物流条件,让师生们运送大型雕塑显然不现实。 所以增加了不少中型,小型作品,都摆在了斋宫的室内。 大型作品仍然主要依靠京城两所美术院校师生在斋宫的户外完成,顶多增加了津门美院一些师生的参与。 美协的评审也因此采用三套标准。 大型作品、中型作品和小型作品的奖项都是分开的。 等于一下增加了奖项和获奖的可能,参与者的创作激情都很高,作品质量也就格外出彩。 为此,宁卫民还主动增加了一部分费用,购买了一批专业的展览灯具安装上,好为这些作品提供较为理想的照明环境。 事实证明,这些额外投入是值得的,因为仅从客流上就能反应出投资的必要。 自打有了这些精心塑造的作品展出,来斋宫参观的人在毫无任何宣传的情况下增加了一倍。 天坛公园园方明显现,西门的售票增多,许多人就是为了来斋宫才买票进园的。 不用说,在本应该游客稀少的寒冬腊月,这样的效果十分令人意外。 这下别说皮尔·卡顿服装的销量因此受益,更明显的是咖啡厅的生意,和工艺品销售得到了更为有效的提升。 于是宁卫民才会专程去请示宋华桂。 说国内的老百姓实在太缺乏文娱活动了。 建议应该在媒体宣传上追加两万预算。 从现在开始就通过报纸、广播大力运作这件事,以期获得最大的社会效益和影响。 宋华桂在亲自看过现场效果后,又和天坛园方沟通后,十分满意。 干脆就对宁卫民彻底放开了全部活动的财权。 允许他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在他自己财力范围内全权做主。 但这还不算什么,更令宁卫民欣喜的,是宋华桂居然很突然地把霍欣给抽调走了。 敢情国内马克西姆餐厅,要想实现皮尔·卡顿复原巴黎马克西姆餐厅的要求。 就必须由日本的装修公司来进行装修工作。 国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施工方也没有那样的装修水平。 而与日方洽谈,霍欣就成了非常必要的中间人。 因为公司既需要通过她去外院找日文系的师生做翻译工作。 也需要她的姨妈搞外事审批工作的黄主任,为日方公司赴华工作提供便利。 这对宁卫民来说,当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比捡个金元宝还让他高兴。 最起码,能以工作忙为由,清净自由好几个月了。 说句不好听的,他其实很有点结了婚患有“妻管严”的男人,得知老婆要去外地出差很长一段时间的宽慰和窃喜。 虽然这种比喻其实不合适,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的感觉。 第四百零六章 福气 其次是宁卫民自己个儿的生意。 先说服装这一块儿,由于门路越趟越开,越做越熟。 街道缝纫社靠批和加工,和罗广亮那帮弟兄们靠零售和垄断剪标货,都赚海了。 甚至于前门地区个体户和秀水街上其他无照小贩,都因为接了宁卫民手里的俏货,也跟着挣了不少。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红火,这样皆大欢喜的情况下。 居然无意中又让宁卫民把握住了一个难得的商机。 敢情皮尔·卡顿这一次从法国赴华签合同,还带来许多比较新颖的款式服装,想要投放到共和国的市场试水。 按照约定俗成的做法,这些服装的款式没经过市场验证,肯定不会大批量生产。 只能先十几件,几十件一款的小量制作,试探市场的接受度。 而这样一来,不光是宋华桂头痛,连带着也让那些国有服装厂全都为难了。 因为做这些衣服,量小不说,对手工和时间的要求还高。 宋华桂是给谁,谁都不爱接。 工厂这边,是谁接下了这样的订单,谁愁。 然而宁卫民得知这件事后,却忍不住开始盘算了。 因为明摆着的啊,干这种活,煤市街街道的缝纫社最合适不过了。 比起一般的裁缝铺,街道缝纫社有一定的规模。 而且在经营上还很灵活,不像国营服装厂那么死性。 唯独可虑的就是质量能不能过关的问题。 宁卫民当然清楚,皮尔·卡顿品牌的服装,对做工要求有多么严谨。 有时候哪怕门襟儿有一点对不起都必须返工。 他就觉得,以缝纫社那帮老娘们的业余水准恐怕够呛啊。 于是为了万全起见,只能让缝纫社先试做几件看看。 如果过得去,他才好跟宋华桂开口。 可让人真没想到啊,缝纫社还真有人才。 苏锦简直一鸣惊人! 作为缝纫社唯一的一位男性成员,裁剪技艺竟然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宁卫民见了苏锦做出来的样品,不但为之愕然,而且信心大增。 果不其然,把这几件衣服给宋华桂拿过去看了一看,这差事就被顺利讨了过来。 嘿,这时候再看这件事,那可是太合适了! 一是宁卫民讨了领导的喜欢。 宋华桂相当高兴,认为宁卫民确实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值得倚重。 自己提都没提,他就能主动替自己分忧,这太难得了。 二是宁卫民也顺手卖了国营的服装工厂那些人一个人情。 当那些厂子得知宁卫民把这事揽走了,就没有一个厂长和负责人不念他好的。 为表达感谢,厂方当然会同意在给他的货上,额外照顾照顾。 三,街道缝纫社上上下下,也对此喜不自胜啊。 别看国营厂看不上这十三四块钱一件单衣,三十几元一件大衣的加工费。 可街道缝纫社的经营成本才多点儿啊? 那是他们根本够不着的肥差。 即便是宁卫民顺手剥了一层皮去,留给街道缝纫社的,只有**块一件单衣,二十几元一件大衣的制作费。 也足够李主任、边大妈和苏锦乐得屁颠屁颠的了。 他们粗略一算,每月按二百件算。 由苏锦带着五个手艺好的临时女工一起干,足能应付过来。 如果刨除工人的加工费,差不多还能给缝纫社挣个上千块。 乖乖!这都够给十几个人整月工资的了! 根本不能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而是天上砸下来的肉饼啊。 而且滋滋冒油,嗷嗷闪光! 于是在得到宁卫民保证,至少两年内不会缺活儿的承诺下。 李主任和边大妈毅然决然扩招了十个人,并且他们还做出了一个颇具前瞻性和魄力的决定。 花三千块钱买了一台半旧的整熨机和一台二手锁眼钉扣机,来增强制衣能力。 说白了,鸟枪换炮了! 自此开始,缝纫社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手工作坊了。 反而有了点机械自动化的意思。 连带着宁卫民的其他活儿都跟着受益。 甚至如果不讲道德和良心的话。 宁卫民完全可以直接剽窃,完全照办皮尔·卡顿的服装设计,让缝纫社用国产布料生产。 只需随后拿到市场上倒手去卖,他即可轻易获得丰厚的回报。 还有烟酒店那边。 由于经济向好,直接刺激了社会对于烟酒的需求量。 今年年底的旺季,比起去年年底的大提价来,行情一点不差。 再加上许多老百姓不惜从嘴里扣钱,从衣服上省钱,一年到头就盼着能尽快攒够钱买台彩电或者是收录机。 家电业务也随之爆棚。 毫不夸张的说,一进入12月份,张士慧两口子都快忙飞了,足不沾地的给宁卫民挣钱。 不过反过来,恰恰是因为这段时候生意好得没边了,有好几天,宁卫民都对接张士慧的电话存有心里阴影。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能兑现为烟酒店招工的承诺。 实事求是的说,倒真不是他没当回事,而是真找不着合适的。 本来他好不容易才找着两个性情合适的待业青年。 可没想到,一位干了没两天就被家里给叫回去了。 人家爹妈说宁可饿死也不让孩子干个体,怕学坏。 另一个倒是挺踏实,可干了十天,就现这位老咳嗽,止不住的那种呛咳。 后来去医院一查,好家伙啊,居然查出肺结核来了。 给张士慧当场吓一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他赶紧给了一个月工资送走了这位瘟神。 所以宁卫民一接张士慧电话,就得落埋怨,就得挨数落。 张士慧跟他抱怨,说自己连学车练车的时间都没有了,还说连累自己媳妇还得老跟单位请假。 不是催宁卫民快点再找人,就是老逼着他去烟酒店里帮忙。 可宁卫民的时间几乎都被雕塑展的事儿占据了。 何况插手烟酒店,他历来也都是负责战略性指导,哪儿有空去忙这样的小事啊? 无论是敷衍还是拒绝,都让他很不好意思。 找人呢,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搞定的事儿。 所以最后没辙了,只能是暂时性的由张士慧的岳父岳母轮流上阵。 这才算解决了人手跟不上业务爆的问题。 可要说生活里的事儿还就这么有意思。 别看有时候,咱们急着需要什么,渴求什么,越着急越寻不来。 可兹要你放弃了,不急了。 也许刚回过脸来,就会立马现,你急需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的手边呢。 找人也一样。 宁卫民压根没想到,他需要的人竟然是在邮市门口找到的,而且还是因为生肖票。 这一年来,宁卫民其实很少到东华门的集邮总公司来。 头半年是因为手里没钱,后半年是因为太忙碌。 但到年底的时候,他哪怕再忙,也得挤出点时间往这跑跑了。 因为年初错过去的狗票,他还想着抓紧时间,用尽量低的成本给凑齐了呢。 他的心中可有宏图大志啊。 如果这精心计划的敛财手段,要因为缺了这一环,而达不到最佳效果。 那对他可就是当世之遗憾啊。 他自己都会觉着糟蹋了重生的机会,太侮辱穿越者的身份了。 结果这一来,他就现集邮总公司门口小树林的市场情况和去年年底大不一样了。 一是猴票价格已经蹿升到二十二了。 而且鸡票,狗票也随之抬头。 或许是他从中把持引的蝴蝶效应。 这几张生肖票的上涨幅度。都比他记忆里的历史数据要高得多,快赶上两年后的价儿了。 那甭问啊,他肯定是一边出猴票往下砸行情。 等价儿落了,再整版的吃进狗票了。 二就是他现这个市场里已经隐约出现掮客的身影了。 也就是给买主和卖主两头牵线的中介。 当然,这个年代的中介远不像日后那么专业,那么牛,那么能忽悠。 说白了,就是些住在附近,没什么事干,得着机会就想借促成交易,挣盒烟钱的主儿。 而这其中就有这么个身形特殊的中年妇女尤为显眼。 她带副眼镜,年纪大概四十初头。 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伤的,她的脖子斜着插进了胸腔里,使得她的身子前后都鼓出个大包。 下巴紧贴着锁骨,还向右倾斜,脑袋像是从一个坛子里向外使劲儿探着。 整个上身只有腿的一半长,显得两条腿又长又细,走起路来像只鸵鸟。 可就是这样的身体条件,她却既勤快,又客气,而且还会说话。 别看对邮票根本不懂,可这位的优点在于见着什么人都能搭顾。 在邮市几乎就没停脚休息的时候,老跟什么人在聊着。 而且她记性好,对常交易的几种邮票的买卖价钱记得倍儿熟。 真促成一笔,跟两头的人都会道谢。 宁卫民来了一两次之后,在她的极力招揽下,也通过她卖出去十来张猴票,好心地照顾了一下这位的生意。 结果就现这像“缩脖儿坛子”一样的大姐,简直太容易知足了。 从他手里挣了五块后,简直快把他当上帝供着了。 其实这也很正常。 毕竟这年头的邮市还是规模小了,不像日后,都是成盒成版的交易。 像宁卫民这样的豪客,别说本身就绝无仅有。 即便他做大宗交易也无需介绍,肯定是找老关系啊。 更何况现在市面上那帮邮票贩子也真是抠门,个顶个滑头。 绝对不按交易的金额“打喜儿”,而是随心情,拿几毛钱打人。 如此一来,“缩脖儿坛子”哪怕再勤勤,每天顶多也就是块八毛的收入了。 哪怕她极具出色的交际能力,跟集邮总公司的人混熟了。 居然能进人家的办公室帮宁卫民的茶杯添开水,都没用。 仍然过得挺惨。 大冬天的,棉衣单薄,最暖和的衣物也就是头上围的那个大围脖了。 已经没什么补丁的年代,她的身上还两三处,一眼可见。 那不用说啊,多半就是生活所迫,才会有前的觉悟和勇气,干上这个的。 果不其然,宁卫民的判断没错,一问就打听清楚了。 这位大姐还就姓谭,自称家住沙滩儿。 因为身体残疾,没有正经工作,靠每天下午到晚上给长虹电影院看自行车挣点收入。 偏生家里还孤儿寡母,她家里的顶梁柱前年没了,自己一儿一女还都在上学。 那不挣蹦能行吗?怎么着也得活啊? 所以,等到跟市场其他人印证过这番话属实,宁卫民就跟这谭大姐开口了。 他诚邀这位大姐去烟酒店工作。 说每天早八到晚八点,就管看店,月工资八十。 视情况而定,还会有奖金。 这样优厚的条件,谭大姐当然愿意了。 她可不在乎什么个体,反倒觉得是自己时来运转。 只是偏偏对时间,她还有一些顾虑。 谭大姐随后跟宁卫民解释,说自己不能半途把电影院撂了。 她得容人家那边把替换自己的人找着,才能从按照宁卫民希望的这个时间来。 目前只能是从八点干到下午四点。 当然,工资可以低一点,她没意见。 那还用说嘛,这样的回复其实更显厚道。 这样人品,无疑让宁卫民更加的放心了。 再后来,这位谭大姐就再不用冒着大风挣钱了。 同时也彻底解放了张士慧的岳父岳母。 虽然张士慧一开始有点不大看得上这位的尊荣吧。 打心里很是嫉妒宁卫民天天泡在花丛里,自己只能天天“剌眼睛”。 可后来他就知足了。 因为这谭大姐办事儿能力强。 头脑清楚,干什么什么行,让人省心省大了。 毕竟是看车的出身嘛。 烟酒账目记得相当清楚,那钱数算得一分不差的。 而且她眼里还有活儿。 每天把店里打扫得亮堂堂的,一尘不染,开水随要随有。 最关键是善于应付各方各面的关系。 无论批货的,居委会、工商、税务,乃至张大勺这房东,都让她胡撸得没有脾气,四平八稳的。 这让张士慧就没话说了,再让人家走,除非他傻。 反倒是宁卫民得着理了,变得相当嘚瑟啊。 什么叫识人之能啊? 打这儿起,他一接张士慧电话就得吹上两句。 吹嘘自己慧眼识珠,这样的人才便宜张士慧了。 张士慧还别不乐意听。 只要敢一滋扭,宁卫民就会说who怕who啊?要把谭大姐调到缝纫社去。 给张士慧挤兑得没辙没辙的。 总之,对宁卫民来说,这1982年的年底太顺利了。 那真是白色的雪花白色的飘。 白色的银子白色的照。 白拿的钱财,自己就往他怀里跳啊。 甚至还不光他自己顺,元旦来临之前,就连咱们国家的体育成绩都提气,让人高兴。 同样是这一年的年底,吃着白菜熬豆腐的共和国老百姓,从电视上集体目睹了第九届亚运会在印度新德里闭幕的实况转播。 大家兴奋的看到,共和国共获得金牌61块,次跃居亚运会金牌总数第一名。 法新社表电文称,“曾一度被称为体育上的‘东亚病夫’的国家,已确信称为亚洲第一体育强国,结束了31年日本称雄亚洲体坛的历史。” 不知道这样让人惊喜的突破,除了运动员的努力之外,是不是也有今年白菜长得好,滋味特别甜美的一点功劳? 反过来,和共和国的情况比起来,国际社会上可就不那么太平了。 没有白菜保平安的国家,似乎压根就不懂得平安是福,闷头财的道理。 那打得就跟热窑似的,到处是戾气和不太平。 在阿富汗,**的游击队夺回了一些被苏联占领的地区,进入了拉锯战。 在中东,巴解组织领导人阿拉法特刚刚逃过了又一次对他的暗杀。 在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也遭枪手袭击。 此时,两伊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年…… 就连英国和阿根延,也因为刚结束的“马岛海战”,各自都有许多家庭沉浸在对亲人逝去的哀痛之中。 这样的对比,多少也让宁卫民产生了些怀旧的情感。 他不禁想起了上辈子2o2o年的春节。 全国老百姓待在家里有肉吃有酒喝。 外国人却满大街的疯抢手纸、罐头、枪支弹药,惶惶不可终日。 真的得说,作为一个身在共和国的老百姓,福气啊! 1982年啊,就这么过去了…… 第四百零七章 另类储蓄 1983年是在“降价!降价!”的喧闹声中到来。 国家送给全国人民的新年大礼包,是全国化纤品价格大降。 好多人都不信真有这等好事。 可问题是所有的商店都是明码标价这么写的,眼见为实啊。 这可真是新鲜透顶了! 像建国这么多年,从来只听说过涨价的,有谁听说过还有降价的时候? 于是乎,抢购就这么开始了! 人们都担心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大家都竭尽所能,抢着将钞票换来花花绿绿的化纤布。 除了留出买凭票供应年货的钱,那是能买多少买多少。 甚至就连憋着买家电的家庭,都有许多人从攒够的储蓄中,拿出了一部分钱去买化纤布。 一时间,连银行都人满为患,取钱的人多极了。 不用问,这起热闹扇儿胡同2号院自然也不会落空。 哪怕是宁卫民怕大家随大流儿,丧失理智,一个劲地跟大家喊话,“别买!别买!” 他还托付了康术德和罗广亮,也帮忙劝着,可大家依然买了许多。 不为别的,关键是一看见别人买,就控制不住自己个儿啊。 就好像错过了这个“便宜”不占,就是犯罪一样。 好在这一年来帮宁卫民卖着衣裳,罗家和边家觉着大人总不会缺少穿的,买的都是婴儿用品。 比如膨体纱小袜子等降价东西,多少还能用上点。 但米婶儿可就真的很过分了。 她不但偷偷存留了不少宁卫民拜托她外销的化纤处理品,不肯卖了。 而且还专从“瑞蚨祥”弄回来好几匹化纤布往家搬。 这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但凡是一问她。 “您怎么买这么多布啊?干吗用呀?” 她一准儿鼻子眼朝天,得意洋洋地回答。 “吗也不干,我存着。” 最绝的是,那后面用排子车帮她拉布的车夫还帮腔呢。 “今天我可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布了,跟别人比,这位还不是买得最多的。” 然而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商业系统的老人儿,自诩为权威的米婶儿,却又起了激将法一样的反效果啊。 米婶儿可没没当好话听,以为车夫看不起她。 冷冷一哼,就跟着甩出一句片儿汤话来。 “小子,你这话说早了点儿。吃完中午饭我还去买呢,这只是我第一拨儿。” 好嘛,瞧瞧吧,半大老太太的人了,还跟个拉排子车的较真儿呢。 何况再大的便宜也不能占起来没够啊,那不擎等着后悔嘛。 不过,无论扇儿胡同这边是怎么闹哄,米婶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宁卫民是统统顾不上了。 不为别的,化纤品的价格变动,他所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啊。 谁让他接了服装厂不少老底儿呢? 好在消息灵通的他,提前一个礼拜,就从那些服装厂关系户的口中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也幸亏他反应迅,动手极快,赶在国家前就开始了全力降价抛售。 最终到了国家正式降价的时候,他手里的化纤品已经卖了七七八八了。 非但没砸手里,算总账可能还略有微利。 而且这场虚惊也不是白受的。 虽说化纤品是降了价,可棉布是会反向涨起来的。 如今宁卫民剩下的货不但全是棉布。 他还趁着价格没变动,又跟服装厂补了不少棉布制品。 等于里外里还是个赚,就是多费了道手而已。 由此可知,在商场上,人脉和朋友有多么的重要。 没人帮助,也许差那么一步就能造成如同船毁人亡一般的重大亏损。 哪怕你是穿越者,也不可能躲过所有商海里潜藏的暗礁和风浪。 人脉就是就是生意人的金钟罩和情报网,关键时候可管大用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宁卫民哪怕平日里,也相当在意对人脉的培养,对友情的维护。 比如说,对于乔万林这个在重文门旅馆结识的朋友。 哪怕是自己已经离开了重文门旅馆,哪怕乔万林进入了区服务局工作,他们两人已经没有了直接利益牵连。 但一直以来,宁卫民还是十分努力与之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隔不了多久,他总会主动找乔万林一起吃顿饭,或许是一起喝喝茶。 要么是坐在一起,和乔万林共同回忆一下从前他们做同事的岁月,那些值得缅怀的旧日交情和趣事。 要么就是谈谈两个人的事业和生活,说说对社会和国家未来的看法等等。 而且宁卫民绝对不会开口去求乔万林为自己办事。 他也绝对不会强求乔万林收受自己赠送的贵重礼物。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宁卫民非常看重乔万林的亲属在服务局的底子。 而且也相当看好乔万林这个人的能力,深信对方的前程和能量还远不止于此。 宁卫民在耐心地等待着乔万林厚积薄的日子,等待对方像真正的黄金一样闪光的时候。 另外,宁卫民也懂得想求人就不能临时抱佛脚的道理。 知道如果事到临头才求去人,等到别人飞黄腾达再来攀附。 那未免太着痕迹,显得市侩,反倒惹人生厌。 所以在他的眼里,可以说是实实在在把乔万林当成自己日后商业展中的重要根基的。 说白一点,这就像在银行里储蓄金钱一样,他在放长线,钓大鱼,提前做感情投资。 除非遇到极为特殊的、重要的情况,这个伙伴关系,他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然而当把化纤布降价这件事忙和过去之后。 宁卫民却迫不及待的把乔万林约到他的烟酒店来做客。 而且还有违常态,竟然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乔万林提要求了。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最近从斋宫艺术展受观众追捧的现象里,突然灵光一现。 觉得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第二届天坛斋宫雕塑艺术展》既然这么受欢迎,而且评奖已经结束,还有为期整整一个月的展览期,赶上春节了。 那不如索性借此恢复新春的庙会,把雕塑艺术展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的潜力充分掘出来。 如果能顺利实现,不但对他自己有利,对雕塑艺术展扩大影响有利,对皮尔·卡顿公司有利,对天坛公园有利。 而且还能给乔万林的挣来一份耀眼的政绩,对其仕途大有好处。 等于说,可以让他最重要的人情储蓄,像利滚利一样迅增厚。 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当然没有理由不去张罗。 “1983年是癸亥年,是猪年,什么预兆?就是肥啊,油水足啊。” “乔哥,你现没有?老百姓的手里可比过去宽裕多了。这可能跟近年来,各行各业6续涨工资,调奖金有关。就头几天闹腾那化纤布的事儿,好嘛,多少人见了化纤布就抢,跟不要钱似的,足以说明问题了。” “可别看人手里有钱了,精神却很空虚啊。现在的人,就连下乡的那批都算在内,大部分都有了稳定的饭碗了,甚至可能还成了家。可除了上班,偏偏下班都闲着没事儿干。” “前几年你还记着吧?本来跳交谊舞挺盛行的,可一个《通知》就定性成‘低级庸俗,伤风败俗’了,还以妨碍社会管理秩序的理由,直接取缔。” “去年呢,又是扫除精神污染,六家出版社停业整顿,就连李谷依的歌儿都不让听了。定性为不良歌曲。所以说,那人还能干嘛去啊?除了看看电影和电视,逛逛公园,就只能家待着了。” “要不为什么大家都要攒钱买电视呢。就是因为这个,不买电视就更没事可干了。你看,我们自己都没太当回事的一个雕塑艺术展,居然会火了。而且还雅俗共赏,什么人都来看。为什么?不就是人太闲了吗?精神享受太缺乏了。” “不瞒你说,天坛现在是京城所有公园里,客流量仅次于故宫和中山公园的地方了。北海,颐和园都比不了。而且来天坛的大部分人还都奔斋宫去的。 “头两天我们没登报纸做宣传的时候,就靠口口相传,工作日里,斋宫一天接待量还小一千人呢。等到日报、晚报一登,嘿,人数又迅翻了一倍。现在周末的会后,斋宫客流能到五六千。天坛公园整体过万,这跟旺季有什么区别?” “我跟你说,去年没庙会,春节期间天坛的人流就有两万多,今年咱们要把庙会办成了,那人流还不至少五万啊?绝不会白忙一场。你想想,这里面的好处可太多了。咱俩是不是应该再合作一把?……” 当见面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宁卫民这次没多绕弯子,直接就把话题转向正事,谈起了他的想法。 但乔万林听得虽然认真,神色间也确实颇感兴趣。 可身在官场的特性,却由不得他不慎重起见。 有些事他必须得打听清楚了,还必须得琢磨明白了才行。 “你说的这倒是个好事。而且你们去年那个雕塑展,我自己也去看过,现场人还真是不少。可问题是恢复传统庙会,这是不是有个封建属性的问题存在啊?” “那拿交谊舞来说吧,一开始流行起来说高雅、文明。可说不让跳就不让跳了,又变成了低俗和妨碍社会秩序了。” “我只能说,搞新兴事物,政策上可是有风险的。而且这顶多还有二十几天就春节了,时间是不是太紧张了些?” 宁卫民却对他的迟疑毫不在意,马上给予解释。 “你担心的这个风险,压根不存在。什么封建属性啊?我跟你之间才直言不讳。其实所谓庙会,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咱们大可以说是新春联谊会,或者新春游园会啊,甚至是皮尔·卡顿公司和美协共同冠名的雕塑艺术游园会。叫什么重要吗?这根本就不是实质问题。” “实质问题是天坛的斋宫适合举办这样的活动,老百姓也需要这样的文娱活动。别看斋宫不是庙,可和原来的庙一样,也能让人进去逛。而且里面的内容相当吸引人。无论是雕塑作品还是我们公司的服装,哪种不比去庙里看神像有意思?” “还有外面呢,天坛公园的面积可就更大了。没有车来车往,全是游客可以逛的地方。我还能让园方配合,再举办一些猜灯谜、舞狮、踩高跷、曲艺表演一类的群体活动。你说到时候热闹不热闹?” “难道这不是有益于人民群众的审美提高?难道不符合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到底是创新还是守旧,就看你嘴一张一合,到底怎么说了。关键是这个第一难得啊。咱们办成了,以后就是别人效仿的样板。” “我真是为你着想,替你着急。你看你进服务局,不赶紧立点显眼的功劳,什么时候才能往上走一步啊?你还真打算韬光养晦,慢慢来啊?” “作为朋友我得劝你一句啊,有时候你不能太稳了。官场里的事儿我到少也知道点,一个萝卜一个坑,乌纱帽永远比人少。但凡有点好事,就得迎来多少人不要命的争抢。你别以为自己局里有人,什么都给你铺垫好了,常言道,人外有人,比你关系硬的肯定有。所以你还得自己争取机会啊。” “而且这件事就因为没人做过,阻力才小。就因为好处还没人看见。你才有可能揽过来,办出彩儿,入领导的法眼。否则我就是把机会塞给你,诚心帮着你出头,都未准儿能让你落着功劳。你想啊,真是人人都明白的好事,别人就能摘了你的桃子。” 乔万林本来还在认真的思考。 可听宁卫民说到最后,“噗”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不禁尴尬苦笑道。 “道理是没错。可你也稍微婉转一些啊。太直白了,连我都听着脸红……” 宁卫民却直话直说,透着心怀坦荡。 “这不也没外人嘛。我跟你兜圈子干嘛,咱们俩都是做事的人,把精力和吐沫放在讨论实务上好不好?难道你跟我兜圈子,你不嫌累啊?” “明着告诉你,这事儿办成了,有很大的把握会上新闻啊。《新闻联播》不好说,但京城电视台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还会在报纸和广播上一起做广告的。全方位宣传。保证对得起你。” “其实说实话,有美协、天坛公园和我们皮尔·卡顿的三块金字招牌撑门边。不少人还是愿意给面子,开绿灯的。这事儿真的风险不大,收益不小。我还真不是非得找你,才能办成。我为什么非要拉你一起干,不就看在咱俩是布衣之交嘛。你承认不承认,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乔万林一想也是,登时又笑了,但这次是欢畅的。 “哎,我说不过你。您都把自己当皇上了,你怎么说都对。不过你能对我这么开诚布公,有好事还想着我,我还是很感谢的。” “那我也直说了。我现在可只是一个副科长啊,而且还有个‘代’字,能力很有限。你到底需要我出面做些什么事呢?” “这事我虽然愿意干,可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否则最后咱们白费力气,反倒是你自己失望啊。” 宁卫民神色平静极了。 “哎呦,就等你这话呢。我还不了解你的情况吗?你要办不了,我都不会跟你说,那不浪费你时间吗?” “实际上,我就需要你们服务局提供饮食服务,在斋宫外头弄点户外小吃点儿。一个摊儿两三个人就行。” “比如什么都一处的烧麦,锦芳的豆汁儿,丰泽园的烤馒头,瑞宾楼的褡裢火烧,穆家寨的炒疙瘩,茶汤李的茶汤,天兴居的炒肝,丰年的灌肠,南来顺的清真小吃……” “如果方便,你要能再把区里的手工艺品和艺人组织一些来,那就更好了。比如什么面人、彩蛋,绢花,脸谱,毛猴,玻璃葡萄什么的……” 就这样,当一番比较详细的深谈过后,两人拍手成交,心里都很愉快。 宁卫民无疑早就对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诸多好处心有成算。 而乔万林却亢奋的看到的自己需要沉寂的日子在日历上大大缩短了。 一旦立下这件奇功,社会影响酵,局领导就肯定不会再忽视他了。 后面的亲戚也会为他争取更好的机会,等于立足的基础就能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远大前程无疑在前方闪闪亮。 但很可惜的是,这场两人还很感兴趣的谈话终归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外面传来的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张士慧听不清的叫喊,结束了这一切。 就连屋顶上的一群麻雀都受到了惊吓,“扑棱”一下飞散了。 宁卫民和乔万林赶紧一起走出了屋子,到院外去看,到底生了什么。 一出外门,两人就看见了宁卫民的那辆三菱皮卡。 只见张士慧一身西装笔挺,带着墨镜,从车里钻了出来,可表情却又相当尴尬。 敢情他按照宁卫民的吩咐专门开车去重文门的便宜坊打包了一些好菜和一只烤鸭回来,准备招待乔万林在这儿吃饭。 但到了店门口,距离圆满完成任务还差了那么一步。 因为他初学乍练手艺太潮,能把车开走,但想在胡同里贴墙把车挺好却做不到,出技术水平了。 宁卫民见他愁眉苦脸,不由一笑,钻进车里先去停车。 然而张士慧这边,却已经急不可耐的跟乔万林显摆起来了。 “怎么样?这车可以吧?我跟你说,比什么拉达、沪海强多了。纯粹的日本制造,三菱皮卡。哎,我都没想到啊,我们竟然比你先开上汽车了……” 乔万林笑呵呵的没接话,还频频点头给张士慧凑趣。 但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的。 不为别的,这件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何曾不是他内心里的真正想法呢? 是啊,连这两个原先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人都开上汽车了,他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处级呢? 看来,宁卫民的话确实是对的。 人是不能指望坐享其成,过得太安逸了。 否则是要落后,是要被淘汰的。 人还是要努力上进,自己为自己争取机会的。 再好的靠山,也不如自己的进取心。 第四百零八章 不同以往 1983年2月12日,除夕说来就来了。 这一年的春节,显然比去年更具喜庆的气氛,老百姓也觉得更有兴致。 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今年的年货比去年又丰富了不老少。 这个春节,京城居民每人除了照例可以购买江米一斤,花生油四两,鱼两斤之外。 政府又多给配给了三斤富强粉。 和标准面粉比,富强粉面筋含量高,精细,杂质少。 而且在敞开供应的东西里,除了猪肉以外,又多了鸡蛋和粳米。 另外,由于京城的蔬菜种植面积已经扩充到了1.9万公顷,外埠菜也大量供应京城。 所以这一年的冬天,京城的大白菜不但供应充足,细菜也相应增多了。 像冬笋、荸荠、韭黄这些过去价高难得的东西。 今年京城四大菜市场的柜台上,不但供应量变多了,价钱也实惠了不少。 连许多普通百姓,咬咬牙也能吃得起了。 水果方面也和蔬菜差不多。 由于本年度京郊苹果面积达17.2万亩。 这一年春节前的水果供给,已经成为橘子、苹果、山楂、柿子交相辉映的局面。 人们不仅有了价廉物美的水果解馋腻,也脱离了品种单调的困局。 最后还有小食品方面。 尽管瓜子花生的限购没有改变,可许多风味食品却得到了恢复。 比如话梅、山楂、“信远斋”的蜜饯和“通三益”的秋梨膏等。 毫无疑问,越是充足的物质供给,才能越显出过年的丰美来。 至于第二个让老百姓感受到这个春节比往年更有意思的因素,还在于一种家庭欢聚的新模式从此奠定。 由于这一年,我国电视机拥有量比起去年来实现了翻倍的迅猛增长。 所以到了除夕夜,人们便自然而然的开始聚集到最近的电视机前,准备收看国家电视台第一次向全国现场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要知道,在改革开放之前,“移风易俗”就已经硬生生割裂了传统的延续,我们春节的传统习俗实际上几乎消失殆尽。 这样一来,其实在电视时代到来的同时,许多传统习俗也正处于恢复的过程中。 那么对于很多人来说,既然传统和电视一样都是新事物,同时接受这两者,当然毫无阻力与违和感。 于是恰恰从这一年开始,春晚几乎一下子就演变成为一种民俗,成为了全国老百姓颇具一致性的过年习惯。 从而把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标准化了,把春节同化为一个日益失去地方特色的节目,改写了传统的过年模式。 就比如说,扇儿胡同2号院吧。 所有的人家,在年夜饭摆上桌儿的同时,就把电视机也给打开了。 只不过在边家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和谐。 就在边大妈把一整条红烧鲤鱼端上桌的同时。 她小儿子边建功居然在调着家里的那天牡丹黑白电视,一个劲的抱怨。 “妈呀,真不是我说您。您干嘛非死抱着钱不放啊?这大过节的,咱要看上带色的彩电多提气?那人脸都是上过肉色的,水都是绿的,天是白的,跟电影一样……” 边大妈不爱听了。 “行啦。就靠你爸那点退休费,我那点居委会补贴,我们俩能把你们都拉扯大就够不容易的了。黑白电视怎么了?咱们也是这院里第一个买的,那还是你七六年你爸手气好抓阄抓住的彩电票呢。当时不管是你爸的同事,还是咱们整条胡同,谁家不羡慕咱们?还彩电?多那点颜色,得贵出多少钱去啊?值当吗?” 边建功当然不服气,立刻回手指着家里的电视机说。 “哎哟,我的妈哎,您这话可千万别外头说去,那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啊?还羡慕什么啊!那都老黄历了。现在黑白的早过时了。多假啊,屏幕还小,谁还不想看彩电啊?而且我跟您说,人家卫民给咱们的彩电可是进口原装的,那几乎是跟商店里一个价钱的。别看两千二百块拿出来的,可一转手就能挣一千多呀。这是给咱们家送钱,多少人哭着喊着想买都买不着呢。您怎么就不明白吗?” 哪知道居委会主任的原则性可不是一般的强,边大妈反倒更固执己见了。 “嘿,那照你这么说,就更不能买了。凭什么咱们占人家卫民这么大的便宜啊?一千块啊。这事儿咱要干了,那成什么人了?” 边建功难以避免的感觉到了代沟的痛苦。 “您可真是糊涂车子,我怎么就跟您说不清楚呢?这不是卫民他有路子嘛。再说了,是他主动跟咱们打得招呼,说买彩电就找他呀。人家是怕咱们花冤枉钱,您要不找他才是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呢。别忘了,当初米家的彩电就是他帮忙买的嘛。” 可让他更没想到,这些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就连边大爷都嗔嘚上他了。 “混账!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多大的人,还这么没出息。噢,占便宜的事儿,你就一点不拉空是不是?你跟米家就比这个啊?做人得知足。人家卫民帮咱们多少了?连你的工作都人家给的。今年又已经帮咱们买了台双缸洗衣机了。咱欠人家的已经太多了。这还不知道怎么还呢?你还打算占人多少便宜才够啊!人家主动?主动你也得推辞。” “哎哟,我的爸爸哎,您怎么也跟着裹乱呀!我懂人情世故,知道什么事都得有来有往。我也没说占人家便宜呀啊?这人情以后我记着来还,不就完了嘛!我可真是好心好意啊。您想啊,我可住厂里,根本就沾不了家里的光。要不是看厂里的彩电觉得好,我干嘛非撺掇家里啊。这不就想让您们尽早享受一下嘛。” 边建功本来一对一就够头疼了,这以一敌二登时感到了寡不敌众,语气委屈得不行。 “享受?我看是烧包!哦,再买台彩色的,咱家两台电视?作孽不作孽啊?” 边大爷感受到儿子的孝心,面色变得舒缓了些,可嘴里还不肯放松。 毕竟在这个年头,一台彩电就跟二十年后的奔驰车差不多。 买两台?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可也别说,边建功还自有一番道理。 “哎哟,作什么孽啊?买台彩电,家和万事兴难道还不好吗?爸,您爱看京剧,我妈爱看评剧,我哥嫂呢,爱看电视剧。这家里要有两台电视,您们老两口看彩色的,我哥嫂看黑白的啊。这不以后你们大家就全都有的看啦?还有我那小侄子,长大了绝对是要看《森林大帝》的,您好好琢磨琢磨?这是不是咱们家的实际需要?更何况,咱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啊。自打帮卫民卖上衣裳,我和我哥,我嫂子都有外快啦。就今年,我交家也有一千块了吧?你们再一起凑点,难道还买不了一台彩电啊?” 看着弟弟的眼神扫过来,深怕弟弟误会自己不肯出钱,边建军这个当哥的不能保持沉默了。 “建功,我和你嫂子,得谢谢你的这心意。可反过来,我们作为亲人,也得替你想啊!其实啊,家里不买彩电,主要就是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啊。你看,我已经结了婚,后面就该你了。我和你嫂子还合计呢,别的事儿我们也帮不上你,可怎么也得给你凑台名牌收录机吧。至于其他的几大件,那恐怕还得靠你自己,和爸妈给你攒出来了。这得多少钱哪?说白了,你的婚事是咱家下面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家里的钱还是先紧着你结婚用,等你结了婚,其他的再说吧……” 边建军的话是掏心窝子的,边建功也不禁心生温暖。 只是对这个问题,他还是无法认同家人的打算。 “哥啊,我也谢谢你和嫂子的一番好意。不过要这么说的话,咱家更得买彩电了。你们想啊,我要交女朋友总得往家带吧?可人要一看咱家电视黑白的,那没准就黄了。” “你们不清楚,现在的姑娘啊,可和头几年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都行,可彩电必须得有。那是结婚的必要前提。可按道理来说,连你们都看不上彩电,就更轮不到我了啊?是不是这理儿?” “人家可不知道咱家攒钱不花,没准还以为欠外面多少债呢。所以听我的吧,尽快买一台。只有你们买了彩电,我才有可能找着对象,才能跟单位开口要房子。我们单位现在就在盖楼,不是干部的,只有双职工才能申请。你们说,为了我的幸福,是不是更该买这彩电啊?” 还真别说,这番酷似歪理的道理,居然也能讲得通。 于是边家的全家人,一下子全没话了,都被边建功给说愣怔了。 而眼瞅着爹妈和哥嫂面面相觑的样子。 边建功“噗嗤”一笑,忍不住得意洋洋起来。 他索性还顺杆儿爬,又拿自己的妈打起镲来了。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咱们家老太太是真抖起来了。今儿回家过年,简直吓我一跳。我做梦也想不到,也有咱妈收礼的时候。瞧这么多罐头、水果、点心、茶叶的,快把副食店搬来了吧?就冲咱妈这本事,我估计要今天带女朋友回来。哪怕家里没彩电,事也能成。人家肯定以为我妈是多大的官儿呢,都能搞不正之风了……” 确实,他说的这些,也是边家今年和过去大不一样的地方。 敢情边大妈负责的缝纫社直接关系到附近个体户们的生计。 所以老太太也成了有金身的财神奶奶了。 个体户们为了明年多挣钱,都趁着过节来巴结,来烧香。 就这两天,送来的年货多了去了。 不要都不行,有的人怕拒收,干脆把东西一放家门口,敲了门之后掉头就跑。 这落在邻居们眼里成什么样子啊。 不用说,边大妈这两天是又上火又着急,心里一直都没法踏实。 老太太一辈子可都是清清白白啊,哪儿能愿意就这么毁了。 可怎么还回去啊?也是一件愁事啊! 偏偏谁都没想到,早上还在愁的边大妈,此时倒是出乎意料,显出镇定自若来了。 “嗨,还甭跟你妈耍贫嘴。我现在可是一点不着急了,有解决办法了。要说你妈呀,那权力还真是不小,一句话批出去的就是成千上百的货。怎么也能顶个小厂的厂长了。可你妈岂能是能轻易被腐蚀的人?糖衣炮弹,哼,妈能把糖衣吃了,让炮弹彻底失效。” 边建功当然不信,“哟呵,妈,您这口气大了点吧?” 其实还别说他了,就连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心思,边大爷都以为老伴这是强装镇定呢。 “我口气大吗?一点也不。” 眼瞅着大家诧异的神情,边大妈这下可真是乐坏了。 就像刚才的边建功,她同样也带着点显摆的神气,终于揭露了谜底。 “不瞒你们说,刚才呀,我见着民子了。他可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说让我过年后啊,就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居委会和缝纫社。然后召集大家坐在一起开个茶话会,让居委会和缝纫社的所有人一起分了,吃了。” “你们说说。这还能说是不正之风吗?就那帮小子,也不瞅瞅,跟谁动心眼呢。就凭他们?在老太太我这儿,全白费。” 第四百零九章 血浓于水 对于生活的期望、忧虑和担心,在平民百姓的家庭,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就像边家在念叨的事儿,隔壁的罗家也在念叨着。 但有意思的是,两家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而且抱怨这件事的家庭角色也大不相同。 比如说给家里添置彩电这事儿吧,罗家可是罗师傅这一家之主在火。 而且让他吹胡子瞪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彩电。 反倒是因为罗广亮没跟他商量,就把彩电买了,今天下午刚刚托宁卫民送到家里来。 “这不胡闹呢嘛!钱多也不能这么乱花啊!家里明明有一台电视机,再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啊?两千多块就这么扔了,这不是花冤枉钱吗?还原装进口的十八寸彩电?哦,看着人家米家买了,他也跟着买?眼红是怎么着?让邻居们看在眼里,就跟咱们姓罗的犯了红眼病似的。人家卫民自己,也不过买的是国产彩电……” 罗师傅坐在已经摆上丰富年夜饭的饭桌旁,看着家里正中已经更新换代的新彩电,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笑模样,这也是当世人间一大奇景啊。 “三儿这不是孝敬吗?就是想让咱们看看好的……” 罗婶只能紧着劝老伴。 可罗师傅哪儿会听老伴的劝解啊? 他独断专行都半辈子了。 “好的?我那黑白的电视也是好好的,难道就不看了?咱该砸了,还是该扔了?” “哎哟,瞧你说的,好好的电视干嘛扔了啊?咱们看彩色的,就让老大和玉娟把黑白的搬他们屋去呗……” “你倒是真会安排。我是说,过日子就得本本分分,不能盲目攀比,为了买彩电而买彩电。这还是工人的后代吗?艰苦朴素都扔脑后头了?我看他挣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怎么不买汽车去啊?人家卫民还有汽车开呢!” 面对罗师傅不分青红皂白,甚至有点蛮不讲理的态度,家人都倍感尴尬。 苗玉娟是既可怜自己这受气包一样的窝囊废婆婆。 也有点替自掏腰包,拿血汗钱孝敬爹妈的傻小叔子抱屈。 更觉得大过年的,罗师傅故意为这事儿翻腾,纯属自找不痛快。 于是抱着孩子的她,赶紧偷摸拽了丈夫一把,那意思是让他去堵住公公的嘴。 其实啊,罗广盛早就想劝了。 不过他还在等父亲火气稍减,想找个最佳的时机。 而这一下得了媳妇的暗号,他可就知道媳妇耐不住了,也只能提前行动。 “爸,三儿是有点不对,回头我说他。再买大件,怎么也得跟您先说一声啊!哪儿就能这么自作主张啊?” “不过啊,他买这彩电倒也不能算错。如今这玩意没门路可弄不着。而且越是进口的还越吃香。您就是不想要了,咱也随时都能转手卖掉,还大有赚头呢。” “而且啊,我还必须得替三儿解释一下,他真不是想攀比,就是单纯想孝敬您和妈。不信,您就看他自己吃穿用的,哪件也不能说奢侈啊。真的,要从对您和对妈的孝心上论,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罗广盛可是属于家里家外都跟着父亲的儿子,当然能看得明白。 他心里清楚,自己爸爸今天不高兴不是为别的。 而是因为因为腰肌劳损的事儿,老爷子心里有了“廉颇老矣”的危机感,被病拿得不痛快。 这种情况下,居然不被父亲看好的罗广亮随随便便就买了台大彩电,这赚钱的本事可有点太大了。 老爷子很可能觉得是儿子在向自己示威,才会这么借题挥的。 所以他的话全都是对症下药来的。 别说,这番话果然管用,罗师傅听了一下就顺气多了。 不过更为关键的,还得说罗婶儿跟着抹了眼泪。 “还是广盛懂得他弟弟,咱们家三儿可不是糟蹋钱的人。三儿是能挣,可从不给自己花呀。这不,刚才看你那虎骨酒就半瓶儿了,生怕你这几天断顿儿,这孩子自己就冒着大风跑药店给你买药酒去了。这么好的儿子,你就不能大年下给他点好脸色看嘛。你说好不容易今年咱们全家能坐在一起团圆了,你这又何必呢?” 虽说罗婶儿是典型的传统妇女,怕了丈夫半辈子。 可话说回来了,女人最有效的武器不就是眼泪吗? 何况又是这一年之中最特殊的日子,哪怕罗师傅的心再坚硬,那也被这眼泪给泡化了。 所以罗师傅再没能当着家人说出一句不满的话来。 甚至低了头,颇有点理亏的叹了一口气。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候,精明的儿媳妇苗玉娟又来调转气氛了。 “要我说啊,咱爸还是疼亮子,才会这么老不放心他,生怕亮子闯祸。可怎么才能让咱爸放心啊?恐怕还是得让亮子快点结婚成家才行。男人呀,不结婚就永远是个孩子。一结了婚可就不一样了,心里有牵挂了,就不敢胡来了。自然就变得稳重,做事有分寸了……” 不能不说,罗玉娟确实非常懂得怎么转换话题。 她这话既给了罗师傅台阶下,有完全抓住了全体罗家人的心,承上启下太绝妙了 而有她这么一打镲,不但让屋里的尴尬立刻消失了,而且还让气氛变得相当热闹积极起来,人人都有话抢着说。 “对对,玉娟的话太对了!三儿可真不小了,今年就是他本命年了呢。论理儿啊,也确实该找对象了。要不,我节后问问他边大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咱们三儿说说……” 罗婶儿这个当妈的率先表示支持,甚至已经情不自禁去设想怎么落实了。 这也难怪,天下的妈怕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谁不是把孩子成家立业,作为自己最宏远的心愿啊? 只是啊,她还是把这事儿想得简单了,马上就遭到了罗师傅的反对。 “不行不行,这事儿他边大妈可指望不上。你糊涂呀。怎么忘了?边家的小儿子建功还没对象呢。人家连自己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她心思能放在咱儿子的身上吗?就是再有觉悟,也总不能先人后己吧?” 还别说,他这话绝对有道理,当时就把罗婶儿给说楞了。 “哟,我还真没往这儿去想。那……那可怎么办好呢?” 罗广盛同样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种关键时刻,他倒不怕给媳妇揽事儿,毫不犹豫就拿话“搡”了老婆一把。 “嗨,谁让玉娟提出来了呢。要我说,干脆,就由她这当嫂子的张罗去吧。反正咱们单位的姑娘玉娟几乎都熟。而且她还有同学,亲戚呢,我就不信,挑不出个能配得上咱亮子的好姑娘……” 就丈夫这通大包大揽,给罗玉娟心里气啊。 她要是会武功,她要是黄蓉。 当时就得给罗广盛一记打狗棒法不可。 但可惜的是,她不会武功,她也不是黄蓉啊。 而且毕竟这话已经让丈夫说出来了,那罗师傅也就当真了。 “哎,玉娟啊,还别说,这事还真就你办合适。为什么?因为咱自己家的孩子,当然自己最了解情况。” “这广亮吧,出过事儿,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而且他还没学历,缺个好工作。个体户啊,说出去不体面,让人瞧不起。而且最怕就是真有一天,他要像我似的,可没有国家管他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咱三儿也有他的优点。论身板,论样貌,论收入,他可都拿得出手啊。何况卫民也说了,个体户如今已经写进宪法了。特别今年年初,国家又说允许个人先富起来。我就想啊,这要真是一个人吃公粮,一个人干个体,不也挺好的?” “你看,三儿现在这一个月,都能顶得上普通工人一年的了。那干个五六年,一辈子的工资不就挣出来了?三儿又不是个爱乱花钱的。就是没国家管他,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而且他工作时间灵活啊,他又是个顾家的人,哪个姑娘跟他,我觉得都是挺实惠,而且很享福的事儿。所以啊,你这当嫂子的还真得帮他好好选选。” “你多费点心思,要真能帮三儿找个才貌相当的好姑娘。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别说他本人了,我和他妈都得谢谢你啊。” 嗨!要说这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半点不假。 什么叫亲爷俩啊?这时候就透出亲爷儿俩来了。 罗师傅这当爸的,确实是够能替亲儿子着想的。 瞧把这儿媳妇用话给拿的,让她当真是作茧自缚,退无可退了。 那苗玉娟还有什么办法啊? 面对公婆一家满脸的期待和热切,她也就只能迎难而上,勇挑重担了。 “行,爸,妈,我负责给咱老三找对象。这事儿啊,您二老就放心吧,我一定会上心的。” 当然,别看苗玉娟口中答应的痛快,可她也不是好算计揉捏的。 实话实说,一个小女人的报复心可比男人强烈多了。 这不,一边是笑咪咪的面对公婆,另一边苗玉娟可就对罗广盛下了黑手了。 就在桌子底下,她用无师自通的分筋错骨手,狠狠拧了出卖自己的丈夫一把。 给罗广盛疼得啊,嘴角都直抽抽。 偏偏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得假装是自己闹口疮,一点也不敢让爹妈看出来。 要不说当哥的不容易呢。 在承受这种巨大痛苦的同时,罗广盛的心里只有一个自豪且悲悯想法。 三儿啊,哥对得起你了…… 第四百一十章 新变化 和罗家情况类似的还有米家。 在小院融融的暮色中,零星碎响的鞭炮声里。 米家的老两口也一样是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开着电视机,在饭桌旁等着人,而且拌着嘴。 但他们之间生的龃龉可就和大彩电、儿女的婚事无关了。 主要的矛盾焦点,主要还是集中于米婶儿年前当宝贝抱回来的那些化纤布。 “你说说你,干得什么事儿?大年下的,外面多冷啊,非把孩子指使到和平门跑这一趟。还让她抱着那么多化纤布。这天儿都黑了,孩子还没回来呢?你这当妈的就不担心?” 米师傅在屋里跟转磨一样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外面的天色。 他其实是刚下班回来,早就饥肠辘辘了。 本想着进门洗洗手洗把脸,就上桌吃年夜饭,跟家人好好过个年的。 可怎么也没想到,闺女米晓卉居然不在家。 一打听才知道,敢情就因为一个副食店菜站的人下午打电话告诉米婶,说想从她手里买一些化纤布,大年初一给亲戚带过去。 米婶就贪图这笔生意,立马打闺女米晓卉去给人家送布了。 这米师傅心里能痛快吗? 好好的过年兴头全被毁了,还免不了要为十四岁的闺女担份儿心呢。 “我怎么不担心啊?我倒是想自己去呢,可我走得开吗?家里的事儿样样离不开我,我不打晓卉帮我跑腿儿怎么办?难道还指着你啊?切!” 哪知米婶儿却像他一样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应着。 偏偏手里还不闲着,到这时候,还在继续整理着屋角那些如同小山一样的化纤布。 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 这自然让米师傅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 “还怎么办?你就不该买这么老些布!一千块钱,你都买了布,你得用到哪辈子去?姑娘姑爷给你留点钱,就让你这么糟践的?挺大岁数的人呢,还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眵眼的凑什么热闹。你都成精了你!” 说心里话,米师傅现在老后悔了。 后悔当初就不该图安宁,由着米婶儿任性胡来。 他要早知道有现在这景儿,说什么也得逼着米婶儿把这些布都退回去不可。 当然,说什么也晚了,他现在顶多也就只能抱怨抱怨了。 可问题是米婶儿那嘴也不是好相与的。 毕竟是喂老资格的售货员了,强词夺理是最基本的素养。 “糟践?我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穷怕了。你忘了头两年缺布的时候了?连补袜子都找不着布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这布放到什么时候,他也是布啊。大不了我用来缝被套,做窗帘。再说了,过段时间没准化纤布又会涨回来呢?那就一千变两千了!人家都说,这叫保值!” 米师傅则彻底被老伴的执迷不悟激怒了。 “保值?狗屁!你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你也是在这儿闲置着。用不上,那就是废物,跟把钱扔了没多大区别。更何况广播里说的明明白白的,化纤布要降价,棉布适度提价。卫民也反复叮嘱,别买别买化纤布。你以为天底下就你聪明啊?你比国家还懂经济,比卫民还会做生意?还好意思说保值?你就不听别人劝吧!愚昧,太愚昧!” 这番点评确实到位,但问题是人就都有情绪。 像这种带有贬低的说服方式,哪怕再有道理,也是无效的。 作为受众,米婶完全听不进去。 否则,她又哪儿会走到今天这步啊? “我怎么就愚昧了?事实可胜于雄辩。你没看我这布已经卖出去了?再说了,过去一向涤卡就比棉布贵。你看着的,国家不是降价嘛,他越降越亏。早晚受不了,还得涨回来。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认?鸡蛋非要卖个土豆的价儿,能长久吗?咱们国家,怎么可能东西多得卖不出去?” 米婶儿那家庭妇女的式思维模式以及由此产生的强大的自信,无法不让米师傅再次感到惊叹。 “我真的没法夸你了。还怎么可能?还胜于雄辩?这不眼巴前儿明摆着的事儿啊。你就不想想,人家卫民打哪儿弄来那么多的化纤服装啊?还让你们比市价便宜多的价钱往外卖。那不都是工厂的积压货嘛。这下好了,国家直接下令把价格打下来了。就连卫民都急着狂甩,从此不再算再碰化纤货了。你倒非对着干了。我把话搁着,你别忙着美,你这布真要能卖出去就算你走运了。弄不好,你们同事节后还得找你退货来呢。” 只可惜,再明白的道理也照旧白费。 因为米婶儿是从不相信逻辑的,她通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儿。 尤其是动了情绪,在气头儿上的时候。 那完全能对一切的客观事实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为抬杠而活。 “嘿,你怎么这么轴啊!你就不盼我点好是怎么着?大年下的非说这不招人爱听的是不是?这节你还想不想踏实过了?” “是我轴是你轴啊?我倒想好好过节呢?可事实允许吗?你呀,不看报不看新闻,两耳不闻天下事,外面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过去,那是因为咱们工业生产能力低,这涤卡和的确良才贵。其实这些都是化工产品,工业生产力一提升,大量出产,那就不值钱了。可棉布不一样啊,那是棉花纺的,咱们国家土地有限,想要多了没有。所以才会提价。再者说,也照顾人家农民的积极性啊。就你,还老商业呢。拉倒吧,傻老娘们一个!” “嘿,那照你这么说,合着绕一大圈儿就为了提高农民积极性啊?难道苦了工人老大哥就行啊?国家不可能这么厚此薄彼啊。更别忘了,工人阶级可是领导一切。什么时候,那也得是工人足吃足喝啊!” “哎哟,你这么都什么老黄历了!时代展了,经济变革了,就你脑袋瓜还停在几年前呢,一句话,跟不上趟了!不说别的,你自己闺女都跑到国外去了。搁过去,你敢相信吗?还有我们电影院,现在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这话跟你说,你信吗?不厚此薄彼?不厚此薄彼,我们电影院是怎么回事?” “你那纯属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没人看电影啊?不看电影人都干嘛去?成天家里窝着?” “哼哼,还真让你说着了。可不就在家窝着看电视啊。实话告诉你,就因为电视机越买越多,电影院才会人越来越少。现在再好的一场电影要能有七八成上座率也就到头了,早就坐不满了。你再看看咱们周围的邻居们,谁还找我要电影票啊?都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呢!这么点大电视屏幕,连人的模样都瞅不清楚,哪儿有电影看着痛快啊。那电视剧还一集一集跟羊拉屎似的。可他妈这就是事实……” 所幸,再没有什么比切身的经济利益更具说服力了。 这不,一听米师傅的单位经济效益不好,米婶儿立马就急眼了。 再也没了把抬杠进行到底的毅力。 “啊?真的呀?他爹,我说最近你们奖金越来越少呢。那你们领导得想办法啊。不能老这样下去啊!” “不这样,还能怎样啊?所有的电影院都差不多一个样,我们还算不错的呢。毕竟是大栅栏的闹市区。别的地方情况更不好。再说了,我们领导要能有办法,那他就不是个管电影院的经理了。不早就当区长,市长了?行啦,我们电影院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操心呢。要不是你这么执拗,我都懒得跟你说。反正我就一句话,如今不同往日,以后新鲜事还会越来越多。你的布要真砸手里,千万别后悔就行。” 跟着不容米婶儿再纠缠下去,米师傅又是一嗅鼻子。 “哎哎,我说,你赶紧看看你那蒸馒头的锅去吧。你那锅坐火上都多半天了?到底蒸好了没有?别再把锅给烧干了。” 这话一说,净顾着翻腾那些布的米婶儿也想起来了,赶紧撂下手里的布去看蒸锅。 结果这一看,老太太忍不住就吵吵上了。 “哎哟,他爹,就赖你这乌鸦嘴啊,我这锅馒头可全瞎了。” “怎么着?你还真烧干锅了?” “那倒没有,可面粉不对啊。这富强粉蒸的馒头都是瘪的!这什么富强粉啊!放碱居然不起来。蒸出的馒头蔫头巴脑的,透着没精神。还不如普通面粉呢!一掀起锅盖,眼瞅着就往下缩啊。他娘了个攥儿的。大年下的,也忒不吉利了。你说这人是不是闲的吃饱了没事干?老明这新东西干嘛。坑人,真坑人啊!这社会也是,净没事儿瞎进步,他就不能原地不动好好过上两年啊,让人累心的慌……” 此时,就在扇儿胡同2号院外,一辆平板三轮车停了下来。 蹬车的正是罗广亮,三轮车的把上还挂着两瓶虎骨酒。 梳着两个小辫子的米晓卉围着大围脖,双手插袖筒里坐在他的车后,那模样舒坦极了,也满意极了。 敢情这丫头回家坐的公共汽车坏半道上了,正因为没辙而着急呢。 罗广亮经过的时候看见了她,就顺道儿把这丫头给带回来了。 “亮子哥,哎呀,太谢谢你了。说实话,我都走没劲儿了。得亏今天遇见你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几点才能走回来呢。” 一下车,米晓卉就紧着道谢,小丫头非常懂事。 罗广亮登时就乐了。 “你个小丫头,嘴还挺甜。这么点小事,谢什么谢,那还不是应该的?对了,下回啊再有这种事,你一小姑娘家,别再自己跑了,外面这么冷。找我,我帮你跑一趟就完了。” 没想到这小丫头讨好人的实力远不止于此。 “哎哟,亮子哥,你可太够意思了。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可惜我就一姐,还不要我了。” 罗广亮登时就被这份可怜劲儿绕进去了。 “瞧你说的,咱一院儿住着,我又看着你长起来的,那不就跟你亲哥一样吗?” “那行,我以后可就对别人说你是我亲哥了。要有谁欺负我,你可得替我出头啊。” “放心,真要有人欺负你,我非把他胳膊卸了不可。可你……一初二中学生,学习又那么好,谁会欺负你啊?” “哎,怎么没有啊?我们班的男生啊。有几个特讨厌,天天跟我臭贫。其实啊,你都不用揍他们,只要有空跟我去学校转一圈。准能把他们给镇住……” 这下罗广亮才算彻底明白过来了。 可看着米晓卉眼睛闪亮亮的,他也只是觉得小丫头这份心计幼稚得可笑。 “你这丫头,鬼心眼真多。还给我设套呢?好好,等过了年我就去一趟你们学校。行了吧?既然答应你了,我不会食言。记住了,你亮子哥说话,永远一个吐沫一个钉儿。” “哎哟,亮子哥,你真是言而有信,太棒了!在我心里,你就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要是宋朝人,保准能盖过武松去。就凭你,别说打了,吓都能把老虎吓死……” “嘿,你这一套套的都跟谁学的啊?小马屁精。得得,瞧你,脸都冻红了。就别给我灌米汤了,赶紧进院回家,缓和缓和。” “不,我就等你。来来,我给你拿酒,你快锁车。谁让我是你妹呢?对不对啊,哥……” 第四百一十一章 贵族 1983年的春晚绝对称得上一个“潮”字。 因为它具有非常多的新鲜元素,不仅技术创新、节目形式创新,节目编排也很有新意, 就比如王景愚绕着桌子无实物表演的哑剧《吃鸡》。 比如李谷一的《乡恋》在现场被观众们热情的电话点播解禁。 除此之外,甚至就连广大嘉宾和众多明星们的衣着都走在了时尚前沿。 这一年,同被春晚带火的,还有隔空向父母拜年的刘晓芩那件红色衣衫,以及出现在主持人、相声演员、歌唱演员、导演、摄影师和诸多来宾身上的西装。 在蓝、黑、灰仍旧为主色系的年代,在“前进服”仍旧为主要款式的电视屏幕上。 这些人前卫的装扮,借助春晚这个舞台成功夺得所有人的关注。 以至于晚会结束后,大街上许多女性模仿刘晓芩,给衣服取名“晓庆衫”。 男人的西装也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推广,成为了这一年时尚潮流的引领服装。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宁卫民可是早有预知的。 所以当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几个主持人一出场,看到现场那么多人都穿着西服。 就情不自禁地为了公司前景大好而一拍巴掌,得意洋洋的叫了一声“好!” 只不过这一嗓子,是既突兀,又没头没脑。 可是把正端着酒杯的康术德吓了一跳。 老爷子手一抖,连酒都洒了,那还有不气的? “哎,你个臭小子,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你就不能安生吃顿饭啊?你要再这样一惊一乍的,要么你把这电视关上,要么咱这饭就先别吃了。我可受不了你这份刺激,还想要保住自己这条老命呢!” 宁卫民赶紧猫下头,讪脸凑过来赔不是。 “不了不了,老爷子。对不住啊。今儿主要是我太高兴了,还请您多体谅。谁让我狗年来了个大丰收呢。猪年又来了个开门红呢。” “哎哟,我自己都没想到啊,连错过的狗年生肖票都让我如数收回来了,而且今年我邮局还有关系了。买猪票根本再不用自己一点点去凑巴了,想要多少,直接交钱就提货啊。” “更何况您看见没有,这电视上多少人开始穿西服了。这就是市场风向标啊,我们公司明年的业绩肯定更好。公司好,我就好,这就是水涨船高的事儿。” “您就瞧好吧,过几天,我办的这届天坛庙会也肯定大放异彩,成为社会焦点新闻的。我呀,这就叫私事私事上顺,公事公事上好,还能不高兴吗?” “说心里话,我是真爱猪年啊!好彩头,肥透了!” 但他的这番炫耀式的解释,康术德可没太当回事,反倒嗤笑一声。 “嘚瑟吧,再嘚瑟你就离倒霉不远了。还肥透了?猪肥了就得挨宰了,你当是好事呢?” “我还是那句话,小财靠勤,中财靠德,大财靠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什么也得把基础先打牢了,才能走得稳,走得长。” “什么是基础啊?为人就是基础,你得先把为人处事学好了,其他的事儿才好说。否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繁荣一时的热闹而已。没用……” 宁卫民一撇嘴,有点埋怨康术德给自己泼冷水。 “哎哟。老爷子,您这是有日子没教训我了,憋得难受了吧?大年下的还要我给我上课啊?我就不明白了,您怎么老看不上我?” “就您说的这些道理,其实我早就懂了。不就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我就是照您老教的去做的呀。” “您看,现在是不是人人都觉得我好?谁都愿意跟我打交道?顶多就是公司里几个人说我坏话,但那些矛盾是根本的利益之争,不可调和,我也没办法啊。” 然而康术德这次轻视的意味更显,话也更加咄咄逼人。 “你就话就有毛病。不可调和?哪儿有这么绝对啊,你和那些人又不是生死仇人,商场里的事儿,工作上的事儿,除了利益无非就是面子罢了。这不过是你想逃避困难的借口而已。” “还有,做人哪儿有这么简单啊?哦,一句以和为贵,就是全部了?那人这辈子要想混好了,也太容易了。当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就完了呗。你这就叫以偏概全,还自以为怪不错呢。” “你别不服,我不是想教训你,只是想提醒你。人是复杂的,一个人要想一直往上走,怎么做人,其实有大学问。否则,也就没有‘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真正的贵族’这句话了。” 或许是年轻身体中的荷尔蒙起作用,也或许是成功让人膨胀。 反正如今正在得意中和兴头上的宁卫民,面对康术德拿筷子指着自己鼻尖挑自己的刺儿,还真是有点接受不了。 他自诩已经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好胜心一起,还真就想跟师父辩辩这个理儿。 “哎哟,我的师父哎,没想到您的封建思想这么严重啊。还贵族?现今哪儿还有贵族?贵族早就被消灭,被打跑了。我就信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可不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 “别人不说,就说您吧,您是逃荒来京城的。可如今的您却是满肚子的学问啊。别看您落魄了,可就凭您相看古玩的本事,您要想财,其实是件挺容易的事儿,只是自己不愿意罢了。” “所以要我说,您刚才的话才是以偏概全呢。您别老跟我讲。做人怎么样怎么样?做人不是成功的全部,有时候知识、技术、某些特殊的才能,就比会做人还有用处。否则,就连您这辈子都没法解释得过去。” 哪知到这次康术德竟然笑了。 “呵呵,小子,还挺能矫情啊。你就不服气吧。可惜啊,还嫩了点。不是我非要挤兑你。而是年轻人最爱犯的毛病,就是把信息当见识,把见闻当眼界。对什么还一知半解呢,却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别的不说,你就连我说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就跳出来反对。毛躁!我都替你臊得慌。” 宁卫民登时被数落得有点懵。 “哎,老爷子,这有什么难懂的啊,贵族……贵族不就是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嘛。像清朝的八旗子弟……” “哦,那你这意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里的‘王侯将相’就不是贵族了?如果一个朝代更迭,一种新的国家制度建立。那新的既得利益者,新的上层建筑就不是贵族了?” 这一下宁卫民可被问住了。 嘿,别说啊,论抠字眼他还真不如这老爷子。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绕里头了吗? 然而康术德根本不管宁卫民有多尴尬,继续慢条斯理的说下去。 “确实,‘贵族’这个词,最初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封建,顾名思义,就是当初的封土建国的分封制度。但后来封建制度消失了,贵族却没有消失。为什么?” “因为‘贵族’这个词,已经演变成为一种泛指的概念了,指向了所有政治体制下,因权力、财产高于其他阶层而形成的上层阶级。” “所以我真正的意思是,必须先学会为人处事,一个人最终才能活在人尖儿上,才能成为国家、社会中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开创常人难以想象的大事业。你的未来,能向上走到什么程度,主要就取决于此,在于你对做人的学问了解多深。”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说,做人就是最大的本事,最重要的技术,最有用的知识。比其他一切技能和才能都重要。” 第四百一十二章 驭人之术 眼瞅宁卫民又要开口争辩,康术德眼一瞪,阻止了他。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了。我知道,你又想拿我来说事,或者是提那些做学问的名人,搞艺术的名家。什么陈景润、钱学森啊,什么齐白石、徐悲鸿啊,想用他们这些人举例是不是?” “我承认,术业有专攻,各行各业的本事都是好的,少了谁也不行。要往大了说,有些知识所创造的社会财富相当大,能够强国富民。往小了说,世上几乎的每门学科知识或行业技术,都能成就自我,让人养家糊口。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可是啊,你同时也得明白一点,贡献大并不代表得到的收益就多。社会分配的方式可不按这个来的。有本事的人,终身不得志,饿死的多了。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千百年下来,这个规律从来没有变过。什么是劳心者?那就是贵族。” “在这儿,咱们必须得说清楚了,劳心者和脑力劳动者完全是两回事。脑力劳动也是劳力。劳心仅仅指驭人之术。也就是一个行业里专门管人的人。如此一来,如果从利益分配上看,哪怕是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他们的知识和技能也会有层次高低的区别。大致可分为清贵、富贵和权贵。” “什么意思呢?如果一个人把一般意义上的学问研究到了一定水平。无论是文科、理科、还是艺术。获取名声和别人的尊重是可能的,但获取财富和其他资源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叫清贵。也就是知识份子的处境。” “如果一个人现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赚钱门路,掌握了别人难及的商业窍门,或者懂得怎么制造出独家经营的好产品来。那么他很快就会赚到金山银海,当个暴户也不是很难。这叫富贵。这种人里面大多数是商人,有时候也有可能是一个顶好的手艺人。” “但如果就凭这点本事,还想得到更多,却不可能了。天下间能同时拥有权势、财富和名望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权贵。而且无论清贵还是富贵,最大的问题在于基础不稳定,得到的很容易失去,不可传代。在安全性上,也是永远无法权贵阶层相比的。” “说到这里,我还要指出一点的是,我口中的权贵阶层并不是指掌握权力的人,而是指所有善于掌控人心,懂得运用权术之道的人。政与商向来就有共通之处。所以这个阶层并不仅仅限于官员。还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生意遍及天下,财力资本、人脉资源特别雄厚的大商家。” “这些人共同点在于,都是精通人性,善于笼络人心,能让旁人效死力以成就自我的人。而他们的本事,往往也可以传代。很大程度上,甚至不怕一时遭遇不测,极具翻身的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原因也很简单,一般意义上的学问和知识很容易过时,也容易失效。专业技术一旦被别人越,赚钱的门道一旦被别人效仿,往往就不吃香了,而且多半再也翻身无望。甚至一个行业没落,彻底消亡都是可能的。” “然而到了权贵阶层就大大不同了。他们研究人性,琢磨人心的本事。永远都有用。而且这门本事很少有人懂,也就更少会有人教。但偏偏这是不可获缺的学问。因为所有的行当都算上,越是要办大事,就需要越多的人来协作才能完成。如果缺少负责主事的人才,真正的大事根本无从实现。所以哪怕驭人之术,只是学个半吊子的人,往往过得也比一点不懂的普通人要强得多。” “说白了,这就是为什么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原因。穷人家的孩子之所以难有大成就,寒门之所以难出真正的贵子。主要就因为大多数的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太多的人,从一开始就选错道路了。书念得再好,学的是死知识,傻知识。是人人都能通过书本学到的大路货。今后糊口,自然也是投入大,收获少。真等明白过来,往往已经晚了。” “何况话说回来,即便能早点明白过来也没用。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有没有好的老师传授其中的窍门,才能奋起直追。要知道,越有用,越值钱的本事就越难学到啊。” “试想一下,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或许连最基本的应酬方式,待人接物都得靠后天自己慢慢摸索。他又怎么能那些从小就把交际当成日常,天天泡在名利场,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相比?” “真正的贵族,待人接物,一句话,一个举动,早就因为从小培养成了自然反应。真遇到如何处理关系上的难题,也许其长辈点拨的一句话,就比普通人琢磨一辈子的办法都高明。” “这才是‘三代人才能培养一个贵族’的真正含义。而且这还只是单纯从能力上去考量,根本不涉及人脉、权力资源……” 康术德说到这儿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但他眼见宁卫民已经彻底迷了进去。 别说忘了辩驳,也忘了还在播放的春节晚会,只是低头沉思自己的话,又不禁得意地暗暗一笑。 于是老爷子拿起酒杯嘬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又继续说道。 “今儿个你既然拿我举例,那好,咱就索性拿古玩这行里的事儿再说说好了。鉴别古董字画,珠宝饰,我是后天学的。说实话,哪怕有宋先生这样的好老师教我。可在眼力上,再怎么样,我也比不上那些从小就耍玛瑙,玩金瓜子,屋里摆的全是紫檀木家具的人。” “因为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是在这些好东西堆儿里长大的,那他自然就会生出一双辨识古玩的慧眼。如果说遇到件东西,搁人家是一目了然的事,搁我,兴许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谁让人家家里曾经有过,打小就当玩具一样摆弄过的呢?这就是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与此同理,也就满可以给贵气下个定义了。我告诉你,必须得有个绝对闲适的环境,取得充沛安全感,人才能体现出高雅沉着的气度,那就是贵气。都说贵人处变不惊,这话是真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种人安全感太强了,他们所掌握的驭人之术,他们的人脉资源,都让他们几乎没有受穷的可能性。” “反过来,无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暴户,都很可能是从小穷过来的,对赤贫的惊骇和自卑先天就写进了骨子里。这样的人,刚一乍富,肯定会露出马脚。” “件事就是显摆,他哪怕有个金表,金笔,生怕你看不见,都恨不能挂你眼皮子底下让你看清楚。一旦有点小成就,就会乐得忘乎所以,天天挺胸叠肚臭嘚瑟。知道过去有句老话吗?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 宁卫民,骤然间醒悟过来。 一抬头,他就看见康术德用颇为玩味的眼神望着自己。 于是不禁老脸一红,尴尬地露出了难言的苦笑。 “师父啊,合着您说了这么多,就为了等在这儿骂我啊。得得,今儿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好不好?我暴户,我臭显摆,我内务府。我再不敢得意忘形了,就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行吗?谢谢您点醒我,我今后一定还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能早日摆脱‘廉价’的档次,稍微也能‘贵’上那么一点……” 见他这么灵性的低头认错,这么孺子可教,倒把康术德给逗乐了。 “小子,你这嘴啊,就是能贫。现在知道姜是老的辣啦?就你,刚才还想造反哪。不是我说你啊,就凭你一个当徒弟的,还敢教训师父哪?不自量力。” “哎,要不是看你现在走得太快,已经到了一个算是紧要的关头,自己还惘然不知其中风险。我才懒得点你呢。” “这些道理都是我过了半生才明白的,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呀,非得成就你啊?老话讲,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由着你掉炭火堆里不就完了,等你烤熟了再找我哭鼻子多好……” 这些话可是更为耸人听闻。 但熟知康术德为人的宁卫民,却已经充分相信老爷子绝不会无的放矢,后面必定有更重要的正经话要说。 于是打铁趁热,他再不敢有丝毫挣蹦,而是继续想办法讨好。 “老爷子,别的也不说了。您对我的好全在心里呢。有什么要指教的,您就别拿着我了,直言吧。” 跟着他就站起身来,径自去大衣兜拿了一个锦盒回来。 “您看看,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新年礼物。本来想到吃饺子时候再拿出的,现在我就算借此给您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总不能因为刚才那点小事跟我一般见识,是不是?” 宁卫民一边说着,一边先把锦盒先推了过去。 跟着他又主动拿过桌上的小酒坛子给康术德满满斟上一杯黄酒。 似乎唯恐师父忘记了似的,又刻意提醒着。 “哪怕您就冲我专门给您弄来的这坛老绍呢,也不能再跟我置气吧?咱爷俩什么关系?那可是相依为命的师徒啊。您得多想想我的好处啊……” 像他这种耍赖似的告饶,其实就相当于一条小狗躺地上打滚儿卖乖了。 康术德强忍着笑意打开锦盒再一看。 嚯!一块六面的田黄平章大料,至少也得四五十克。 按商店里的行情,这就是五百多块啊。 虽然老爷子已经是把钱财看淡的人了,可内行人就是内行人。 他知道田黄这东西过去只有文人雅士才用得起。 这玩意既雅致,价格又贵重,这就足以代表宁卫民对自己多么尊重。 再想想,这徒弟还想方设法弄到了自己爱喝的黄酒,也确实可见是把自己当亲人了。 礼这东西,不就是表达心意用的吗? 他心里承情,自然就不好再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了。 “好吧,看你把电视机都关了,端端正正坐我面前给我倒酒。确实是诚心诚意想求教的意思。那我就教你个乖。” “小子,你在你们公司悬了知道吗?你就快要成杀鸡骇猴的那只鸡了。别看你立下的功不少,那叫烈火烹油。你在自己的小王国里过的美吧?我告诉你,你美不了几天了。跑不出今年,你就得挨你领导的收拾。” “你呢,要是肯低头能忍一时之气呢,还能继续打着洋人的名号在外狐假虎威。你要不肯忍,我劝你早早想好自己的后路吧……” 康术德的所宣告的预言,立刻让宁卫民皱起了眉头。 然而他认真琢磨了一下,却又摇头。 “您是说我……功高盖主。不能吧?我就没想着跟我们总经理争功啊,我拍她马屁拍得好着呢。又送礼又听话,还出谋划策帮她提升公司业绩,要不是我,这公司今年绝不能扭亏为盈啊?而且恰恰相反,她可对我好着呢,有功必奖,还都是重赏啊,我可是我们公司除了总经理唯一配车的人啊。而且昨天我还刚给她又送了一趟年礼,她对我就跟亲弟弟似的。您说她要对我下手,我真是没法相信……” 康术德立刻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 “要不说你该呢。傻到家了,无知啊!你怎么连最基本的道理都忘了。想想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与人交往,吃亏是福。你付出的多一些,拿回来的少一些,关键时候,你才有拒绝的权力啊。受人好处太多不是好事。你今天拿多少,迟早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 “你们领导逢功必赏,还都是重赏。要照我看,只能证明一条,没拿你真当自己人。这样做,对你们领导自己倒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拿你当样板,更好的来激励别人好好干。二就是不欠你的情,等治你罪的时候才能果断公事公办,不拖泥带水啊。” 宁卫民听到这儿又坐不住了,对康术德的话相当费解啊。 “我就不明白了,即使真像您说的这样。可她凭什么非要针对我呢?我这样的人,明明是对她有用啊。她干嘛要整我呢?那总得有个理由吧?有这个必要吗?” 而这时康术德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告诉了宁卫民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 跟着康术德又详细地解释起来。 “你是有用,可你再有用,也比不上你们公司其他所有人吧?你们领导总不能就靠你这一个人就把这么公司经营下去。赖谁啊?只能赖你自己和其他的人的关系这么对立。” “要知道,人出来做事,不能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一方面要找机会施展所学,展现才华。另一方面也得交好别人,尽量降低相关副作用。不能强硬到底,制造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一天,当你对旁人的益处已经少于坏处的时候,你会被废弃掉。”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怨天尤人,感觉卸磨杀驴不公道的。而是为了让你明白,驴为什么会死掉。其实包括你内,任何一个人,要想当成为能管人,善用人的权贵阶层。那么面对相似的情况,也必须得这么办。” “你必须得懂得,一个合格的掌舵人,最起码要掌握三种本事。第一就是画饼。你看刘备,他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要匡扶汉室,拯救天下苍生。一开始大家都笑,后来听多了就信了。所以他就能招来比他厉害的人。” “管理下属,其实跟成就霸业很相似。当头儿的人,到底有没有本事,有多大本事。主要就看他有没有能力找到出色的手下来辅佐。这个世界,创立目标和实现目标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你吹牛,有多少人信,就有多少人帮你实现。普通人的死穴就是不敢吹牛。所以一辈子就只能给别人的目标效力。” “第二种本事是舍得分好处。吹牛是有保鲜期的,要通过利益分配来兑现。否则就没人信了。当然,这种好处可不能人人均分。要分给重要的得力的下属,让能力弱的人连汤都没的喝。要拉大贫富差距,产生庞大落差,否则人就没动力。” “第三个本事就是要狠的下心去。强者肉吃多了会膨胀。这时候要打压,就要制衡。做老板心要善。但手段也一定要狠。任何公司初期的功臣和能臣都会成为后期的障碍。因为资格老,收入高,本事大,人头又熟,会越来越放肆。想让老臣和能臣越来越有动力。就拿最刺头的开刀。杀一儆百。成大事者,要打破情感枷锁。一切以结果为导向。” “当然,你们那个领导毕竟是女人。这里有个性别问题,在我人生经验里还从没遇到过女人身居高位的。她到底会不会心慈手软,我并不能完全肯定。那无非就是几个结果。” “第一,她是个合格的总经理,如我所料,那该斩马谡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第二,就是她并不合格,由着你性子胡来,放纵你而不管,最后不是你们公司上下离心离德,就是她被你们那个洋人老板开掉。第三,就是你们两个一起把这家公司给搞乱,要么把其他人都开掉,要么你们一起滚蛋走人。” 宁卫民老半天没言语,默默消化着康术德教授的道理。 别说,这些话确实管用,可以说千金不换的宝贵知识啊。 如果真论价值至少顶得上两块田黄,他一点不亏。 要知道,过去他好些不明白的事儿,直到今天,才似乎有些弄明白了。 比如说上辈子,他的公司展到一定规模,就无法做大。 成天他得为了公司内部的矛盾耗费心力。 为化解几名得力大将之间的矛盾,为安抚他们的脾气愁。 现在他明白过来了,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他纵容的结果。 他只看到了一些人能为他挣钱,却忽视了他们对公司造成的负面影响、 以至于他的职工,业绩一好起来,就个个都跟大爷似的。 而一些素质特别好,有见识的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 宁可去其他待遇和提成都不如他这里的公司,人家是看明白了他管理上的无章法,早就笃定了跟着他干,展有限啊。 再比如,他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宋华桂对他毫不吝惜的给车给钱给职务,恐怕还真的是防了他一道。 大约与他和江浩、吴深、李仲那些人交往类似,一笔一结清的,信奉当用得用,不用作废。 这当然不能说人家存着什么坏心,大约还真像老爷子的说的这样。 是他太把自己这点本事当回事了,以为就自己对公司最有用。 让公司其他人没法不敌视,不嫉妒。 宋华桂只能把他当成临时性的亲信和助手。 否则那纯属是给她自己找麻烦,非得把自己也孤立起来不可。 而最后还有一条,就算是额外收获了。 宁卫民忽然现,上辈子自己一直看不上的那美国总统“特没谱”,好像有两把刷子啊。 至少在画饼上这老小子挺能吹,那老黄毛是真敢许诺好处,号召大伙儿一块分。 只可惜啊,还是穿越的早了点,就没能看到这位美国总统参加竞选的下半场。 宁卫民全然不知这老小子的最终结果如何,还挺好奇的。 嗯,不过再怎么说,他也认为这“特没谱”毕竟还是比不了二战时期的“小胡子”啊。 那位大佬,才属于真是靠吹起家的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奇异果   在**广场前的长安街上,共有二百五十三基华灯。   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这些华灯见证了我国伟大复兴征程中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   在1983年的除夕夜,它们也一如既往的照亮了这条共和国第一长街。   并继续用肃穆的姿态和柔和的光亮衬托着这个伟大国家的政权象征**的威严。   但恰恰在晚上八点左右,一辆从京城饭店停车场中驶出吉姆轿车,却似乎颇为急切的要脱离这条街的庄重气氛,以极快的度直奔建国门外的方向驶去。   华灯的光亮,仅仅只在这辆汽车身上留下了宛如闪电的一道长弧。   这辆吉姆汽车,就融入了黑漆漆的阴影中,以及代表市井气息的烟花鞭炮声响里。   “哎,出去那么久了,回来一看,国内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延平,你就看看咱们的十里长街吧,光芒所照也就是十里地的范围。一出建国门就是一片漆黑。街上也是老样子,商店是老样子的,人也是老样子的,还是那么多的自行车,汽车太少了,也太破了……”   一起坐在车后的是一对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中年夫妇,而出这番感慨的是那个贵妇模样的女人。   她四十初头的年纪,却显得跟三十多岁的人一样。   不但洋气的烫了头,还戴着一顶欧式的帽子。   任谁一看,也知道她必定属于海外归国人员。   然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同样仪表出众的男人却对她的话并不赞同。   马上就以反对的态度做出否定辩驳。   “……所以我们才要好好建设祖国嘛,所以我们才需要展经济嘛。你不要总是这么消极,现在没变化,不代表永远没变化。我相信我们的国家,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各方各面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边说着,他还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   那女人立刻醒悟了,不动声色通过倒车镜看了前面默默开车的司机小李一眼。   这是部里给他们配备的新司机,还并不熟悉。   于是也赶紧弥补自己恰才的冒失之语。   “我这不也是为了国家着急嘛。你说的对,我是有点欠缺耐心了,毕竟我们的起点太低了。不能和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比。我们要奋起直追,也是需要时间的……”   跟着她轻轻一笑,就顺势转换了话题。   “哎,不过说到这个,你今天似乎同样有点缺乏耐心呀。怎么这么着急走啊?你已经是司长了,今天招待酒会的主角之一啊。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和你的新下属们好好熟悉一下啊?”   没想到她的话,男人居然又驳了回来。   “靖华,你这个司长夫人,当得可有点不称职啊。越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越不能留下。这种招待酒会,我们的任务只是把那些国际友人,大使馆的客人应酬好就足够了。其他的时间,应该留给下属们,让大家自己放松一下才好。更何况今天可是除夕啊,我们不走,别人一会儿怎么好提前离开?大家都要过年的嘛。还有你自己,难道就不想早点和女儿团圆吗?”   这最后一句,女人可实在不能忍了,不由自主就带着怨气抱起屈来。   “你可真能倒打一耙。还不是你啊,非要坚持让我陪同出席。其实我巴不得能留在家里给你们父女俩好好做一段团圆饭。现在倒好,弄得我们只能去姐姐家里,借别人的地方过年,我还要落你的不是。一想到回来都一个多星期了,还从没有一天好好陪过咱们的女儿,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看倒是你这个大司长,心里只有你的工作。一点都没有舔犊之情,把女儿都忘关了……”   就在夫妻俩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了建国饭店的路口。   男人怕司机走错路,此时已经顾不上再理会妻子了。   吩咐着司机把汽车拐进路口,一直停到了外事大院的铁门前。   下车后,他从司机手中接过从后备箱取出的两条香烟和两瓶酒后。   还颇有风度地跟司机握了握手。   “小李,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我们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你快回家过年吧。今天占用了你不少时间,你的家人一定等急了。”   小李对这番感谢可承受不起。   “霍司长。我的工作就是为您效劳啊,等多久都是应该的。您和我千万别见外。无论什么时候用车,您只要一句话,我准到。”   而他的话,显然获取了领导的欢心。   因为男人很快从怀里拿出了一支自动铅笔递给他。   “那好,小李,这个送给你。我从欧洲带回来的,就算是新年礼物吧”   听说是不用削的铅笔,还从未见过这东西的司机小李也不禁展颜而笑,欣喜不已。   直至他点头哈腰又谢了一番后,开着汽车离去。   这位霍司长霍延平,才能重新以一副丈夫的姿态去哄自己的妻子黄靖华。   “你说我不关心女儿吗?胡说。看看,我还给咱们的欣欣从酒会上带回来一份新奇的礼物呢。”   一边走一边说着,霍延平忽然把拎着东西都倒腾到了左手。   然后用右手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拎出两个浅棕颜色,形状大小似鸭蛋般的东西拿给妻子看。   “知道这是什么吗?”   黄靖华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东西。   但她怎么想,也好像从未见过,最后只能说不知道。   这让大司长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   “你怎么了?真不认识了?这就是kiwiF乳it!就今晚新西兰大使带来的那种水果,最后那个冰盆里摆放的。翠绿的瓤,黑芝麻般的籽,吃起来酸甜,很可口。只不过你看到的,那是把皮去了。我这个才是这种水果完整的样貌。”   妻子看到丈夫手舞足蹈,得意得像个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也不禁好笑。   “你这堂堂外事干部,怎么去个涉外酒会,还捡了两个水果装在口袋里?这多不像话!”   但霍司长可不认为有何不妥。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东西外国人没见过的更多。我对大使说,今天是除夕,我一会就要回家陪女儿。要有这种果子,我带回去慰问女儿,告诉她这是新西兰的kiwiF乳it,她一定高兴。大使听了马上吩咐人拿一箱子来。我说就要两个才有意思。也不用包,放在口袋里才是我的诚意。大使连声说好。其实这个玩意还是从咱们国家去的。咱们不吃不看,只给猴子吃,叫做猕猴桃。反过来倒让新西兰人当成了国宝似的……”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一栋楼房的单元门下。   然而就在即将上楼的时候,夫妻俩又站住了。   因为妻子又主动恳求起丈夫来。   “延平,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是不是再等一两年再说啊?我们这才刚刚回来。全家还没团聚多久呢。我真的舍不得她……”   “瞧瞧,你又来了。”男人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女儿多团圆团圆,难道我不渴望家庭的温暖?可我们总要为优先她的未来考虑嘛。那才是合格的父母应该尽的义务。”   “送女儿出去,我认为是很有必要。一是希望欣欣能在外面多锻炼几年,提升一下眼界和礼仪、素养。二是觉得她身边现有的这些朋友会对她有坏影响,许多人太市侩了。”   “欣欣如果和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孟母三迁啊,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黄靖华沉默无语,半晌才叹口气。   “这说的道理我懂,可就是情感上转不过这个弯来。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和女儿相处的时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霍延平却无比坚定的说。   “小慈是大慈之贼啊。你要真爱女儿,有时候就得狠点心。我们的欣欣从小太受宠溺了,又是个直性子的脾气。她根本不懂的使手腕,未来如果只靠学历和英语水平,那太缺乏保障了。只能是当牛做马的下场。”   “所以她必须得找到个有前途,值得托付的年轻人照顾她才好。她身边的人,又统统不够格。我看她的那些异性的朋友,不是从象牙塔出来,只知道念死书做学问的乖宝宝。就是只懂贪恋权力的好处,却不懂如何运用权利的纨绔子弟。从这方面考虑,她也应该尽快出去才好。”   “她只有出国,才能接触真正的上流社会,才能懂得真正精彩人生的样子。她也只有学会高级的礼仪,培养出好的气质来,未来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层次更高,可以托付终身的婚姻对象。我是真心替女儿的将来考虑,你明白吗?何况咱们女儿的时间并不充裕,女人是很快就会老的……”   是的,说话的这对夫妻就是霍欣从国外归来的父母。   如果宁卫民此时也在这里,不但能现这里就是霍欣姨妈家的楼下。   也一定能看出,在天上烟花的映照下,这对夫妻的容貌极为和霍欣相似。 第四百一十四章 远大前程 这世上每一个父母,都会竭尽自己所能,为孩子的将来筹谋打算。 天下间所有的父母,无不会为儿女所取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 所以就在霍欣的父母徘徊于外事大院的同时,与他们心中的情感极为类似。 正在家中张罗年夜饭的曲笑父母,也一样是幸福感与焦虑感在心中并存,满脑子转着都是有关自己女儿曲笑的未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曲笑已经在皮尔·卡顿公司的举荐下,应纺织部和轻工部的征召,即将作为共和国第一批走出国门的模特远赴东洋。 他们的女儿还将身着好几套国产的“pc”主打服装,登上西武百货的T台。 只是唯独有点遗憾的是,因为要出国,曲笑肯定是不能在家过年了。 要知道,如今的东洋岛国是不过阴历春节的。 明治维新以来的****,让小鬼子断然抛弃了对中华文化的崇拜,转而把西方文明当成了新的偶像图腾去膜拜。 所以在行程安排上,数祖忘典唯恐不彻底的日方,可不会照顾咱们国人的习俗传统。 也就迫使参加这次国际合作交流活动的所有相关人员,都不得不牺牲掉两天春节假期,在大年初二星期一就要登上飞往东京的飞机。 这还是多亏除夕和春节赶上了周六周日和日本实行双休日的结果呢。 要不为什么这一天曲笑家的年夜饭直到晚上八点才做好呀? 还不是因为曲笑的父母,几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替女儿收拾行李嘛。 否则明天他们再去串一天的亲戚,哪儿还有时间再忙和这件事啊。 没辙么,不赶喽不行啊。 “挪挪,快帮我挪挪……” 当双手端着最后一道鱼,从厨房里一走出来,曲笑的妈妈就忍不住立刻埋怨起守在餐桌前的父女俩。 “哎哟,你们怎么都不吃啊?菜都凉了呀。我都跟你们都说几回了。先吃,先吃,别等我,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听话啊?你们都不饿呀?” 当女儿的当然是最能体谅妈妈苦心的。 所以曲笑一边帮妈妈腾挪桌上的盘子,一边懂事的回答。 “妈,哪儿啊,我早馋得不行了。可您是做这一桌子菜的大功臣。我们哪儿能自己先吃,不等您呀。再饿也得等,对不对?爸……” 曲笑爸爸马上随声附和。 “没错,咱们女儿说的对,这是除夕的年夜饭,咱们全家人都得坐齐全了才能开饭。今天缺了谁也不行……” 曲笑便又说,“妈,以后啊,您别再从厨房里撵我了。我都大了,您该把您的独门手艺都教给我才对。今后的除夕,我来做饭,您和爸就负责吃好了……” 这话更惹得父母齐欢颜。 “瞧瞧,我闺女,多懂事。” “哎哟,还是咱这闺女好啊,小棉袄不是白叫的,嘴真甜哎……” 就这样,曲家的年夜饭终于摆齐全了。 甜食有八宝饭,凉菜有松花蛋、肉皮冻、炸花生米、凉拌白菜心。 大菜是栗子炖鸡、干烧黄鱼、红烧排骨、清炒虾仁、酸菜白肉、炒麻豆腐,还有一道家常醋溜土豆丝。 还有曲笑用外汇券给爸爸买来的人头马干邑,和她给妈妈买的可口可乐和芬达汽水,也都堂尔皇之地放在打开的折叠圆桌中央,尤其展现出高人一等的舶来品光彩。 当把酒水和饮料再倒在杯子里之后。 曲笑的妈妈一边给女儿夹着菜,就不由得率先感慨上了。 “哎呀,能吃就多吃点把闺女,到了外头不比家里。真不知道,你到了东京,还能不能吃上这口醋溜土豆丝儿呢?” “你就土吧你,你也就知道土豆丝儿,白菜心儿的。” 曲笑爸爸忍不住直接笑话上了。 “人家日本可是达国家。东京又是日本的都,能差得了嘛。你没看日本电影吗?街上跑的全是汽车,家里摆的全是彩电,住得都是二层小楼。谁去那儿还吃这个啊?” “你可别忘了,《远山的呼唤》里,高仓健作为一个临时帮工,还就着酒吃大螃蟹呢。我敢说,日本人一日三餐,肯定鸡鸭鱼肉全有!” “其实还别说日本了,就连朝鲜也比咱们现在强啊。咱们这个小老弟,现在已经是准达国家了。天天都能让老百姓吃上延吉冷面、拌辣牛肉。” “再看看咱们国家,连一个土豆烧牛肉的目标还遥遥无期呢。就别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了。哎,咱们吃亏就吃亏在人口太多上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曲笑妈妈极为不满丈夫如同玩笑一样的态度。 “我说正经的呢。你扯计划生育干吗?别的不怕,我就怕万一水土不服,咱闺女再吃不好喝不好的,那不是活受罪嘛!” “再说了,她干的这行,为了保持身材,本身就甜的不让吃,油的不让吃。出去了天天待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什么都得听他们的。这要把人饿坏了可怎么好啊!” “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我把话说前头,咱闺女真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曲笑爸爸也有点不耐烦了,他认为妻子纯属没事找事儿。 “你这才是瞎操心,多余。咱闺女可是公费出国的,去东京演出是政治任务。有咱们国家给闺女保驾护航呢。我就不信,还能委屈了咱们孩子?” “再说了,日本人也不是抗战时候的鬼子了,早就不杀人,不抢粮食了。人家那儿现在什么没有啊?彩电,冰箱,洗衣机,应有尽有。不缺你一口吃的。” “闺女真要饿了,要是吃不惯日本饭。大不了她自己用热水泡泡饭团子呗。啊……寿司,知道吧?那就是大米做的。顶多就是凉点罢了。你不还给闺女带上六必居的小咸菜了嘛。这跟家里也不差什么了!” “要真说有哪儿不一样的,那就是人家吃的都是好米。不像咱们,粳米还限购,天天还只能拿机米(籼米)蒸饭……” 但他不说还好,越是这么说,曲笑妈听着越可气,还真抬上杠了。 “啊!好啊,咱闺女给你买这么贵的洋酒。你一边喝着,就盼着她出去吃冷饭就咸菜啊。这就你这当爸爸的主意?你倒是无所谓,合着闺女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说着说着,曲笑妈妈的眼睛居然还湿了,弄得曲笑爸爸无比尴尬。 幸好还有曲笑从中相劝,才没让这顿年夜饭出现不该有的悲切。 “妈,您这是干嘛呀。我知道您不放心我,可我已经大了呀,能够照顾自己了。何况还有纺织部的领导跟着我们一起去呢。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您放心,我是不会为了演出节食的。您看我,比队里其他人都强,怎么吃都不胖。我们队里其他人可羡慕我这体质了……” “就是,你妈天生多愁善感。出国明明是好事嘛。搁谁家不是乐啊?她非哭不可,要不你跟领导请示一下,让那纺织部领导留下来过节,换你妈陪同得了……” 就这样,父女俩一唱一和,总算又把曲笑妈妈给逗笑了。 跟着曲笑爸爸则趁势举起了酒杯。 “今年除夕不同以往啊,咱闺女出息了。我本来以为咱女儿性子弱,又没有什么念书的天赋。顶多了也就是舒舒服服,平淡一生的命。” “没想到哎,这孩子还挺有福气。居然自己另辟蹊径,闯出了这条光彩夺目的路来。摇身一变,她还成了受纺织部领导器重,让皮尔·卡顿公司最看好的时装模特了。” “嘿,如今一场演出就是一百块,还是外汇券,这收入比部长都厉害啊。而且还真的出国去演出了。谁知道这事不羡慕啊?” “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给爸爸妈妈长脸面了,我们为你自豪。爸爸预祝你在东京演出成功,圆满完成任务,早日归家。来吧,咱们全家一起碰一下……” 然而等喝了这杯后,曲笑妈妈却得着话柄了,不依不饶地说。 “还副处呢,刚才你的话真没水平。什么叫福气啊?咱女儿那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和一丝不苟的艰苦训练。” “你没听那姓宁的小伙子说嘛,训练很苦的,女儿走得脚都磨破了,不知穿坏了多少鞋呢。”“再说了,这不是当初,你不问青红皂白非把女儿赶出家门的时候了?你现在又说以女儿为荣了……” 曲笑爸爸登时大窘,赶紧摆手喊停。 “哎哟,孩子妈,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破坏我们父女感情是不是。当初,那我不是不清楚时装模特到底怎么回事嘛。我也是怕女儿学坏嘛。” “现在我明白过来了,看来还真像那个姓宁的小伙子说的一样,咱女儿很有可能成为国际模特,拿国际大奖啊。我当然就得全力支持了。” “过去有多反对,我就有多支持。你总得让人进步吧?通过这件事,我的观念和思想都已经进步了……” 跟着,他就醒悟了该如何缓和自己的尴尬。 于是话锋一转,“哎,不过千错万错,女儿有福这话我可没说错。要不是你和我都这么优秀,咱们闺女能有这么出色的样貌和身材吗?我们一起生的她,这也算有点微薄的功劳吧……” 果然,这话让家里的气氛立刻和谐了,母女俩都被逗笑了。 只不过一提到了宁卫民,难免做父母的,接下来又要旁敲侧击,想探听一下女儿情感方面的问题。 结果为了这事,曲笑很快又尴尬了。 她才二十岁,心性还跟个孩子差不多。 在父母询问下臊得那个脸红啊。 只是倒低着脑袋摇头,说让父母别胡猜,自己就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儿。 可偏偏爹妈在这种事儿上是最锲而不舍的。 妈妈说,“闺女,搞对象可别瞒着家里,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也大了,可以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了。你要真跟那姓宁的小伙子谈上了,妈妈倒放心了。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模样也不错,还挺能言会道的,像是个有责任心,能照顾好你的人。可你要瞒着我们,我们倒要担心你被人骗了……” 爸爸也说,“那姓宁的是不错。可在我眼里,他配我的女儿还差那么点。就凭咱这条件,什么人配不上啊?哪怕嫁入真正的高干家庭,也不奇怪。所以要是他看不上你啊,那是他眼瞎了,没福气。他就擎等着后悔吧。可你要是看不上他,我倒是能理解。哎,闺女,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啊?那没关系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嘛,夫妻俩的盘问,弄得曲笑都不知道怎么辩驳好了,费了老半天的劲根本说不清。 最后直到她赌气说要退席,不吃了。 才算是让她的父母偃旗息鼓,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 总之,这个除夕,曲笑爸妈的兴奋劲儿实在有点反常。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在叽叽喳喳地嘀咕女儿即将出国的事。 就连彩电里播放的春晚节目,看在眼里,他们都味同嚼蜡。 最后索性也不看了,俩人直接进另一间屋里嘀咕去了。 但是,因为隔音太差,爸妈的谈话,曲笑还是听得很清楚。 “这事好是好,明天亲戚们知道了,也得替咱们高兴。可一个大姑娘跑到外国去,还是资本主义国家,你说我能放心吗?” “嗨,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理解你,可难道你还护着闺女到七老八十啊。要闯荡就得趁早,老话儿说‘人挪活,树挪死’。趁着年轻,去外面看看,学了本事,开了眼界,还能多挣钱,你说哪儿不好?就连我们局长还想出国呢,可惜想也没用,他想去还出不去呢。”这是爸爸的声音。 “眼下她还小,干嘛非要跑那么老远?国内待着怎么就不好啊?我还真有点后悔了。要我选,我倒愿意让她还是过去老样子,平平安安的待在我身边。” “那你这就叫自私了。你没听人家都说嘛,咱们女儿有这方面的天资。你不能为了自己踏实,耽误了她的前程啊。你就不想让女儿给你抱个国际大奖会来?何况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你闺女一登台,咱国家的服装就全卖出去了。再说了,顶多不过就十天半拉月的事儿嘛,很快人就回来了。” 这天晚上,曲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他对爸妈的用心,是又怕又爱。 怕的是,自己今后万一要做不好怎么办?她怕自己会让父母失望的。 爱的是,她终于有个机会,能让父母高兴,能让父母以她为荣了。 突然间,她又想到了宁卫民,想到了父母反复盘问她和宁卫民关系的话。 于是一阵自心底的羞怯,让她不再坚信自己只把宁卫民当成大哥哥了。 很快,胡思乱想又让她情不自禁用被子蒙住了头。 小姑娘的心啊,实在太敏感,也太傻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催泪瓦斯 确实,到了恋爱年龄的少女情怀,是最敏感,最容易被触动的。 往往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能让一个男人深入地占据一个少女的内心,成为让她终生难忘的初恋对象。 所以同样的除夕夜,还有一个人也想起了宁卫民。 那就是放了寒假从印刷学院返校,在家过年的蓝岚。 吃过年夜饭后,蓝岚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围坐在沙上看电视上的春晚。 她却一个人偷偷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去看书。 不过书虽然捧在手里,可眼前的字迹却几乎是模糊的,她的心思压根就没在书上。 在这一晚,任何的书,都已经不能够排遣她那难以驱散,总是纠结于心头的寂寞。 忘记是在学校听哪个老师说过的了,反正蓝岚挺认可这么一句话。 “寂寞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人的心中某种不能如愿的渴望,躁动下所产生的结果。” 那么她未能如愿的渴望,又是什么呢? 是她希望母亲能再像自己儿时那样,经常给予她宽爱温暖的抚摸与拥抱? 还是渴望学习成绩优秀一些,以此来换得父亲的欣慰与夸奖? 又或是她想得到一台便携式的小型收录机,以便能在大学宿舍里方便地享受音乐的乐趣? 不,其实她最想要的还是见一见那个人。 虽然一想到宁卫民已经心有所属,她心尖就禁不住抖,疼得颤。 明明她自己也清楚,宁卫民既然已经有了良配,就应该把他彻底忘掉才对。 可说来也奇怪,她越不愿意想起,还偏偏就总是想起宁卫民。 尤其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没法儿不想,根本没法儿不想。 哪怕把宁卫民送她的那幅《兰花图》锁进了柜子,隔绝了睹物思人的可能,也完全没用。 在学校的时候,可能还好些。 毕竟有同宿舍的女生说话,有学习和日常杂事可以分神, 但一放假,回到了家里,她就宛如犯了魔怔一样,心头总是会想起他们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起在他们初次相见的那辆人挤人的公共汽车上,宁卫民是怎样替她解围的。 想起她在南台基厂的废品站里穿着工作服与宁卫民意外相遇的缘分。 还有那些他们所共同度过的,分外轻松的,异常美好的闲适时光。 甚至她难以避免的要拿宁卫民和自己身边的那些大献殷勤的男同学相比。 而且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没有人能像宁卫民那样幽默,有见识,有内涵,知情达意,通晓生活的乐趣…… 要不然……要不然,就给他写封信? 用一般朋友问候的口吻,淡淡的,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每天在校园里的生活,然后……然后呢? 哎!难道我是在为去和他重新见面找理由吗? 蓝岚心下一惊,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啊! 人家既然已经确定恋人的关系了,旁人无法涉足的。 谁要想强行插足,那叫不道德,是要被千夫所指,遭受众人唾弃的。 蓝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才明白自己的情感已经走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 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好象要甩掉所有这些可怕的想法。 不,不能去这样想,这恰恰是降低自己人格的表现。 她的自尊心,她的道德观,她的家庭,都不允许她生出那么一点点不应该的念头来。 更何况宁卫民的女朋友还是个时装模特,那个姓米的姑娘说过的,又漂亮又时髦。 我……我又怎么比得过? 蓝岚扔掉书,抬起手腕,表的指针已指向八点半了。 她烦躁地站起,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可真够气人的,怎么才能忘记他呢?怎么才能把他的痕迹从心里彻底抹掉? 都说时间能够让人忘记一切,如果……如果这个规律对我是无效的呢?我又该怎么办? 如果,理想真是不能实现的,梦是真的没有的,那么,我还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儿,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蓝岚眼里泉水似地涌流了出来…… 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笃笃笃”,很轻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蓝岚,我能进来吗?”是蓝峥的声音。 蓝岚赶紧去擦脸上的眼泪,“哥,你进吧……” 待到门被推开后,她又问,“什么事啊?哥……” “妈叫你去吃水果,别人送爸爸的柚子,可甜了。” 蓝岚摇头。 “我吃不下,年夜饭太多好吃的了,我已经很撑了。” 蓝峥却笑了,打趣她。 “这可不像你的话啊。什么时候有好吃的,你缺过席?不会是有心事吧?” “怎么着,是不是为了追你的男同学太多了,有点愁啊?是长大了啊,连过去最喜欢的相声你都不听了……” “哎,今天晚上那两个打电话来给你拜年的男生,他们家里还都有电话呀,条件都挺不错呀。你喜欢哪个啊?……” 蓝岚登时恼了。 “你又胡说!他们就是我普通同学嘛。再瞎编排,看我还理不理你……” 不过尽管蓝岚眼泪擦拭得很及时,神色也天衣无缝。 但在仅有一盏床头灯照明的昏暗环境下,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眼泪的反光是相当清晰的。 蓝峥就是在关门离开的时候,把妹妹脸上闪亮亮的两条泪痕收进了眼底。 于是关上门后,默默沉思了一小会儿,他就采取了行动。 很快,当再次敲开妹妹门后,他带来了一盘磁带,放在了蓝岚的床头柜上。 “哎,这是哥送你的新年礼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刘文正的歌听过吗?现在女的听邓丽君,男的就听刘文正,特流行……” “没听过?念书都念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现在大学校园正人口相传的歌啊,你这个小书呆子也太落伍了……” “看看,哥给你这磁带可不是翻录的,原装正版,28歌,金榜歌曲。你知道为什么非送你这磁带吗?嘿,这里面有一歌,那好像就是专给你写的。好好听吧,回头给我谈谈感想……” 最后临走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我看电视去了。你直接放录音机里听就行啊,我都给你倒好了,第二面……” 就这样,当房门再次关闭后,蓝岚不由得冲着磁带起了呆。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这盘磁带上的刘文正就像个白马王子,太帅了。 而且那脸上淡漠一切的神气,竟然和宁卫民平日里的神情颇为相似。 于是这让刚刚才脱离了不良情绪的蓝岚,一个不留意,又重蹈覆辙的陷入了回忆的沉沦里。 尤其最要命的,是她下意识中,还没忘记按照哥哥的话把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 结果刚一按下播放键,就是一个极为明快的旋律和洒脱的声音。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 惹得她再难遏制心中的悲切。 直接就趴在了床头,紧紧抱着枕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真是鬼使神差一样的意外啊! 必须声明,蓝峥的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其实是想让蓝岚听听那和她名字相呼应的《兰花草》。 这歌的歌词源于胡适的诗作《希望》,随着胡适的暮年漂泊到宝岛,今年随着刘文正的吉他再一次回流内地。 按蓝峥设想的情景,其实应该是妹妹打开收录机,就能听到“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这句歌声。 他相信这个悲风伤秋的小丫头,一定会因此宛然一笑,忘记烦恼,体会到他的巧妙用心的。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巧就巧在了,《兰花草》是磁带的第二面。 翻过来的第一面,却正好是那《迟到》啊。 偏偏蓝岚心神不宁下还就放错了面儿。 结果这事儿就弄巧成拙,反倒成了一颗让人触景生情的催泪瓦斯啦! 第四百一十六章 海市蜃楼 有人说,感情上的苦恼都来源于人的幼稚和不理性。 其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哪怕是成熟的、理性的情感,也一样会有苦恼。 最现实的例子,就是远嫁海外的米晓冉。 毫无疑问,与不太把她当回事的宁卫民相比,深爱着她的赵汉宇才是真正的良配。 更何况,赵汉宇优秀的家世还能为她在海外求学创造便利的条件。 那么既然现自己的单相思的恋爱是错误的,米晓冉能够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与另一个更珍惜自己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但不得不说,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看着很美好的。 遥远的异国,终究不会是尽善尽美的天堂。 当米晓冉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期待,提着好几箱子的行李,踏上飞去异国的航班,来到了美国最达的城市——纽约。 并且成为一个小有资产的华人家族新成员,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那些相当陌生的婆家人。 这其中的苦与乐,以及所经历的文化差异和观念冲撞,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才能说得清楚。 米晓冉绝不会否认她初到此地时,对美国的第一印象极好。 事实上,从她坐上飞机靠近舷窗的那一刻起就兴奋得不行。 十几个小时的漫漫长途,她一点也没敢睡,而且她的手始终与赵汉宇搅缠一处。 因为她怕这是一个梦。 尤其是当飞机最终降落在肯尼迪机场的一瞬间。 仅从舷窗上往下望了一眼,她就感受到自己心“砰砰”直跳。 要知道,那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的眼前是一片五光十色的灯海。 真是像文学作品里的描述完全一样,宛如大海一般的那种宽广,宛如璀璨的星空一样的辉煌。 和国内顶多就一线灯火情况大不相同。 想想看吧,对于一个第一次见到这样差异的人,还能不震撼吗? 米晓冉看到的这一幕,简直成了她一生中难忘的情景。 就如同当年坐船来到纽约的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对自由女神像肃然起敬、顶礼膜拜。 她也把在空中看到的一片灯海,视为自己美国梦开始的象征。 这天,是赵汉宇的大哥赵汉章亲自开车来接的他们。 当米晓冉坐上豪华的卡迪拉克轿车,她先就惊讶于汽车设备的高级,座位的舒适程度。 在京城她坐过几次小汽车,可比起“凯迪拉克”感觉就完全不同。 京城的大多数汽车,没有空调,只能收听广播,甚至连腿都放得不舒服。 而这种真正的高级汽车给人的感觉是,宽大、平稳、舒适、流畅,不时还冒出一般香气。 等到汽车开始平稳的高公路,纽约的长岛像一座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通体秀明般地展现在米晓冉眼前,她更感到眼界大开。 不用说,8o年代初期的美国,经济水平当然和我们改革开放初期的共和国窘然不同。 这一年,我们国人年平均收入为七百四十二元人民币,而同时期的美国人均年收入是一万八千美元。 这一年,美国99.5%的家庭至少拥有一台电视机,过9o%的家庭拥有彩色电视机,过5o%的家庭拥有两台或以上的电视机。 平均每三个人就拥有一辆小汽车。 实事求是的说,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早已经进入后工业社会。 反过来看,我们的共和国,还处于工业化进程的艰难跋涉中。 所以无论是高运转的城市、忙碌的美国市民、林立的摩天大楼,满大街的好车、名车。 还是上下四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拥堵的公路上望不尽的车灯。 那都是米晓冉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自然看得眼花缭乱,无比惊奇。 再之后,当来到赵家位于长岛的别墅,身处在方方正正的红砖绿瓦下。 赵家的广阔的花园、全自动的车房、巨大的带壁炉的客厅、侍候家务的佣人、带浴缸的卫生间,以及十六道山珍海味的酒席,又让米晓冉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精神冲击波。 在她的心里,或许只有大地主刘文彩才有可能拥有这样的住宅。 这样一来,当她欣喜地现赵汉宇的父母,竟然是以非常和蔼的态度的对待她,似乎对她颇有好感时。 尽管生活还充满许多未知性,但她已经十分确信幸福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自己的美好生活即将从这里开始,从这一刻开始。 只可惜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的想法很快就生了转变。 因为这是毕竟客乡,她住得又是婆家。 仰人鼻息的处境里,方方面面有着太多让她不适应、难融入,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障碍和限制了。 先就是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人所共知,在美国,公共汽车往往只在市区行驶,离开市区稍远一点,就没有公共汽车了。 即使有,也是一两个小时才来一班车。 所以如果再美国没有汽车,又或是不会开车,那就等于人缺了一条腿,极为不方便。 然而想考驾照,除了学开车以外,还必须先有一个合法的身份才行。 以米晓冉的处境,填过婚姻注册表交给赵家的律师。 那还得过三个月才可以拿到临时绿卡,过一年后,才会有正式居留权。 当然了,同样因为身份的问题,没有工卡,想打工挣钱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米晓冉唯一能干的事儿,也就是去上语言学校学语言,强化一下英语水平了。 但可惜的是,由于赵家是在长岛的富人区,她去上学的地方也很远。 不但一去一回不方便,需要让赵汉宇接送,要浪费他大量的时间。 关键是美国的华人大部分还都讲潮汕话和粤语。 本来语言学校里懂汉语的老师就不多,即使有,人家也不会讲普通话,写的也都是繁体字。 甚至就连赵家人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所以米晓冉简直成了两头不靠了。 她不但得补英文,还得狂学粤语,进展还缓慢,学的吃力极了。那还能不难受啊? 但更让人难受的还是身份上的低人一等。 这话一点不夸张。 尽管所有美国人对“社会等级”这个词深恶痛绝,张口闭口都宣称他们的国家不存在等级差异,他们这里是民主平等的天堂。 但金钱主导一切和白人至上的优越感其实是一直是并存的。 所以无论从经济方面,还是肤色的角度出,从共和国来这儿的人全都是垫底儿的,最不受尊重。 米晓冉才初到语言学校,就感受到了这其中的滋味。 因为她所到之处,但凡见其为东方人模样,长毛洋人便总要问她。 “日本人?还是新加坡人?”一旦答“no!”。 对方还会锲而不舍地继续猜,“那是从港城来的吗?哈哈……从宝岛来……” “no!a!”, 对方顿时大惊失色“怎么可能?你的国家不是非常贫穷,文明素质不高吗?你怎么可能来自华夏内地?” 更让米晓冉伤心和感到无力的,是看人下菜碟儿哪儿都如是。 这种情况即使是在赵家也是一样。 就因为米晓冉的家里没有任何给予她经济帮助的可能,永远需要赵家反哺。 而大嫂林玉珍的娘家是搞塑料玩具的小老板。 米晓冉哪怕再拼命去讨公婆的喜欢,也比不了大嫂的地位。 像家里每逢重要的事儿,公婆都只会跟长媳商量,米晓冉连知情都没份。 甚至就连家里的佣人也只把林玉珍当成说话算的主家。 米晓冉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个走了运,嫁进赵家的大6妹而已。 佣人们表面的客气下,内心的敷衍和轻视都是掩盖不住的,时时会流露出来。 所以米晓冉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什么也干不了的干等,等着拿到合法的身份。 只有到那时,她这些叫人头疼的处境,才会迎刃而解,一切都可以重新打鼓另开张。 可惜她又算错了。 很快,身份是拿到了,她也去考下了驾照,公婆甚至给她买了一辆旧的二手车。 但这个时候公婆又催促她和赵汉宇要孩子了。 认为她上学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如今后就在家帮大嫂管管家事,专心相夫教子。 这才是真正让米晓冉恐惧的地方。 她可不想千里迢迢来美国,就安心做一个不拿钱的保姆,给赵家生许多的孩子。 今后自己一切自由皆无,一举一动都要看赵家人的眼色。 更大的危险还在几年之后,女人都会老的,不老男人也会腻烦的。 一旦失去赵汉宇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可以追求幸福。 可她白吃白喝白拿白用人家的,又有什么权力去反对呢? 于是只能是先答应下来微笑敷衍着,慢慢等待改变生活状态的机会。 为此,她心里难以避免的产生了一种自己作价把自己给卖了,退无可退的哀伤。 在1982年最后的三个月里,她在赵家的生活彻底失去了乐趣,好像这里是一个陌生的星球。 她特别想家,渴望回到京城家中我那安全、温暖的小床上。 而此时,她来美国才三个月的时间。 她非常清楚,摆在她面前的可不是几个月,几年来计算的时间。 于是她害怕了——面对着残忍的距离,和比距离更残忍的时间。 总算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语言水平有了些长进,交往的朋友也多了。 这让米晓冉在美国的生活方便了一些,也习惯了一些,但思乡之苦却丝毫不见好转。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收看三大台的早晨新闻和晚间新闻,却只看到两条有关祖国大6的消息。 而她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爱抚,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她有关的一切。文化上的隔绝远远出语言上的障碍。 她想去了解、接受和适应,然而又本能地拒绝和抵制。 这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的人也许是很难理解的。 甚至由于国际长途必须得用电话大楼的专门电话才能接通。 米晓冉唯一的排解思念家人的方式,也只有写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家信。 然后就是呆、胡思乱想。 渐渐地,思念和渴望转成了一种潜意识。 她常常梦见亲人、朋友,早上醒来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也许这就使她养成了一起床便冲进淋浴房的习惯,似乎要把所有的空虚、困惑用水洗掉,然后拿起书包就去教室上课。 但好在深爱她的丈夫赵汉宇,又给她带来了一个迎接新生活的契机。 在她不断的有意诱导下,赵汉宇收了玩儿心,也不打算帮家里管理生意,他开始找工作了。 终于在除夕前一天,他凭着自己出色的学历,得到了一家金融贷款公司的聘用通知,年薪两万美金。 于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在京城除夕晚八点,也是纽约除夕的早七点的时候, 与米师傅、米婶儿和米晓卉一家三口守着彩电,吃着年夜饭大不相同。 身在纽约的米晓冉,根本顾不上对家人的思念,正用尽解数在床上痴缠着丈夫赵汉宇,索要她的新年礼物。 “求你了,亲爱的,过了今天,你就跟家里说好不好?无论如何,你可一定得坚持咱们的决定,好不好……” “好的好的,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去曼哈顿上班一定会带上你的。我也希望尽快变成二人世界。不骗你,房子我都已经开始让经纪人去找了……” 赵汉宇的回答让米晓冉多少安了心。 可说实话,这个春节对她而言,恐怕是最艰难的一个春节。 因为赵家人绝对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的…… “求你了,亲爱的,过了今天,你就跟家里说好不好?无论如何,你可一定得坚持咱们的决定,好不好……” “好的好的,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去曼哈顿上班一定会带上你的。我也希望尽快变成二人世界。不骗你,房子我都已经开始让经纪人去找了……” 赵汉宇的回答让米晓冉多少安了心。 可说实话,这个春节对她而言,恐怕是最艰难的一个春节。 因为赵家人绝对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之所欲   其实人之所以苦恼,并不是因为情感的困扰,而是来自于欲壑难填。   要知道,不仅仅是物质,就连情感、安全、尊重、精神和事业,我们所需求的一切,其实都是欲望。   人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能满足就会带来痛苦失落,得到满足就会让人幸福快乐。   如果按照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来看,能通过物质来满足的需求,属于最低层次。   所以往往在追求物质的阶段,人反倒是最容易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和滋润。   就像这年头的孩子们一样。   过年有肉肉吃,有新衣服穿,有压祟钱拿,有鞭炮放,就美得冒泡。   恨不得从年初盼到年末的想要过年。   甚至大人们也一样啊,只要这一年手头比去年宽裕,能稍微改善一下家里的物质条件。   就会拥有无尽的喜乐和满足。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说,当三十年后的人们,怀念起八十年代初期,之所以认为那段时光是无比美好的。   即是因为我们整个国家的老百姓在改革开放过程里,纷纷由贫转富,的确获取了许多物质财富。   也是因为当年的人们,的确计较的太少了。   同样是这个除夕,开天辟地头一次地。   宁卫民替烟酒店雇佣的谭大姐能让她那两条小狼一样的儿女撒开了吃。   一盘炸花生米,和六个切好的卤蛋,根本没来得及上桌,就被俩孩子私分着吃完。   一大盆红烧带鱼上来,几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   一只清炖鸡,又眼瞅着下去一半。   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把一盘红烧腔骨给吃下肚儿去。   他们才意犹未尽的打着滋润的饱嗝儿。   面对着接下来的上桌的炸丸子、粉蒸肉、溜肉段和雪白的馒头,留恋不舍的干瞪眼。   然后挨个对着妈妈说。   “妈,今年的年夜饭真香,您做的真好吃。可惜肚子饱了,竟然吃不下了……”   “妈,咱家都好几年没吃过这么有油水的饭菜了。每年的年夜饭要是都能这么丰盛就好了……”   看着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谭大姐忍不住一手一个,把自己一双儿女搂住。   眼泪,更不可抑制地奔流了出来。   “妈的运气好,碰上好人了,遇到贵人了。妈一定好好干活,让你们再不用忍饥挨饿,每年都能吃上这么丰盛的年夜饭。你们也得好好学习,给妈争气啊……”   和谭大姐的情况极为类似,作为缝纫社的最优秀的裁剪工,苏锦的家里今年也是大变样。   这一年,苏锦不但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办了同样丰盛的年夜饭。   而且他还给父亲、妹妹和自己,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   这点对苏家的意义原本其他人家更为重要。   因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祖辈都是裁缝的苏家人,就没再穿过新衣服。   今年全是托了宁卫民的福,他们家才会打破了这个魔咒。   尤其是苏锦的妹妹苏绣,身为女孩,今年难得的弥补了从小到大缺少衣服的遗憾。   无论夏天的裙子,春秋的单衣,还是冬天的棉衣,她都有了新装。   于是这个姑娘越变越漂亮,越显出一个花季少女的曼妙模样了。   再不是往日用面口袋做衬衣,把手绢连缀起来做裙子的寒酸行装。   她能够挺胸抬头对生人了,再不似以前总是不敢抬头,永远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对此,苏锦的父亲苏慎针是这么说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一件得体可心的衣裳,无需花费太多金钱。却足能够衬出一个人的气质和心境,给人增加信心。你说重要不重要?多亏了你啊,儿子,全靠你这根顶梁柱,咱们的绣儿总算找到自信了。我的病也终于有了希望。只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啦……”   父亲的夸奖让苏锦忽然想哭。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沿着鼻梁流入嘴中,咸而且苦涩。   说实话,他已经好久没尝过这滋味了,所以非常惊讶。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都没怎么流过泪。   满以为自己对流泪这种事已经麻木了。   而如今生活里尽是好事,高兴的事,根本就用不着眼泪啊。   他为什么偏偏还哭了呢?   奇怪……   与谭大姐和苏锦相比,显然身为皮尔·卡顿服装销售人员的殷悦收入更高。   自打皮尔·卡顿服装涨价以来,为保障服务质量的稳定。   哪怕宁卫民给建国门专营店先后增加了四个人手,致使“美纯洋媚子”每个人接待的顾客量比过去减少了三分之一。   可她们四个人的收入仍然实现了大幅度增长。   说白了,就是干的活儿轻松了,挣得钱还多了。   所以这个年,她家的情况还要更富足一些。   不但给家里买了成堆的鱼肉,买了一台大彩电,一台洗衣机。   给两个弟弟每个人都买了新的衣服,新的书包,新的文具。   而且还给一手把他们姐弟仨拉扯大的奶奶买了个大金戒指。   “奶奶,您打开看看啊,我专门给您买的,好东西……”   献宝的时候,殷悦故意含蓄着。   结果刚打开,金光一闪,满头白的老太太就开始赞了。   “哎呀,我可有年头没见过这玩意了。哎哟,这还真是金的呀,怎么这么亮眼啊。这写得什么呀……什么,什么k?”   嘿,这下还真问住了。   殷悦想半天也说不出来,就只能靠明创造来胡编了。   “奶奶,这大概就是挺值钱的意思的吧。扑克牌里老k不是最大的吗?18个老k,那多值钱哪。”   “反正这是纯金的。比您当年呀,为我们仨卖掉的那个还纯、还沉呢。”   “怎么样?奶奶,您喜欢吗?可惜啊,找不着和您当年那款式一模一样的了。”   没想到一番挺讨喜的话,却说得奶奶的老泪“噗噜噜”而下。   默默拿袖口擦了老半天,老太太才攥着孙女的手说,“好孩子,奶奶没白疼你……没想到……没想到那么久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和以上的这几家人相比,张士慧的除夕夜倒也配得上他这个宁卫民合伙人的身份。   因为显得更加闹腾。   别的不说,就凭他和刘炜敬,居然一起押着三轮车,给老丈人家运来了一套转角沙。   就够引得左邻右舍的瞩目,几乎半个楼的人要跟着来看热闹的了。   要知道,刘家可是在四层。   毕竟谁也没见过,还有谁会在除夕这天买家具,还这么大动干戈往四楼搬运的。   得亏那沙是一大三小,能组装在一起的家具啊。   否则哪怕有三轮车夫帮手,也难以完成这么具有挑战性的搬运任务。   说实话,这趟活儿还不仅给小两口累得够呛。   因为是“突然袭击”,还打了张士慧的岳父岳母一个措手不及呢。   总之,这一家子人是手忙脚乱的好一通忙和,直到人人大汗淋漓,浑身通透。   才算把屋里收拾出来一块地方,凑合安置下这套大家伙。   等三轮车夫走了,大家都坐在沙上休息的功夫,这老两口当然就没好气的问了。   “你们俩这闹得是哪一出啊?好么央儿的,干嘛非今天送这么套沙来啊?”   “就是,这通折腾,瞧家里乱乎的,把年夜饭都耽搁了……”   哪儿知道刘炜敬还一肚子气呢。   爹妈不问还好,一过问,她直接就把张士慧给痛斥了一顿。   “还不赖他……就咱家这好女婿,今天去西单排队……排队买天福号的酱肘子去了。说您二老都爱吃,晚上啊……要给年夜饭添道硬菜。”   “本来呢……我还挺高兴的,心说他还挺有心的。那买就买呗,买完回来不就得了。不……他非瞎逛。这一逛他就逛到西四家具店去了,还一眼就看上这转角沙了。”   “标价二百七十五……当时他这大笨蛋一摸兜,就掏钱给买下来,还雇了辆三轮车给拉回来了。结果可好啊,我们家那点儿地方哪儿放的下啊?这不就只能重新再装车,给您二老送来了。”   “合着就那拉三轮的合适了,本来今天就要价贵,平日两三块的活,他十块跑一趟。再加上这一趟,人家一下午挣出了半拉月的钱,给这套沙直接凑个整,成三百一套了。哎呀,别提了,气死我了……”   张士慧颇感尴尬,不过嘴上却不肯认错。   “谁笨蛋啊!你就说这沙好不好看吧?这可是今年刚出来的款式,就跟那外国人家里摆的一样。我刚买回来的时候,你不也挺喜欢吗?”   “没地儿放归没地儿放,那不是我不会买东西,只能说咱们没福气……不不,说明爸妈的福气比咱们大。”   “你看,爸妈家摆上这样的沙,以后是愿意坐着坐着,愿意躺着躺着,多舒服!多气派!对了,回头我在给您二老买个单独的玻璃茶几摆在这儿,以后招待客人可就更像样了……”   嘿,别说,张士慧真会说好听的,   这下刘炜敬爸妈不但气消了,而且觉着白落一沙挺合适,还乐了呢。   “对对,我看这沙不错。搁我们家挺合适……”   “哎,别说,我这女婿眼力挺好啊,挺会挑东西……”   为此,痛失同盟军的刘炜敬更气得咬牙切齿。   “哎呀,爸、妈,你们怎么还向着他说话啊。你们不知道,他太爱随手乱花钱了。”   “家里的家电多,也就罢了。他还能转手卖出去。可那自行车,您说他买好几辆都搁屋里干嘛啊?那都是新车啊,骑不了白白占地方,放院里又怕淋雨的。”   “还有手表呢,男表女表,国内的国外的,机械的电子的,不同牌子都买了十几块了。他还买,他和我能有几只手啊,戴的过来嘛?”   这下刘炜敬的父母不能不赞成女儿的态度了。   老人嘛,那最讲究勤俭持家。   “士慧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能挣还得会花才行,你挣多少钱,过日子也不兴这么大手大脚的啊。你得为以后想想啊……”   “对嘛,有钱不置半年闲,你怎么把老话都忘了?你买了用得上吗?的用不上的别老瞎买,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张士慧额头上抹了把汗,这次终于谦虚地低了头。   “爸、妈,您们说的是。我接受批评,以后保证不再买自行车和手表了。不过既然买了嘛,当然不能就那么白扔在家里,还是得尽量排上用场。所以我打算过了年,就把家里几辆自行车和几块表送您这儿来,爸和妈,你们帮帮忙,替我用着吧……”   这下刘炜敬父母一起惊讶了。   “哟,你要给我们送来啊?”   “啊,谁用不是用啊,反正咱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还是不合适。你们的贵重物品,还是你们自己保管吧,哪儿有老家这么拿孩子东西的……”   “别呀,爸妈,务必请二老帮我这个忙。我跟您们说实话把,其实我还想买辆摩托呢,您要不把自行车留下,我家里也没地方搁啊。那刘炜敬不得把我吃了啊……”   银弹攻势,典型的银弹攻势。   穷了半辈子的老两口,有谁见过这样送车送表的架势?   那还不得把这样大方的女婿爱到心里去啊。   绝对向着啊。   至于女儿吗?   反正自己亲生的,受点委屈又能咋地?   别废话,厨房踏实干活儿去吧,年夜饭还得做呢。   当然,那么多受了宁卫民好处的人,那么老些因他而改变生活处境的人。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满足和幸福的。   凡是总有个例外。   就比如说在黄化门的烟酒店后院里,此时的“张大勺”,就正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老泪纵横,无比悲凉地喊着,“不肖子孙张铭武有负家学,给列祖列宗叩头了……”   他的面前墙上,挂着八个木牌子,两个铁牌子。   祭品异常丰富。   除了以鱼、鸭、火锅三大主要祭品。   此外另设菜肴八碗,以及十套筷子,酒盅。   如果有个张士慧的同龄人身在这里,一定会为这副情景大感惊讶的。   那不但是因为早已因为移风易俗,消失多年的除夕祭祖行为,竟然于这里再次重现。   更因为这种祭祖仪式也与约定俗成的仪式惯例,也有着许多不大对劲的地方。   就比如说,张大勺他祭拜的既不是祠堂图,也非木主牌位。   而是十个烫面字样,满汉双文的进宫腰牌。   再比如说,张大勺摆出的这些祭祀用具虽然粗劣平常,但菜肴确实异香飘散,着实惹人垂涎啊。   仔细看的话,质地更是远任何人的想象。   就别说满京城的厨师了,哪怕就是溥仪的亲弟弟在这儿,那也得惊着。   因为不但鸡鸭鱼肉,海参燕翅俱全。   甚至像京城早已绝迹多年的炉肉、清酱肉。   再没有人会做奶油乌它,奶皮饽饽,这里全有。   甚至有几道菜肴,连他都未必见过。   这就像是把一百年前西太后寿膳房做出来的年夜饭,用时光穿梭的技术,挪到了这里一样…… 第四百一十八章 人潮汹涌 1983年的春节期间,除了沈阳出了“二王”的恶性案件之外。 几乎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万象更新的积极变化和让人耳目一新的迎春活动。 比如祖国最南方的花城。 几乎到处能听见抒情女高音沈小岑一炮走红的新歌《请到天涯海角来》。 大年初一,花城的市民除了去商店抢购晴伦的开衫之外。 还有很多拖家携口的人围聚在白天鹅宾馆门口,准备进入参观。 春节前七天,由港商霍先生和省政府合资建设的白天鹅宾馆正式开张营业。 这座宾馆楼高二十八层,拥有八百多间客房,是这个年代的花城最高、最大、最高级的五星级宾馆,并且还成为第一家对所有人开放的五星级宾馆。 当时进入到宾馆的人无不觉得这里简直就像到了天堂。 人们尤其感到惊诧的是,那个叫“故乡水”的室内瀑布怎么能天天有水? 在我国中南部的安徽省嘉山县,国家新闻电影制片厂也正在拍摄记录片《春风从这里吹起》。 从摄影师的镜头中看到的集市上,各种生活物资琳琅满目。 这些五颜六色的日用品,高档的毛昵绸缎,衣服和鞋子等商品,正在进入广大农村。 我们的农民并不是朴素到不想打扮自己,只是因为当初没有钱。 如果有了钱,他们也很会装点自己的生活。 集市上,拖拉机成了本年度最引人注目的商品。 为了买拖拉机,有个老大爷已经在这转悠两三天了。 谁也没想到,他把买拖拉机的钱装在一个麻袋里,后面有他的儿子给他担任保镖。 这部纪录片,没有进行一点的刻意布置和摆拍。 真实且生活化的向观众传达了富裕后的农民,购买力明显增强的状况。 与此同时,在我国北方的辽宁鞍山,靠《岳飞传》成名的评书演员刘兰芳刚刚成立了自己的演出队,开始在鞍山周边进行巡演。 他们先到达的一个村子,按照五毛钱一张票开始销售。 没想到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听到消息全来了。 骑着驴赶着马车的,漫山遍野的全是人,把演出队包在中间。 就这样,场演出结束后一数钱,竟意外卖出了数万元的票。 这不但让整个演出队都震惊了,刘兰芳本人更是终身难忘。 最后回到京城,今年当然也和往年大不相同。 因为除了从1956年开始,已经持续了二十届的春节环城跑,照旧举行之外。 不愿在家闲待着的京城老百姓还有了另一个好去处,可以去逛逛。 那就是宁卫民以皮尔·卡顿斋宫陈列馆名义,联合天坛公园和区服务局,三方共同筹措举办的“春满人间——1983年天坛斋宫雕塑艺术游园会”。 不用说啊,京城这地方要恢复庙会传统,那可太具有群众基础了。 因为在老年间,穷人不但能指着这庙会活命,老百姓也指着逛庙会找乐呢。 不夸张的说,一进这腊月初一,到明年的腊月初一。 这一年都几乎天天有庙会,天天有地方去。 那时候逢三是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谓之京城的四大庙市。 就这十天一转,假如初九到十二,都是隆福寺。 十三、十四又倒转回护国寺,十六、十七又到白塔寺了。 都跟集市似的,摆摊卖东西,卖叉子扫帚大铁锹,现在叫日杂。 说白了,庙会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几乎和农村人赶大集一样的重要。 岁岁年年的这么下来,早就成了京城百姓生活里的一个习惯性群体活动了。 那么可想而知,阔别二十几年之后。 宁卫民借着雕塑艺术展的由头,变相地恢复了春节庙会的传统。 这有多么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和心意。 其实还别说在这极其缺乏文娱活动的年代了。 哪怕是在人人都喊着“春节越过越无聊”的三十年后。 庙会不也依然散着一股无可比拟的魅力吗? 所以呀,咱们还只能说京城的这块土壤,就适合生成这样吃喝玩乐一体化的地方。 这里的老百姓,他还就喜欢这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热闹劲儿。 更何况宁卫民丝毫不轻忽广告宣传的作用,三万块的宣传费不眨眼的砸了下去。 从京城电视台到广播电台,再到《京城晚报》、《京城日报》、《京城青年报》。 在除夕到大年初五这六天之内,那是全方位广告轰炸啊,力求做到人尽皆知。 这还怎么可能不火呢? 爱看热闹、爱赶庙会的京城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憋足了劲儿要去?一?、逛一逛。 事实上,这届的“雕塑艺术游园会”,从2月13日的大年初一正式开始,到2月27的元宵节为止结束,整整十五天里啊,就没一天不人潮汹涌的。 其实要按理说呢,像大年初一,大部分人应该走亲戚串门去。 除了春节假期三天还有公休的一天,其余都是工作日,人们还得上班。 这十五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本不应该有太多的人才是啊。 可实际情况却不,由于广告到位,全城沸腾。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听闻消息的人都想来看看。 所以这十五天客流量虽然是有所区别的。 但区别也只在于到底是人多,还是人多的差异罢了。 像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当天门票就卖出了五万八千人,与去年比,直接增长一倍。 到初二当天,客流量直接达到最高峰,而且一蹿就又翻了一倍,高达十二万余人次。 初三、初四是略有下降的,那也有十万人。 随后日益下降,但也没有少过单日客流量四万人这个底线。 直至元宵节,恰逢周日,又再次把客流拉升到十五万人次,创造了全新的客流记录。 以此来了一个完美圆满的收官。 总之啊,这十五天下来,光天坛公园两毛钱一张的门票收入,就高达十八万多啊。 都顶得上旺季一个季度了。 如果以此来统计的话,京城近乎十分之一的人都来过这次庙会了。 宁卫民当然是最清楚人气意味着什么的。 说实话,大年初一当天,他早上六点就起床了。 洗漱完毕就来到了天坛公园,来检查筹备工作,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不知怎么就突然不自信了,特怕该做的都做了,盼来的结果却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如果没有太多的人来,一下冷了场,那好不容易聚拢的这些人,心气儿可就难拾掇起来了。 结果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粹多余。 甚至公园还差半个小时才开门的时候,他就恢复自信,彻底踏实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此时,他现等候在天坛公园西门外的游客已经人山人海。 这就让他仿佛看到了游客进入后生意红火的热烈场面。 再不怀疑自己策划的这个活动会一炮而红。 所以等到开门之后,宁卫民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主持似的。 但其实一半时间,是他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 这就像康术德第一次带他趟鬼市说过的那样,他闻着生意味儿就高兴! 尤其是看到自己设计的“打金钱眼”活动,招得许多游客围拢过来。 争先恐后地拿钢镚往里扔着的情景。 宁卫民更是在旁边开心坏了。 他心说这可都是钱啊,真是从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钱。 想了一想,居然现了一个绝对会减少收入的漏洞。 于是一拍脑门,赶紧跑进了斋宫临时搬了套桌椅来。 又专门安排了手下的一个姑娘负责守在这里。 既可以维持秩序,同时也便于为有意扔钱的人们兑换硬币。 挣钱嘛,那就必须服务到位才行啊,绝不能让客人掏钱不便嘛。 等这事儿办完了,宁卫民才想到要去看看个个生意摊儿的具体情况。 于是又忙折返到斋宫门口,去看那些他假公济私,为自己的利益安插的亲信们,有没有遇到什么经营困难。 嘿,没想到大家的生意还真兴隆。 不光区里调派来的老字号饮食摊点人满为患,工艺品摊位引人慷慨解囊。 就连锦匣厂的锦盒,罗广亮的处理服装和张士慧的廉价烟酒,一样惹人争抢。 别看才开门那么些时候,但几乎所有摊位前已经水泄不通,买的卖的,个个亢奋。 宁卫民一时都有点狐疑了,这人都怎么想的啊? 难道在庙会上卖的东西就要比别处香一些? 不过即使如此,生意不好的个例终究也有。 那就是煤市街街道下属的日杂商店所卖的小扫帚,几乎无人问津。 但这也不算什么,宁卫民给出了个主意,就轻而易举改变了这种窘况。 他呀,进屋拿大红纸写了个“扫灾辟邪,扫出吉祥”的条幅。 让这卖扫帚的给贴临时摊位上。 然后又让这主儿把这些扫帚的手柄处绑上红绸。 别说,这就算成了! 有了这个噱头,本来滞销的小扫帚,居然渐渐有人光顾了。 半个小时过去,不打折都卖掉了二十多把,你说牛不牛吧? 所以当日杂商店售货员由衷表示感谢之后, 宁卫民再无半点对自己的怀疑,得出更为乐观的结论。 看样子旗开得胜啊! 这肯定能得个好口碑,把电视台招来! 要真传开了,便宜可就占大了,往后人一定会来更多! 第四百一十九章 庙会一哥   果不其然,宁卫民如愿以偿。   就在庙会正式开始的第二天,电视台不但真的来采访了。   而且规格之高,也是他没能想象到的。   或许是因为牵扯到了皮尔·卡顿这个国际知名品牌吧。   当天,除了法新社、路透社的外国记者闻讯赶来拍照文。   京城电视台派人来做专访之外,就连国家电视台也一样遣记者来了。   于是宁卫民的游园会就作为京城春节的代表景象,上了初二的《新闻联播》。   在当晚七点半之后的电视屏幕里,现场镜头可是播放了足足半分钟呢。   甚至这届“雕塑艺术游园会”,还被《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薛飞,夸成了中西文化合璧的“新派庙会”。   说这个活动象征着共和国和法兰西文化交流的春天到来。   不言而喻,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官方鼓励啊。   这不但是政府给宁卫民的“创举”做出了政策背书,是对皮尔·卡顿在华业务的正面肯定。   也等于上头释放了一个可以恢复春节庙会传统的明显信号。   想必明年春节,京城就会有更多的公园蜂拥而起,响应效仿。   从哪方面讲,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了《新闻联播》的报道,对于本届游园会,那影响力可大不一样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强有力的广告啊!   不但直接促使京城百姓对游园会更加趋之若鹜,心生向往之。   参与促成这件事的每一个人,功劳含金量也是大大提升啊。   别说天坛公园的领导班子和乔万面上有光,准备迎接上级的表彰嘉奖。   就是宁卫民个人,也就此坐实了“率先恢复春节庙会传统第一人”和“创新庙会形式开拓者”的名头。   以后只要再提起京城的新庙会,谁的“江湖地位”也大不过他去。   完全可以说,从今往后,他就是京城的“庙会一哥”了。   无论谁都无法否认,他对京城民俗文化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莫大贡献。   当然,再怎么样,也肯定有人眼红,会觉得不服气。   私底下,这些人多半会认为宁卫民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才捞了这么大的便宜。   但这话,咱还真的两说着。   因为一个人之所以成功,绝没有单靠运气就能立住的。   还必须有一定德行和能力相辅相成才行,不能德不配位,才不配位。   能上《新闻联播》固然有宁卫民走运的因素。   可要把这个活动运营得让老百姓大致满意,让人传人的口碑越来越好,那就得凭用心和真本事了。   否则要是全靠投机取巧占下的好处,干实事儿的时候狗屁不灵。   那别人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粉,也会掉下来的。   爬的越高,就会摔得越惨。   所以还得说,这个称号,这份荣誉,宁卫民是当之无愧的。   如果谁要不信的话,大可以去看看游园会的现场。   那么多的客流,宁卫民居然能给安排得处处井井有条,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已经足够那些对他不以为然的人,好好了解,认真学学的了。   别的不说,先是防火工作就是一个天大难题。   要知道,这年头几乎是个男的他就抽烟,而且大多数人,还喜欢随处乱扔烟头。   这毛病特别不好,非常容易引火灾火情。   尤其是对天坛这样树多的地方,那是绝对需要特别重视的隐患啊。   这要真是烧了林子,烧了古建,烧了游客。   谁主办的这词活动,谁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所以为保万全,不算斋宫里已经有的,灭火器宁卫民就新买了二百多个。   每个摊位周边和斋宫物舍外,全都安置了两个。   同时还组织人手在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冬天物燥,请勿乱扔烟头”的醒目提示。   并且在此前,宁卫民专门请来消防员为斋宫所有工作人员培训了基本防火常识。   要求每个人都记清楚铁锹、水桶,等消防物品的存放位置。   以备游园会中遭遇突情况,马上就能采取正确及时的应急措施。   正是因为这样,在游园会的这些日子里。   虽然几乎每天都要生数次烟头点燃垃圾和树叶的情况。   但现场的工作人员还是做到了及时扑灭,成功保证了游园活动的安全。   否则弄不好就变成大灾大乱了。   其次,防火之后还有防盗呢。   早就知道今年公安部门会严惩刑事犯罪的宁卫民。   当然不会对社会治安现状抱有乐观态度,在治安保障方面掉以轻心。   再加上斋宫的漂亮姑娘也多,本就容易引来不三不四的人。   所以为了确保游园活动能够和睦顺利的进行,在跟派出所报备的同时。   宁卫民就联合天坛园方,提出希望派出所能调派警力支持。   最后,是力有不逮的派出所请示了分局,才终于从分局调派了十个民警来负责治安维护。   还真别说啊,有了这些穿官衣的“镇场”,那就是不一样。   哪哪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真没有什么胆敢寻衅滋事,惹是生非的主儿。   贼倒是抓了不少,几乎每天都能逮住十几口子。   估计十五天下来,光抓到的小偷数目就得过百。   恐怕足够这些支援游园会的民警们立功受奖的了。   再后,还有疏导人流和现场应急的问题呢。   为此,宁卫民要求天坛园方分别在西门入口和斋宫门口,设立了两个具有投诉、问询、报警、急救包扎与失物招领的功能的应急处。   同时他还请求园方安排了二十多人作为安全巡视员,分散斋宫各处疏导人群。   以免生踩踏、哄抢、冲撞,儿童丢失等意外安全事故。   至于垃圾清运工作和上厕所的问题,当然也不容小觑。   表面上看虽然是细微末节,可一旦处理不好那是直接会影响到游客体验的。   想想就知道,谁愿意在垃圾堆里,闻着臭味吃东西,憋着一肚子的屎尿瞎逛荡的啊?   再好的兴致那也得败坏了不可。   但实事求是的说,这两种基础设施要想解决到位还真不容易。   因为要应付这么庞大的人潮,公园原有的那些设施可绝对扛不住,也绝对不适用啊。   可要单置办呢,光买垃圾桶就得一两万,盖一个厕所那就得两三万了。   别说不划算啦,关键是不赶趟啊。   所以,宁卫民也只有用点凑合的办法便宜行事了。   像垃圾桶的事儿,宁卫民就是靠米婶儿解决的。   没别的,通过副食店菜站系统,联系了蔬菜公司。   然后花了五百块买下来一百个专门运送蔬菜瓜果的藤条大筐。   这玩意个儿大啊。   临时凑合用用没什么问题,而且可以做到一个摊位旁一个垃圾桶。   甚至用完了就直接当垃圾处理掉即可,方便极了。   唯独辛苦的就是那二十几个人的公园清洁队了。   好几十万人产生的垃圾,一百个垃圾筐,想想都吓人。   那全得靠他们带着口罩,忍着臭气和肮脏,一趟趟的拉走啊。   有关厕所问题,宁卫民的主意更绝。   第一,是把公园大部分对游客开放的男女厕所,统一改为女厕。   门口要安排专人看护,只对女性和幼儿放行,男人不许进。   第二,就是用草席在斋宫附近的树林里进行区域围挡,以作为临时的男厕。   同时,还要把大便和小便的区域独立区分开。   道理也很简单,需要大便的人毕竟是少数。   重要的是,男人入厕可比女人省事多了,小便站着就能解决问题。   简陋的条件对广大的男同志来说,不是不能接受的。   那作为园方,只要在草席围着区域里,刨出几道深沟来,那就是临时厕所了。   善后同样简单,一掩埋就完事儿了,还有利于树木繁盛呢。   唯一要多考虑一些的是老年人入厕问题。   所以距离斋宫最近的厕所,宁卫民就定为了老年人专用厕所。   视老年人身体状况,可以允许一个家属陪同。   但除此之外,任何人,就连女人和儿童都不许进。   不过与这些相比,宁卫民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那还得说是他做事是有远见,也有底线的。   他没彻底扔了良心,像三十年后的许多庙会主办方,只把这种活动当成纯粹捞钱的地方。   尽管时间紧,任务重。   但出于口碑和声誉上的考虑,在内容安排上,宁卫民还是尽量从民众的实际需求出。   不但专门开辟了表演舞台和撂地表演两个区域,组织了秧歌大游行。   还花了不少钱,请京剧、歌舞、杂技、武术、舞狮、评书、相声、撂跤、耍中幡、古彩戏法的演员来表演。   甚至就连城郊串糖葫芦、捏面人、吹糖人、做风车的小手艺人,他都给请来了好几位。   给的条件相当优厚。   不但不收场地费,每天管饭。   人家要挣不到三十块钱,他还负责掏钱补齐呢。   这样一来,宁卫民的游园会上,也就绝不会出现三十年后那种。   逛了半天人头汹涌,走都走不动道儿。   看不到表演,只能看见雷同的商家。   除了掏钱挨宰再没有其他可干之事的情况了。   反过来这次来逛的人虽多,但服务相当到位。   人流井然有序,垃圾也能及时清运。   出了什么问题都有人负责解决,哪哪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演出内容也相当实在啊,许多传统艺人表演的节目都是京城人喜闻乐见的。   想想看,多少年不见庙会上的演出今又复出,人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所以宁卫民的游园会,还真是过大年的样子。   到处熙熙攘攘,随处笑逐颜开,人们情不自禁,也喜不自禁。   固然还不够完美,还有许多地方没做到位,但毕竟瑕不掩瑜。   实话实说,像这样细致的策划和组织工作,已经属于这年头的顶尖水平了。 第四百二十章 捞肥了   对外,宁卫民算是千方百计让游客们满意了。   对内,他同样也没忽视基层工作人员的心态和感受。   说实话,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宁卫民,其实非常能够体察民情。   对需要面对的现实情况,他心知肚明。   除了斋宫的职工是有丰厚奖金拿的,没什么牢骚可。   其他的人,无论是天坛公园一方,还是服务局抽调的老字号职工,又或是来支援的民警。   有谁是愿意离开家人,大过年的跑到这儿来挨冻受累来啊?   没错,这年头讲究奉献精神。   而且既然端着铁饭碗,对有些摊派性质的任务也没法推诿。   可要说这些不得不来应差的人心里不埋怨,不抵触,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为了保证内部团结,调动工作人员积极性。   考虑到游园会的工作劳动强度太大,又是节日里劳作。   在年前,宁卫民就主动和天坛公园和服务局征询,说想从斋宫陈列馆的账上划拨一笔专款。   好为这些方便大众的基层工作人员提供一定的物质补偿,以慰其心。   他拿出来的具体章程,就是对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所抽调来的,所有为游园会忙乎的职工。   在三天春节假期内,每天现场给每人放五块现金充当劳务费。   此外,每人每天还有一盒八达岭香烟,一包半斤的杂拌糖可领,作为过年的小礼物。   等到过了三天春节假期之后,因为到了正常上班的日子,劳务补贴会降到两元一天。   不过烟糖还是照旧天天都有,一样可以领取。   这个举措太有诚意了,天坛公园和服务局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那简直就是欢迎至极啊。   于是本应该很棘手很难办的事儿,一下就变得好办了。   大部分被领导点名,或者抓阄征调来的人,在知道了有补贴之后。   不情不愿的心气儿立刻来了一百八十度,至少是认为来了也不吃亏。   本来嘛,这年头大部分人的收入是死的。   同一阶层的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差距,顶天了也不过十块钱。   干上十五天,就能额外到手小一个月工资了,谁能不动心啊?   春节是不能陪伴家人了,可事后还能补休啊。   拿着这小四十块钱给老婆孩子买点什么不好啊?   攒钱买家电的过程,都会因此大大缩短哪,谁还能不乐意啊?   更何况还白落一条半香烟和好几斤糖呢,那也是钱啊。   于是情形陡然逆转,像有些没被摊上这码子事儿的人,还反过来对能来的人心生羡慕呢。   尤其是家境困难的一些人,居然还有主动求领导,希望能把自己加上,或者顶替别人来加班的呢。   如果没达成所愿,甚至有人还酸溜溜的为此抱怨领导不公,私下里骂街生闷气的。   说白了,这就是钱能通神啊。   宁卫民的不小气,直接就让坏事变成好事了。   至于民警们,当然是不可能拿劳务费的。   为此,宁卫民还得灵活应变,把给予民警们的礼物做了一下升级处理。   除了每天的烟糖可以给民警们照之外,他额外增送每位民警一条希尔顿香烟,一瓶法国白兰地。   要知道,这年头的舶来品的意义可不同,谁拿着洋烟洋酒都足可以好好显摆一番的了。   所以尽管宁卫民在民警们身上花的钱,其实比其他人还少了一些。   但仍然让民警们相当惊喜,就没有人不高兴的。   此外,就连给区分局送的锦旗,以及对各方各面领导表达的谢意,宁卫民也都想到了。   安排得是滴水不漏,八面溜光。   但这就是题外话了,在此无需多加赘述。   总之,在宁卫民精心又贴心的筹措下,他的游园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无论对外还是对内,基本上都达到了一种比较理想化的运作状态。   那自然而然就打响了牌子,在百姓中间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引得人气一日比一日更加旺盛。   反过来呢,作为宁卫民个人而言,他当然也不会白忙一场啊。   都说商人是无利不起早的,这话没错。   仅仅由此而来的商业利益,就已经足以弥补宁卫民殚精极虑的付出了。   别的不说,咱就说说“打金钱眼”这一摊儿吧。   利润之丰厚,远宁卫民的预计。   光大年初一头一天,聚敛起来的硬币,就过一千七百多块啊。   这事儿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   合着就为了讨个吉利,求个好运。   居然平均下来,相当于每个游客白白扔了三分钱。   这手大不大?   那十五天合算下来,又得多少钱哪!   而这笔钱连数儿都没有,自然没必要入账啊,也就成了宁卫民的私人收入。   与之类似,宁卫民把一些公园商亭里的零食、玩具和自家的烟酒、旅游工艺品聚集在一起。   随便让人摆的两个套圈儿摊儿,居然也收获颇丰。   别看两毛钱仨圈儿,这么一扔,收费似乎不高。   别看头奖二等奖也就是三盒价值一块六外汇券的希尔顿,以及一个斋宫标价十块的石雕烟灰缸。   可问题是人越穷,博彩兴头就越高。   再加上宁卫民的摊儿又是独家垄断性的经营。   那大队排的啊,头一天下来,两处加在一起居然就获利一千出头。   吓人不吓人啊?   而且必须得说清楚了,宁卫民是输得起的人。   何况图得本来就不是盈利,而是聚拢人气。   他是绝对没弄虚作假,甚至还巴不得有人能赢的头奖,引人瞩目呢。   要说他唯一动了点鬼心眼的地方,也就无非规则里加了一条。   套中过三等奖以上的人,如果还想再套,每胜一次,就必须得往后退一米罢了。   结果就凭这个,套圈儿摊儿胜算就维持在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啊。   他是既赚了人气儿,也赚了大钱啊。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要知道,宁卫民可是连张士慧,带罗广亮的一干兄弟都招引来了。   他假公济私地给他们划分了最好的位置,那钱简直是赚海了。   张士慧这边,别看那些库存的廉价烟酒是赔着往外卖的赔钱货啊。   但出货度和折扣的程度可远平日的经营。   赔的少是卖的多,没出五天呢,库存就见底了。   临时联系的黄新源,连夜放货才接上。   那这样的销量都转换成高档烟酒,不都是钱嘛。   就这十五天,真顶平日里干一个季度的了。   罗广亮那儿就更顺当了。   本身棉织品就涨了价儿了,价钱只要卖的比商店低,不愁没人要。   结果他们把宁卫民囤积的那些棉织品这通卖啊。   不但缝纫社库存基本都抛售光了,就连米婶砸手里那些化纤布,也借着这机会顺带手给清了盘。   算是成功宽慰了米婶儿的心,很及时的化解了这老太太的心头之患。   反正归了包堆儿,这些要都算在一起吧。   宁卫民通过这庙会捞到自己手的净收入,那差不多就达到十五万了。   值不值?   私人合适吧?公家同样很合适。   来逛庙会的人,是饿了吃,不饿也吃,反正逛庙会少不了吃。   品尝各种京城风味小吃,是京城人逛庙会的一大嗜好。   而且糖葫芦、风车、气球、毽子、空竹、风筝等摊位是做吸引小孩子的地方。   孩子们都会来挑选自己心仪的玩意儿。   服务局下属的饮食店、工艺品商店。   天坛公园的汽水、面包。   甚至是那些耍手艺的私人小贩,一律全卖疯了。   疯到什么程度呢?   别的不提,就说冰糖葫芦的和手工风车这两样东西。   作为庙会上最具代表性,也最让孩子们难有抗拒力的东西,完全就是供不应求。   大年初一的一个上午过去,经营这两样东西的小贩们,两千多串的冰糖葫芦就都卖光了,几百个手工风车也告售罄。   当宁卫民现那帮小贩们这就要走,而且得知他们还都没存货的情况。   甚至由于缺乏材料,小贩们回去也没法赶做的时候。   宁卫民当时就心急起来了。   因为要没了这两样东西,那这游园会哪儿还像个样子?   过年嘛,人们来逛就是要放松心情,高兴地玩玩儿。   什么好玩儿就玩儿什么,哪儿热闹就凑到哪儿看热闹,不怕花钱。   你不能让游客连最基本的消遣玩意都买不到啊。   那不就砸锅了嘛。   于是就为这事儿,宁卫民临时联系乔万林,俩人一起紧急想办法求支援。   最终经过一番着急冒火的联络,乔万林算是在玩具公司的库存里,调来了三千多个用于出口的风车顶上了。   同时他们又给漆器厂下了订单,让那头组织工人,临时加班赶制风车。   至于糖葫芦的供给,是“北极熊”食品厂帮忙解决的。   人家把作罐头的红果充当原料。又组织工人加班,才及时制作出了够数的糖葫芦送了过来。   最终,十五天的庙会,共计卖出了十二万串的糖葫芦,两万六千个风车。   这还是原料耗尽,工又不赶趟的情况下呢。   否则更多的商品,这庙会也消化得掉。   反正这么说吧,最保守来估计,本届游园会每位游客至少在此花掉了两块钱。   因为如果按照说好的,公家的摊点要上缴的百分之十营业额充当管理费。   宁卫民根据收上来的钱数差不多有二十万。   大致就可以估计出,不算门票,斋宫陈列馆和个体小贩们的收入。   光这些公家摊点的营业额就接近两百万元,你就说肥不肥吧?   如果依次来推测最真实,更全面的情况,其实应该是三百万流水差不多。   总而言之,这次游园会是有惊无险,皆大欢喜啊。   不独宁卫民捞肥了,各方参与者,也全都赚大了。   别的不说,就说这二十万管理费,按照四三三的比例一分配。   宁卫民已经足以替斋宫陈列馆回收组织活动的大部分成本了。   而天坛公园和服务局更划算,那是各自都得了六万元的净利润充当经费啊。   别忘了,这还仅仅是开始呢。   只要参与过这次游园会的人,谁都清楚。   等到明年再办的时候,那准备得充分了,只有更肥的!   什么叫肥猪拱门啊?   这就是肥猪拱门。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参观团 “打竹板儿,快来瞧,今儿个天坛真热闹。各路师傅手艺妙,种种小吃真不少。叫卖吆喝声不断,一声儿更比一声儿高。” “小米儿粥,小豆儿粥,驴打滚儿,油炸糕。艾窝窝,炸麻球,焦圈儿油条豆沙糕。” “酱牛肉,羊杂碎,烧鸡熏鸭猪耳朵。炒灌肠儿,八宝儿粥,油炒面(来)耷拉火烧。” “糖三角儿,拌凉粉儿,芝麻烧饼枣儿年糕。锅盔煎饼牛舌饼,豆汁儿拉面糖火烧。” “凉拌面,刀削面,面茶烧卖槽子糕。肉炒饼,炒疙瘩,锅贴陷儿饼小笼包。” “京东肉饼是喷儿喷儿香,手工摇出的白元宵。薄脆薄的像张纸儿,糖葫芦长的比人高。”“爆米花儿,桂花儿糖,醉枣儿蜜供棉花糖。开花儿豆儿,小人酥,江米小碗花生糖。” “八宝咸菜萝卜干儿,松子儿瓜子儿橘子糖。凉透心儿的冻柿子,一辈子忘不了的关东糖。” “更有那,王致和的臭豆腐,熏得你,没处儿躲来没处儿藏。哎,它闻着抽,吃着香,看见不吃你心痒痒,心——痒——痒!” 好听不好听? 要是平日里,人们可能会觉得这段儿数来宝太吵太闹。 但人们如果身临其境,就在“雕塑艺术游园会”的环境当中。 亲眼目睹各个饮食摊点的生意红火场面,鼻子里又闻到了各种好吃的,热乎乎、香喷喷的味儿。 按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一定会说堪称妙音啊,弄不好还嘴里流哈喇子呢。 1983年2月27日,在元宵节当天的十点半左右。 天坛西门开来了好几辆黑亮黑亮的汽车。 汽车不是沪海牌就是吉姆,下来的干部们个个衣着肃穆,红光满面。 既有市领导,也有区领导,还有园林局、服务局、公安局的人陪同随行。 这些领导都是被《新闻联播》的报道效力和持续酵的民间好评吸引来的。 今天特意赶在游园会闭幕前来参观,同时也表示一下慰问和鼓励。 然而他们在天坛公园的领导干部、乔万林和宁卫民的联合迎接下。 都没来得及走进斋宫陈列馆去看雕塑艺术展的主场。 就先在斋宫外面的商业区看见了这热热闹闹,宛如清明上河图一样的场面。 在打着竹板儿的艺人说唱中。 众位领导不但对老百姓其乐融融,吃喝欢畅的情景表示赞叹。 对现场基层工作人员认真负责的工作状态夸奖不已。 更主要的是,他们还都注意到了防火、防盗、卫生、垃圾清运和人群疏导方面,这些细节和措施的过人之处。 对此相当满意和欣喜。 于是在门口停顿的时候,各位领导先就给了天坛园方和区服务局一个组织有方,办事周全的评价。 而天坛园方和服务局的主要负责人,则赶紧把功劳全归结在下属和基层人员身上。 尤其是天坛公园的园长,得了领导夸奖,气色大好。 同样没忘把真正的功臣宁卫民借这个机会推出来。 他专门向诸位领导介绍,说宁卫民就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 既是这次游园会的起者,也是主要出资人。 人虽然年轻却非常有头脑,主意就是他出的,所以游园会的成功,属他的功劳最大。 这话一说,大领导就主动对宁卫民伸出手来了。 代表市政府对皮尔·卡顿公司为文化交流做出的贡献,予以赞许和肯定。 宁卫民则用双手握住领导手,诚惶诚恐的做了一番谦虚回应。 他声称游园会的成功,主要还是靠所有相关单位大力支持、配合、与帮扶的结果。 尤其是天坛公园、服务局和分局的领导们,对自己的帮助非常大。 通过这次合作,他从各位领导身上学习到了不少东西。 因此他非常希望皮尔·卡顿公司能与天坛园方和服务局在文化交流方面加强探索。 掘出更多的合作方向和可能性。 说白了,这不就是韦爵爷的名言,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宁卫民这小子,嘴里说的都是漂亮的场面话。 什么叫场面话? 简言之,就是让别人高兴的话。 既然说的是“场面话”,可想而知就是在某个“场面”才讲的话。 这种话不一定代表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一定合乎真实。 但讲出来后,就算所有人都明白你的话“言不由衷”,也一样会感到高兴的。 当然,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对宁卫民来说,第一面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只是基本素养。 真正为了哄这帮领导开心,其实他还备了更多的节目呢。 比如说,在参观斋宫的时候,他早安排人准备了红纸和笔墨。 要求诸位领导赐字,留下墨宝。 另外,他还让专人拿着相机,拍摄领导视察的全程,随后再为大家合影留念。 还有,参观结束后,他还把领导们都请到了斋宫的咖啡厅去休息。 在哪里品尝了一些小吃和元宵,又按人头把早就准备好的纪念品,交给了领导们的随从。 最后这才毕恭毕敬,殷勤备至的把这个“参观团”给送走。 还别看这些环节在当今,已经属于烂大街之举。 可在这年头,却真的是极其周到且贴心的款待程序。 要知道,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 即使是官场,也并非所有人都懂得交际的诀窍的。 当时的人有几个懂这一套呀? 想都想不到。 为此,当领导们离去的时候,都是齐齐展颜而笑了,几乎谁看宁卫民都和蔼有加。 不用多说,乔万林当然是无比佩服。 宁卫民的表现显然具有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和老练。 不但让参观的领导们个个听着舒服。 让天坛公园、公安局和服务局的领导们觉得他会做人。 甚至就连乔万林自己,也觉得宁卫民比他还适合走仕途。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会说话不容易,会办事就更难。 如果要再加上礼数周全,那简直天下无敌了。 迎人三步,送人七步,处处拿捏得那么巧妙。 和这样懂事的人相处,领导能不高兴吗。 但就这,仍然不是宁卫民的全部的优势。 他为人大方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那份着装和仪态,是既自然又高雅。 能显出形象的魅力,非常容易就能获得别人的信任和好感。 乔万林对此简直可以说是羡慕至极了。 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宁卫民这样的风度和仪表,那才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啊。 但话说回来了,所有这一切毕竟只是乔万林自己认为的。 多少有点理想化和夸张的成分。 像乔万林就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认为宁卫民说的场面话,居然有一些还并非真的只是场面话。 某些事儿,宁卫民其实是非常认真的,而且刚才那就是借机会在做铺垫。 而宁卫民的处境,也并非他所看见的,真的那么舒服快意,意气风。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吃宴 “慰问参观团”走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十二点了。 按理说完成了接待任务,其他的人,这就该回各自的单位食堂打饭吃饭了。 但宁卫民却不愿到了饭点,就让各个合作单位的负责人这么饿着肚子离去。 所以主动留起客来。 “各位领导都别急着走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既然赶上了元宵节。大家中午干脆就留在我这儿吃顿小吃吧,也让我表达一下感谢怎么样?” 这个主意当然好。 这些人,刚刚跟着市领导、区领导们品尝了一些小吃和元宵。 食欲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正意犹未尽呢,谁还能不愿意留下啊? 可问题就是这些人的顾虑也颇多。 像有些跟宁卫民不熟的人就主动谢绝了 “小同志啊,谢谢你的邀请。可这不大好啊,基层同志看在眼里会有意见的。肯定有人说我们借机大吃大喝,搞不正之风啊……” 也有人顾虑的是领导的看法。 “就是啊,刚才诸位领导们也是浅尝即止。我们留下来继续吃,这算怎么回事?不妥不妥,我们还是走吧,咱们改日……” 然而宁卫民哪儿能没有话说,他自有他的道理。 “别啊,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哎呀,什么大吃大喝啊?真谈不上。这小吃才值得几个钱啊?真要搞不正之风,那我就不请您几位吃小吃了,怎么也得到大饭庄,点上一桌百元以上的宴席,再点上每桌百元以上的酒水,才是那么回事啊。” “小吃小吃,本就是老百姓的吃食,这能跟大吃大喝挨上边吗?我就是请大家吃十顿小吃,那价钱也顶不上一顿上规格的正宴。您几位自己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干脆我也坦白了吧,其实这不过是恰逢元宵节,我才想讨个巧,请各位领导与民同乐一下罢了。纯属是借花献佛的事儿,是托了乔科长的福。否则要是过了今天,服务局下属单位这些饮食摊点收了,我就想请大家吃便宜的小吃,那也是不可能了。” “何况实话实说,为了接待视察的领导,我已经提前准备了不少的小吃。这种事儿临时现抓挠可来不及。而人家领导尝尝,意思意思就要走,也属正常。那是因为领导们事务繁忙,我总不能硬留下领导,必须把我们准备的东西都品尝一遍吧?” “所以领导走了,就出现新的问题了。剩下的这些小吃该怎么办呢?要我说啊,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是浪费。其实大家留下来吃了,反倒才是勤俭节约的行为。也算帮我一大忙了。免得公司查账时,又有人找我的茬。” “我不跟大家来虚的啊,如果各位真不愿意在我这将就。我不勉强。不过各位也不能就这么白手走了。我买来的小吃,请大家务必得给我个面子,一起分了。每人都必须带走一份才行。你们还别说我拉拢腐蚀干部,谁要再跟我提这个,我可真急啊……” 这么一来,现场的人都笑了。 所有的顾虑都被宁卫民开解了,大家似乎真的无可推辞。 于是天坛园方的一个领导,先就带头给了宁卫民面子。 “哎呀,咱们的宁经理这么有诚意,把话都说透了。那咱们大伙要推辞,可就太不给面子了。我看啊,咱们还是帮他这个忙吧,今天就吃他备下的这些小吃吧。” “好好好,我同意,那就这么办……” “对对,我也赞成,那咱们就回去……” 就这样,参与游园会的各合作单位负责人,集体又重新回到斋宫的咖啡厅。 但这次一回去,又不一样了。 因为当斋宫咖啡厅的姑娘们把零散的方桌拼接在一起,铺上了桌布。 再把那些提前备下的小吃装盘儿,统统摆了上桌儿,那叫一个惊人的丰盛啊。 简直就如小吃展销会一样。 什么豌豆黄、驴打滚、艾窝窝、蜜三刀、糖耳朵、栗子糕、蛤蟆吐蜜、豆馅儿切糕…… 什么焦圈儿、麻团儿、咯吱盒儿、炸回头、奶油炸糕、撒子麻花、姜汁排叉,绿豆丸子…… 什么烧羊肉、酱牛肉、炸松肉、酱肘子、素什锦、素鸡、肉火烧、白水羊头…… 什么金丝卷、银丝卷、蝴蝶卷儿、咸酥火烧、螺丝转儿、芝麻烧饼、马蹄儿烧饼、萝卜丝饼…… 什么奶酪、果子干、炒红果、核桃酪、花生蘸、琥珀核桃、杏仁豆腐、冰糖莲子…… 那真是糕点、炸食、冷盘、甜品、主食样样俱全,宫廷小吃、清真小吃、汉民小吃,琳琅满目啊。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因为桌儿上的还只是冷的。 宁卫民当然不能让大家连口暖胃的东西都吃不上。 于是让手底下的人一边煮元宵,一边又去外面端其他热乎的。 等到一锅豆汁儿,一锅八宝粥,一锅炸豆腐汤,一锅热元宵。 一大盘子京东肉饼,一大盘子门钉肉饼,一大盘子小笼包,一大盘子水爆肚仁儿。 外加两大盘子的烤羊肉,两大盘子的烤牛肉,再依次端上桌儿。 好嘛,这真是不是宴席胜似宴席,看着可比真正的大饭庄子的酒席气派多了。 毋庸置疑,女人肯定对甜食感兴趣。 所以美协的一位女同志率先就被那些宫廷甜食和饽饽吸引到了长桌旁,由衷夸奖。 “漂亮,太精致了,太让人舍不得吃。” 反过来,男人对肉食和炸食肯定更感兴趣。 于是一个分局的同志干部迎着那些冷盘和炸食,也走了过去。 最后又被烤肉的香味诱惑得食指大动。 “这肉味儿可真香啊,这是烤肉宛还是烤肉季啊?” 天坛公园最先带头的那个干部,则陪着倒背着手的园长一起,围着长桌像视察一样,环绕了一周。 俩人忍不住一起出了啧啧的感叹。 “了不得啊,足足得有五六十种哪,怕是把所有的小吃都搬来了吧?” “就是啊,这些东西都加在一起,那不比正经宴席差多少啦。确实有点铺张啦。” 说完他们就一起调头,半开玩笑地问宁卫民。 “这个小同志啊,太能耍心眼,我们可上你的当了。你现在还说不是大吃大喝……” “对嘛,小吃就说是便宜吧,可你摆的也太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吃也能摆出这样的阵势呢……” 但他们可没想到,即便这种情形下,宁卫民居然还能做到不脸红。 反而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为自己辩护。 “哎哟,领导啊,您二位可别误会。我不是早说过了嘛,咱们今天能这么吃小吃,其实就是占了咱们游园会的方便了。” “您想啊,京城的小吃散布在大街小巷。有的是店,有的是摊,如果平时谁要想同时品尝各种风味小吃,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可咱们今天有多合适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那咱们作为这游园会的组织者,圆满的办完了这次活动。难道还不能尽量慰劳一下自己吗?从情理上,我认为应当应份。” “更何况大部分的小吃,确实都是之前就买好的。剩下的这些热的,才是我怕各位伤了肠胃,又让人新买了一些。总不能我请回客,再让大家吃了生病吧?” “至于浪费的问题,您二位尽管放心,那可是绝对不会的。因为咱们今天来个中西合璧,就用西方国家自助餐的形式方法。不分上下座,一会儿各人凭喜好用公共餐具,自取小吃放在自己的盘子和碗里,不够随时再取。” “这样呢,哪怕咱们吃不了,剩下再多,也不会糟践。我还能下班时候给我的工作人员们加个餐,甚至是让她们瓜分带走。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这一桌的吃食,要是分摊在几十人的头上,也不为过了吧?” 确实如宁卫民所说,这个中西合璧的小吃宴搞得是真好啊。 平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可以省却许多的繁琐礼节。 这场宴会中的众人,再不用像平时那样,分上下、排座次,也免了席面上的各种礼数。 这让官场上繁杂的饮食文化,登时就变得简洁明快了。 大家反倒能特别轻松的吃这顿饭,专心品尝各种小吃。 而与此同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用餐形式,又体现了自由和随意性。 尤其凸显物质的丰富性和用餐的高效率。 所以一经尝试,这些各个合作单位的负责人就纷纷叫好,每个人夸宁卫民的主意高明。 不知不觉,刚才两位领导的口风也全变了。 一个说,“我看这样,倒是挺划算的,既符合咱们国人喜欢聚餐,爱热闹的习惯,还显得文明、丰富、节省时间,反而最大程度杜绝了浪费。我是真没想过,居然今天能一顿饭就尝到这么多小吃。这真够我跟别人聊天时,好好吹吹的了……” 另一个也说,“没错,这叫自助餐是吧?不错,真不错。不同的需要,甚至是对立的需要,都能因此得到满足,这种用餐方式体现了和谐和丰富。看似铺张,实则不然。” 宁卫民立刻笑了。 “感谢领导的夸奖,其实我这不过是简单的生搬硬套罢了。我还觉得对各位招待不周呢。坦白说,今天来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所以像什么烧麦啊,盆糕啊、豆腐脑、老豆腐、猫耳朵、羊杂汤、卤煮火烧……这许多受欢迎的小吃,我都没能弄来。真要上全了的话,所有小吃恐怕二百样差不多。” “二百多种?” “这么多?” 两位领导不觉吃惊,这个数字是他们真的未曾想到的,大大乎想象。 宁卫民则趁势说。 “您二位要是真觉得这种形式挺好,心里满意,吃得尽兴又划算。我倒是有两个建议。第一是咱们明年再办游园会之后,让服务局的同志多待上半天,正月十六,咱们干脆就办个小吃宴,好好款待一下咱们各单位的领导和为咱们提供支持的基层同志们。” “第二呢,考虑到西方达国家差不多都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咱们咖啡厅也是周六,周日接待的外宾最多。我认为大可以让咖啡厅在这两天办个京味小吃专场自助,弄点小吃里的甜食摆放。既宣传了咱们本土文化,还能创收多赚点外汇券。想必外宾一定会喜欢。” 这话一说,两位领导更感惊讶了。 园长不由地上下打量,带着感慨夸奖起宁卫民。 “人和人还就是不一样,你这个小同志可真是个人才啊。普通一顿小吃,就能让你办得这么有声有色,这么周全。本就不易,就更别说你还能举一反三,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后生可畏啊,我真是羡慕你们的领导,有你这么得力的下属……” 另一位打趣到,“你们公司聘到你算是挖到宝了。你也太会给你们公司赚钱了。可惜你们的公司待遇太高,否则,我们一定得把你从外国公司挖到天坛来啊,给你个正职科长干干……” 两位领导的口吻不乏有夸张和玩笑的成分,但赞赏之意也的确是乎真心的。 于是宁卫民认为一个比较合适时机到了。 他索性把今天热情招待的真正的用意暴露了出来。 “二位领导,其实我现在跟您们的下属也没多大区别啊,是不是?咱们双方彼此的合作再默契不过了。何况实事求是的说,我不是一直都在您们的治下嘛。没您们的支持,我哪儿有什么工作成绩啊?” “没错,我是拿着外企的工资,可我的心还是华夏的心啊。我不但要对我们公司负责,我也得向您二位负责。说白了,我自认为是受双重领导的。既有义务,也有责任,为维护我们双方的共同利益努力。” “所以我的意思是,就像这自助餐的精神一样,还想继续探索一下咱们合作的更多可能。不瞒您说,今天当着市领导、区领导的面,我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至少目前,我打算跟咱们公园和服务局一起推行两件事。” “一个是办书市,尽量想办法把游园会的人气长期维持下去。这对我们公园的门票收入肯定有促进效果。另一个就是我想咱们几家一起合资办一个饭庄,效仿北海的仿膳做宫廷高档餐饮。从外国人的身上赚更多的外汇。不知您二位意下如何呢?有没有兴趣?”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互相切磋   “你说你瞎折腾什么劲儿?你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么?非得让自己忙得像上了条一样你才满意?”   “关键是又把我牵扯进去了。你小子也忒不讲究了,怎么不提前跟我通个气儿呢?”   “这西方老牌儿资本家是厉害啊,能让你这么不要命的给他们干。可跑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你就不怕马失前蹄啊?”   歪躺在咖啡厅的藤椅里的乔万林,一句句地挤兑着宁卫民。   此时已经是午饭过后,不但小吃和杯盘碗碟都撤下去了。   各个合作单位的领导们也都带着溜圆的肚皮和每人三斤的生元宵走了。   就连服务员也被宁卫民打去休息了。   只有乔万林单独留了下来。   作为朋友,他免不了要与宁卫民再喝口茶,聊聊天。   而当其冲,他们聊的就是刚才宁卫民和天坛公园两位领导提起的合作新项目。   一提起这个,乔万林心里就有气。   不为别的,主要是游园会太累人了,想方设法能胡撸圆满了,真心不易。   虽然乔万林因此立下了大功,稳拿把攥是要升职的,也算是累有所值吧。   可他真的不想再找累受了,心里就惦记着好好歇两天,享受一下胜利果实呢。   谁成想,今天宁卫民竟然来了这么一手,又给他安排上了差事。   就刚才,宁卫民和天坛园方两位领导一起把他招呼过去,就办书市和高档餐饮两件事问他的意见。   他能说什么啊?   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不应也得应。   而事后,他当然就得跟宁卫民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了。   但他真没想到,宁卫民反而冲他大倒苦水。   “哎哟,乔大哥,这里的事,你哪儿知道哇。你以为我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我不是被逼上梁山,没辙了嘛……”   “甭抱怨,也甭糊弄我,有什么难处你摆出来啊!”   乔万林一咂嘴,刀枪棍棒根本没停。   “我怎么就不信你这话呢。你可是你们公司的大红人啊!连小汽车都开上了,谁能逼你啊!对了,年前,你不还说自己马上就要拿到所有专营店的运营大权,变成运营部实际的正职领导了吗?你这前后态度,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哎哟,别提了!其实啊,就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展露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顺手把香烟递给了乔万林。   等到用打火机替乔万林点燃了香烟,这才继续说道。   “我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是想当然了!你刚才说的话没错,跑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感觉出来了。我就是正处于要摔大跟头的前一刻。”   “你想想,我为了做成这些事,那得罪了多少人啊!我在我们总公司那儿,已经差不多算把自己孤立起来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天天盯着我,憋着挑我的错儿,盼我倒霉呢。”   “你光看着我开汽车了,光看我大权在握了,那叫烈火烹油。再这样下去,我就该熟了,变成红盖儿螃蟹摆上桌让人拆胳膊卸腿儿了。”   “过去,我真的以为只要我功劳大,对公司有用处。我们总经理会站在我这边,一直支持我,护着我的。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忽然现,我就是再重要,也没法跟一个公司的人比。”   “你看历史上那些孤臣,王安石,岳武穆,袁崇焕……有谁是有好下场的?功劳越大,死的越惨。我可不想坐以待毙,等别人的刀砍下来。我得自救啊。”   乔文林惊讶之余,也不禁深思起来。   “哎,让你这么一说,这个问题的确是很严重的。你的顾虑,也的确是有道理的。”   “谁让你小子这么能干呢?谁让你把别人的路都给堵上了呢?谁跟你比,工作成绩都黯淡无光。人家不恨你恨谁啊?”   “可我就纳闷了,难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夹起尾巴做人吗?怎么反过来,你要做更多的事儿呢?”   “我觉得你现在这种做法,和你的目标之间,可有点自相矛盾呀!你就不怕更刺激其他人,让情况加恶化?”   宁卫民再次叹了口气。   “哎,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嘛。我琢磨着,公司如果真要收拾我,只会出现两种情况。”   “一是我没用处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二是我还有用,可比不得带来的坏处大,于是公司两相其害取其轻。”   “所以啊,我要不做事的话,安于现状,等于纯粹找死。做事儿的话,别人嫉妒归嫉妒,多少还有一线生机。   “你别忘了,是我让游园会和雕塑展大获成功的,还让活动上了《新闻联播》。公司可没有马上就杀我这个功臣的道理。”   “而惦记着让我倒霉的人,或许也认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不靠谱,正好借此挑我的错处。这就让我有了时间缓冲,还能改变这一切。”   乔万林在权术上是有几分天赋的,立刻领悟。   “难怪呢,你办这些事儿这么仓促!难怪你非要把天坛公园和我们服务局也绑上你这趟贼船。你是想利用我们这些外部力量托着你,好让你们公司投鼠忌器啊!”   “一旦天坛这边的业务开展起来,你们公司想要拿下你,总得考虑考虑因此造成的损失和我们各方面的反应,是不是?”   “毕竟到时候,咱们合作的项目就成了大家的事儿,你这个核心人物相当重要。拿下你,也就不能你们一家说了算了。”   宁卫民撇了撇嘴,以一种疑似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眼神地瞥了乔万林一眼。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啊。什么叫上贼船啊?我宁卫民是亏待朋友的人吗?我办什么事儿,绝对是以互惠互利为原则。”   “甚至我敢打保票,我要干的事儿,就连我们公司,同样会从中获益的。我做人可是有底线的,有职业操守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经理宋大姐待我不差。她不但重用了我,也给我很大权力,很优厚的待遇。即使我日后自己展,眼下也得真心实意为公司干。我的目的,无非是想要自保而已。”   喝了一口茶,他又接着说。   “其实我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无论个人爬到什么位置上,总是会有强大到能够一脚把你踢开的力量。但是,如果你能事先占领一小块要害的领地,这股力量至少得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再有一些强大的朋友支持,这股力量甚至还得允许你讲讲条件。”   “我当然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连条件都不能谈的角色!所谓卸磨杀驴,其实杀得都是蠢驴。推磨的和杀驴的,位置不是不可以互换的。关键还是看你智商够不够。”   “而我认为,一个人实际权力的大小,并不仅仅取决于他自身的职位高低,也取决于他所属的关系网络。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如果能让大人物听我的,那就等于我也成了大人物。也就是说,像我这样本来没有权力的人,照样可以靠面子,靠关系,间接地拥有权力。”   “那你说,我找你们做外援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咱们彼此既有交情,又有默契。换成你的话,你难道不这么做?你要非说利用,我不辩解,但我能够保证。让你们托我一把,你们并不吃亏。”   认真沉思了一会儿,乔万林终于做出了许诺。   “我明白你的处境了。作为朋友我会帮你的。大概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就总得听你使唤喽。”   不过他脸上随后又闪过一丝忧虑,不免有些担心的问。   “可我还得劝你一句,你还是别过于自信了。不怕你不爱听,要是万一这事儿有什么变化,你又该怎么办?毕竟变数太多了,投资高档餐饮可不是小事。万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顺利,天坛园方要变卦怎么办?而且你这么干,我还是觉得治标不治本啊。”   宁卫民当即表示谢意,但胸有成竹的态度却毫无改变。   ““谢谢了,乔大哥,谢谢你肯这么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你就放心吧。”   “先,我还真不担心这事成不了。即便是天坛园方撤出,不愿意干,我还能找着别人来干。为什么?因为我身上有矿有宝。”   “别忘了,皮尔·卡顿可是外资企业。是大6内地,目前除了港商投资的企业之外,唯一真正的纯粹外企。在我们公司的身上,既有国家高层关注的目光。也有优惠政策。”   “前三年免税、后三年减税不说,就连我们公司坐的汽车都是不带税的。这就得多少钱哪?说句不好听的。有哪个单位的头脑,不想弄辆汽车坐坐啊。”   “其次,我也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坦白说,争取外援还只是我的一步棋,同时在我们公司内部,我还打算给惦记我的人也找点有好处的事儿做。”   “人都是以利当先的。你说要是人人都为正事忙起来,是不是也就没人顾得上我了?这就叫一消一打,双管齐下。”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你总不会认为,我会留在皮尔·卡顿干一辈子吧?其实啊,我一点也没有铁饭碗的意思,否则就不会那么痛快离开咱们旅馆了。”   “合则聚,不合则分,没什么大不了。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准备充分罢了。我最理想的结果,只要能在皮尔·卡顿,守着斋宫待上个几年,就知足了。我肯定能为自己安排好后路……”乔万林不由心悦诚服的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卫民,你处理这事儿的手段还真是有点意思。我得承认,你今日的处境,我日后多半也会遇到。我很庆幸,能提前从你的身上汲取一些经验。”   宁卫民却嘻嘻哈哈地说,“过奖过奖,愧不敢当。朋友之间,本就应该讲真话,互相切磋嘛。”   “不过说到这个,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如果这两件事儿都能做成的话,你又不能兼顾的话。我建议你把书市的事儿以后甩给别人。自己专心帮我高宫廷高档餐饮吧。”   “为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书市要想出成绩得靠客流量取胜,规模做大的时间周期长,承担的风险大。何况你又是第一届游园会的组织者,已经占了资历拥有了成绩。书市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就是过失了。不如送给别人当人情。”   “反过来宫廷高档餐饮就不一样了,那是瞄准外国人腰包的。我非常有信心创造出高昂利润。那可都是外汇啊。那对你来说,自然又是一件能入领导法眼的功劳。何况咱们自己吃喝也方便,你说呢……”   …………   一个小时后,乔万林非常满意的离开了。   自内心的说,他越来越觉得宁卫民这个朋友交得不错。   因为这个朋友不仅是幽默、仗义,而且还是个有见识有能力的人。   无论于私还是在公,都能让他获益良多。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朋友,他的前程才似乎越来越光明了。   但于此同时,他又不免替宁卫民有点惋惜。   因为在他看来,宁卫民没有走仕途,实在是一种极为错误的选择。   他并不相信宁卫民给自己安排好的后路能有多美好。   按他的想象,到时候,宁卫民无非也就是换另外一个外资企业去工作罢了。   哪儿能与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相比?   所以不能不说,人都是局限性的。   很多时候人们充满自信的判断,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无知罢了。   与乔万林差不多的例子,还有在他走之后,两个给宁卫民送来硬币,同时也是来报账的斋宫姑娘。   她们同样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会见到她们送来的硬币,会那么高兴。   合上门之后,两个人边走还边纳闷呢。   “哎,宁经理到底怎么了?那些让咱们选出来的硬币很特别吗?”   “我也不知道到啊,反正宁经理让按照他给的年份选,咱们就选呗。真怪,是吧?”   “可不嘛,这两天可累死我了。每天咱们大家伙都得一起挑俩仨小时的硬币。见天儿可都是收回来好几千块钱的硬币啊。哎,我现在一看钢镚就头晕。你说,那些咱们挑出来的硬币会不会含白金啊?”   “拉倒吧你,说特殊硬币含白金那是谣言,国家早辟谣了。何况那都哪年的事儿了?再说了,就是含白金,又能值几个钱啊?你可别忘了,宁经理每月挣多少啊,人家用得着费这个心思吗?”   “这倒也是……”   没办法,事情的真相仅仅存于宁卫民的心里,这年头是绝对不会有人知晓的。   其实答案说破了也很简单,对宁卫民而言,生意无处不在,漏儿到处可捡。   他让手下姑娘们选出来的,就是硬币里的“五大天王”和“四小龙”。   那无非是日后他从事老本行的筹码罢了。   和乔万林所想完全不同,这些东西,才是他宁卫民真正的后路。 第四百二十四章 新变化 京城的社会风貌,其实一直都是在不声不响中生着有趣的变化。 尤其是1983年春节过后,有许多与民生有关的新改变,都是可以和1982年能够明显划分区别开的。 可以说是这一年独有的鲜明标志。 就比如说京城第一家市在海淀区开业的事儿。 三十年后的人们肯定非常清楚,与传统百货商店相比,市最大的不同就是商品的陈列和销售方法。 前者把商品摆在柜台上,顾客只能隔着玻璃或橱窗看。 如果看中了,要通过售货员吧东西拿出来,决定购买后向售货员付款。 这叫闭架销售。 而与之相对应,市采用的是开架销售方式。 商品都摆在货架上,顾客可以在商品区任意穿行,随心选择。 看上什么东西合适,直接放在市提供的篮子里,到出口处再统一结账。 所以正是因此,当京城出现第一家市的时候。 像这种商业模式的店铺还不叫“市”,而是叫做“自选商场”。 仅从名字就能直接体现出这种独特的购物模式来。 但非常可惜的是,由于人们还缺乏对这种商业模式的真正了解,最初的经营手法就是简单的照搬国外。 因此这家开创了京城先河的市只能算是“东施效颦”的产物。 它的缺陷很明显,先面积只有二百平方米那么大,一次挤进一百个顾客就会转不开身。 经营的内容也很有限,只出售蔬菜和肉食两种商品。 关键是价格昂贵,居然比起不远处的菜市场贵不少。 绝大多数的京城人好奇地进来转一圈,马上就会吐着舌头逃出去了。 真正的购买者几乎都是外国人。 但偏偏就连花钱的老外们也在抱怨。 因为包装袋上只有价格而没有商品名称和质量,以至于他们常常会把鸡肉当成猪肉买走。 那么很显然,京城的老百姓距离真正能享受到购物自由的生活,还有一段非常漫长的道路要走。 根本就没法指望这样的店铺来改变京城老百姓的消费习惯。 与第一家市不同,另一件更为引人瞩目的新兴事物,在这一年开始实质地影响大部分的百姓生活。 那就是在房屋上方出现的电视天线。 由于老百姓买回家的电视机的数目越来越多,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人,为电视画面质量而烦恼。 于是户外天线就成了收看电视不可缺少的辅助手段。 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电视信号的传输主要受地面情况和天气状况的影响,户外天线只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 但老百姓们却不可避免地去相信一种他们更愿意相信的说法。 那就是电视机的信号是有限的,收看电视的人越多,互相受到干扰就越严重。 就这样,人们开始争前恐后地把捆绑着铜管或铝管的竹竿竖立起来,以“鹤立鸡群”的方式绑在屋脊上,指向天空。 从此,一旦赶上恶劣天气,电视收看效果不好的时候。 就总会有人自告奋勇的上房蹬瓦去摆弄这些电视天线,努力把电视天线调整到一个比较好的角度。 这甚至成了当时值得夸耀,让人高看一眼的特殊技能。 于是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不甘落后,前仆后继的效仿下,最终就出现了只有在这个特定的年代才会出现的别致风景。 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的屋脊上都林立着高高杆子,时常会有鸟雀安静地守望在细而稳固的天线上。 建筑与自然和谐地浑然一体。 房屋、树木、天空、天线上活物儿的点缀,和晚霞中的地平线一起,构成了一副美妙的画面。 然而在所有新变化中,要说与宁卫民关联最大的变化,那无疑还是西装的盛行。 或许是因为《新闻联播》节目后的黄金时段广告效果显著。 西装的流行风,居然比原本历史的时间节点提前了不少。 于是由此开始,我们的国家彻底结束了“蓝海洋”、“绿海洋”的历史。 就连国家高层会务的服装也开始变得丰富起来。 中山装、西装、军装、夹克,从此都可以看到了。 再也不会有人会因为穿西装,而被扣上“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了。 顶多了,那些思想一时还难以转变的“顽固派”,就只能对穿西装的人,说上一句“尽搞标新立异”而已。 至于由此产生的经济效应,更是让国内整个服装行业欣喜若狂的。 西装的需求急提升,再不似以往,只限于出国人员和少数思想开放的精英阶层。 先京城几乎所有的大照相馆,能拍婚纱照的,几乎都得置办几身西装。 不少结婚的新人,从此也开始选择自己购买西服,充当结婚的礼服。 其次就是高校的教授和研究所的专家们,以及演艺界的名人,和许多单位的一二把手。 为了体面,为了响应高层的提倡,也开始购买西装。 这其中甚至囊括了有许多曾经对西装嗤之以鼻的人。 然后这种效果又从他们的身上传导到了各单位的中层领导,基层干部…… 不用说,社会需要的爆式激增,大大刺激了生产和商业的繁荣。 比如王府井百货大楼,所销售的一批西装成衣,凡响异常热烈。 过去要卖上三四个月的货,几乎两周就一扫而光。 纺织布匹柜台前顾客也开始日益增多,几乎新增加的需求都是要买布料做西装的。 还有和皮尔·卡顿合作的红联服装厂。 也因为订单激增,专门跟部里申请外汇,要从日本引进一条先进的西装生产线。 这条生产线做工精细,缝制烫熨全部实现自动化。 如果建成,预计一年可以生产西服三十万件。 个体户的情况还是比较复杂的。 有人开始倒卖从花城弄过来的港式西服和日式西服。 按说呢,通过紧跟社会热点挣点快钱,其实是无可厚非的。 必须肯定这些个体户眼光准,脑子灵。 但有人卖的是滚包西服,这可就比较丧良心了。 因为所谓的“滚包货”,是打着外贸服的名义,入港时被水压机压缩成的一立方米大小的货包而得名。 每包大概有二百件左右的货品,质量参差不齐,款式杂乱。 一般每款仅此一件,有的上面还有血迹。 其实说白了,就是从国外运来的“洋垃圾”,通过港城转道进入内地。 这种货,有毒,只有经过翻新后才能在市场上出售骗人。 总之,这股风一刮起来,就是从上及下不可抑制之势,无休无止的散开来。 大到服装厂、百货大楼,中到制衣店、布料店,小到裁缝铺、个体户,统统因此利润激增,且深受其影响。 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皮尔·卡顿专营店利润继续攀升根本毫无悬念,更是形势一片大好。 但反过来,宁卫民在总公司这边,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也就显得尤为诡异了。 他让整个公司的上上下下,都不禁为之晕头转向。 从宋华桂到前台的接待员,每一个人都摸不着头脑。 那宁卫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呢? 先说明面上的。 借助例会,宁卫民在跟公司汇报完游园会的成果之后,先把后续的书市项目摆了出来。 并且说成是服务局和天坛园方联合提出的建议。 其目的,就是想以一种被动的无奈姿态,来作为自己退出专营店竞争的借口。 宁卫民声称,鉴于斋宫陈列馆的工作日益复杂,而自己能力有限。 他已经没办法同时兼顾专营店的工作。 因此他就只想专心做好斋宫方面的工作。 以稳定斋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声誉、影响力,以及与合作单位的良好关系为优先。 那么专营店的业务拓展,就只能靠邹经理尽一把力了。 同时他也提出,考虑到具体工作需要,邹经理今后显然比他更需要汽车作为代步工具。 那他也不好再白白占用公司的资源,于是还建议公司就把这辆车划归邹经理使用。 好嘛,就宁卫民的这些建议。 哪一条,都跟小狗满地打滚,露肚皮求饶效果差不多啊。 最关键的还是不明原因啊。 谁都没法相信,也根本想不通,过去的硬骨头,向来都是和大家硬抗到底的宁卫民。 为什么会在自己大有胜算的时候,态度大变,向竞争对手示好。 这不是自毁前程,纯属吃拧了吗? 所以当时的与会现场完全僵住了,大家无比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表态了。 甚至就连最大的获益者邹国栋都懵了。 说心里话,他是真想答应,可又有点不敢,他怕宁卫民有诈啊。 最终,还是宋华桂又找宁卫民谈了一次话。 确信宁卫民是真的这么想,纯粹是以公司利益出,这事儿才算就此确定下来。 然而接下来,还没等大家回过味儿来,没等宋华桂想好怎么补偿宁卫民。 这下子又在私下里继续出招了。 这次是他把邹经理、沙经理这些曾经借过他钱的人一起约到外面去吃饭。 主要的用意就是想缓和和大家的关系。 宁卫民在席间,自称过去年轻不懂事,自私了些,没太在乎职场中的规矩。 其实应该讲究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能总是自己捞实惠,让别人白白眼看着。 难怪大家都对他有意见。 所以他现在要弥补自己的错误。跟大家商量一下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事儿。 第一件是有关权力。 宁卫民分析了一下公司目前的业务需要和行业优势。 认为是时候让公司联合国家相关部门,举办模特大赛,并且开拓模特经济代理业务的时候了。 这样的话,不但能保证公司始终在行业高端占据优势地位,等于参与了行业规则的制定。 而且这两项业务的开拓,也会带来更多的职位。 不但大家安插亲信,任用私人会很方便。 尤其是一旦他们自己能进入模特大赛的组委会,那今后在整个行业说话都是有份量的。 手里权力含金量绝对不一样了。 还有媒体的曝光度呢? 这种大赛等同选美,必然为世人所关注。 能出名,同样也是一种人生资本。 第二件则是有关金钱。 宁卫民居然把自己从邮票上取利的事儿给公开了。 他给大家普及了一下基本的集邮知识,并且介绍了一下邮票的投机状况。 最终结论就是一条,有钱可以大家一块挣。 大家如果愿意参与进来,是由他提供建议,大家自己买邮票投资也好。 有或者是是把钱借给他用,他直接付给大家利息也好。 反正他是把自己挣钱的道儿指给大家了。 于是这样一来,宁卫民和总公司这帮同事的关系还真就不一样了。 那不是大大的缓和,而是几乎根本性的逆转。 谁吃过这顿饭,都张口闭口把宁卫民当兄弟了。 因为正如康术德所说的那样,同事之间哪儿会有么生死仇敌啊? 无非就是面子和利益。 只要这两件事儿摆平了,理顺了,所谓的敌意也就自然消失了。 事实正是如此,要知道,宁卫民虽然还曾用借钱不还威胁过沙经理。 可实际上还钱的时候他相当准时,也相当大方。 不但没少给,反而为了凑整还多给了一些利息。 所以这些同事们虽然因为彼此立场曾经对立,对他的话还不敢全信。 但至少都认为他是个言而有信,并不抠门的人。 而且最终,这些人就没有一个能抵御权力和金钱、名望诱惑的。 无不老老实实按照宁卫民的指挥棒转向了。 很快,他们就达成共识,并在下一次例会上,几乎一致性地对公司提出建议。 迫使宋华桂在极为惊讶的情况下,不得不同意把模特大赛筹备一事提上了日程。 然而更让宋华桂惊讶的事儿还在后面,当她提出想让宁卫民也参与模特大赛组建一事的时候,宁卫民居然再次拒绝了。 他这时候恰到好处的把宫廷餐饮一事摆了出来,说天坛园方和服务局又有了新的合作要求。 声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再顾及斋宫以外的事儿了。 所以皆大欢喜的背后,其实只有宋华桂和建国门专营店的“美纯洋媚子”是失落与不安的。 宋华桂是不明白,宁卫民工作态度忽然转向消极的原因。 而且隐隐感到他们彼此的距离好像拉远了。 至于那四个金牌销售的姑娘,从总公司听到相关传言后,则不免担心起她们挣大钱的好日子恐怕即将到头了。 同时也怕宁卫民彻底把她们转给邹国栋管理,前景彻底黯淡。 但这样的瑕疵终归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宁卫民也想尽量让人人满意,但有些事就是没法周全。 对他来说,用开疆扩土的办法把整个公司都调动起来。 让别人无暇再琢磨他,他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儿,才是核心利益所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这无可厚非! 他还没仗义到为了别人,可以把自己个摆在案板上,让人随便剁的地步。 第四百二十五章 花花公子 主动舍掉了专营店那么一大块肉,宁卫民的心当然会疼。 他可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窝囊废。 别看他表面上总是一团和气。 那是因为他在康术德的调教下,懂得了“和气生财”的道理,相信这样对自己更有利。 本质上,他的成长经历,早就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只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的人。 说白了,他就是不愿意受人操作,不受命运摆布,脑后有反骨的活魏延。 所以当碍于形势需要,不得不无奈选择退让,蒙受损失的时候。 私下里的他,可没那么老实。 免不了就要想点别的办法为自己捞回些损失了。 怎么捞回损失啊? 嗨,简单。 以他的职务,以他的能力,要想悄没声的干点以权谋私、损公肥私的事儿,难道会很困难吗? 别的不说,他用皮尔·卡顿的服装款式去生产服装牟利,就再方便不过了。 要知道这年头啊,国内的商业和生产环境是很有特色的。 在长期计划经济公有制主导下,无论各行各业,大厂小厂,大店小店意识形态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大家只知道“天下为公”,在知识产权的意识方面可落后太多了。 不但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也没有不抄袭别人的觉悟,甚至就连追究相应责任的法律条文都没有。 公众对假冒伪劣产品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冒用商标,和以次充好的程度。 这就等于是说,只要商品质量不出大问题,生产厂家没有冒用别家的商标。 那就是把产品完全照抄,和正宗产品生产得一模一样,都没人去管。 所以宁卫民完全无需担心,会因为“山寨”皮尔·卡顿公司的服装承担什么法律风险。 他只要让缝纫社把服装生产出来,然后倒手批卖出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利。 别忘了,服装的版型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现成的。 缝纫社可是皮尔·卡顿的供货商,包揽了为其生产散单服装的业务了。 宁卫民要么直接使用这些版型,要么从公司再拿来另外的纸样来,都行。 说起皮尔·卡顿的纸样,那可真是方便极了。 与人体比例为一比一,分为不同尺寸和规格。 便于裁剪,还可以多次使用,甚至可以用别针穿好试穿。 说白了,从缝纫社生产出来的服装,压根就是皮尔·卡顿的官方盗版啊。 除了面料,宁卫民会换一种更便宜的,肯定与原版有所不同之外。 其他做工方面,都不会与正品有任何差距。 另外,在迎合市场方面,在判断某种服装市场潜力上,宁卫民也远比其他任何人更有优势。 因为以他和对市场情况的了解,对历史走向的把握。 毫无疑问,他肯定能准确地选择出最符合京城市场需求的服装来。 过去不这么干,只不过是他觉得道德上有亏欠罢了。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不再对公司最终如何安排自己,抱有任何理想化的希望。 也就没有了心理障碍。 哪怕直面宋华桂,他都不认为自己错了,反倒完全放开了手脚。 而事实上这种实惠还相当诱人,批货就让宁卫民旗开得胜。 2月底、3月初的两个星期,他进了一批便宜的国产布料,让缝纫社生产了两种颜色,总共二百四十多条欧版的西装男裤。 比起使用进口面料的正品,这批仿品的成本一下降低到了一半,仅仅十六块一条。 但服装款式和面料质地,都远比商店里销售的一般国货要好一些。 于是最后,宁卫民根本就没批给其他的个体户们,统统给了罗广亮的人。 在秀水街以剪标货的名义,按四十八元外汇券一条的价钱出手,非常顺利地全卖给那些外国人了。 无论是缝纫社、宁卫民还是罗广亮的人,都从中赚到了极为丰厚的利润。 这样一来,宁卫民就忍不住跟李主任和边大妈正式商议起扩大生产规模,引进生产设备的事儿了。 他还真打算就此正式开练,要制造属于自己的服装了。 不为别的啊,主要是干这个,他优势太多了,太有便利条件了。 现在不善加利用,那过期可就作废了。 说句实话,眼下的服装市场是极为暴利的市场。 任何行业也没服装业在当下的造富能力强,这就是大势所趋。 要不为什么,国内第一批有钱的个体户,几乎都是靠练服装摊儿造就出来的呢。 甚至宁卫民都想好了一个可以碰瓷国际名牌企业,便于忽悠国内同胞的牌子——花花公子。 要知道,在上辈子,宁卫民自己就没少上这种假洋货的当。 什么花花公子、梦特娇、法国鳄鱼、美国骆驼、各种老人头、各种华伦天奴…… 这些服装品牌卖的都是国际大牌的高价。 但质量却比路边摊上的三无商品强不了多少,实在坑人坑到家了。 直到后来,宁卫民才逐渐搞清楚,这些牌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国际大牌。 几乎都是本土化山寨的玩意,不少压根就是杜撰出来的,获得授权的贴牌厂家都很少。 可问题是偏偏国人还就吃这套。 好像越是这种本土制造,名字好记的洋牌货,就越容易招人去买。 只要商家肯打个狠折,保准有会一大帮晕头转向的人,认为便宜在眼前,踊跃掏钱的。 所以宁卫民为了更高效地把自己的服装卖出去,卖个好价钱,眼下也决定要这么干了。 他相信只要是成年男人,哪怕是第一次听说,都会对“花花公子”这个品牌过耳不忘的。 因为这个词儿才富有想象力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系列散思维。 如果对国外有一些了解的人更好。 那他自己就会不自觉联想到闻名遐迩的“花花公子”杂志上去。 不过宁卫民和其他靠山寨财的人,还有个很关键的区别。 那就是他做事更稳妥,更有远见,手尾更干净,更不容易让人抓到他法律上的痛脚。 他可不会直接图省事,直接去使用花花公子的商标。 而是为了法律上的绝对安全,决定要去注册一个正式商标,仅仅做到似是而非的地步。 比如用ok手势代替了小兔的头像。 比如用“partyboy”代替“p1ayboy”。 反正国内还很闭塞,对国际品牌的识别能力不强,这样既不一样,又容易混淆,已经足够用了。 恐怕日后就是休·海夫纳本人亲自来共和国告他,也没用。 并且也不排除一种可能。 他的“花花公子”,在日后对于国人来说,反倒会比正牌儿的“花花公子”还要知名呢。 这种事儿可不是没有过。 奥利奥饼干不就是山寨货,靠抄袭盖过了正品的“hydrox”饼干吗? 那么也许,到时候他就会把这个牌子,以高价转卖给真正的“花花公子”集团。 生意嘛,总是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一步前,也许就会是一笔庞大的财富。 就这样,摇身一变,宁卫民又即将成为碰瓷国际大牌的第一人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就在决定这么干的时候,就连道德上,宁卫民也找到了同盟军,和支持他这种行为正当性的理论依据。 敢情京城的高校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饱受西方哲学的影响,眼下居然开始闹腾上“存在主义”了。 不少未来的社会栋梁开始公开表示厌恶集体主义了。 他们更愿意相信西方世界的民主,相信以人为中心、充分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口号。 为此,他们大力宣扬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 声称人活着唯一有价值的目的,就是实现自我塑造、自我成就。 人必须活得精彩,才能拥有意义。 说白了,这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自私理论。 不过在宁卫民看来,这些高学历的人在立牌坊上,可是相当有水平的。 像他们居然能把“自私”二字,用花里胡哨的名词,标榜得如此崇高。 而那个大明星刘晓芩就是差在文化不足上了,傻实在傻实在的。 她今年成了明星出自传的第一人,这本就是个树大招风的事儿。 然而在她那本名为《我的路》的书中,她不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以及在电影圈的奋斗历程。 讲述自己的个人价值、个人目标,甚至公开表达个人名利欲望。 不用说,在一个标榜人人做“螺丝钉”的时代,这无疑捅了个大马蜂窝。 所以说了真心话的刘晓芩立马就惨了,一下子就成了遭广大群众批判的反面典型。 她的处境要放在三十年后,那就是人设崩了,遭遇全民网暴。 第四百二十六章 烟酒回购 和极力想装孙子的宁卫民不一样,节后的张士慧可是意气风,豪情万丈。 不为别的,除了他真的花两千六买了一辆嘉陵cJ7o。 用摩托车替代汽车的办法,享受到了机动车风驰电掣的度之外。 也是因为慧民烟酒店有了谭大姐给看着,他终于能腾出手来,在一直停滞的烟酒回购业务上力了。 毫无疑问,对任何行业来说,最有效推广业务的办法就是打广告。 但可惜的是,烟酒回购的生意却属于灰色范畴。 真要较真的话,按有关烟酒专卖的相关规定。 烟酒回购完全是属于逃避税收,损害国家利益的范围经营了。 如果让糖业烟酒公司和工商税务部门知道这种事儿。 弄不好就得挨罚,甚至是停业整顿啊。 所以绝无光明正大的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可能。 别说任何一家报纸的广告部门审核不会通过。 就是能够通过,广而告之带来的副作用怕也是让人吃不消的。 那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宁卫民的名片为张士慧提供了启。 这小子灵机一动,竟然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投放小广告的技巧。 先张士慧就用宁卫民的名片当样板,去找附近的一家校办印刷厂,提出印制两千张如名片一样小卡片。 他要求的内容很简单。 除了“诚意求购高档烟酒,欢迎致电或上门咨询”的广告语之外,就是慧民烟酒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人家虽然只是个校办小厂。 可这种事管得还挺严格呢,没有单位证明人家可不印。 结果他还不得不多跑了一趟腿儿。 直到把烟酒店的执照取来,让这家小厂看过了,人家才肯接活儿。 再之后拿到卡片,可就是往哪儿了。 这点张士慧也尤为明智。 他知道得做有针对性的靶向投放,才是最佳方式。 于是就骑着刚买的摩托去附近各个机关部委的宿舍区大院,一幢幢一层层地“扫楼”。 道理很简单,因为只有这些特殊的群体,收礼的机会才多,家里才会有消耗不了的烟酒嘛。 别说,这种卡片还真的挺方便的,无论是门底还是门缝,一塞就得,方便极了。 而且效果反响也是真的好。 仅三天,就有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从此,惠民烟酒店后面的接待室,终于排上了用场。 而且此后,烟酒回收业务量一直都在逐日增加。 既有人按卡片地址带着烟酒直接上门来的,也有来电询问情况的,还有希望烟酒店能派人主动登门当面商量的。 不用说啊,在这种势头下,具体的收获,当然是非常喜人的。 短短的一周左右,烟酒店收上来六十余条高档香烟,和八十多瓶美酒佳酿,总价值一千五左右。 尤其是酒类,其中还有两瓶1966年前出产的“老飞天”茅台,和两瓶1972年的“黄酱”特需茅台。 就凭这个,张士慧就忍不住想要伸臂狂呼“牛比格拉斯”! 要知道,帮着糖业烟酒公司销售出去价值一万的廉价烟酒,才能换回来大概两千五左右的高档货。 然而张士慧就是牟足了劲头出货,每个月他的销量也绝对不过三万去。 等于说这就是他原先的业务天花板。 如果通过销货,能换回价值五六千的高档烟酒就了不得了。 可这一周呢,仅靠回购弄到手的这些货,就相当于他直接把进货量提升了一倍啊。 虽然这些货的种类有些零散吧。 价格又都是以官方零售价为基础的**折的价钱买下的,其实和直接进货差不多。 可关键就是这种回收业务轻松、高效、潜力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种质的转变。 远远优越于过去靠销货拿配额的笨方法。 别忘了,回购烟酒这才刚开始啊,日后那情况确定无疑比现在更好啊。 再怎么样,把利润翻倍几乎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也许还能两倍,三倍呢。 这事儿太划算了! 那张士慧还能不美吗?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真正把回购业务开展起来了。 如今的张士慧才算明白了宁卫民当初许多布置的真正用意。 就比方说,这烟酒店的地址吧,过去张士慧总觉得不是很理想,宁卫民的选择有点就和了。 这条街没什么人啊,任凭怎么琢磨,他也觉得不像个开门脸,做生意的地方。 事实上,刚开业时候,也真的就是附近的居民过来看看,做不了几个路人的生意。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为张士慧不但现这条街的冷僻对烟酒的批业务大有好处。 每天自由市场一收,那批要带货回家的农民大可以随意聚堆在店门前,分货、拿货、取货,不会影响到他人。 最重要的还是这黄化门大街的位置,恰恰就在东四、西四、鼓楼、北新桥和德胜门的正当间儿啊。 这些区域可全是部委大院,等于是被各个机关单位和他们的宿舍包围着。 这就意味着货源充足和交通便利。 无论是顾客来,还是他登门,可不都方便嘛。 另外,这种事儿反而需要的就是隐秘性。 那些来送烟酒做交易的人里,除了背着家里来卖爹妈东西的半大小子,人人都懂得低调不张扬。 于是缺点变成了优势。 单就烟酒回购业务来说,其实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了。 再比如说,当初把这后院的北方装修得如此体面舒适。 其实张士慧早先也是不以为然的。 不过因为自己才是长期驻扎在这里的最大的受惠者,他才没说什么 但现在他越来越现这后院的必要性了。 别说足以保证隐秘的好处了,就说这世道的势利眼太严重了。 来卖烟酒的人无不是衣装体面的主儿,根本不愿意和不信任的人做交易。 人家怎么那么痛快地相信他,做他的回头客? 还不是因为烟酒店有电话,有体面的待客室嘛。 这样的实力成了他最有效的生意信用担保凭证。 否则这门生意绝对没这么快,就能走上正规。 所以就凭以上这两头,他还是得承认,自己的小聪明跟宁卫民的远见卓识相比,还差着档次呢。 最后,还有对谭大姐的聘用,张士慧最开始也是“杀眼睛”得很。 啊认为宁卫民当滥好人,诚心让自己别扭。 谁愿意要这样的人啊? 可后来,同样是感觉不一样了。 因为这谭大姐虽然容貌残疾,让人看着不舒服,可勤快,细心,记性好啊。 竟然把烟酒店照应的井然有序,彻底把张士慧给解放了,让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好助手。 然而现在,这位谭大姐优秀的口才又展露出来了。 张士慧不在的时候,她无论接电话还是接待找上门来的顾客,总能把顾客给稳住,把人家的不耐烦打消。 再不济,也能跟人家约好,下回什么时候谈,留下人家的联系方式。 甚至这大姐还非常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儿呢。 居然一次聊天时候跟张士慧说,“你们两位老板都是好人,而且也都是精明人。我算看准了,咱们这烟酒店肯定越办越大。你们俩保准儿大财。” “为什么我能肯定?嗨,明摆着的啊。我不糊涂,现在报纸上这大吃大喝,送礼走后门的事儿,登出来的太多了。虽然是批评吧。可说明什么?说明请客送礼的人多啊。没登出来的还不定多少呢,对不对?这对咱们的生意当然是好事。” “说白了,送礼的和收礼的是两种人。咱们干的事儿,就是从收礼的手里低价收上来,一转手就高价又卖送礼的了。这礼虽然还是这份礼,但中间的差价可就留咱们这儿了。这稳拿把攥的甜买卖啊,你们能不财吗?” “不过我得多句嘴,咱收来的货可千万不能在咱店里卖。你最好另寻他途卖出去。就连店里原有的高档货最好都撤下去啊。为什么?因为既然有差价,就不能让买主和卖主知道啊。你一边收,又在店里买,瞒不住。” “再说了,这么干也招事儿。店里那么多好烟酒哪儿来的?怕就怕别的商店看在眼里眼红,故意去工商税务举报咱们,让人查咱们。只有这儿收,别处卖,咱闷声大财,才安全长远。” 好嘛,人家居然比他还想得明白呢。 这让张士慧现,这谭大姐居然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他真心的认为,这位大姐如果个男的,要懂得烟酒里的事儿。 恐怕他自己和人家比起来,已经没什么业务优势了。 所以他非常主动的在月底结工资的时候,就把提成给加上了。 不为别的,珍惜人才嘛。 既然人家已经不是一个售货员的水平了,当然得给相应的增加报酬。 否则人家哪天觉得不合适,弄不好就不干了,他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当然,张士慧也没傻到一下子给的太多。 循序渐进,细水长流,给自己留有余地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所以就给加了三十。 然而当谭大姐拿到这样的酬劳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被吓得惊慌。 嘿,当时就叫住了张士慧。 非要把八十块之外的钱退回来,倒弄得张士慧有点哭笑不得。 “大姐,您拿着吧,没多给啊。是这么回事,您这月帮店里联系了九个顾客,成交金额差不多六百,我就按百分之五给您算的提成。三十块,数目对着呢。” “啊?可当初也没说有提成啊……”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咱又不是公家单位,我说了就算。您踏实拿着吧,这是您应得的。您帮我的地方可不少,我也得对得起您呀。” “嗨……这……拿钱干事还不是应当的吗?敢情这……这不是要辞我啊?” “哎哟,大姐,您想哪儿去了?我那不成傻子了?” “不是不是……我是怕了,怕了。说实话啊,托你们二位老板的福,日子刚好点。我还以为我哪儿做的不好……” “哎呀,大姐,您就是心思太重了。您放心吧,第一我不能让您走。第二,是有这店在,咱们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 “哎哎,好,好……” 应着应着,谭大姐竟然抹了把脸,泪花竟然还出来了。 张士慧看见登时失笑。 “哎哟,别哭了,既然来了咱这店,您今后就得多笑笑。就跟那邓丽君的歌儿唱得里似的。‘恭喜你呀今年万事都如意,生意赚钱呀过的有趣’,您听过没?” 听到张士慧五音不全的模仿秀,谭大姐还真被逗乐了。 “哎呀,怎么没听过,现在满大街就是那个邓……邓什么的歌。哼哼唧唧扭扭捏捏的。” “半大小子为了放她的歌儿,成天提拉着那收录机也不嫌沉。” “还什么‘喝完了这杯再说吧’……我可听不了那个,一听就起鸡皮疙瘩……” 看着谭大姐撇着嘴,一个劲地摆手,张士慧也不由大笑起来。 他又从谭大姐身上找到了一份幽默感。 第四百二十七章 冬去春来 京城人极讲究名字。 从人的名字到店铺的名字一直到街道、桥梁、建筑物的名字,无一不讲究。 讲究的是什么呢? 讲究的是名分和意义。 因为京城人相信老祖宗的言训——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一落生,京城人千方百计也要给孩子起个吉祥的名字。 拿边家的宝贝孙子来说吧,这小家伙的大号就不含糊。 那是边家人一起求着康术德给取的名,叫做边旭升。 意为旭日东升。 听听,这多大的气魄! 虽然边家的大人们也清楚名字不过是个符号。 知道即使给耗子起个再动听的名字,它也变不成猫。 可仍然会在给孩子起名儿的事儿上有着执拗的计较。 希望能借此寄托上亲人们美好的祝福。 盼着自家的孩子能真的如这个名字一样有出息。 还有开店铺,也是一样的道理。 再小的门脸儿,哪怕房破得就要塌了。 那店老板也得想方设法来个喜兴的、文雅的、大气的名字。 否则别说他自己干买卖都没心气儿,怕是主顾也不愿意进店来照顾他的生意。 或许单从这方面,就能看出津门人和京城人不一样的地方来。 因为京城的土壤是绝不会诞生“狗不理”这样不合章法的招牌的。 这里,就连个卖生鸡鸭的小店也得叫“聚德全”。 卖个酱肘子的盒子铺也得叫“天福号”。 就连回回的羊肉床子也得叫“聚宝源”。 大点的商家就更是如此,名字一个比一个吉利,用的全都是好词儿。 像什么“福”、“合”、“益”、“通”、“聚”、“宝”、“顺”、“庆”,都是比较常用的。 说白了,店铺的名字要没起好,不像那么回事。 那对京城人来说,就像一脚踩在泥坑里一样不可容忍。 至于说到吉利的字眼,“春”字也是很常见的。 像京城药铺有长春堂、绸缎庄有正和春,茶庄有吴瑞春、庆林春。 庄馆甚至有八家字号里都带“春”字的酒楼,凑在一起被称为“八大春”。 要问京城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春”字? 不为别的,主要就是因为冬去春来,万物萌生长繁茂。 京城人才会用“春”字来蕴喻事物的兴盛。 要不怎么一翻过年来,扇儿胡同2号院的边家、罗家就都忙着、催着,给自家的小儿子找对象呢。 毕竟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季节,就连小猫小狗都愿意往一块凑乎。 这也就意味着,年轻男女的荷尔蒙会外旺盛,这时候相亲,搞对象的成功概率最高。 不过可惜的是,老辈儿人即便精明如斯,却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因为他们忽视了一点,时代已经变了。 如今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 婚姻的核心也不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烧饭洗衣”这么简单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所指向的条件,早就开始变得苛刻起来了。 结一门亲,哪儿有过去那么容易啊? 任何条件一错位,那就是“不成”二字。 就拿罗广亮来说吧。 必须承认,他的嫂子,从公婆哪儿领了圣旨的苗玉娟对他的事儿是极其负责的。 春节过后十天,就领了个相当不错的同厂姑娘回家。 这姑娘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条儿有条儿,也喜欢穿衣打扮。 无论从外貌看,还是年龄出,其实和罗广亮很相配。 但问题恰恰就在于罗广亮进去过的事儿上了。 人家姑娘本来对罗广亮的容貌和收入都满意,但知道罗广亮进去过,就比较有顾虑了。 所以苗玉娟之所以能把人家拉来,是有所妥协和迁就的。 她答应人家姑娘,可以先以买衣服事儿为引子,让他们俩见上一面再说。 如果姑娘有了感觉再谈其他,否则就免了尴尬,不用挑明了。 这事呢,其实一开始还挺顺利的,确实和苗玉娟预想的差不多。 当苗玉娟把婆婆拉倒厨房忙和,给俩人创造出独处的条件。 罗广亮在姑娘面前表现得还挺自然的。 是既厚道,又仗义。 对姑娘介绍服装时很有耐心,价格也要的不贵,纯粹友情价。 再加上罗广亮生怕人误会,目不斜视,只老老实实的说自己该说的。 这就越让人家姑娘眉开眼笑,觉得他为人还挺老实的。 反而还真有了那么点意思,主动跟他开起玩笑来。 “哎,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吧。” “啊,笑话?好吧……” “你听着啊,一只螳螂要给一只雌蝴蝶介绍对象,见面时现对方是只雄蜘蛛。见面后螳螂问蝴蝶‘怎么样?’,‘还行吧,至少嫁给他就不缺衣服了’……” 没想到姑娘故意用亮闪闪的眼睛瞄了罗广亮半天。 结果他根本没笑,而且居然还这么说。 “这笑话不好笑呀。这蝴蝶怎么这么傻,后来是让蜘蛛吃了,还是让螳螂吃了?” 弄得姑娘顿时哑然,没了兴致,认为罗广亮一点也不懂幽默。 再往后更尴尬的是待客环节。 罗广亮对女人没有太多经验,他除了衣服的事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会木呆呆陪着姑娘干坐着。 他一会儿给人家倒碗茶,一会儿再倒一碗。 后来姑娘实在忍不住问了,“厕所怎么走?” 等再上完厕所回来,姑娘当然再不肯喝茶了。 罗广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拿出水果来招待。 罗家的桔子都很大很甜蜜。 开始姑娘还不好意思吃。 但在罗广亮一再盛情邀请下,姑娘就顺手把放在桔子盘边上的几个最小的桔子给吃掉了。 又过了一会儿,罗广盛用自行车带了儿子从外面回来了。 没想到罗宾这不大点儿的小人,一进屋看见放水果的盘子就急了。 哭着闹着找放在桔子盘里面的五个当纪念品的小桔子。 这一出,弄得人家姑娘哪儿还好意思待啊? 作为吃掉小桔子的不之客,面对罗宾的鼻涕眼泪横流。 这姑娘满心的理亏,臊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赶紧告辞掩面离去了。 那等到苗玉娟等了解了全部过程还有不生气的? 她面色极其难看,是连儿子带罗广亮一起数落。 “哎哟啊。就没你们俩这样的,该乖的不乖,不该乖的都乖傻了。” “三儿啊,你木头一块啊,这样还搞什么对象,百分之百得吹灯拔蜡。” 第四百二十八章 没人样儿 怪归怪,恨归恨,可毕竟是一家人。 作为嫂子,苗玉娟总不能撒手不管。 很快,她就又费心费力地给罗广亮张罗了一位。 但这个姑娘可就不是糕点厂的同事了。 这次绕了一道弯儿,是苗玉娟一位同事的街坊。 就连苗玉娟自己,对这姑娘也不大熟。 她只从同事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对方的基本情况。 知道姑娘叫贾美丽,在光华毛巾厂上班,是技术科的质检员。 今年二十三岁,家住天桥。 父亲在先农坛体育场搞后勤,母亲在土特产商店干售货员。 上边有个姐姐,下边还有俩弟弟。 ”。止为意满子小你到拿。拿你便随,吧拿“ 。话放儿劲儿们爷的下天睨睥以,挥一杆秤把只手大的壮粗 。了嘴拢不合都得乐他,肉痒痒了到碰民卫宁被像就 。捧吃真也”军将“说要 ”!椅交把头的场圾垃着坐您怪难!啊武神明英“ ”!椅交把头的场圾垃着坐您怪难!啊武神明英“ 。指拇大了起举样一秘便,情表的气之霸王了到受感副一出做紧赶也便民卫宁 。服佩的当相,彩喝之为子流盲个几他其边旁得说刻立,话席一这 ”……能不?吗碗饭金的己自了砸块十二百一这为会你。了来钱表手块一出挣多不差就,天几干来才你,嘛过说刚是不己自你。傻么那没也你,儿胆个这没子小你说不。然当那“ 。说的意得为颇,笑一哈哈他 。了实踏更里心”军将“让更倒反这而 ”……我怕不你道难?呀我给敢真还你……你,军将“ 。子样的疑迟出做意故倒反时这,睛眼眨了眨民卫宁 ”。行就声一说们他跟我,少多了拿,的谁了拿头回。拿去棚窝回我跟就你了不大,够不是还要铜的们他。凑里货的人别们他从就你,够不铜的我“ 。说获收的天今子流盲他其着指还,后随 ”!你给。斤十四就斤十四。的过不信么什有。嘛铜点是就不。多梦长夜,等么什等,啊别“ 。定决了出做的似舟沉釜破,腿大拍一是于 。臂交之失表手己自于属该本与忍容法无更 。惑诱的表手块一有拥拒抗法无在实他 。了牙龇得动激”军将“,说一话这 ”……了会机等再能只就,法办没也我,了完卖真店商天几这是要。一万怕就万一怕不,头前说话丑是只“ ”。悔反得免,想想再也好最,呢天两这你。好的钱给再你,来拿表把我是还候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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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边建功的不断催促下,边大妈终于咬着牙,真的在节后花了两千多块,托付宁卫民买来了一台进口大彩电。 不为别的,省得小儿子再闹哄了。 边建功他不是总说,家里买了彩电,他就能找着对象的嘛。 如果一旦谈婚论嫁,他就能进入单位分房的序列之中。 边大妈还真信了。 老太太心里寻思,常言道,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要真能用这大彩电让儿子找着个好姑娘,也是值当的啊。 至于引不来金凤凰怎么办? 老太太可根本没想过。 因为在她的心里,买了彩电,她家里可就有两台电视机了。 这样的家庭条件跟高知高干也不差什么了。 放眼整条煤市街,也就是她们扇儿胡同2号院的几户人家才有这样的经济实力。 那得什么样的姑娘才能看不上她的儿子? 除非是个睁眼瞎。 还真别说,边家的这台进口的大彩电倒确实不白买。 颜色那叫一个鲜,屏幕那叫一个大,比过去那台十二寸的小黑白强多了。 不买归不买,真买回来摆在家里看上了,边家人就觉出好来了。 而且彩电搬回来都没过俩星期呢,某一天傍晚,边建功还真就带着一个姑娘回家来了。 敢情“北极熊”厂里宿舍的公用电视坏了,正找人修理呢。 然而此时电视台正热播的电视剧《排球女将》已经牵动了无数观众的心。 边建功这次带回来的这姑娘,就是当之无愧的“小鹿纯子迷”。 属于那种如果拉下一集看不着,连觉都睡不踏实,吃饭都不香的铁粉。 要说实话啊,当时边建功带着姑娘走进家门的时候,边家人还是很有点小惊喜的。 因为这姑娘模样真的挺不错的,还真有点凤凰的样儿。 白净,大眼睛,尖下颏,一米六的个儿,看着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排球女将》了,就连型也是按小鹿纯子的样子梳的。 看着还真跟那日本演员荒木由美子很有几分相像。 另外,笑容看着尤其喜兴,性情也活泼可爱。 进屋后就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一通叫,连连说打扰了。 就这份大方和热情劲,就让人喜欢。 虽说打着旗号只是来看电视的,那也没说不能往其他方面再展展啊。 何况,如果没点意思,又有哪个姑娘能跟个小伙子,大晚上跑到人家里去看电视的? 但可惜的是,边家人的高兴劲没维持多久,很快就现这姑娘身上有着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了。 合着根本不是什么凤凰,倒像一只一开口就惹人烦的老鸹。 要知道,边家当时正在吃饭,那当然得客气的礼让一下啊。 边大爷就问他们吃了没,说要没吃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儿。 边大妈说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烙饼摊鸡蛋,还熬了一锅豆儿粥,千万别嫌弃。 谁都没想到,就在边建功跟家里人说“北极熊”食堂吃饭早,他们都是吃了饭才回来的。 那姑娘却看着桌上的饼,还真挑剔上了。 “哎呀,您家烙饼放了这么多大葱啊,还放了猪油和油渣啊。这也太油腻了吧?还是清淡点对身体有好处,像这么个吃法,按西医的说法,叫胆固醇太高,有害健康。其实吧,就放点小葱花,素油,搁一点胡椒粉也挺好。” 当时就弄得边家人都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心里都觉着,这姑娘怎么这么逗啊。 居然第一次跑到别人家,就教人家该怎么烙饼? 当着矮子不说短话,这姑娘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啊。 边建功自然也为之尴尬。 就赶紧打圆场,解释说姑娘是他们厂托儿所的保育员。 目前正在自学营养学,这是善意的提醒。 如此,僵住的气氛这才缓和起来。 边家人都想,或许真是说者无心罢了。有点职业病的意思。 甚至边建功的嫂子李秀芝一听姑娘的工作还挺高兴,为了孩子,露出笑脸专程求教。 “哟,敢情您是保育员啊?那我可得跟您打听个事儿,就我们家这孩子吧,这两天晚上睡不踏实,老哭。这是怎么回事啊?您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倒是问对了人了,姑娘去屋儿里面,看了看正睡觉的边家的大孙子。 出来就说,有可能是缺钙的问题。 让李秀芝可以先试试给孩子补维生素d,能促进钙的吸收。 然而就在边家人刚刚心生谢意,觉得这姑娘水平不差,还挺专业的时候。 没想到又是一句不该说的,从这姑娘嘴里冒出来了,一下就让边家人彻底不高兴了。 “哟,您家这孩子可太瘦了点,就像只柔弱的小猫。头也看着不好。这孩子晚上能有精神头哭吗?这不会是给饿得吧?奶够吗?得多订点……” 好嘛,瞧这话说的,多不受听。 这可是边家的亲孙子。 就好像边家舍不得花几个奶钱,亏待了孩子似的。 为这个,边大爷气哼哼的着直咧嘴,边建军两口子也有点食不下咽了。 边大妈故意想把话题岔开,就放下筷子,问边建功,“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啊?” 边建功这才想起还没说姑娘的名字,就给家里人正式介绍。 说她叫沐月英,三点水一个木字,月亮的月,英气的英。 边大爷作为资深票友,老戏迷一个,听了就直皱眉,嘟囔说,“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就像穆桂英似的?” 老爷子一句话,让边家人都忍不住想乐。 但大家又担心这姑娘尴尬,甚至心生愠怒。 谁知这沐月英压根就没觉得怎么样。 反倒笑嘻嘻对边大爷说,“大爷,您还真说着了。我们单位就有人叫我穆桂英。至于在家里,我爸我妈都叫我三丫头。我个人也觉着三丫头比我大名好,免得弄混了不是……” 再之后,就再没什么语言交流了,因为电视剧开播了。 这“穆桂英”根本再顾不上其他了,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视看。 可闹心的事儿到这儿非但没完,反而更多了。 因为让边家人吃惊的是,边建功呈现出了尤为殷勤的一面。 茶水、零食、主动地张罗出来不算,还埋怨家里的信号不好。 这小子一边调着家里的电视信号,一边跟沐月英打保票。 说很快,他们家就会买个户外电视天线安装上。 到时候再来看“晴空霹雳”、“流星火球”,就能跟电影院看电影一样清楚了。 而更惊人的是,沐月英别说一点不客气。 茶来伸手,瓜子、糖果满不吝地往嘴里塞。 而且她还只顾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理都不理边建功的卖好。 反倒因为他调信号,无意中胳膊两次遮挡电视,还不耐烦地数落了他两次,让他老实安分坐下。 把边建功摆弄得跟个乖孩子似的。 直到电视剧彻底播完,又喝一杯茶,吃完了一个边建功给她剥好的橘子,沐月英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告辞。 临走的时候,她悠然自得地感慨,“还是跟家里看电视舒服啊”。 边大妈立刻拿话稍打她一句,“可不是跟家里看电视舒服,是有人伺候着看电视舒服。” 可沐月英仍然不以为意,笑了笑,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的走了。 边建功自然跟着去了。 对此,边家人也不好拦。 因为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回单位宿舍肯定不安全。 但边大妈却不能追出院儿,把边建功拉过来额外叮嘱一句。 “明儿你还得回趟家,妈有事儿问你。” 边建功对这样的要求很是有点不耐烦,“妈,有事儿您就当面说呗,干嘛还明儿啊?” 本来还强自不动声色地边大妈这下真恼了。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废什么话你!你要是想给别人当孝子贤孙去,成天哈巴狗一样的巴结着,你明儿就别回来!” 这话里的不善,就连一边推车等着的沐月英也听出来了。 随后,俩人骑车回单位,刚出扇儿胡同,姑娘就忍不住担心的问。 “今天我好像不该来。你家里人不乐意了吧?” 边建功却满不在乎一挥手。 “不就看个电视嘛,怎么了?咱俩乐意不就完了?怎么样,你觉得小鹿纯子她们能赢吗?” 与此同时,边大妈气呼呼往院里走,嘴里嘟嘟囔囔。 “哼,疯丫头一个,她是穆桂英,你还杨宗保呢!你就折腾吧,早晚得让你爸爸唱一出《辕门斩子》。” 第四百三十章 好好挑挑 边家的老两口,都认为有必要和边建功谈一次。 就这个不会说话,没心没肺的“穆桂英”,认真地交涉一次。 所以第二天当边建功按照母亲的要求再回到家时,现家里不但父母端坐,严阵以待。 那气氛也宛如殿帅府白虎节堂一样的肃穆。 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象征国家权威的六纛旌节和侍从护卫罢了。 谈话以边大妈为主。 当妈的开诚布公地对儿子说,自己和他爹,都不喜欢沐月英这姑娘。 边建功看了母亲一眼,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没吭声。 边大妈就又说,“这个‘穆桂英’嘛,说她哪儿不好也不是,只是不知道哪儿别扭着,和咱家的人没一点合得来的地方。我看这个就……算了,不行咱们再……另谈一个?” 边建功这可就不乐意了,冷笑一声。 “哼,说行也是你们,说不行也是你们!那我还有没有我自己个儿?我倒要问问了,今年大年三十儿的时候,是谁非催着我找对象来着?” 边大妈苦口婆心的解释,“爸妈可不是反对你谈对象啊,可这‘穆桂英’……她……她实在是……” “实在什么呀?” “实在是二百五!” 从来都不无端说人是非的边大妈,这次在儿子的逼迫下,竟然头一次违反了原则。 硬努着挤出了几个有点伤人的字眼儿。 可跟着,她又觉着实在造嘴孽,就又把老伴抬了出来。 “你爸……你爸也看不上她咋咋呼呼的劲儿。你挺大的姑娘家,她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说话就不过过脑子……” “我还就爱她这点,我就爱她心直口快。” 什么叫话赶话啊? 边建功带着气性一开口,也差点没把亲妈顶个跟头。 当然,跟着他也是觉察不对,尽量缓和了语气做解释。 “妈,我不是跟您抬杠,可您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啊。” “我知道她性格挺特别的,吃亏就吃亏在不会察言观色,不会根据别人的反应,及时抑制自己的言行。可这也反过来,也证明她天性纯真,不虚伪啊。” “您是没见过她上班的样子,否则一定会喜欢她的。她开朗,爱笑,会玩会闹,我们厂里托儿所的孩子,最喜欢的就是她。我也一样,跟她待着特放松……” 边大爷觉着听不下去了,在边上摇头打断。 “糊涂车子一个。小子,你搞对象是为了娶媳妇吧?娶媳妇又为了什么呀?是为了过日子。要照你这么说,她自己就是个半大孩子。这是过日子的人?” 边大妈也觉得儿子这话忒不着调。 “不是我说她,我看她胳膊肘那儿开了线自己都不知道。搁过去,要是姑娘家就这么露着肉出的门,还去个男同事的家,那非得臊死不可……” 边建功这下真不爱听了。 “爸,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扯这个?现在讲究的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实话跟您说吧。您儿子现在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哪。就人家小沐,还没答应我呢,我现在面临的形势很严重,同厂的竞争者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大学生呢……” 哪儿知道边大妈立刻接了一句。 “那好啊,就让给别人吧。你自己可不能犯这个傻。就这闺女,也就模样还不错。” “可好看顶个屁用啊?那就跟墙上的画儿一样,不顶吃不顶喝。我还真看不出这闺女有一点体贴劲儿。你要娶了这样的姑娘就不委屈?” “就跟昨天似的,好嘛,她居然心安理得让你一个大老爷们这么伺候她。你想这么过一辈子?” 边大爷,态度还好点,但也郑重其事的说。 “你的心思我们都懂,我和你妈毕竟是过来人。谁还没有年轻过啊?可结婚那是一辈子的事儿。一年两年是新鲜感,一辈子是责任感。你就听我们一句吧,找对象可不能光图姑娘好看啊……” 但这依然没用,边建功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爸,妈,我也没光图她好看。人家优点多着呢。你们还不了解她,不要带成见嘛。” “她可能人情世故方面确实上差一点,可特别重感情啊。她看电影老掉眼泪,还特别喜欢照顾人。” “这可不单是孩子,老人也一样。她妈身体有病,已经不大能下得来地了。小沐对她妈可有耐心法儿了,照顾得好着呢,就冲这个……” 完了完了! 这不说还好,越说边大妈听着越气,老太太一声尖叫。 “哎哟,你可给我打住吧!她家里居然还有个瘫子妈!你还当好的说哪!这不又多了个迟累吗?” “再说了,她伺候她亲妈是应当应分的。难道你伺候她们一家子也是应当的?” “不行,我坚决不能同意。我不能让这家娘儿俩,今后一起这么欺负我儿子……” 什么事儿都一样,就怕好话不去好好说。 哪儿怕是娘儿俩呢,越是商量重要的事,越是万万不能起急。 否则人一带了情绪,一旦话走极端,也就越没法有效沟通了。 像这一下子,边建功窝火窝到了脑瓜顶,也就全盘抵触了。 “什么叫欺负啊?怎么就不是好的了,尊老爱幼难道不是好事?再说了,我自己乐意。” “我倒是奇怪了,您还居委会主任呢?就这觉悟?合着您过去都是说一套做一套。那都是假的?” 边大妈就觉得心口一疼,也是又气又怒。 “你诚心是吧?非得老跟你妈别着?我这是为谁好啊?行,你的事以后我不问,也不管,随你怎么着吧!” “谁让你们管啦?你们不管,我求之不得。她无论是巫婆还是蛤蟆,我都心甘情愿。又不是你们跟她过一辈子?” 没法再继续了,娘儿俩为这事儿彻底铆上劲儿了。 下面的话不是辨理,就是专为抬杠了。 虽然,最后边建功在他爹痛骂下狼狈而逃。 可边大妈也毫无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喜悦。 因为《辕门斩子》的这出戏里,斩子没斩成,那招亲可是成了既定事实。 如今她的儿子也跑了,自然也就有这种可能性。 边大妈没办法,恨铁不成钢的她,只有在老伴儿的跟前掉眼泪。 埋怨这个混球儿子怎么这样不知好歹,不知父母的一片苦心。 边大爷气呼呼的说“随他去吧,他爱娶谁娶谁,他自己不都说了嘛,跟咱们又没关系。” 边大妈却说,“可那毕竟是咱儿子啊!虽然他都没这么伺候过你和我。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爹娘了。可咱们哪儿能真忍心看他娶个这么个媳妇,把自己填进去,用后半生给人家当牛做马去?不管?不管能行嘛。” 后面的事儿,边大妈连老伴都不让插手了。 她笃定结婚这个事儿,丁点不能凑合。 那不是买萝卜选白菜,差不多就行。 一开始要是差不多,到最后越是差太多。 过去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家里是条件不行,现在条件终于好了,怎么能不好好挑挑? 所以老太太开始动全部人脉网络,想自己选个更好的姑娘,然后逼着儿子去见。 边大妈有着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边建功厂子里一定是男多女少。 碰上个模样不错的未婚姑娘,光棍儿们一拥而上,连一般人都给捧成仙女了。 可无论是人还是货,就怕放在一起比。 只要是见着真正的好姑娘呢,估计儿子就能回心转意,明白当妈的心了。 别说,边大妈或许真的是层次不一样了,想什么来什么。 去街道开了一次会,隔了两条胡同的胖主任居然主动找到她,要给边建功介绍对象。 “老边啊,给你小儿子介绍个对象要不要?我跟你说,那姑娘条件可真不错。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们家了。” 边大妈听了这句话又喜又气,可又奇怪,怎么还能问出个要不要来,难道这是买什么东西吗! 但没容她问,胖主任随后的一句就把她注意力全引走了。 “你儿子挣多少钱?“ “六十四块八啊。” “哎哟,是不少。可人家闺女挣得更多,小九十块钱哪,纺织大厂的厂办干部,怎么样?” 怎么样? 这都快赶上边建功的一倍半了,边大妈听了这数字当时就乐了。 “哟,年轻人挣这么多,可真不错啊。还是干部?那……那这闺女多大了呀?” “二十五。” “我们建功可才二十三啊……” 果不其然,边大妈担心得是有道理的。 按照常理,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 正式工作岗位上,没可能收入出常人这么大一截子去。 可架不住胖主任会说啊,“哟,大两岁还叫大啊?再说了,你们老儿子生日大,其实也就一年半的事儿。” “更何况要不是人家姑娘一直忙事业,都忙忘了自己的事儿。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啊。” “我也不瞒你,这次是姑娘妈急眼了,逼着女儿五一前必须把个人问题解决。否则就这凭这姑娘刚拿到手一套两居室的钥匙,慢慢找,什么样的找不着啊?” “我还跟你说,人家个儿头也不矮,一米六七,人白净着呢。家务活就没拿不起来的。唯一能挑剔点的地方,也就是不喜欢梳妆打扮,容貌上朴实了一点……” 边大妈什么也不问了。 挣这么多,有套两居室,还问什么! 容貌朴实,那多好啊。 白就行了,一白遮百丑。 这点她特别理解,毕竟是当干部的嘛,穿得花里胡哨的显得轻浮。 哪儿像昨天那“穆桂英”,一个看孩子的,自己就像个孩子,永远不安生。 要再给她插上堆儿翎子,没准儿还真能上台唱戏去了。 边大妈欣喜若狂谢了胖主任,由着她牵线搭桥去了。 这天回去,边大妈的脑袋里老是想着这个纺织厂的姑娘。 自内心的觉得女人干纺织工作太合适,太美好了。 她没完没了的跟老伴儿念叨,说她曾经看过什么一部纺织工厂的纪录片。 那里面的姑娘,全都拥有一身雪白的工作服和灵巧的手指,两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道道银线。 想来,管这些姑娘的人,自然更加出色。 胖主任安排得还挺浪漫,让两个人年轻人中山公园一个凉亭长廊里见面。 但麻烦就麻烦在时间急了点,时间就是两天后的星期天上午。 要知道,边大妈和边建功可正打着冷战呢。 任她电话里怎么说怎么劝,那小子也不肯答应去见纺织厂的姑娘。 这下边大妈没了辙,感到儿子实在太不懂事了,最后只能自己勉为其难前去代表一下。 在约定好的地点,边大妈一到就看到了胖主任。 她把情况一说,难免挨了一通埋怨。 正主儿的缺席,让胖主任有股说不出理由的恼怒,觉着边家这头忒不拿人家姑娘当回事。 胖主任还说,自己已经在这个亭子里介绍过十次次对象,有九次都成了。 没成的那一次也差点成了。 那次主要是双方的父母不知怎么打起来,男方的爹说女方的爹曾给他写过大字报。 总之,那不关胖主任的事。 然而胖主任自己,却是很在乎介绍婚事的成功率的,那代表了她的能力与声誉。 但这次恐怕因为边家言而无信,又得造成一次失败率了。 为此,边大妈是又感动又惭愧 尤其是当她亲眼看见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亭子方向走,有几个还走进亭子里来。 望着这些美丽的姑娘,望着公园红花绿叶的景色,她就不免去想。 哎哟,这次确实是有欠考虑了。 她都没跟儿子商量好,怎么能自己跑这儿代替呢? 她能对得起那个认真打扮,满心期待来赴约的姑娘吗? 别说姑娘介意了,就是这次糊弄了过去,人家表示不介意。 那之后呢,她就能保证下一次儿子会来吗? 就这样,边大妈完全被数落的哑口无言,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就这时,突地,胖主任眼珠子就是一亮,并且还挥着手吆喝起来。 “哎哟,丽华,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呢!” 边大妈不能不慌起来,赶紧望去,可蹊跷急了。 一个姑娘的影儿也没有,她完全没看见呢。 正纳闷时,胖主任给她一指,“你看,人家都来了,这姑娘就是赵丽华。得会儿啊,你怎么交待是你的事儿,我可不管……” 边大妈立刻大吃一惊。 因为胖主任如果不指这一下的话,她绝对认定胖主任指的这位是个男同志呢。 好家伙啊,一身蓝色的干部服板板正正,短短的头梳理得一丝不乱。 还带着一副死板的铁框眼镜,毫无半点姑娘家的特征。 对了,白倒是真白,可偏偏生了一张扁脸,身材还胖,看着至少一百三四。 那简直就像一个行走的包子,或是一阵张面儿的大白饼啊。 而且走近了一瞅,唇上黑绒绒的,毛重得竟然像是长了胡子。 像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叫赵丽华,简直没道理可讲。 让人觉得生活就是故意开了一个玩笑似的。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一瞬间,边大妈对胖主任已经没有什么亏欠感了。 反过来倒是一种庆幸之情。 她庆幸的是得亏今天没让边建功来啊。 否则,这小子,那非得爆汆儿了不可。 说不准就因为这件事,不认她这个妈了呢。 第四百三十一章 商量商量 回忆过去的那些岁月,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印记。 六十年代人提倡“勤俭” 七十年代人号召“奋斗” 八十年代人,“乐观”、“自信”开始树立起来。 九十年代人,欣赏的是“个性张扬”与“自我实现”。 零零年代人,主张的是“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想来如果能用某个词来形容不同年代的人。 绝大多数人的心里,就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时代迅变迁,生活日新月异,也在成长的孩子与父母间拉开了一条以代际为准的分界线,为上下两代人的相互理解造成了障碍。 甚至这种格格不入是覆盖到生活全方面的。 从衣食住行,表达方式,生活习惯,到时间观念,全都囊括其中。 这样一来,社会上也就冒出了一个新词儿,叫做“代沟”。 代沟到底是什么? 代沟本质上是时代展的必然产物,是因为“这世界变化快”,上下两代人所产生的认知不同,价值观的偏差。 但偏偏许多人却不太重视这一点,只把注意力放在“我的世界你不懂”的结果上了。 于是乎,父母和孩子之间,越因为缺乏换位思考而矛盾丛生。 两代人的“家庭战争”也一日比一日更普遍、更频繁,更激烈。 甚至远胜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代。 其实像边家老两口和儿子边建军之间的家庭矛盾,已经算是好的了。 因为他们毕竟是普通百姓人家,社会重大变化引的后果,往往最后才传导在他们的身上。 重大分歧只是纠结于儿子的终身大事上,生活其他方面,暂时还没有什么不协调的。 反过来,要是再去看看那些社会阶层更高一些的家庭,对国家反向和社会氛围敏感的家庭。 尤其是父母因为公务,不得不长时间远离自己的孩子,对子女疏于照管的家庭。 这方面的情况,那才是最严重的呢。 像霍欣的家庭就是个尤为典型例子。 霍欣的父亲霍延平,十六年前离开京城,远赴欧洲常驻的时候,霍欣才仅仅五岁。 然而就在霍欣刚考上中学的时候,她的母亲也因为霍延平工作太忙,需要人照顾,去欧洲陪同。 这一下子,等于是霍欣在青春期,心理最敏感,情感最复杂的时期。 彻底离开了父母,被动的成为了一个留守儿童。 而后十年多的时间里,她与自己的父母就一直是这样远隔重洋的生活着。 除了每年一次,也许两年一次的探亲假,父母会回国看看她之外。 可以说,她和自己的爸妈就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甚至平日里,就连打电话的机会都很少。 因为这年头的国际长途太贵了,而且不是一般电话能接通的,那得专门到电报大楼去才行。 所以霍欣对自己父母在国外情况的了解,其实都是由姨妈黄新华转述的。 那可想而知,长此以往这样下来,这样的家庭关系会变得有多么生疏,多么脆弱。 虽然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会是骨肉团圆,相亲相爱的场面。 无论是谁,在对外表达的时候,都会把对方当成是自己的骄傲,引以为荣。 甚至霍欣因为有着这样的父母,在国内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无论是姨妈、姨父、老师都刻意关照她,无论大院的孩子、学校里的同学都羡慕她。 多年来,她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 想要什么东西,几乎就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但实际上,霍欣和她的父母,作为至亲,心灵上却距离得很远。 说句实话,这种关系着实的畸形。 彼此情感上的认同,实质上流于形式,完全是割裂的。 哪怕大家明明都知道应该一起努力去维护血缘上的亲近。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时,仅靠生硬堆砌出的笑容里总有着演戏一样的因素,有着难以的生疏与客气。 尤其非常尴尬的是,在霍延平夫妇归国之后。 尽管他们尽了全部的心力,想要弥补多年来对女儿的愧疚,扭转这种不堪的局面。 但他们所期待的那种重塑家庭关系,三人能像正常父母和孩子一样,恢复信赖与亲密,几乎是没有可能再出现了。 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事情是没法重新来过的。 霍延平夫妇忽然间就现,自己的女儿不但早已经长大了,而且还长成了他们并不期待的样子。 女儿早就不再需要他们自以为能让她开心、幸福的那些东西了。 如今他们想给予女儿的,似乎反倒还被她排斥与嫌弃呢。 就比如说,这次霍延平和黄靖华归国前,精心给女儿挑选的礼物——一个德国根德牌(gRundIg)的小收录机。 女儿就没怎么当回事。 表面上虽然霍欣笑吟吟的接过来,也谢过了。 但她转手就送给了姨妈的女儿,她的表姐。 对此,霍延平虽然有点心疼自己几乎一个月的工资,外加补贴就这么没了,可也不好说什么。 因为毕竟霍欣长期受到妻妹一家的照应。 他本来还以为这是霍欣有意而为,作为一种受惠于人的报答。 尤其看到妻妹一家对此是那么高兴。 他对女儿的不小气甚至还有几分默默的欣赏。 可很快他就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霍欣的大方的基础,是她真的不在乎,而不是出于报答和人际关系的考虑。 她自己用着一个索尼牌的小收录机。 远比那个根德牌的更时髦,更小巧,也更高级。 既可以别在腰间的皮带上,也可以放在书包里。 而且还有一副耳机。 可以随时随地,全情投入地听英语、听音乐。 完全不会受到嘈杂环境的干扰。 尤其是价格高昂,霍延平私下一打听,只有友谊商店里有售,而且要三百八十块外汇券啊。 那几乎能买一个大个儿的先锋四喇叭了。 再看看女儿听的那些磁带,几乎也有上百盘,还都是正版,没有串的磁带。 霍延平不禁为之暗暗咋舌。 便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询问,“我们寄回来的钱,你全买了这些东西了?” 哪儿知道女儿直接笑弯了腰。 “爸,您也太小瞧人了。从去年起,你们寄给我的钱,我就再没动过,回头我就给你们存折。告诉您,这都是我自己的钱,我挣的。” 霍延平很难相信。 “你挣的?你的工资能有几个钱?” “我们外企收入高呗,我的收入可比您多。” 跟着霍欣又公开表对德国货的鄙夷。 “爸,不是我说啊,您看问题,不能太死心眼了。就比如,欧洲也不是样样都好,家电就差远了。您看您头几年从国外买回来那个傻大黑粗的电视,什么德律风根牌的。死沉死沉的。画面颜色也不好。您再看看人家日本货,那是什么样?还有您这回买的这小收录机,哪儿有索尼的好啊。您和妈呀,要是驻日就好了,如今在欧洲待的眼光都变差了……” 霍延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女儿话里的意思。 “所以我给你买的你不喜欢,就送人了?可那再怎么说也是两百多块的东西啊。你这丫头就不心疼?也忒手大了点。” 霍欣却做个鬼脸,不甘地说,“可是,爸,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行?我现在真的挺有钱的。二百多,三百多,有什么差别?不过我身上一根毫毛。我一个月最少两千块,而且多一半还是外汇券。” 霍延平这下真吃惊了,才明白女儿的狂妄来源于何处。 “啊!你一个月真能挣这么多?这都赶上我和你妈半年的收入了。” 霍欣不无得意,“所以说呢,您觉得贵,对我不算什么。”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无异于是对她老子的挑衅。 霍延平冷哼一声,话锋就转为了教训。 “胡闹!现在我们的国家还很穷。你大手大脚的花钱用于享乐,是多么大的浪费。你也考虑考虑你父母的身份呀。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事儿。会怎么看待咱们?” “尤其我得提醒你,现在各方面对外资企业的问题争议很大,你们公司还只是作为试点存在。以后怎么变说不好,还得等到上层全面权衡之后,才能下定论。” “你呀,要注意影响,更要往长远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但霍欣却非常不服气,将嘴翘得跟小猪似的。 “您怎么又来了?跟家里也打官腔。我自己挣的钱,怎么花是我的事儿。影响不好,那您穿我送您的西服,怎么不说影响不好?” “反过来瞧瞧您自己吧,一个堂堂的大司长,出国那么多年,别说西服还穿着劣质品了。就连块名牌手表都买不起。而且怎么脑子里还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比起待在国内的人还更想不开。” “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什么?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要不为什么国家现在开始放开鼓励个体经济了?只要不违法,我们就应该鼓励出百万富翁。” 这这话让霍延平更是不敢置信。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们国家的原则是要追求共同富裕,永远不会出百万富翁!还别说百万了,就是十万也不应该!” 霍欣却冷笑一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难怪我们这么落后,都是您这样的人给耽误的。您就别少见多怪啦。我有个朋友。人家买画,一出手就是十几万的外汇券。” “你的朋友?” 霍延平又是一惊,不由追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他是哪儿的人?他是干什么的?他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霍欣皱眉,“您怎么跟克格勃似的。就连我交朋友也要查个底儿掉?我挣钱您要管,别人家挣钱,难道您也要管不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黄靖华听到丈夫和女儿的争执,忍不住从厨房出来打岔了。 “昕昕,故意和你爸抬杠是不是?我刚才听着就不对头,你刚才的话可完全脱离国情了啊。几百块的东西你说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 而这反倒给霍欣解了围。 “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说了。反正我花的都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交什么朋友更是我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她一扭头,索性离去了,就连饭也不在家吃了。 这不免让霍延平为此出了忧虑的感慨。 “靖华,你看看,咱们的昕昕,是不是已经被惯坏了?” 不过,还别看霍延平嘴上是这么说。 可实际上,他要宠起女儿来,比谁都要厉害。 自从回到了京城,几乎每个礼拜,他就要抽出时间和妻子一起陪着女儿出去。 按他的想法,是要把这么多年,没陪女儿做过的事儿都要做一遍。 看电影,看演出,看比赛,去博物馆,去故宫,去长城,逛公园,逛商店,吃小吃…… 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哪儿好玩去哪儿,女儿无论喜欢什么,他都会慷慨地买下来。 他觉得,这一切都正常太应该了。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这么多年不在她的身边,欠下多少就得补多少。 他一直这么想着。 但很可惜的是,这件事,他也很快现自己做错了。 因为在几周之后,霍欣就为这种事儿开始哀求了。 “爸,您和妈就饶了我吧,好不好?别让我给你们当导游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儿啊。我天天工作那么忙,得为了公事跟日本人打交道。日本人的英语简直让我想去撞墙。你们绝对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还得应酬那些用得着朋友。你们你们自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就不陪同了……” 霍延平当然会为此感到失望,甚至不快。 “陪你的那些朋友难道比陪我们还重要吗?我以为你愿意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 “我不是不愿意,可你们的活动也太无聊了,我可是年轻人,又是你们让我多交朋友的……” “那你和朋友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瞧您,又搞变相审查了。我们能干什么,无非是聊工作,聊艺术,聊文学,探讨国家大事呗。外加跳跳舞,喝喝酒罢了。” “你会喝酒了?”霍延平睁大了眼睛。 “别这么老八板!”霍欣只觉得可乐。 “您忘了吗?我也工作了。我也是要参加酒会的。我没学着别人去吸烟就够不错的了。” 但女儿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让霍延平既愤怒又无力。 那种感觉简直让他理智失控,有点想要骂街了。 好在黄靖华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 “昕昕,有话好好跟你爸爸说,不要这个愤世嫉俗的样子。我们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我们是关心你,你知道吗?” 这话让霍欣软化了,半晌没有答话。 随后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父亲,“爸,要不然这样吧,我今天还是陪你们,不过干什么得我说了算。你们得答应我个条件。” “你想怎么样,就说嘛!” 霍延平和黄靖华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出了一句。 “我想开车,您把您的公车给我用用!” 霍延平夫妇俩又不由齐声惊呼。 “你要干什么?” “开汽车啊!我现在对这件事还比较感兴趣。” 霍延平实在为女儿的别出心裁头疼。 “可是,你还没有驾驶执照,你怎么能开车啊?那得先学车才行啊。” “我当然知道了,我就是正学呢。找个没人的地儿,我拿您的车练习练习怎么样?反正您有驾驶执照,还是国际通用的呢,您坐旁边看着我不就行了?” 黄靖华同样对女儿的主意感到为难。 “你爸爸的车可是公车,万一撞坏了怎么办?何况你学开车又有什么用?你爸爸熬到配车的级别,那都快四十岁了……” “哎哟,我的妈哟,您比我爸还像马列主义老太太。我爸那是体制内的人,跳出体制外不就行了。” “我跟您照实了说吧,我们公司就有个跟我一边儿大的人,都开上汽车。他还挺有心计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学会了。” “看他那臭牛的样我就来气。我也要来个一鸣惊人。您看着吧,用不了几年,我也能让公司给我配车。” 跟着霍欣又一撅嘴,“再说了,你们不是总说国外的年轻人都会开车吗?怎么一到我要学车,就又这么多问题了?” 霍延平以无奈的神情看看妻子。 黄靖华也很没主心骨地看看丈夫。 “那我们商量商量?” 霍延平这样说。 霍欣当然懂得“商量商量”的意思,她兴奋地跑到霍延平身边,吻了他一口。 “爸爸!你真好!” 霍延平没忘了补上一句。 “哎,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那开车的朋友又是谁啊?你这又是跟谁斗气啊?” 霍欣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态度。 “爸,请您尊重女儿的隐私。您说过的,西方国家讲究人格上的平等,绅士可都是这样的……” 霍延平登时为之气结。 “西方国家其实存在有很多问题,有些是合理的,有些却不。你要学好的,不要学坏的。” “什么好的坏的,你们不是总说他们这好那好吗?” 第四百三十二章 家庭聚餐 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霍家一家三口乘坐着霍延平的“吉姆”车,一起去了东郊。 由于是周末,城外车少人稀,宽大的都机场路,很长时间都是空空荡荡的。 偶尔才有一辆马车,或者是汽车驶过,自行车和行人几乎绝迹。 霍欣很是痛快的练了一气儿,感觉相当不错。 用她的话说,虽然都是旧车。 可再怎么样,小轿车也比那得手摇才能动的“大解放”教练车强多了。 看来托门路学车,怎么也不如自己亲爹好使。 车好不说,坐辅位的“教练”指点起来,还细心,有耐心。 当然,她不免又抱怨了一番,说那六百块的学车费,交得也太亏了。 反过来霍延平夫妇来说,亲眼目睹女儿的驾驶技术居然还像那么回事,也颇感欣慰。 毕竟这算是门很实用的本领,哪怕是日后出国也用得着。 尽管还得重考驾驶执照,可有基础真就是不一样。 所以霍延平也是心情愉快地来揶揄女儿。 “你呀,就知足吧。一般人哪儿有机会学车啊?那得靠单位给开证明的。单位如果不培养你,再想学也没用。” “六百块的车费倒是不少,差不多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了。可你不是挣得多嘛,还在乎这点?” “你得这么想,知识无价。以咱们的国情来看,汽车司机本来就不多,而像你这样有驾驶技术的女孩子就更是开凤毛麟角了。” “在我看来,只要你要最终顺利通过考试,能把驾驶本拿下来,这钱花得就不冤枉。” 霍欣听了登时美滋滋。 “哎哟,爸,能亲耳听到您的认可,那可太不容易了。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啊?难道我出门就遇见喜鹊了?” 霍延平望着女儿带着小得意又有点矫情的表情,也不禁哈哈大笑。 “实事求是嘛,今天眼见为实,我已经自内心的,为咱们京城第一女司机的驾驶技术折服了。” 这下就连黄靖平也忍俊不禁。 “延平,你怎么也跟孩子一样胡扯?哎哟!你可别再逗她,分她的心神了。你就不怕她不禁夸,把车开到路边沟里去啊?” 难得的愉悦共处,让这一家三口的情感和谐了不少。 所以傍晚归来时,霍欣兴致颇高地要做东请客,非要带着父母去建国饭店的法餐厅。 这家目前还属于共和国独一份的正宗法餐厅,其富丽堂皇,沉稳优雅的装璜,让霍延平夫妇倍感到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国内已经有这样水平的酒店,这样高档的西餐厅了。 霍延平便说,“耳闻不如目睹,真没想到京城第一家合资饭店的综合水准竟然还过了京城饭店。看来引入外资的方式确实有效,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黄靖平也说,“嗯,或许以后我们很多事都会借助外国人之手了,我看咱们女儿就职的公司,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霍欣却不以为然。 她声称皮尔·卡顿公司不但财大气粗,而且和纺织部、经贸部关系匪浅,原本就非常可靠稳定。 所有很快这家建国饭店的法餐厅就排不上号了。 今年就会被她们公司的马克西姆餐厅推下京城第一法餐的宝座。 她参与督造的马克西姆餐厅,将会用一百五十万美金的代价复制巴黎总店。 全部由日方人员来施工,别说棱镜和彩玻璃天顶,那些银器和吊灯了,就连法国宫廷壁画也会照搬过来。 那才叫金碧辉煌,那才叫浪漫华丽。 相反,建国饭店这家餐厅实在太过中规中矩了一些。 所谓的法国风情,也就拿屋顶的布幔,门口的一架竖琴来充数罢了,根本没什么新鲜的。 照她来看,要论情调,这里还不如头两年西单新开的地下西餐厅有意思呢。 那家叫什么“大地”的,非常聪明的利用了地下人防工事开了一家与众不同的西餐厅。 墙壁根本没有什么装饰,就露着水泥墙。 关键是灯光相当的昏暗。 虽然吊灯、壁灯都有,可还是必须得借助烛光来照明…… “哟,你们公司的餐厅也就罢了,花了那么多钱,想必应该不错。可那地下餐厅算什么呀?听着就差劲。”黄靖平忍不住摇头叹气,“我想不出谁会到这样的地方吃饭,黑灯瞎火的。” “妈!您不懂了吧。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种特立独行的风格了!您还别小看了人家,就这家餐厅,虽然外号叫‘京城小老莫’,但实际上风头已经盖过真正的‘老莫’了。正点儿饭口得等座,该午休了都关不上门,天天排大队……” 毫无疑问,作为时尚业的一份子,霍欣显然没辜负她的职业,十分了解当今京城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不过霍延平显然不这么看。 对着女儿,他居然开起了玩笑。 “这叫什么情调?!难道情调就是摸着黑,去打地道战啊?” “爸,您真不懂,假不懂啊?这叫原始、粗犷、野性!欧洲应该有挺多地下酒吧的呀……” “哦,对对……” 看到霍欣有点不满了,为了不让女儿扫兴,霍延平勉强装理解的姿态应了一声。 但霍欣还是看出来他言不由衷的敷衍。 “爸,妈,我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清你们了。你们明明是从国外回来的,怎么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呀?你们的思想意识,好像跟国内的那些人,压根没什么区别嘛。不,或许还要更古板。” “好哇,我听明白了,你这是成心损我们哪。” 霍延平先是拍拍女儿的脸蛋,这才由衷地解释。 “没错,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可我们也没见过你说的这些啊。” “别忘了,我们可是官员,代表咱们政府的形象,不能去一些随便的地方。可以说除了名胜古迹,音乐厅、博物馆、公园,我们几乎都待在大使馆了。” “当然,我们也会去参加一些宴请,甚至去一些外国人家里做客。可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啊?一样是官员、学者、商人、记者、艺术家。所以……”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霍欣就已经明白了,她撒娇似的扭扭身子。 “哦,我明白了,你们才真的是不自由,哪怕待在国外,也要永远一本正经的。真是太无聊啦。可怜的爸妈……” 然而她轻描淡写的姿态,却无法不让身为母亲的黄靖华对她刨根问底。 “欣欣,我倒是奇怪了,你可是一直都待在国内。那国外着,国外那,一套套的,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打哪儿?您可真逗,国内也有外国人啊。我们学校留学生多着呢!白的黑的棕色的,哪儿来的都有。” “可我和你爸在国外那么长时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那是你们老了,迟钝了。” 霍欣这话,纯属说者无心。 但霍延平和黄靖华听了还是对视一下。 想看看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两个人无不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他们老了,而是女儿实在太年轻了…… 终于到了点菜的时候。 可当侍者上前,霍欣却根本没让父母开口。 直接越俎代庖地点了三份肉眼牛排、蜗牛汤,凯撒沙拉,还有饭前的香槟和餐后的无花果甜点。 这一餐至少又是二百多。 然而霍延平对女儿根本不看价格的花钱方式,却有点接受不了了。 “欣欣,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我知道你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也是想让我们高兴。但我还想提醒你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应该珍惜自己的劳动所得,应该善用金钱。” “今晚别提扫兴的事儿了,好不好?” 霍欣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霍延平的话头。 “今晚怎么就不能提呢?”霍延平奇怪地问。 “可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 面对女儿的轻慢和不屑一顾,霍延平真的有点想火了。 但好在黄靖华适时来阻止他,才没破坏这顿饭的气氛。 “别说了,延平,今天就是周末嘛!我们一家人也是难得相聚,应该感谢我们的女儿。” 菜色一一端上来了,霍欣用餐的方式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真正的法国人都是这样用叉子……”她甚至一边吃一边纠正母亲的手法。 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的霍延平,看着女儿如此地表现,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于是他忍不住又开口了,“欣欣,你年纪还轻,你得知道,社会是很复杂的,人也是很复杂的。现在我们国家是开放了,可就因为变化太快了,好的坏的一拥而入。我们必须得明辨是非,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的优良好传统……” “嘿嘿嘿……” 哪儿知道霍欣却忍不住笑起来,甚至越笑越难以抑制,连吃饭的动作都停止了。 只顾着用餐布去擦嘴。“爸,我服了您了,居然在吃饭的时候也在做报告呢!是谁让您搞外事工作的呀?真是老眼昏花,他应该让您留在国内当书记……” 甚至就连黄靖华也觉得这些话说得没什么意思,干巴巴的。 “行啦,大周末的,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什么大道理啊?” 霍延平坚决反驳。 “我说的是正理。你们别不爱听,这件事非常重要。人是会受环境影响的,我要放任女儿不管,那是害她。我关心她怎么了?我还想问问她身边交往得都是些什么朋友哪。” 霍欣这下认真起来了。 她彻底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我就不明白了。我从小到大,你都让我多开阔眼界,多增长见识,别封闭起来,别敝帚自珍。你让我多看电视,多看报纸,多交思想活跃的朋友,多和有能力人交往。甚至要多和外国人接触,多了解国外的事儿,对吧?” “对啊。你难道觉得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您让我无所适从。您看看现在,您居然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还要保持什么优良传统。还说社会复杂,恨不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危险啦。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时髦前卫,还是传统保守的?是多交朋友,做交际高手呢?还是特立独行,保持自我。压根就不在乎别人,自行其是?还有对外国人,您是不是要求我所接触的,都是像您这把子年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 这问题让霍延平哑口无言。 因为说真的,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长大的时候,他盼女儿快点成人,快点独立、自立。 但现在看到她长大的样子,自己又不适应。 害怕她受坏朋友影响,用一意孤行的态度去生活。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霍延平咽下一口酒,“我认为,有关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传统的好。这意思是说,在这些方面,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除了这些,其他方面我并不想干涉什么……” “我当然有自己的坚持。可我觉得,您永远都不信我,会管好自己。”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因为你年轻,才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霍欣冷笑了一声,“您真是个封建脑壳啊。原来您担心的是这些。那是不是只有我不交异性朋友,您才能完全放心?我坦白说把,您的顾虑,可真让我恶心……” “欣欣!”黄靖华严词制止了霍欣,“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原来不知是那边席间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师拉着小提琴演奏起来这支曲子。 那一席的客人立刻兴奋起来,不但一起拍掌叫好,还一起配合音乐合唱。 随后还有带着高高白帽的厨师推着餐车送上一个蛋糕。 这无形之中缓和了霍欣一家的语言冲突。 霍欣趁机离去,去洗手间了,只把爸妈留在了位子上。 “女儿长大了。”霍延平望着霍欣的背影叹气。 “嗯。” “她性格和以前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变得太执拗了,连一点温顺劲儿也没有了,而且也太聪明了,太能干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就能出事。” “这孩子还不是像你,年轻时候的你。接受能力强,反应快,有冲劲,不服人。又急又撅!” 这话让霍延平笑了,他也爱听这个。 作为父亲,他当然会因为女儿的性格上和自己接近而满意。 “可是,”他说,“我现在不是变了?除了对女儿的事儿我总忍不住犯急,你见我还有什么时候是沉不住气的?对待家人没必要嘛。当然,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你的心里话,你得好好跟她讲讲。我相信只要有耐心,女儿会理解我们的……” “我看未必。”霍延平说,“我倒是觉得,这么多年分开生活。女儿对咱们的信任程度,远不如她对身边的那些朋友。我必须得搞清楚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才有可能把她拉到生活的正轨上来……”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大获成功 这个世界上的事,有些时候就是没个准谱儿。 人们想当然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展来展去,却总会变成了那样。 无论是好还是坏,往往最后的结局,跟人们的初衷就是不沾边儿。 死活也不按照正理儿走,就是让你难以把控得住。 这一点,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大事小情,那都是一样的。 怎么?不信? 不信的话,那不妨就再来看一看东洋的岛国吧。 其实就在宁卫民左邻右舍为儿子的婚姻愁。 就在霍延平夫妇为女儿不尽人意的变化忧虑的时候。 曲笑这个第一次走出国门的小姑娘,同样也遇到了人生里的新问题。 1983年3月5日,周六,晚七点。 东京池袋西浦百货总店的楼顶花园。 数千平米的露天大空场中,暗蓝色的天空下,盛况空前。 在场中临时搭建的t形台上,动感的音乐里,绚烂灯光里。 来自共和国的十六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正在依次闪亮登台。 接下来七十五分钟的表演时间里,她们将会向现场爆满的围观观众,展示一百八十五套服装。 尽管这已经是她们来到东京后的第十三次表演,按理说早就应该克服种种生疏与不适。 但她们每一个人依然免不了会有怯场的局促感和紧张感。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寒冷,露天演出的条件太苦。 反倒是因为她们赴日走秀表演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大大乎她们的想象之外。 让这么姑娘们不能不患得患失起来,格外担心走秀的过程里出意外。 生怕万一有个闪失,破坏了这场活动与日俱增的风评和口碑。 其实还别说姑娘们自己了,甚至就连纺织局的领导,或者日本邀请方,也都没有预料到这次表演会受欢迎的程度,简直到了掀起一股风潮的地步。 敢情这些姑娘们在东京的表演,与国内表演是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应西浦百货的商业经营需要,把服装展示内容分为两部分。 姑娘们除了要展示一小部分的概念服装之外,主要的一百来件服装,展示的都是可以现场销售的成衣款式。 而且这些可供销售的服装,每一款都是带有编号的。 这也就是说,当现场的观众看到模特秀以后,如果对模特身上的衣服感兴趣。 他们大可以记住那些服装的号码。 然后在表演结束后,直接去楼下卖场里按照号码现场挑选,或者购买。 偏偏让活动主办方和组织者没能想到的是。共和国服装制造业的成本优势,叠加上这些姑娘们优秀的模特素质,以及现场效果十足的灯光音响设备,竟然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轰动效果。 让这些服装一下子就卖疯掉了。 观众人数迅激增。 最初每场还仅有七、八百人,几场下来,就迅增加到一千多人、两千多人。 演到第六场之后,甚至场场爆满。 以至于现场竟然需要派专人守在楼梯口,以三千五百名观众为极限,控制人流的地步。 为此,不但东京新闻作为东京本地报纸,派出记者采访,刊登了半版专访。 连刚创刊没多久的时尚杂志sweet、inred,也为了在时尚阵营抢到读者,在新一期的杂志上刊了配有靓丽照片的文章,免费为西浦百货做了一次软文广告。 就这样,这场没做什么媒体宣传的活动竟然越办越火。 为期一个月二十场的演出计划才刚刚进行到不到一半。 日方就看出供不应求,服装大卖要卖到脱节的苗头了。 为此,他们惊喜是惊喜,却又惶恐不已。 不得不紧急跟纺织部带队访日的领导磋商,恳求尽快从共和国调运多一倍服装过来救场。 请示报告打到国内,还多亏有个大领导及时拍板,同意增加货量。 这才保证了这次商业合作促销计划的顺利进行与完成。 所以事实上,作为第一支在重新打开国门后代表共和国的模特队伍。 曲笑和她的队友们,不但给纺织部带来了外汇,为共和国重新架起了一座与东洋通商的桥梁。 她们的风采,更是迷倒了东洋岛国的都民众。 让这些日本人领略到什么叫大气端庄,仪态万方的魅力。 以至于演出还没结束,西浦百货就痛快地签订了进一步合作的协议,并且增加了服装订单。 甚至三菱,丸红等著名的日本商社,也派人过来,悄悄打探情况。 并试图突破西浦百货工作人员的保护封锁,与共和国代表团进行联络。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万万料想不到的巨大惊喜与收获。 但反过来,就因为演出太成功了,也额外带来了一些副作用。 要知道,日本这个地界,可是资本主义花花世界。 整体社会又正处于经济蒸蒸日上,日趋奢靡,贪图享乐,崇尚消费的阶段。 那么难免会有一些年轻人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来自经济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可能很好勾搭。 对模特队的姑娘起了花花肠子的。 于是乎这些模特队里的姑娘们,从t台一下来,受到的骚扰可就多了。 只不过日本的年轻人完全错误的估计了形势。 他们既没有考虑到语言不通的障碍,文化认知的差异,更对共和国的体制毫不了解。 这些姑娘们可都是受官方监护的,受到出国纪律严格管束。 那么对于每一份邀请、示好、鲜花或礼物。 无论姑娘们好不好骗,无论她们愿意接受与否,都必须以统一且坚定的态度来回绝。 何况西浦百货作为主办方也是对纺织部早有承诺的,要保证共和国代表团不受骚扰。 结果这一切的一切,注定让众多的“搭讪高手”们依次都落个碰壁而归的下场,失望至极地灰溜溜离去。 但凡事都有例外,偏偏在曲笑身上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儿。 或许是因为她是众多姑娘里外貌条件最好的那个,也是最符合东方人审美的那个。 纠缠她的苍蝇不但要比其他人多上好几倍,而且还有一只相当特别的。 自己虽然从来没有露过面,却有能力让代表他的人,突破西浦百货工作人员的封锁线。 第四百三十四章 神秘人 与前三场的演出完全一样。 就在T台秀结束后,又是一大束娇艳的红玫瑰,被一个堵在后台门口,操着音并不标准的汉语的人高举着,满面堆笑地送到曲笑的面前。 “小姐,这次请您收下吧。这是我们店里最漂亮也最昂贵的花礼,和您最相配!” 可惜共和国的外事纪律,是绝对不允许接受这种来历不明的鲜花的。 所以这束花当然没能送出去。 而且代表团的翻译徐大姐,就像一只护着鸡雏的老母鸡,一步就跨到了曲笑的身前,用日语出警告。 “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你这是做什么呀?快走,否则我就叫人了。” 徐大姐说完,还相当戒备地盯着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态度相当殷勤的男孩子。 不为别的,彼此已经见过三次面了。 徐大姐不但知道这个满面堆笑的人就是楼下花卉店的雇员,还知道他是个日裔华人。 但令她不解的是,这个年轻的花店雇员几次三番遭到拒绝,竟然不懂得放弃。 而且每次来的时候,又总是那么“巧”,赶上没有安保人员的空档。 后台门口负责看护的人不是去厕所,就是去吸烟,或是去买咖啡。 这情况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没法不心生疑虑。 “不不,请千万别见怪。我真的是受一位客人的委托,只是想将这簇鲜花代表他献给这位小姐。请务必收下,拜托了。” 花店雇员还在坚持他那音可笑的中文。 但他无比虔诚的鞠躬,却又礼貌得让人又有点不落忍就这么赶走他。 “到底是什么人让你送花的?你先说清楚了!” 徐大姐强忍怒意再次用日语盘问。 这次男孩子不好不理睬了。 想了想,用日语委婉地回答。 “哦,对不起,有关这件事,我真的得保密。不过这次,那个送花给小姐的客人还特意吩咐了一件事。说如果这位小姐想知道他是谁,可以下楼去七层的意大利酒吧见面。从现在到晚九点半,他会一直等在那里。他非常愿意面对面为你们揭开谜底。” 跟着又是一鞠躬,“所以拜托了,无论怎么样,可不可以先把这花收下?我只是个勤工俭学的穷学生,如果再做不好这件事,是会被老板辞退的!” 就这样,或许是因为女性天生就容易心软,不忍心看到花店雇员为此蒙受责难。 或许是认为藏在后面的神秘人终于肯露面了,只要下楼就能知道是何方神圣,然后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反正这一次,经过一番小声的商量,曲笑在徐大姐的鼓励和支持下,终于接过了花。 于是那个送花使者开开心心的走了。 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似乎不但能保住工作,或许还能去领一份重赏。 而为此,模特队的那些姑娘们,也如同蜜蜂采蜜一样的蜂拥过来。 都唯恐天下不乱地围着曲笑,拿她手里那束玫瑰打趣上了。 “哟,小曲,好漂亮的花儿啊,日本人还挺浪漫的嘛。咱们国内可不兴这一套。” “哎哟喂,都冒出神秘追求者了!不过我看哪,送花的弄不好就是花店老板的儿子。” “呵呵,不管是谁,我看倒是真有心啊。不过,这似乎违反咱们宣布过的外事纪律了吧?” “就是,小曲,这事咱们领队要知道该怎么办呢?你想好怎么解释吗?” “这还用你们瞎操心啊,人家是谁啊?演出费都比咱们高得多呢。那规矩是管咱们这些人的,可管不到人家这样的模特队红人儿……” 就这样,尽管手捧鲜花的曲笑被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反倒被各种又酸又甜的话,说得面红过耳,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就是石凯丽知道为她打抱不平。 “讨厌,瞎唧唧什么呀!领队知道怎么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送花的接二连三的过来骚扰。这还能怪曲笑不成?” 当然,还有徐大姐也会护着她,毕竟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徐大姐主张的。 “喂喂喂,你们都闲得没事做了是不是?一堆姑娘闹哄哄的围在这儿成什么样子?小曲的情况趋势比较特殊,这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权宜之计。你们别胡说八道的!都去收拾你们的东西,一会车来了,谁没收拾好,就自己走回去……” 这样才算是把一群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又或是单纯起哄架秧子的姑娘们驱散。 徐大姐随后还专门宽慰了一下曲笑。 “小曲,你也去收拾东西吧。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这就带着这束花去七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没羞没臊的。见面后,我就叫他把这花送给其他的日本姑娘,他要是没结没完的,下次咱们就直接把他的花扔进垃圾桶去……” 曲笑这才露出了甜甜的笑靥,把花递了过去。 随后还学着日本人的礼节鞠了一躬。 “大姐,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你这孩子,入乡随俗挺快啊,不会真的愿意嫁给日本人吧?” “哎呀,大姐……” “哈哈,你这个孩子就是太乖了,脸皮忒薄,好好,不逗你了…… 接过花的徐大姐笑着,去乘坐电梯了,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件事到此就会结束了。 可惜事与愿违,在这件事上,走向偏差和结果失控的规律竟然又神奇的生效了。 徐大姐居然足足去了半个小时才回来。 而且蹊跷的是,她回来之后手里还拿着花束,神色间也极为阴沉。 曲笑开口要问,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接下来,一直等到带着十六个姑娘们吃了夜宵,回到西浦百货安排的公寓。 徐大姐才把曲笑叫到了自己的房间单独谈话。 “小曲,你的这事儿好像有点麻烦了。” “大姐,您……您是说那束花?那个人……他……到底是谁啊?” “说实话,我也没见到。大概见到是我一个人下楼,那人就没露面,只让他的随从交给我一张名片。他那个随从,还说我们共和国的人都不通人情,不懂礼貌,这么做是在侮辱人。要你明天一定得自己来见他。” 徐大姐皱眉说着,随即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曲笑。 名片是咖啡底色,铅银字迹。 光凭质感就与众不同。 但最惊人的还是上面的内容,竟赫然用日英双语印着: 日本西浦集团&日本西浦控股监事堤康光 徐大姐还唯恐曲笑不明白,又为她额外解释。 “你还记得西浦百货的总裁吗?咱们初到东京,在饭店酒会上见过的那个五十岁左右,特有派的中年人。他的名字就叫堤一清。连同池袋的西浦百货在内,他在全日本拥有十六个这样规模的百货公司。是个真正的大富翁。” 曲笑不禁一愣,随后表情凝重地接了一句。 “大姐,您的意思是说……名片上的这个人,应该就是西浦百货总裁的亲人?是他的晚辈?” 徐大姐情不自禁地附和哀叹。 “是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敢断定,他们肯定有血缘关系,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总裁的儿子。” “如果这样的话,你想想看,换成任何一个人,我们都可以义正言辞的跟他争个子丑寅卯,理直气壮的辩个黑白分明。可鉴于和西浦百货和我们的合作关系,这事就麻烦了。” “因为不管咱们占不占理,个人总没有集体重要。对不对?真要影响了部里外贸计划,那咱们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啊。” “哎,要说咱们真是倒霉啊,居然碰上了这样的事儿……” 曲笑被唬得脸色有点白了,她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大姐,那该怎么办呢?您是想让我……让我……” “别害怕”徐大姐轻轻拍了拍曲笑的手,“其实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咱们已经无权自行处理了。必须得上报带队的领导。” “然而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咱们收下花的事肯定就不妥了。肯定有人会追究违反外事纪律的责任。” “你呀,到时候领导如果问你,就统统说我的主意。这件事的责任大姐会担着,但我怕就怕……” 徐大姐说着深吸一口气。 “……我怕你也许还是要受点委屈。我估计,有可能会让你出面,跟那人道个歉什么的。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小曲,千万听大姐一句,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再不高兴也得尽量藏起来。千万别有什么怨气,或是抵触心理。” “吴部长那么喜欢你,都快把你当女儿了。回国后,这件事应该不会影响你的。也没人会真的难为你。只要你能按领导说的去做。” 曲笑的眼圈红了,但不为了憋屈,而主要是感动和替大姐的担心。 “大姐,那您呢?您会怎么样?” “哎呀,小丫头,我也不会怎样啊?铁饭碗的优越性就在这儿呢,只要忍一时之气,还是海阔天空呗。” “对不起,都是……都是因为我。不行,这事我得跟领导解释清楚。” “哎哟,傻丫头。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啊?不就怕你自作主张嘛。你要相信大姐,就别任性,照我说的做……” 第四百三十五章 豪门恩怨 闹大了,事情确实闹大了。 让徐大姐没想到,事情捅上去,带队的负责人远比她预计的反应还要激动。 纺织部的邹处长,这位一百六十多斤的矮胖子。 气得差点没蹦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小徐啊小徐,外事无小事!让我怎么说你好啊!你还是负责监督那些模特纪律的人。怎么带头违纪啊?谁让你们私自和日本人接触的?谁让你允许模特收人家鲜花的?” “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和西浦百货签订深入合作协议?你知不知道这次赴日演出,是事关我们能否打开日本服装市场的大事?第二笔合同可是高达几百万外汇的订单啊!真搞砸了部里交代下来的任务,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说小了,这是你自由散漫,缺乏基本的外事工作素养。要说大了,你知法犯法任性胡为,很有可能破坏这次对外商贸合作的罪魁祸。当初部里挑选翻译的时候,推荐你的人还说你可靠。没想到你还真能闯祸呀!” 徐大姐的确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是打算低头认错的。 可问题是她本身也是个性情中人,脾气直。 年纪呢,跟模特们比当然算大的,可也就二十**岁而已。 所以尽管她可以忍受领导对自己的责备,但却受不了因为自己的事儿牵扯到别人。 一听邹局长竟然提及推荐她的人,情绪上来就有点失控。 冲动下,不好听的脱口而出。 “是我的错我担着,请组织处分我好了。记档、检查、开会批评、把我调回去都可以。可话得说清楚了,这关别人什么事儿啊?” “再说了,我的本意也是为了保护我们队里的模特不受骚扰。即使真要是合同搞僵了,那也是日方违约,是他们的责任。” “我倒想问问了,西浦百货是不是对我们做了安保承诺?他们是不是有责任为我们赶走那些骚扰者。那为什么他们自己的人倒是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破坏经贸的大帽子,扣得到我头上吗?” 说完她倔强的转过头去,任由那位吃了个烧鸡大窝脖的邹处长,气得直打颤。 幸亏另一位经贸部的李处长也在。 他可不愿意闹僵了,更怕惹得翻译撂挑子,忙开口打圆场。 “小徐小徐,别闹情绪嘛。老邹对你的批评,也是为了帮助你进步嘛。他脾气是急躁了点,那是因为他是主要负责人,担子都压在他的肩上嘛。你多少要体谅一下他的苦衷。” “别忘了,我们大家怎么说都是一个阵营的同志,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圆满完成部里交代的政治任务嘛。” 当然,这件事如果讨论责任,也的确不能全怪你。从你反应的情况来看。日方的责任当然要更大一些。请相信我们,肯定会向日方提出意见,据理力争来进行协调的。” 跟着又转过头去,给邹处长吃了点安心丸。 “老邹,你也别太焦虑了。照我看,目前争取到的大好局面,其实也没那么轻易遭到破坏。情况很可能比咱们想象中要乐观得多。” “因为据我了解,西浦百货的总裁,也就是他们日本人所谓的社长——堤一清先生,其实是个还是个不落俗套的生意人。他以写诗和短篇出名,曾在日本文坛多次获奖,是知名作家。像这样的人有素养,通情理,是不太可能因为这点事儿斤斤计较的。” “而且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堤一清先生会对我们主动伸出商业合作的橄榄枝?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位总裁,年轻的时候参加了日本红党,也就是左翼的进步组织。说起来,他也算我们一半自己人。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天然就有抱有善意。” “所以我的意见呢,明天还是跟日方先就此事交换一下意见为好。西浦百货的总经理明天早上不是要和我们见面,核实这批新到港的服装清单吗?我看正好从通过他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必须承认,能被共和国长期委派到外面,去搞经贸联络的人,是没有庸才的。 不但个个都是能做事的实务派,而且不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否则也就没法担当起这样重要的工作职责。 比如像这位李处长,他给出的建议就非常切合实际。 第二天,当他和邹处长跟西浦百货的总经理当面提及这件事后。 果然如李处长所料,西浦百货方面相当重视,断然采取了措施。 不但针对此事立刻展开调查,并且还及时向社长堤一清进行了汇报。 随即两位处长就受到了堤一清的接待,由此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就是西浦集团、西浦控股和西浦百货确属同源。 但很早就完成了资产分割,早已经是两家几乎毫无关联的集团公司了。 事实上,堤一清就正在考虑成立一个四季集团,以便把他名下的百货公司和连锁市整合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这就得说一说堤氏家族复杂的亲情关系和利益之争了。 具体情况是由堤一清亲口揭示的。 这位温文尔雅,如学者一般的社长,确实心怀傥荡。 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情上的伤疤对外展示出来。 敢情堤一清的父亲堤康次郎是个典型的政商。 由于曾任日本众议院议长,依托政治势力做后台,才能一手创办了囊括铁路、地产、化学饭店和百货公司多项业务的西浦集团。 但正因为这样,提康次郎对年轻气盛的堤一清加入日本红党一事,无疑是相当恼怒的。 为此不惜把这个亲生儿子扫地出门,甚至还剥夺了堤一清的继承权。 把自己的西浦集团交给了另一个原本没有继承资格的私生子堤一明执掌。 1973年,为避免遗产之争影响扩大化,保证集团内部稳定。 堤一明相当明智的退了一步,向兄长堤一清开出条件。 表示愿意以父亲的百货业务为代价,换他彻底退出西浦集团。 堤一清权衡利弊,也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 于是这才有了独立于西浦集团之外的的西浦百货。 这也就是说,最终堤一清仅仅得到了父亲遗产不到五分之一。 而他的私生子弟弟堤一明却留下了几乎整个西浦集团的产业,成为了最大胜利者。 但即便如此,西浦百货池袋本店也是一个例外,并不完全属于堤一清个人。 因为在堤康次郎八十大寿的时候,堤一明的妻子也赶在这一天产下一个男孩。 孙子如此巧合的出生,当然让堤康次郎非常高兴。 他认定这个孩子是家族的吉兆,不但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堤康光。 而且还爽快把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三分之一股权,送给了这个孙子作为祝福。 如此一来,事实也就很明显了。 骚扰共和国代表团模特的不是别人,正是堤一清的这个侄子。 他也算是西浦百货的一个小股东,而且经常会来池袋本店购物和消费。 大概也是因为西浦百货池袋本店有许多人怀揣着投靠的心思,刻意巴结这位西浦集团的继承人吧。 为堤康光办事的人才能够这么通行无阻,肆无忌惮。 所以对于这件事,堤一清的态度很明确,当场就对两位处长表示了歉意。 非常有诚意地说,违背约定的责任全在己方。 是自己的姑息和粗心大意,为代表团带来了麻烦,为双方合作造成了阻碍和误会。 所以他一定会就此事追究到底,保证交给代表团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他甚至想要亲自去跟受了委屈的徐大姐和曲笑当面道歉,并为此事做出补偿。 说实话,其实两位处长所需要的,无非也就是商业合作照常进行,不受影响罢了。 全没想到堤一清会做如此表态。 所以他们真的已经很满意了,根本就不想再另生什么事端。 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两个人自然心照不宣,一起说就这么算了吧。 论起来自己一方其实也有责任,干脆就当成误会忘了的好。 并且还一起恭维起堤一清来。 说他有屈己下人的长者风,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的态度,很是令人钦佩。 但可惜的是,或许是两位处长阶层的局限。 他们始终不明白,其实许多小事都是表面现象,或是一个引子而已。 由藏着这些小事背后的东西,和由此引的结果才是重要的。 就这件事来说,到了堤一清这里,无疑又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因素,他考虑的东西要远远过两位处长。 实事求是的说,堤一清也具有两面性,他可不仅仅是个作家。 而且参加左翼组织,那已经是他年轻时的历史过往了,人是会成长,会改变的。 既然接手了父亲产业里最末等的百货业务。 他都能经营的有声有色,而且近几年正以惊人之迅扩张。 这就足证明了他在商业经营方面,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高手。 这么一个商人当然是不可能缺少算计的。 于是到此为止,这件事后面到底如何演变,也就不是两位处长几句话,就能偃旗息鼓的了。 随着堤一清做出了承诺和决定。 这件本来真的不算什么的小事,注定还会继续扩大影响,朝着另一个极端演变。 第四百三十六章 金钥匙 这是世上总有一些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堤康光就是这样的一个天生的幸运儿。 他不但非常幸运的生在了日本走出战后阴影,经济迅展的黄金年代。 生在了日本一个巨富财阀之家。 而且他还是西浦集团二代继承人堤一明膝下唯一的儿子。 这也就是说,未来的某一天,他注定将会从父亲堤一明的手里接过权力之杖,成为西浦集团的第三代掌控者。 另外,别看他那有“手枪”的外号,一火就暴跳如雷的祖父堤康次郎,生前对待他的父亲堤一明,就如同主人对待奴隶一样严厉和冷漠。 每一句吩咐,都要求堤一明无条件照做,否则就要挨罚。 甚至还曾经在家里让堤一明下跪过三天两夜。 可堤康次郎对待他这个孙子却是大大的不同,一直是个格外慈祥的老人。 所以堤康光从小到大,不但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从没有受过什么训诫和管束。 反倒还能够凭借这份宠爱,不时在祖父的面前替堤一明美言,成为了帮助父亲拿到继承权的大功臣。 那不用说,当祖父去世之后,他也依然受到堤一明的喜爱。 为此,年纪轻轻他,早已被西浦集团的臣子们视为理所应当的“皇太子”。 屁股后面自然就出现了许多阿谀奉承之辈。 这样一来,他不但在集团内享受着然的待遇,他的事儿也永远有人主动为他鞍前马后的效劳。 很多时候,根本无需他开口,一些事儿就有人主动办好了。 那想想看吧,少年多金,家族显赫,再加上样貌也算英俊。 这样的青年俊介无疑就是女人眼中的香饽饽。 这也就导致堤康光的私生活相当混乱。 可以说从大学时候起,他身边的女人就如走马灯似的更换,有时候还会同时与好几个女孩子交往。 不过在这种事儿上,就连父亲堤一明也不会怎么限制他。 要知道,堤氏家族的好色可是出了名的。 别说西浦集团的创始人堤康次郎就先后有过四次婚姻,外遇无数。 就连堤一明本人大权在握之后,男女关系上也照旧把持不住。 和他有染的女人,从偶像明星、美女秘书、酒店公关到奥运选手都有。 男人嘛,权力越大,野心越大,欲望也就越大,女人就是最好的宣泄渠道。 玩玩而已,又不会娶来当太太,最多不过是花点钱的事儿而已。 在这种事儿上,从男性的角度出,父子二人非常能够互相理解。 所以无论如何,堤康光也没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翻车。 而且还是个来自于华夏,一个经济相当落后国家的女模特,让他不折不扣吃了个大亏。 坦白来讲,其实在派人送花之前,堤康光根本没看过一场西浦百货的走秀表演。 以他的身份,如果去看服装秀,一定会是国际奢侈品牌的布会。 并且还要有美女相伴,坐在第一排才行。 像皮尔·卡顿这样的大众品牌,又是第三世界国家制造的服装。 他根本不可能去看,去了等于自降身份。 可他的朋友们去了。 有两个家族企业较小的富二代,为了泡小妞,带着两个姑娘去西浦百货购物。 临时起了性质,算是很偶然的看了一场服装秀。 然后他们回来就对堤康光说,西浦百货的服装秀有个华夏模特,像极了年轻的吉永小百合。 要知道,堤康光的老子堤一明和吉永小百合“有一腿”,在东京财阀圈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尽管两个人面对媒体永远否认私情,声称他们就是演员与影迷的正常关系,可那只是让普通人安心的。 堤一明为了讨好这个大牌女影星,半卖半送了她一套长野的豪宅。 以及俩人会定期西浦集团麾下的王子饭店幽会的事儿,一直都是上流社会佐酒的谈资。 这朵日本全民的“小百合花”,甚至在西浦集团的高层之中,早就有了另一个外号,叫做“吉永小姨太”。 正因为这样,堤康光对于父亲的这位红颜知己,哪怕同样也有爱慕之心。 却不得不深藏在心里,一点也不敢让人知道。 谁让他们是父子呢。 审美方面的眼光具有一致性是正常的。 可儿子怎么也不敢惦记老子的女人。 提康光能做的也唯有悔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抢在前面下手。 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他就抵制不了好奇心,萌生了一探究竟的兴趣。 结果没想到,看过现场演出的录像带后,他还真的现,两个狐朋狗友居然难得没有吹牛。 那个叫曲笑的模特,确实是与吉永小百合太像了。 虽然气质有所不同,可这个女孩子身材无疑更好。 就这样,堤康光才真正动了心思要得到这个姑娘,便让人去做相应的安排。 在他看来,西浦百货的安保措施形同虚设,只能防范别人。 以他的条件和手腕,泡这么一个姑娘还不容易吗? 听说华夏人生活处境就像是奴隶,买一件日本电器要用掉好几年的收入。 生活水平还不如朝鲜。 那大约稍微耍一点手段就可以达成心愿的,或许连经济补偿都会打对折。 但是,他错了。 因为很快堤康光就现,事情的走向居然与他判断根本不挨边儿。 不但华夏人的警惕性很高,哪个姑娘没那么容易摆弄。 甚至后续展,还不受控制的完全脱轨了。 西浦百货的那个愚蠢的总经理,居然狗胆包天在公众场合下找到他,质问为什么要干扰百货公司的正常工作。 甚至还以伯父堤一清的名义,命令他必须以郑重的态度和正规的方式,去当面跟受到骚扰的华夏模特道歉。 真是见了鬼了! 这条堤家的狗疯了吗? 难道忘了他是吃谁给的饭吗?怎么敢跟他这么说话? 即使西浦集团和西浦百货分开了,可他仍然还是西浦百货的股东。 何况他也不相信伯父会下这样的命令。 尽管家族上一代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伯父对他这个侄子还是满可以的。 他的每个生日,伯父都会出席,并且带来价格不菲的礼物。 伯父经常私下里对他说,亲人永远是亲人,再大的矛盾也不会改变血缘关系。 还经常鼓励他多读书,希望他能变成一个有学问的人。 这样关爱他的伯父,难道为这么点小事,竟然不顾他的体面? 简直是笑话! 所以他唯一的回复,就是把响亮有力的一记耳光,光明正大的抽在那个总经理的脸上。 顿时把这条堤家狗打到在地,出哀嚎。 然后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才略感舒适的拔腿走了。 他不惧怕任何的后果。 笃定了这个总经理一定是在撒谎。 如果真的是伯父的意思,为什么伯父不自己跟他说? 还用这个蠢家伙来传话? 可万万没想,他居然又错了! 而且这次鲁莽之举,还是大错特错! 因为总经理表达的千真万确是堤一清本人的意思。 堤一清也确实是就此事打电话了。 可并没有打给他,而是直接打给了他的父亲堤一明。 于是很快,得到父亲召唤的堤康光就体会到了徐大姐挨批判时心情。 他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堤一明的震怒。 第四百三十七章 都是老虎 自从上大学以来,堤康光就不怎么在家里住了。 唯有周末回家陪陪母亲,他才会在家里待个一天半天的。 反正西浦集团的饭店多得很,哪怕轮流住,他也住不过来。 而堤一明的工作却是很忙的,何况他外面的女人也很多。 实在没有什么时间用于陪伴家人。 所以在家里,堤康光其实一直都很少能见到父亲的面,偶尔才会和父母同时吃一顿饭。 至于公事上,父子俩的接触同样不是很多。 堤康光在大学毕业之后,虽然是直接进入西浦集团工作,可他的职务几乎就是虚职。 堤一明交给他的主要任务,除了熟悉公司运作模式,就是熟悉财阀之间的交际规则。 实际上,除了每周例会参加高层会议,堤康光能在会议上见到父亲之外。 其余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都是他按照提前安排好的时间行程,去和父亲一起陪各种各样的权贵去打高尔夫球。 或者是与父亲一起出席宴请和招待酒会,面对媒体的采访。 这就是对他这个继承人的培养。 这么一来,父子俩生活中几乎都是按部就班的见面,根据行程表来接触。 能够产生交集的部分实在不多,也没有什么随机情况。 所以当接到父亲秘书的电话,听到父亲要他马上来总公司见面的命令,堤康光真的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本能地就感到了反常。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多想,只能怀揣蹊跷赶去。 结果一进入堤一明的董事长办公室,就感受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父亲,极为不善的目光。 “董事长,我来了,您辛苦了。” 堤康光先行了一礼,但他惊讶的现,父亲的眼神依然冷峻。 一直到他被这种目光直盯到汗流浃背的地步,堤一明才终于扭头吩咐站在门口的秘书。 “你先出去,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秘书立刻低头应是,匆匆离去。 就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回应堤康光。 他那副小心翼翼把门关好的样子,更让堤康光心情忐忑。 “你为什么要打人?” 堤一明单刀直入的出责问。 “打人?” 堤康光直接就愣住了。 不是装糊涂,而是惊讶父亲消息灵通。 “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吉川!你刚才没动手打他吗?” “是的,我打了他……对不起,父亲,我有点冲动了。” 不动声色的悄悄转换了称呼,先偷眼观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堤康光这才小心翼翼的解释。 “不过那个吉川也太过分了。他居然大言不惭的,要我给一个华夏模特道歉。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当着许多人责备我骚扰女性,影响西浦百货的声誉。这让我怎么能忍?他不过是堤家的一条狗,难懂我应该忍受这样以下犯上的侮辱?” 但他的解释没能打动堤一明,反倒惹得这个西浦帝国的当今“天皇”,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混蛋!打狗你也要搞清楚情况。吉川并不是你的下属,而且他代表的是你的伯父!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堤康光为此再次愕然。 “他真的代表伯父?怎么可能?我……我以为他是在撒谎!” “你认为的谎言全部都是真的。你刚刚出手打了人,你的伯父就给我打来电话表达不满。他很少表现出这么强硬态度。提出的要求也是非常认真的,一定要你去给那些华夏人还有吉川当面道歉。” 堤一清阴着脸又说,“你不要对我否认,说你没有骚扰那个华夏女孩子。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子。偏偏你还为这件事打了人。现在现在全在对方手里,我连给你找个推卸责任的托辞,都找不出来。” 堤康光嘴里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在他看来,这太不合情理了。 伯父做事怎么会这么绝? 居然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要他付出尊严的代价。 根本是毫无道理地就伤害了他们之间感情。 但脏话在嘴边转了三转,终究没敢放肆。 因为他忽然现面前的父亲,气势已经很接近当年的堤康次郎,而且也处在当年父亲的位置上了。 “对不起。父亲,是我莽撞了。可我不明白……这难道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伯父他为什么这么大动干戈?而且还专为此事联系了您?” 堤一明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本来还以为你的聪明会像我,看来我错了。” “你怎么会这么蠢,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还真以为你的伯父是为了外人吗?” “你好好想想看,你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这么做。” 堤康光匪夷所思的愣了一会儿,开始冥思苦想。 老半天,才咽着口水说,“您是说,我手里那些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股份?” “当然,你还不算太笨。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把吉川送到你面前,让你去打的。你中了圈套,明白吗?” “可……为什么?我的股份并不多啊,而且是祖父留给我的。” “又说蠢话了!正因为是祖父留给你的,他不这么干,哪有正当理由要你转让这些股份?” 堤一明继续冷声道,“好好动动你的脑子,你的股份真的不多吗?看起来一亿元是不算多。可那是十年前的一亿元了。” “近年来,西浦百货被你的伯父经营得越来越繁荣,利润激增。这么些年,光分红你都拿走了有两亿元了吧?” “尤其是东京奥运会之后,池袋本店的物业迅增值。你手里的股份现在最少值七八亿。而且他马上就要组建自己的集团公司了,整合资源后,效率更高,一定会进入加展扩张的阶段。” “难道你认为,他会在未来的集团企业也给你留一个位置不成?会无限度的容忍你继续从他的口袋拿走大把的钱?” 堤康光宛如五雷轰顶。 就像一个从医生口中听到有关孩子噩耗的母亲一样。 明明知道这是真话,但自内心的又不愿意相信。 “可他是我的伯父啊。他还经常对我说,学识远比金钱宝贵。亲人永远是亲人,血缘关系不会因上一代人的矛盾改变。这样的伯父怎么会?” “醒醒吧!笨蛋!” 堤一明为了儿子仍旧痴迷不悟,怒不可遏的骂起来了。 居然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啪”的一声打在了堤康光的头上。 “你是一个傻瓜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幼稚!他为什么会对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是遗产之争的失败者!” “你还算是堤氏家族的继承人吗?难道你祖父留下的遗训,都被你忘光了吗?你马上给我背诵一遍!” 堤康光被打懵了,先是捂着脑袋迟疑地望了父亲一眼。 随后他突地打了个冷颤,连忙站直了身体。 再不迟疑,顺从地开始背诵。 “……没有什么人是可信的,没有什么人会从你的利益出给你恰当的建议,任何为你好的建议后面都有独特的利益。” “旁人的每一个建议、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欲望的隐蔽所。你一旦对他人形成了依赖,就免不了会被无情地算计。” “因此,我们要学会忍耐孤独,更要慎独。挑选手下要看重忠心和顺从,我们宁用奴才,不用人才……” 就这样,一句句毫无偏差的背诵了下来,总算让堤一明的狰狞缓和了下来。 但他还是“哼”了一声,语气不善的告诫。 “听着,虽然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可你要是不具备让我放心的能力,我也不会把家族资产交给你的。” “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企业家。那么祖父遗训光背下来还不够,这些话每一个字,你都要认真揣摩细心领会。知道吗?” 堤康光心里一凛,站得越端正,鞠了一躬。 “是,父亲。我会努力的。” 堤一明这才点点头,表示真正的满意。 “这件事算是给你个教训,早点吃这个亏对你也好。至少能让你看清楚你人心,从此真正长大成人。你要记住,商人,就没有一个心软的人。亲情,不过是拿出来嘴上说说的东西罢了,在利益面前,任何感情和道德,都是黯淡无光的。”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教诲。” 堤康光神情黯然地吸了一口气,又是深鞠一躬。 不过当抬起头来,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父亲,那……我的股份真的要转让出去吗?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还有道歉的事儿,难道我只能牺牲尊严,去低头?我不甘心!我们应该想办法阻止他!挽回颜面!” 堤一明拿起了金质的烟盒,自己点燃一只香烟。 然后扔了几页纸张过来。 “你当我没想过?看看吧,这是你伯父准备表到报纸上的文章,内容无关你的事。是我们度假村的计划,有些不宜公开的事被他察觉了。他要在报纸上公开谴责我们和地方官员有利益输送,牺牲民众利益。” 堤康光极度震惊了,“他……他怎么敢这么干?” “他就是这么干了!他可是你祖父的嫡子,又‘宽厚’的让出了西浦集团大部分财产。还是知名作家和诗人。完全站在道义的高峰,这就是他的优势。” “他站出来来谴责我们,谁能拿他怎么样?我们的一切反击,只能让那些愚忠的老臣子和无知的民众在情感上更加同情他。” “更何况日本红党现在势力开始增长,国会的席位已经有四十一人了。听说他们正和社会党谈联盟的条件。如果两党正式联手,你伯父甚至可能会从政,被红党推出来,走你祖父的老路……” 愣了好大一会儿,堤康光才现自己的伯父堤一清完全就是无懈可击。 又细看了看手中的文章,现伯父的笔力真是具有煽动性。 读起来西浦集团开度假村的计划简直是祸国殃民,十恶不赦! 而且关键是有真凭实据。 这样一来,还真有可能让西浦集团的前期投入血本无归。 不过,他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这稿子既然送到了父亲的手里,就说明还没刊。 心中顿时又是一松。 “您跟伯父是不是已经谈好了?如果我们满足他的条件,这篇文章是不是就不了?” 堤一明的脸色又阴了下来。 “没错,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们堤氏家族每一个人都是老虎,都是要吃血肉的。你的伯父是只笑面虎。书读得越多,人就越虚伪,越卑鄙。他就是早有预谋的,这两件事,很可能背后都是他动的手脚。所以我们父子目前只能吃下这个亏。” 堤康光木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思量下。 倒于心有愧了,诚心诚意的给父亲下跪了。 “都是我的错,让您替我丢脸了!这件事我会负起责任的。” 这种用于担当态度倒是让堤一明有些欣慰,他点点头,不乏带有鼓励意味的说。 “刚才和你说那么多,就是让你明白随便相信别人的后果。你既然明白了,这件事就不算什么了。” “你只要把股份拿出来就好了,道歉的事儿,让你的下属出来顶替,过错算在他们的头上。这是他们的义务。我们作为主人,当然是不能低头丢脸的。” “你也要大度点,最好出面请请客,阐明一下误会。这种情况下,你能否如常面对你的伯父,应付好这样的局面,对你也是一种考验。不要躲避,那反而是代表了软弱。” “不要认为棋输一着,暂时低头有多么丢脸。如果我当初不懂得隐忍,这份家业又怎么会由我来继承。而在真正强大的实力面前,最终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 “你的伯父的劣势在于经济基础太弱了,从事的又是百货业。赚的是小钱,风险却很大。他就是再奋力追赶,一辈子也很难和我们平起平坐。日本未来最赚钱的产业,最终还是要着落在金融和地产上。” “你把股份转让后,最应该做的,就是把手里的钱,也投入在土地上,去开度假村。当什么时候,我们成为掌控大部分土地资源和旅游资源的时候。那就是我们一雪前耻的机会。” “到时候,我保证,让你的伯父再也拿不到一块可用之地!他的店铺只会越开越少!这才是真正的战略眼光,真正的大局!明白吗?” “至于你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潜力是还没有结婚,你的岳家,也将会是你的助力。我会给你选一门好亲事的!” 父亲的话听得堤康光热血澎湃,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一声“嗨依”,又是一个躬身。 “父亲,您辛苦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王子饭店 八十年代的日本,无论是在繁华热闹都市核心,还是在浪漫宁静的风景区。 人们都能够现一个庞大的连锁饭店系统存在着——王子饭店(prie1s, inc.)。 自从1947年从堤康次郎的手中诞生第一家饭店开始。 王子饭店就不断扩张壮大,最终在堤一明的手里扬光大,成为了日本最大规模的酒店休闲企业。 为此,堤一明接手西浦集团后,不惜主动放弃铁路和化工业务,转而把全部资源都倾注在了地产和饭店业务的整合上。 至于说到王子饭店之所以会那么成功,能独领风骚,力压同业的原因。 其实秘诀主要在于两点。 一是先天底子好,王子饭店的位置非常优越。 从堤康次郎的时代起,西浦集团就专注于从没落贵族手中收购地产。 要知道,在日本,过去极为优质土地历来都是被贵族集团掌控着。 二战后,天皇沦为傀儡,旧贵族们的特权也被废止。 于是为了避免承担高额的财产税,贵族们不得不脱离皇族,并将自己名下的别院进行出售。 毫无疑问,这些宅邸别院绝佳的地理位置和环境,为王子饭店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王子饭店也正是由此而得名的,的确是实至名归。 二是后天的投入大,项目规划完善。 西浦集团为迎合富人需求,总会竭力在酒店周围修建各种娱乐场所,以求形成综合联动效应。 比如高尔夫球场、滑雪场、溜冰场、网球馆和游泳馆。 这是堤一明提出的策略,他力求以度假村的模式来运营饭店。 既能满足客人休闲娱乐的需求,提升了饭店的吸引力,也把所有能赚的钱都赚到了自己的腰包。 就比如说西浦集团开办的第一家饭店——东京王子大饭店,就是地理优势和各类娱乐完善汇聚一身的典型范例。 这所三十三层楼高的饭店建筑,不但拥有天然温泉、丰富多元化的餐厅、健身房、游泳池。 而且这里还被古老的芝公园绿意所环绕,拥有都市核心非常难得的宁静与辽阔天空。 尤其公园里,那仿照艾弗尔铁塔建立的电波塔,更是东京的地标建筑,是著名的旅游打卡地。 那么可想而知,在东京王子大饭店的三十三层全景餐厅里。 客人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楼外的景色,是何等舒畅的享受? 这就是这家王子饭店旗舰店无以伦比的独有特色。 事实上,整个共和国代表团,连官员带模特以及随行人员在内的三十四人。 在演出结束后,就非常有幸受西浦百货的盛邀,在这里参加了一场专门为他们举办的答谢晚宴。 现场,所有的共和国模特全部身着晚礼服,都是西浦百货赠送的。 这样的一顿饭,能在享受美食美酒的同时,还顺带观赏了众多美女模特的风采,以及夜晚中无比璀璨的东京塔,滋味着实让人难忘。 不过必须揭示的是,这次隆重宴请的背后,其实是大有文章的。 表面上是西浦百货举办商务宴请,庆祝己方和共和国纺织部的合作圆满。 但实际上,花钱的却另有其人,那就是与这此商务合作毫无关系,却闷头吃了大亏的西浦集团。 必须承认,这一次堤氏家族的内部纷争,以堤一清大获全胜而告终。 靠手里捏住的小辫子,他不但如愿以偿,以七亿元的代价,得到了西浦百货池袋本店的股份。 而且还让堤一明父子大失颜面。 既要被迫推出两个下属站出来为堤康光顶罪,去跟代表团当面道歉。 并且还得当一回冤大头,破财免灾替西浦百货请一次客。 等于是说,堤一清占尽了便宜。 最终以一种相当体面的方式,履行了自己对共和国代表团的承诺。 为此,他很难掩饰住志得意满,在这场宴会上,谈笑风生,好不得意。 但偏偏让他也非常出乎意料的是,理所应当脸疼心疼肉疼的西浦集团,却似乎对此毫不在乎。 居然还主动用热脸来贴冷屁股,展现出财大气粗和大度的气魄。 不但宴会里提供的美酒佳肴规格相当之高,服务一丝不苟。 宴会中途,堤康光居然还在王子饭店总经理的陪同下露面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满面笑容亲自来给堤一清敬酒问候,就好像从未对这个伯父算计了他,有一点不满似的。 完全是一个重亲情,懂礼数的优秀青年。 并且还借机向共和国代表团示好,听说代表团即将回国,当面立刻提出要为共和国代表团提供两天的免费食宿。 盛情邀请整个代表团成员在回国前下榻王子饭店,来体验一下这里的周到服务。 还要安排人,陪同代表团去周边的芝公园进行游玩。 对此,带领代表团的两位处长当然心花怒放,却之不恭了。 不为别的,关键是拉外商投资国内,可是当今共和国所有涉外单位的要任务。 面对这么热情以堤一清晚辈自居的堤康光,再看着堤氏家族这么豪华的王子大饭店。 对堤氏家族的具体情况并不知情的他们,要是不萌生出再为共和国对日经贸添砖加瓦的念头来,那才不正常呢。 于是席间两位处长和堤康光相谈甚欢,一厢情愿地介绍着国内投资情况。 完全没有察觉到堤一清渐渐变得沉默,眼睛里流露出阴沉的神色。 女模特们当然也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无不觉得能见到堤康光,真是太走运了。 不得不说,这样水准的饭店在国内根本就没有。 这天的晚宴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美酒佳肴和鲜花器皿,就像一颗颗重磅炸弹,给她们的心灵极大震撼。 就像是有人推了她们一把,让她们一下子看到了光彩夺目的全新世界。 因而她们一步入三十三层的全景餐厅,就情不自禁的迷恋其中,不愿离去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多待上两晚,还能去周边的公园玩。 甚至会有人专门陪伴她们,为她们导游。谁还能不乐意呢? 无不满心期待起来。 以至于几乎所有女模特对堤康光的印象大好。 宴会还没散去,模特们就已经滔滔不绝的私下里议论开了。 “看见了吗?人家那才叫真正的财大气粗,整个饭店都是人家的。大方,英俊,也有风度,真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就是,要比起来,咱们国内电视上演得那些,都成了土地主了。你看《牧马人》里演得,什么归国华侨啊,哪儿能跟人家比?” “那可不,电影电视都是假的,人家这可是真的。你们知道这样豪华的大饭店,人家有多少吗?说出来怕吓坏你们。这家酒店的小册子上有照片,我数了一数,足足有十几家呢。” “啊?这么多啊!我的天哪!这都不是百万富翁了呀!不行,我也得拿一本小册子看看。” “还什么百万富翁?我看就是旧社会,咱们所有资本家都加起来,也就勉强能跟人家相比吧。你们看看这地毯,这餐厅的装修,对了,人家每间房间可都是有彩电,冰箱,空调的。这些电器就多少钱哪!” “哎哟,可千万别再说了,真是要吓死人了。哎,过去咱们还老说要解放别人,不出国不知道,一出来吓一跳。现在一看,原来咱们自己,才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哪。哎,对了,你们说,这样的人,富可敌国啊,真的能看上曲笑吗?” “我看不会,那事儿不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是误会了嘛。是那个堤家少爷的下属,喝多了酒看服装表演打赌,搞出来的误会。人家都道歉了呀,这还能有假嘛。再说,日本女孩子漂亮得还少嘛,大街上随处可见。我看人人都巴不得嫁给这位富家公子呢!” “呵呵,你们说,会不会有人今天回去哭鼻子啊!咱们的第一模特怕是也要后悔,这个误会不是真的了吧?毕竟要是人家有意,她只要一点头,这里一切就能永远拥有了……” “讨厌!你的话说得可真恶心!难道就因为有钱,只要是个女人就得喜欢他啊。哪不如跟钱过一辈子好了?我看小曲不会。她可单纯了,没那么市侩。” “哟,石凯丽,那你的意思就说我们大家市侩了。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懒得跟你说。你要这么假清高,你就别住这家酒店啊!有本事留在宿舍里别搬过来!” “就是呀,什么单纯啊!装装样子罢了!我就不信。人家亿万富翁真要追求小曲,她还能不愿意。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她又不傻。……” 女人之间的口舌是非,向来特别多。 很快,这些八卦的胡言乱语,就在代表团里传得满天飞,让曲笑倍感尴尬起来。 宴会中途,她明显觉得代表团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嘲笑的眼神看待她。 熟悉的这些模特没人和她亲近,她上赶着交谈也是话里有话的疏远。 尤其是堤康光在席间挨个与模特们寒暄,轮到与她面对面的时候,故意表现的磊落大方。 淡定地问她到过那些国家演出过,希望她有机会也能来王子饭店演出。 这个过程里,背后那些眼神简直让她如针芒在背。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她简直是长舒一口气。 就像打回原形的灰姑娘一样,迫不及待的率先离开了餐厅,躲进了来接代表团的汽车。 而回到宿舍后,当真的从石凯丽的口中得知别人说自己的是非。 曲笑更是免不了留下了委屈的眼泪,忍不住跟石凯丽抱起屈来。 “我没有,我才不会像她们说的那样……我对那个堤康光没一点好感。早知道今天就不去了……”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石凯丽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我知道,你最讨厌那种假模假式装风度的人。尤其是有钱有权的。你喜欢的,是那种长得帅,又和气,不卖弄,还能体贴和尊重女孩子的人。就像宁哥一样,是不是?” “讨厌!你……你怎么也拿我开玩笑?” 曲笑的眼泪越汩汩流了。 “好了,不逗你了。为了表明我充分站在你这一边,我决定了,咱们俩就单独留下来好了,不跟她们去凑热闹。怎么样?她们谁愿意住那个破饭店谁去?咱们俩住的好好的,干嘛要费那事。不搬,就不搬,跪下来求咱们,咱们也不搬……” 曲笑抹了把眼泪,叹气。“你这才是孩子话呢。小丫头,领导要大家一起搬,谁能不服从安排呀?如果不跟大家统一行动的话,又怎么回去?难道归国手续咱们自己办啊,自己去机场?” 石凯丽想了想,又有了主意。“那咱们搬过去,也不去那个什么破公园。让她们去,咱俩就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然后咱们自己逛街去?好好买点喜欢的东西带回去。” 曲笑终于被逗乐了。“你可真敢想,语言不通你还逛街呢?再说了,咱们手里才几个钱啊!我看,还是老实待在房间里吧。” “哎,你不是会英语吗?那就够了呀!哎,我真有一个伟大的主意啊!钱的事儿好说!” 石凯丽极为兴奋的撺掇。 “你不知道吧,日本的服装可是随便退的。我在西浦百货就见过好几次了。你大概更不知道吧,西浦百货送咱们的那些衣服,凭小票就能去退掉的。那一套晚礼服二十万日元。几乎有日本人半月的工资了!咱们退了不就有钱了吗?好不好?好不好?” 曲笑望着笑弯了眼睛,越说越来劲的石凯丽,已经彻底懵了。 真的能退?还能这样的吗? 这天夜晚,差不多同一时刻。 堤氏家族的成员们也在各自的阵营里,互相琢磨着彼此。 堤一清背对着窗外的夜景,对西浦百货的总经理吉川感叹。 “我的侄子终于长大了,以后你要多留意一下。一定谨慎对待。不要再把康光当孩子对待了,更不要试图再戏弄他,给他难堪。失去了实际意义的挑衅,是不划算的。” “还有,我打算晋升你做常务,你下面要做的,就是把我们内部的问题梳理好,尽快把其余的小股东的股份处理好……” 堤康光则在王子饭店的一间豪华套房里,与他的父亲堤一清通电话,汇报今天的情况。 “是的,父亲,我今天彻底让伯父意外了。我仍然是他的好侄子。” “是的,完全按您的吩咐。有关那些华夏人的接待规格和标准,我已经安排好,像对待贵宾一样,绝对没有敷衍。” “是的,伯父对这个落后国家的人是相当的看重,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您的话有道理。若无过人的利益和可以预见的成功摆在面前,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非常明显,这背后一定是有巨大的利益预期才促使他如此礼遇。我会尽力搞清楚这件事。” “啊?什么?那个女孩子……是,她也来了。她……很安静的一个人,给我的印象……坦白说,看上去实际年龄比舞台上的样子要小许多,就像《伊豆舞女》里写得差不多,丰盈而漆黑的头,鲜花般娇美的面容。确实很清纯……不不,我已经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会为那女孩子昏头的……” 而这时在电话的那一头,西浦集团的“天皇”正在温泉池水里,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搂着一个相当有风韵的女人,开心的哈哈大笑。 随后他挂断电话后,还故意用不正经的强调,对怀里的女人说。 “你肯定不相信,康光那孩子,对你很痴迷……遇见一个像你的女孩子就昏了头……哈哈!真可怜!不是吗?” 那女人嫣然一笑,故作娇羞的低垂了头。 她,就是那位日本国民女影星,已经年近四十的吉永小百合。 第四百三十九章 搅动风云 东京的堤氏家族的成员,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血缘为傲。 在他们看来,只有他们这样受命运眷顾,生来就掌握着分配资源权力的人。 才能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法被复制的商业奇迹。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堤氏家族的崛起,终究是势不可挡的。 但是很可惜,无法克制自我的膨胀与虚妄的贪心,大概就是东洋人根深蒂固的通病。 小鬼子们永远不懂得,即使硬把一个小小的岛国叫成大日本。 这种自我催眠法,也并不会改变一个小国的根本性缺陷,反倒会让自己变得局限。 堤氏家族也是如此,他们的自信早就变质,成了自大。 他们可不知道,在共和国的都,其实已经有一个远比他们更像命运之子的人出现了。 这个人,即使是目前还谈不上什么胸怀大志,连艰苦奋斗、独立创业的意识都没有。 仅仅是变着法的投机取巧耍小聪明,甚至就像个无赖一样,为自己能安逸的躺在大象身上吸血而洋洋自得。 但这个人,至今为止,偏偏每一步路,每一个棋子,都无比正确的押在了点儿上。 正在以一种根本不合常理的度,在默默的增值自己的财富。 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更像是奇迹。 1983年3月14日,周一。 共和国都,京城饭店的二层。 这天又到了公司高层例会的时候。 宁卫民因为交出了皮卡,又习惯晚起,几乎是将将掐着点赶到的。 结果一进会议室的房间,随着他一句“早上好啊,各位!”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水,激起层层的涟漪。 几乎惹得整整一屋子的人都跟他打起招呼来。 “哎哟,卫民,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病了呢!过来坐,有事请教……” “来来,尝一根。这是友谊商店新到的沙龙,抽着嗓子舒服,薄荷味儿的……” “小宁,小宁,会后别着急走啊,去我那儿坐坐,我也有事儿问你!” “宁经理,你喝茶还是咖啡啊?哎,Linda,等一下。我的茶待会再说,先给宁经理送杯咖啡过来,别客气啊,这不见外了吗?” 好嘛,要是往日,宁卫民哪儿会受到如此的礼遇啊? 别人能跟他敷衍似的点个头就不错了。 而如今可就不一样了,这些人的态度那是相当真挚啊。 语调中不但包含热情,而且还有亲近和欢喜。 要问为什么?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当然是利益使然了。 敢情今年一过春节,自东华门的集邮总公司内部就传出了确实可靠的小道儿消息。 说国庆之后,集邮总公司就要迁到新建好的和平门邮局去了。 至于东华门老邮局,因为面积有限,以后就是普通的邮局,不再经营集邮业务。 为此,集邮公司外面小树林里的邮市着着实实的引了一场震荡。 许多人都觉得这一行的前景不明啊。 搬到新的地址,还能有这样的小邮市吗? 会不会就有人管,有人干涉了呢? 有些家住在附近的业余邮票贩子,也认为和平门实在太远,懒得再跑那儿去折腾了。 就打算要尽快把手里的货出清。 这就等于是说,宁卫民在年后带着他的同事们冲进邮市的时候,刚好捡了个便宜。 那些想“从良”的票贩子们,集中往外出的货已经把行情砸下去一大块,结果全被他们吃下去了。 反过来,有不少本来还想趁火打劫,以更低的价钱收点票的职业票贩子,却被此举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们毫不挑食的大吃大嚼,免不了搓火生气。 有些人就抖起了机灵,也跟着出货给他们。 一开始的时候,这帮憋着坏的票贩子们还偷偷乐呢。 他们觉着眼下要出票的人多,货量之大不可估量,这帮“傻波依”接了货很快就得哭。 那等这些抢货的人钱花光了,价钱指定还得下跌。 他们正好趁机高卖低卖,赚点块钱,散出去的货,之后还可以用低价慢慢接回来。 可惜层次的差距,让他们失了算。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帮外企的金领可个个都是月入三千的主儿,每人拿出一月工资来就不少了。 他们要绑在一起,对这年头这么小的邮票市场而言,已经足以坐庄了。 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宁卫民这个邮票职业炒家在统一指挥,哪儿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所以连锁反应就是,邮票贩子们集体傻眼了。 他们很快现,邮票的行情不但没如他们料想的那样继续往下走。 反倒随着宁卫民一伙人越吃越美,越买越多,还略微上扬。 要知道,任何投机市场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共性,那就是买涨不买跌。 庄家要想引散户入局,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筹码的价格天天上涨就足够了。 甚至连道理和逻辑都不用讲。 因为跟庄入局的散户们,自己就会脑补,找到可信的上涨道理和逻辑的。 于是,先是导致整个邮市开始弥漫惜售的心理,人人都不愿出货了。 然后就是不少跟宁卫民打过交道的主,开始率先叛变,掉头也开始参与抢筹码。 不为别的,这些人一琢磨,这位“养猴专业户”就没吃过亏啊。 非要跟他拧巴这来,不是犯傻嘛。 那不用说,别人也不傻,趋势一旦清楚了,谁还逆向而为啊。 就这样,资本的威力初显,一下子短期行情的趋势就被宁卫民他们给掰弯了。 凭他们一己之力,竟然导致本已经人心不稳的邮市掀起一拨莫名其妙的炒作热潮来。 还别看京城如今已经有了官方的集邮协会和民间的鼓楼集邮研究会。 但无论那个组织的会长,也比不上宁卫民的权力大,他能操纵邮票的价格啊。 事实上,短短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他就让“大龙”、“老纪特”和生肖票上涨了足足三成。 如果看他自己手里囤积的那些货,涨幅更加吓人。 “梅兰芳小型张”和“一片红”、“民国五珍”,这样的珍稀票就别出来。 出来就让他收,多少钱不论,绝对有市无价。 而他的猴票已经逼近了三十元块大关的关口,破与不破全看他的意思。 就连他没动手脚的鸡票也借着猴票水涨船高,稳稳站在六元之上了,狗票是三块五左右。 但最刺激人性的,还得说是今年的猪票。 由于大家都已初步感觉到生肖票升值之快,今年的生肖票卖光的度远比往年快多了。 猪票上市当天,不但各个邮局门口排队,而且仅仅半月,还没到春节,便已经售罄。 再加上猪票的行量要比狗年生肖票,还少二百万张。 所以目前为止,别看距行日才仅仅两个月左右,这张新票居然已经暴涨十几倍,到了一元钱一张。 几乎是目前炒作和交易的主要热门品种。 而且毫无疑问,即便以前世为鉴。 猪票的后市行情,绝对要远比狗票光明,价格得出去一倍呢。 也就是说,这种炒作是可以持续的,距离价格天花板还远着呢。 至于今生就更不好说了。 有宁卫民掺和其中,什么惊人的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就是,公事上,宁卫民不争不抢,甘于寂寞。 私底下,他却带着一干同事搅动京城邮市的风云,而且成效显著。 不但跟投的人,个个受了刺激,想要继续加大投入。 借贷给宁卫民吃利息的人,也不想图省事了,同样惦记也要投钱加入。 而那些既不跟投,又没借贷的人,更是后悔,无不想要也来掺和一股。 而且关键是大家还都是生手,谁对邮票投机既没经验又没底气,不能不以宁卫民马是瞻。 那可想而知,无论于公于私,宁卫民对大家伙都是有益无害的,重要性无与伦比。 谁还能不由衷的亲近他,欢迎他啊? 说想要拜把子都不过分。 香饽饽?绝对的! 而且是从头稍、汗毛孔,都往外冒小磨香油的那种! 所以还别看宁卫民在公司资历浅,学历低,职务小。 如果在公司十四位高层里排个序列,他顶多也就第十位左右。 但实际上因为还兼任着“邮票炒作团”的团长职务,他的排序实质上已经名列前茅了。 事实上,当五分钟后,宋华桂走进会议室时,就看到了对她而言绝对匪夷所思的一幕。 过去一向在总公司饱受排挤的宁卫民,居然笑嘻嘻的喝着咖啡,侃侃而谈。 围绕他的好几个中公司高层,却或站或立,无不是一脸的热切与欣赏。 看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一群欠了钱的人在围着债主子拍马屁一样! 这小子,怎么一下子人缘这么好了? 第四百四十章 滑不留手 宋华桂以其特有风韵走进会议室,坐到了长长的会议桌席的椅子上。 她今天的表情显得有点严肃,没有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微笑地回复大家的问候。 她根本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扫视了室内一圈,敷衍地点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然后就皱起眉头,自顾翻看眼前摆放着的策划报告。 这让会议室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宁卫民身边的人就像上自习课胡闹被老师抓到的孩子。 不知所措的楞了一愣之后,一个个全灰溜溜地回到了应该待的位子上。 大家全都安静地等着,把手里的烟也掐了,丝毫不敢再有任何轻浮的表现。 良久,宋华桂才抬起略显阴沉的脸,看了大家一眼,示意开会。 先,是策划部门的负责翻开文件夹,条理清晰地讲了起来。 “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公司策划模特大赛的情况。目前为止,除了我们已经获得经贸部和纺织局的大力支持以外,《时装》、《现代服装》两家杂志,也都非常有意愿和我们联合举办,京城电视台也对转播权很感兴趣。” “只不过这些单位在资金上比较有困难,如果我们要全部承担下来的话,财务部门提供的预算大概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还有,目前我方正在跟文化演出部门做必要的申请。能否冠公司的名,是目前主要讨论的问题。由于是共和国服装届的开先河的新颖赛事,还有官方参与,预计社会关注度较高。如果用外国服装大师来命名,怕引起民众非议。” “文化部门对此似乎有些顾虑,需要相关领导批复才可,时间恐怕很难掌握……” 宋华桂沉默了一下,“资金不是问题,预算再做详细一点吧,争取控制在二十五万以内吧。至于冠名问题……” 她抬起头,面冲大家,“你们看呢?” “我认为应该坚持我们的冠名权,毕竟公司花钱了嘛。不为做宣传,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企业嘛,要维护自己的合理权益。” 沙经理率先言,但他后面不同意见也不少。 “可是万一要因为这个问题卡住了,放弃不会太可惜吗?” “是啊,毕竟举办大赛获得批复,以后我们就站在行业高点了。长期利益是很可观的,可以说过不可估量。” “那要不要跟文化部请示,弄个什么联合冠名呢?官方的放在前头,咱们放后头。或者弄个噱头,摆个副标题,比如某某时装模特大赛——暨皮尔·卡顿服装节……” “我看,还是应该从组委会下手,不行咱们请个文化部门够份量的领导坐镇,不就好说了嘛……” 会议室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开来,唯有宁卫民不一言。 但宋华桂还就不放过他,“小宁,你的看法呢?” “这事涉及层面太大,各位的话也都有道理,我真没什么好办法……就……藏拙了吧……” “这件事可是你的提议,现在需要你的意见了,你怎么又闭口不言了呢?你是有什么顾虑,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没有,没有……”宁卫民见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应差。 “那好,我就投个巧吧,我的看法就是,不如把大家的意见汇总在一起。” “先,我们的目标肯定是一致的。无论如何,大赛也得争取举办。因为好处太多了。至于能谈成什么条件嘛,随机应变。先坚持,再想办法沟通、商量,不行再让步。” “当然,文化部门也是讲理的,如果让我们真的放弃冠名权,那别的地方会给补偿的。具体变化,到时候大家再一起想对策就好了……” 他这番话一说往,会议气氛登时就松懈多了。 不为别的,在座的各位高层都不禁萌生了笑意。 因为谁也没想到,宁卫民最后越俎代庖把宋华桂的活儿给干了。 归纳总结可是总经理的特权,这小子居然敢僭越。 但偏偏还没法指责啊,谁让是宋华桂自己点名逼问的呢? 不用说,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宋华桂头疼了。 因为这就像课堂上,老师非点名逼着学生回答问题一样。 遇上聪明的学生不但回答了问题,还反将老师一军,老师能好受吗? 碍于身份,她根本就没法去计较。 只有无语地看了宁卫民一眼。 转过头去,又示意策划部负责人继续。 “另外一件事,我们……我们居中联络的纺织部与日本西浦百货的商业推广活动已经圆满结束了。西浦百货对我们推荐的模特很满意,代表团正在接受日方盛情款待,很快……他们就会归国。皮尔·卡顿先生在日本设立的工作室,业务也因此得到了促进……” 策划部负责人完全硬憋着笑,使劲告诫自己忍住,才把精力转移到在文件上的。 “而据纺织局馈的消息来看,这次日本之行,也是出乎意料的成功。服装卖疯了,还追加了不少货量。为此,西浦百货不但和官方签订了深入加强合作的协议,也有不少其他日本商社对这种商业合作模式表达了兴趣和关注。”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以后纺织局方面需要模特赴日演出的机会还会不少。尤其鉴于4月下旬,一场由轻工业部主办的五省市服装鞋帽展销会在京召开。沪海、津门、大连这些地方城市,目前均已经组织成立自己的模特队,打算进京参加服装表演。那我们是否也要成立专属咱们品牌的模特队呢?” 这个问题当然也很重要。 如果皮尔·卡顿不成立自己的模特队,似乎作为把服装模特引入共和国的先行者,反倒落了下风。 而且现在曲笑、石凯丽她们这些由皮尔·卡顿公司亲手训练出来的优秀模特。 多是经由皮尔·卡顿公司推荐,为纺织部和经贸部选用。 如果这种状态时间长了,模特必然会和皮尔·卡顿公司逐渐疏远。 日后很难保证公司有需求,她们还能尽全力配合。 可如果成立自己的模特队呢,皮尔·卡顿本身的摊子已经铺开,广告已经打响。 目前国内业务大宗又是对外出口,其实还真没有太多的表演需求。 反过来,如果模特们真成为皮尔·卡顿模特团队的一员,再参加官方演出,去拿官方的补贴,似乎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大赛批复下来,这些模特如果参赛,肯定会被外界质疑评选不公。 为此,宋华桂当然要再次征询大家的意见。 但这一次,由于大家都很难给出明确的意见,几乎每个人都保持了慎重的沉默。 唯有运营部的邹国栋给了自己的意见,还是以困难的角度来言的。 “成立模特队,是不是就得全职了?人员编制上也是困难啊。咱们的模特有不少人,都是有铁饭碗的。兼职好说,让她们挣点外快都挺开心。可如果让她们彻底辞工干模特,恐怕就有顾虑了。” “毕竟咱们都清楚,模特就是青春饭,时效性很短。咱们公司这点可和国家单位不能比,那些成立模特队的都是地方纺织局,能给正式工的待遇。咱们可没法给模特们的未来都安排好出路。” “大家还别看,今年3月3日,国家劳动人事部门出通知,要求积极有步骤的推行劳动合同制。还要取消退休工人‘子女顶替’的内部招工办法。表面上是砸了铁饭碗。可现实不是这么回事,人的意识是很难一下扭转的。” “就拿我目前在西单和王府井筹备的专营店来说,如何有效解决人员问题也很困难。大多数人,虽然认可咱们的名气。可一听说是劳动制就打退堂鼓了。有人甚至还说,如果当临时工,就得去国家单位,因为有转正的希望啊。一转正,那不就又端上铁饭碗了吗?” 听邹国栋这么说,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这就是社会形态和意识的局限啊。 可以说,皮尔·卡顿公司目前展受制约的也是人员问题。 条件好的有顾虑,不敢来,怕图耗青春,没有未来。 没本事的,就图工资高,环境舒适的,公司又看不上,根本不需要。 结果到了这个地步,宋华桂又把眼神移到了宁卫民的身上,来逼他了。 “小宁,你怎么看啊?你跟咱们的模特,关系挺不错的。石凯丽和曲笑不是老围着你转悠嘛。那你说说,咱们的那些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们对成立模特队的事又会怎么看待?” 这一下可好,在座的高层们都绷不住了,终于释放了笑容。 不为别的,这话有的品味啊。 真的假的吧,一个年轻小伙子,天天跟那么多花不棱登的大姑娘打交道。 这事儿还不可乐么? 这不活脱现代贾宝玉嘛。 清白?那得看谁说。 没大家点头,这事儿就清白不了。 宁卫民当然清楚大家眼神里的暧昧含义。 他倒是脸皮厚,不以为忤的微微一笑。 倒是该怎么回答,在措辞上费了些心思。 他是既不想炫耀自己,又不忍心看公司走错路,闹笑话。 最后只能相当委婉的提示说,“模特们怎么想的,其实邹经理已经说明了,对铁饭碗还是挺看重的。而且她们自己想得开,真敢辞职,也没用,她们家里人肯定会干预的。” “当然,也有一些思维比较前卫的人。比如宫海滨他们这些男模,他们就扔了固定工作,几个哥们儿一起办起了模特培训学校,生意特火。听说大门都让人踩破了,头一个月就挣了好几千。” “他们请我喝酒我还跟他们说呢?你们几个小子就是赶上点了。这模特培训其实皮尔·卡顿公司才最有优势。也就是我们公司看不上,才有你们钻空子的余地。否则就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得乐且乐,也许有天公司就给你们收编了……” 这一下,邹国栋登时恍然,立刻伸手示意宁卫民打住。 转头一本正经的面朝宋华桂,“宋总,我们好像有个误区啊。我们其实根本没必要成立模特队。反倒应该把模特培训抓在自己手里。” “这样的好处是我们评选赛事的权利既能保证公正性,权威性。而且还能够给其他模特队培训,挑选出更优秀的模特人才。” “换句话说,所有模特队的优秀人才,都有机会为我们所用。我们可以借培训,完全凌驾于所有模特队之上的。如果再配合大赛的评审权,比如更牢靠的把控住业内地位。也不用再顾虑没有优秀模特为我们服务了……” 邹国栋的话立刻获得了大家的一直拥护。 “对对对……” “高见高见……” 宋华桂却在面朝邹国栋微笑点头的同时。 眼神相当复杂的在宁卫民故意装糊涂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第四百四十一章想不通 说实话,宋华桂对今天高层的工作会议,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不满意。 虽然会议上所讨论的,几乎样样都是好消息。 不多的几件让人为难的事儿,也都在大家商议下,得出了较为合理的解决方案。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统统没有办法抵消,宁卫民态度上的转变,所带给她的郁闷和烦恼。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小子是自己第一得力的部下。 别看宁卫民的职务不高,可这小子给出的每一个建议,都是有的放矢,极具成效的。 往往在她对公司前景愁的时候,靠着这样一个主意,就能突破迷雾,柳暗花明。 甚至某些时候,这些主意极具前瞻性和另辟蹊径,一下子就能让公司业务跃上一个新层面。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公司展到这一步,宁卫民到底占了多大的功劳。 偏偏这小子还不争不抢,不急功近利,不越级邀功。 一心只为她出谋划策,甘心做她的马前卒。 这样一来,她当然也是不吝重赏,尽可能的满足宁卫民的要求,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信袒护了。 其实要不是宁卫民实在太年轻,一直都没能处理好总公司这边复杂的人际关系。 又有点自私的毛病,总是舍不得他那点地盘的私利。 她早就大撒巴掌,放权给这小子,当成副总来培养了。 还别看公司里谁见她都是大姐大姐的叫着。 可认真说起来,整个公司里,她也就是对宁卫民才真有那么一点类似姐弟的情分。 但正因为这样,反过来,她对宁卫民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与自己疏离,也就越恨得牙痒痒。 其实,自打宁卫民交出皮卡车起,主动放弃专营店的竞争,她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当时,她也像其他人,根本想不通宁卫民为什么要吃这个亏,原本就无意批准。 可问题是,架不住宁卫民会耍花腔,有一张舌灿莲花的好嘴啊。 一方面,在工作会议上,宁卫民当众把话说得尤为冠冕堂皇。 口口声声把公司的利益挂在嘴上,说这样对公司如何如何有利。 另一方面在两个人私下谈话时,宁卫民一样编造出了合情合理的借口。 居然自称酒后差点出车祸,实在对开这辆皮卡胆寒了。 还说公司业务的急展,现在事务越来越多,让自己认清了身上眼比手大的毛病。 如果专营店和斋宫都抓着,怕哪个自己都管不好,不如见好就收。 如此,宋华桂才会被说动了。 她认为宁卫民知进退,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本来呢,她还有点担心宁卫民心里不舒服。 琢磨了一些日子后,有心借马克西姆餐厅的事儿,安排这小子去法国出差,做个变相补偿呢。 结果现在一看,好嘛,这小子居然已经和他那些旧日的冤家对头,都打得火热了。 在总公司里,居然如变魔术一般,人员是前所未有的好。 倒是对她,任何建议都不再主动开口了。 简直变成了一块不使劲挤,就不出牙膏的牙膏皮。 比起徐庶进曹营一言不,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让她如何不为自己做人的失败,感到悲哀? 每个上司都希望下属忠诚的跟随自己,最厌恶的就是下属背叛,与自己不一条心。 尤其是把下属已经当成了自己亲弟弟的人,就更受不了这个。 要说起来,这事儿的突然和不可思议,简直就像这年的春天,邛崃山系出现大面积箭竹开花一样。 人所共知,箭竹是大熊猫的主食竹,开花就要枯死。 眼下,在卧龙生的这件事,就导致本应该属于大熊猫保护区的山路上,频频经现有饿昏饿死的大熊猫。 宋华桂本人其实刚刚代表公司捐献了两万元给卧龙的大熊猫。 而她因宁卫民产生的这种惶惑,这种费解,这种惊疑。 却恰恰如同那些大熊猫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感受到的一般无二。 她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往日全心全力为其献计献策的宁卫民居然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从一个无畏打冲锋的勇士,突然间变成了这样滑不留手的一条鱼。 太没有道理了! 到底为什么啊?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宋华桂在会后专门留下了宁卫民。 她很想像以前那样,跟这个下属做一番开诚布公的正面沟通。 但人心既然已经拉开了距离,背向而行,彼此的坦诚就已经失去了。 所以宁卫民根本不配合,嘴里全是言不由衷,闪烁其词的话。 这就让宋华桂更是焦虑心烦,彻底头疼了起来。 最终,她也只能把这个让她毫无办法的混球儿放走了事,不得不另寻他人排解负面情绪。 “邹经理,请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很快,运营部的一把手邹国栋就敲响了宋华桂的门。 如果有任何一个皮尔·卡顿的员工,能看见房门关闭后,屋子里俩人独处的一幕。 那一定会感到无比惊疑的。 因为进门之后的邹国栋,完全和在外面表现得毕恭毕敬的样子不一样了。 他自顾自走到了宋华桂的桌前,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 嘴里虽然还叫“宋总”,却非常放松的问,“什么事儿,您说……” 而更惊讶的是,宋华桂居然也不客气,对他直截了当。 “还能为什么?是宁卫民的事儿。国栋,这小子现在嘴里没实话了。我想问问你,他怎么就和那么多人打成一片了?” “我就知道您得问这个。是这样,大概俩礼拜前,这小子请客,席间拉我们一起去买邮票。我没这个心思,就百分之二十的年利,借了他一万块钱。没想到,最近邮票行情猛涨,我今天才听说,跟宁卫民一起买邮票的人,都已经浮盈百分之三十了。所以现在大家才对他那么热情,还惦记跟他赚更多的钱呢……” 邹国栋笑眯眯的说,完全知无不言。 “啊?他不弄字画,又去折腾邮票了。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业余爱好呢?他倒是不怕带着大家一起亏钱怎么办?” 宋华桂非常吃惊,可随后却是更为不解的疑惑。 “可这也没法解释他对我的态度啊。他干嘛要对我这样呢?倒像是我在算计他似的!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吗?雕塑展的事儿,我可完全没插手啊!他要做的那件事,我没尽力成全?” 邹国栋下面说的话,如果不是绝对的心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是,您是对得起他。可问题是,我也觉着他像是知道什么了!要不然他干嘛把专营店拱手让我啊。这是不是吃心了啊?不过,我可绝对没露痕迹啊。这事儿即使漏了,也不会是我出的问题。是不是公司里,其他人看出什么来了?私下传的,他又不好当面问您……” 宋华桂想了想,却仍旧摇了摇头。 “不像,如果是这样,公司里不会一点风声,你我都不知道。确实没有任何动静,对吗?” “那……这事就不好说了。就以他那脑子,我还真猜不着他转的是什么主意。” 顿了一顿,邹国栋又说,“不过,他这人脑子虽然活泛了点,浑身的小毛病也不少。可却是讲义气,重感情的。” “您没看嘛,他今天提醒我模特培训的事儿,随后还建议公司收编宫海滨他们呢。有关曲笑、石凯丽她们俩的待遇天花板,也希望公司这边展现出诚意和实力优势来。” “还有旁敲侧击,推荐霍欣成为您秘书的事儿。甚至私下里,他还单独找我沟通过他带出来的那几个金牌销售,继续留在建国门店的待遇问题。” “这样的一个人,既然能把这么多人的事儿放在心上,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关心的人,命运也都攥在您的手里。” “所以我觉得您不用太在他身上操太多心。他自己心里的小动作,也许是神经敏感一样的毛病。不知道听谁说什么传言了,自己闹闹情绪罢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真正要做事的人,其实就是想闲也是闲不住的。要真闲下来,其实比谁都难受。要我说,您不妨看看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真要用他,正好还能看看他另一面的状态。毕竟这宁卫民还年轻,心高气傲,情绪不稳定,都很正常。” 最后一句让宋华桂眼睛亮了。 她神情一下就放松了不少。“听你的,那我先晾着他。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办?目前公司事儿太多,的确也没法跟他计较。反正我还捏着他五年的合同呢。真想撂挑子,可由不得他。哎,对了,那建国门的专营店你先别接手了,就让他管着。他想不管就不管了,想得美……” 邹国栋随之大笑。 “好好,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放开手脚的开疆扩土,什么负担都没有。反正回头,有他替我操心呢。这小子,聪明过头了就是犯傻,跟您闹别扭,有他后悔的……” 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公平,算人者人恒算之。 宁卫民同样也不会想到,他在公司内部原先的竞争对手,似乎也不仅仅是个对手那么简单。 第四百四十二章 清净自在   和宋华桂感受全然相反,宁卫民开完工作会议却是相当轻松的。   他当然清楚,宋华桂对他的新状态已经产生了相当的不满和不解。   可对此,他却全然不在乎。   一点不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领导,砸了自己金饭碗。   没错,任何公司组织里,一个不受控制的“捣乱份子”,实质上就等于是一个肿瘤。   作为公司的领导,必须当机立断,及时切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否则肿瘤一旦扩散,整个组织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垮掉。   可问题是,他这个“肿瘤”与众不同啊!   他可是良性的!   先,他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和总公司这些人再有什么工作上的牵扯。   已经主动躲到边边角角,自我隔离去了。   那自然就不会去扩散什么“毒害”。   他和那些过去对头之间所建立的交情,不过是维系在邮票投机上的利益共性罢了。   而他唯一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缓和原本紧张的同事关系。   其次,他其实还是个对公司相当有益的“良性肿瘤”。   就像今天会议上的情形,留着他,关键时候说上一句,不就管大用了嘛。   否则公司这步路要走错了,那得兜个大弯子去。   白白费力费钱,还不讨好。   更别说斋宫陈列馆在他管理下,既能在经济上反哺公司,还能给皮尔?卡顿持续赢得好名声的实在业绩了。   所以说嘛,要把他给“切”掉了,“斋宫”那一摊的几十口子谁养活啊?   还有那么多利益攸关的合作单位呢?   换将?   除了斋宫的那些职工们不答应。   怕就是天坛园方和服务局也会不满,有意见。   何况最重要的是,他于公司还有大功啊。   像雕塑艺术展和新婚游园会的成绩,人人有目共睹啊。   可事后呢,他不但拒绝了公司的物质奖赏,还主动交了车,也交了权。   唯一的要求,就要宋华桂准许他跟几个合作单位继续深入合作而已。   他一门心思还想要替公司继续当捞钱的耙子,当拉磨的驴。   要从情理上论,公司欠他欠大了。   如果像他这样的人说开就开,那公司的人心不就散了嘛。   怕是人人都会质疑宋华桂用人赏罚不明,亏待功臣的。   再说了,宋华桂自己,目前还被模特大赛以及马克西姆餐厅两件大事牵扯住了大部分精力,忙的晕头转向。   她更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总而言之,宁卫民对此是有充足的把握的。   在决定采取这种对策之前,他已经想过无数无次宋华桂的反应了。   无论他怎么想,都觉着宋华桂只要头脑不糊涂,都会算得清这笔账。   那么也就是说,至少在模特大赛和马克西姆餐厅这两件事圆满之前,他就是“打伤了马天君,捣毁了御马监,反出了南天门,逃回花果山去了”的美猴王啊。   可以尽情的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潇洒的过活!   不满就不满吧,这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儿。   毕竟不是亲姐弟,大家都是实用主义者。   一切的原则和道义,都是服从于利益的。   还是老爷子说的话在理啊。   哪怕他管宋华桂叫妈,人家也不会主动为他铺好后路的。   其实整个公司里,也就是霍欣,对他不是完全纯粹的利益关系。   可问题是,他俩却实在不合适啊。   这份真情,他还真是消受不起。   不说别的,这大小姐一听说他交了车交了权,就跟他急眼了。   然后没完没了的跟他吵,说他缺心眼,说他怂,怪他做没必要又无原则的退让。   哼哼,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啊!每个人的脑细胞数量,差距还是挺大的。   所以话说回来,其实他们为这事儿吵起来了,也是一件好事。   重大问题上存有严重分歧,反倒是个彻底分开的好机会。   吵翻了,闹僵了,也就再无需见面了,免得把话说透了尴尬。   霍欣控制不住的大小姐脾气。   这反倒还给了他精神上的自由,让他真正拥有   了一方清净和谐的世界啊!   什么叫求仁得仁,得偿所愿啊?   还真得说,他宁为民就是。   自打他交车交权之后,他的生活状态一下子就轻松了。   尽管建国门饭店的专营店,邹国栋并不着急收回去,暂时还让他管着。   可名分上却有所不同了。   那毕竟已经是属于别人的“家产”了。   宁卫民作为代管,只求无过而已,不再求有功。   自然管得稀勒马虎,轻松至极。   除了关注一下经营业绩,偶尔过去清点一下卖工艺品的收入,他再不费心进取,干涉其他。   而那几个金牌销售也个个都是明白人。   尽管宁卫民没有明说什么,可自此,几个懂事的姑娘对工艺品的促销,远比卖服装更积极。   反过来斋宫这边呢。   合办高档宫廷餐饮,投资太大,那可不是小事。   服务局和天坛园方自然都得经过开会,请示、上级批准,再开会,才能着手去做。   需要时间走程序,下决心。   而书市这边业务相对简单。   宁卫民如今在社会上,又算有点名堂的人了。   以他的关系和背景,想要拉来几个出版社、杂志社。   每个周末在斋宫旁边的甬道摆摆书摊,用低廉的价格处理积压库存,那不是什么难事。   那可想而知,借着新春游园会的轰动影响以及皮尔?卡顿公司的牌子。   只要报纸上登个广告宣传一下,就能招来不少人逛逛。   虽然书市刚开始,参与出版社不多,拿来的图书种类也有限。   很难一下子就做到红红火火,生意兴隆的地步。   可对西门的门票收入也能产生一两千张的促进效果。   这已经算开局良好,满能交待过去了。   当然,重要的是文化味斐然。   这种能促进精神文明的活动,非常符合天坛公园的整体景观氛围。   也算是构建社会精神文明的一点成绩了。   天坛公园的领导们,显然看重这些更甚于经济效益。   而且具体举措上,宁卫民也很体贴。   除了邀请服务局出面安排几个茶汤、馄饨、烧饼、茶食之类小吃摊。   自己还出钱买茶叶,让天坛公园出人出水,来摆免费茶摊。   并且尤为体贴的为游客提供了十几张小方“桌,六十个小板凳可以休憩,看书。   许多游客们也真心喜欢这种,周末可以在红墙碧瓦下,随意逛逛坐坐,喝着大碗茶闲适翻书的乐趣。   而除此之外,宁为民就不用再操心什么。   其他的工作都有他的手下门,轻车熟路的去做。   当然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   再加上不愿意和宋华桂、霍欣在重文门饭店多碰面,连住饭店的时间都少了。   那宁为民自然就过上了原先的那种小日子。   闲来无事陪康术德喝喝酒、泡泡澡,听听典故。   早起五点奔坛根儿底下的鬼市寻摸东西。   然后直接就进斋宫上班了。   要么就去琉璃厂逛逛,文物商店门口憋宝。   或是去邮市操纵行情,带着同事们炒卖邮票。 第四百四十三章熟能生巧 天底下的事儿,几乎样样都逃不过熟能生巧的规律。 就比如街道缝纫社的那些临时工。 尽管大家都没受过正规的服装制作培训,使用的还都是家用的缝纫机。 可由于质量监督制度管得严,没人敢敷衍。 再加上缝纫机转轮里,滚动的是每一个人摆脱经济窘况的希望,大家干活的积极性也没法不旺盛。 于是时间一长,勤能补拙。 每个人做出的活儿,除了度要慢点,质量上绝不逊色于电动的工业缝纫机,或者是红联厂那样的服装大厂。 苏锦更是个中翘楚。 他通过在缝纫社的历练,几乎天天都在将裁剪、制版的手艺提高着。 就连他的父亲苏慎针都难得地夸了他基本功的飞进步。 说本以为他总得到三十岁,祖传的手艺才能拿出来给人看的。 没想到如今的他已经够格独自进宅门府门量体裁衣的了。 除了绣活儿还差着火候,其他方面,应该不至于砸了苏家的招牌。 还有宁卫民手下那四大金牌销售,干的时间长了。 怎么一眼分辨出最容易掏钱的顾客,能用最短的时间把商品卖出去。 对这几个姑娘来说,也成了驾轻就熟的本能。 比方说,遇到那种自认为有点钱也有点魅力的男性。 她们都能用三言两语,让对方立马晕菜,不知身在何处了。 特别是那种带着女孩来逛的男人,原本只想逛逛,是只看不买的那一种。 可只要她们的微笑和说辞配合在一起。 那就是一颗颗从嘴里射出去的软钉子,能直接刺进这些人的自尊心要害。 男人都好面子,不买肯定不行,要买还不能太抠。 于是乎,不花个千八百的,是肯定出不了店门的。 几乎每一天,姑娘们私下里都会彼此绘声绘色地彼此交流店里生的趣事。 专讲那些被她们整得五迷三道的假有钱人,是怎么硬装着大方,实则肉疼的掏钱。 然后再一起哈哈大笑。 就连张士慧带着谭大姐经营烟酒店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的谭大姐,不但看店、打扫样样到位。 而且几乎每次都能用热情的话语和端茶倒水的殷勤劲儿,把上门来想卖烟酒顾客留住。 非常称职的兼任起了接待员和秘书的活儿。 甚至随着经验的丰富,有时候她自己就能独挑大梁,谈成对行情较有把握的烟酒回购生意。 张士慧的进步那更是了得。 在宁卫民有意安排下,自从去听了康术德几堂课。 这小子就非常迅地掌握了和上层人士打交道的窍门。 明白了怎么才能说出让上层人士既爱听又放心的话来。 应该说,回收高档烟酒的生意,其实和当年“打小鼓”出入宅门府门收旧货,是有较大共同性的。 但又简单许多。 因为目前这行还没有竞争对手,货品除了烟就是酒,也不存在买着假货“打眼”的可能性。 张士慧只要学会怎么用人情“勾”住老主顾,又怎么用话“架上秧子”得着便宜的基本套路。 就已经足够在这行里如鱼得水,无往不利的了。 但如果就是这样的话,还真是有点小觑了张士慧了。 因为他最值得称道的,其实是他那天生对利润敏锐,时刻都在琢磨生意的心思。 这不,那么多人去莫斯科餐厅吃饭,都没现的商机,就硬是被他给现了。 敢情莫斯科餐厅的物资供给,打餐厅开业起,就一直是由中央直管特殊供应渠道负责的。 即使是三年困难时期,这里的肉食、奶制品也没断顿儿。 别处买不到的茅台,这里其实一直就有,而且还相当的便宜。 完全是官价对外销售的,只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唯一的前提条件就是,一桌客人得在这里点餐过五元钱,才能买一瓶茅台酒喝。 这个制度,想必是源自茅台酒当年售价一块多钱的时候。 如今明显已经不合时宜了,但偏偏还在执行着。 于是这就给张士慧提供了可钻的空子。 就因为带着刘炜敬去动物园玩了一次,顺便在“老莫”吃了顿饭,张士慧从此就爱上这里了。 打这儿起,没事儿他就带着老婆骑着他那“小屁驴子”来“老莫”搓一顿。 吃什么菜当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能平价买到茅台酒。 像张士慧每餐必点茅台,而且点了还不喝,甚至老找其他吃饭不点茅台酒的顾客搭话。 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想用一盒好烟为代价,来占用那些客人们的份额买茅台酒。 结果,居然让他屡屡得逞,每次回去他都能整个十瓶八瓶的。 这笔账根本不用细算,哪怕刨去饭钱和白送别人的好烟,也比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茅台更划算呢。 与之相似的机会,还有“国通社”大院里头的那个内部商店。 就因为倒卖一台进口录音机,结识了一个爸爸当驻外记者的小子,去了趟位于佟麟阁路的“国通社”家属院。 张士慧又遭遇了一次意外的惊喜。 他不但在这院里的内部商店里喝到了除此地之外,只有山东有售“趵突泉”牌啤酒。 而且还现这里的万宝路跟友谊商店里,居然卖的是一个价。 最关键问题是,这里可用的人民币,不是外汇券啊。 毫无疑问,这里的万宝路真的太便宜了。 大概也是走的某些特殊供应渠道,在这里直销的。 所以打这儿起,他又成了这儿的常客。 每每都打着找某某的旗号,进出这个有岗哨把守,一般人望而生畏的大院。 然后,就喝瓶“趵突泉”,再买上个三四条万宝路带走。 虽然怕引人起疑,不敢常来,也不敢多买吧。 可这么时不常的,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总能占占便宜,薅点羊毛,也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乐趣啊。 就这样,惠民烟酒店的张总经理,算是借助这两个地方,一步踏入了“每天出门如果不占便宜,那就算是吃亏”的奇妙境界了。 这就叫人生有惊喜,处处需留意。 对有心的人来说,恐怕就是仰天打个哈欠,都能顺边接着个干炸丸子吃。 那不用说,即然这些没开挂的普通人,都能在实际生活里开了窍,收获这么多。 更别说身为穿越人士的宁卫民了。 以他前生的经验,今生学到的本事,再加上开了挂的金手指,还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 他要是不暴,不抄个人人都想不到的近路,被张士慧比下去。 他要是不把自己专注那些东西,玩出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花样来,以供后人敬仰和崇拜。 那真是有负上天,把他生得这么钟灵毓秀的恩德啦。 第四百四十四章 单车变摩托 先,咱们就得说一说宁卫民在邮市上的操作。 没错,这小子之所以会带着皮尔·卡顿这帮公司高层,冲进邮票市场一起财,原本是一种迫于无奈的妥协行为。 他的目的就是以利益消除这些人的敌意,能让自己在公司的处境好受一点。 可也得说,他宁卫民是谁啊? 那就不是一般的人儿啊。 他除了穿越的外挂,本身就有个常人难及的本事——打得一手好算盘。 利益、得失、优势、劣势…… 往往在做一件事之前,这小子都会经过周密的策划和算计。 而且还要隐蔽自己的意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 所以,即便属于被迫的妥协。 他也会认真权衡,选出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尽最大可能消除负面作用。 以至于往往可以把坏事,或者好坏参半的事儿,变成纯粹好事。 譬如眼前,他拉着人头组团冲进邮市就是如此。 如果只想着缓和彼此的关系的话,其实他单纯的许以厚利,从这些人手里借钱就足够了。 又何必非要把这些人拉进来,手把手的传帮带,教他们怎么买卖邮票呢?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把方方面面都琢磨了一个遍,觉着只有这样对他自己的好处才最多。 从大面上来说,任何投机市场都需要引入资金当活水。 缺乏资金和交易换手的市场死气沉沉。 只有资金充裕、交易频繁的市场才生机勃。 而作为国内第一批的外企雇员,被宁卫民拉进来的这些人,那真的是特有钱。 在这个年头,普通人月工资六十元左右,哪怕连国家也是缺钱的。 不行你就看国家行的国库券,若不靠层层摊牌,根本募集不到充足的资金。 偏偏这帮人的月收入已经达到普通人的五十倍了。 他们是真的能赶上在京歪果仁儿的生活水平了,手里的闲置资金那是一大把。 只要他们愿意把资金投进邮市,任何人都是一条能翻江倒海的大鳄。 如果他们的资金凑在一起,更了不得,轻易就能把行情带起来。 赚钱不要太容易,亏钱简直不可能。 而这恰恰又是目前的邮市最需要的。 毋庸置疑,要想让更多的民间资金流入邮市,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有足够多的人挣到钱,才能形成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示范效应。 就像这时候的长春似的,不就因为君子兰价格一路走高。 一盆好兰,价格已经上涨到了长春人月收入的几倍,十几倍。 许多人因此一夜暴富了,这才引全城疯狂的嘛。 这帮人也一样,他们要是能在邮市挣到钱,同样会成为一个刺激人性的好样板. 会让邮市这条河,迅增加可供食用的生物资源。 这就叫良性循环。 何况借钱和亲自去炒作,个中滋味却是大不一样的。 自己炒,不但收益更大,也更刺激,就跟在赌场博彩似的。 说白了,只有亲身参与,直接体会到那种“单车变摩托”的快感,才能让这些人上瘾。 他们才会6续不断的把资金投进来啊。 否则,这些人即使借钱给宁卫民,哪怕宁卫民把借来的钱都投入邮市。 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后续绝没有第二次投入了。 邮市里的人们,也依旧找不到靠邮票财的样板可以效仿。 又如何能把眼下跟一条小河沟差不多的邮市,加扩充为一条大河啊? 所以说,宁卫民带着这些人一起炒,是非常有利于改善整个邮市的生态环境的。 这点至关重要。 至于从个人角度出,那宁卫民能看到好处,无疑就更多了。 要知道,邮市可是宁卫民的主场,他所擅长的领域。 别看这帮人钱多,可那是人傻加上钱多。 这些人既不懂邮票知识,也缺乏对邮市的了解,更没有半点炒作投机的操作经验。 那么他们无论是谁,全都离不开宁卫民的指点。 说白了,这些人都得团结在宁卫民的身边,供其驱使,就跟他豢养的鳄鱼差不多。 那么好,这不就等于直接增强了宁卫民操纵邮市的力量吗? 要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第一次邮市的大潮起始的标志性事件距今还有一年,还恰恰就是生肖票引的。 在此之前,宁卫民要是能把生肖票炒高一截,调到更合适的位置。 到了牛市再顺势做一回轿子,那才是真正的利益最大化啊。 这就是宁卫民真正的如意算盘。 他要借助这帮人,帮自己凑上一副“九莲宝灯”的麻将牌。 专憋着牛市到来,门清提拉,一战成名了。 而这些人不但能缓解了他资金面上的压力,分担了他操纵邮市的风险,甚至替他分散了别人的关注。 非常便于他隐藏实力,保护自己。 甚至就连这些人自己本身,都是他随时可以食用的小鱼。 不愿意吃他们的时候,他大可以纵使他们去吃小虾米,将这帮小鱼养肥。 如果真有必要,想吃了,他随时都可以一口将这些小鱼挨个吞下肚儿去。 说白了,这帮人对他也就是会走路的钱包而已。 他们起的作用,是把别人的财富聚集在一起,便于他最后拿走。 别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吸筹的啊! 他玩儿的盘子又有多大啊! 他手里的筹码那太廉价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最终获利最大的都会是他这个真正的幕后庄家。 完全不用怕这些人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来。 那还能有什么坏处啊? 说白了,也只有像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滋泥。 形成数层结构的食物链,才是正常的生态环境。 过去的邮市资金匮乏,只有虾米和滋泥的存在。 宁卫民这条大鱼当然难过啊,他顶多也就能弄点零花钱而已,早就为此愁了。 他确实需要这些人,让邮市尽快变得有吸引力,变成他可以随意出入提款的银行。 事实上正是如此,一切都像宁卫民期盼和预计的那样顺利。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这帮人真的对邮市里捞钱,产生了炭火团一样炙热的心思后。 下一步,他们果然主动求着宁卫民,想要再加大投入。 当宁卫民爽快答应他们之后,又现这帮人变得更听话,更好用了。 简直就像被看得见吃不到的胡萝卜诱惑拼命拉车的牲口一样。 不但他说买什么,卖什么,这些人别无二话,越心甘情愿替他去跑腿儿。 就连在用车上都方便了。 别忘了,沙经理就是管后勤的啊。 为保交易顺利,资金安全,当然最好莫过于在车里进行交易。 于是每一次有人去邮市,沙经理都会利用职权,调派公车私用。 就这样,很快,小邮市里就开始流传,有一帮大户,专门开汽车来炒邮票的消息。 完全不知不觉,资金为王的道理也开始在邮市上挥效应。 票贩子们一天天的,越来越习惯,根据宁卫民一伙儿给的价钱来定义邮票的价格。 这样的好处当然是不言自明的,拿到了价格的掌控权嘛。 于是宁卫民在高卖低卖的对倒上,玩儿的也就越熟练自如。 具体说来,他让人紧盯不放,一直炒作的品种,就是生肖票里的猪票。 因为生肖票不但筹码极度集中,大多数都已经在他的手里,而且具有紧密的联动效应。 只要猪票往上窜,会同时也拉动狗票、鸡票和猴票的价钱。 等于炒一个品种,就带动了四个,让他得以最大程度的坐享渔翁之利。 别的不说啊,在猪票炒到两元的时候,眼瞅着猴票就逼近四十元大关了。 鸡票到了十块,狗票接近五块。 这时候邮市上的集邮者见面,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有‘猴票’吗?”,以此来衡量对方的收藏水平。 而如果谈起邮票价格,人们也总会问出一句,“‘猴票’涨到多少钱了?” 这样就是说,从这个时候开始。 “猴票”的身价已经能够折射出整个邮市的行情,具有公认的代表性和典型性。 但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此时也根本不再往外卖猴票了。 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拿出猴票只跟别人换。 他的价码很明确,两张猴票换一套“梅兰芳舞台艺术”、“最新指示”、“领袖诗词”、“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 四方联换“祖国山河一片红”,“梅兰芳小型张”。 三个四方联换“大龙”和“民国五珍”。 至于赚钱,他只拿鸡票和狗票在市场上配合猪票的操作手法来进行对倒。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 其一是宁卫民用猴票能换到这些真正的稀缺筹码。 其二是用猴票和这些珍稀票形成对标,更加确立了猴票的市场地位。 让猴票变成邮市里的“美元”。 其三就是这种兑换方式,可以锁定筹码。 虽然他不断往市场散猴票,可别人拿邮票换来的,是绝不会出手卖的。 这同样有利于猴票价位的稳固性。 甚至宁卫民都不怕别人不动心。 因为在他的心里,给猴票预定的价位是年底摸到百元的价位。 让八十年代的猴票,价钱上对标九十年代,提前十年爆。 可想而知,当邮票藏家们看到猴票一天天的上涨,直至翻倍,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就这样,宁卫民开始用他手里的散票,丰富自己的收藏。 暂时没多少人愿意换不要紧,反正他笃定了自己,很快就应该能够变成一个邮品大家了。 另外不得不说,有了车,不缺人手,还有一个大大好处。 那就是宁卫民许多事儿已经不用亲力亲为,而且他的胳膊可以够着的地方也更远了。 像每个周末,他自己留在京城,却可以挨个把这些高层派到京城周边城市和乡镇的邮局里。 让他们进行铲地行为,地毯式搜索,大量低价收购低于市场价的邮品。 千万别忘了,这个年头啊,既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通信手段十分落后。 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与另一座城市的邮票价格也往往是参差不齐、有高有低的。 邮票信息的流动十分缓慢,邮票价格的变化也需要时间。 而全国只有四个邮票市场,主要的价格还得看京城。 那不用说,买到的是地板价,等回到了京城邮市,可就是天上行情了。 就为了这个,宁卫民的这帮同事们,无不拿出了起早贪黑的精神。 从东捋到西,从南扫到北。 把所有中小城市甚至县城里集邮公司柜台里,有点价值的邮品都抢购一空。 说白了,宁卫民简直变成了一个藏在海底的大王乌贼啊。 在他居于幕后的指挥下,所有人的资金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使。 邮市就这么叫他们这帮人给折腾起来了。 邮市上的人们,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炒作”,什么叫做“坐庄”。 头一个月前,低价把筹码转让的那批人,简直没悔的拿脑袋去撞墙。 总而言之,宁卫民一伙人手中的筹码价值,每天都在节节往上攀升。 领涨的品种越凸显在生肖票上,越来越多的人认可生肖票的收藏价值。 被他拉进来的那些人,第一次尝到了炒作的甜头。 当然,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就因此越牢固了。 大家最开心的事情是每天下午下班,因为可以开车一起去邮市了。 往往总公司那边会提前半小时打个电话来斋宫,要开车来接宁卫民。 宁卫民要表示不想去,电话那边,一准儿会传出七嘴八舌的恳求来。 “别介啊,没你坐镇哪儿行啊?” “大家都等着你呢,去吧,完了事咱们喝酒去!” “对,你找地儿,我们请你!” “哎,卫民,赶紧出来吧,要不大家又该对你有看法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买什么   一个聪明人,在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时,总是能够在小的方面做出让步,在大的方面获取利益。   宁卫民就做到了这点,这就是一种眼光长远的睿智。   道理是很简单的,就是一句老话而已。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   这世界如此之大,而联系却异常的紧密。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求着谁,与对方就完全没有合作的可能?   所以人在社会上混,即便是和不喜欢的人做不成朋友,也尽量别和人家做敌人为好。   但偏偏这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却做不到。   就因为人是情绪动物,最喜欢的就是任性而为。   而一个人的无知,往往体现在他有多么自大上了。   过去的宁卫民也曾经是这样的。   一旦取得一点小成就,他就觉着自己特牛,可以把别人不放眼里。   那时的他,单纯就单纯在看问题本末倒置上了。   他认为实力决定一切,认为自己层次高了就可以把别人不当回事。   完全不曾想到,这世上永远都会有管着自己的人,管着自己的地儿。   而且即使自己层次高了,可相应的,需要打交道的人,层次也会相应拔高的。   开罪别人照样是要倒霉的。   但好在今生他总算明白过来了。   他懂得了人世间往上走的路,就如同被一层层布满钢针的天花板阻碍着。   人想要硬闯,是闯不上去的。   只会被扎的遍体鳞伤,头破血流。   这些天花板上,其实只有几条不规则狭窄缝隙在对芸芸众生开放着。   人想要向上去,只能把自己缩成缝隙大小努力钻营,才有可能成功。   所以一个人能爬多高,绝不是由人的刚性来决定的,其实是由这个人的韧性和柔性来决定的。   韧性是本事,是耐性,也是动力。   柔性是聪慧,是胸襟,也是方法。   没错,通天之路从来就不好走。   但莫大的好处在于,人一旦钻过了一道天花板,也就上升了一个境界。   所享受到的便利条件,就会大不一样了。   脚底下也因此有了立足点,不在无着无落。   过去拦着你的钢针,反过来又会成为悬在空中,托着你继续向上的支撑。   就像宁卫民的这些总公司的同事们。   他们的资金不但对宁卫民有用,他们的交际网同样是一种丰富宝藏。   就因为大家伙儿现在组团凑在一起炒邮票,彼此成了利益攸关的伙伴。   这些同事们的人脉资源,自然而然对宁卫民开放了,与之共享。   就比如沙经理就有个姓牛的同学,是邮政管着邮品仓库的一个主任。   大家坐在一起,一顿酒一喝,这位牛主任就批了一张条儿。   直接就可以让宁卫民们从库房里调出五百套“西厢记”小型张和一千五百套西厢记邮票。   这些是计划外的指标,平时专门给关系户留着的,不用拿集邮证来买。   调出价也都是平价,每张小型张两元,每套邮票一块零六分。   但在邮市上,春节时上市的西厢记小型张,如今已经价值两块五了。   而西厢记的邮票则在一块二三。   等于说这些邮票从库里一拿出来,放在市场上,就是将近两成的浮盈。   另外一桩让宁卫民惊喜的好事,是策划部的副经理为他带来的。   这位副经理的亲爹,居然是琉璃厂一个门市部专门负责内销文物的负责人。   当酒桌上聊天,副经理得知宁卫民对古董瓷器感兴趣,就回去专门问了问他爹,回头就卖了宁卫民一个人情。   说按规定,“内柜”的内销文物只卖给厅局级以上的干部,但根据特殊需要,也可以照顾照顾关系户。   宁卫民呢,只要能搞来记者证。   那么他爹打着有利于宣传的旗号,多少可以卖给宁卫民几件儿。   作为老跟媒体打交道的斋宫负责人,宁卫民要找几个记者朋友来帮忙,那太容易不过了。   于是很快,他就喜滋滋的去“接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不用说,对他而言,文物商店这种“特供”的内柜犹如一个巨大的宝库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惊喜的现,内柜里的好东西太多了。   像一个雍正官窑粉彩将军罐不过是三百块钱。   虽然价格比“鬼市”还要高点,可比友谊商店可便宜多了。   关键是这里的官窑能保真啊,而且还都是品相比较好的。   这样的东西,放两千年后,他花个上千万大价钱,还不一定能买到呢。   至于有崩、有冲、有毛病的,日后能值个几百万的,在店里百十块钱就可以买到。   瞧瞧,这不是耗子掉在了米缸里,都不愿意爬出来了吗?   宁卫民确实是看这个,觉着这个好。   等看那个,他又觉着那个好,哪儿件儿也不愿意撒手。   于是乎,从此之后,他一有空就请认识的记者吃饭。   图的就是,想借用人家的记者证登个记,好去文物商店的“内柜”买东西。   当然,这种登记可不是那种,为了确定所有权的凭证。   而为了防止文物外流,签署的一份保证书。   内销文物有特别的规定,要确保从店里买走的东西,绝对不能赠送或转卖给外国人。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种便宜好是好啊,可却很像张士慧从莫斯科餐厅搞茅台酒,从“国通社”大院搞万宝路那两件事比较类似。   说白了,耳挖勺炒芝麻小鼓捣油而已。   对宁卫民来说,实在有点不解渴。   这可不是他贪,关键是现在的宁卫民,同时把持着服装和工艺品的生意,手里的闲钱实在“淤”了。   别忘了,去年整整一年,他是有时间挣,没时间花啊。   光工艺品这块,每个月都是两万的纯利润在往他兜儿里蹦。   从5月份开始,服装尾货生意又走上了正规,两项相加,每月光外快就得七八万的利润。   这还不算下半年他上手的烟酒店生意呢。   要都算一起,他每月妥妥得赚上十万块了,绝对是这年头京城头一号的财主。   可就是因为太忙了,他一直只能凭借外企高管的身份,与街道的业务牵扯,把这些钱伪装成公款存进银行去。   这是唯一的处理方式。   所以即使刨去开烟酒店的两万五成本,留在缝纫社继续运营的十万资金。   还有去年把狗票补足了二十万枚,今年开年又买了两千五百张整版的猪票耗费的六万块。   如今他银行里的户头上也已经积攒了四十七八万了。   要比财力,别说皮尔卡顿公司的所有高层绑一起也赶不上他。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些巨量的现金成了一种巨大的负担,多得烫手,多得咬手。   是一定得尽快花出去,是万万不能突破五十万大关的了。   这么一来,他要想赶紧把这些巨量资金浓缩成便于积存的财富。   终归还是得从不受任何限制,可大批购买的东西上想办法。   可到底买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买东西不能瞎买。   一方面得考虑未来的升值潜力,眼下付出的成本代价,储存是否方便。   另一方面也得考虑品种投机时间差,便于在投机市场打接力赛。   继续收字画吗?   已经不大合适了。   因为198o年的5月,京城在港城举办了次的出口商品展览会后。   就让港人惊喜地现京城送去的书画和各类文玩摆件、工艺品是那么的便宜。   和本地存在着巨大的价差。   于是不但那些送去展览的东西被港人抢购一扫而空,也促使许多港城藏家开始来京城淘宝。   这样一来,自此京城就拉开的各类文玩字画涨价的大潮。   涨得最快的还恰恰就是书画类,和古籍类。   至今为止,小三年过去,书画的均价已经足足翻了四五倍之多。   齐白石已经二百八十块一平尺了,徐悲鸿和张大千二百三四,6俨少和黄宾虹涨幅最少,也到了三十五一平尺。   虽然这价格也算是物有所值的吧,对比日后的升值幅度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可问题是宁卫民已经吃下去太多的精品字画,手里又握有巨款,不但眼界高了,胃口也大了。   他的心思是要买就买大尺幅的精品。   偏偏市面上要见到这样的力作已经那么容易了,得靠运气,题材未必好。   打个比方,要让他花个两千块就拿一幅齐白石的五六尺花卉走,五百块买个齐白石的扇面。   他一琢磨涨幅,这性价比可有点低啊,也有点费劲。   买是可以买的,可已经没太大吸引力了。   而瓷器、佛像、青铜器这样的古董又受到政策性严厉的监管,想吃个饱根本不可能。   木质家具最大的难题就是储存问题,潮了不行,太干也不行,耗子啃了更不行,需要的空间还大。   关键是价格也贵,好几十块买回去一个椅子,还只是鸡翅木的,松松垮垮还得修,这又何必呢?   所以最终退而求其次,也就剩下印石、翡翠、玉器这些东西了。   这些玩意的缺陷不用说。   由于外国人大部分是欣赏不了的,鉴赏品质又没有统一标准。   在时间上,就属于相对较晚才会热起来的投机品种,买下来恐怕长时间得忍受寂寞。   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不需要太多的空间,便于储存,就连着火都毁不了。   关键是这年头能居然随处可见品质优异的大料。   在“萃文阁”刻字门市部里,无论是田黄、鸡血、还是芙蓉石,这“印石三宝”六十克以上六面平章大料,随处可见。   要知道,平章损耗多重啊,这放在三十年之后,是一种根本难以想象的奢侈。   而且这些印石的价格也居于行情的谷底。   这个年头金价都每克三十了。   可田黄石每克标价才十五元,鸡血石每克十二元,芙蓉石每克十元,   按照过去的说法“一克石料一克金”,这都打了五折。   再想想三十年后,田黄石一克价值二十万。   和那所谓的“极品田黄成国粹,易金百倍古今扬”、“高山石系田黄贵,贵逾黄金数十翻”的情况再一比较,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了。   绝对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白菜价儿,近似于白给啊。   于是乎,面对这顿丰盛的大餐,宁卫民那就可劲儿招呼吧,毫不吝惜的把钱撒了出去。   这倒是效率快,买个十块的大章,就能花掉一万多了。   要是巨大的摆件,价格更高。   宁卫民买下来一块356克的乌鸦皮田黄石景物摆件,一气儿就花了三万二。   这多痛快啊。   就这样,用不了十天半拉月的,宁卫民就把账上的那些钱花了个净光净。   都变成这些石头玩意,存在新买的三个樟木大箱子里。   一箱子的摆件,两箱子的印章。   处理完这件事后,这小子不但心里踏实了,觉着不用再为今后现金的去处愁了。   甚至还颇有点志得意满,自觉已成印石收藏大家的得瑟。   这还真不能怪他,因为就凭三个箱子,未来至少能值十栋楼!   十栋楼啊!   他这辈子就是撂着蹦儿地糟蹋钱,那也穷不了啦! 第四百四十六章 百亿大漏儿 如果说,在邮票市场获利,图得是短期效益。 靠得是资金运作,靠得是炒作手段。 那么收藏印石这种东西,图得就是长远之利。 靠得是远他人的见识和文化情趣,以及耐得住寂寞的时间流逝。 这些宁卫民全都有,因此他才能鱼与熊掌兼得,无论长期还是短期的好处都占着。 但这仍旧不能完全概述宁卫民这小子的福份。 因为还有一个靠眼力、靠学识、靠应变、靠聪慧、靠运气,来捡大漏儿的地方,任由他施展所长呢。 那就是“鬼市”。 也只有这个场所,才能真正体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成色来。 证明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无论怎样,都能够大财的人。 证明他就是当世的“捡漏之王”啊。 为什么这么说啊? 口气是不是忒大了啊? 难懂说这小子又捡着国宝了不成? “我……我呀……” 待尴尬平歇,宁卫民擦擦脑门的汗,才又说道。 “其实啊,我跟你面前提钱的事儿,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有好处,我不该一人独吞。觉着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咱们有福同享,我才不亏心。” “可是呢,我一没想到,我那投机倒把的鱼腥味会熏着你。二是没想到这事儿还会这么巧。咱们出去竟然还被罗婶儿和玉娟嫂子撞上了。” “都赖我呀,整个一大俗人,除了钱想不到可以谢你的东西了。怪我办事没脑子,考虑太不周到了。社会上现在不都在说那句话吗?叫‘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事儿罗婶儿和玉娟嫂子看见了,恐怕得往歪了想,也许她们还会背后瞎说道,这些肯定让你很尴尬。而且万一将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弄不好还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我同样也明白,为了避嫌,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冷处理了。是不是?还有,我更知道你的为人。别看生气时你看着挺凶,但其实特善于替人着想,品质是相当地高尚。刀子嘴豆腐心都不能形容你,你简直就跟菩萨一样,那叫慧而有情。”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呀。晓冉,你得相信我。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想当坏人,更不能坑了像你这样好心好意帮我的人。所以我一定极力挽回恶劣后果。我得给你正名,我得还你清白,否则我就以死谢罪……” 宁卫民还就有这点本事。 不管他怀揣什么目的,琢磨什么事,话又有多么夸张。 反正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股子诚恳劲儿。 让人听着都感动,都觉得是他善解人意,在为你着想。 于是电话那头,米晓冉便绷不住乐了。 “你可真够能瞎说的!什么未婚夫啊?什么菩萨啊?还以死谢罪?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话虽然是嗔怪的话,但从她逐渐开朗饱含笑意的语气里,宁卫民却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为此,他也就更卖力的挥了起来。 “真的真的,我宁卫民生是一言九鼎的人,死是千金一诺的鬼!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这一下,弄得跟毒誓似的,米晓冉那头更是乐不可支了。 “你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什么人啊鬼的?哎,我说你也说点实际的,你到底想怎么挽回恶劣影响?别光说不练啊……” “这……这个暂时嘛,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有一点我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怎么能让你疏散心理压力。” 宁卫民假模三道的踌躇了一下,随后继续他荒诞不经的建议。 “据说,摔东西这种办法很管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也会同样增加一些经济压力。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买一箱子玻璃杯去,咱找个地儿,你好好(卒瓦)上一通,你就把杯子当我,先出出火怎么样……” 偏偏大多数姑娘还就吃这套。 虽然听了,嘴里会说“讨厌”,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像米晓冉,就几乎要笑得肚子疼了。 “去你的,你这什么招儿啊。我才不干呢……” “你怕累啊?那不要紧。我还有一辙,咱就吃冷饮。我买一桶冰激凌给你怎么样?想怎么吃怎么吃,败火……” 就这么着,随着持续不断的说笑,一场风波,总算在宁卫民卖力的游说下平息了。 至于这通电话,那时间可长了,足足打了得有三毛钱的。 如果不是这年头电话线路的交换机还很原始,导致电话线路中断,那横是得奔四毛去了。 可还别说,即便如此,米晓冉花这钱也没半点不乐意的。 反而是满面含笑交的钱,美得就跟听了场相声大会似的。 甚至从她明媚的表情中,和刚才的对话语气里,连4号院负责看电话的球子妈都误会了。 临收钱的时候,这小老太太乐不津儿把一张胖脸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米晓冉。 “闺女?怎么着?这是男朋友的电话啊?是不是刚吵完架,上赶着求你,这又和好了?哎,咱大姑娘家,就得拿捏着点,那小伙子才围着你转悠呢……” 这话让米晓冉登时脸儿一红,赶紧急切的否认。 “不是不是……哎呀,大妈,我哪儿有男朋友啊。瞧您。这都说得什么呀?是我表哥……” 而球子妈俩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满脸的神色都是不相信。 “表哥?哦?是吗?” 米晓冉再次脸泛桃花,扭身儿跑了。 于是直到米晓冉背影消失在眼前,这球子妈还没结没完的撇嘴呢。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傻丫头一个。还想懵我?大妈我也是过来人……” 跟着,老太太摇着脑袋一转身,把屋里话匣子给调大了。 说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电台里也正放京剧《西厢记》呢。 而且还是小红娘的西皮流水。 这戏词儿也是绝对应景儿啊。 “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张生一度念差。”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胆量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你就饶恕了他……” 与此同时,电话的另一头。 宁卫民大大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出了颇为自恋的感慨。 “唉,总算没白费吐沫,给个臭丫头哄好了。我怎么就这么有才,这么能说呢?呵呵,爷的肚儿,那就是杂货铺儿啊……” 不过也真不能怪他嘚瑟,谁让他目的全实现了呢。 米晓冉不但对他前嫌尽释,而且告诉他答应的事儿不变,这就让他吃了定心丸了。 想了想,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完全可以通知杂志社那边换新地址了。 而紧跟着,完全出于本性,又一琢磨,更大的贪婪心起。 他觉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证明有效,那干嘛不试试加大投入,去扩大战果呢? 当然,没必要在《现代青年》换底封啊。 可干嘛不再多找几家杂志社试试呢? 以前他是万事开头难,没人做过这样的广告,任何编辑部恐怕都有顾虑。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了《现代青年》刊登的广告做样板,又没产生不良后果。 相信那些杂志也会少了许多顾虑。 对,对,反正都是玩儿,干脆就往大了去玩儿。 真要是再跑下其他家来,索性就在重文门旅馆包间房好了。 按那些抗日老电影里汉奸的话来说,恐怕日后,那就是金票大大滴啊。 重要的是时间,千万不能等神仙鱼臭大街啊。 照他预计,这小生意顶多玩儿一年,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想到这里,宁卫民的眼睛越来越亮。 就好像看到了装着五块钱的信件,如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第四百四十七章 鹤立鸡群 宁卫民试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但很可惜,这帮出来执行任务的人,需要的是震慑力。 他们个个差不多都是火爆脾气的大老粗。 本来人就糙,又要一边看着“俘虏”,一边清点缴获,怎么可能有心情听宁卫民慢慢道来? 偏偏宁卫民和孙五福的关系又有点特殊。有些当年的情况,宁卫民还想遮掩呢。 于是几句话下来,他既没能说明白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没说清楚他为什么跟这儿待着。 得嘞,他也就有了参与倒卖旧货的嫌疑,照样要被带到工商所去接受盘问。 当然,这种处理方式,宁卫民倒也没觉着什么,他现在是有时间可以耽搁的。 心想这儿说不清楚,去见这些人的领导说清楚也是一样的。 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还不至于连这点小麻烦也处理不好。 但孙五福可是愣住了。 必须得说,这小子性子轴归轴,可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是个讲义气的人。 这一下,他彻底把刚才的愤怒放下了,只觉得自己连累宁卫民了,实在不该。 于是抱着满腔的愧疚他又认怂了。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o年1o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五福有福 孙五福是个思维简单的实诚人,大概因此才会特别容易满足。 就像经历了这一劫之后,他就已经对在“鬼市”上卖货产生畏惧心理了。 一点也不再想挣这种轻松钱了。 反倒对过去凭力气换饭吃的生活重新报以憧憬。 为此,孙五福跟宁卫民不断唠叨,说他现在才知道“鬼市”的不好。 不但天天得跟买主儿磨嘴皮子,掰扯价格。 而且被逮住一回,就是许多天白干。 这回幸亏大部分钱都在徐老六的身上呢,他身上的也就不到五块的零钱,损失还少点。 可即使这样,他们花了小一百收上来的东西也全军覆没了。 要不是宁卫民保了他,真的再罚款一百的话,这个月肯定是没法吃肉了。 只能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眼红徐老六。 人家跑“鬼市”挣得再多,那是人家的本事。 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什么人吃什么饭,这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 感叹一番后,孙五福相当郑重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说自己今后还是只上街收货好了。 只要每天能挣两块钱……不两块五,他就愿意这么干下去。 五毛吃饭,每天能攒两块,这已经能赶上一个工人的工资了,满可以的了。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6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6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1ish very we11,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第四百四十九章 贵人所赐 五福,这个词原出于《书经》和《洪范》。   按照康术德给宁卫民做的解释,就是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可以说,这几乎是每个人的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了。   而孙五福,恰恰就是这么一个把这五种福气当做了自己姓名的人。   当然,孙五福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   他们当年给儿子取名时,想来是不会有这份见识和学问的。   大约他们所盼望的五福,只是按照乡下标准来看待的。   不过是希望自己儿子这辈子能吃饱、喝足、子孙兴旺、粮满仓再加上牲畜满圈吧。   但话说回来,有的事儿就是命中注定的。   哪怕是误打误撞取了个好名字,只要老天爷认可,依然管用。   要不后来,他孙五福怎么就跑到了城里来,还来的是全国的都呢。   所以就从他到了京城这一方宝地的时候起,他的命运就开始向着真正的“五福”转变了。   只是他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罢了。   而他真正的运气爆棚,从此一不可收拾,恰恰是与宁卫民重逢为标记开始的。   不信?那咱就掰着手指头数数看啊。   第一,就说这长寿吧。   想长寿,先你得先保证命不夭折啊。   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啊。   他们也不想早死,可问题是人活着是不可能绝不遇到坏人,不遭遇重大挫折打击的。   有的事儿,就是心再宽,也难免想窄巴了。   要不怎么天底下会有那么老些寻短见的人呢?   对于孙五福来说,他先是被稽查组抓个正着,罚没了身上的全部钱财。   紧跟着再遇伙伴的背叛,丢失了全部家当的这一天。   就是凭他自己,万万难以迈过去的一道坎儿啊。   要不是有宁卫民恰逢其时的遇见了他,还有能力托他这么一把。   他这个有家难回,孤身在京城谋生的人,恐怕还真能去上吊、去投河。   那还有什么长寿的可能啊?   所以别看宁卫民他不是寿星佬下凡尘。   但孙五福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还有一份长命百岁的可能,偏偏还就是拜他所赐。   第二呢,咱再说说这富裕。   这个词儿其实很虚,往往是建立在人们互相比较的基础上的。   可以说,只要越了基本生活保障。   那在物质上到底富与不富,也就成了人的主观感受。   是由人的欲望大小和虚荣心来决定的了。   孙五福幸运就幸运在他是个有自知之明,又非常容易知足的人。   而且他跟随的人,又是个一转眼珠就是一个赚钱主意的宁卫民。   如此相得益彰,自然就没个不幸福的了。   别的不说,就看宁卫民是怎么处理这小子那点破家当吧。   像院里搁着的那些东西,和谷仓里大部分的生活用具,宁卫民根本就不打算让孙五福再带走。   他就指示孙五福去外面,又找了个蹬三轮收破烂的同行来。   然后“一脚踹”,作价八十块,全都倒手给了那个人。   实话实说,宁卫民的决定,那可是给孙五福心疼坏了。   虽说是手里拿着八十块现金,不再是一文不名了,可他嘴角还是直抽抽啊。   他也挺逗,当面不敢反对,背后却自己小声念叨。   说那些东西是他将近一年的积存,其实要是自己一点点拉到废品回收站去,怎么也能卖个一百三四的,这么卖亏大了。   但宁卫民听见了却装没听见,压根没理他这茬。   反而指着屋里他打算再找辆三轮要带走的那些东西——好几百本的旧书、杂志、报纸,还有徐老六手里漏下没拿的二十几件盘、碗、茶壶、笔筒、算盘、鸟笼子问。   “哎,五福,这些东西你要自己卖的话,估计能卖多少钱?”   孙五福想了想,“咋地也得卖个百八十的吧?不过那得等对了买主,有的人喜欢出价就高。”   宁卫民被他说笑了,“对,你说的还真对,就找对了买主才行。货卖识家嘛。”   “那这么着,刚才你不说卖便宜了吗?那这些东西,我就出二百二买下来。你看行不行?”   “我给你凑上个三百整数,让你出清所有库存。你总不会再觉着亏了吧?”   五福立刻就惊了,反倒着急起来。   “别啊,我咋能赚你的钱嘞?而且还赚你这么多?那我成啥人了?不行不行,你要买,你给五十就行。不不,你……你要真能按月给我六十块钱,这些我白送你都行……”   得,弄得有钱难买我乐意的宁卫民还得费口舌跟这小子解释。   说这些东西里有好玩意,自己绝对是亏不了的,还有的赚。   这才算让孙五福半信半疑的点了头。   瞧瞧吧,这就叫相向而行啊。   于是最终,孙五福重新又拥有了三百元的财富。   他就又觉着自己脱离了穷光蛋的范畴,变得腰杆硬气了。   虽然比起被徐老六洗劫了近千元的损失,这三百元尚且不能完全弥补他全部损失。   可问题是,他想求一贯钱,偏得一两金啊。   这已经远他的期望了,完全是意外之喜啊。   而且宁卫民身上人民币不够了,还额外给了他五十块钱的外汇券呢。   孙五福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花花绿绿的钞票。   一听说是这些特殊的钱,一块能顶一块二的人民币。   是专门去外国人光顾的商店花的,那里卖的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好东西。   想换成普通的钱,只要在商场门口就能随时找人兑换。   他就更喜不自胜起来,拿起这张瞅瞅,拿起那张看看。   跟着就郑重其事的把外汇券像宝贝一样收藏了起来。   口口声声对宁卫民说,这钱自己绝对不花,有了后就当传家宝了。   然后一脸崇敬地举起大拇指夸宁卫民本事,说他大方、仁义。   这反而还弄得宁卫民哭笑不得,颇有点尴尬的感觉了。   再往下,第三条,那就得说说“康宁”二字了。   这一条很重要,指的是人身体的健康和心灵的安宁。   众所周知,城市生活中,让老百姓最害怕的是什么啊?   那不就是生病和穷嘛。   正所谓,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对这两条,身在异乡漂泊,既没有社会福利保证,身边又没有亲人的人,也就更怕的要命。   但偏偏这两条又是相辅相成,恶性循环的。   所以像孙五福这样的,居住条件和卫生条件的都差得要命的拾荒人,是没什么可能活得健康快乐的。   孙五福别看才二十四五,就有了一身的毛病。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的确够折腾人的。   比如说蛀牙,还有脚气,以及隔三差五就便秘。   一便秘孙五福还头疼,肚子疼。   说白了就是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和虚火上升。   而孙五福抵御病痛唯一的办法就是买几片止痛片,从来不愿意去看医生。   他是既怕花钱,又自卑。   最不乐意听的,就是大夫颐指气使的呵斥。   他认为大夫看不起他这样的人,是不会给他好好治病的。   可既然跟着宁卫民干了,那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宁卫民把孙五福直接安置到了斋宫。   给他腾出了自己办公室的对面,空置无用的太监值守房,让他住下了。   至于对园方和斋宫工作人员们的解释,他就说孙五福就是自己乡下的穷亲戚。   是找来给斋宫看大门的,免得晚上失火,或是丢东西。   于是孙五福不但自此有了无需买票,就能出入天坛公园的自由,也有了在天坛公园的食堂吃饭的资格。   甚至是马上就白得了两身工人的劳动布制服和两双解放胶鞋,穿上就和天坛公园的职工一模一样。   那是天坛园方管后勤的干部做人情白送的。   此外,宁卫民还带着他买了几身内衣。又去澡堂子洗了澡,理了,刮了脸。   然后还在天坛公园的旁边的天坛医院和口腔医院,都给他挂了号,让他看病。   一切医疗费全包。   就这样,孙五福等于一下子掉进了蜜罐里,过上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且不说从此之后吃的好,喝的好,蛀牙补了,脚气便秘都有了对症的特效药。   用的穿的,一切需要的物资都有了着落,再不用他自己愁。   关键是生活环境,真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过去他住的都是什么地儿啊?   不是垃圾场、水泥罐子、破布窝棚,就是荒废的谷仓。   可以说是与蛇鼠,野猫野狗和各类昆虫为伍的。   有时候墙不遮风,房不遮雨,真冷的时候,还得靠烧垃圾架篝火取暖。   可如今呢?   他住的是皇上的行宫啊!   而且还是个位于大公园里的行宫。   大小便有干净的厕所,洗漱烧水都有自来水用。   每天一睁眼,看见的不是巍峨的古建,苍松翠柏,花木鸟雀。   就是漂亮的姑娘,开心的游客,活蹦乱跳的孩子。   可想而知,他活在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心气儿。   甚至就连旁人对待他的态度也是大不相同了。   就因为头上挂着个宁卫民亲戚的名义,无论是园方还是斋宫的职工,都对他和气的很。   说话客气极了,再也没人给他冷眼和白眼看,就更别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所以这过去和今朝能一样吗?   说他孙五福一步就从地狱走到了天堂,是一点不为过的。   那他还能不美吗?   说实话,他真是有心好好拍几张照片,也寄回老家,让所有的村里人好好看看。   他孙五福是个有福气住在都公园里的人。   于是这也就自然而然有了第四条,攸好德。   要知道,孙五福生性仁善,原本就是个宽厚的实在人。   对往日那些那些奸懒馋滑的同伴,他都要求自己对得起人。   就别说身处新环境里,与那些让他真心喜欢打交道的人相处了。   所以他干活上是不惜力,不计较的。   不但宁卫民交待他事儿,他往心里去,一门心思要做得圆满。   就是平时,他也会主动帮着斋宫的姑娘们,园方的园丁,清洁工,保卫干事们,干些杂事。   这反倒让他这个只会嘿嘿憨笑,低头干活的老实头混成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缘。   都说男愁唱,女愁哭。   但其实男人高兴了也会唱的,就像女人高兴了也会哭一样。   别看孙五福很难主动说出些什么漂亮动听的话语来。   但他的嗓子还真不错。   每当清晨或是傍晚,没有游客的时候。   这小子便都显示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活跃,按捺不住表现嗓音的欲望。   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红墙绿瓦,对着屋檐上的仙人和神兽,唱上一段儿从广播里学会的《打渔杀家》。   这或许是他唯一精熟的唱段了,居然有那么几分专业水平。   “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   “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   还别看这小子土得掉渣,与恢弘的殿宇,实实的不相称。   但那叱咤风云的气势,那种自内心的快乐,却是纯粹的。   兹要是听过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许多人都会凑趣的为他喝彩和叫好。   甚至就连薄暮时分喧闹嘈杂的燕子也是一样。   如同故意撩逗他一样,往往在他放声的时候,就会从他耳畔“嚓”地飞过,掠起一阵风。   所以啊,有了以上的四条,人的心情就愉快。   而有了愉快的心情,生活自然就会越来越幸福,就会越来越顺当。   那么人生最后的渴求,能走到终点时有个好下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总之,真能不得不说,孙五福确实是有福之人啊,命中注定能有宁卫民这样的贵人相助。   使得他不但从泥潭中成功脱身,上了一个层次。   而且他的五种福气,也都就此变得名符其实起来。   当然,话说回来了,什么都是相互的,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宁卫民既不是开善堂的,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之所以会对孙五福伸出援手,当然也是因为孙五福的厚道的人品和收旧货的能力是他所需要的。   他认为孙五福是块可用的材料,能带给他不可限量的莫大好处啊。   而这一点,孙五福真的没有让他失望。 第四百五十章 聚宝盆 其实以当时的眼光来看,改革开放之后,在民间缓慢恢复起来的古玩交易。 不冠以“古玩”的名义,而只称其为“旧货”,是极有道理的一件事。 这不光是因为当时国家的法律法规严禁这种民间文物交易,需要借“旧货”避讳,给这种有点见不得光的行为打个掩护。 也是因为经历过“运动”浩劫之后,幸存的好东西实在寥寥,真正能够得上古玩标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过去古玩定义是什么啊? 这点,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 老爷子说只限于半坡彩陶、红山古玉、商周鼎彝、秦砖汉瓦、北魏造像、唐三彩、宋官窑、明代宣德炉、还有名人字画、明清瓷器、田黄鸡血、老墨古砚、珐琅雕漆、玛瑙翡翠、犀角牙雕、铜镜古币、内画烟壶、香囊扇坠、缂丝刺绣之类。 总之,过去说的“古玩”,无不是高端的文雅之物。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见阅读能让人有所收获,能带来价值。 宁卫民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还别看这份报纸仅仅提供给了他一个挣钱思路,但价值却不可限量。 要知道,头一阵,他既然不打算再养鱼了,并不是没想过把孵化神仙鱼的法子卖掉。 可问题是,花鸟鱼虫市场里全是小打小闹的业余小贩,真没有几个阔主儿啊。 像古四儿,就算精明,有魄力的了。 但实力却完全不入流。 这小子连买他两窝儿鱼都费劲,为买方子能出的价码简直太可怜了,只愿意出区区一百块。 哪怕这小子愿意再找俩哥们儿和他来一起合着买,每人都出一百块,又能有几个子儿? 对他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没多大意思。 而他要是再去找其他的鱼贩子,再多卖一手呢? 倒不是不可以。 可一是古四儿他们肯定惦记做垄断生意,多半知道了不乐意,怕是会上门找他麻烦。 二是他也没法让别人相信他啊。 古四儿是亲眼看见他弄出了鱼,才信服他的能耐,愿意出大钱来买。 其他的人凭什么? 谁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 等他再养出一窝鱼来证明? 忒麻烦了,不现实啊。 更何况这养鱼的招儿本就是一层纸,捅破了实在没什么。 古四儿他们如果想降低成本,那么打弄走方子起,人家自己就可以低价往外卖了。 他向鱼贩子们兜售方子,还能快得过古四儿他们? 所以这事儿怎么看都不打合适,他只琢磨了一下,就没再动过心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完全可以效仿那位卖鹌鹑养殖技术的聪明人,通过传媒的广告,把买家的范围无限扩大化啊。 那针对的就不是几个鱼贩子了,而是全国的鱼贩子,甚至是广大的养鱼爱好者。 他这么干,也就等于是蹭了官媒的便车,走信息产业化的路线了。 原本应该是一锤子买卖的死资源,一下子就盘活了。 要知道,这年头,报刊的公信力可是强啊。 人们的思维存在一个盲区,往往认为刊物是国家办的,上面广告就可信。 那从这里面到底能掏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已经成了不可限量的事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办法虽好,可真想实打实沾这个光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对广告还认识不一。 在一家工厂和一个企业刊登广告都得再三斟酌的情况下。 个人布广告,而且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小青年要广告。 绝对算是一件令人侧目的新鲜事儿。 广告当然不能随便登,提供的广告内容在报社的广告部门必须通得过,这是一个前提。 就冲宁卫民的年纪,就冲他刊登这样另类的广告内容。 恐怕对方肯定多有顾虑,要通过审核没那么容易。 其次,广告也得投对地方才行啊。 全国性的刊物当然好。 可大报对刊登这样的不上档次的广告大约没多少兴趣。 小报估计没那么死板,而且价钱也可能便宜不少。 但宁卫民同样不能因为这个,就随随便便瞎登一气。 打个比方,像让他受到启的那份《农业经济报》就绝对不行。 因为别看农民对赚钱感兴趣,可缺乏知识和见识的思维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层次。 像吃穿用这样实惠的东西,他们能看得明白,很容易相信、接受。 但是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养鱼的,更不可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的财富价值。 宁卫民如果真把钱投在这样的报纸上,估计很难有什么回报。 这就是针对正确客户群投放广告的重要性。 那么在什么样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就是他必须慎重考虑和选择的事儿。 没有合适的,宁可不投。 再者说了,登广告的花费应该不会是小数。 万一刊登广告要没有效果,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儿。 所以还须得先打听清楚了费用标准,得把这笔代价控制在能承受得起的范围里才行。 孙子兵法有云,“先虑败后虑胜”。 只有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才能安心施展、处变不惊…… 就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到的,宁卫民基本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思路逐渐成型后,便马上着手去做准备工作。 毫无疑问,先急需马上去办的,当然就是得设计好自己的广告内容,然后再去为广告寻找适合刊登的刊物啦。 第一件事儿好说,宁卫民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弄好了。 他深知销售知识没必要搞虚的悬的,广告词越简言意骇越好,显得越专业越好。 便主要列了一些技术条目,把“种鱼挑选”、“相关设备”、“繁殖过程”、“孵化过程”、“环境准备”、“必要营养”、“特殊准备”这些内容要点当成了宣传重点。 此外,再配以当前热播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收视狂潮。 放上一个“大西洋底来的鱼——五元出售神仙鱼繁育技术”的大标题。 这就是一个满合格,颇能吸引人瞩目的广告噱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可就要麻烦一些了。 因为这年头咨询不便啊。 就连报社、杂志社任职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行的存在。 计划经济模式也在挥作用,传媒行业根本没多少人真正关心行量和相关统计。 除非你邮局认识熟人,还得有点官职那种,否则根本没办法掌握现有行刊物的大致情况。 宁卫民唯一可行方法,也就是通过或买或借,尽量去收集身边能见到的刊物。 然后再根据这些刊物刊登广告的具体状况,去分析、去选择。 幸运的是,恰恰在这方面,他远比旁人幸运,先天就有很大的优势。 因为这时候单位订的报纸和刊物都很多。 重文门旅馆在邮局订的十几份不同报纸,每天早上,都是邮差按时送到前台这个“集散枢纽”来,然后再由前台的人分各科室的。 可别忘了,作为前台的新人,宁卫民当初上白班的时候,这也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他只要晚一点走,多等一等邮差,就能把单位订的这些报纸捋一遍。 更何况康述德也是干收室的。 老爷子上白班的时候,也同样可以由着宁卫民去传达室里翻阅。 而且京城玉雕厂作为千人大厂,订的报纸刊物更是多达数十份。 除了常规的那些,还有不少是行业性的,以及不少职工为个人兴趣爱好订的,那覆盖范围就更广泛了。 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便利,宁卫民没怎么费劲,也没花任何成本。 便很快圈定了自认为比较合适的目标,准备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把所有的报纸都排除在外,选择的多半都是文艺性的杂志。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先,这些刊物的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第四百五十一章 福气人儿 宁卫民非常清楚的记得,2o2o年的时候,京城的古玩市场是个什么熊样儿。 惨淡的不像话! 相关从业者叫苦连天! 无论多大多有名的古玩城,甚至潘家园、琉璃厂都一样,许多商铺连房租都挣不出来! 但艺术品拍卖市场却偏偏欣欣向荣,上拍的古董文玩的价格屡创新高。 两相对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不用说,这肯定是会让大部分老百姓摸不着头脑,或许还会有人归咎于疫情上。 但业内相关从业人员是心知肚明的。 原因明摆着,其实一捅就破。 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建国后古玩交易,基本上是建立在“运动”退赔物资基础上的。 十分有限的资源,多年来已经被利用开得差不多了。 随着秀货和老货让国内外的藏家越买越少,资源枯竭。 几乎所有的古玩交易市场都变成了纯粹的工艺品市场。 真正称得上老物件的玩意能达到百分之十就不错了。 哪儿还会有捡漏的机会? 自然市场就失去了民心,散了人气儿,难以避免的走向了没落。 此前可大不一样,市场上的东西确实很丰富。 有眼力、收藏经验丰富的藏家确实能淘到宝贝。 这才是刺激市场繁荣的不二法宝。 以京城最知名的潘家园旧货市场为例。 据统计,2oo5年到2o15年之前,这里每年出一两件真品绝对不是谣传。 1995年到2oo5年,古玩交易最火爆的那个时候。 潘家园旧货市场甚至每月都能出一两件真品。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o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o,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ps:站起点,其他阅读平台的朋友,打赏订阅最好能移驾。 第452章 放洋血 第452章 放洋血 整个4月间,鸟语花香的明媚春色中,孙五福的运气就再没有过低潮。 他隔三差五的总能弄回些好玩意。 有时候一天一个,有时候一天俩。 最多的一次赶巧了,同一天收的九件儿瓷器里,竟然其中六件都是好东西。 虽说有四件是有冲有崩的吧,只有两件是品相完好的。 但这已经比宁卫民自己起早“趟鬼市”抓货,效率高太多了。 甚至就连孙五福自己都觉着奇怪,不禁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宝贝好像习惯扎堆儿啊!怎么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就一窝十几斤。” 那不用说啊,到了月底的时候,孙五福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 光奖金,前前后后他就拿到手四百多块。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6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6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那怎么了,I speak eng1ish very we11,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第453章 双管齐下 第453章 双管齐下 开设在斋宫内部的工艺品商店刚开业就迎来了开门红。 宁卫民卖的东西,是相当受外宾的追捧和欢迎,是大赚洋鬼子的钞票啊。 这固然是喜事,但要比起他在另一个销售渠道取得的成绩,也就不值一提了。 要知道,宁卫民可从不把全部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也考虑过如果外国人要不买,那该怎么办? 所以为给自己托个底,为保万全。 他采用是内销外销并举,双管齐下的手段。 实际上,早在找人做商店的装修之前,他就开始利用每周日斋宫门口要办书市的机会。 让孙五福像在“鬼市”一样,也在斋宫门口外头摆上了地摊,开始向游客销售旧货了。 当然,这说的只是经营形式的类似。 实质上,许多方面还是和“鬼市”有着极大的区别的。 先需要指出的一点,就是宁卫民不坑自己同胞。 这些被他挑剩下的东西,倒手卖给京城的普通老百姓,他开价要的一点不高。 哪怕是保存较好的,最多了也就按照新东西的一半要价。 有些损伤严重的,别说三四成了,一两成也能往外走。 说实话,很多时候他卖出去的价钱比收上来的价儿还低呢,纯粹是赔本赚吆喝。 198o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o2o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起点,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返回来在开篇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笔下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 第454章 外宾内宾 第454章 外宾内宾 没错,自打收留了孙五福,宁卫民的确有点一顺百顺的意思。 他在斋宫新开的商店颇受外宾青睐,在周日举办的书市也同步繁荣起来。 尤其是当《京城晚报》刊了一篇有关书市的专访之后。 天坛斋宫书市的大名更是在四九城广泛传播。 就连海淀那边的大学生,也有人不怕路程遥远,专门奔赴天坛公园来买书的。 这样一来,哪怕劳动节过后,书市也保持住了相当的人气和温度。 差不多能把客流量维持在七八千人的水平。 这就直接导致宁卫民的办公室门庭如市,电话不断。 越来越多的出版社主动联系他,希望能加入进来,借助书市解决他们各自库存问题。 完全可以说,才仅仅不到三个月的世家,宁卫民一手创办的书市就顺利打开局面,打响了名气。 这语气,这态势,可真有点吓人啊,朱大能几个不可能不害怕。 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也很是不甘心。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结果就在僵持间,这次还是鼻梁子上有橡皮膏那小子又冲动了。 他太阳穴上的脑筋儿跳起老高,攥上了拳头,带着不服气叫嚣着。 “嘿我就不信了,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物资局是你们家开的?我们吃黑钱,你有证据吗?就由着你说啊?对了,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哪儿的啊?你算干嘛的啊?你就这么大口气!” 嘿,还别说,这话问的很有点道理。 终于有人意识到,应该打听一下宁卫民的身份了。 可宁卫民不但不怕,还就等这话呢。 他最后的一招早准备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用出来。 “我是谁?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知道我住外交部大院就行了。那最好的小楼就是我们家。” “派出所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物资局也不是我们家的。可巧了,我倒是真能跟他们都说得上话。” “就说你们物资局吧,总局不就有个叫梁兴国的副局长吗?四十五岁,今年刚提上来的,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认识个叫徐锦海的,就是管你们分局业务处的。你们总该知道他吧?办你们几个,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就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 “对,我是没证据,你们干的勾当也可以不承认啊。但我说的话,就有人信,而且保证能把你们的财路给断了。我不但能让你们砸了饭碗。我还可以让派出所把那帮盲流子给遣返。” “我到真想看看,你们没工作,没外快,以后光靠喝西北风,能不能喝饱了……” 宁卫民所提的人头儿,都对! 这些情况都是他专门拜托蓝岚走物资公司内部的人脉,为他打听到的。 他甚至能说出这些局长的样貌特点和日常习惯来。 也是为此,多等了好几天才行动呢。 所以无论是朱大能还有他那些手下们,心几乎都要裂开,全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感受,那就像是《三体》小说里,低端文明得知自己被高端文明瞄上了一样。 需要面对全无还手之力的降维打击啊! “别别别,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钱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珍惜机会还不行嘛!” 朱大能被刺激的跳了脚,终于扛不住了,一溃千里。 不但作揖赔笑说着好话,还狠狠给了那“橡皮膏”一巴掌。 “混蛋!你疯了!你想死,别连累大家伙!今儿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了。” 而那小子挨了一家伙,这次再没出声,捂着脑袋,只剩了哆嗦。 再之后,朱大能就火急火燎的把钱箱里的钱全抖搂了出来,还让所有人还要掏兜凑数儿。 这时候如果要有一个外人进来,看见满地都是刚才被宁卫民扫飞的钞票。 那非得怀疑宁卫民是个抢劫犯,在打劫废品站不可呢。 “就这些了!对不住您,七百七十三……” 朱大能满头大汗,带着哭音说。 似乎生怕宁卫民觉得少,他一咬牙,干脆又把哥儿几个手表收了过来也给押上了。 放表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就跟押上了自己的命似的。 而其他人的眼神也是非常的难看。 明显个个肉疼,伤筋动骨了! 好家伙,眼下连现金带四块表,至少也值一千了。 宁卫民不但心里乐开花了,嘴上的笑纹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是真想伸手把钱和表都胡撸过来啊,可还是不行。 因为一样的道理,不能忘了自己的人设啊,得贯彻到底才行。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要的就是你们一个态度。这表,你们拿回去,这零票儿,也拿回去……” 宁卫民故作大方,只把柜台上的大团结收了起来。 眼瞅着柜台上将近二百块的花花绿绿的零钱和四块表没法伸手,心里是倍感遗憾。 而朱大能他们却是喜出望外,都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些剩下的财物。 “这,这些,您真不要了?” “切,什么话!我又不是信托商店,我要你们表干嘛。我又不摆小摊儿,要你们这块儿八毛的干嘛。” 宁卫民心口不一的一充大。 朱大能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先都把自己的表戴上了。 而随后,他们的担心就变成了宁卫民能否说话算话了。 他们生怕后续还会再有麻烦,自然想在宁卫民走之前,要个准话儿。 “那咱们这事儿,您看……” “这不都和平解决啦。你们识趣儿,我也得给面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们可也得知道,这几个钱儿是便宜事儿!对你们算什么啊?保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没几天就又挣出来了……” “是是是,那您真的不会再……我是说,您不会背后再给我们一家伙吧……嘿嘿。” “什么话!切!怕我说话不算是不是?放心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宁卫民这时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前的最后一关了。 只要走出这个门就是大功告成。 所以为了彻底打消这几个人的疑虑。 他还不能太着急,索性做出大度的样子,还给朱大能递过去一根中华,又论上了大道理。 “实话跟你说,我爹打小就告诉我,既不能被别人欺负,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做事儿先得讲理。” “因为这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在这地界儿,无论谁也别太牛x。这儿,专治不服的。千万别觉得自己怎么地,就看不起别人。就是小老百姓,要逼急了,多少也能攀出几门富贵亲戚。” “说实话,这就是你们倒霉的原因。你就是再牛x,也要适度,总不能不让别人活!” “你们说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我还能犯你们一样的错误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什么叫以德服人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简直五体投地。 在宁卫民个个被说的频频点头,就像老师面前的一群小学生。 心里几乎都在这么想。 人和人是不一样啊! 瞧瞧人家,这道理讲得。 天生胎里富,这才是当头儿的命! ………… 好一番揉搓,终于把朱大能几个像面团一样弄的俯帖耳之后。 宁卫民在他们相送下,大摇大摆走出东郊废品站。 可实际上呢,他不但拿着烟的手抖,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为别的,揉面费劲啊。 当精神上的面点师,比干真正的白案更费劲。 结果这还没完呢,当他坐上副驾驶刚想放松一下,司机又来事儿了。 “嘿,我说,你是包车没错,可午饭你不能不让我吃啊。这都几点了,你再瞧瞧这什么地儿……” 幸好啊此时车已经动了,动机声儿又大,否则真能立马穿帮。 宁卫民脑门上登时就冒了一层白毛汗,赶紧坐起来安抚。 “师傅师傅,对不住。算我不对,中午您挑地儿,咱回城里吃去行不行。您随便点。也算我谢谢您今天准时按的那几声儿喇叭了。” 司机一下美了。 “哟,哥们儿,挺大方啊。那谢了啊。就……就都饭庄吧,怎么样?” “没问题啊,不过,咱能不能再晚点吃,我还想去前面两里地外的东郊垃圾场。” 不过一听这话,司机又变脸了。 “垃圾场?你去哪儿干嘛呀?齁味儿的。” “嘿嘿,我……我弄点东西带走,这不都到这儿了吗,顺便拉点废铜……” “什么?顺便?亏你想得出来。我这可是我们出租公司前年刚更新的新车,就给你拉废铜烂铁啊,不行不行!没事吧你?” “师傅师傅,算您帮我一忙行不行,我不让您吃亏。除了包车的钱,我再单给您十块怎么样?不要票,您个人的。真的真的,就跑这一趟了,回头把保准儿把您车给您收拾干净了……” “那你说的啊,这时间不会太长吧……” “您放心,我也怕味儿,顶多半小时。到地儿您就坐车上,踏踏实实抽烟,等我会儿就行。这半盒中华,都是您的了……” “那……那就这样呗。好家伙,不是我说,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穿得挺体面,出手也大方。可花二十块钱包一天出租车,就光为了跑垃圾场和废品站啊?也忒邪性了你!” 第455章 自己人 第455章 自己人 手拿瓷杯的中年人虎了脸。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了,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啊?” 小魏可不敢认这罪名,连忙掰扯。 “哎哟,我们当然讲理。可您不是外汇券不够吗?” 中年人又把钞票送了过来。 “我外汇券虽然不够,可不是给你又加上人民币了吗?而且还多加了两块。” 小孟却不吝那个。 “那人民币能和外汇券等同吗?您要是拿着人民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能成吗?” 中年人结巴了。 “那……那不够我还能去凑啊。你们现在跟我去取总行了吧?” 小孟得意。 “对不起,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中年人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那……那我把工作证押给你们,东西我先带走,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外汇券来。” 可他越是这么迫切,小魏和小孟越误会他“用心不良”。 俩人不约而同一起拨楞脑袋。 宁卫民可是精挑细选,又跟卖鱼的仔细打听了养鱼情况。 才花高价买下了这几对儿成熟期的神仙鱼。 水温多少,小鱼平时喂什么鱼食,他都严格按照过去的来,养得很用心。 因此,这几对鱼挪到了新环境里,都很适应。 既没有病的,也没有死的。 而且没几天,那对“三色神仙”的母鱼公鱼身下都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管儿,开始下垂。 这也就是说,好事儿要来了。 在宁卫民的喜出望外下,果不其然,六月初的一天,母鱼开始舔板了。 这就是主动清理产卵区的表现。 等到它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几乎不停的连续舔板的时候。 宁卫民知道该为繁殖鱼卵的孵化缸做专门的准备,到了接钱的时候了! 说实话,有关这方面的技术要求,其实不难。 主要就是水温和氧气控制好了就行。 具体来说,得提前就困好水,然后把孵化缸的水温度定到比繁殖缸中温度略高一度。 最后还得保证孵化缸的困水氧气充分。 当然,由于这年头没有专业电动器材,只能通过土办法来保证这一切。 比如有关温度,宁卫民除了太阳晒水。 能做的只有灯泡烘烤的办法。 他用木板接了四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子照浴缸。 威力也就凑合吧,顶不上浴霸的一半功效。 至于有关氧气,那就更得费力气了。 困水里早就没氧了,宁卫民也没处弄氧气泵去。 他就只能用水舀子反复搅动的办法来人工制氧。 这就是此时为什么市面上神仙鱼稀缺的主要原因。 窍门虽然说就一层薄纸,可因为缺少设备,又是新兴起的玩意。 除了宁卫民,当代就没人知道怎么捅破。 简单的技术,此时还显得很高端。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时代红利了。 总之,当宁卫民折腾了差不多俩小时后,母鱼终于开始在产板上产卵了。 这时候公鱼也跟进,在卵上撒精。 看上去就是公鱼会随着母鱼一同产板上方慢慢游动,行活叫“溜板儿”。 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小时左右,产卵才会结束。 在这期间,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剧烈变化,干扰公鱼母鱼。 所以为了万全,宁卫民不但自己出了屋。 甚至还守在外面窗户处,求着经过的邻居们尽量保持安静。 弄得谁看他都是神神道道的。 而等待产卵顺利结束后,宁卫民就得把产完卵的板子拿走了。 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准备就绪的孵化缸内,行里叫做“提板法”。 但做到这一步,也只能说松了半口气,还远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 最后的几天才是孵化成功的重中之重 所以为了保证鱼卵能顺利“滚板儿”。 宁卫民不但在水里放了自己稀释的眼药水,以此来保证水质,抑制水中细菌的滋生。 还专门找前些日子老给他修表的那位师傅,借了个旧的吹灰气囊。 把这玩意接好了细的塑料吸管伸入到在孵化缸里,对着产板,时不时的,他就得捏几下。 好以最小的动静,供给充足的氧气。 但即使如此,孵化的二十小时后,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几颗坏卵。 正常鱼卵整体是透明的。 而坏卵会变成白色,在灯照下是不透明的。 那不用说,这些坏卵的害处,就是会持续的感染周围的鱼卵。 只有等到四十八小时后,鱼卵开始6续有小尾巴长出,并且开始晃动,6续滚落缸底。 变质的死卵才会停止造成破坏。 这就叫“滚板儿”。 等到鱼卵都滚下来后,小鱼全都聚在缸底蠕动,就跟小虫子似的。 这种情况基本还要再保持两天,小鱼才能长出眼睛,开始“起飞”。 但此时已经基本算是过了损耗关了。 也是直到这时,宁卫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了。 别的甭说,能成功孵化七成就是最大的奖励。 大致估计一下即将入手的利润 宁卫民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糟的累,受的罪——值! 五天之后,当小鱼长出上下鳍群游的时候,那场面是相当壮观啊! 别说宁卫民看着高兴了,就连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叫古四儿的鱼贩子,都看得眉飞色舞。 “我的妈呀!兄弟,你这真是一窝出的吗?” “没错,你也不看看,不是一个爹妈,能是一个样?就那对儿,那对‘三色’的崽儿。” “哎哟,您可真是鱼把式里的这个啊!佩服佩服!我就没见过有人,能孵化出这么多来呢。一窝能有个三四十条就算好的了。您这得算是独门绝学了……” “那可不,不是我吹,满京城我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你要找第二个人,还真找不着。” “没的说,服,绝对心悦诚服。我今儿算见着高人了。您家里不会是祖上就干这个的鱼把式吧?” “那哪儿可能啊,咱们这儿养的什么种?这招儿是外国杂志上,我看来的……” “难怪哪,你还认识外国字儿?” 手拿瓷杯的中年人虎了脸。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了,还讲不讲个先来后到啊?” 小魏可不敢认这罪名,连忙掰扯。 “哎哟,我们当然讲理。可您不是外汇券不够吗?” 中年人又把钞票送了过来。 “我外汇券虽然不够,可不是给你又加上人民币了吗?而且还多加了两块。” 小孟却不吝那个。 “那人民币能和外汇券等同吗?您要是拿着人民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能成吗?” 中年人结巴了。 “那……那不够我还能去凑啊。你们现在跟我去取总行了吧?” 小孟得意。 “对不起,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中年人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那……那我把工作证押给你们,东西我先带走,一会儿就给你们送外汇券来。” 可他越是这么迫切,小魏和小孟越误会他“用心不良”。 俩人不约而同一起拨楞脑袋。 “那怎么了,I speak eng1ish very we11,听得懂吗?” “听不懂,嘿,高人!要不说这人还得长能耐,有本事在身上,遍地都是挣钱的机会……” 总之,一个真心崇拜,一个受之无愧,又都是懂鱼玩儿鱼的人,俩人聊得很高兴。 不过别看谈这些兴致勃勃,很有点要成知己的意思,真触及到实际利益就让宁卫民有点失望了。 一个是古四儿有点不识趣,竟然幻想用一百块就买走他养鱼的窍门。 二是他自己开出的六十六块钱包窝儿端的吉利价钱,古四儿也没同意。 “怎么着,你没事儿吧。真觉着贵吗?一条鱼不到两毛的事儿。这是神仙啊,你就是明天拿出去卖,最少三毛一条。你多养两天,在市场上出手怎么也得四五毛啊。我这可是给你个优惠价儿。” 宁卫民不乐意了,语气充斥着不满。 “兄弟,你这么说没错,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为此,古四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了实话。 “不怕你笑话,我一个早市也挣不了四五块。你这鱼好是好,就是太多了点。” “我又不是你,没你这么能,而且还得上班呢。真一气儿吃下来,万一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鱼死了。我就得拿自己俩月工资去赔啊,家里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再说了,我一气儿拿这么多鱼,也不好出手啊。要想快点儿卖,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要不咱按条算?我两毛一条从你这拿,先拿十五块的怎么样?我得把手里的卖出去,才能再来拿货。” 宁卫民简直是不敢置信。 “我说,你这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早市里热带鱼的专业户嘛,你怎么会连一窝鱼都包不下啊?你不是跟我动心眼呢吧。” 古四儿愈加脸红。 “兄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主要,我不没想到你是个神人嘛。你这一窝顶别人十窝的。要不这样?算我对不住你,我下次来的时候,每条可以再给你加两分钱。不会让你赔鱼食钱。的……” “我说你麻烦不麻烦?真至于的嘛……” “嗨,我要有一句瞎话,就让我噎死在你这儿。真是没办法啊。咱干的确实是小本儿生意啊,本就是为了一边儿玩着,一边补贴日子弄俩小钱儿。又不是国营商店,谁手里有这么多钱腾挪?不光是我,你就是去全市最大的官园儿市场也一样,再了不得的主儿,也就吃你个半窝儿了。不是不想要,是大家手里真没钱,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谁都得过日子,没法子!” 宁卫民这么听,心中真有点凉了。 就一次十几块往外出?那得出多咱去? 他还惦记下一窝神仙鱼再孵化出来呢。 以后要是天天再跟各路鱼贩子讨价还价,同时还得照顾种鱼和小鱼,那他得多累啊? 他原本也是想玩儿着把钱挣了,但此时却已经充分感到有点累人了。 看来一开始想的太美了,就是吃了这行要热还没热的亏了。 这年头靠鱼挣钱的,真没几个有起子的。 不但没钱,还没胆儿。实在缺乏冒险精神和野心,有挣钱的机会都不敢迎头而上。 说白了,就没几个正经懂得做生意的人。 “我说,五十五行不行?算我吃点亏,你都端了吧!像你这样墨迹,那还不如我自己挑着卖去呢。” 眼瞅着宁卫民不乐意,有点急眼,古四儿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着吧,兄弟,这次我给二十五块钱吧,先捞你一百二十条的。我要说你给的价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可我要是能再多掏一分钱,也是个小狗子!” “我都快三张的人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我不会傻到能五十五拿下一窝鱼,非给你七十五啊。对不对?”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想来这时候他要跟古四儿说,说今后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一条的观赏鱼。 估计真能把古四儿给吓跑了,把他当成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只能等着市场慢慢成熟了。 “得了,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咱先说好了,我就等你三天。三天后,你不来,鱼我就给别人了。” “行。就这么办。” “我额外再说一句,你也别觉得我刚才出一百就想买你赚钱的法子不识相。你这孵化的法子儿确实宝贵。但再宝贵,也得有人买得起才行是不是?” “那一百块的价儿,也就是我才舍得叫出来的。我还真不信有人会出得比我高的。说一千道一万,行里就这点能水了,别人未必有我这魄力。”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啊?这没关系,要真这样,我可以帮你联系俩朋友,一块儿从你这儿拿鱼也行。你要愿意传方子,我们仨也一块儿凑钱买。就算帮你一忙了……” 好家伙,这样的便宜反倒是帮我的忙了。 宁卫民的鼻子不但快气歪了,心气儿彻底低落了。 他没那么不开眼,就这么廉价把养鱼的法子卖出去。 对于钱,他更是不愿意放松一个的。 可是……古四儿说的情况也是反应了现实状况。 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行市没起来,人员素质也不灵,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瞎。 难喽,这年头挣钱是挺容易,可想轻轻松松就挣大钱难喽。 干什么都挥不出一点资本和规模优势来,只能凭苦力小打小闹。 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初级市场是让人多么的着急了。 不但制度限制厉害,就连人的思想都禁锢的厉害。 第456章 大牡丹花 第456章 大牡丹花 人生在世,难免有替人调解矛盾,做和事佬的情况。 但是,和事佬可并不好做。 因为这是个两边不讨好的差事。 如果没有比较高明的手段和技巧,不但有可能顾此失彼,甚至会把自己陷进去。 让自己成为被一方,甚至是被双方共同怨恨的对象。 好在这方面,宁卫民还是有点办法的。 他上辈子管理自己公司,毕竟没白当小老板。 至少就懂得了一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 而他最爱用的法子,就是把一方地位抬得高高的,夸得跟朵天下第一的大牡丹花儿似的。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作家的话 第457章 不是滋味 第457章 不是滋味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 宁卫民今天算是由衷的体会到这句话了。 他情知这时候再说什么“失敬”啊,“久仰”啊,都俗气得很,也显得虚伪。 索性就抖了个机灵,说了一句三十年后的笑话。 “难怪啦,合着我是一直是在再拿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您的专业啊。哎哟,我太自不量力啦,让您见笑。” 果然,那位中年人,也就是叶赫民,因为他的调侃爽朗的笑了起来。 “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知识就是知识。我也是因为爱陶瓷才会从事这个工作。至于我的眼力强于你,其实不过是因为痴长你几岁,经验多罢了。关键是是任何一门学问,都需要时间来积累,无论我们谁,都没有捷径可走。”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第458章 软硬兼施 第458章 软硬兼施 宁卫民因为是个帅小伙,又鲜有对属下火的时候。 这就造成下属对他亲近有余,威信不足。 尤其是自打斋宫开业以来,他一直在用越时代的理念要求这些姑娘们。 一边不惜重金对她们进行仪容仪表的培训,提供高档工装和免费的高级化妆品。 亲手把这些姑娘们打造成了最时尚最高端的服务人员。 另一边,他又不断开源,采用多种经营的方式,成功推动斋宫经营业业绩持续走高。 同时也让姑娘们的收入随之稳定增长。 这一切的一切,都越助长了这些姑娘们的骄娇二气。 别看这些姑娘们工作中笑得甜美,待顾客也很热情客气。 可那只是利益使然的表面伪装。 事实上,因为收入高待遇好。 这帮丫头无不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毛病,和相互攀比的虚荣心。 私下里,或在外面,她们个个都心高气傲,对普通人不假颜色。 要打个恰如其分的比方,这斋宫真和《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差不多了 硬是把一帮胡同妞儿培养成了一园子的“新时代贵小姐”。 像那个被总公司诟病,总去友谊商店买南方水果的“杨贵妃”。 其实并非个例,而是非常普遍的情况。 至于说到服务水平,这些姑娘们可完全没达到宁卫民所期望的要求。 在工作细节上,其实违反规章制度,能挑出来的毛病多了去了。 像着装、洗理、请假这些方面,就是毫无疑问的重灾区。 还有工作耗材上的浪费情况,以及同事之间的龃龉和纷争,也越来越严重。 要说多亏保卫工作是宁卫民拜托天坛公园的保卫科来负责的,常年有四个戴着红箍的巡查员,门神一样的镇在各个院落里。 否则就凭这些花枝招展的大丫头的魅力,再招来花蝴蝶小蜜蜂,一准能把斋宫彻底搞乱套不可。 说白了,也就是对比国营体制下大锅饭的“大爷”来,这些姑娘们才能显出服务态度好来。 可也得先搞搞清楚,宁卫民在她们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啊。 那再显不出点效果,还说的过去嘛。 换言之,同样的待遇要放在国企,想必那些“大爷”们,也一样会提高服务质量的。 所以正好,小魏和小孟犯的这件事,就被宁卫民好好借题挥了一把。 还别看叶赫民走之前为她们俩求了情,可宁卫民仍旧没有心慈手软,十足十的严惩不贷。 不但罚了小魏和小孟俩人各自二十元钱。 让她们在例会上,当众宣读检查。 甚至随后还罚她们暂时下岗,足足打扫了三天公共卫生呢。 总之,那是伤害极大,侮辱性也极高啊。 为这个,小魏和小孟背后哭了不止一鼻子了,甚至都萌生了想辞职不干的念头。 不过反过来,杀鸡骇猴的效果也是真的好。 由于小魏和小孟的现身说法,引得斋宫人人自危,其他的姑娘们都怕再触霉头。 所以随后宁卫民严抓各项规章制度的行为,要求落实各项服务规范的要求,很顺利的展开了。 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没人戴自己的金饰上班了。 也没人烫了,留指甲的都剪掉了。 对公共财产和消耗品也都知道爱惜了。 甚至连争吵置气的情况,以及请病假事假的人都少了。 总而言之,风气为之一肃,精神面貌彻底不同。 斋宫的姑娘们几乎一夜之间,就都成了能够令行禁止的女兵。 可以说,宁卫民完全达到了自己树立威信、震慑人心的目的。 也是直至此时,他才又对小魏和小孟再施以怀柔手段。 毕竟管理是门软硬兼施的学问。 尤其是对女孩子,一味强硬打压,不但对她们的忠诚和劳动积极性会造成极大的损害,也很容易让她们陷于悲观泄气的心态。 于是专门找了一天下班之后,宁卫民把小魏和小孟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要消除她们心里的怨气。 他具体做法就是拿出了两个准备好信封,一人面前放了一个,说是要替两个姑娘掏罚款的钱。 不用说,小魏和小孟都因为他这没头没脑之举感到不可思议,无不露出了诧异不解的神色。 随后就都是一起摇头,坚决不要。 “让你们拿着就拿着,你先收起来,我再告诉你们为什么。” 宁卫民微笑着,尽量以一种和蔼的口气鼓励两个姑娘。 小魏好说话,似乎有所意动。 但小孟却是个强硬的性子。 不但自己不为所动,还拦了小魏一把。 “经理,罚都罚了,您怎么还吃后悔药啊?这钱我们不能要。否则不就说明您罚错了吗?捧着别人的碗,就得服人管。道理我们都明白。您用不着下先给我们一棍子,又喂个甜枣吃。” “哟,你还一套一套的。道理你全明白,可就是心里感到委屈,肚子里的气难消是不是?告诉你,我就知道你会犯小心眼,所以才来给你们消气的。” 宁卫民以一副玩笑的口气说,“罚了你们每人二十,可我今天给你们的信封里都装着五十。知道为什么吗?” 这下,无论是小魏还是小孟,都只会眨巴眼睛了。 “我一说,你们就明白了。” 宁卫民以一副知心大哥哥的形象和颜悦色的解释。 “你们惹怒了顾客,我罚你们是应该的。可我也有责任。是我考虑不周,让挂上了‘只限外汇交易’牌子,才引出这样的事端。没人罚我,可就有点不公平了。是不是啊?” “所以啊,这是我自己罚我自己的钱。你们犯了错是每人罚款二十,我是你们的经理。收入多,当然罚的就更多。” “至于为什么我把这钱给你们,是因为惩罚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你们既然已经认识到了自己错误,又失了颜面,还换得别人吸取了教训。我就不能再让你们承担经济上的损失了。” “你们要是在店里卖货,每天至少能挣十块的提成吧?这打扫了三天卫生,就少了三天的收入。二十加三十,五十没错吧?” 宁卫民的账目算得明明白白的,可两个姑娘却不好意思收。 不为别的,抹不开面子,实在难为情。 瞧瞧,罚了也就二十,拿回来五十,这成什么事儿了? 就好像她们贪这点小便宜,在接受收买似的。 宁卫民见状,很快就猜出了她们的心思,就又说,“你们该拿就拿,千万别不好意思。好好想想,你们为什么来斋宫啊?不就为了要赚钱生活嘛。你们才挣几个钱,禁得住这么罚。再说了,要论工作的责任心,你们比好些人还强得多呢。别人都没挨罚,但就罚了你们。我心里都过意不去,替你们难受。” 这话一说,算杵心窝子上了,俩姑娘眼圈儿红了。 宁卫民立刻抓住了机会叹息一声,开始飙演技。 “不是我说便宜话,关键是很多时候,我们的的确确只能顾一头。” “你们也从我的角度想想看,当时看到你们跟那叶师傅起争执,周围还围了那么多的人。那种情况下,我只能先力保别把事态扩大。这没错吧?你们应该明白,如果当时场面失控,就不是我们的商店关门那么简单了。” “再之后,我也必须得罚你们呀。如果我不罚你们,且不说你们自己不会往心里去,绝对记不住这次教训。就说咱们斋宫其他人,看在眼里又会怎么想?” “她们肯定认为,小魏和小孟惹出那么大篓子,都能轻易过关。那咱们的规章制度不就是摆设嘛。这下好了,那我下回犯错,就有的说了。” “所以啊,碍于斋宫负责人的身份,我根本别无选择。而且即使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么做。哪怕我也认为你们的错情有可缘,甚至平日工作,你们比不少人更认真,更负责,也是一样的。总之,这件事算是你们摊上了。或许有点不公平。但这种不公平就是现实。不光是你们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至于今后,你们要想不犯错,做事就得先分好轻重缓急,主要次要。这件事里,你们能替我着想,替斋宫着想。这我都明白,我会记在心里。可我为了你们好,也必须得提醒你们。要还是先把自己的工作职责做好,那就是让顾客满意啊。” “你们才刚刚工作,或许还很难理解‘顾一头’的重要。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干活动脑子很重要。也只有你们先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拥有进一步提升职务的可能。” 宁卫民如同一个大哥哥,拉家常似的跟两个姑娘讲述了这些话。 像这种谈话,形式远比内容更重要。 因为虽然未必能让两个姑娘懂得宁卫民的一片苦心,但传达善意却是无碍的。 能直接拉进了他们彼此距离。 尽管未必就能让两个姑娘对宁卫民的惩罚之痛完全释怀。 但至少已经不再觉得他很可恶,不再那么抵触和厌恶他的“管理”了。 第459章 小聪明 第459章 小聪明 人世间,许多事儿是说得做不得的。 就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就像“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类似于这样的话,很多人都知道。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做的。 再比如说“顾一头儿”这种道理。 宁卫民拿来教训下属可以,但要他自己只顾一头是绝没可能的。 他的“天赋异禀”和深入骨髓的贪婪,都让他无法放弃鱼与熊掌兼得的追求与尝试。 反过来也一样,有许多事儿是做得说不得的。 这就像宁卫民在斋宫开的这个工艺品商店,挂上“只限外汇交易”牌子,明明是好意。 目的是坑老外的钱,来贴补百姓,让同胞落个实惠。 可没人能明白他的赤胆忠心,体谅他的好心好意。 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反而视为他为洋人之走狗,认为这牌子是对同胞的歧视,结果竟惹出了悬之又悬的一场风波。 这就是宁卫民所得到的教训。 毋庸置疑,为了杜绝以后出现类似的情况,“只限外汇交易”的牌子是说什么都不能再挂了。 但工艺品商店却还得照原样来经营。 怎么才能保持这个店铺“杀富济贫”的初衷不变呢? 这可就有点让人为难了。 所以现实之中也会出现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宁卫民就是干出了这件事儿的人。 他耍了个小聪明,重新挂了一块牌子,又给用上了另一个名目——斋宫陈列馆内部会员商店。 但其实说破了,这个名目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儿,纯粹的烟雾弹。 什么会员啊,需要什么资格,怎么才能加入。 光看牌子,这一切都含糊不清,谁都搞不清楚。 唯一能让人一眼就看明白的只有限制。 说白了,不是会员恕不接待啊,这才是重点。 这下好了,打着需要会员身份的借口来拒绝普通人。 总不会再联系到什么歧视,伤害民族感情上了吧? 至于怎么在拦住内宾的同时还能留住外宾,那就更容易了。 关键的窍门就在这块牌子是汉语的,不是双语的。 这也就是说,这牌子只有咱们自己人才看得懂哪,看见了当然就会主动止步。 而外国人看在眼里几乎就是睁眼瞎,当然不吝那个啦。 要说句不好听,怕是写个“八国联军的后裔不得好死”,大部分的外国人,怕也照样会乐呵呵的进去看货。 所以能说宁卫民这小子不聪明吗? 这就叫变通的本事。 他一下子从外汇交易限制改成语言能力限制了。 可达到的效果却是完全不走样的,甚至更好。 因为他还照顾到国人的民族情感的敏感性了。 当然,话说回来了,再聪明的人也有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这不,大概是老天爷见不得宁卫民活得太滋润,也是怕他太傲了,才会特意排下来个神仙刹刹他的骄纵之气。 叶赫民的出现就让宁卫民痛感十足。 且不说这事儿真要是闹大了,实在难以收场。 关键宁卫民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文物局和总公司知道他店里卖给外国人的东西里有隋代古物,会怎么追究他的相应责任。 于是在一种冷汗直冒的后怕之余,他清晰的感受到自我的局限。 明白了这天底下永远会有人想不到的意外事故,自己不可能算无遗漏。 是哦,这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也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 事情要是能按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所以他继而领悟了一个看似浅显,却非常重要的道理。 什么事儿就怕耽搁,一耽搁就难免夜长梦多。 人想做事就不能图安逸,不可能舒舒服服的成功。 永远都得拿出分秒必争,时不我待劲头来。 否则,也许就会如同《龟兔赛跑》里的那只兔子似的,输掉明明稳操胜券的比赛。 宁卫民知错必改,行动力极强,几乎立刻就端正了态度。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吸取了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教训,再不敢拖延正事偷闲在了。 开始以极高的效率着手推动宫廷高档餐饮项目的进程。 先面临的就是选址的问题。 在这方面区服务局提供了两处地址。 一个就是重文门大街的东北角的新侨饭店。 按区里的意思,是可以把新侨饭店的一搂挤出一部分来开办餐厅。 这样一来,未来的重文门路口就有了四家上档次的餐厅。 东北口的新侨饭店的传统西餐和宫廷菜,东南口重文门饭店的马克西姆法餐,以及重文门旅馆的便宜坊。 这无疑可以让本来就已经汇集了不少高档餐厅的重文门路口锦上添花。 彻底成为区里屈一指的高端餐饮路口。 好处是,这里是整个重文区最繁华的路段,与东城区交接之处,距离**广场近,还紧邻火车站。 无论是外地来京的旅客,还是本地的上层人士。 反正对吸引有钱的顾客来就餐,都有着天然的地理优势。 但坏处就是面积太有限了。 要知道,新侨饭店的一搂已经有了由原来的销售部改成的西餐厅了。 京城人都知道“北老莫,南新侨”,那是相当的有名。 此外,还要保证饭店正常工作和办公。所以能划出来的面积就不会很多了。 经服务局和新侨饭店的领导层协调,最多最多也就能腾出三百平米。 这可是包括后厨在内的面积,勉勉强强也就是个散座和大桌掺乎在一起的中型餐厅。 要办成有雅间和散座分开,上档次的大饭庄子,难啊。 区里或许是也认为这个面积实在是不够瞧的,所以才又给选了另一处地址,那就是天坛北路87号。 这里是一栋二层灰砖小楼,楼下是个大型五金商店,楼上是商店的仓库和办公区。 这楼的空间结构很好,说是两层楼其实大致相当于一般的三层楼的高度,总体加起来得有一千二百平米左右,面积是差不多够用了。 这里的好处是很明显的,因为距离天坛北门只有西向一百平米的距离。 但坏处就是这条路不是很繁华,而且没有多少面积可以停靠汽车。 最关键的是,区里还得为五金店迁走额外寻找地方安置。 除了相关费用之外,或许还得额外付出一些补偿,这也增大了一些成本负担。 至于天坛公园的园方,也力所能及的提供了一个选择,那就是祈年殿旁边的北神厨。 神厨就是制作祭品的厨房。 据《大清会典》记载,制作祭天的供品,极讲豪奢与考究。 每次大礼需二百八十名厨师从事供品的加工。 在祭典的前一天,礼部太常寺官员需来此帮助料理,皇帝还要亲自前来视察,可见其重要程度。 所以祈年殿旁的北神厨是个挺大的院落,哪怕不算距离不远的宰牲亭,也有两千多平米。 如果加上宰牲亭能有三千多平米,而且还紧紧相连这一大片曲尺形状的长廊。 景观和面积优势十分明显。 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先是深入景区,只能做闭门生意。 其次就是北神厨作为非主要景区,一直是封闭着,房屋早就老旧不堪。 如果不动工大修是不堪使用的,而且要修还不是普通的修,还得改造成高档的餐饮场所。 那费用可就高了。 所以怎么考量,如何取舍,对三方合作人,尤其是拿总的宁卫民来说,就成了当下的难题。 第460章 二选一 第46o章 二选一 新侨饭店的地方是三方合伙人经过商议后最先舍弃的。 毕竟对一个上档次的高级餐厅而言,空间不足是硬伤。 虽然乔万林代表服务局也提了一个变通的意见,说其实也可以把餐厅搬到新侨饭店的二楼去办的。 只要愿意掏租金,整层交给你们都没问题。 但问题是天坛园方和宁卫民可各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方是嫌那位置距离自家太远,担心鞭长莫及,自己被架空,不好沾光啊。 另一方是嫌那位置和即将开业的马克西姆餐厅距离太近,不想送上门去给自己头顶上找个婆婆管。 所以他们双方异口同声的嫌弃新侨饭店楼层太低。 一方说压抑,另一方说没法挂宫灯。 就这么着,相当果断的给否决了。 因此实际上真正需要做的选择题,其实也就剩下天坛北路87号与天坛公园内的北神厨二选一了。 但这个问题,却真是难以最终拍板啊。 哪怕三方开过了几次会。 尽管五金店那边很快明确表示给五万就搬走,而天坛园方也愿意白把北神厨给饭庄用。 各方面的条件和优惠都已经明确摆出来了。 这次谈话之后,宁卫民和蓝岚的相处的方式就有些改变了。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纯粹轻松的吃喝玩乐了。 这个姑娘真的有点受到了触动。 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就此重拾学业。 却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跟宁卫民讲述她对生活的迷惑,诉说她和父母沟通相处的障碍。 甚至关于未来、时间、生活、爱情、独立、自由、理想……这些更宽泛更虚幻的话题。 对蓝岚的这些思想问题,宁卫民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一本正经的说教。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只是专心聆听,给予笑容,不去反驳。 其目的就是想让蓝岚一吐为快,先尽情的说出那些心底的伤感和迷茫。 等到泄够了,她自己就会现问题。 因为这就是青春的困惑,属于年轻人独有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长大成人中遇见的烦恼。 以蓝岚的年纪和她的经历,还并不清楚这些烦恼,其实多么平凡无奇,无关紧要。 她就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应该落入别人一样的俗套里,必须与众不同才对得起自己。 但终究,时间和现实会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因此宁卫民所能做的,便是倾听过后。 说那些任何年长,且带有善意的人,都会对这姑娘说的那些话。 他不强迫蓝岚如何选择,重点就是告诉她,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她要学会体谅父母的难处。 也要知道自己做决定的前提,就是必须懂得对自己负责。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承当起由此引的一切风险和结果。 实事求是的说,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这不但因为宁卫民本质上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中年人。 而且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采取了较正确的说服方式。 更关键的是,作为朋友身份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白了,这些道理并不是蓝岚那高学历的父母不懂得、不知道、未曾说过的。 但这种事也有点“医不自治”的意思。 因为立场不同,情绪不同,利益攸关等问题。 从蓝岚父母的口里讲出来,和从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宁卫民口中说出来,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啊。 也就难怪蓝岚这丫头会觉得宁卫民才是一心为她着想,对他产生充分信服和钦佩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蓝岚终于决定,要重新回到课堂,备战高考了。 她不但自己花钱报了补习班,还打算用工资给父母买些礼物。 等于除了没有提前跟父母说,想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之外。 其余的都毫无保留遵从了宁卫民的建议。 所以在暑假结束之前,蓝岚也就更不想辜负这最后的好时光,要大玩特玩一场。 为此,她制订了许多计划。 想去游野泳,想去溜旱冰,想去爬香山,想去北海划船,还想去圆明园野炊。 甚至为了感谢宁卫民,她自己做东,反而请宁卫民去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 宁卫民自然承情。 于是为了回馈,哄蓝岚高兴,他不但尽力抽时间陪同,还专门添加了个项目。 那就是带这还没爬到过长城顶端的丫头去八达岭,真正当一回“好汉”。 因为怕人多,他们专门挑了一个工作日。 蓝岚要做的就是开张病假条而已。 其余一系列准备工作全归宁卫民筹办。 为此,宁卫民不但买了不少吃的喝的。 啤酒、汽水、罐头、水果、酱牛肉、火腿、面包、瓜子、巧克力、泡泡糖……应有尽有。 还事先去前门西侧出租车接待站添了个单子,包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到了动身的日子,一大早,宁卫民就带着司机,去约好的见面地点接了蓝岚,然后往北进。 别说,这天还真选得不错。 八达岭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游人也确实不多,外国人就能占了有一半。 宁卫民和蓝岚不但坐车看景儿嘻嘻哈哈。 到了长城脚下,更是兴高采烈。 一起背着吃喝,混在一干黄毛蓝眼睛里,往远处蜿蜒起伏的长城上攀登。 只是真爬起来就有点不顺利了,蓝岚路上歇了好几起儿。 这倒不是累的,而是被宁卫民逗得。 敢情宁卫民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来自数十年后的网络段子脑洞又太大。 对当下的人,逗乐儿效果完全是爆炸似的。 以至于蓝岚爬的过程中频频笑岔了气儿,不得不捂着肚子坐台阶上休息。 这么磨蹭下来,虽然来的挺早,却赶了个晚集。 都快中午了,他们才得以站在八达岭的最高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辛苦当也值得。 此刻极目远眺,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特别是成功登顶,还有“好汉”光环加身。 就更是让蓝岚趾高气扬,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 当然,劳累总是免不了的,一股子兴奋劲过去,俩人就感到腿肚子转筋了。 那不用说,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吃点喝点,补充补充体力才能下去。 这样,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带来的塑料布,靠着墙肩并肩坐在一起。 然后取出吃的喝的,开始野餐。 但就在他们俩拿着汽水瓶干杯,抢着争着,互相往对方嘴里塞吃食,正闹得最欢实最开心的时候。 一个意外彻底结束了这一切。 忽然间,从不远处一群正在交谈的人里,居然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沉声不语站在了他们俩的面前。 这个人,穿着相当高级的皮鞋,且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由于他站的方向是背光的,中午的阳光又太刺眼。 宁卫民和蓝岚虽然能看清他的腿,但抬起头来,却很难看清此人的眉目。 老半天,宁卫民才看出眼前是个五十岁初头,脸上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 他不认识这个人,正为了此人严肃的表情感到奇怪的时候。 忽然耳边就传来了蓝岚的一声“爸”。 大吃一惊的宁卫民转头看去,现蓝岚两眼睁得老大,几乎都直了。 原本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全然一副无所适从的紧张神情。 等他再转回头去看那男人。 除了明显察觉,蓝岚的容貌和此人似乎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也感受到到了来自蓝岚父亲目光审视下的巨大威压。 我去,没这么巧的吧! 这样的对视里,即使心里无愧,宁卫民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局促。 他赶紧站了起来问好。 “您好,叔叔。” 蓝岚跟随着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 “爸,这是,这是我…我单位同事。” 但这话,说还不如不说呢。 磕磕绊绊,又是撒谎,反倒显得心虚。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用。 何况这还是工作日呢,俩人都不上班,跑这儿玩来了!这也不像话呀! 宁卫民无奈看了蓝岚一眼,知道肯定瞒不过蓝岚父亲,要惹麻烦。 第461章 三六九等 第461章 三六九等 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那就是请教自有丰富经验的人,或者说是自己心目里的能人。 正如孙策临终叮嘱弟弟孙权的话一样,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 宁卫民无论遇到了什么事儿,兹要想不明白,他当然就得去请教自己的师父康术德了。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穿越到这一世的一种依赖本能。 也是孤儿身世能够得到抚慰的一种精神慰藉。 是一种幸福。 所以因为选址的问题,他也就烦恼了两三天,就毫不犹豫的扔下身段儿了。 当然,有求于人就必得有所表示啊。 何况老爷子头两天还作了他一把。 抱怨他不给买酒喝呢。 于是这次,宁卫民就打了电话,托糖业烟酒公司的黄新源从他们内部渠道,搞点“南黄陈绍”送给老爷子。 说实话,如今高品质的南黄酒已经不似过去那么少见了。 因为自打1981年起,京城对外埠开放酒水市场之后,各路酒厂就纷纷携带自家好酒进京开拓市场。 而且最近也是赶巧了,即墨黄酒厂的厂长携带本厂的老酒进京四处活动,正在大宴宾客,四处送礼,为自己的产品做推广。 还没等宁卫民琢磨好,到底该不该把广告上的地址换地方,如果换又该换到哪儿去。 时间就到了边家大喜的日子。 这个年头,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还有旧日风俗使然。 京城百姓的红事儿、白事儿很少在外面的饭馆儿举办。 流水席还是最主要的形式,于是大杂院便经常成为举行婚礼和设宴的场所。 还别看大杂院住户多,小房林立,院内非常拥挤,似乎办喜事相当不便。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因为真到了有某户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无不会为这户人家着想,也都一起跟着紧着忙和。 没有人会安心待在一边看热闹的,其尽心尽力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为自己家里办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没人三天两头的老搬家。 每天进出院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们,心里打着的谱儿,都是彼此要互相守望一辈子的。 今日帮人就是明天帮己啊,那还能不实心实意的帮忙吗? 甚至平时哪怕积攒下什么龃龉、矛盾,往往都会借助这样的日子付之一笑,无形化解。 这就是当年解决邻里隔阂的最佳契机。 像198o年1o月1日,扇儿胡同的2号院,边家办的这场婚礼就是如此。 作为邻居,罗家、米家和康术德、宁卫民不但都送了礼。 而且是打从国庆节前头几天,便帮着边家张罗忙乎起来了。 大家是各展其能啊。 比如说罗家,刚得的大孙子可还没出月科呢。 这年头产假又少,按规定最多才给产妇十五天。 本身这一家子为了这大孙子和大儿媳妇的身子骨儿忙得不亦乐乎。 可考虑到边家亲戚少,边大妈的为难处。 罗家大儿媳妇还是痛快应承下来,替边家当这个“娶亲太太”。 区里糕点厂上班的罗师傅更是带着大儿子一起动手,借用厂里的烘炉,烤制出了五十斤“龙凤喜饼”。 作为贺礼送给边家。 这可给边家全家喜坏了,因为既添了喜兴,也实用啊。 作为回礼馈赠亲友再合适不过了。 边大爷受了礼物直说,“哎哟,真是辛苦您喽。这可是市面上已经找不着的东西了,没想到孩子能有这个福气。有您这‘正明斋’的手艺给戳着,那不但体面、提气、喜兴,也是京城独一份啊。承您的盛情,我替俩孩子多谢您了。”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罗师傅则哈哈一笑,“您别跟我客气啊。不说咱们这么多年了,应当应份。就按老话说,货卖识家。这年头,也就您还看得上我点手艺啦。您兹要满意,我做着着就高兴。说实话,老不做这东西了,也是难得过回瘾哪。”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米家也一样,米婶儿不但帮着边大妈给边建军两口子缝了四铺四盖。 还利用副食店上班的优势,帮着边家用最实惠的价钱张罗了一系列的鸡鸭鱼肉米面糖油。 光猪肉就给弄了半扇子来,暂时这些东西还都能存在副食店的冰库里,那才真是省了大事儿呢。 而宁卫民也做了一个小小的牺牲,把自家的小厨房腾了出来。 他和康术德这两天就不动火了,这房就专门给边家专门存放瓜果蔬菜各类杂物了。 开席那天,这小房也可当做专门沏茶倒水的茶房摊儿来用。 至于至关重要的厨师,则是康术德出面请的老朋友,在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干了多半辈子的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但已经退休,而且派头可真不小。 结婚前一天,刘师傅带着俩徒弟来做准备工作,老京城人管这叫“落定”。 他那俩徒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一个挑着两个木箱子,另一个背着个大包袱。 老头儿前面大摇大摆走了,俩徒弟老实头一样,亦步亦趋后头跟着。 到了这儿,打开这些东西再一看。 箱子里面不但装着做饭用的锅,还有碗、盘、勺等餐具,全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家伙。 包袱里则是刀具,就更讲究了。 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脸子刀,一把小刀。 羊脸子是斜的,剔肉使的。 小刀就是切菜什么,切佐料使的。 此外还有一个铁勺子,一个笊篱,把儿都长,还都是枣木把儿的。 枣木把儿硬啊,经烧,扛火,而且因为岁月的浸染,已经油亮油亮的,红的就像烧着的火。 就这些家什,一看就透着专业。 随后,就由这两个徒弟开始在院里砌炉灶、备菜等。 一位年轻的师傅砌灶非常麻利,不一会便在院中砌成两座炉灶。 备菜的师傅也非常利索,开始了准备工作,切肉,剁馅儿。 然后俩人一个收拾鱼和鸡鸭,另一个就起架油锅,炸丸子。 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 偏偏整个过程里,这位刘师傅任何活儿他都不沾手,只是和康术德一起坐在边家喝茶抽烟。 然后跟主家儿一起看看厨房里的东西,合计做什么样的席面儿。 连看都没去看院儿里忙得一脑门子汗的俩徒弟。 等走的时候,边家老两口还是恭恭敬敬给刘师傅送了出来。 跟着转身又一个劲儿的跟康术德作揖道谢。 就这景儿,看得院里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直犯谜症。 谁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边家老两口这么点头哈腰的。 就连宁卫民和边建功,他们俩凑一起时,也都小声议论呢。 “至于的嘛,瑞宾楼的厨师?再牛,他也不就一做褡裢火烧的嘛,怎么看着都赶上皇上的厨子了?” “是啊,这位这到底是有多大本事,才能有这个做派啊?我就不信,他能把肘子做出龙肉味儿来?那俩徒弟还真这么伺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意识怎么还这么强啊……” 冷不防罗师傅听见了,一人儿赏了一个脑瓢儿,跟着就挤兑他们俩。 “你们俩懂个屁,也忒不知道好歹了。甭说其他,先瞅瞅外头的行市,现在回来的知青们可都扎堆儿结婚呢,本来厨师就不好请啦。像这么再行的好厨师就更能难找。人家刘师傅可都退休啦,要不是看你们康大爷面上,人家才不出山呢。” “再者说了,这褡裢火烧怎么了?别瞧不起,那是一般的吃食吗?那是口子厨独有的吃食。满京城你找去,只有瑞宾楼一家会这手,为什么?就因为这瑞宾楼是打破了千百年口子厨不开菜馆的规矩,开饭馆子的独一家。” “什么是口子厨?又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俩,那是咱京城只跑大棚做宴席,专门忙和红白喜事的厨师。自打解放以后,城里讲究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就没有口子厨的容身之处了。所以如今也就这瑞宾楼一脉,才挑得起这红白喜事的真正大梁来。也就是这刘师傅,才知道席面怎么编排。” 边建功还有点不服气。 “罗师傅您这话我就不明白啦。啊,合着其他饭馆儿的厨师不是厨师。还非得这一脉才行。那他们怎么不干脆去人民大会堂做国宴啊?我就不信,他们真觉悟那么高,不上朝堂,非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 “嘿,你小子,诚心抬杠啊?” 罗师傅一龇牙,开始教训。 “你还甭说,其他饭馆里的厨子或许是有做菜水平比这位刘师傅高的,这我承认。可办民间宴席可和国宴不一样啊。办得了国宴的真办不了这婚宴。为什么啊?差钱上了。” “国家宴席水平高啊,物资都是专供的,什么时候听说过缺材料的。但刘师傅的本事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就领教过一次口子厨的本事,十二道菜,这十二道菜什么都没有,除了猪肉就是白菜,一道菜是一个味儿。这国宴的厨子行吗?” “最关键的,也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经济不宽裕的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像口子厨接活儿在商谈的时候,必须当面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炒饼的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我还告诉你们,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应,而且还能把这样的席面办得漂漂亮亮。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说白了,人家口子厨挣得钱,全凭手艺,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换成饭馆的厨子,你们说行啊……” 就这一席话,把宁卫民和边建功全说没声了。 尤其是边建功,一琢磨,刚才自己的话,还真是有点得便宜卖乖啊。 第462章 平民智慧 第462章 平民智慧 “行了,扯了点没用的闲篇儿,咱还是接着说正经的吧……” 康术德逗弄够了徒弟,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下来往下扯。 “前面儿说了这么多,饭铺的经营特点你应该听明白了吧?关键就在于价钱便宜,节省时间啊。这种饭铺,没有麻烦的吃食,几乎都是现成的。简单加工一下,等不了多会儿就能填上饥火。但在饭铺吃饭,也就是个将就,填饱肚子为主。” “一般情况下,半斤肉丝炒饼,一碗酸辣汤,就是一个人的消费水平。二三人吃,可能要饺子,汤面,再要点儿小酒小菜的。一家老少几口人,才会要家常菜吃米饭。所以这种饭铺的利润,就在于多种经营、方便快捷和薄利多销上了。在满足顾客多种口味需求的前提下,还得省事、便宜和实惠。” 宁卫民听着频频点头。 心说了,这不就是日后的中式快餐嘛。 像什么成都小吃、沙县小吃、老家肉饼、南城香、真功夫、永和豆浆、庆丰包子铺,几乎全这路数。 不过康术德看徒弟这样子,却不认为宁卫民能全吃透。 “你还别急着点头,真的听明白了吗?” 于是宁卫民就小小卖弄了一把现代快餐的常识。 “明白啊,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干这样的小店,因为是薄利多销的买卖。怎么去增加客人的数量和加快厨房的烹饪度就很重要。像产品的种类多、价钱低,无非是吸引顾客的手段。厨房烹饪也一定得简便,得度快,以便一拨客人吃完赶紧走人,再换另一拨人吃。在西方这叫翻台率。饭点时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如果一张桌子能接待三拨客人,当然就比只接一拨合算。” “不过呢,我还真有点不同的意见。我能明白这些店铺的想法,无非是‘开源节流’四个字。可我认为,省什么不能省房租啊。咱先说这店铺的位置,听您话里这意思,饭铺既然都是连家店,那应该就是住人的民房。这不在商业区不在闹市里,客人怎么可能多呢?” “我认为,与其囚在胡同里做街坊四邻的生意,为的是省下这点房钱。倒不如去闹市开店。哪怕大店变小店,小店变小摊,兹要能占着客流量的便利也划算。这样的成本是不能省的。因为卖的东西多了,利润就多,进货量就大,反而在原料上能往下压价。这才是正当的开源节流。” “另外啊,我也不认为这饭铺的产品越全越好,卖的东西种类多,厨具就添置得多、人工耗费也多,反而增加无谓的成本。另外只图全,就不会有自己的特色。厨师制作上难以熟练,容易顾此失彼。反而不如制作一两样吃食顺手,度快。” “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只卖一两样最受欢迎的产品,最多再根据主要的经营品种补充那么一点额外的种类也就够了。这也是节流。甚至应该准备出大量的半成品来。客人点单,简单加热一下就能卖,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果不其然,他这番言论颇受康术德的好评。 “嗯,你小子还挺有头脑。没干过的营生,楞能一下看准盈利的要害,什么翻台率啊,还能想到半成品的主意。不错不错,你天生就像是块经商的材料……” 可是呢,宁卫民也就才刚刚得意了一小下,康术德后面的话就让他汗颜了。 “不过啊,你不认同的地方,可有点刻舟求剑的想当然了。过去啊,闹市的房租可不像现在这么便宜。何况是买卖家都愿意来的大前门。大商家都堆在这儿呢,寸土寸金,没点实力的店家哪儿挤得进去?饭铺兹要能扎进来,他也就不是饭铺了。对不对?所以啊,闹市吃饭,一向只有上下之分,除了真正的庄馆,那就是街头小吃。所谓的便民饭馆,那都是解放后才有的。而且也都是在闹市里的小胡同里。” “再有一样,过去的人,可没今天的人那么富裕。有谁能老在外头吃饭啊?过去的人工,也是不算钱的。学徒白干活,管吃喝就行。那么对于饭铺来说,只能做附近邻居们的生意,是万万不能怕费事的。不全能行吗?必须得全,人家或许偶尔才图方便在你这儿吃一顿,那想吃的东西你就得有,才能揽住主顾,有口皆碑的经营下去。否则人家来吃锅贴你没有,回去一说看,下回有别人想吃锅贴的也不来奔你了。客人自然越来越少。” “说到这个,京城的大饭铺还有个别称,叫二荤铺。知道什么意思吗?这二荤啊,其实就是指做菜的原料自于两方面。一是铺子准备的常备料,二是客人自带的原料,交给厨师去做。这叫‘炒来菜’,也就挣个加工的钱。怕麻烦行吗?怕麻烦你就没主顾。要不怎么叫勤行啊。” “还别说一般的饭铺了,咱就说便宜坊、聚德全这样的鸡鸭小店,鸡鸭摊儿吧。过去可不光只有烤鸭,像什么桶子鸡、清酱肉、盒子菜、生鸡生鸭的胚子,能做的都做,什么钱都得挣。而且不光卖还得管送货。变着法巴结大主顾。给大户人家和其他的庄馆送货。这才能逐渐壮大。你光看见现在‘聚德全’在好地段了,那是买卖干大了之后买地盖的房。原先就是囚在犄角旮旯小胡同里。” “还有那羊头马,每天只卖二十个白水羊头,多了不卖,上午煮得了,下午推着一个轱辘的小车出门,腰间挎着一个牛角,白帽白褂一尘不染。甭吆喝,老主顾们一准踩着钟点在老地方等他。他家住南横街,从南横街推到廊房三条,四点来钟不到,二十个羊头准能卖完。他就靠这小吃,住着四合院,娶了仨老婆,养活一大家子人。你说他挣那么多钱,干嘛不开店啊?傻不傻?” “他可一点不傻。自己清楚这羊头肉就是一口鲜,人不会天天想吃。做多了就不值钱了。开店?房租把羊头的价儿上去了别人不买,而且他就靠这一手也撑不住。所以人家就踏踏实实街头卖手艺。定时定点定量限售,心甘情愿永远拘在小吃的档次上了。反倒是最划算的。所以啊过去和今天是有区别的,你的一些想法挺好,今天大概能行,但过去行不通。这是社会情况决定的。” 如果说宁卫民原本笃定脱胎于西方快餐业的现代化经营方式,极具科学性,可以适应任何情况。 却因为康术德寥寥数语,突然意识到也许具有不切实际的可能,让他多少有点感到碰壁的挫折感的话。 那么随后康术德,又随口举的几个例子,可就更让他大开眼界,让他穿越而来的优越感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因为他实在是不得不服前人的商业智慧和手段啊。 “还有一样,虽然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是没错的。可饭铺也并非一味只图全,没有自己的特色。换言之,没有特色的饭铺,只能是因为店家懒,不动脑子。实际上,饭铺虽然只是家常便饭的水平,没法要求太高。可毕竟是吃的东西,不可能不在乎口味。实际上,为了求存,所有的饭铺都在就怎么提高饭菜质量,创造自己的风味,同时又得保持低价,挖空心思地想办法。” “咱就打个比方说,西单绒线胡同当年有个和记饭铺,他自家的二层小楼,楼下租出去给一个羊肉床子,自家在楼上卖面。那掌柜的就会做生意,跟楼下的羊肉床子商量好了,每天卖不出去的肉和筋头巴脑,抵充一部分房租,让他拿回来专做清汤大碗的牛肉面、羊肉面。结果因为肉多汤肥。和记在当年生意好的不得了,每逢饭口,必定爆满。” “还有隆福寺的隆盛馆,小饭铺主人姓温,是山西人。山西人素以精制面食著称。温姓人家的抻面,能把一根面条抻成一碗细丝,俗称‘一窝丝’。这种抻面滑润筋道,不粘不软,入口清爽。因为隔壁挨着白魁,温姓店主就去主动跟白魁商量,夏天卖烧羊肉的时候,每天拿些烧羊肉和汤汁专门拌面卖给客人。结果此举不但让两家交好,一起受益,而且也让京城人从此多了一道美餐——‘烧羊肉面’。” “尤其那温姓店主还仁义,不但在店东墙砌有一溜儿炉灶专门代客热菜炒菜煮东西,就连夜里也不让伙计封火太死,给那些聚到这里避风寒的乞丐们行些方便,因此得了‘灶温’这样一个雅号。” “至于咱家附近的,瑞宾楼褡裢火烧爱吃吧?那最初也是夫妻俩开的一个饭铺儿。这对夫妻碍于生计,不得不把口子上得到的手艺从门里耍出来了。虽然破了口子不许开饭馆的规矩,可褡裢火烧一枝独秀,又实惠又解馋,所以很快就把买卖做大了。” “还有虎坊桥广福馆的炒疙瘩,炒猫耳朵,那也是寡妇穆老太太母女苦于客人稀少,才把普通面片改变形状,由煮改炒出创新出来的吃食。她们后来专在副食肉菜变换方面下功夫,所做的炒疙瘩,是又能当饭,又能当菜,好吃不贵,别具风味。就因为这道特色,广福馆也就出了名儿,从此座无虚席,被京城人戏称为‘穆家寨’。” “然而最具普遍性的,是许多二荤铺都有用下脚料做菜的方法。比如说,善用猪皮。猪皮的肥膘,可以刮下来,炖的稀烂。佐以辣椒糊蒜汁,做成卤汁用以浇面。这叫烂肉面。这东西形如打卤面,用猪皮肥膘做的卤汁清淡独有风味,可单加上拆骨肉吃。价钱是最贱的,做起来又快当,在穷主顾里销路最好,所以经常供不应求。” “别瞧是便宜货,吃到嘴里讲究也多着哪。你到了铺子要吃烂肉面的话,伙计得问你一句,到底是要浑卤、懒卤,还是要清卤、扣卤。浑卤最简单,就是按规矩放卤。懒卤就是不要卤汁净要烂肉(拆骨肉)另要一小碗炸酱。清卤一般是在歇火关铺子前,大缸盆里的卤汁已经卖光了,再勾芡不够团粉钱,就用酱油代替,称为清卤。扣卤,是客人少要卤汁,怕搁多了口太重。” “至于其余的猪皮部分,二荤铺既可以炸了炒菜用,也可以做肉皮冻和肉皮辣冻。所以京城人要吃最地道的烂肉面和肉皮冻就得去二荤铺,别的地方都不是味儿。像六部口的同泉涌,缸瓦市丰源长,尤其擅长此道。这两家无论做的肉皮冻,还是盛卤汁的家什,都用大号缸盆。每天光烂蒜就得砸好几斤,抻面的伙计永远是一锅顶着一锅煮。这样一天下来,盆干碗净锅空。” “反正这么说吧,饭铺的看家本事就在于,怎么在口味和价钱之间找平衡,怎么从家常便饭里推陈出新。这点能耐和口子厨的手艺很有点类似。所以饭铺里能打响、能出彩的吃食,要么是主食类,要么就是熟食类。都是相当实惠,且有点粗糙的东西。也因为这个,他们绝不怕地段不好,只要周围有住家儿就行,那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康术德说到这儿暂时告一段落,又端茶杯润嗓子了。 宁卫民听得入神,以至于只顾闷头成事,都忘了给老爷子杯里续上茶水了。 不为别的,收获远比期待多。 听了这段,宁卫民虽然还没有解决自己的疑惑,可已经认为今儿送老爷子这些酒值了。 他完全被过去那些小老百姓的商业史给震了! 尽管只是些小的不能再小的饭铺,尽管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可那些招儿不但听着叫绝,甚至让人有点感动。 因为从老爷子说的这些往事里,他不仅看到了平民百姓的努力和奋进,甚至还看到了智慧和仁义。 他这才知道他原以为理所应当一直就存在的炒疙瘩、炒猫耳朵,竟然是这样明创造出来的,竟然是攸关一家饭铺生死存亡,事关母女二人生存大计的创举。 他这才知道一碗烧羊肉面,竟然还浸泡着两家店主的交情,是生意人互相帮衬的成果。 尤其是这些饭铺做生意眼光往下看的经营理念。 即使自带一块烙饼进店里要求给加工一下,店家也不鄙视,踏踏实实做给客人,收取加工费。 这跟他记忆中,二十年后饭馆门口都要贴上“谢绝自带酒水”,三十年后的大型游乐园都要贴上“谢绝自带食品饮料”,完全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就更别说三十年后要吃碗杂碎,居然比吃正经的炒菜都贵了…… 可惜了的啊! 我们的国家近代史实在太坎坷了,国运多灾多难。 否则就是这些小买卖家,要是正常存活下来,谁能说不会又多出几家老字号呢? 像过去那样恶劣的社会环境下,都能求存还能展的店家。 谁能说他们正常经营到今日,就一定不能和外国快餐一较高下呢? 切!说什么萨莉亚是日本人伟大的创举,打破了经营场所必须是旺铺旺地的限制。 三十年后那些经济学家也够没见识的,这就叫无知啊。 合着咱们的小饭铺早就在解放前玩儿上这手了。 不就是变着法将便宜进行到底嘛。 而且还带有社区概念呢…… 第463章 醍醐灌顶 第463章 醍醐灌顶 康术德可没管宁卫民怎么去琢磨,由着他自己去消化,继续往下授课。 “饭铺往上那就是饭馆了。饭馆又称菜馆或炒菜馆。在饮食业里属于中档次的位置。大多数情况,都是以‘居’、‘斋’为名的。它和饭铺最大的区别,除了在于房屋多了,空间大了。更在于每家饭馆都有自己独家风味,必须得有一两样拿手的招牌菜。京城过去有‘八大居’之说。那都是比较有名的中档餐馆。还有什么砂锅居、柳泉居、美味斋也是。” “饭馆专营小卖,以小炒和成桌的酒席为主要盈利手段。因此一般都设有包间和雅座。而且为招揽顾客,还都会在门前幌子上写着‘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南北名点’等字样。” “不用说,开饭馆的利润,自然就比饭铺高了许多啊。那么为招揽较有层次的顾客,当然就需要热闹的好地段。像前门大街两侧的大栅栏、煤市街、打磨厂、肉市,就最为集中。” “当年,像什么厚德福、金谷春、杏花春、醉琼林、小有天、恩成居、越香斋、南味斋、便宜坊、‘聚德全’,就全扎堆儿在咱们附近,属于这种层次的饭馆。甚至不少都是异地风味。比如带‘春’字的就能断言是南方菜馆,京城也有过‘八大春’嘛。而过去富足之家常说的‘逛小市,听小戏,吃小馆儿’。这小馆儿指的就是这类馆子。” “至于比饭馆更高的场所,伺候上层人士的,那就是酒楼了。不用说,酒楼当然是以‘楼’为名。咱们京城曾经的‘八大楼’就是最出名的八家酒楼。至于酒楼和饭馆的差距,主要在于三点,一是地段更好,房屋规模更大。二是散座少,包席多。三就是酒楼的菜肴品质更高更全。” “开酒楼的,那无不是位于闹市里最好的地段,就像正阳楼就在大前门底下。萃华楼就在王府井八面槽。几乎大街上一眼就能看见。自然规模也不是大多数普通饭馆那样的平房了,一楼散座,二楼往上全是雅座和单间。售卖成桌的酒席也比中档饭馆为多。” “至于菜品上区别,那是最大的。各大酒楼一定得有位名厨坐镇,各有各叫得响的拿手菜。像东兴楼的云片熊掌,泰丰楼的红烧海参,新丰楼的白菜烧紫鲍,正阳楼的大螃蟹,春明楼的烤大虾,东华楼的炒香螺,同春楼的爆炒鱿鱼、悦宾楼的神仙全鸭,会元楼的汆散丹,致美楼的四做鱼,五合楼的烩鱼脯,龙源楼的炒鳝鱼丝,萃华楼的砂锅鱼唇……是材料既得高级,还得是旁人难及,效仿不了的绝活手艺才行。” “这还不算,关键是酒楼还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除了要随着季节变化,不断更新‘时菜’,如春天的野鸡脖(一种韭菜)、薄饼苏盘。春末夏初的黄花鱼、大对虾、清蒸鲥鱼。夏天的冰盏、鲜莲子、水晶冻、核桃、果藕、菱角。秋天七尖八团的河蟹,立秋后的羊肉,冬天的菊花锅子和什锦锅子,过年的南煎丸子和米粉肉之外。各大酒楼还必须具备一种能力——随时提供五十多种通用菜肴给客人办席或外烩用。”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记得全了,反正就大概其说说吧。有红烧鱼翅、清炖燕菜、清汤银耳、锅塌鳜鱼、芙蓉鸡片、五柳鱼、橄榄鱼片、奶汤蒲菜、(女乃子)山药、软炸猪肚、烩南北、水晶肘、蜜腊莲子、爆双脆、葱烧海参、海参蟹粉、八宝烧猪、拔丝山药、鸡蓉菜花、锅烧白菜、油爆肚仁、软炸鸭腰、炸青虾球、软炸鸡、炸胗肝、烩青蛤、火腿片、炒冬菇、炒鱿鱼、软炸里脊、烩鸭条、烩三冬、烩三鲜、烩什锦、烩虾仁、烩爪尖、虾子冬笋、糟熘鱼片、焖段鳝、酱汁鲤鱼、红烧鱼片、红烧鸡、红焖肉饼、菜心红烧肉片、锅烧肥鸭、东洋三片、锅贴金钱鸡、草帽鸽蛋、蘑菇汤、鲍鱼汤、甩果汤、鸡球汤、糟煨冬笋、口蘑锅巴、面包虾仁……” 好家伙!老爷子这套贯口似的菜单一出口,宁卫民都快听傻了。 尤其他一边听着,一边掰着手指头一算…… 乖乖!这可不五十多种嘛。 所以赞叹完全自心声,挑大拇哥完全是真情实感。 “师父,您可太厉害了!这么多菜您都记得住啊?您这……这都赶上说相声的《报菜名》了。您可真是个吃主儿啊!不瞒您说,就您说的这些通用菜,好些我别说吃过了,听都没听过……” 哪儿知道康术德频频摇头,倒笑了。 “嗨,我算什么吃主儿啊!其实好些菜我也没吃过。我之所以能记住啊,是因为我过去一直跟着宋先生,做他的长随。这是我的差事之一。” “真正的吃主儿是人家宋先生。因为老得在外应酬,吃请完了得还请。宋先生要包桌订席或者叫外烩往往就指着我去跑腿呢。跟庄馆打交道时间长了,我自然就得把这些东西记住啊,以便宋先生订席选菜时能做个参考。” “所以我是口头的美食家。说到吃啊,只是过了个眼饱。是见得多,入口的少。当然了,毕竟跟着宋先生,能沾光的时候不少。经常能落点洋落。比如宋先生请客时,我串串厨房什么的,有多余的就入了我的口。” “还有席面上剩下的折箩,那些好东西我倒是都尝过。哪怕外头赴宴,厨房给的鸡鸭架子和高汤至少能管我够。再就是自己挣的钱,到外头吃吃地方风味的小馆儿。我自己的消费水平啊,基本就在普通饭馆子以下。我这出口成章,也就是懵懵你小子罢了。” 宁卫民这才恍然,不过照样还是要夸。 “那也不容易了,您这如数家珍的,简直就跟京城勤行的一本活字典似的。宋先生可能知道的名菜多,懂得讲究多,但要是论起这些大大小小庄馆的经营情况,不见得能及得上您。” 康术德又乐了,但这次是真被挠着痒痒肉了。 “你这小子就是嘴好使,真会捡好听的说。不过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宋先生是什么人?办大事的人,讲情趣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些俗事上多留意。” “他吃饭在乎的是菜肴来头、食材质地、烹饪手艺,以及饭局上的聚谈交际,勤行里边边角角的事儿,庄馆是怎么经营的,他可没工夫去关心。” “我们也有一起同桌儿吃饭时候,要么是到了节气得了时鲜,要么是他遇见高兴的事儿带我下小馆儿,往往这时候,他会教我怎么品菜和品酒。可要去出城办事,归途中在饭铺或野茶馆儿对付一顿,或者买些小吃来下酒,他就得全指望我了。层次不同嘛。” 这最后一句提及层次,让宁卫民又不免受到触动,想到了自己的事儿上。 于是一个愣怔后,他紧追着不放,问出了心中疑惑。 “老爷子,您今儿讲的这些是字字珠玑,让我大长见识啊。可我听您说到现在,虽然由小及大层次分明,可这酒楼就已经是够高档的了。已经连熊掌、海参、鱼翅和燕窝都往上论了。这饭庄还能比鱼翅高到哪儿去啊?人不外乎也就是吃这些山珍海味罢了。我可想不出饭庄与酒楼比,还能有什么重大的区别了……” “哈哈”康术德听了立刻大笑起来,“行啊,还没忘了自己的要紧事,你这是找我要戏核来了。得,我也不给你卖关子了,铺垫了那么多。咱们是该见真章了。其实说破了很简单,饭庄比酒楼高在哪儿?就是‘排场’二字啊。” “排场?”宁卫民不解,紧锁双眉。 “对!”康术德再次予以确认,然后详加解释起来。 “之所以说饭庄讲排场,主要是因为宴请和宴请不一样,酒席和酒席也不一样。在家吃的那叫家常便饭,重在顺口、舒服和亲切。在饭馆里和酒楼吃的叫便席,注重口味和聚谈畅饮,或谈时事,或谈公事,或谈学问,或道积愫。而在饭庄吃饭,重在场面、礼节、交际和仪式感,那叫官席,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宴会。” 这番话一说,宁卫民眼睛顿时亮了,他终于弄明白了老爷子话里的意思。 只听康术德又继续说道。 “饭庄子在庄馆里是最高层次的,规模最大,大多以‘堂’字缀后为标志,称为‘堂’字号的大饭庄。京城就有‘八大堂’之说。像这种饭庄一般都有宽阔多进的四合院,房间宽敞明亮,院落清洁恬静,往往还有花园子、戏台或戏楼。可以听戏,游览观赏。” “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呢?因为凡是到饭庄子请客的人,都是成桌成套的正席。多是生日、满月、婚丧、庆寿、团拜,以至于请春酒,等等。多则几十桌,几百桌,少亦有十桌八桌,就是接风,送行等事。至少也是三两桌之席。” “饭庄子的各种用具为显庄重,都是特别讲究的。桌椅要有讲究的桌围椅帔,碗盘和茶具皆为精美瓷器,甚至用金银器和玉器。食具也较酒楼而全,不但有筷子、汤匙、还有刀叉。刀是为了吃烧烤用的,如厨师代劳细分,也可不摆。而叉子是有必要的。与西方叉子不同,中餐叉细且直,银制铜制都有,专用于食水果、点心,不得用筷。” “饭庄子几乎所有的菜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菜,没有火候的关系。做这些菜的时间,差几分钟根本毫无关系。而且有许多种菜肴,可以做出一锅来,现吃现往碗里盛。也有可以提前一天做好的,吃时现蒸现做。讲究的只是香软,而非鲜嫩。客人在意的,也只是套数和好看。” “如果按上菜程序说的话,像四鲜果、四干果、四冷荤。平常的筵席可以酌情取消或减少的,但官席却不同,必须要凑足此数,那叫压桌菜。而且照规矩,必须先把这十二盘摆上方许,让客人入座才能开席。等到开席之后先上下酒之菜肴,一般也是四道,炒烩都可,像炒鸡丁、烩虾仁、爆腰花、溜鱼片什么的。但必须是热的,且不许有汤,所以不用碗,只用七寸盘。” “再后的‘四大海‘是为官席主菜,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山珍海味’了。如清汤燕窝、桂花鱼翅、八宝鸭子、葱烧海参、白汁鱼肚,冰糖银耳之类。如果有燕窝、便为燕菜席。如有鱼翅,便为翅子席,如两者都有,即是燕翅席。如有鸭子和鱼翅是为鸭翅席。不过说是四大海碗,但实际上数目从四至一均可。最重要的是咸味菜一定要多于甜味,至多持平。决不能出现甜味菜肴多过咸味菜肴的情况。” “另外,海碗为正,烩碗为辅。这种菜品原料范围极广,时菜、水菜都可用。像什么烩鸡丝、烩鱼肚、烩豌豆、烩鸭掌、烧冬笋、烧茭白、溜蟹黄、糖烧栗子之类。每种菜都是口径三四寸小碗。不得用盘。用八个、六个、四个都可。重要的是不能单上,得随海碗正菜而上,每一海碗,伴随两个或四个烩碗。而且口味要和正菜一致。海碗甜,烩碗也得甜。海碗咸,烩碗也得咸。” “至此为止,酒就该喝得差不多了。由于喝酒吃菜谈天时间已久,怕客人要饿,所以此时要上米面点心,永远都是两道。不过原料和做法随便,蒸、炸、煮、烙均可。再往后就是四大碗,大约都是些汤菜,如东坡肉、狮子头、汆三片、卤煮炸豆腐,专为就饭吃的,所以也叫饭菜。此种菜品一上,跟着就吃饭,是为筵席程序的最末。也就是说标准的官席至此就该结束了。” “值得一提的是,出于这种宴席需提前预定的特性。饭庄子还有冷庄子和热庄子之分。冷庄子虽有门面但平日不开业,没有固定的厨师和堂倌,甚至连家具台面都没有。客人预定宴会规模和日期后,再去临时招请‘口子行厨师’,由口子厨的领头人代办一切事项。不用说,冷庄子多是在交通不便的冷僻之地,才会采取这样的经营策略。” “而热庄子就都是好地段了。每日营业,有固定的厨师、服务员、除了承办大型宴会以外,往往也会备出一个餐厅、或是一些单间雅座招待零散顾客。所以,热庄子也会像大酒楼一样,有一些独到的拿手菜。比如聚贤堂的炸响铃双汁,福寿堂的翠盖鱼翅,同和堂的天梯鸭掌。” “总而言之,过去那些大饭庄盯紧的顾客都是政府各部门、达官显贵、社会名流、大商人等。吃的是仪式感和尊贵感,务必要繁花锦簇,奢侈靡费,好营造出富贵体面的场面来。而真正要吃味道,去饭庄子并不是太合适的。反倒是小馆子和酒楼才有这个长处,能见到火候菜和细致菜。” “说到这里,我还记得宋先生曾经花了四百大洋,请朋友吃过一次北平仿膳的一百零八道全席,完全如乾隆皇帝所食的菜单那样。而他的评价或许对你有用。宋先生当时对我是这么说的,‘不能说不好吃,但各菜之味,总是差不了多少,大约是那些御厨总是用高汤加口蘑调味,固然味道极鲜,但每一种都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呢?要说唯一出奇的本事,倒是他们能在菜上做字。什么万寿无疆,天下太平,摆盘和造型极其美观。这与西洋人喜欢在点心上留字的风气有些相近,但无疑手段却更高明得多。” 康术德的这番话在宁卫民的心中盘恒了良久。 他脑子反复运转,消化着,完全想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已经彻底豁然明朗,就如同外面蓝天白云的大晴天一样。 他不但终于知道了自己选哪处地址最为合适。 甚至还醍醐灌顶一样,明白了许多的额外的事儿。 比方说,为什么天坛北路87号用来开办御膳饭庄,就怎么也盖不过北海仿膳和听鹂馆去啊? 最后几乎落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那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排场和空间都不够。 曾经的御膳是把饭庄子当做酒楼来经营了,立足点居然放在了散客和便席上。 可饭庄的菜品在口味上又先天及不上酒楼。 你有精细菜吗?你有火候菜吗?你有独树一帜的绝活吗? 你有的不过是杜撰出来的“满汉全席”的噱头,和正式官席御宴的历史文化背景。 偏偏这些优势就没挥出来,全给憋住了。 而那两家本已天下闻名老字号,卖烤鸭子的和卖包子的,为什么又会日渐式微,越做越惨淡呢? 那是因为一个不过是普通饭馆的成色,一个甚至就是饭铺的底子。 居然就要凭这点小手艺,背叛了他们的顾客群,非要去挣酒楼的钱,甚至是饭庄的钱。 那当然是痴心妄想!德不配位啊! 谁也甭怪,就怪你们自己乱了自己的定位,忘本啦! 第464章 当季鲜 第464章 当季鲜 “听您这一席话,胜吃十年饭啊!” 解决了心里的大难题,宁卫民算是美了。 于是固态萌,他又嘻嘻而笑,跟康术德耍上贫嘴了。 而老爷子却是最看不上他轻佻的人。 “挺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你这就叫得意忘形,知道吗?都说了你多少回了,是真改不了吗?” 宁卫民也不臊得慌,反而跟猴儿作揖似的,得寸进尺的卖乖。 “是是,您老教训的对。可我这不是得了真经,太高兴了嘛。难怪人们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的肚儿就是杂货铺儿,让我少走了多少弯路啊,您就是我人生里的一盏明灯,为我照亮了前路啊。没有您我怎么办,我的泪水谁为我擦干……” 最后两句,宁卫民都情不自禁唱上了,楞是让他师父提前十来年听了两句何润东。 “得得,打住!打住吧你!臭小子,越闹越没边了。好家伙啊,你这什么唱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好好听着,我还有最后的几句话想跟你说呢……” 康术德又好气是又好笑,忍不住又叮嘱了两句。 “第一,是隔行如隔山。我这些话对你有用当然挺好。可我毕竟不是干勤行的,对勤行的门道,了解的只是粗枝大叶,跟你说这些,其实都是纸上谈兵。你可是要真金白银往里扔的。再往下一步走,正格的,你还是得去请教真正的行家。能为你赚钱的紧要窍门只有真正干这行的人才会清楚。” “而且我说的行家可不光只是什么店堂的经理。老辈人都知道,饭庄有三宝。好的厨工、跑堂和茶房,一样也少不了。你把这三方面捋顺溜了,庄馆买卖也就差不多了。除了厨师手艺重要,跑堂的服务周到和茶房的知礼懂礼也是一样的重要。所以请教什么行家?就找这些人。” “你在黄化门那儿开烟酒店赁那房子,房东不就是个上岁数的厨师嘛。你既然说人家有能耐,那就要不耻下问。对有真本事的人,万万不能以为拿钱说事就够了。一定要客气再客气。真想花钱请人家为你干,你也不能说雇,是恳请人家帮你的忙。” “第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量力而行,不要一味贪大。你的想法挺好,想挤小鬼子身上的油膏,拿虚头赚他们手里的真金白银。这也是爱国,所以我才支持你。” “可想法好是一方面,力求实际是一方面。你得想清楚你的客源打哪儿来,能支撑起多大的局面。你最好去北海的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都看看。也找找你自己的想法和现实之间差距嘛。看过人家怎么干的了,你就可以掂量出自己的成色来。真要办饭庄子,你总得有几分哪儿能比人家强的把握才行啊。” “你一定要充分考虑自己的条件,如果及不上人家,也不要为图大、好看而乱叫。就像现在的好些国营餐馆似的,明明是酒楼、饭馆的条件却硬要叫饭庄。其实傻透了,就是同业们不耻笑你,也会影响你的生意。因为真懂的顾客会觉得这是瞎吹,会对你产生不信任感。不知就里的顾客会被你虚张声势给吓着,而不敢登门。” “总而言之一句话,生意是生意,买卖是买卖。生意赚在一时能讨巧,可买卖利在长远讨不了巧。越大的买卖越得靠真本事,你的饭庄子要兴旺,可不在叫什么,而是看你怎样经营。你怎么懵别人都可以,万万不能用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懵自己啊。” 康术德的这最后的告诫,明显透着对徒弟的深切的期望和关怀。 受老爷子这番拳拳之心的感动,宁卫民也收敛了玩笑,一脸正色应下了。 “是,师父。您的嘱咐我都记住了,绝不敢在您提醒的这些事儿上马虎。不过,您也无需过虑。因为我这次是拉着服务局和天坛一起干啊,区里相当重视。他们就是我的靠山,会全力支持我的。何况国营单位现在讲究传、帮、带,我要为饭庄开口,哪怕是把仿膳和听鹂馆的人都请来,想来区里也有办法办到的。” “资金方面也一样,皮尔?卡顿这牌子和天坛、服务局的名头就是钱,大不了我就走银行贷款呗。替公家办事儿就这点好,赔也跟自己无关。唯一麻烦的还是各方面利益的平衡,还有定位问题。您说的绝对有道理,买卖不能讨巧,得有真东西才能戳得住。我是该认真考虑好自己的优势劣势,又怎么扬长避短才行。不能想当然,更不能想的太简单了。” 顿了一顿,宁卫民为了表达心里的感激,又对老爷子出邀请。 “师父,我看咱爷儿俩也别光这么说了。看今儿天色还早,这还不到下午五点呢。要不咱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北海仿膳转转去?我也好好请您一顿官席。您再指着真东西给我好好讲讲……”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一番孝心和好意也感熨帖,但还是摇头拒绝。 “算了,咱俩人就吃一桌官席,那也太奢侈了。其实我呀,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全掏给你了。就没这个必要了,何况你最应该请的,是那些跟你合作的人……” “别呀,师父,您还跟我客气?反正我是花法国人的钱,能报销啊,请几顿不是请啊?饭还不是天天都得吃啊。咱们这也是促进消费,为国家创汇呢,爱国之举……” “哈哈,你小子,真是个老有理的白话蛋。” 康术德不禁又被宁卫民的歪理给逗乐了。 只是老爷子的主心骨儿却没有改变。 “我不是客气,其实自打听了宋先生的话,我就对那些样子菜没多大兴趣了。实在懒得跑这一趟,穿得一本正经,去那儿假模假式的摆官架子了。那叫装大尾巴狼,没意思。” “何况我又这个岁数,吃东西图得不过是个嘴和肠胃的舒服。真要论吃啊,其实材料也不需要多名贵。真正的美食,只有用心细做才行。” “你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择日不如撞日。你回来时候,看见咱们前门大街上老槐树的花儿没有?开得满树香了吧?干脆,我就给你露一手独门手艺。让你尝尝咱们家门口的当季鲜……” 康术德一点没吹牛,他所谓的独门手艺,宁卫民还真是从未吃过。 那是寻常里透着不寻常的一种吃食——槐花懒龙。 对于普通的懒龙,京城人当然不陌生。 这是本地独有的一种面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通常的做法,是将调好的肉馅铺在面上,然后卷起来上锅去蒸。 到点关火揭锅,一条白的可爱的大白肉龙就乖乖的盘在蒸锅里了。 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的,就是好吃的肉卷子。 所以懒龙又叫肉龙。 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爱叫它懒龙? 恐怕除了做法省事省时之外,也是因为它胖乎乎、懒洋洋趴在锅里的样子,天然就透着一股子懒劲儿。 像这种东西,无论是养十几个孩子的,拖儿带女、提鞋掉袜子的人家,用来打日子。 又或是大食堂应付千八百口人应急的饭食,都是再好不过的。 因为做起来实在的简便,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只要好了面,也就成功了。 想来过去任何一个京城的姑娘家为出门子学会的第一种基础面食,就是这玩意。 不过这种普通的家常饭食,要是加上槐花二字,可就另当别论,属于另一回子事了。 那完全由粗糙变成了精致,由通俗也变成了雅致,做起来可要费许多周章啦。 先得去上树摘花。 需要量可不是小数,要做出一锅来,就得从树上够下来两大抱才行。 然后还得把这些够下来的花儿择净,洗净。 烂的、朽的、老的、颜色不好的,通通不要。 就这个事儿,那忒琐碎了! 说着容易干着累啊,眼神儿要不好还不灵。 最后再把这一层精挑细选的干净花铺在面上,再撒一层精致的小肥肉丁,抓两把白糖,才能卷了上锅去蒸。 这整个制作过程里,不用说,宁卫民是最卖力的苦差。 攀着梯子上树去够花,他横是不能让老胳膊老腿儿的康术德来吧? 择花洗花呢,老爷子自称眼神不好,作为徒弟也是没法推搪不干。 所以呀,这顿饭还没吃着,宁卫民已经悔大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跳上了一条贼船啊。 这些只有女人才擅长的活,他干了溜溜得有俩钟头。 关键是不但让他心里急得要冒火,就连面子上也下不来啊。 因为槐花开得确实好,大街上引来了好些人都来够,但那些人可都是写妇女大妈啊! 他混在其中,是唯一的男性,这算怎么回事啊! 只要是熟人,谁见了他摆弄这么老些槐花都得问他一句干什么用。 那他自然就免不了尴尬,还会被一起够花的妇女大妈们打趣。 偏偏他还不能抱怨,回去他要敢胆敢龇牙,老爷子一准有话稍打他。 “你不是什么都爱尝尝吗?那干点活理所当然啊。想吃我这别处没有的东西,那你就得不怕丢人,还得下工夫。我保证你爱吃不就完了!” 得,撅得他都没话说,只能怪自己的嘴馋是一辈子改不了的毛病。 不过老爷子倒也从没有放过空炮,光拿话填乎人。 别看做这玩意的时候,宁卫民叫苦不迭,可吃的时候也真让他满足。 这玩意居然是味外之美,香味和鲜味都在五味之外,另是一种清香的美,别有风味。 五月槐花香啊!这话宁卫民也是第一次有这么深的体会! 因为这个香味对他来说,今天已经不光是香在了鼻子里了,也香在了嘴里和肚子里。 再加上一锅熬得起皮的小米粥和一盘蒜拌豇豆,一盘溜黄菜,这顿晚饭便已经变得没法更完美了。 于是饭桌上,吃着喧腾的槐花肉卷子,吸溜着小米粥的宁卫民就开始没话找话。 他先开始说罗广亮是有福。 等一会回来就能吃着现成的,享受他的劳动成果,那得修了多少辈子的功德啊。 跟着又问康术德,怎么会做这样别出心裁的家常美馔,是不是当年师娘的手艺? 他甚至笑称,说自己绝对能肯定这是出自一位美丽女性的奇思妙想。 这样的饭食,应该不会是男人想出来的,因为任何一个男的都没这样的耐心法,绝不会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不过再辛苦也值了,这实在是一种人间美味。 尤其是那种清甜的回口儿,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带着花香漫步绿荫的浪漫…… 然而他只顾大快朵颐,嘴里絮叨得痛快,却全没注意,在提到这些的时候,康术德举杯的手居然有点打颤,几滴老酒洒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老爷子神情甚至是恍惚的。 特别是当老爷子撕下一小块槐花卷子,静静放入口中咀嚼时。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竟然有了点晶莹之意…… 第465章 名不虚传 第465章 名不虚传 宁卫民办事从不耽误工夫。 才吃过了槐花懒龙,第二天一早,他就又主动邀约天坛园方的几位主要领导,以及乔万林和其顶头上司一起去吃宫廷大菜去了。 要说起来,从家常饭菜一步就迈到了顶级的山珍海味的水平,这悬殊是有点大。 而且他抽不冷子就冒出这样一个“实地考察,吃饭取经”的主意。 对旁人而言也确实有点仓促,让人措手不及。 毕竟京城人在请客吃饭的事儿上是最在乎礼节礼貌的嘛。 俗话说,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招呼的只能算是现提搂。 可问题是,像这样的“紧急公务”,那是宛如二师兄升任“净坛使者”一样的美差啊。 谁也逃不过这种诱惑,这是人的本性。 绝没有人不愿意推掉手里的事儿去尽力配合的。 尤其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是天坛园方和服务局的干部,也无缘品尝那些常人只得耳闻,贵得要命的东西。 或者说,他们的职务和级别决定了他们所能参加宴饮的水准,顶多也就是便宜坊、老正兴、都一处、一条龙这样普通馆子范畴而已。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o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o,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第466章 看乐子 第466章 看乐子 二百五! 仿膳这顿饭,每个人一个傻数儿的价位,好像给大家全吃傻了。 以至于大家聚坐于斋宫的咖啡厅里,该谈心得体会,讨论选址实务的时候。 在座的几位,不是看着桌上的茶杯呆,就是端起茶杯来吹沫,要么就是皱着眉头吞云吐雾,就没一个人出声的,个个矜持得很。 这情景真的太有意思了! 要说句实话吧,其实见识了听鹂馆和仿膳中的种种新奇后,他们都有一肚子话想说。 可问题是,无论谁都怕灭自己的威风,长旁人的志气,都不愿意轻易开口,当这个扰乱军心的人。 自然也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各自念上这低头斋了。 不过这样重要的会谈,显然不能如此一直沉寂下去。 一般情况,是要按照年纪和职务的顺序来言的。 于是天坛公园的一把手就属责无旁贷,不能不率先挑头引出话题来。 然而他高明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是“太极高手”。 并没有直来直去,而是选择谈一些轻松活泼的话题做开场白。 以便于在缓和气氛的同时,还能旁敲侧击鼓动别人去直述正题。 “这次去两家宫廷饭庄考察,对在座的各位而言,都是收获不小吧?我想,过去应该也不止我一个人一直再好奇一个问题,‘皇上到底每天吃什么?’” “这次还多亏有这么个机会,承蒙皮尔?卡顿公司的宁经理诚邀,我才真正的解了山珍海味的滋味,也知道了吃饭,原来有时候不仅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我们的京城,承载了厚重的历史,建都时间长,建都朝代厚积。在这种情况下,所产生的宫廷菜确实能够反应咱们京城饮食的高端性、丰富性和文化内涵,你们说是不是?” 花花轿子人人抬,何况也得解除一下刚才的尴尬。 于是一时间,不但人人附和,也有人笑了起来。 甚至借此机会,口头感谢了一下宁卫民的慷慨。 但在座的可都是人精,没人是场面上的白丁。 所以热闹的快,冷场也快,很快就又恢复一片安静。 大家都目光一致看着这位一园之长,等他说下面的话出来。 园长不免有点心机白费的尴尬,只能咳嗽了几下来掩饰。 然后动作缓慢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后,才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不过能把饭庄办成人家这个样子也不容易啊。我看房屋、摆设、餐具、菜品、人员,样样都需要精益求精。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不是有些不够详细和深入啊?哎,宫廷,御膳,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名目,而是美食、礼仪和历史文化的充分交融啊……” 园长的感慨是有一定启性的。 这时候副园长显然也把握好了表意见分寸,很配合地接过了话来。 “可不嘛,这两顿饭的奢侈,咱们每个人大概都是第一次领教。听鹂馆差不多一个人一百八左右。仿膳是一个二百五啊。这一顿饭都盖过咱们一个人的工资去了,要是平常的工作宴请,这也够十人八人吃一整桌酒席了。谁能说不算靡费?可偏偏你坐在听鹂馆和仿膳里,就觉得这样的饭值得那么多钱。我现在想想,除了熊掌、鱼翅、鹿尾、燕窝这些山珍海味的滋味之外,恐怕个与风景、环境,和那些摆设、餐具分不开。让人一下子有了一种自己成了皇家贵宾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吃历史,吃文化吧。能办成这个样子不容易,真不容易……” “没错,这样的御膳就是有文化氛围,有情趣。”天坛园方的副书记也说,“还别说我们了。能坐在古香古色的餐厅里,三面环水的阁楼中,品尝宫廷御膳,就是那些外事人员和外国人,又有哪个不是眉开眼笑?好多人都争着和仿清服装的服务人员合影留念呢,还都会去看那些名人的照片和墨宝。可见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种文化情趣是能感染的。走的时候我就听人说,那外国人卖咱们飞机的事儿谈成了,这想必也有这顿宴请的功劳吧。难怪旅游局会钦定为涉外性质特级饭庄。但越是这样,也就越说明,宫廷高档餐饮的意义重大啊……” 天坛园方的人,哪一个人都没明说,但哪一个人的意思都在表露忧虑,想要把话题往困难上引。 等到服务局该表意见的时候,乔万林那个顶头上司倒是真来了点实际的。 但是这位处长大人也没中招,人家的表态,那是以进为退。 一个漂亮的推手,反倒让天坛一方分外感到为难起来。 “如果单独从餐饮经营上来说,我们服务局是有一定把握的,毕竟就京城饮食业来说,咱们区的资本比较厚实,像过去的许多老字号,都在大前门,现在马克西姆餐厅又落户于重文门。我们中餐西餐都不缺嘛。” “其实做菜的事儿好说,有个样子就能做出来。那熊掌即使一般人没做过,可要我看也无非就是烧和扒的事儿,咱们区的厨师不缺这样的手艺。只要一经点拨,应该就差不离儿。可文化上的事儿就不好把握了,有难度啊!” “就那些屋里那么些好东西,别说我过去没见过了,就是做梦都梦不到。甚至连那些花儿我都不认识。那样的家具、屏风、宫灯怎么摆怎么铺?这些我可是不懂啊,那都得指望各位了,咱们天坛可是五坛八庙之一,有关这个皇帝气派的事,各位肯定最清楚。就像刚才诸位所说,得体现文化,怎么把排场摆出来才最最要紧。” 天坛园方听得他如此一说,都有了反应。 是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思索。 很显然,虽然处长说到了点儿上,可这种事儿也是最难有确定性把握的,更难有个优劣与否的评价。 像那个副园长就用带着点沙哑的语音感慨。 “我们对有关帝王的起居当然是有一定了解的,可正因为这样,就越难办。因为那种奢侈,在过去都不是一般人有能力效仿的,就别提今天了。你们想想看,就拿硬木家具来说,固然是可以花钱买的,可够御用的标准就难了。人家两家饭庄都经营多久了?那摆设铺陈咱们要一下子追上可就难了。” “是啊是啊。”副书记也随声附和,还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坦白说,天坛虽然也有一些当年的御用文物。可毕竟和颐和园、北海这样皇家起居的园林不同。这里主要是祭祀场所,礼器是有一些。可真论享受的物品就不行了。哪怕是斋宫呢,游廊抱厦也没法跟人家那儿比。就别说北神厨了。我们绝不是推搪……” 天坛这两位领导是得一诉苦衷啊。 否则他们若是不提这个客观事实,事后真出了毛病,导致买卖不好,又岂能负得起责任啊? 于是会场的气氛再次黯淡,大家又都闭口不言了,众人再度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大家心里犹豫。 因为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 过去没看见过是不知道,现在已经见识过来,假如真照着那两家宫廷风味的饭庄而为,那投入可就是大了。 远比他们早先预想的手笔要大得多。 别的不说,光是摆在那些室内的古董和家具,就得多少钱? 还得有名人字画呢,光有名,不够古,也不行。 总之这样的要求,那是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啊。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财力,就说有,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这么投入进去就一定能行吗?谁也没法打保票! 那自然就有些动摇了。 要说破局的还是乔万林。 其实他本来也很头疼眼前这局面,一样为此心气儿颓然,可作为对宁卫民比较了解的人。 这小子那面目古怪,想笑又得忍着不笑的样子却没能逃出他的眼睛去。 他一看,就知道宁卫民心里有谱了,要不肯定没心思看大家乐子。 于是不满的一撇嘴,他就站了起来。 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给在座干部们的杯子里轮流都续上水,卖着殷勤劲儿。 同时也用“捧”字诀来敲打宁卫民。 “各位领导,千万不要过虑了。其实咱们这事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关键还是得看投资方的脸色。现在这情况,资金投入肯定还要再加大。要是没有投资方拿出真金白银来,我们自己肯定没有能力做这件事?那白操这个心干嘛呀?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他这话一说,众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宁卫民。 在座的可都知道他们俩私交不错。 所以乔万林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会是故意给宁卫民下绊子。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个项目还要不要继续,其实都在宁卫民一个人的身上了。 因此,乔万林这话让大家心里一亮,都轻松了不少。 但宁卫民这下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似的,赶紧站了起来。 “别别,别这么说,不敢当。咱们三方共同合作,相互之间是平等友好,精诚合作,可谈不上谁看谁脸色。各位捧我的场,在其他方面支持大,贡献多,我们公司在资金上自然就要多出一些力。这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也说得很漂亮,而且没打退堂鼓的意思。 于是不但成功讨得众人欢心,也让大家开始安定烦乱的心思。 在座的都纷纷点头说,“客气了!客气了!” “你呀就别谦虚了,本身这项目也是你的主意啊。我们不听你的听谁的?那关键的大主意当然还得你拿了。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乔万林顺势又催了一句。 众人不禁都笑了,再次点头称是。 这时大家已经从他们的轻松劲儿里看出了点意思来。 于是心情也都放松了,甚至还有人抽起了香烟。 就这样,最终在乔万林一句“你就快着点吧,到底还上手不上?把你的主意赶紧亮出来。再藏着掖着,我可就建议要把你的斋宫收回来办饭庄了”所引的哄堂大笑声里。 宁卫民也只有把小本一亮,将初步捋好的思路当众一一摊开。 他再不好意思拿着糖,抻着劲儿了。 第467章 眼光独到 第467章 眼光独到 “这个饭庄的项目,打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有劳各位捧场。 在座的各位能这么信任我,帮着我把这项目争取了下来,还一直陪着我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感谢各位啊!” 宁卫民停顿了一下,先表示了一下场面上的客气。 该做的姿态总要做一下的,这是必须的程序。 否则身为一个年轻人,他下面说的话恐怕就有轻狂之嫌,不会受到欢迎。 “这两天,我们大家一起去实地考察了一下两家经营宫廷餐饮的饭庄情况。确实,现我们和人家比差距较大,可这并不打紧。” “因为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嘛。哪怕暂时解决不了,也能让我们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不足,才能去想对策。” “所以无论怎么样,颐和园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样板模式,让我们能更全面的看待自己,这样才能尽力扬长避短,把项目做的更务实。”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468章 野心勃勃 第468章 野心勃勃 “结合到我们自身,我得说我们在房屋上也有优势,那就是选址自由,空间自由。 无论是听鹂馆还是仿膳饭庄,他们要是换个地方那还是听鹂馆和仿膳饭庄吗?不行啊,几十年的名声积累,公众所形成根深蒂固的认知,都已经把他们牢牢栓死在了颐和园和北海之内,他们是不能挪窝的。” “可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没有这样的限制,无论是天坛园内还是天坛园外,我们选哪儿办饭庄,其实都可。而且我们没有坛坛罐罐的束缚,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完全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需求,去规划设计饭庄空间上的使用方式。” “说实话,目前天坛北门和北神厨这两处,各有各的好,又各有各的局限。大家为了怎么选,选哪一处,头疼已久。我现在就有了个新的提议,能彻底解决大家苦恼。我们 到了中午,他累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儿,实在懒得热剩饭菜,嘴又馋了。 便一人溜达出家门,想外面吃口省事的。 京城有个顺口溜囊括了京城各处繁华闹市。 叫“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小小门框胡同能有如此响亮的名头,也混在其中,凭借的就是小吃。 实际上连门框胡同在内,包括和他相连的廊坊一条、二条、三条,几乎都被小吃店占满了。 什么卤煮火烧,爆肚儿、馄饨、馅饼、饸络、猫耳朵啊,样样京城人喜欢的本土风味儿都有,口味地道得很。 绝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京城旅游打卡圣地。 净卖什么老京城炸蝎子、老京城天府豆花、老京城脆皮香蕉、老京城虾扯蛋之类的“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所能比的。 所以走在奔门框胡同的路上,宁卫民这心里就琢磨啊。 到底是来点肉饼喝粥呢?还是来盘炒饼就蒜呢? 肉饼吧,显得腻烦,炒饼又有点太素。 于是最终决定,干脆还是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吃褡裢火烧去。 褡裢火烧是京城瑞宾楼独有的面点。 其口味类似锅贴,但形状不同。 因其长条型,用筷子夹起时可对折,类似古代背在肩上的褡裢,故名褡裢火烧。 而瑞宾楼最有名的招牌小吃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褡裢火烧。 其独到之处不但在于馅儿香,关键是油煎的火候了不得。 瑞宾楼的师傅能做到颜色金黄,焦香四溢,偏偏丁点也不糊不黑。 宁卫民觉着要来上三两这玩意,就着个凉菜,喝点儿散啤。 那绝对是又解馋,又清爽啊。 但可惜的是,想得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最近撞克什么脏东西了。 宁卫民工作着落不如意吧,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敢情一到了地方他就现,本来就不宽绰的胡同全都淤了。 不知多少人抻着脑袋往瑞宾楼里看热闹。 就见人群聚焦的饭馆开票柜台那儿,居然是邻居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和瑞宾楼的人干嘴仗呢。 “……废什么话你?一碗啤酒搭一个菜,你要买就买,不买你走人,瞎叫什么劲啊你”。 饭馆的服务员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但边建功却横眉立目非要据理力争。 “嘿,凭什么啊。报纸上可登了,说不许这样干,你们怎么还这样啊?” “报纸登了你找报社买去,我们这儿就这样。” “你说的到轻巧。一碗散啤多少钱?一个菜多少钱?你们这么搭着卖,谁喝得起啊?” “喝不起你甭喝啊,自来水便宜,‘撅尾巴管儿’去啊。啤酒供给不足,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没事找事儿好不好?” “你怎么这态度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可告你去。” “告我?行啊,找我们头而去,他就后头呢。快去。快去……” 这么一听,也是巧了,边建功居然是跟头些日子院儿里的罗师傅一样,也是为了买散啤的事儿急眼了。 但区别在于,罗师傅气的是饭馆私自涨价,多加了两分钱。 到了边建功这会儿,情况显然更恶劣了。 看这意思,因为紧缺,饭馆已经不单卖啤酒了。 顾客想喝,必须得得搭售一个菜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馆这边也有饭馆的苦衷,负责开票的这位也有人家的无奈。 因为这就是市场供需不匹配导致的矛盾,商品价格又不敢一下子放开的必然结果。 谁也没辙。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啊,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对这玩意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是很抗拒的。 大多数人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散啤价钱便宜啊,比汽水冰棍都解渴。 才使得人们因为囊中羞涩勉强自己改变口味,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结果适应了就一不可收拾,因为从本质上说,散啤还是一种瘾品。 于是七十年代成了“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京城的人们开始爱上了它,然后就变成了趋之若鹜的“追捧”。 只是虽然喝得人越来越多了,啤酒的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 很快,人们就现市面上“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了。 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到了今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 偏偏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 一家就是过去小鬼子“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 如果按照当时京城四百余万人口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 因为大部分生产出来的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 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 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这口子有多大。 按三千吨算,每月一个人论不到一瓶。 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有史以来,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 那么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这一年,京城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 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这年头拉散啤的是“13o”罐儿车,简直不能开上街。 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 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 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 但饭馆也不是个个都有,得靠各自的领导的公关能力和门路。 即使弄来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餐饮业的奖金要靠这玩意找齐儿,否则谁平白无故费这个力气啊。 所以京城各大小饭馆贴出不成文规定——“买半升啤酒搭卖一盘菜”。 瞧瞧,就是这么档子事儿,谁也无解。 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饭馆,谁都觉得自己憋屈,谁都觉得自己占理。 那真吵起来,还有个完? 好在不同于现场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宁卫民是知道这其中过节的。 而且念着街里街坊的关系,念着边大爷和边大妈平日的好处,他也没坐视不管的道理。 眼瞅着这局面就有要动手的趋势了。 他见机不妙,赶紧就挤了进去,帮着劝架。 对付边建功最好办,宁卫民直接就说边大妈马上这就过来了。 一听报出老太太的名号,边建功当时就哑巴了,气势全灭。 更妙的是,饭馆这主儿也认得边大妈。 平日里都点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怎么熟,也知道是段儿上的居委会主任。 自然觉得没必要把关系弄僵了。 于是口气也缓和了。 再加上宁卫民会来事,敬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这位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 轻而易举,一场生在即的冲突化于无形。 只是尽管宁卫民自觉做了件好事,颇有些沾沾自喜。 可结果却远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圆满。 围观的一帮好事之徒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嘘”声一片倒也罢了。 问题是边建功也有点不识好人心。 走出了大老远,得知真相。 不但不谢,反而还埋怨起宁卫民来了。 甚至看那脸红脖子粗,手握拳头,面容扭曲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一腔子的火气出在他身上似的。 而就在宁卫民后悔多管闲事,觉得边建功忒不知好歹时候,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儿生了。 第469章 志存高远 第469章 志存高远 “两位领导的补充建议,相当有可行性。 没错,人家传统艺术品我们追不上,那我们就用现代艺术品弥补。这就是我们在铺陈摆设上的扬长避短的最佳策略。与之同理,在宫廷御膳菜品的继承和开上,我也认为,我们一样可以充分的去运用这一理念……” 尽管会场的气氛已经被乔万林带起了一个小高氵朝。 可当宁卫民再次开口说正事的时候,大家仍然非常自觉地停止了说笑。 都重新凝神屏气,很认真地继续听宁卫民的下文。 能这样的给面子,显然是说明了,宁卫民的话已经真切地打动了他们,他的思路得到了充分的认可。 “我这两天,认真分析了一下仿膳饭庄和听鹂馆的菜单。我现这两家饭庄,虽然都打着同样的宫廷御膳招牌,也都开出了满汉全席。可他们的菜品名目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北海的仿膳饭庄是好几个御厨一起创办的,最早打出了宫廷的牌子。可能是因为这样,仿膳的菜肴种类是最全的。几乎把人所共识的所有山珍海味都列入了自己的菜单。既有风味大菜,又有宫廷小点,甚至还有‘四酱’、‘四抓’这样的精致菜和‘四酥’这样别具一格的冷荤。可以说一直走的是‘全’的路数,宴席名目也多,把吉祥祝贺之意挥得很充分。” “这点从他们的组菜上就可见一斑。像‘庆贺新年’、‘福如东海’、‘万寿无疆’,都是很喜庆的名字。这恐怕也是官方人士比较青睐仿膳饭庄宴请的一个原因。菜名彩头好,人的潜意识里,就会认为谈事容易成功。再加上北海地理位置的优势,位于市中心,所以官方的接风宴几乎是板上钉钉要在这里举办的。” “而听鹂馆虽然也有满汉全席,可由于‘西四所’是慈禧吃喝玩乐的所在。他们走的是养生、长寿为主的寿膳、药膳路子。同时较好的利用了昆明湖能够取用河鲜的便利条件,并且尤为推出戏曲文化在菜色名目上的运用。悠闲意味很浓。” “所以他们的主打宴席,就是祝福延年益寿的‘万寿无疆席’,祝福吉祥如意的‘福禄寿僖席’,还有象征天下太平的‘江山万代席’。再加上听鹂馆位置偏远,环境清幽静怡,这就导致许多官方人士,大多是因为马拉松谈判进行到互相胶着状态的时候,为缓解情绪才会在这里设宴。又或者是时间较充裕的情况下,游览加请客的双项内容,才会把款待外宾的宴席摆在这里。” “至于我们,既然守着天坛这地方。自然要把天坛的特殊优势挥出来。刚才乔科长说天坛祭天的供品才是正宗御膳,虽然这话有玩笑成分,可一样点出了天坛独一无二之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祭祀方面着手,推出‘天下太平’、‘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这样的宴席名目来?如果我们走庄重的路数,完善御膳官席的流程,重点突出宴请的仪式感,这也是符合大型宴会需要的。” “另外要是讲究菜肴特色的话,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虽说仿膳和听鹂馆都有一片湖泊,他们能用活鱼和河鲜制作应时菜,这个我们比不了。可我们天坛有树林啊,整个京城所有园林,还有哪儿会有比我们更大的林子呢?那么松子、榛子、蘑菇、木耳就是我们的特色。当然,这不见得真是我们产出的,只要一个噱头就足以让客人心理满足了。再结合祭祀的主题,我们完全可以推出更多的噱头,比如说什么祭天宴,廷臣宴、斋戒宴来。” “还有关键的一点,大家千万别忘了,我们南城才是京城民间饮食的精华汇聚之地。老字号、名菜、名吃、名点,远比北城多得多。这正如工艺品制作上的优势一样。我们区的好厨师、老厨师太多了,各种烹饪手法那太丰富了,哪怕两家宫廷御膳再有名,他们也不可能及得上我们所有老字号的综合实力。别的不说,像爆、烤、涮,就是我们南边最擅长的吃食。那仿膳和听鹂馆的菜色里可没有。” “我们大可以从这三方面开我们专有的宫廷菜啊。我打个比方,火锅这东西就不止涮羊肉这么简单,我知道的,过去就有菊花锅子,酸菜锅子,什锦锅子的名目。说起来日本也有和我们差不多的寿喜锅,会把许多食材放在一起煮。那咱们为什么不能恢复一下这些传统火锅名目呢?我认为日本客人应该是很容易接受的,我们所缺的不过是一张写着‘宫廷’字样的出身证明罢了。” “所以话说回来了,至关重要的,其实是我们做的一切创新,都要建立在有据可考,有历史可依的基础上。说句不好听的,说瞎话咱也得编圆满了,让人挑不出大的漏洞才行。所以请专家考证,甚至再开、挖掘宫廷食单菜谱的工作还要继续,得为我们自己提供理论支持,出处来历啊……” 真的不能不说,宁卫民在菜肴菜品上的看法,算是又挠着区服务局和天坛园方的痒处了。 他的话才一落下,双方领导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强烈支持了。 这次是天坛园方的副书记先开口的。 “年轻人就是有思路开阔。小宁同志,你的这些建议太好了!我们这些老同志还真是保守了点,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会想到天坛居然有这么多办御膳的优势呢。尤为难得可贵的,是你的这些思路可不是天马行空,是具有一定现实基础,有可能实现的。” “甚至或许连你都不太清楚,其实天坛的林子要是联系到吃上,还真不是单纯的噱头。虽然天坛缺乏那种产出可食用松子的红松,什么榛子、蘑菇、木耳也属无稽之谈。我们要弄这些东西,是有点骗人的嫌疑。可天坛是有益母草的呀。” “这种植物用处大了。嫩芽可以当菜吃,叫做‘龙须菜’。长大了,可以用茎、叶熬药,是一种治妇女病的药,熬出来的药叫‘益母膏’。种子也是妇科药,叫做‘茺蔚子’。据说清末的时候天坛里曾经有过几家卖‘益母膏’的药店,当时相当有名。民国后才迁出天坛。” 说到这里,天坛的园长开口接过话来,又做了几句补充。 “没错,我还记得自己刚来天坛时工作,许多人春季都来采摘龙须菜炒着吃。或者是挖益母草去药店换钱。龙须菜那东西嫩脆嫩脆的,味道相当独特。要不是因为当时人太穷了,挖掘无度,尤其六十年代初又赶上了自然灾害,导致益母草几乎被采光了,吃光了。这东西的名声才不会没落呢。但好在实际上还是有所遗存的,如今园里还有一小块地方有益母草。有需要的话,我们当然要保护,甚至是去展,人工栽种……” 这可是意外惊喜,连宁卫民都不禁动容。 他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居然还中了个大奖哪! 然而这还不算,就连区服务局的金处长也给了个惊喜。 “宁经理的话的确有启性,我也受到了一点触动。其实说起来,咱们南城的烹饪优势和宫廷御膳还是扯得上联系的。‘爆’且放一边不说,这涮锅子可据说是皇帝明的,但到底是忽必烈还是努尔哈赤,就不清楚了,老百姓说法不一。不过能确定的,是‘烤’绝对和宫廷有关。因为清朝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啊,无论满族,还是蒙族都有烧烤。我听‘聚德全’做报告,他们也说,这挂炉烤鸭的技法就是从清宫那个叫……叫……挂炉局里传出来的。说早先,他们店里还卖过烧小猪,甚至还有人跟说我,南方的烤乳猪就是北边的烧小猪传过去的。总之吧,我认为这烧烤是肯定可以打着宫廷的招牌上大席的……” 而这一下又继续刺激了天坛园长的散思维,园长再度又做了补充。 “这一说猪,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满族以‘祭神’为名,有一种隆重的吃肉大会。将住的肉、头、蹄、肝,血肠一锅煮熟,见者分吃。紫禁城坤宁宫就是皇家祭神的地方,坤宁宫有两口大锅,专煮祭神肉,祭过神的肉又叫福肉。咱们砂锅居的白肉,据说就是坤宁宫的太监将宫中吃不了的福肉偷盗卖,才成全起来的买卖。我看咱们就可以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嘛……” 待园长说完,场中立刻响起一片赞誉之词。 大家无论对园长,还是金处长,全都众口一词表示钦佩。 口称二位领导学识渊博,听了让人长见识。 不用说,现场的气氛到此为止,就更热闹了。 以至于宁卫民谈及最后一项,怎么打广告,怎么找客源,怎么去丰富接待内容。 开始彻底呈现了畅所欲言的状态,众人全都集思广益地给出主意。 大家不但极为认可宁卫民把日本人、外地来京顾客当成主要攻坚对象和业务突破口。 而且区服务局金处长和天坛园长还都主动拍了胸脯,说一定会通过他们的关系网,把各自关系户和相熟企业,尽量给拉到自家的饭庄来。 那么完全可以说,此时参与这次会议的所有人,精神状态已经充满了斗志,从消极转为了积极,再不复会议刚开始前没主心骨的样子了。 但这仍然不是这次会议的高氵朝部分。 因为临近回忆结束时,宁卫民又出乎意料地做出了一个重要的表态,再次把大家震惊的找不着北了。 这小子居然声称,为了保证时间和进程,他希望在天坛北门的二层楼开始动工的同时,就要同步开展北神厨的修缮工作。 十五万的修复费用,可以由斋宫陈列馆先行垫付,这笔钱并不算在饭庄运营成本里。 如果后续饭庄成功了,大家认为可以运营北神厨了。 那么这笔钱再计入皮尔·卡顿公司的投资额度。 好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惊人手笔和气魄啊! 那是十五万啊!几乎是一个几百人的中型厂全年的利润了。 没有人能想通,宁卫民为什么会采取这样激进的行为。 明明前途不明,他就敢下这么大的本儿。 于是尽管对天坛方是极为有利的。 可天坛的干部们,却不能不替宁卫民担心, 都劝他慎重起见,别意气用事,免得白白承担风险,让总公司怪罪。 宁卫民却如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居然笑着说,“各位的好意我很感动。但千万不要为我担心,这笔钱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才会投入的。不是情绪化的表态。” “没办法,咱们这买卖投资是大了点。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而且关键时间不等人呀,我算了算,哪怕装修、进设备就得一两个月。还有职工培训,定家具、摆设什么的呢?半年之内能开业就不错。” “所以等到真得到大家认可了,也看出苗头来了。没准一年,或者一年半就过去了。到时候再忙乎修北神厨的事儿,那不又得白白浪费许久嘛。何况北神厨的修缮不是普通工程,不能赶工得精心雕琢才行。我们不能图快反而毁了古建的原貌啊。就现在开始破土动工最好,能赶上趟儿……”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疑惑了,怎么他就这么大把握呢。 于是天坛园长就开口问了。 “小宁同志,你就这么认定了这饭庄能成?不用再看看,就把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那我打个比方啊,不是说你经营不善。就说一切都如咱们设想的那样进展顺利。可也备不住还有其他的意外情况。如果上级来了个行政命令,突然要求我们把北神厨做他用。到时候怎么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因为没走正常程序,到时候先期投入的十五万,钱哗哗地都填了无底洞。我也无能为力……” 哪儿知道宁卫民却说,“没关系,我对自己的经营能力有信心。这个责任我担的起,这笔钱不过几个月,我就能给公司赚回来的。何况就冲您,我代表皮尔·卡顿公司无偿捐献了也未尝不可。真要是那样的话,就算我为文保工作做贡献了。当然,关键还是我对您有信心。咱们之间是什么样的信任感嘛。只要您还坐镇天坛,哪怕真出现这种情况,您也一定会为我找个更好的场地。难道不是吗?” 天坛园长登时哈哈大笑。 “你可太讲交情,也太会说话了。不会连我的南神厨都惦记上了吧?好啊,那别的也不说了,你能这么相信我,我当然也要相信你。咱们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要真是北神厨出了问题,我也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跟着,这位一把手又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说真的,小宁同志,对你的经营能力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咱们合作的所有项目,你都做出成绩来了。每次都给了我很大的惊喜。所以我绝对相信,这次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你也一定会再获成功的,让我们大家都满意的……” 金处长这时候才插一句话。 “要不说后生可畏呢。小宁经理,今天我可是对你的本事领教了。更对你做事的气魄感到惊喜。你这就叫立足眼下,志存高远啊。” “对!” 这回在场的所有人都赞成金处长说的话。 几乎人人都在交口称赞宁卫民有闯劲儿,够意思。 说他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 乔万林更是冲着宁卫民会心一笑,对他眨么着眼儿,悄悄竖起大拇哥。 那意思“哥们,真是好样的。” 第470章 蝴蝶效应 第47o章 蝴蝶效应 1983年的5月,对京城人而言其实是一个相当纷乱、相当热闹的月份。 因为有许多前所未见的新鲜事儿,都是在这个月里冒出来的。 是既让人兴奋,感到刺激,又有点难以适从,手足无措。 至于个中滋味,到底是甜是苦,是酸是辣,还真没人说得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些事,无不在证明老百姓的日子与过去相比,变化越来越巨大。 比方说,婚姻法修正后的效果开始凸显。 有三十六名妇女组成了一个“秦香莲上访团”,本月联合到全国妇联上访,状告她们的丈夫是“陈世美”。 这些女性都是知识分子,她们在过去的岁月里自觉地支持了丈夫的事业。 可这些丈夫翻身后竟纷纷借助新《婚姻法》中的“感情破裂”一条,提出离婚,不要糟糠之妻了。 在这一轰动事件中,不但官司打到了中央,京城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新词儿——“第三者插足”,并且为之热议了许久。 而结局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尽管在最高权威的过问下,三十六个“陈世美”没有一个在当时离成婚的,都表示会慎重的重新考虑。 但在十年之内,他们还是全部离婚了。 不能不说,是这个时代的特殊性跟这些家庭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 无独有偶,相似的事儿还有。 继国家对劳动体制做出改革推出合同制之后,经营体制方面也出现了一个最新变化。 为改善较小商业单位亏损严重的经营状况,国家也要把承包制这个在我国农村挥巨大作用的经营手段,引入城市商业体系中。 从本月起,京城的每个区的服务局都派了一定的试点指标,开始要求一般性商店尝试实行承包制。 这也就是说,政府开始允许一些规模有限、职工不多的便民商店和小饭馆的负责人。 在可以在保留公职的前提下,下海为自己赚钱了。 从此交足国家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但哪怕这种现在都让宁卫民眼馋的大好事儿,此时竟被大多数商店和饭馆的负责人争先抗拒。 就没有几个人愿意站出来自负盈亏的。 捧惯了铁饭碗的人坐享其成惯了,已经没有独立自主的勇气了,就想趴在公家的背上活着。 于是服务局和不少基层负责人之间,就因为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关系紧张。 由此产生的矛盾和冲突比各个单位硬性摊派国库券还严重。 过去再老实能干的基层干部一旦被点名要求带头,就都成了敢掀桌子的怒目金刚。 而过去下基层一直被奉若上宾的服务局干部们,无不遭受冷遇白眼,被视为要砸人饭碗的酷吏。 瞧瞧,国家求着个人去财,给出了相当的优惠和扶植条件,都没人爱去。 奇怪不奇怪? 于是没办法,碍于推行艰难,底下的这些人大有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趋势。 服务局只好进一步放开承包条件,也允许基层职工毛遂自荐来承包小店。 原有负责人,如实在不愿尝试的,可另行安置岗位。 这下可倒好,基层职工倒有不少人愿意试试。 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安分的投机分子,笃定国家不可能真让店黄了。 一琢磨虽说自负盈亏,可自己花的是国家的钱,头上还有公职呢,没什么实质风险。 能混个经理当干嘛不干? 那就阎王爷玩小鬼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还有一些是只想好好做事的正牌人,不会也不屑拍马屁。 这类人有点能力,早对店里人浮于事意见大了,早就盼着自力更生,翻身农奴把歌唱。 甚至还有一些是受基层员工推举的老实人。 大家只不过是对原有经理怨气太大,盼着能随便有个人把原领导换掉罢了。 谁当头儿都比过去强。 不用说,这样一来,就成了破局的关键。 各个小店的原有负责人看到自己面临着要被取代的局面,难免阵脚大乱啊。 于是勉为其难的有之,灰心丧气决定让贤的有之,改旗易帜顺应大势的有之,跟服务局摆功劳讲条件的有之,甚至用匿名信报复领导的有之。 最终,承包制就在这样的乱糟糟的环境里,在各色人等不同的反应里,艰难的启动推行了。 毫无疑问,这是特殊时代才能提供的历史机遇。 很多的人都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甚至是稀里糊涂,勉为其难才搭上这辆造富专列的。 也有很多人是出于同样原因,错失这样的达机会。 正因为这样,从此之后的商业口儿,也就再没什么安宁之时了。 因为一旦所有人明白过来,上面递过来的这根看似要打人的棍子,原来竟是跟甜透了的甘蔗。 仍旧还免不了另有一番你争我斗的纷争啊。 这就是人性…… 有意思的是,当老百姓的婚姻和工作出现了问题的时候,健康锻炼的事儿上,居然也开始闹妖儿了。 本月,京城人民广播电台正式宣布停播广播体操音乐。 这标志官方已经无需再指令性地宣传与号召民众参与体育健身了。 人们群众已经完全可以凭自觉性,主动努力掌控自己的健康。 而锻炼身体的方式,也开始呈现多元化展。 事实上从年初到目前为止,就有老年人体育协会,钓鱼协会、风筝协会、龙舟协会等群众体育组织先后问世。 只是由于官方一下彻底撒手,民间完全率性而为,这样的大好事竟然也能走了味儿,庞大的隐患随之出现了。 假借科学之名的气功迷信,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社会上流行的。 各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功法和大师,以鼓吹包治百病,神乎其神的疗效在民间招揽信徒,迅壮大。 这一年里,光体育期刊上表的健身气功文章就有一百七十六篇。 不用说啊,正是由于这种鼓吹之风越刮越大,才把人们对健康的追求误导上了一条歧路。 最终造成了远比当年打鸡血和甩手疗法更加荒唐且严重的恶果。 这只能说,盲从是万万要不得的。 哪怕愿望和动机是好的,是为了追求健康和幸福。 可如果没有判断能力,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往往就会事与愿违,造成恶果。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正如盲目去相信权威未必是好事,其实坚持自我个性,不愿意随大流,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不信就看看这个时候的京城的理业吧。 同样是这个月里,京城的胡同间骤然间出现了一些新型的私人理馆——个体廊。 这些小店的经营者都是小年轻,他们和传统的理馆最大的区别就是新潮前卫。 比如说,取名都是青春浪漫和洋派儿的风格。 什么“纷飞屋”、“飘逸廊”,又或者“威娜”、“梦莎”…… 再比如说,室内装饰一定要把港台明星和外国明星的海报照片贴得满墙满屋都是,好夺人眼球。 屋里也一定要用四喇叭放着最时髦的流行歌曲,这叫背景音乐。 甚至连理师自己的型,那也是怎么特殊怎么来,要的就是个性的张扬。 而且保证是人们以前从没见过的,那说起来就是“港式”。 所以尽管这些小店通常设备简陋,卫生和安全条件与正规的理馆根本完全没法比。 哪怕有些店主手艺的确不佳,他们只是吹嘘自己的手艺来自花城,其实不过是初学乍练的生手儿。 可就凭着“洗剪吹”三位一体的套餐服务和全方位打造的时尚理念,他们仍然把不少青年男女都吸引到了自己的店里。 于是从此,电视上和杂志上的新式型便能很及时的“移植”到年轻人的头上了。 来廊理的人,大可以根据自己的脸型、头型和个人喜好选择型,甚至自创型。 理从此再也不是万众如一,平平无奇的基本生活需要。 而是由此变成了一种演绎时尚的实在体现。 不过在大多数中老年人眼中,这也是毫无道理可讲的一件事。 上岁数的人就不明白年轻人怎么这么傻,居然吃这一套。 宁可付出比理馆多几倍的价钱,宁可照样排大队,坐下来还得耽搁比理馆多一倍的时间。 也要让这些连推子都不大会用的主儿,把自己整出个不伦不类的头来。 这日子,可真是乱套了…… 当然,即使是时尚和流行,也是要分个层次高低的。 不同于几家刚刚冒出来,还属凤毛麟角,难以形成规模效应的小廊。 服装模特行业在国内已经展了两三年,如今正在步入行业展高期。 尤其是这个月,甚至生了堪称划时代的里程碑事件。 越使这个一向饱受争议,本来就为民众所热切关心行业,彻底成为全国的焦点。 怎么回事啊? 那得说是许多巧合都赶在一起了。 一方面,是4月下旬,一场由轻工业部主办的五省市服装鞋帽展销会,如约在京城召开。 沪海时装表演队随同沪海展团也来到京城。 4月28日,展销会开幕式在农业展览馆影剧院举行,沪海时装模特队次在都登台对公众表演,就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再之后,就是为期二十天的演出如火如荼,场场爆满。 因为观众实在太热情,轻工业部不得不决定加演十天,把展销会延期至一个月。 应该说,原本这就是历史中实际生的事儿,已经是够轰动的了。 但偏偏和历史有所不同的是,宁卫民这小子还带来了巨大的蝴蝶效应。 同样是这个月,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策划,联合纺织部、经贸部和京城数家时尚杂志共同主办的届模特大赛——“锦绣东方模特大赛”也正式对外官宣。 初步定于在6月下旬在京举行选拔赛。 参赛标准囊括了全国所有省市地区,面向所有具备实际登台经验的服装模特。 大赛报名简章宣称,只要具备基本的登台素质,符合身高一米七三以上,体重五十八公斤以下适龄女青年,携带演出单位的相关介绍信,均可前来参赛。 进入初赛的所有选手,会由皮尔·卡顿公司报销差旅费。 并承担三个月赛程内的食宿和培训的全部费用。 进入决赛的二十四名服装模特,皮尔·卡顿公司会与之签订为期三年的劳务合同,负责进一步培训和推荐相关工作。 于是这场赛事就把服装模特这个行业彻底带热了。 尤其正在举行的服装展销会,宛如烈火上浇了一瓢油啊,越造成了一票难求的现象。 明明只是一块五毛的票价,竟然直接蹿升到五块了。 而且因为轻工部的紧急磋商和强烈要求,届模特大赛,最终不但变成了三个部委共同主办的大赛。 纺织部出于业务交流目的,也临时决定,在展销会闭幕的当天,要把上次去日本西浦百货演出的那批模特们组织起来,与沪海服装表演队举行一次联合汇演。 这下可了不得啊,全国京沪两个城市最好的模特共同演出。 不用说,最后一天的票价那是一飞冲天,居然被炒到了十五元钱一张。 京城的票贩子们算是幸福了,彻底迎来了盛大的狂欢节。 但这还不算完,因为更凑巧的是这个月,恰逢时任法国总统的弗朗索瓦·密特朗来华访问。 而且接风的宴会就安排在京城建国饭店。 结果宴会期间就生了一件极为意外的情况。 敢情这位弗朗索瓦·密特朗莅临建国饭店的时候,从车上下来之后,在众人簇拥下,一走进酒店大堂就瞅见皮尔·卡顿的专营店了。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这种情愫不独国人有,外国人也一样如此。 这位法国总统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到法国的品牌,那叫一高兴啊。 就这么一激动,他就临时起意,在专营店待了得有十分钟。 那其他的人全程就得陪着啊。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法国总统兴致还挺高。 他不但笑呵呵的跟店里的售货员聊了起来,还进店相当认真的看了看罗列的商品。 对宁卫民弄来的那些雕塑作品也很感兴趣。 和售货员合影的时候,他甚至孩子一样,当众举着大拇指给法国品牌站脚助威。 外交部的人一看这位来签署核电合作备忘录的爷这么高兴,于是就把这件事重视起来了。 后来专门跟法方的工作人员在私下里沟通了一下。 这样一来,送别法国总统的答谢晚宴上,宋华桂就成了受邀的特别嘉宾。 外交部请她来安排了一场十分钟左右的小型的服装表演来助兴。 不用说,模特们身着的服装必定是两国合作的产品。 那想想看吧,法国总统在华的照片每天都被法新社传到欧,这件事的后续效果又是怎样的? 肯定这不会因为法国总统签署完备忘录,离开共和国而结束的。 结合到皮尔·卡顿公司在华投资越来越巨大,影响力也越来越大的实际情况,这件事甚至得到了中南海的重视。 于是那些曾经为密特朗表演过的模特,还有来京的沪海模特队,统统又被邀请到中南海去进行汇报演出。 就这样,得到了最高决策者的肯,颇具共和国特色的时装表演终于获得了公开走向社会的许可证。 在汇报演出的事儿敲定下来之后。 已经再没有什么顾虑,能阻碍电视台来争取模特大赛的直播权了。 不但京城电视台此时闭口不谈什么资金有限,希望皮尔·卡顿能出资支援的问题了。 就是国家电视台也跟宋华桂抱怨,说她不够意思。 明明在他们台做广告,大赛直播却另寻别家合作。 可想而知,最终由两家电视台共同转播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至此为止,皮尔·卡顿的名头在整个共和国都响彻云霄,简直如日中天。 只要是国人,肯定都会认可国内最高档次的服装,就是皮尔·卡顿。 而且也因此,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简直都快忙疯了,全都是脚打后脑勺。 宋华桂甚至因为局面大到有点失控,不得不跟法国总部求援。 希望皮尔·卡顿能委派一些对举办模特大赛有经验的人士,以及专业的形体老师赴华相助。 再也无暇顾得上服装主业和大赛以外的事儿。 其实还别说总公司这边了,就是曲笑、石凯丽她们这些模特也一样啊。 自打从日本回来,她们就没好好休息一下。 先是总结汇报,接受领导慰问。 然后就是忙着走亲访友,馈赠带回来的礼物。 再之后就是她们从皮尔?卡顿公司的渠道,提前听说了模特大赛的事儿。 一边继续日常的演出任务,一边提前报名,做参赛准备。 还没喘口气儿,紧接着又先后出现了要为法国总统演出、和沪海模特队的交流演出,以及中南海的汇报演出这几桩重要的政治任务。 结果曲笑这丫头就因为这些突如其来,摊在她头上的事儿,连见宁卫民一面,把从日本买回来的礼物送他都做不到。 不但本来安排好的时间全被打乱了,甚至她的人身自由都暂时失去了。 因为要集合在一起受训嘛,而且还要接受安全部门的审查和安全培训。 就这样,曲笑连班儿都彻底不上了。 纺织部的人代为去和重文门旅馆接洽,替她办妥了停薪留职的手续。 并且出具了一份红头文件,在曲笑的档案里做了相关记录。 以证明这是国家特殊需要走的程序。 那可想而知,曲笑的父母会有多么开心,现在的他们是完全对女儿的前程放心了。 还真的如宁卫民所说的那样,亲眼看见女儿在时尚舞台上越走越辉煌。 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宁卫民办宫廷御膳饭庄的事儿,还有他给北神厨垫款十五万提前修缮的事儿,也根本没有遇到总公司方面的任何阻力。 谁让这时机赶巧了呢。 如今都已经不是别人不愿意跟他为难了,是压根没空跟他为难啊。 现在总公司那边只要开会就是通告和商量模特大赛的事儿。 宋华桂已经告诉宁卫民在大赛召开前,如无要事,公司例会不用再参加了。 甚至他送上去的请示报告,宋华桂都没过目。 只让邹国栋看过,转述了个大概,就签名批准了。 要说对宁卫民还有什么希望的,那就是他管好自己那一摊子事儿,别在给公司找事儿就足够了。 正所谓,时也命也运也啊! 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关头,老天爷如此厚待他。 竟然让他拥有了完全可以自行其是的自主经营权。 那他还不如鱼得水,闷头窃笑吗? 就一个字,美! 那没的说啊,资金几乎是立马迅到位的。 他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快些铺开局面,大展拳脚的激动了…… 第471章 最美图画 第471章 最美图画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不得不说,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宁卫民目前的处境就是这样。 他既不用背负什么债务包袱,也没有什么婆婆一样的上级,可以束缚他手脚。 不但有权、有钱、有人,有外企的信用背书和优惠政策。 而且还有两大合作伙伴的政治助力,以及难以用金钱量化的国有资源支持。 再也没有比他现在更好的条件,可以让他尽情挥洒所长,在历史长卷上留下专属于自己的传奇了。 别的先不说,整个项目运作小组的组建,就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敢情为方便宁卫民的日常工作,项目小组办公室被安置在了天坛北门天坛园方的办公区里。 天坛园方不但主动腾出了三间靠近北门的向阳房供小组使用。 而且还把负责后勤工作副园长派给宁卫民当助手,帮他来协调涉及到园方事务的相关工作。 区服务局的金处长也出于相似的原因,把和宁卫民关系不错的乔万林调了过来,好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再加上来自斋宫陈列馆的两名财务人员。 以及天坛园方和区服务局一起拼凑出的五个办公室人员,三个跑腿的人。 还有从都出租公司连人带车按月包下来的两个司机和两辆沪海牌轿车。 就初步构成了以宁卫民为中心,副园长和乔万林为副手的小班子。 不用说,通常情况下,这么三方人马混在一起,那肯定得磨合一段时间,工作才能渐上正规。 因为互相都不熟悉,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协调性极差,很难做到如臂使指。 可由于三个领导在利益上基本一致,根本没有斗心眼的必要。 这个班子的职务、权属从一开始就很清晰。 无论涉及到每个人的前程、待遇,还是各项业务工作的范围,人人都能做到基本心里有数。 所以事实上,这个新结合的小团体完全越过了不适的过程,初步运转起来就十分舒服、通畅。 人人都对新的领导,新的同事,和谐的工作氛围感到满意。 再加上宁卫民的风格是务实派,一切只唯成效论。 布置给每个人的工作要求专人专事,负责到底,旁人不得随意插手。 反过来还力求尽量减少对办事人员的掣肘,对于考勤和报销的问题,态度倒是十分宽容。 这一切的一切,就更使得运作小组的工作效率奇高,宫廷御膳饭庄的项目进程推进十分顺利。 组员们人人感到比他们过去在各自原岗位上还要顺当,心气儿居然痛快多了呢。 举个实在的例子来说。 运作小组目前的当务之急,一是得赶紧掏钱,把天坛北门87号的五金店迁走。 二就是尽快制定装修方案,选定装修施工队。 三也要选定修复北神厨的古建施工队伍。 要是其他人当这个运作小组的一把手,大约是舍不得放权的。 那必要在选施工队的事儿上亲力亲为。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是可以为自己凝聚人脉,彰显权力的美差啊。 天坛北门87号,五金店的拆迁费是五万,北神厨修缮预算十五万。 作为花钱的大爷,这么多钱攘出去。 免不了得吃吃请,收受点礼物,被他人恭维恭维。 但宁卫民可根本就没有去应付这些琐事的打算,也看不上这点油水。 他巴不得一推二六五,赶紧去琢磨那些事关饭庄成败,真正要紧的事儿。 于是他都不带犹豫的直接放权,让两个副手各自负责他们所以熟悉的一摊。 说白了,他是心甘情愿在这些琐事上充当一个人形图章,只负责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了。 这样一来,自然皆大欢喜。 副园长和乔万林能捞着这么风光的差事,岂能不高兴啊? 尤其副园长,觉得宁卫民不是死抓权力不放的主儿,对这种和谐共处的局面倍感欣慰。 平日的工作中,当然越尽力配合了。 而宁卫民也得以把全部精力放在规划企业形象上,以及87号二层小楼的功能和布局上。 很快,他就联系了工艺美院的熟人,要求按照他的设想,把饭庄相关的视觉识别设计图和室内装修的效果草图尽快画出来。 要知道,正因为拥有越时代的远见卓识,宁卫民在这方面是有着清晰的思路和方向的。 那自然就为绘图工作大大减少了不确定性的摸索和尝试。 何况因为雕塑艺术展的关系,工艺美院校方也很重视他的需求。 特意为其安排了很优秀,很有经验的装潢系美术人才来效劳。 这样一来,尽管这个年代的图纸都要靠人手绘,没有电脑和打印机能帮助提高效率。 可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宁卫民还是顺利把别人需要至少一个月,或许两三个月才能确定下来的设计成果,呈现在了所有合作方领导的面前。 而最最让诸位领导感到震惊的是,这些设计图的效果实在太棒了! 那真是杠杠的,远所有人一开始的想象! 先,宁卫民给饭庄定下的名字就有特色。 完全不同于这年头大家习惯性的取名方式,直呼什么饭庄。 他借鉴了三十年后地产楼盘的忽悠风格,取名叫“坛宫?御膳官席”。 是既有古风,透着传统,还有点异域风情的日本味儿。 同时还把背靠天坛的文化背景、皇室御膳的排场,以及正式宴请的格调都给体现出来了。 绝对是独树一帜啊! 让人印象尤为深刻,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其次,整体色调的选择上也一样别出心裁,美观大气。 这点上宁卫民还真动脑子了。 为了避免俗气,也是为了掩盖古物摆设上的不足。 他根本没去采用通常宫廷配色的朱红和明黄搭配,而是用了明黄和孔雀蓝、孔雀绿的搭配。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配色的变化,就完全不流于俗套了。 相当的醒目、惹眼,风格独特,同时却成功保持了宫廷皇室的华贵气。 再有,宁卫民拿出的企业形象设计,居然还是成套的。 像什么企业名称、企业标志、标准字、标准色、象征图案、办公事务用品、名片、旗帜、桌牌、招牌、标识牌、杯盘碗碟和菜谱酒单、桌椅板凳,甚至是火柴的式样,一应俱全,统统囊括其中。 可以说是在商标和Logo的运用方式上,规划的相当细致,让人再难挑出什么不周之处。 就是因为这在当年的国内,还是绝无仅有的个例。 也就是西方现代商业理论中,企业形象识别系统中(cI设计)的视觉识别部分(VI设计)。 其实还别说领导们看得眼花缭乱了,连挑剔点旁枝末节的惯常言辞都难以诉之于口。 实际上就是工美装潢系的两个教授,当初听了宁卫民的规划和要求,也为这种商业设计的运用方式吃惊不已,心下震荡。 说实话,这套设计完全属于在业内开创先河之举啊。 他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手绘图纸的的时候尤为认真。 尤其是全部完成之后,就连他们自己都陶醉其中,专门用相机拍了两套照片洗了出来。 没的说啊!有这么一个成功的案例存在,已经足以保证他们在相关教学方面充任权威专家了。 确实!说什么都是虚的,就是不如眼见为实。 前几天哪怕宁卫民说的天花乱坠,认为仿膳饭庄和听鹂馆太杂乱无章。 大家听了,都只是都觉得宁卫民过于苛刻了,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感觉。 饭庄子嘛,不就是哪个样嘛。 在室内陈设和用品的颜色材质上,又能怎么统一? 但这一次就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还仅仅限于纸面上的图案,但人人都已经能够感受到实在的视觉冲击力,无法不心悦诚服啊。 像金处长看了,当时就拍案惊呼。 “乖乖,咱要是照这个样子做到位的话,我看就是仿膳饭庄和听鹂馆的气派也不如咱们啊。到时候,咱们肯定要比他们显得庄重排场多了。不说别的,把印制了咱们饭庄名头的火柴拿出来,就显档次……” 天坛园长更是欣慰,自内心的感慨。 “小宁同志啊,得亏这件事是你来牵头负责的,幸亏你们公司是把服装陈列馆设在我们天坛的斋宫了。否则的话,我看京城也没人能再办起第三家宫廷风味的饭庄来了。我看天底下就没人能在商业上追得上你这脑子。要是你们去了北海和颐和园,你一套要是被那两家得了去,那更完……” 两位领导的赞誉似乎有点过了,可其实这也是必然的。 因为这是跨越了时代的成熟商业理念和审美的碾压啊。 确实堪称最美的图画。 否则,又何谈社会的进步呢? 当然,宁卫民也是很谦虚的,他可不会这个时候翘尾巴。 “领导,您就别夸我了。要不是您这么信任我。我哪儿有施展能力的机会啊?人家北海和颐和园并不缺我这号的,吃老本儿多美啊。说实话,我就是去了北海和颐和园,出了这样的主意,也不会被人家采用的。千里马可少不了伯乐啊。咱们这就是相得益彰,注定要走在一起来,共同干成这件事的……” 于是宾主尽欢,满堂和气啊。 大家对于这个饭庄必然获得成功,也有了更强烈的信心。 第472章 不合常理 第472章 不合常理 下一步,宁卫民又拿出了天坛北路87号那小二楼的改造方案。 这份方案的效果图初稿同样不负众人的期待。 那可是工艺美院装潢系副主任亲自捉笔,一丝不苟精心绘制的。 手法成熟,透视准确,极富艺术表现力。 尽管还不能在图上完全展现出所有的装潢细节。 可从那些色彩搭配、企业标识等VI视觉元素组合方式上。 大家已经可以初步感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又不乏色彩关联的统一性的整体效果了。 所以无论是天坛园方还是区服务局都对这个方案满意极了。 金处长甚至当众表态,说很期待看到施工完成后的样子。 只要现实效果和图纸上差距不要太大就好。 不过,这套方案哪怕在视觉上取悦了所有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最具争议的矛盾点恰恰集中在了上下两层楼规划布局的平面图上。 宁卫民对各种功能区域的面积划分,可是和诸位领导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完全就是颠覆了大家的认知。 怎么回事啊? 敢情厨房面积和营业面积比例上实在有违常理啊。 87号的二层楼,一搂将近七百平米的面积。 他宁卫民居然把将近六百平米的面积都打算用来做厨房。 这还不算,他仍嫌空间不足,要往地下继续延展面积。 打算大动干戈,要让人挖出二百平米的地下室来,做土建冷库用。 乖乖,这么大面积,而且还是一搂,统统用于烹饪。 这下别说是管着整个重文区饮食业的金处长了,即使是天坛公园的园长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得出,这太不正常了! 明摆着的啊!大好的面积都让厨房占据了,待客的面积不就大大减少了吗? 这么干的话,绝对影响饭庄的营业水平! 于是看着宁卫民的平面图,大家全都骤紧了眉头。 每个人都恨不得马上开口问问宁卫民,却又都有点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因为就凭大家对宁卫民的了解,认为像他这么有商业头脑的人,就不可能犯这样的糊涂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好在宁卫民没让大家这么干等,他很快就为大家解释了自己一番良苦用心。 他自称做的这套规划方案,更多的是考虑到日后的展方向了,那是连同北神厨的需求一同规划在内的。 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要把87号建设成一个中央主厨房。 以便于日后好同时承担起园外和园内两处的供餐需要。 之所以要把厨房完全安置在一层。 除了考虑到烹饪制作对于空间面积的需要,也是为了便于出入、储存、运输和搬运。 在宁卫民的设想里,北神厨今后才是盈利的主要方向。 可既然那边是冷庄子,就不可能天天派人驻守经营。 那么一旦举办大型宴会,当然要在87号这边提前做好菜肴,再于宴会当天用车辆搬运过去最为合理。 那么到时候,也只有需要现场临时加工的菜肴,才会在北神厨的厨房去制作。 毫无疑问,这样规划诸多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先能够让大型宴会的准备工作事半功倍。 厨师不会因为不熟悉环境家什而着急,耽误不了上菜的度。 宴会现场准备充足,所有的工作人员才能有条不紊,心里有底。 其次,厨师、煤火、灶具、食材,一切厨房的资源全都可以集中使用,还避免了北神厨无谓的日常消耗。 经营成本会因此降低,工作效率也会因此提高。 最重要的是,这么干还有利于保护古建,减少消防隐患。 北神厨毕竟是古建啊。 好不容易修缮好了,真烧了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那动火的情况当然是越少越好。 完全没必要在北神厨开个大厨房,什么都在那边忙和,一开宴会就得好几天烟熏火燎的。 真要那样的话,不但太过耗费园方的安保力量,光熏也能把房子都熏坏了。 所以为此,也就不得不把87号的营业面积牺牲掉一些了。 这番话一说完,谁都得承认宁卫民的思路说得通了。 他阐述的这些理由,无论从功能上、安全上看,还是为了日后展的长远性考虑,都可圈可点。 可问题是,真要是这么干的话,营业面积的牺牲实在太大了。 真把一层都用于厨房,那87号剩下的面积,也就楼下的一百二十平米和楼上七百平米了。 可就这些面积,仍旧不能都用于待客。 还要刨去一搂的接待空间,和原有的楼梯。 再加上宁卫民还要买三个电梯,一个客用,两个是厨房用来往楼上传菜和运货的。 此外楼上楼下还要各修建两个客用厕所,楼下还要增加一个供暖的锅炉间。 职工还要在楼上有更衣柜,换衣间,各类杂物家具的储藏间。 最后还要有个带电话的办公室,便于管理者和财会人员办公对账。 所以满打满算,能够真正用来待客的实际面积,也就仅有楼下的七十多平米,和楼上的五百二十平米左右了。 全部加起来还不到六百平。 偏偏宁卫民为了赚人气和口碑,做变相的广告。 还坚持要把一搂作为便民性质的点心店,不做炒菜。 只为出入天坛的游客和附近的老百姓提供一些快当的粥面和宫廷小吃类。 这样一来,楼上再设立出两排的包间,那最多最多,也就能摆下二十六张大圆桌了。 也就是说,牟足了劲头,87号今后也就能同时接待三百人左右。 而且还得刨除楼下五六十人,那是微利。 真能赚钱的也就二百六十人左右。 毫无疑问,将近减少了一半的营业面积。 这对于一个一千三百平米的餐厅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空间浪费。 另外还有一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确定性也很大。 说句实话,除了宁卫民,就没人能肯定宫廷御膳高档菜的市场前景一定光明。 那自然也就无法确定北神厨最后到底能不能开门营业。 而且关键是大家不但信心没宁卫民高,期待也远不像他这么高。 其实宁卫民这些合作伙伴们,所图的不过是能从高档餐饮市场里分一杯羹就足够。 营业额每年过百万,就足能让他们对各自的单位交待得过去。 每年要是各方都能从中分个十万八万的利润,就挺好。 既有利于大家积攒点小金库,给单位弄点经费,也方便自己吃吃喝喝啊。 这就够了,他们还真不敢想,这个饭庄能最后像宁卫民描绘得这样火爆,能靠几百人上千人的大型宴会牟利的地步。 所以他们就很犹豫了,到底是要今天的银子呢?还是要明天的金子呢? 其实要按通常的规律来说,官僚多数都喜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选择。 不大喜欢出奇制胜,剑走偏锋的路数。 但偏偏这次的情况还就是不大一样。 因为话说回来了,什么事儿都是人做出来的。 这个宫廷御膳饭庄的项目,从无到有,可都是宁卫民一步步去策划、铺垫、组织、联络,甚至出资到位的。 他把事情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所展现出的魄力、审美、才华和商业头脑,都属于实打实的本事啊。 已经由不得合作伙伴们不对其产生充分的信任感了。 别的不说,这次的方案种种意想不到的惊艳之处就够大家好好掂量掂量的。 都说聪明人有自知之明,在场人每一个人,其实心里都清楚他们和宁卫民的差距。 其次,哪怕人情上,众人也都有所亏欠啊。 像天坛园方拿着宁卫民给付的十五万去修房,怎么都是个赚啊。 有什么理由说“不”字? 甚至金处长也一样得承情。 别忘了,那两顿仿膳饭庄和听鹂馆的饭可不是白吃的。 宁卫民好几千块不眨眼的扔了,就为了让金处长体会一把熊掌和燕窝的滋味。 他哪儿能一抹嘴儿,就翻脸不认人啊? 更何况三方出资,天坛和区服务局都只是各自出了十万块。 三十万的大头是宁卫民代表斋宫掏的。 反过来利益上三方却约定好均分。 宁卫民都这么大方了,谁又好意思在这件事上站出来反对? 所以最终,大家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保留各自的意见,决定充分给予宁卫民信任。 没有人去干预他的计划,一概全部听之任之了。 这不能不说,是宁卫民能力使然,也是他做人的成功。 不过,宁卫民同样得承认天坛的园长和金处长都是很会就坡下驴的老狐狸啊。 他们的手腕儿更让他自内心的佩服不已。 像天坛园长就能把话说的冠冕堂皇。 “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想做事,应该支持。小宁同志,经营上的事儿当然以你为主,你们公司出资最多嘛。可咱们能不能先把最糟糕的情况想在前头?如果开业后,经营状况不理想怎么办?你得给我句话啊。我心里有了底,才能为你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和干扰啊……” 金处长则拿下属乔万林说事,不问宁卫民,直接问乔万林。 “小乔啊,这件事我真得咨询一下你的意见了。你认为咱们是不是应该支持宁经理拿出来的方案?你们是老朋友了,只要你对这件事有信心,那我就有信心。你了解宁经理,我最了解你嘛……” 结果天坛园长就从宁卫民的口中得到一个军令状。 宁卫民对其承诺以开业后一年为期,如不能扭亏为盈。 他就退位让贤,把饭庄交给大家公推的人选管理。 而金处长所表达出的信任与看重,不但变相的把拍板这件事的责任分摊出去,还顺便收获了乔万林的赤胆忠心。 甚至乔万林还因此责任心激增,越认真地督促宁卫民的工作进展。 瞧瞧吧,高不高? 第473章 投桃报李 第473章 投桃报李 大家共同来做一件事,没有什么比合作伙伴之间能相互信任,彼此体谅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尽管这种信任和体谅都是有条件的。 可只要做事能不受掣肘和牵制,宁卫民同样会承情,感到欣慰和满足。 就像有关87号装修方案的这次磋商合议。 过程相当顺利,几乎没有拉锯,很快就拍了板。 天坛园方和区服务局能毫无条件的大开绿灯,可以说大大过了宁卫民的心理预期。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想法和设计有多么前。 尽管他拥有前世积累下来的商业经验和能看见未来的眼光,可他毕竟没有什么实际的餐饮管理经验。 所以完全是想当然的,凭空把三十年后的一些经营标准和管理模式放到当今。 偏偏餐饮经营的管理牵扯到方方面面,又是综合性最强的买卖。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474章 一路畅通 第474章 一路畅通 都说官场无情,商场无义。 可无论官场中人还是商场中人,毕竟是人。 只要是人就有感情,所以好心总是有好报的。 宁卫民的慷慨仗义之举,并没有白费。 很快,天坛园长和金处长就借着各自下属的嘴传递过来非正式的反馈意见。 说资金方面出预算的部分让宁卫民不用愁。 虽然他们两家手里已经没什么可以自行支配的多余资金了。 可既然饭庄的项目区里已经获批了,区里就不会真的撒手不管。 毕竟宫廷风味饭庄的建成,是丰富了区里商业经营,对区里经济是有实际贡献和好处的。 如果宁卫民真的为垫付为难,感觉不好跟外资老板再开口要钱。 其实大可以通过区里,以合资饭庄的名义跟银行伸手的。 多了不敢说,比大家的投资额翻上一倍,贷个五六十万是没问题的。 唯一难的就难在掌握时机,怎么跟上头开口的问题。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得先得把合资饭庄成立之后,再干出点实际的工作成绩,才好打动区领导。 哪怕87号的二层楼装修做出点模样来就行。 因为只要能让区领导眼前一亮,对饭庄经营的前景树立起信心来。 认为这个宫廷风味饭庄建成不但能带来经济效益,而且还将提升区里形象。 那自然就会主动跟银行打招呼,让他们贷款支持区里的重点项目建设。 还款期限和利率肯定可以定的会宽松点。 只要饭庄有顾客,真的能盈利,到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还款压力。 甚至有需要的话,只要营业的数据过得去,还能继续追加贷款呢。 听到传回来这些话,宁卫民不禁感慨万千。 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还是局限了。 他过去一直认为只有资本雄厚的外资企业才是财大气粗,这年代的国企尤其是国家的机关单位,全都精穷精穷的。 现在才现,敢情是自己穷小子眼皮子浅,是白天根本不懂夜的黑。 其实只要是国营性质的亲儿子,但凡会哭两声的,谁都能得到“央妈”的“奶水”的哺育和滋养。 老话说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国字头的单位,唯一不尽人意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把钱该往哪儿用,又该怎么用罢了。 经常是白白喝了奶还长不大长不好,完全浪费了这份“母爱”。 所以再不用怀疑什么,他们三方能合作那真是强强联手、互惠互利的大好事。 用外资的脑子和手段去运做国有资源生利,光想想就觉得刺激。 他们的饭庄怎么可能会有敌手,怎么可能不财啊? 宁卫民因此,甚至回忆起前生自己白手起家的过程,都感到一种由衷的心痛。 因为那是一步步积累资本,辛辛苦苦扩大经营,以勒紧裤腰带来存储,冒险掺杂了各种不合法规的高息借贷的心惊肉跳之旅。 太委屈,也太苦了。 说白了,他过去靠自己赚钱,然后一五一十地存钱积累资本,那是最傻最笨的办法。 而过去向私人集资的办法,则让他深深体会到,那是能逼死活人的。 向信托公司借钱也不好,利息太高,也容易逼死活人。 唯有向银行借,那才是债越多越是不愁、不急。 别的不说,光冲能用合资饭庄名义贷下款来。 今后要转而放贷给自己,甚至贷给别人,就足能吃肥了。 宁卫民明悟了,并衷心为此欣喜。 但好事儿这才刚刚开始,随后办理这个合资饭庄的相关营业手续,那才叫一路畅通。 原本在一个企业办手续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的政策难关。 就因为顶着天坛公园和区服务局的名义,完全就是免疫了。 他们的合资饭庄享受的完全就是国企正房嫡出的待遇。 人到了哪儿,哪儿的大门随之敞开。 不但工商执照,商标注册,银行账户,餐饮卫生许可证,尤为顺利拿到手。 哪怕是含金量最高的涉外资格,因为有了区政府的关照,也不过是跑到旅游局盖上一个章就拿下了。 什么难为和阻碍都没有,几乎就是电话招呼一声的事儿。 运营小组的人只要去了,直接把手续取回来就完了。 当然,宁卫民是个明白人,他又哪儿能错过这样拓展人脉的大好良机啊? 所以明明可以让底下人跑腿儿的事儿,他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是走到哪儿请到哪儿,走到哪儿送到哪儿。 于是半个月跑下来,他基本上在区里有关商业的个个衙门口都交上了朋友。 这些人也都很欣赏他的幽默风趣、知情达意。 甚至还就是沾了这个光,他才能把自己那“花花公子”服装的商标注册手续,也给拿到手。 原本呢,相关注册商标手续的表格,宁卫民是早就填好了递交上去。 可他没名没分的,又哪儿受重视啊? 宁卫民自己就非常明白,要是找不到机会和经办人在酒桌上好好聊聊,这事儿根本办不下来。 可工商局负责这事儿的人又太忙,根本没空搭理他,只能慢慢等着。 结果这下好了,打着国字头,还顺带着成全了他私人的便利。 他去取手续的时候,完全是临时起意,跟人家科长提了一声。 结果人家二话不说,当时让底下人翻出注册申请就给审核通过了。 好嘛,特事特办,就这么痛快。 要换他自己专为这事儿跑,半年也未必有准儿。 可真搭上公家的便利,就五分钟而已。 多一秒都是他污蔑人家的办公度。 而且哪怕事后这饭还是得请,烟酒也得照送不误,意义也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这就不是谁求着谁了,而是变成了地位相当的人情往来。 为此,宁卫民甚至都暗自遗憾上了。 他心说了,要是康术德的马家花园就在重文区多好。 那他借着合资饭庄的由头,走走门路,也许就能找对门路给师父把房要回来了。 哪怕直接要不回来也没关系啊。 他还可以耍耍花枪,以用这房办饭庄的名义,动用公家的力量,把那些占房的主儿迁走啊。 几年过后再让饭庄子挪动呗,他们内部的事儿还不好说吗? 这就叫假公济私,李代桃僵之计。 可惜喽,那房是在东城,他是鞭长莫及啊…… 不过话说回来,房子尽管仍旧没有办法可想。 但终归他能沾上的光,能占到的便宜,还多着呢。 因为别忘了,宁卫民还能打着合资饭庄的名义进行采买呢。 旁的不说,古物瓷器多少也得弄上几件撑撑门面啊。 再怎么说店里也得摆点真东西,不能一点像样的玩意没有。 而且他要是让区里的陶瓷厂为饭庄烧制带有字样的订制餐具,最好也得有个样子才能说得明白。 那么好,过去像王府井,琉璃厂,这两处只对相当级别的干部才开放的“内柜”,完全就是由着宁卫民进行批量采购了。 他是想买多少买多少,在给公家买的同时,也给他自己买。 而且还能进人家的库房里去看,专挑精品买。 完全不似过去,还得借来记者证才能买上不多的几件。 甚至文物商店连价格都不好意思要高了,会给他最大的折扣,必须比别人便宜才行哪。 哪怕是先拿东西后给钱都行! 为什么啊?他宁卫民怎么这么大面子?居然有这样的特权? 嗨,说实话,可不是他面子大。 同样的道理,还是因为合资饭庄的背景啊。 要知道,文物公司可是欠着天坛公园的一份大大人情哪。 就为了做外国人的买卖,赚更多的外汇,琉璃厂文化街自从198o年就开始逐步有序的进行翻建,力图尽快恢复古文化街的风貌。 为此,文物公司只有将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三个店,暂时迁到了天坛公园营业。 如今以工程进度来看,几家店至少还得天坛再待上一年呢。 那论起来,天坛公园可是帮了文物公司大忙了。 要没有他们扬风格,热心的帮忙操持安置,这几家商店弄不好就得停业,或者做并店处理了。 如今反过头来,容留了这几家店铺的“恩人”要买文物公司一点东西。 文物公司还能不照顾照顾?那说的过去嘛。 所以宁卫民可真就算是抄着了。 他这漏儿捡的,绝对够份儿,够让这个年代所有的国内藏家羡慕死的。 比如说一个雍正官窑粉彩碗,店里个他打了折扣之后,原本三百五的东西。 也就是二百八十块钱能够买到,还得是品相比较好。 如果有“崩”有“冲”,有毛病的,原本百十块钱的,可能八十块钱,六十块钱就可以给他。 就这样的东西,放到日后,怎么也得是上千万的大价钱。 还不一定买到品相非常好的,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嘉道”的呢?当然还要差一点,基本比“雍乾”的要低个几十块。 “同光”的官窑,就更便宜了。 23cmx7cm的盘碗才二百,16cmx7cm的一百,1ocmx5cm的四十,8cmx3cm的十五。 而“光民”的,哪怕是大件儿也就是上五十而已。 毫无疑问,对宁卫民来说,这个时候再从文物商店的内柜买东西。 那感觉就像他当初借着霍欣的关系去人家博物馆的库里,一口气儿买走上万幅近现代字画差不多啊。 都是进了传奇宝山一样的感觉,满眼都是金光灿烂的好东西,是任他取来任他拿呀。 得亏他心脏没问题,否则真能因为太过兴奋,太过激动,猝死过去。 那宁卫民还个有客气的?当然是一通爆买啊。 “哎,这个黄地青花的一对儿将军罐,雍正年的,颜色配饭庄子的装饰风格正合适,要了!” “哎,那个黄地粉彩的大赏瓶,乾隆年的,摆在饭庄子的一角也够气派的,要了!” “嗯?这个是明青花啊,这……颜色不大合适,既不是明黄也不是孔雀蓝、孔雀绿,饭庄子留着犯冲啊。那……就算是我个人买的吧!” “哎哟哟……这个明代万历的孔雀蓝釉大盘,真漂亮啊。饭庄子倒是合适……可……明朝的?算了,还是归了我吧。公家要这么好的东西,那多糟践啊……” 好嘛,无数的心理活动,脑力活动,就在宁卫民心里这通运动啊。 他是既得把饭庄的家当买够了,还得狠狠的吃肥了自己才行。 总而言之,这小子真快成了一个人形的算盘,肉做的小电脑了。 乐不思蜀,流连忘返,这差事简直让他美得都快长翅膀了。 当然,这世界上总不会只有宁卫民这么一个幸运儿。 与此同时的津门,早就开办了第一家合资餐厅的汪大东,也一样因为国字头的合作伙伴感到无比的满意和幸福。 汪大东有着丰富的快餐经营经验,所以从踏上内地开始,他便清楚地意识到共和国的投资环境还很不完善。 在共和国从事餐饮服务业不是仅凭私人力量就能做到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私人小型投资企业要想从事餐饮投资,简直不可想象。 毕竟资金投入太大,牵扯的方方面面又太广泛,要保证所有环节不出现较大的意外风险。 唯一的出路就是和政府合作,用政府的信用做背书,这样才能保证餐厅能稳定的运营下去。 而现在他就因为明智的选择获得了巨大了成功。 由于有国字头的伙伴保驾护航,仅仅开业不到一年,他的胡姬花餐厅已经成了劝业场一带最兴隆的餐厅了。 惠中饭店、国民饭店、东方饭店、青年宫、总工会俱乐部、京剧三团、八一礼堂等处,每天晚上都举办舞会。 去这些地方跳舞的人,去之前基本都先去胡姬花餐厅吃晚饭。 所以胡姬花餐厅里面大部分都是时髦青年,非常受青年们的认可与追捧。 甚至有人专程跑到胡姬花快餐厅里举行婚礼,订的婚宴就是套餐。 实际上,这个餐厅每天都能凭九十八个座位接待两千五百多客人,日流水突破万元。 汪大东已经完全收回了开办餐厅投入进来的二十万美金。 自此之后再赚到钱就是利润了。 而现在他的餐厅,不但食品都涨了价。 还推出了最吸引眼球的“洋鬼子鸡腿套餐”,哪怕卖九块九一份,也依然受人追捧。 所以汪大东在跟美国的赵汉宇联络时,坚定的支持赵汉宇和米晓冉搬出家里去,照原先他们计划的去让米晓冉上学。 他甚至表示自己会很快跟姐姐打电话就此沟通,替他们说话。 因为他确实需要米晓冉学成归来,好回国帮他,共和国的市场太大了,也太诱人了。 他现在意气风,就想大干一场。 他的目标是要成为共和国的快餐王者,抢占市场的先机。 要把企业的规模做的能与他的老东家——肯塔基一样大,甚至是完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