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挂》 001章:你头上有个旋儿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 紫禁城建极殿中,崇祯皇帝坐在宽大的御座上,听着从城西北角传来的隆隆炮声,面色苍白。 御座之下跪着三个人。 皇帝的表弟,新乐侯刘文炳。 皇帝的妹夫,驸马都尉巩永固。 皇帝的准女婿,锦衣卫百户,周世显。 御座之侧,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正在躬着身子,向皇帝报告最新得到的军情。 “城周的闯贼已经合围了,现在是在城西和城北这两处攻得最急。” “西直门外,架炮轰城的是刘宗敏。” “北边儿的阜成门外,开炮的是闯贼侄子李过的部队。” “襄城伯李国祯已经上了城,督促城卒出死力守住。” “王承恩,”崇祯的脸上阴晴不定,握紧了龙椅的扶手:“依你看来,这北京城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呢?” “按李国祯的回报,”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说,“城上的兵士和皇上派出去的内官,数量稀少,连把女墙上每个垛口分一个人,都还做不到。” “那就是守不住了?”崇祯的声音里流露出了绝望之意。 “奴婢不敢这么说,”王承恩把身子躬的更低了,“李国祯说,兵士们俱都不肯出力,用鞭子抽起来左边的,右边的就又躺在地上了。” 既然是这样的情形,那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崇祯不再理会王承恩,把目光转向了跪在地上的三个人身上。 “你们都听见了,局面如此败坏,满朝文武都靠不住,我只能指望家里人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们说说,现在能不能集合你们的家仆,或是不拘用什么办法,护送朕和太子冲出城去,再做打算?” 新乐侯刘文炳的爵位最高,他左右看看,率先回话。 “陛下,恕臣直言,哪怕是在半个月前,出城南下都还有一线指望。那时候李自成还没过宣府,刘芳亮统带的左营,也还没打到北直隶一带。” “现在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刘文炳的话语中已经带出了哭音,“刘芳亮已经分兵挡住了通往天津和保定的大路,城南和城东一带,更是扎下了十数座大营,南下的路,真的全断了啊。” 崇祯的面色愈见苍白,问道:“巩永固,你呢?” “亲臣不藏甲,”巩永固也叩头道:“单凭几个家仆,兵刃不全,不但护不了陛下的周全,而且怕是会把陛下送入贼人的虎口。” 他说完,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周世显。 “倒是周世显,份属勋卫,是挂绣春刀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周世显没说话,只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殿上,低头摸着地上青砖的砖缝。 崇祯摇了摇头。 周世显是前太仆寺少卿的小儿子,十七岁,刚被选为长平公主的驸马,还没来得及婚配。 “你巩永固跟刘文炳都没有办法,他一个哥儿们孩子,能指望什么?” 君臣四人,一时俱都无话,半晌,崇祯长叹了一口气。 “下去吧,国势如此,时也命也,朕不怪你们。” 三人躬身后退数步,这才转身出殿,从东华门出了紫禁城。 三月里的天气还凉,但刘文炳和巩永固都已经汗湿重衣。 “永固,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陛下的手一直在御案上写着什么?” “看见了……满朝大臣,皆尽可杀!”巩永固面如死灰地说道。 “陛下的心已经死了。”刘文炳双目含泪,“我回去值守我的崇文门,破城之时,把这条命谢了陛下就是了。” “好,我亦按旨去值守朝阳门!”巩永固决然道,“我也份属皇亲,与公各有分守,同受国恩,亦当一死以报。” 说完,两人一起注目周世显,目光里尽是期待之意。 周世显知道,这两位是打算拉上自己,黄泉路上三人行。 可我担着个驸马的名分,连公主的手指头都还没碰过一下,这样真的好吗? 周世显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问道:“要不咱们再想想,说不定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刘文炳和巩永固同声长叹,一起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刘文炳略一拱手算是告别,直接上马走了。巩永固本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骑上马去了。 周世显凝神看去,只见两个人的头顶,都有一小团青色的气旋在转。 他笑一笑,心想这两位果然不同意自己的看法。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觉得【凝视】这个技能还是挺好用的。 对方如果赞成你的意见,头顶上就能看见一个小小的暖色气旋。 对方如果反对你的意见,头顶上就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冷色气旋。 赞同或者反对的程度越强烈,头上气旋的颜色就越深。 这个技能,本来是在那个寻宝游戏中,用来观察npc和物品的随身技能,没想到用在真人身上,也能灵验。 穿越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系大学生。 在走廊上玩手机游戏的时候,一道暴闪从天而降,击中了他的手机。 强大的电流透过手机,贯穿全身,让他穿越到了这个同名的周世显身上。 醒来以后,他意外地现,自己正在玩的那个手机游戏,居然附在了自己身上,随自己一同穿越了过来。 这是一款地图寻宝的魔幻类手游,上手很简单,只需要避开地图上的危险,然后用武力技能或智力技能降服对手,积累胜利就行了。 可是现在毕竟是现实世界,比游戏里的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了。 历史写得很清楚,明天晚上,三月十八夜,京城就会被大顺军攻破。 后天早上,三月十九晨,崇祯皇帝就会披覆面,留下一句“任尔分戮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然后把自己挂在一株煤山的老树上,就此终结了大明一朝。 而自己这个驸马,作为皇亲国戚的一员,怕是也难逃玉石俱焚的下场。 周世显摇摇头,略一动念,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块半透明的技能面板。 角色名:【周世显】 当前职业:【锦衣卫】 当前称号:【驸马都尉】 当前装备:【绣春刀】 当前武力:【基础刀术,LV5】 活力值:1oo/1oo 技能:【凝视】 技能:【说服】 技能:【冥想,LV1】 技能:【地图,LV1】 技能:【医术,LV1】 这些天来,他已经打开看过无数次。 就靠这些,够不够? 够不够让自己逆天改命,绝境求存? 002章:天子亲兵 周世显把刚从守门太监处领回来的绣春刀挂在腰间,跨上马,向东行去。 进宫之前,照例是必须缴纳武器的,东华门随时都有十六名值守的太监。 东面不太远的地方,就是红墙碧瓦、气派非凡的十王府,坐落在京城三十七坊之中的澄清坊。 从成祖的时候开始,这里就是供成年的王爷在出京就藩之前,暂时居住的地方。 现今的圣上,在当年还是信王殿下的时候,就曾经住在这里。 到了现在,太子住东宫,定王只有十三岁,永王只有十二岁,都还远远没到分府别居的时候,因此偌大的十王府就一直被空置闲废着,并无人迹,平日里只有几个老护军在这里洒扫,权当警卫。 周世显居然毫不犹豫地直奔这里,在十王府的西角门处下了马。 守在西角门口的却换成了两名精悍护军,见到他过来,迎上两步,恭恭敬敬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低声道:“驸马。” 周世显点点头,大踏步地走进王府。 穿越后现自己是驸马,算是个意外之喜,毕竟人人都说十五岁的长平公主灵慧动人,秀丽无双! 周世显知道,大明朝选驸马的规矩,是从中级官员的后代子弟中选取,以低级武官、相貌端正为佳,怎么看也像是在选帅哥。 原主故去的老爹,是太仆寺少卿,虽然只是个管马的,但管的是全国的马政,好歹算个四品京堂。 至于相貌,周世显倒真是专门找镜子照过。 镜中的自己,长得确实非常帅气,标准的剑眉星目,完美的高鼻粱,抿住的嘴角给人一种很坚定的感觉,若是放在后世,大概率是属于可以靠脸吃饭的那种,难怪会被选为长平公主的驸马。 他当时心想,这回真的是可以靠脸吃饭了,而且是好大的一碗饭。 大明驸马都尉的品轶是从一品,位在侯爵之下,伯爵之上。 于是,原本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周世显,就成了从一品的驸马都尉周世显。 他被封为驸马都尉之后,照规矩该卸任百户的军职,然而闯王的大军忽然迫近,满城喧乱,没人再来管这种不急之务了。 周世显脑子里回想着这些事情,脚步不停,转过照壁,是好大一个院子。 院子里,一字排着十余辆崭新的乌蓬大车,双马挂辕,亦有专人在值守。 周世显直接走到正厅之前,侧耳听了听,里面安静得很。 在正厅门口当值的,已经不是护军了,而是站着两名锦衣卫服色的校尉,见到周世显,平臂行了军礼,哗啦一声把正厅的大门向内推开。 阔大的正厅之内的地上,赫然坐着将近两百名雄赳赳的军校,见到周世显,轰然起身,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显是等候已久。 周世显微微颔,抬手将两名七品服色的武官招呼到身边。 这是他百户所中的两名总旗,一个叫许勇,一个叫庄彦,都是他的心腹死党。 锦衣卫,南镇抚司,东城千户,澄清坊百户所。 有明一代,锦衣卫监察天下,相当于是大明的宪兵。 南镇抚司则专门监察锦衣卫自身,是宪兵中的宪兵。 澄清坊百户所,设百户一名,总旗两名,小旗八名,校尉一百一十二员。 十王府正好是在他的辖地之中。 “怎么样,人都齐了么?” “都齐了,”答话的是许勇,“锦衣卫六十三员,神机营六十五员,三千营四十八员。” “共计一百七十六员,都是好手!”旁边的庄彦小声补充道,“昨天开始,悄悄地分批在这里集合,并没有一个怂的,也没有一个累赘。” 周世显欣慰地点点头,这股力量,是他这些天来的心血。 自从大顺军打破宣府大同,大同总兵姜襄和宣府总兵王承荫次第举了降旗之后,京里的人心军心就全乱了,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三大营的人马,都在随时准备投降闯王。 但是,也有少数心气高傲的军人,既不愿降贼,也不愿在京中坐以待毙,把性命丢了。 锦衣卫的路子最宽,周世显偷偷让属下秘密联络,放出风去,告诉那些最精干悍勇的人,现在有一支队伍,准备逃离京城,渡河过江,南下两千里,到那纸醉金迷的江南去讨生活。 愿不愿意一起去? 周世显眼前这一百七十六人,就是用心筛选了两遍,最后确定下来的成员。 三千营来的是夜不收,神机营来的是中营标兵,都是京营之中的精锐,多半都是带械来投。 这些人里面,他在南镇抚司原属下的锦衣卫,自然是认得他的,但那些从神机营和三千营的选来的军人,却都是第一次见到周世显。 眼见这位青年,明明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却穿着绯袍?绯袍也就罢了,胸前的补子上,竟然绣着仙鹤。 这是一品! 要知道,当朝的兵部尚书,也不过是二品的官员,那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来头?。 许勇将手一伸,止住了众人小小的骚动。 “驸马训示!”庄彦沉声喝道,“跪!” 许勇和庄彦带头在两侧跪下,满厅的军人齐刷刷单腿跪地,行半膝军礼。 能在京里拉起一支队伍南下,幕后之人一定不简单,这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事情,但谁也没猜到,这个人竟然会是当朝驸马。 “我不跟大家闹什么繁文缛节,”周世显简洁有力地说道,“我是驸马都尉周世显。好让大家得知,咱们这次出京,并非是逃离。” 众人都想,虽然现在京里乱成一团没人管,但大家脱离原部队,总归是事实,这不是逃离,又是什么呢? “锦衣卫也好,三大营也好,都是天子亲兵,各位自今日起,重新建制,归我统属。” 周世显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大厅中每个人,一字一句地说。 “圣上已决意迁都!我奉圣谕,明日进宫护驾南下,前往南京。” 这句话一出,人人都惊得呆住了,满堂肃然,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就是周世显从穿越以来,一直在谋划的惊天之事。 他要劫宫。 003章:满堂红 李自成眼看就要进京,多尔衮眼看就要入关,大明眼看就要亡了。 所谓的南明,则会因为继任帝位之人的法统难以服众,弄得四分五裂,福王斗潞王,绍武战永历,马士英恶整东林党,左良玉对撼江北四镇,总之是敌军还未到,自己人先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最后白白便宜了满洲人。 虽然崇祯这位皇帝,真是让人一言难尽,但现在只有让崇祯南迁,才能以正统的大义名分,立刻稳住一片大明天下,然后再图向北扫荡,恢复汉家河山。 南京作为大明的留都,备有一套完整的六部班子和行政衙署,只要皇帝一到,马上就可以运转起来。 这道理并不难,难处在于动南下的时机。 有意思的是,动早了反而是不行的,因为只要闯军一天不到城下,那些朝堂上的大臣,就会群情汹涌,不允许皇帝离京一步——弃祖宗陵庙于不顾的罪名,谁担得起? 闯军攻城的时候也不行,因为此时京城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容易找到缝隙。 晚了当然更不行,因为老丈人崇祯会跑去自挂东南枝。 动手的吉时,就在破城那一瞬,城内城外一起动摇,那片刻的混乱,就是千金难求的良机! 周世显想到这里,望着下面一个个惊愕得像泥塑木偶一般的军人,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现在。 动技能,【说服】。 “护驾南行,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想必各位都知道,圣天子出行,百神呵护,而擎天保驾的功劳,不下于从龙之功。”周世显的声音,渐渐转强。“大家都是武人,从军打仗,为的不是一刀一枪挣个功名?现在功名富贵都在眼前,光宗耀祖,就在此一举!” 从龙之功吗?底下的军官校尉们眼见的活跃起来,不少人开始摩拳擦掌,双眼放光。 在周世显的眼里,一团又一团黄色气旋,不断出现在大家的头顶。 “俗话说得好,皇帝也不差饿兵。明日开拔之前,军官每人赏黄金十二两,银百两!” “兵士每人赏黄金八两,银七十两!” 众人头顶上的黄色气旋,有如雨后春笋一般不停地冒出来。 不少人头上的气旋,已经变为橙色。 “还有,我已经备了两百张空白的部照,全都盖好了兵部的大印!这里所有人照原职,直升两级,有兵部的司务在此,替大家把白纸黑字写在上面!” 在一旁伺候着的兵部司务,叫做阮明,虽然只是个九品的芝麻小官,却也是周世显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设在东长安街上的兵部武选司,已经逃散一空,阮明拿出这些空白部照,并不为难。 现在周世显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的真诚却又充满了奇异的煽动力。 “只要三十天内到了南京,拿着这张部照,立刻就可以在南京兵部领官!” 直升两级,以锦衣卫为例,那就是说,一个普通校尉,可以立刻升为总旗,而像许勇和庄彦这样的总旗,转眼就可以越过百户,直接领千户之职! 周世显惊喜地看到,大多数人头上的气旋已经变为橙色,另有不少人的头顶,已经出现了红色的气旋,代表着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已进入了狂热的状态。 最关键的是,没有青色的气旋,也就是说,全体都…… 等等! 周世显惊讶地现,大厅之中,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头上居然没有气旋。 没有黄色,也没有青色。 不赞成,也不反对? 关键是这个貌似憨厚的汉子,听自己说话的时候,偏偏还一脸假笑,装模作样的在频频点头。 这是什么人?他想干什么? 周世显面色不变,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你是那一营的?”他向那汉子一指,淡淡地问道:“站起来回话。” 那汉子见驸马指向自己,面上登时露出了惊惶之色,跪在地上左顾右盼,就是迟迟不肯站起来。 “请驸马爷恕罪!”他左手边的一人连忙大声答道,“他叫齐四柱,是我们神机营里有名的齐聋子,因为多操霹雳炮的缘故,耳朵震聋了,非大声说话他是听不见的。” “听不见?”周世显惊愕道,“那他怎么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 “上官讲话,他就做这个样子,省得上官不高兴,没想到被驸马爷看出来了。”那名同伴钦佩地望着周世显,“不过若是论弄炮弄枪,那齐四柱是营里顶厉害的。” 这回他们说话的声音大,齐四柱也听懂了,在地上连连叩谢罪。 跪满了一地的官兵,不约而同的都在想,若换了是我,便决计猜不到齐四柱是个聋子。这个驸马爷年纪轻轻,却是大有本领之人,耳聋这样的事情,难为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周世显却有啼笑皆非的感觉,敢情自己说了半天,他什么也没听见,难怪头上根本不出现气旋了。 他大声说道:“耳朵受了伤,那有什么罪?该嘉奖才是,明天行饷的时候,你多领五两银子!” 现在连齐四柱的头顶,也出现了橙色的气旋。 这一番折冲下来,终于圆满了,满堂红。 下一步,是要分派一下该做的事情,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句不能不说的难听话。 “从此刻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准出府。”他的语气变得冰冷,“今日之事,若有人敢泄露出去一丝风声,杀,诛三族。” 满堂肃然,无人敢有异议,人人都觉得,在目前的情形下,诛三族真不是一句空洞的威胁。 有干劲,也知道敬畏,那就很好。周世显把几个营的统带武官叫到一起,在正厅旁边的厢房商议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钱。 明天要赏军用的银钱,粗粗一算,大约要一千六百两黄金,一万四千两白银。 这笔钱不算少,驸马是个穷驸马,钱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驸马能拿出来的,是一张名单,递给许勇。 “这是什么?”许勇问道。 “是钱。” 许勇接过来瞟了一眼,吐了吐舌头。 周奎,西城帽儿胡同,金二千五百,银万两 王之心,东城将军胡同,金二千五百,银万两 陈演,西城济州卫胡同,金一千五百,银万两 心想好家伙,这是什么,限额抄家名单么? 004章:好狠心的驸马爷 庄彦也瞧了一眼,先看见了金银的数额,再看见了名单上的人名,不由也吐了吐舌头。 周奎是当今国丈,也就是圣上的老丈人,是周皇后的亲爹,长平公主的亲外公。 驸马爷果然一碗水端平,连媳妇的外公也不放过,真是雁过拔毛,童叟无欺。 名单上的另外两个,也都曾是势焰熏天的人物。 王之心,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驸马也照样敢下手。 陈演,辅大学士,当朝宰相,驸马也是毫不客气。 “驸马,这数目可不少,不知他们拿不拿得出。”许勇舔舔嘴唇,略带紧张地说道,“上两个月,圣上劝捐,陈阁老可是一两没有,周国丈也只拿了三千。” “他拿个屁,周娘娘私下给了他五千让他捐,”驸马干巴巴地说道,“他还匿了两千。” “有这样的事?”几个武官都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匪夷所思。 对周世显来说,他们拿不拿得出这些钱,根本不是问题。 毕竟李自成入京之后,刘宗敏拷掠百官,谁拿出了多少,史有明载,都是清清楚楚的。 在崇祯面前一两都拿不出来的人,过几天在刘宗敏面前,就能几万几万地往外掏。 现在他一共只要三万银子,已经很客气了,如果不是怕银子过重,成为路上的负担,再加十倍也抄得出来。 三万银子,下去大约一万六,也还有一万四千两要带着上路,折下来九百斤,得占用两架大车。 所以宁肯多要点金子,虽说也要带走五千两,但金银的比价是一比十六。 抄家这种事情,交由锦衣卫去办,可以办得滴水不漏,他们平日里干惯了,最是拿手。 第二件事,是马匹。 按一人两马,随时轮换的标准,加上拉车的备马,一共需要四百匹。 托自家老爹管过马政的福,这条线上的人脉雄厚,四百匹官马,在城南草料所旁的马场里就有现成的,可以叱咤立办。 马匹交接和管理的事情,则交给三千营,毕竟他们本来就是钦定的骑兵。 三千营的人,领头的是一位千总,蒙古的瑞常。 第三件事情,是器械。 神机营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全力办火器火药铅子,另一拨跟随兵部司务阮明,到兵部管辖的兵仗局去搬运盔甲。 如果按明军通常的披甲率,只有三成,那可不行。 在万军丛中溃围而出,这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就算属下的都是勇士,也要给大家一个心安,人心安了,勇气又会翻增。 人人都要穿双甲,内穿明甲,外罩棉甲,让闯军的箭矢射之不透才行。 这些都分派完了,周世显把庄彦喊了过来,还有一件事,是专门要交待给他的。 “你去拿人!” 驸马爷又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交在庄闫的手里,纸上有两个人的名字。 李邦华,左都御史,启元胡同东第三家。 倪元璐,户部尚书兼吏部尚书,四条胡同西第二家。 庄彦接过来,手都有点带颤了,心说驸马爷下手真狠啊,这都是一等一的朝廷大员。 “说是拿人,其实是请人。”周世显交待道,“这两个都是忠臣,特别是李邦华,七十岁的人了,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你们也仔细着点,别磕着碰着了。” 庄彦挠挠头,心想驸马既然说他们是忠臣,为什么又要拿他们回来? “七十了吗?”他试探着问道,“人老了受不得惊吓,别给吓死了……” “就凭你?”周世显冷笑一声,“刀砍不断,火烧不烂,千年老毛竹听说过吗?说的就是他李老爷子。” 原来是千年老毛竹,庄彦吃了定心丸,领命而去。 按照历史的记载,李邦华和倪元璐这两个,是少数几个在城破之日自尽殉节的重臣,忠心和气节这几个字,是拿血写出来的。 周世显在下江南的名单中,特意加上了他们两个。 李邦华是江西人,倪元璐是浙江人,都算是出身于江南的朝廷大员,也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若是真的能够顺利抵达南京,倪元璐可以立刻接掌南京户部,银钱运转无缝连接。 而李邦华老爷子,资历与名望俱重,用处很多,更加死不得。 周世显分派完差事,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京城中已是兵荒马乱,纲纪崩坏,人人自顾不暇。 他的计划,不管怎样都不会受到什么干涉了,至于成与不成,还有一天就能见分晓。 就这么一边琢磨,一边等着派出去的四路人马,看看是谁先回来缴令。 结果最先回来复命的,是三千营的瑞常。 三千营是成祖朱棣所设,最早是由蒙古来降的骑兵所组成,渐渐成为永例,三千营的官兵多数都是蒙古人,勇猛善战,马性最熟。 瑞常带了三十几个人,在城南马场接了四百匹配鞍官马,呼啸而返,并没有一匹马跑散。街上的兵丁百姓,都是连忙躲闪,无人敢于多问一句是哪里来的骑兵。 好在十王府的校场足够大,四百匹马散于其间,竟然也丝毫不显拥挤。 蒙古人的性情最是直爽,瑞常在向周世显交令的时候,见到自己是第一个,又觉得活干得漂亮,驸马还没夸赞,他自己先忍不住,得意地笑出了声。 第二个返回交令的,是锦衣卫的庄彦,他奉命带了两架大车去拿人,办得干净利落。 大车驶进王府大门,在院子里停稳,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手没有绑,但头上都以黑布蒙着眼睛,四名锦衣卫,两人服侍一个,夹护着他们向后院走去。 前面的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须斑白,忽然停下了脚步。 “既然现在外面是这样的情形,你们缇骑说奉旨拿人,连驾帖都不给,老夫也不计较什么了。” 老人的声音依然很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可是已经到了地方,还要用黑布蒙着眼睛,从没听说过锦衣卫有这样的规矩。” 周世显在屋里听见,隔窗望去,心想这一定就是左都御史李邦华了,看来此公真是性如姜桂,老而弥辣。 跟在后面的一个中年人,却是一言不,神色忧郁,想必是户部兼吏部尚书倪元璐了。 “我们也是奉旨行事,你老多包涵。”庄彦也很会敷衍,打着哈哈说道,“凑合着委屈两天,等见了圣上,您自行分辩吧。” 两天吗?李邦华听着城外的炮声,长叹了一口气。 005章:卑职草率了 庄彦把两个人送到后院,分别关在了东西两侧的厢房中,这才来找周世显复命。 “一切都还算利索,李大人虽然惊讶,倒也没有起疑,只是嘀咕了一句,怎么万岁到这个时候,还要抓人。” 周世显无语,心想崇祯一朝到了后面的时候,君臣相疑太过,这不是好事。 到了晚饭时分,阮明和神机营的两拨人也纷纷回来了,事情也办得很顺利。 周世显听见大车的声音,从屋中踱步出来,看他们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明甲一百九十副,棉甲挑了一百五十副,其余的都不能用了。”阮明摇着头说,“兵器弓箭,也看着挑了一点回来。” 周世显心想,偌大的京城兵仗局,居然就挑出这么点东西来,可见官制腐坏已深,对上大顺和后金这种新兴的力量,哪有不败的道理。 他一边感叹,一边看着神机营的官兵收拾他们从营里弄回来的火器。 有的人在分装火药,把火药装成一个个易于携带的药囊,有的人在收拾铅子儿,把个别过大或者过小的剔出来另外装袋。 齐四柱等几个人,则拿着短刀,把火绳切成一段一段的,以供接仗之时使用。 神机营的人一忙碌开来,整个王府忽然就充满了一种备战的气氛。 周世显看看地上架着的一排排火枪,觉得很是新鲜,拿起来一杆用手摸去,觉得金属机件和枪身都做得甚是精致光滑,一时好奇,把目光集中在枪上,动了【凝视】技能。 一块半透明的物品面板出现在眼前。 【物品:制作精良的鲁密铳,产地:奥斯曼帝国,价格:纹银二十二两】 他心想,原来还是进口货呢,双手掂一掂,略觉沉重。 “驸马爷,您喜欢枪?一瞧就是内行。” 说话的是神机营一位五品的守备,叫做韦东来,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周世显身侧,奉承了一句。 “哪有!就是看着有趣,怕是露怯了。”周世显笑着摇摇头,“这是什么枪?” “这是鸟枪,也叫鸟铳,”韦东来赶紧说道,“因为是用火绳来火,所以又叫火绳枪。” “哦,好使吗?” “好使,这枪是用扳机勾住火绳火,可以双手平端来瞄准,比原来的火门枪要好多了。” 韦东来指着枪身,两手比比划划地给驸马介绍。 “您看这里增设了准星和照门,枪管又长,四钱火药,三钱铅子,射得既远又准,威力是极大的。” “是么?”周世显颇有兴致地问道,“威力有多大?这样的两层甲,打得透吗?” “咱们这个,是番国造的鲁密铳,最远最毒。”韦东来郑重地说,“三十步内,可以打透重甲。” “那是好东西,”周世显故意问道,“怕是不便宜吧?” “听兵部的人说,一支就要九十两银子,一共买了三百支,连同火药铅子儿,都一起给了咱们神机营。” 周世显无语,心想我大明兵部的官儿也忒黑心了,转手就匿了三倍的利。 “火药铅子儿什么的,也要跟鲁密国买吗?” “咱们自己倒是也有……”韦东来迟疑地说道,“不过工部拨下来的火药,配方没有别人的好,里面的杂质也多,火力不强,有时候还打不响。原来是没办法,现在有了鲁密国的火药,一相比较,兄弟们就不爱用工部的了。” 周世显明白了,心想工部的官儿,连同作坊和匠户一起坑军队,已是惯例,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以后若是银钱凑手,不妨从外面多买点好的。 于是点点头,鼓励了几句,便不再打搅韦东来他们做事,回到自己屋子里,心里算着时间,不时向外张望,心想许勇那一路锦衣卫,怎么还没回来复命? 明天开拔之前的饷,可全指望着这一路呢。 谁知越是想,越是不来,一直等到快半夜了,才终于听见大门打开,大车碾着地面驶进来的声音,还有拉车的马儿甩着蹄子,打着响鼻的声音。 等他走出来,又愣住了,许勇这一路带出去的是四架车,结果回来了六架,这是弄什么玄虚? 跟着便见到许勇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到他面前单膝一跪。 “驸马,卑职这边出了点纰漏。” “怎么了?”周世显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紧。 “我把王之心杀了。” “你把王之心杀了?”周世显的眉角轻轻一挑,“许总旗说的王之心,该不会是那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奉旨提督东厂的王公公,王之心吧?” “是。”许勇跪在地上,狼狈不堪地说。 “你胆子不小。”周世显沉声说道。 “他不肯交钱,不但不肯,还提剑大声咆哮,说咱们锦衣卫矫诏……矫诏作乱……”许勇有些心虚地说道,“卑职想吓唬吓唬他,结果手重了。卑职该死,给驸马爷惹了大麻烦。” 原来如此,周世显在心里摇了摇头,王之心敢指责锦衣卫矫诏,那许勇动手杀了他,也算事出有因。 不然还留着你,好到皇上面前去打擂台么? 他知道大顺军破城之后,王之心是第一批被扣押拷掠的大员,虽然他想交钱保命,但像他这种地位的大太监,又曾经在臭名昭著的东厂管事,刘宗敏不可能会放掉他。 无论他拿出多少,都难逃一死。 后来果然如此,虽然他交出了大量的金银宝物和器皿,但刘宗敏总是层层加码,直到他再也拿不出来,最终死在夹棍之下。 相比较起来,这回他阴差阳错地死在许勇的刀下,其实反而少受了折磨。 “有什么麻烦?起来吧。”驸马平静地说,“反正他不死在你手里,也要被刘宗敏夹死。” 许勇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心想驸马就这样轻轻放过我了? 那个王之心,为什么要被刘宗敏夹死? 他偷眼看看驸马的脸色,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那卑职……那这件事......” “王之心私通闯贼,意图引贼入京,被锦衣卫揭破,当场格杀。”周世显心不在焉地说道,“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许勇恍然大悟,心想跟着驸马干事真是太痛快了,连忙感激涕零地说道:“是!是!驸马说是,那就一定是!” “那你说说,多出来的大车是怎么回事?” “卑职心想反正人都杀了,也不能白杀,”许勇腆着着脸说道,“驸马爷缺军饷,我干脆把他的家给抄了个底儿掉。” 006章:小部队的建制 “嚯——?”周世显这回倒真是吃了一惊。 “本来说白银铜钱都不要,只装黄金珠宝,没想到他专喜欢把银子兑成黄金的,原来的大车不够分,我另征了车马行的大车,因此弄到现在才回来。” 说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悄悄塞在周世显手里。 “什么样子,我看着像做贼的么?”周世显又好气又好笑,“还没说完呢,周国丈和陈阁老家里,怎么样了?” “咱们要的不多,陈阁老好汉不吃眼前亏,痛痛快快地就给了,一共是一千五百两黄金,一万两银子,一两也没少。” 许勇闭口不提周国丈,周世显不由得疑心大起,心说这家伙别是连国丈也给一刀杀了吧?死死盯住了许勇的眼睛,一言不。 许勇脑门渗汗,见躲不过去了,才期期艾艾地说道:“王之心家里抄来的东西甚多,怎么看也是足够了,所以卑职想……” “你想什么?” “卑职想,依着周国丈的脾气,万一要是闹起来……”许勇抬起头,恳求似地说道,“毕竟是亲外公,将来对景儿的时候,公主脸上须不好看,所以就……” “所以你就没去,是不是?你倒是挺会为我着想啊……”周世显冷笑一声,左右看看,想找个称手的物件摔到许勇脸上去。 “卑职有罪!卑职知错!卑职不敢了!卑职先去卸车……” 许勇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周世显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想着明天还要早起,摇摇头回了房间,就着桌上的烛火,打开了手里那张纸片,抬头歪歪扭扭写着:王之心家的东西。 一看就知道是许勇那笔破字,再往下看,不由吃了一惊:这位王公公果然没少贪。 白银三千两 金元宝一百二十个,每个重十两 金锞子二百个,每个重三两 沙金二千八百两 赤金九千三百两 大珠子五颗 珍珠两袋 小红宝石二十三块 大红宝石八块 大蓝宝石五块 白狐皮两张 貂皮女衣五件 貂帽三副 看到最后哑然失笑,心想怎么把貂皮什么的也给抄了,难道还能当军饷来?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在心里算了算,就这张单子上的东西,不算珠宝,大约就能折银二十二万五千两。 再加上从陈演家里要来的那一份,一共能折二十七万银子。 这个年代,一个京营的明军士兵,月饷不过一两五钱,这些银子可以给十八万军队一个月的饷了。 行吧,总好过留给李自成当军饷。 他放宽了心,准备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至于部队,他已传下了命令,除了值守的警卫,其余所有人明天都特许睡到日上三竿。 毕竟明天晚上,会迎来决定命运的一刻。 这一觉果然睡得踏实,第二天起来,周世显只觉得神清气爽。看看外面日已近午,于是传令全军用餐,餐后在正厅集合。 集合为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是饷。 大厅的北,临时变作饷的台子,兵部的司务阮明带着几名锦衣校尉,按照军官和兵士的分别,把一包包早已准备好的金银,到逐个上来领取的人的手中。 领到之后,要在名册上画一个花押。 对底下满堂的军人来说,这一刻就仿佛在做梦一样。 真的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正经领过一回军饷了。 比如现在正在城墙上守城的兵士,为了激励士气,朝廷也只给每人了二十。 二十枚铜钱。 相比于眼前这些金灿灿明晃晃的黄金白银,两者之间的差别,用天上地下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领到饷的人,有开心傻笑的,有激动得一脸通红的,竟然也有嚎啕大哭的。 还没领到的人,伸长了脖子拼命向台子上看去,生怕没轮到自己就被领光了。 军官,每人黄金十二两,银百两。 兵士每人赏黄金八两,银七十两。 周世显站在台子一旁看着,心里想,这些人里面,尽有那种万事不惧的亡命之徒,现在能让他们下死力气卖命,自己的【说服】技能固然挥了作用,但最关键的,也许还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黄白之物,以及那张保证升官的部照吧? 不到半个时辰,饷完毕。 第二件事,是建制。 虽然只是一支小部队,人员也都经过了严选,但这些人毕竟是来自锦衣卫、三千营和神机营三个不同的地方,非得再有个清晰的统属和分派不可,不然一旦生交手,自己容易先乱了。 这些事,昨天就已经商量妥当。 这支小部队的核心,是十辆乌蓬大车组成的车队。 第一辆大车,是神机营的车,装载额外的火器火药铅子儿。 第二、第三辆大车,分别是军需车和银车,队伍需要的粮食清水帐篷,还有携带上路的金银,有一半是装在这里,危急的时候,还可以当成盾车使用。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一共四辆车,现在是空着,要用来装人。 第八、第九辆,又是军需车和银车,装着另一半粮食金银,也是能做盾车用处的。 第十辆,又是神机营的火器车。 这十辆大车的驭手,都是从太仆寺下面的马场中精选而来的车夫,拿重金买了命的。 每辆大车上,都按照十大天干编好了号码。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确定了车队的结构,军力也就随之分派开来。 三千营以瑞常为统带,四十八员蒙古马队分成三拨。 二十骑在前,轮流担任尖兵。 二十骑殿后,兼做收容。 八骑负责往来传递消息。 锦衣卫也分成三拨。 左哨许勇,带二十骑护卫车队左翼。 右哨庄彦,带二十骑护卫车队右翼。 周世显自带二十骑作为中军。 神机营以韦东来为统带,全体都做为中军。 一旦遇到小股敌袭,只要是千人以下的规模,神机营这六十五支新型火绳枪所集结的火力,就是他们硬抗的倚仗。 分派完毕,周世显一个人负手站在院子里,侧耳听着西城方向隐隐约约传来的炮声,猜测着城墙上攻防的状况。 不知道闯军是否能像史上记载的那样,在今天晚上打破京城的城门。 你破城,我劫宫。 要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 想想都刺激。 007章:两百走不走? 在之前商议的时候,庄彦曾经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驸马,以咱们现下的战力,小股流寇不在话下,不过万一要是遇到了大股敌人……” 周世显截住了他的话头,简洁地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我都会把你们带到江南的。” 这种坚定的态度和毫不犹豫的语气,让几位军官都产生了莫名的信心。 虽然还不知道驸马的底气来自于哪里,但就是觉得,驸马一定能说到做到,把大家带出重围的。 十王府里,仿佛已变为了一个小军营,虽然没有鼓角之声,但都在各自做着分派的事情,也有在校场上操练试马的。 周世显把负责传讯的八名骑兵放出了王府。 两骑彰义门,两骑阜成门,两骑德胜门,两骑朝阳门。 晚餐之后,天色慢慢黑下来了,他走出屋子,由一名叫做谷十八的亲兵校尉举着火把跟随,踱步向后院走去。 一路上穿门过户,到处都有警戒的军士在值守,显得森严有序。 警戒的事务,是由庄彦负责的,看来做的不错。 他心里想,手下的这两个人,许勇狡黠大胆,庄彦沉稳踏实,算是各有所长,只要用对了地方,都能成为杰出的人才。 一边想一边走,进了后院,见东厢房的门口站了一名校尉。 那名校尉见驸马过来了,连忙想替他开门,他做了个手势止住,在门上嗒嗒嗒轻敲了三下,才推开了门。 “李大人,休息得可还好啊?” 这个李邦华,是周世显在读明史的时候,就念念在心的人。 他管过河道,管过工部,管过刑部。 管过京城兵部,也管过南京兵部。 管过京城的都察院,也管过南京的都察院。 他整顿过京城的京营,也整顿过南京的京营。 前年,宁南伯左良玉作乱,二十万兵将声言缺饷,要去南京搬运库银。船队自武昌蔽江东下,江南的士绅一日数惊,朝廷大吏更是束手无策。 只有李邦华,乘船截江,对左良玉责以大义。左良玉自知理亏,回话时就不再蛮横,说得很恭敬。 李邦华再亲自到他的军中开诚布公地进行了慰劳,左良玉和部下都很感动,这支部队才安定下来。 在明末的大环境下,这位老爷子,算是难得的既忠心又务实的人物,出类拔萃。 两个月前,闯王的大军刚进入山西,他就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上了几次奏疏,劝崇祯南迁了。 知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这就是能臣。 这样的人,周世显当然要把他带上。 先不说别的,至少有他来沟通江南官场,因为声望崇隆的缘故,许多事情都可以片言而定,省去无数的麻烦。 “孟翁,多有得罪。”在李邦华惊愕的目光中,周世显轻轻躬身行了一礼,撩起袍角,微笑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李邦华字孟暗,周世显称他孟翁,是很尊敬的叫法。 李邦华心想,这个来审案的锦衣卫官员,真是年轻得很,言语上对自己倒也客气,于是躬身回礼,表示领情。 “我叫周世显,原来是在锦衣卫指挥使南镇抚司办事。” 李邦华略微一愣,跟着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是新晋的驸马都尉,原来南镇抚司的锦衣卫百户。” 长平公主的婚配之事,李邦华自然是清楚的。 “是。” “这么说,是圣上派你来拿我的,”李邦华缓缓点头道,“我犯何罪,驸马可否赐知?我看这里,倒不像是北抚的诏狱。” “孟翁误会了。”周世显摇头道,“圣上交待我,说李邦华乃国之栋梁,当此危难之时,特命我送你出城。” “什么?圣上……圣上……” 李邦华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被打破了,眼中泛泪,霍地站起身来,又缓缓坐下。 “圣上的夸赞,李邦华一介樗栎庸材,实在承受不起。京城今明两日之间必破,出城什么的,不必再提,我亦从来没有这个打算,只待城破之时,把这条老命报答了圣上,也就死而无憾了。” “出城的事,为什么不必再提?”周世显偏偏要追着问,“孟翁旬月之前,还在上疏劝圣上离京南迁,难道竟是虚言?” 李邦华心想,这位新驸马怎的如此不通世务,眼看都要被人家瓮中捉鳖了,还在这里夸夸其谈,问个不休。 “此时不同彼时,当然不可一概而论。那时有路可以走得,现在流寇大至,交通断绝,还谈什么出城南迁。” “原来那时有路可以走得。”周世显微笑道,“世显想请孟翁指点,是哪几条路可走?” 李邦华的涵养甚好,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但嘴上还是耐心解释。 “第一条是海路,出京后直驱天津,在沽口上船,放海直下。至于风高浪急,圣天子自有百神佑护。” “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水路,出京后奔通州,在河口征用槽船,可以沿京杭运河直下江南。” “那第三条呢?” “第三条最艰难,全走6路,出京后折向南,过东安、沧州,然后进入山东,过济宁到达淮安。” “为何说第三条路最为艰难?” “即使走驿路,也要两千两百里,需得轻车简从,但帝后毕竟不能日夜兼程,所以路上状况必多,非以劲旅护卫不可。” “要什么样的劲旅?” “至少也要八千精骑。” 周世显将身子向后一靠,不说话了,心想大明到了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八千精骑,怕是想多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府外蹄声劲急,阵阵传来,没多久便听得有数人飞奔而至,冲进后院里来。 “驸马,彰义门破了!”报信的飞骑满头大汗,半膝跪地,“王相尧开了城门,刘宗敏的兵进城了!” 原来是太监献城,这不奇怪,周世显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又是一波蹄飞如雷,第二波信使又至。 “禀报驸马爷,逆贼李过已打破了德胜门!” 然后是第三波。 “驸马爷,阜成门失守了,城西北已经有大队流贼入城,开始杀人了!” 一个接一个的噩耗,让一向镇定自如的李邦华也不免心头大震,楞在当场做声不得。 周世显将袍角往腰间一掖,大踏步走到厢房门口。 “传令整队!” “着全甲!” “带我的马!” 说完停了停,转头望向面色苍白的李邦华。 “孟翁,变起仓促,不能尽言,”周世显抱拳为礼,“倪元璐倪大人就在对面,我派人请他过来,跟孟翁一起候驾。” 候驾?李邦华彻底糊涂了,满脸迷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孟翁,我没有八千,我出两百。”驸马的面色平静如水,“两百走不走?” 008章:奈何生于帝王家 三月十八子夜,坤宁宫中的大自鸣钟刚刚打过十一下。 坤宁宫位于交泰殿之后,位极六宫,是皇后的寝宫。 殿外狂风大作。 崇祯皇帝盘膝坐在殿中的一个小几子前,手里握着一个酒杯,旁边的地上,扔着一把带血的宝剑。 另一侧,周皇后带着两位公主,对坐无言。 三十三岁的周皇后。 十五岁的长平公主。 六岁的昭仁公主。 “袁妃她们几个,都已经殉节。”崇祯脸色苍白地说道,“太子、永王和定王,已经送出了宫,去投奔成国公朱纯臣了,你不必再担心。” “我不担心,老天自然会有安排。”周皇后垂目说道。 刚才,她持着皇后符节,绕着整个后宫,挨个宫殿地走了一圈,劝告那些仍在惶恐迟疑不肯离去的宫人和太监们,让他们快些逃命离开。 在她看来,作为皇后,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职责了。 自从十五岁嫁给了当时还是信王的崇祯,在十八年婚姻岁月中,她是真正做到了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人。 崇祯叹了一口气。 “皇后,我记得当初,你曾委婉地提醒过我一句话。” “什么话?” “说咱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 “现在还说这个干嘛,”周皇后低着头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我好后悔,没有听你的。” 周皇后抬头看着自己这位夫君,苦笑了一声。 “臣妾侍奉夫君十八年了,你什么时候肯听过别人的一句话。” 崇祯一时语塞,望着皇后半晌,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有的时候,朕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就说南迁这件事,其实左中允李明睿他们,正月里也曾经上过好几个奏疏,”崇祯眯起眼睛回忆道,“先是劝朕南迁,后来又劝朕将太子迁往南京。” “那很好啊,这人很有见识,怎么才是个左中允?” “他是有点见识,不过也不止是靠他自己,他后面有左都御史李邦华几个给他出主意,朕清楚得很。” “那陛下怎么没有听他们的呢?”周皇后不解地问。 “内阁不同意啊,”崇祯摇着头说道,“辅陈演就带头反对,给事中光时亨干脆在殿上喊,不杀李明睿,不足以安定民心。你瞧,两边都是人言,我该听哪一边的?” 这次轮到周皇后一时无语。 “闹到后来,满朝汹汹,连李邦华这个都御史都压不住手下那帮言官了,只好把自己奏疏上的话收回去。”崇祯苦笑道,“你说我不听人言,李明睿倒是说‘天命微密,当内断圣心’,劝我要自己拿主意,哈哈。” 皇后也不禁莞尔,她心中想到,好像皇帝有许久没在脸上露出过笑容了,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刻,自己还能看见他这样笑一笑。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苦笑,也没有在崇祯的脸上持续多久。 “可是不管这么说,毕竟朕才是皇帝,因此社稷倾覆,上天震怒,这些都是朕的罪责。虽然已经竭尽了心力,但终归是才德不足的缘故吧,以致国家败坏如此。” “陛下,何苦如此自责。” “是真的,若是还有下一生,我绝不接这个劳什子帝位了,宁肯像从前一样当个王爷,听你的话,跟你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那敢情好呢。”皇后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天上响起一阵滚雷,跟风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雷声还是炮声。 “逆贼大约……大约离紫禁城不远了。”崇祯艰难地说道。 “我明白。”周皇后转过头,慈爱地看着身侧的长平公主,“我就是舍不下她们,平日里看得多了,怎么今天就跟看不够似的。” 长平公主身着盛装,是大典时才会穿出来的最华丽的礼服。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以想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最漂亮的样子。 “母后,我的衣服好看吗?” 公主美丽的笑脸上挂着泪珠,像雨后的夏花一样灿烂好看。 “好看,可惜我见不着你出阁的样子了,”周皇后拉着她的手,强笑道:“唉,可怜的,连驸马的面儿都没见过。” “母后,我有的时候也会好奇,”长平公主漂亮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雾翳,“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话,此刻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了。 皇后也没有见过驸马,于是望向崇祯,目光中带着祈求。 “他是个俊俏文静,老实本分的孩子,”崇祯点点头,缓缓说道,“会是个好驸马。” “是么?”公主坐着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父皇。” 周皇后怜惜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拍了拍昭仁公主的小手,站起身来。 “我走了。” 崇祯黯然无语,看着皇后在她的贴身小宫女珠子的搀扶下,走进内室。 长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整理好衣冠,端端正正地坐好。 “父皇,”她轻声道,“请动手吧。” 崇祯胸膛起伏,忽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拎着宝剑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身前的小几子。 一旁的昭仁公主年纪还小,见到父王这个样子,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心中害怕,扯着长平公主的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崇祯双泪长流,用左袖掩着脸,右手握剑,可只觉浑身无力,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面上抽搐着,再次用劲,终于颤抖着将那柄染血的宝剑举到空中。 就在这时,忽然隐约听得守在殿门外的王承恩惊叫了一声:“有人乱宫……” 皇帝一惊,流贼来得如此之快?脑子还没转过来,殿门已被咣当一声踹开,几个人影随着风势,箭一般蹿了进来。 外面肆虐的狂风顿时席卷而入,整个坤宁殿上的纱幔如十数面风帆一般同时高高鼓起。 长平公主头上的梢,随着衣装上的裙裾飘带,被风吹得一齐飞扬。 她仰着头,双眼看着父王手中高高举起的宝剑,苍白的小脸上,是最后一丝不甘和倔强。 崇祯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一剑劈下。 “奈何生于帝王家!” 009章:大殿上的狂风 周世显进宫的计划遇到了一点小意外。 按照记载,把守紫禁城的御林军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在城破之夜早就逃散一空了,东南西北一共十二个大大小小的宫门,等于是完全无人防守,任由出入。 他从十王府出的时候,带了三辆大车和三顶软轿,而提前派出的锦衣卫,已经挟持了掌管宫门钥匙的总司钥。 谁知道,在到达东华门的时候,竟然遇到了阻碍。御林军固然是没有了,却有七八个值守的太监没有逃散,死守东华门不肯打开,直到许勇带了数名锦衣卫之中的好手,以飞梭和软梯翻越宫墙跳进去,拔刀连杀了两人,剩下的才不敢再倔强,被压制在了一旁。 周世显心中敬他们是忠于职守的汉子,喝止了恼怒不已还要杀人的许勇,只是吩咐以绳索将他们串捆在一起,由八名锦衣卫守住东华门,其余的数十人跟他向着后六宫飞奔。 作为穿越前的一名历史系专业人士,每年到访故宫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周世显对紫禁城内的通道和布局实在是太熟悉了,奔跑的脚步绝不迟疑。 许勇和庄彦心下却大感敬畏,不知道驸马爷为何对宫内的道路如此熟悉,一转一拐毫不犹豫,难道说是常常与公主在此私会?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殊不知,驸马爷此时也是心头狂跳——劫宫这种事情,也是早了不行,晚了又难保会出事——历史上的今天,崇祯皇帝会杀妻弑女,计划稍有差池,不免要留下终生遗憾。 跑到坤宁宫的时候,已是雷声隆隆,狂风大作,果然见到一个宦官服饰的人守在坤宁宫殿门之外,而殿门却是紧闭。 周世显一眼认出守在门外的正是王承恩,无暇理会他,向着殿内便闯。 王承恩见一帮身穿锦衣卫服色、又披了明甲之人忽然闯进来,心下大急,刚喊了半句“有人乱宫”,便被庄彦一个窝心脚踹在旁边,做声不得。 周世显管不了那么多,踹开了殿门,随着身后刮来的狂风冲进殿内,恰恰见到穿着一身龙袍的崇祯,右手已将宝剑高高举起。 “奈何生于帝王家!” 在周世显冲到离崇祯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崇祯手里高举的宝剑终于劈了下去。跟在周世显身后的许勇、庄彦和十数名锦衣校尉,都不由的出了一声惊呼,因为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来不及阻止皇帝那向下劈去的一剑了。 在那一瞬间,周世显的心中飘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终于还是来晚了吗? 动技能,【冥想】。 时间仿佛突然间停滞了,坤宁宫的殿内,那些漫天狂舞的白纱,以各种奇异的姿态凝固在了空中,崇祯皇帝身上被风吹起的龙袍和他手中正要落下的宝剑,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忽然定格不动了。 长平公主微微仰起的小脸,映入了周世显的眼帘。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那凝玉般的脸庞,比最夸张的传言还要更加美丽三分,只是现在她的双瞳之中,都倒映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宝剑的影子,使得她脸上的神色有一丝凄苦,一丝绝望。 我跨越了四百年,来到这里,就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周世显的身上,忽然生出了一个白色的透明影子,缓缓拔出了一把透明的绣春刀,去招架崇祯手中向下劈去的宝剑。 崇祯的身上也生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举着宝剑,依照原来的姿势缓缓向下劈去,在周世显的影子能够架住宝剑之前,宝剑就劈中了长平公主的左肩。 长平公主身上,同样有一个白色的透明影子,被剑劈中之后,缓缓倒在了地上。 随后,三个影子都消失了。 这就是冥想技能的逆天之处,可以暂时止住时间的流逝,准确地模拟出敌人接下来数秒的动作轨迹,让周世显能够不断用想象中的虚拟招式,去尝试击败对手,最终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大殿中的一切都仍然静止,只有周世显的白色透明影子不断从身上生出,从崇祯的右侧,左侧,甚至是腿下穿过,想要去格住那下劈的一剑。 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最接近成功的方式离那柄宝剑也还差了足有半尺,无法阻止代表皇帝的白色身影将剑劈中长平公主的左肩。 一级冥想的持续时间毕竟有限,周世显的精神和体力渐渐都已经到了极限。 还是来晚了啊…… 真实的时间马上就会回归。 周世显放下执念。 要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 时间的幻境崩塌了,狂风忽然开始呼啸,漫天的白纱开始飞舞,崇祯手中的宝剑落下,长平公主双瞳之中映出的剑影,变得越来越近。 周世显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对着公主甩了出去。 就在宝剑将要砍入长平公主左肩的那一瞬,在空中打着磨旋飞至的绣春刀,追上了宝剑的度! 一刀一剑在公主的身前相交一碰,宝剑落下的势头向右一偏,擦着公主的衣袖,砍在了青砖之上,仓啷一声,溅起一丛火星。 长平公主死里逃生,惊讶的樱唇半张,与愕然转身的崇祯皇帝一起,将目光紧紧盯在了这位闯进殿来的青年军官身上。 周世显更不迟疑,单膝点地,用最快的度行了一个军礼。 “臣,周世显前来护驾,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就在这时,内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跟着便传来宫女珠子的哭声。 不好,丈母娘要糟糕! 周世显心念电转,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他已经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嘴里嚷了一句“你们伺候万岁”,顺手从公主身侧的地上捡起绣春刀,便飞也似的冲进了内室。 一进内室,果然见到一条白绫悬挂在房梁之上,周皇后的人挂在白绫结成的圈中,双脚还在微微抽搐。 脚下的地上歪倒着一张椅子,旁边有一位小宫女,正在掩面哭泣。 周世显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扶起椅子踩在上面,左手抱住周皇后的身体,右手中的绣春刀向上一挥。 那条白绫应手而断,皇后便软软的倒在了他的肩上,已经是晕了过去。 他扯掉白绫,把皇后从椅子上扛下来,用最快的度平放在地上,双手叠放在皇后的胸前,快压迫五下,再俯下身去,捏住她的鼻子,向皇后的嘴里用力吹了一口气。 010章:老实本分周驸马 他的心里倒是什么都没有多想,毕竟皇后应该是刚刚闭过气去,紧急用人工呼吸的办法来抢救,是一定能够把她从鬼门关上救回来的。 一旁的宫女珠子却已经吓呆了,双手掩住嘴,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官跟疯了一样冲进来,救下皇后,然后双手在皇后的胸前推来按去,还用嘴去堵住皇后的嘴巴。 这人……不怕灭九族吗? 只见地上的皇后吐出了一口气,在周世显的紧急抢救下,终于幽幽醒转。 周世显连忙把她半扶起身,皇后本以为是珠子,缓缓睁开眼睛,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看他服色,又决计不是太监。 “你……你……大胆……” 周皇后慌乱之下,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管用双手向周世显的身上打去,然而却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娘娘息怒,臣周世显前来救驾,请娘娘移步殿外,随万岁爷一起出宫。” “周世显……?”周皇后愣愣的看着他片刻,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女儿的驸马。 人都有求生之心,即使是周皇后,也不是真的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驸马不仅把自己救了下来,而且说要护驾出宫,这个惊喜岂同小可? 虽然不知道他的成算能有几分,但他这份忠孝之心,可实在是明明白白的。 “珠子,快来搀我一把。”皇后深明事理,知道不能因为自己耽搁了时辰,气息微弱的说道。 珠子连忙赶过来,想要扶起皇后,但周皇后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靠珠子一个人哪里搀得起来? 现在是一分一刻也耽误不起的时候,而且也没有旁的人可以指望。周世显不再犹豫,低声说了句“娘娘得罪了”,弯腰将皇后抱起,向肩上一送,便把周皇后扛在了肩上。 他转头盯了珠子一眼,将食指竖在嘴唇前面,做了一个噤声的警告表情。 珠子作为周皇后的贴身宫女,年纪虽小,人却极是伶俐,前面她是吓傻了,现在既然知道周世显是前来相救,那么刚才他对皇后做的那些事情,这辈子都会放在肚子里,绝不会出口一句。 于是珠子点点头,扶着皇后的身子,随周世显一路奔出内室,来到了殿上。 殿上的长平公主早已站了起来,一手拉着昭仁公主。看见自己的驸马居然肩上扛着自己的母后,一路从内室狂奔出来,只觉得造化之奇,当真匪夷所思。 在这种情况下跟自己未来的夫君相见,四目交投打了一个照面,即使贵如公主,也不禁面上微红,心想:原来父皇没有骗我,他生得这样好看! 不过除了好看之外,说他“安静老实本分”什么的,就有点不知所云了。他为人如此英雄,跟安静本分可扯不上什么关系,至于老实不老实,还要日后才能知道。 她咬住嘴唇想:难道他今天是为我而来的吗?他救了我,救了母后,又说要救父皇出宫,这样的功劳,我该怎么谢他呢? 我的头,刚才却是被风吹得乱了…… 周世显却不知公主心里转了这许多念头,也不能盯着她看,扛着皇后来到崇祯面前。 “陛下,非是臣对娘娘无礼,事有紧急,不得不如此。臣在外面备有软轿,咱们这就出宫去吧。” “事缓从经,事急从权!”崇祯将手一摆,“你是皇家驸马,背着皇后就像背着你娘亲一样,何罪之有?” 周世显心想,就像扛着我娘吗?这个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 崇祯毕竟是做了十七年的皇帝,镇定下来之后,见到周世显和这些跪满了一殿的锦衣卫,已经意识到周世显是有备而来,一定有一套可行的计划。 自己原来曾经指望过刘文炳和巩永固他们的家仆,没想到周世显直接动用了锦衣卫的武力! 问题是,能在全城人心离散的情况下组织起这支力量,这显然要经过精心的安排,那就比临时找几个家仆要靠谱的多。 仿佛一个就要溺毙之人,即使是忽然找到了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不放,何况是自己的女婿? “世显,出宫之后,你是如何打算的?”崇祯问道。 崇祯对他的称呼,已经不知不觉改成了世显二字,对臣下而言,这种亲近的称呼若是放在平日里,就是极大的殊荣。 “贼兵已经破城,此处非说话之地,请陛下先出殿外上轿。”周世显暂时无瑕细品这里面的意思,迅说道,“咱们先到十王府,李邦华和倪元璐已在那里等候圣驾。” “啊……好!好!”听说居然还有两位大臣从驾,崇祯的眼里更是放出了光。 “陛下,臣斗胆,敢问太子何在?”周世显躬身问道。 虽然已经能预知太子的命运,但这一问必不可少,不然就真是没有人臣之礼了。 对臣下而言,太子也是君。 “太子与永王定王,都已经提前送了出宫。”崇祯忽然觉得有些后悔,脸上一时忧色甚浓。 他心想,早知如此,不如留着太子,现在跟了驸马一起走,何必非要去投靠成国公? “太子吉人天相,日后自然与陛下团聚。”周世显小声说道,“陛下圣明,国祚必定长久。” 这句话说的很隐晦,意思是皇帝和太子分道而行,万一其中一个出了事,还有另一个可以顶上,好过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崇祯自然听懂了,觉得周世显说的极有道理,精神又振作起来。 “王公公,方才对不住得很,请你把万岁和娘娘的几方玉玺带齐。”周世显转过头,对王承恩抱歉地说道,“还有御笔朱砂,圣谕用纸,也请一并备齐了。” “驸马放心,咱家省得,这是一早就带在身上的,以防不测。” 一瘸一拐赶进来的王承恩,按了按鼓鼓囊囊的胸口,示意都在这里了。 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做好这样的准备,确实可以对得起司礼监宦的身份了。 “王公公真是老成为主之人。”周世显由衷地夸了一句,然后请示崇祯:“陛下,咱们这就起驾吧?” 他不肯说王承恩是老成谋国之人,心想您确实是忠心耿耿,不过一个太监谋什么国,伺候好皇上就完了,谋国的事,交给驸马来做如何? 011章:为什么不抱我 由庄彦为先导,王承恩搀扶着崇祯来到殿外,三顶软轿已经依次排开。 这种软轿,大约有半人之高,王承恩伏在地上,崇祯踩着他的背,上了第一顶软轿。 周世显抱着周皇后,放入第二顶软轿之中,由珠子在软轿边伺候着。 他回头再看长平公主,正牵着妹妹,站在第三顶软轿旁边,垂头望着地下。 这也难怪,虽然半人高的轿子,公主亦可以爬的上去,但众目睽睽之下,身份贵重的公主,又哪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何况手里还牵着一个妹妹。 但要说旁人上去搀扶,大群锦衣卫们面面相觑,谁敢伸手? 这可是驸马爷还没过门的媳妇,自己的这双手,还要留着吃饭用呢。 周世显心说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快步走上前去,左手接过昭仁公主,右腿微屈,右手在膝盖上拍了拍,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踩在自己膝头上轿。 长平公主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周世显的右手,在他的右膝上轻盈地一蹬,便上了轿子,周世显转身又把小小的昭仁公主抱起来,往长平的怀里一放。 长平公主抱着妹妹,心里又是甜蜜,又有似乎一点点失落。 这家伙抱了母后,抱了妹妹,偏偏不肯把我抱上轿子。 少女情怀,周世显一时不能尽知,环顾四周,沉声喝道:“起驾!” 三顶软轿,都由锦衣校尉之中的力士相抬,既平稳又快,锦衣卫们举着十数支火把,夹护着轿子,从内左门出了后六宫,沿着宫道一路向南,过了内金水河之后拐向东行,终于从东华门离开了禁宫。 崇祯坐在软轿上,心中感慨不已,刚才还是绝命一刻,众叛亲离,转眼之间却又被众星拱月,似乎恢复了皇帝的待遇和尊严。 没想到这个周世显,竟能有这样的本事。 经过东华门的时候,活着的太监都已被放走,让他们出宫逃命去了。但刚才被格杀的两名太监,尸虽已被移到路旁,被火把的光亮一照,还是让后面的周皇后看见了。 “啊。”她轻轻喊了一声。 周世显本来是走在崇祯的软轿之侧,听到了这一声,将脚步一慢,便落到了周皇后的轿旁。 “娘娘,有何吩咐?” 周皇后指了指那两具太监的尸,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禀娘娘,这都是忠勇之人,”周世显低声说道,“我已问清他们的名字,日后朝廷必有厚恤。” 周皇后明白了,她是个通达事理的人,当下闭目念起一段经文,替这两位太监度,心说这一次若是老天保佑,真的能够安定下来,一定按驸马所说的,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皇后没注意到,队伍走过了乾清宫之后,每过一道宫门,都有锦衣卫取出一张招贴,用心地钉在宫门之上。 一行数十人出了东华门,瑞常带领的马队和三架大车早已在大街上等候多时。瑞常上前报名磕头,服侍着帝后和公主下轿换车,然后所有人上马,飞快地向十王府驰去。 十王府离开紫禁城也不过里许,车队片刻就已到达,从敞开的王府大门中隆隆驶入,绕过层层院落和校场,停在后院的侧门之前。 崇祯下了车,在此值守的兵将们齐刷刷的跪地行礼。 “平身,这样的时候,大家不必多礼。”皇帝温声抚慰道。 通过了前边的几重门户,一丛人簇拥着帝后一家,向后院走去,到了门口,崇祯忽然停下了脚步。 “世显。” “臣在。” “朕离开这里已有十七年,”崇祯的眼中忽然淌下热泪,“没想到,今天又回来了。” “是,昔日陛下龙潜于此,终于还是荣登大宝,可见天命所系,系于一身!”周世显躬身说道,“今日之始,自然也是一样。” 周世显的这番话,说的很好听,句句都说到崇祯心里去了,他看了一眼周世显,心想这可不像一个寻常锦衣卫百户能说出来的应对。 这孩子竟是个大有才干之人! 崇祯是天启熹宗皇帝的弟弟,被封为信王之后,熹宗把十王府封给他暂做藩府。 凡不是太子而接掌大位的皇帝,当初所居住的王府,都称为潜邸,是所谓的龙潜之所。 周世显的意思是,当初皇上从这里起步,登上大位,现在自然也可以再来一遍,从这里起步,重掌天下。 崇祯脸上露出笑容,跨进后院,周世显立刻喊道:“万岁驾到,李邦华、倪元璐迎驾!” 稍过片刻,便见到从东厢的一间厢房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两个人,见到崇祯,揉了揉眼睛,几乎还不敢相信。 周世显临出之前,派人把倪元璐请到东厢来跟李邦华待在一处,留下话说,请他们两位准备候驾,他们两个听了,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位新晋的驸马到底要闹什么玄虚。但若是说皇上会到这里来,本来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但到了此刻,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在火把的光亮中真真切切看清楚了,心中再无疑惑,忽然扑倒在地,抱住崇祯的两脚,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啊……陛下啊……” 崇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们君臣相见,也自伤怀,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也是双泪直流,难以遏制。 静静走在后面的周皇后见到这一幕,也悄悄抹起了眼泪,长平公主的眼睛,却只落在周世显的身上。 “启禀陛下,李邦华倪元璐君前失仪,御史应予纠弹。”周世显肃立庭中,面无表情地说道。 “世显,何必过苛,这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崇祯的心情变得极好,失笑道,“再说了,御史头儿就在这里,不知找谁来弹他。” 李邦华作为左都御史,总领柏台,是都察院的老大,果然是御史的头目。 周世显的那句话,崇祯是当做玩笑来听的,但皇帝却没意识到,周世显已轻易的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正直无私的形象。 而李邦华和倪元璐的心中,也不自觉地警醒到,这位驸马,有着不好惹的一面。 所以,以后轻易不要惹他吧。 012章: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幕君臣相见、真情流露的场景很快便过去了,因为大家都意识到,目前在十王府只是暂时的逗留,危机根本还没有解除。 从城西和城北的三座城门入城的顺军,像一股凶猛的浪头,分成了数十条小溪,沿着京城中的街道,渐渐向城东和城南蔓延,一些新的城门被打开了,右安门、宣武门、永定门…… 在十王府内,帝后和公主被安排在后院正厢的厢房之内歇息,顺便要把衣服换了,毕竟不能穿了龙袍凤帔去逃难。 要换的衣包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全体官兵也在盔甲之外,另套了一件罩袍。 现在看上去,就很像是强悍的家仆们护着逃难的老爷太太出行。 换好了衣服,周世显、李邦华和倪元璐三人,聚集在崇祯所在的厢房之内。 “现在是子时,”周世显说道,“一交丑时,咱们就出,拟于朝阳门出城。” 子丑之交,也就是半夜一点。 “驸马,不知道朝阳门之外,会不会遇到阻截?”倪元璐担心的问道。 周世显心想,大明开朝以来,以户部尚书兼摄吏部尚书,算是很罕有的情形,倪元璐就做到了,可见也是位了不起的能臣。 “倪公,围城之时,一旦有城门被打破,则布置在另外一面的围城部队,就一定会动摇。大家都想从破城之处尽快入城,没有人会傻傻的一直在城外待下去,自古至今,莫不如此。” 倪元璐听了周世显的分析,轻轻点头。 “朝阳门是离开破城之处最远的城门,消息传过去需要一点时间,”周世显接着说,“所以说,走得晚了固然不行,走的太早却也出不得城。” “懂了,驸马真是谋定而后动,”倪元璐欣然说道,“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敢这么说,倪公太捧我了。”周世显谦逊道,“防线动摇,不等于说是防线尽撤,闯贼警戒的部队还是会留下的,只是一来人数不会太多,二来也不会像攻城那样贴着城墙设置。这些空隙,就是咱们冲出包围的机会。” “我们听驸马的安排就是,”李邦华与倪元璐相视点头,“出城之后,咱们选哪一条路线南下?” “往天津卫的第一条路线,已经被刘芳亮切断。往通州白漕河口的第二条路线,被他的部将刘汝忠切断。”周世显屈着手指说道,“孟翁,咱们走你所说的第三条路线,离京之后折向东安县,走6路南下。” 崇祯和两位大臣都是微微颌,虽然不知道周世显是怎么得来这些详细的信息的,但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一切要听他安排,自己决不可有所主张。 周世显看了看崇祯,心说这就不容易,这位爷乱做主张十七年,居然也有肯闭上嘴不说话的时候。 “陛下,这次护驾,臣手下有几个担当关键之人,品轶不高,可否请陛下赏见一面,以示激励?” “自然可以,传吧。”崇祯站起身来。 稍过了一会儿,数名军官便依次走进房来,跪在地上行礼,由周世显报名参见。 “锦衣卫总旗,许勇。” “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向飞扬佻达的许勇,按照事先教好的词儿,三呼万岁,紧张的声音都有点走调了。 “锦衣卫总旗,庄彦”。 “万岁万岁万万岁!” “神机营中军标营守备,韦东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千营马队千总,瑞常。”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兵部司务,阮明。” “万岁万岁万万岁!” 报名行礼完毕,崇祯点点头,这些人品级俱都不高,最高的一个,是守备韦东来,也不过是五品,但此次南下,正是要靠他们出死力,因此格外要假以辞色。 “各位能够为驸马所选来,一定都是军中精锐,悍勇之士!在此风雨飘摇之时,赴君父危难,忠义之情,自然彪炳千秋。”崇祯感动地说道,“此去江南路远,一旦事成,朕不吝爵赏!” 皇帝的话说的很到位,既有激励,又有许诺,特别是最后“不吝爵赏”四个字,让跪在地上的几位武人听了,都是心潮澎湃,磕头谢恩。 这就行了,周世显说了声“请陛下略作歇息,咱们就快要出城赶路了”,与李邦华和倪元璐一起,带着几名手下躬身退出。 丑时很快便到了,十辆大车已在前院依次排开,中间的三辆车,是用来装载乘客的。 崇祯皇帝和王承恩上了第一辆。 周皇后、长平公主、昭仁公主,再加上宫女珠子,上了第二辆。 李邦华和倪元璐上了第三辆。 一百七十余人的护卫队伍也全体上马,马蹄都已用厚厚的棉布包裹。 神机营的枪手们,都在右手手臂上缠了火绳,单手靠肩持着鲁密铳,枪口向天,里面的第一枚铅子儿,已经压实在膛内的黑火药之中。 车队驶出了十王府的大门,以瑞常手下的二十名夜不收为前导,先是向北行去,然后拐上了双碾街。 待到驶上了朝阳门大街,车队便一路向东,在满城的惊叫、哭喊和燃起的火头之间,森然前进,直奔朝阳门而去。 接近朝阳门的时候,街上纷乱的情形有所好转,看来是因为朝阳门的驻军尚未逃散,因此在秩序上还算有所维护。 果然,在离开城门二三十步远的时候,城门上便已经有人出声喝止。 “什么人?这里是城门禁地,无故不准靠近!” 周世显下了马,前行数步,朗声说道:“我奉圣旨,请巩永固下来说话”。 在闯军逼近京城之时,各大城门的值守大臣,便都由崇祯亲自下旨,任命了亲信的太监和亲贵来担任,巩永固则是朝阳门的值守大臣。 听了周世显的话,城上那人似乎大感意外,踌躇片刻,大声说道:“我便是巩永固,城下说话的是哪一位?” “巩都尉,我是周世显。” 一听这话,城楼上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跟着便听得城门洞内的阶梯噔噔作响,没过多久,奉旨把守朝阳门的驸马都尉巩永固,便来到了周世显所在的车队中间。 他见到周世显和他身旁的车队,既感意外,又感疑惑。 “世显,你怎么弄了这么多人?”巩永固跟周世显的关系比较好,开口问道,“这是打算……打算出城去吗?” “是,世显奉旨,今夜出城。” 013章:我能看见你们 巩永固是乐安公主的驸马,崇祯的妹夫,不过现在乐安公主已经故去了。 他跟周世显一样,都不姓朱,但又都属于正牌子的皇亲国戚。 “世显,圣旨在哪里,可否出示一阅?”巩永固疑惑的问道,“没有圣旨,可没有办法给你开这道门啊。” 就在此时,朝阳门大街的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和惊呼之声。 看来闯军前锋的来势,比周世显想象的还要快,没有办法再拖泥带水了。 “圣驾在此!”周世显沉声说完,敲了敲身旁的车厢,“王公公。” 车内的王承恩闻声立刻打起了车帘,巩永固惊讶抬头,便见到了端坐于车厢之内的崇祯皇帝。 “陛下!”他乍见之下,又惊又喜,当即拜倒参见。 “起来,起来,这样的时候,不闹这些虚礼了。”崇祯感动地望着自己这位妹夫,“朕决意南巡,周世显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既然皇帝在车里,巩永固意识到,这是打算冲出城外,选一条南下的道路了。 他心中惊讶至极——没想到新乐侯刘文炳和自己都做不成的事情,居然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周世显做成了! 只是城外贼军势大,靠着一两百人哪能闯出什么去路? 怎么看也是有死无生的事,而且万岁若是落在流贼手里,只怕连寻死都来不及,岂非会大受羞辱? 但是万岁能以这样的决心去奋力一搏,总归是令人感动的事,做臣子的,该要成全他最后的心愿,如果万岁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那死在城内和死在城外,也没有什么分别。 巩永固与周世显对望一眼,心中已有了决定。 “臣遵旨!”巩永固叩头承旨,“这就替陛下打开城门。” “巩永固,你接下来……” “有周世显保护皇上,臣放心得很。”巩永固平静地说道,“臣已纵火焚了自己的宅子,替陛下守好此门之后,当从乐安公主于地下。” 纵火焚宅,意思是已经合家罹难。崇祯心里一痛,知道这个妹夫决意殉国,却也无话可以用来安慰于他。 流寇的前锋,离城东已是越来越近,这样的时候,已经无法再从容奏对了。巩永固站起身来,将周世显的手一握,低声道:“你护好万岁的平安,我替你挡住城里的贼兵。” 这是以死相嘱,周世显肃然躬身答道:“世显必定不负所托!” 说罢将手一挥,便有四名锦衣卫从大车上抬下两个坛子来。 “这是什么?”巩永固奇怪地问。 “两坛上好的菜油,”周世显苦笑道,“请吩咐守城的兵士,慢慢浇在门轴之上。” 菜油浇在门轴上,巨大的城门打开之时,便可以鸦静无声,不会惊动远处的敌营。 这种细微的地方,周世显也考虑到了,巩永固对这位原来有点不以为意的新晋驸马,更是刮目相看。 把守朝阳门的城卒还有三十余人,在巩永固的指挥下,很快便做好了开门的准备。 “陛下,请多保重。”巩永固眼含热泪,长鞠一躬,算是送别了皇帝,随后便沉声喝到:“开城门!” 城上的士兵并力推动绞盘,巨大的朝阳门悄无声息的缓缓开启了,而城门之外,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望之令人生畏。 周世显深吸了一口气。 动技能,【地图】。 一块半透明的地图面板,在他眼前打开了,地图上一个个星星点点的小小旗帜和圆点,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他在游戏中常用的技能,每次消耗二十点活力值,十里之内敌我双方的部队单位,都会在地图上标注得清清楚楚,效果持续一小时。 敌方的部队是用黑色旗帜来标识,我方的部队是用红色旗帜来标识。 随着技能等级的提升,能探索到的距离还可以再上升。 这就是他敢于带领这只小小的车队,冲入惊涛骇浪的凭恃。 我能看见你们。 所谓围城,并不是说十几万人手拉着手,把一座城围起来。 围墙的部队也有据点,也要扎营,白天攻城的时候,部队就会离城近一点儿,选几段城墙来做进攻点。晚上收兵以后,就会退回到各自的营寨和据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所以说,围城其实是用一些零散的据点,把城池大致包围起来,除非用筑垒和挖壕的办法把这些据点连接起来,否则据点与据点之间,都会有很大的空隙,是没有办法真正困死一座城的。 这就是周世显目前在地图上看到的情况。 此刻在朝阳门外驻扎的,都是刘芳亮统带的左营。 因为朝阳门并不是主攻方向,闯军在朝阳门外设立的两处大寨,人数并不多。 靠南的一处,设在城外二里许的日坛之侧,营内大约还剩下八百人。 靠北的一处,设在离城一里多地的东岳庙旁边,大约有一千人。 两座营寨之间,偶尔有零散的游骑往来,但更多的兵力,是正在向着北边的安定门和南边的崇文门方向运动。 周世显心想,这就是破城之后带来的效应,被分配在朝阳门驻扎的部队,与其强行攻打这座啃不下来的城门,不如尽快赶去那些已经攻破的城门,还可以抢进城去分一杯羹。 闯王的部队,军纪已经算得上严明,但流寇的特色还不能完全褪去,面对天下财富之的京城,要想熬得住不动心,是几乎做不到的事情。 车队已经驶出了朝阳门,当两扇巨大而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时,每个人都意识到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向前。所有人都在等着周世显拿主意,而周世显的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主意。 朝阳门外的情形,是三条向外辐射的官道夹着闯军的两座营寨。 他盯上了闯军南北大营之间的那条官道。 这条官道离设在东岳庙一侧的闯军营寨略近,大约半里地的样子。 从地图上看,现在这个时刻,道路上几乎没有闯军往来,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关卡。 周世显把地图面板放大,再放大,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在小关卡上面,聚集着大约不到二十个黑色的小圆点,代表着不到二十名守卡的闯军。 如果能在不惊动两座大营的情况下,把他们干掉的话…… 这个活,是要交给瑞常统带的夜不收去做。 夜不收,其实就是明军部队中的斥侯骑兵,是三千营之中最精锐的一群人,马上挂有长矛和马刀,背负强弓,在野外单打独斗的生存能力极强。 周世显没有选错人,这些斥候骑兵,对于敌方这种独立的关卡和哨所,果然有着特别的心得。 014章:刘项原来不读书 因为刘芳亮所统带的人马,属于闯王的老营,以陕西人为主,所以特地从神机营里,找了两个出身于秦军的榆林兵,加入瑞常的马队。 秦军曾是兵部尚书孙传庭一手组建的强军,战绩彪炳,不过最终还是覆灭于潼关。其残余的士卒,有加入闯军的,也有逃至京城,被京营收容的。 周世显把几个将领召集到那辆空的乌篷大车之中,用一盏气死风灯的照亮,在车厢的地板上比比画画,把东岳庙和日坛的位置,刘芳亮部队两个营寨的位置,官道上那个关卡的位置,关卡的人数,都一一向大家做了说明。 最后提出来的要求是,瑞常带领这五十人的尖兵,在黑夜之中装作闯军,接近关卡,在不被闯军大营现的情况下,把守卡的二十个闯军兵士控制住。 “一个人都不许跑掉,成不成?”周世显盯着瑞常问道。 “拿五十骑兵对付不到二十个守卡的卒子,还是突袭,”瑞常脸上的神气有些古怪,“这要是跑掉了一个,那我们夜不收以后还有脸做人么?” 那就是答应了,周世显心想,可我看你脸上的神色,为何那么奇怪? “瑞千总,你们蒙古人都是直来直去的好汉子,”周世显说道,“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只管说,绝不要隐瞒。” “为难倒是没有什么为难,我就是……就是……”瑞常憋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了:“驸马爷,你是怎么得知闯军这么多事情的?” 听到瑞常这么说,庄彦韦东来几个,也望着周世显,一齐点头。 周世显哈哈一笑,心想这几个都是老到的军人,胡编乱造恐怕是骗不过他们的,只能跟他们混赖。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你们呐,毕竟还是吃了没学问的亏。”周世显摇着头,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样的事,一句话两句话的,哪能跟你们说的明白?” 是这样的吗?几个军头都讪讪的干笑。驸马爷说他们不读书,他们本来就不读书,自然无话可说,只好信了他的邪。 说话之间,五十骑前出的尖兵已准备就绪了。 今天城外的风也很大,星星月亮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果然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瑞常按照预定的计划,特地带着队伍绕了一个圈,先向着道路南边的日坛一侧行进,然后在从南向北,对着官道上关卡的位置开过去,好扮做是从日坛大营过来的闯军。 离关卡还有半里多地的时候,他派了那两个原来秦军出身的榆林兵,从路侧悄悄接近关卡,趴在地里细细听了半晌,到底把当天的口令给听回来了。 这下万事俱备!于是在队伍中间燃起两三只火把,堂堂正正的向着关卡行去。 关卡的四周,点着四支大的松明火把,在黑暗中把关卡这块地方映出一片光亮。 三月里的天气,乍暖还寒,守卡的兵士们另在道旁生了一堆火,大部分人都在围着取暖。 远远见到瑞常这支队伍走过来,守卡的兵士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一名闯军哨总懒洋洋的大声问道:“口令!” “没有馍馍——”跟在瑞常马后的榆林兵大声回答。 “吃棒棒!” 对完了口令,那名哨总看着隐隐约约走过来的马队,把他们当做是去往东岳庙大营的友军。 “你们不往城里去,到我们大营去弄啥?”他没好气的说道,“没有金也没有银,尽是恁娘咧土疙瘩。” “老哥你不是也待在这?”榆林兵笑道,“咋不往城里去寻个婆姨咧?” “营里部总下的命令,咱能有个啥法子?”那哨总不住着牢骚,“哎?你们穿的是个啥衣裳?” 三千营的尖兵,身上是套着罩袍的,虽然遮住了明军服色,但跟闯军的军服无论如何都不一样。 “今天晌午寻着一家富户,新剥下来的衣裳。” 哨总疑心大起,岂有人人都能剥下来一件同样衣裳的道理? 再想一想,忽然醒觉到还有一件事情不对头! “你们的马行路,怎的没有声音咧?” “把马蹄用棉花包起来,可不就没有声音了嘛。”瑞常忍不住答了一句,暗自握住平放在马上的长矛。 “你们……你们……”那哨总惊慌起来。 瑞常的身子在马上向前一探,手中长矛如毒蛇吐信,疾刺而出,立刻便洞穿了那哨总的咽喉。 哨卡之内的兵士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被一支明军袭击,立刻便炸了窝,纷纷跳起身来,有的拔出佩戴的腰刀,有的抢着去拿放在一旁的弓和矛,也有数人向拴在道旁的几匹战马奔去。 瑞常手下的夜不收们,却不再使用长矛和马刀攻击,纵马上前,半围了关卡,全都以强弓攒射,一支支利箭挟带着疾劲的风声,呼啸射出,在这样的距离上,几乎是箭不虚,渐渐的将一个又一个困兽犹斗的闯军士兵射杀在地上。 那两三个试图上马冲回大营报警的兵士,也被三千营的夜不收们轻易兜截,一个射死在马腹之下,一个半跨着被钉死在马鞍之上,还有一个算是强悍之极,身负五箭,勉强纵马跑出了十余步,结果还是连人带马都被射倒在一道土坎之前。 这一仗,从前行到伪装,从接近到暴起杀人,一气呵成,打得极是漂亮。 夜不收们也不急于查看战果,而是围着哨卡远远的兜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一个闯军,东岳庙大营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收回队形,聚拢在哨卡旁边。 “唉,可惜了,”瑞常抚摸着那匹死在土坎之旁的白马,痛心地说道,“多好的一匹马,可惜了,可惜了。” 他是蒙古人,最是爱马,对倒毙在旁边那个被射的像刺猬一样的闯军兵士,却是毫不在意。 “海日古,回头我带两个人去回报驸马爷。”瑞常对手下一名把总下命令道,“你按刚才咱们说的,把这四支松明火把给移开到路边上,移得远一点。” “成!” “再把这些卡子都给搬开。手脚轻一点,别让大营里的流贼看出什么破绽来。” 细细叮嘱完了,这才骑上战马,带着两名骑兵,回头向朝阳门的方向小步跑去。 不一会,就见到了静静隐蔽在夜色之中的车队。 驸马已在此等候多时。 015章:皇后娘娘的不世之赏 “给驸马交令,”瑞常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十九个流贼全都咔嚓了,一个也没跑掉。” 话音一落,驸马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官兵已是一片压低了的喝彩之声。 这些喝彩之声听在瑞常耳里,真是通体舒泰,比三伏天喝一大杯冰镇酸梅汤还要过瘾。 周世显心想,这些官兵实在是被闯军压得太狠,这次虽然是三千营的战果,但想必人人都觉得释放了一股怨气。 他刚想说点什么,忽然闻到瑞常身上有一股血腥之气,极是浓重。 他吃了一惊,问道:“瑞千总,你受伤了?” 一边问,一边随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火折子,迎风燃起,往瑞常身上一照。 一个死人头,正在横眉冷目地看着他。 虽然一向自诩心理素质强大,但在完全没有准备之下,忽然间跟这颗死人头打了一个照面,周世显还是被吓了一个半死。 跟着便看清楚了,这颗人头是挂在了瑞常的腰间。 “瑞常!”他略带怒意的指着那颗人头,低声喝道,“这是什么?” “级啊,”瑞常兴高采烈的说道,“可以拿来换一面功牌,二十五两赏银。” 周世显哑然,想了想人家说的似乎也没有错。 “打算向谁去换呢?” “向……”瑞常被问住了,迷惑地挠了挠头。 三大营还在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向营里的主官去换,可现在整个京营都没有了,自然也没人能给他换。 若说是向驸马去换,让驸马爷挂着一身人头,好像也不合适。 周世显知道,这个年代,以级定功劳是通行的做法,功牌是累积计算,用来做升官的凭据,赏银的价码则各有不同,如果是关宁的边兵,斩一颗“真满洲”的级,甚至可以获银五十两。 但这样的制度,也有很大的弊端,缺乏军纪约束的部队,杀良冒功,拿老百姓的级来充数,是常有的事情。 “一定要先割了级过来吗?”周世显谆谆善诱的说,“有没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要是不割,就会被他们割跑了,”瑞常小声申辩道,“我底下那帮家伙,也没一个省油的灯。” 原来如此,周世显哭笑不得,心想他刚才说把十九个流贼全都“咔嚓”了,竟然不是打比方,而是货真价实的“咔嚓”。 “你们的功劳,都在我心里,谁也匿不了,抢不去!”周世显看着瑞常的眼睛,拍拍心口说道,“咱们千里南下,第一要务是什么?自然是保驾护驾,这份功劳,才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大功劳!这一路上,要是见着人头就砍,万一有哪一回吓着了万岁爷和娘娘,那你瑞常怎么说?” 瑞常想明白了,对于眼前这位驸马爷越来越是信服,当下不好意思的一笑,将腰间那颗人头解下来,远远的甩了出去。 “好,你跟我来。” 周世显带着懵懵懂懂的瑞常,一直走到崇祯的大车之旁,轻声说道:“启禀陛下,瑞常率前哨马队,击破流贼关卡,斩十九级,咱们这就能接着往前走了。” 崇祯已经有多少日子没听到过这样的好消息了!放在几年之前,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胜利,但放在现在,对逃难途中的皇帝而言,就不啻为一剂猛力的强心之药。 “瑞常忠勇可嘉!”崇祯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着周世显记下,日后一并封赏。” 瑞常大喜过望,这“忠勇可嘉”四个字,可是万岁御口亲夸,足以夸耀于子孙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站在周世显身旁。 谁知道还没完,周世显又带着他走到皇后的大车之旁。 “臣周世显启禀娘娘。” 车里安静了一下,才听见周皇后柔声说道:“你说吧。” “瑞常率前哨马队,击破流贼关卡,斩十九级,咱们这就能接着往前走了。” “啊。”皇后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之中充满喜悦之意。 过了一会,便听得车厢里窸窸窣窣的,接着车帘一动,递出一支镯子来。 “这个赏他。” 瑞常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轰的一声涌上了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依旧只会在地上磕头谢恩。 皇后娘娘亲自从手上褪下的镯子,这是不世的荣赏,大明一朝,没有第二个! 无数道艳羡的目光投在瑞常的身上,护卫中军的锦衣卫和神机营,人人都是眼冒绿光,跃跃欲试,心里都在想:三千营可以,我们自然也可以! 于是一腔奋勇争先的立功之心,就这样轻易地激出来了。 车队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前行,当越过方才的哨卡时,周世显看见那几支松明火把已经被移到路旁二三十步的地方,完全照不出车队的影子。 这里也是离敌人大营最近的地方,所以大车也是特意放缓了度,让呼啸的风声掩过了车轮的声音,直到彻底通过,大家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回头看看,人人都有不可思议的感觉,第一道包围圈,就这样被他们冲破了。 就在这时,远方朝阳门的城楼上,忽然有火光亮起,并有零星的枪声响起。 随风送来的,依稀还有嘈杂的人语、破口大骂的声音、以及惨叫之声。 周世显心中一紧:朝阳门破了。 朝阳门一破,守门的巩永固自是以身殉难了。 气氛一时凝重下来,中军队伍里没人敢说话,直到从后赶上来的许勇打破了这份沉默。 “驸马,咱们是冲出来了。”许勇小声说道,“下次再有什么立功的事情,也请给锦衣卫一个露脸的机会。” 周世显侧头打量着他,见他一副三个不服五个不忿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你也有功劳啊,”周世显淡淡地说,“你昨天不是还替我抄写了半晌的大字儿?” “爷,说起这个……您下回找别人成不成?”许勇告饶似的说,“您让我拿刀拿枪都成,就是别让我拿笔了,这活我是真干不了,到现在两边膀子都还酸的不行。” “你不爱干,我还瞧不上呢,”驸马爷扬着脸说,“就你那笔破字儿。” 许勇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咱们下一步,往哪儿走?” “折向南,往东安县去,”周世显指着黑沉沉的远方,“找个地方过无定河。” 016章:送你一首顺口溜 三月十九午时,京城的德胜门内外,有大批顺军的兵士布了警戒。 城北的百姓,跪在警戒线之后,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搅动天下十五年的闯王,大顺国之主,李自成。 作为大顺王,李自成依然是毯笠缥衣,穿着相当朴素,但脸上被箭射瞎的左眼,让他的面相看起来略显狰狞。 他骑着一匹乌驳马,在权将军刘宗敏和天祐殿大学士牛金星的陪伴下,以数百名精锐骑兵卫护,缓缓通过了德胜门楼下的城门洞,进入了这座朝思暮想的京城。 从西安誓师东征以来,几乎就没正经打过一仗,一路上主要的任务,似乎就是接受明军的投降,大同、宣府、居庸、昌平、保定、蓟镇,整个北方的明军都在争相打开城门,迎接他的到来。 他从陕西带出来六万多主力,加上从河南北进的刘芳亮一万多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万人,但是投降的明军却已过二十万,连这座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天下之都,都只攻了一天,就宣告破城了。 都是虚架子,李自成心想,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捅,就哗啦一声全散了。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已绕过皇城,来到了大明门之前。 大明门是紫禁城的南门,早已跪候在这里的太监杜之秩,见到李自成,连忙磕头行礼,然后带着几名太监,唯唯诺诺地在前引导,经过承天门,进入了紫禁城,一直来到皇极殿之前。 “皇帝御门听政,就是在这里了。”杜之秩躬着腰,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殿固然雄伟,但李自成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谄媚的太监,实在觉得厌恶之极,不明白牛金星为什么要找他来带路。 “崇祯在这里听政,派你到居庸关监军的时候,大概想不到会被你卖了吧。” 在这种时候,谁能想到李自成忽然说起这件事情?这冷不丁的一句,把杜之秩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他当初作为崇祯最信任的太监之一,被派到居庸关监军,可是在总兵唐通出关迎战顺军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关投降,弄得唐通腹背受敌,不得已也只好带同八千精兵一起降了。 “身边之人,背主求荣,最是让人痛恨,留着也是祸害。”李自成一只眼斜乜着他,“崇祯就算是昏君,待你却是不薄,你为何背叛于他啊?” 杜之秩知道李自成已动了杀心,只要答错一个字,立刻就会被李自成的卫士拖出去砍了。 他把心一横,往地上一跪。 “奴婢非敢背主,唯识天命而已。” 在这个地方,说知道天命所归,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李自成楞了一下,紧绷着的脸不知不觉舒缓开了——连这个太监,都知道天下已定! 明廷唯一剩下的战力,只有山海关吴三桂的四五万人了,也已是山穷水尽,不足为虑,片札即可招降。 天下之大,还有何人可以抗手? 一念及此,算是放过了杜之秩,不再理会他,把目光扫视着空落落的皇宫各处。 “崇祯和皇后还没有找到吗?别是让他逃出去了。” “太子已经找到了,是成国公朱纯臣所献。”牛金星说道,“至于帝后……” 说道这里停住了,以目示意杜之秩。 “奴婢回大顺王的话,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们,昨天入夜后就已逃散一空了,”杜之秩大着胆子说道,“单凭帝后二人想逃出去,那是决计不能。” “嗯,”李自成点点头,对牛金星说道,“张贴告示宣明,敢隐匿帝后者,处大辟!有献帝后者,赏万金!” “是。”牛金星先应承了,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说到告示……” 他伸手从身边的一名承奉手里接过一张黄纸写的招贴,呈给李自成。 “就这个东西,从乾清宫,一直贴到了东华门,又从十王府,一直贴到了朝阳门大街。”牛金星摇头道,“只有半天工夫,据说已经在京中私下流传了,很是有点邪门。” 李自成接过来,看着招贴上那笔歪歪扭扭的破字,便觉好笑。 再细看招贴的内容,就渐渐皱起了眉头,笑不出来了。 《谕西贼帖》 谕尔流贼,细听分明, 建州八旗,已起大兵, 披甲十万,日夜兼行, 东临山海,西到蓟城, 狼子野心,来夺帝京, 先诛宗敏,再杀自成, 三桂彷徨,心意难明, 尔自为之,莫成笑柄。 “果然有点邪门。”李自成挥退了身边的人,随手将招贴递给刘宗敏,沉思起来。 他纵横天下,五起五落,是真正的枭雄,绝不是忘乎所以的人,虽然不知道帖子是何人所写,但帖子里的几层意思,却写的很是直白,一眼就可以看懂。 第一,似乎是说满洲人已经尽起全族之丁,要来玩命了。 第二,是说东可以走山海关,西可以绕道蒙古,越过蓟县入关。 第三,是说来者不善,这次不是抢点东西就走,而是要来夺占京城。 第四,是说吴三桂靠不住,要早做准备。 这张招贴里,虽然把大顺称为西贼、流贼,但其实没有骂,而是通篇都在提醒他们,要当心后金和吴三桂。 “确实有点邪门。”刘宗敏看完,抬头与李自成对望了一眼。 满洲鞑子,真的敢入关来跟大顺争天下? “我原拟入京之后,飞札给吴三桂,许他父子两个侯爵,命他降。如果他不肯,就由刘总哨带老本营的人马跑一趟山海关,再加上唐通的八千精兵,也足以对付他的关宁军。”李自成皱眉道,“可满洲人如果跑来插一杠子,真的尽起八旗能战之兵,那倒有些棘手了。” “决不能有十万之众。”牛金星很有把握地说道,“满八旗能出个三万,汉八旗能出个两万,最多再加上察哈尔蒙古的一万,怎么算也就是五六万人。” “五六万也不少了,辫子兵还是能打的。”李自成沉吟道,“这次进京,刘总哨带的老营加上芳亮的左营,不过七万,再加上宣大和居庸关新降的边兵,也不过十万有余之数,而且还不能全数开拔,毕竟京城也需要留兵防守啊。” “我看辫子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年吴三桂在辽西都能跟他们打得有来有回。”刘宗敏漫不在乎地说,“要是他们真敢入关,让降兵守京城好了,就我跟芳亮去,六万老营兵足够收拾他们了。” “不成,还是小心为上,虽然不怕他们,可也不能太大意。”李自成思考了一会,断然说道,“再有,边军新降,人心未定,不足以作为凭恃。” “那大王的意思是……”牛金星探问道。 “立刻飞函,命令彰德的刘汝魁、真定的马重僖、大同的张天琳,各带本部兵五千向京城集结,命令袁宗弟统带右营的两万人暂不南下,先放过左良玉,立刻回京。” “好,大王这是万全之举,有备无患。” 牛金星先捧了李自成一句,忍不住又拿起那张招贴来看。 “这究竟是何人所留,当真令人难以索解......”他喃喃自语道,“敢用一个谕字,口气倒是大得很。” 017章:给你磕一个 三月十九,中午时分,车队进入东安县,从一个叫做季辛北庄的地方,渡过了无定河。 说是渡过,其实是人人牵马推车,从平缓干涸的河床上走过来的。 无定河真如其名,脾气让人琢磨不定,时而咆哮凶猛,时而平静宛若处子,时而却像淘气的孩子,溜出家门不知跑到哪里玩儿去了。 此刻的无定河正是枯水期,眼前的这一段河床里一滴水也没有,饶是如此,因为大车沉重的关系,每辆银车和军需车除了以健马拖带之外,都还要动用十余名军校之力,才能顺利通过河床,爬上对面的河堤。 崇祯在这里展现了君主之风,他坚决不肯坐在自己的车中过河,就连皇后和公主也要下车跟他一起步行而过,算是体恤士兵,激励士气的一个很好的示范。 周世显在心里暗暗点头,其实以本心而论,艰苦朴素四个字,这位崇祯皇帝还真是可以担得起的,是他的长处。 略显憔悴但依旧保有威严的君王,亲切而风姿绰约的皇后,让大家都有了一睹天颜的机会。 美丽无双的长平公主,则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都不敢多看,但也都暗自把看到的一切牢牢记在了心里,这是以后在子孙辈面前可以炫耀一生的事情。 过了河,大家站在河堤之上向南远眺,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风光,顿时令人心旷神怡。崇祯一生从未离开过京城,此刻清风拂面,只觉得胸怀大畅,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逃难,跟李邦华、倪元璐两个谈谈讲讲,不时把眼睛望向周世显,但终于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最高兴的还是六岁的昭仁公主,她拉着姐姐的手,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一会折一枝花,一会扯一把草,像小鸭子一样嘎嘎地笑着。周皇后则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们姐俩,生怕谁一个不小心从河堤上滚了下去,偶尔也会抽空向驸马这边看上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周世显当然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他默默估算着距离,一夜疾行,此处离京已过百里,要稍微歇一歇了,不然就算人能坚持,马也受不了。 再把自己的地图面板打开一看,周围十里已经看不到闯军的黑色旗帜了,这才放下心来。 “传令,就在前面村里歇脚。” 河堤之下,就是另一个村子,与对岸的季辛北庄相应,叫做季辛南庄。 听说可以休息,大家都低声欢呼了起来,这倒不只因为一路急行的辛苦,更是因为这代表着驸马的判断,至少迫在眉睫的危险是暂时解除了。 “把大车都泊在村口,瑞常的马队把村外封起来,阮明去找里正办个交涉,就说我们是逃难下来的客人,借地方吃顿热饭,歇上两三个时辰就走。”周世显一连串的吩咐道,“给马也弄些草料和豆饼。记得一条,不准扰民,不然再大的情分也一笔勾销。” 阮明答应着,一条条都记在心里。 “还有,给万岁和娘娘弄点好吃的……”周世显犹豫地小声说道,“也别杀猪宰羊,弄两只鸡什么的就行。其余的人连我在内,饭菜不准见肉。” 村中的里正很快就被找来了,是一位辛姓的中年人,四十来岁,一看就是在兵荒马乱之中,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惯了交道的人,极有眼色,见到车队的声势,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寻常逃难的富户或者大臣,多半就是世袭的勋贵,不是公就是侯,于是忙不迭地分派人去把村口的大祠堂清理出来,然后办粮办草,极是殷勤。 “辛里正,我跟你请教一下,”周世显问道,“最近可有贼军打这附近经过?” “听说三天前有一股子兵从县城那边过,不过并没有攻,绕过城往北去了,大约是去往京城了。你们是从北边下来的吧?可知道京里现在怎么样了?” “我家大伯和伯娘,是刚从京东的庄子里逃出来的,”周世显闲闲地说,“因为是往南走,所以京里的情形,咱们也不大知道。” “哦,哦,自然是该往南走,南边的情形要好得多。”辛里正连连点头,“流贼也没有那么多兵,也没法子到处都占,听说往沧州的方向,连驿路都没有断。” 周世显眼睛一亮,有这样的事?连驿路都没断,那就是说,还有朝廷的驿递系统在运转。 在这种时候…… 他旁敲侧击地又多问了几句,辛里正也是听来的,没法说得太明白,总之大约是在文安县城左近,就有驿站是开着的。 恰巧这时候祠堂也清理好了,周世显谢过辛里正,便也不再多问。 锦衣卫们在祠堂外下了警戒,不用轮值的军人们都安排在祠堂大院和祠堂内休息吃饭。 祠堂的后院有三间偏房,周世显把皇后和两位公主安置在左的一间,由珠子照顾着梳洗,请崇祯进入中间的屋子,由王承恩负责伺候,自己与李邦华、倪元璐一起,给崇祯问过安,才回到右的房间里坐定,长吁了一口气。 从他派锦衣卫拿人回来开始,他跟倪元璐之间只有寥寥数语,跟李邦华也只是谈了盏茶时分,直到现在,才算是有了从容开口的机会。 “我直说吧,这一次变起仓促,事出突然,我用这样的法子来请孟翁和倪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周世显说完,起身一个大揖,“总之世显一切得罪之处,都望两位前辈海量放宽。” 见他这样,两个人都连忙站起来回礼。 “驸马,毋须如此。”李邦华资历与名望俱重,理当先开口答话,“我也给驸马交一句实话,这次虽然承蒙你相救,不过我和汝玉两个,本来都是自份必死,倒也没把生死两个字放在心上,城破之时,无非是一人一条索子罢了。” 周世显心想,老爷子这话在别人听起来,或许会暗笑他大言不惭,但自己却知道,他这番话实在不是说着玩的,按照记载,他跟倪元璐两个,还真就是在城破之时一人一根绳子,投缳殉节的。 “所以驸马把我们救出来的恩德,倒还在其次。”李邦华面色凝重,继续说道,“但是驸马能在万般危急、群臣束手的情形下,把帝后抢出京城,功在江山社稷!这份恩德,那就大得很了,请受老夫一拜。” 说完真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往下一趴就要行礼。 018章:已到天垣烧贯索 周世显吓了一大跳,哪能让他真的拜下去,连忙和倪元璐一人一边搀住了他,好歹把他扶了起来,坐到椅子上。 “孟翁,您这是做什么,折煞小子了!” 周世显嘴上叨叨着,心想老爷子这脾性,后来朝廷给他谥“忠文”,清廷给他谥“忠肃”,统统都不贴切,如果是我做主,当然要谥个“忠烈”才对得起他。 谁知道,李邦华还有别的话要说,待到在椅子上喘息已定,回过了颜色,便又开口了。 “驸马,刚才这一层是为国家,我谢过你,咱们就先揭过去不说了。”李邦华的表情和缓下来,“我另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孟翁但问无妨。”周世显心想,不知这个老爷子又要出下什么题目来了。 “从驾出京的人选,似乎并非出自上意,”李邦华的眼中,露出一抹顽童般的狡黠之意,“不知驸马为何在百官之中,选中了我和汝玉呢?” 这算是诛心之问了,周世显一时沉吟未答。 看来老爷子一路察言观色,已经猜到了并非是皇上下旨要带他们出城,而是驸马自己决定要带上他们出城。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无非是说好话嘛,难不倒他。 “事起仓促,哪能从什么百官中一个个排选出来?孟翁太高看世显了。”周世显摇头说道,“无非是平日里在心头奉为楷模之人,到了紧要关头,便自然浮现出来了。” “这不敢当。”李邦华和倪元璐齐声说道。 “当得起。”周世显慷慨激昂的说道,“孟翁领袖士林,率先举南迁之议,目光如炬,洞见万里,是真正的经世大儒,国家栋梁,岂是陈阁老、光时亨这样的酸丁腐儒可比?就连现在南下,世显也不过是按照孟翁所拟定的路线亦步亦趋而已,可见万岁之侧,又怎能少了孟翁这样的人物从驾?” 周世显谀词如涌,但却并不是胡吹乱拍,所说的几件事都在点子上,李邦华掂须不语,心中却颇为自得。 “至于倪公,十五年建奴入阙,天下震恐,公尽散家产募得死士数百,驰赴京城,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倪元璐连忙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到南迁,今年正月里倪公即已上疏,献议修整南京宫殿,以备万全。”说到这里,周世显特意压低了声音,“若是那时万岁肯听倪公此言,哪有今日之事?即便到了今日形势,世显依然以为,只要万岁到达南都,则万事皆大有可为。” 语中隐隐牵扯到皇上之非,倪元璐就不便接口了,但心中却极以周世显的话为是,不由大起知己之感,激动得几乎坐不住身子。 也难怪倪元璐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周世显在这里取了个巧,所以能直指人心——史有明载,这位倪元璐倪公,在投缳殉国之前,就曾端坐于几前,留下了五个大字的绝笔:南都尚可为。 于是,从李邦华的一句“诛心之问”开始,一番折冲下来,结局甚是圆满,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若是穿了,那多半也是拍马之人拍得不好,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而强如周世显,则等于是拿着一本历史书来对着拍,自然又稳又准,事半功倍。 这两个宦海老江湖,彼此对望一眼,不仅心下折服,而且都颇有匪夷所思之感:驸马不过是锦衣卫荫百户出身,没听说考过秀才举人,要说是舞刀弄枪身手高强也就罢了,怎么口才见识也能到这样的地步?而且遇事决断,又快又狠,这样的气质,又是哪里来的历练? 行吧,只当是天纵英才,跟着他南下,成事的把握又大几分。 恰在这时,谷十八在外面敲响了门:“两位大人,驸马爷,可以开饭了。” 端进来的饭菜谈不上好,但是是热的。 一盆面疙瘩汤,一盆玉米面饼,一大碗炒鸡子,一大碗炒豆角,一碗咸菜疙瘩。 难得的是,居然有酒,用一把小壶装着,带着三个酒盅。 “阮司务说,这是村里酒坊自酿的酒,”谷十八解释道,“只取了一点给万岁爷和两位大人解乏,并没给军校们分,请驸马放心。” 周世显点点头,军队在行军途中,并不是说绝对不能饮酒,但现在不是行军,而是随时都有可能生交手,喝酒误事不是闹着玩的。 但李邦华的眼睛却亮了,笑眯眯地坐在桌边,不着急用饭菜,先拎起酒壶,把三个酒盅依次斟满。 “已到天垣烧贯索,七公为放酒星囚!”李邦华把一杯酒推给周世显,笑着说道,“驸马,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诗句?” “小子鲁钝,正要请孟翁指点。”周世显微笑着摇摇头。这两位都是当世大家,谈诗论词这样的事,自己就不必献丑了。 “原是倪汝玉的大作,正应了今日情景。”李邦华哈哈一笑,把另一杯酒推给微笑不语的倪元璐,似乎觉得终于赢了周世显一回,“驸马,托你的福,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喝上酒。” “不敢,想来都是万岁的洪福齐天。” “对!对!”李邦华举起酒杯,感慨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有你这样的人才,亦是我大明朝的幸事。来,老夫敬你一杯。” 倪元璐也兴致勃勃地举起酒杯:“孟翁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我也陪一杯!” 周世显心中微一踌躇,便已想明白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 “足感盛情!”他举杯一饮而尽,双手将杯底一亮,诚恳地说道,“我有统军之责,饮止此杯,孟翁倪公请尽管用,用过之后,请多少睡上一会,咱们天黑之前又要动身。” “哦,哦,”两人略感惊愕,“那你呢?” “我得去外面转转,”周世显站起身,抱歉地说道,“看他们吃上了没有。” 一听这话,李邦华和倪元璐都是肃然起敬,起身把他送到门口,这才回到桌边。 “汝玉,咱们也少喝点罢。”李邦华把酒壶推开,取了一双筷子吃起来。 倪元璐点点头,却不着急吃,指了指门口的方向,笑着问道:“孟翁,你以为如何?” 在他自己而言,是已经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驸马。 “嘿,军火未升,将不言饥。”李邦华停下筷子,摇头感慨道,“了不起。” 019章 今天吃鸡 军火未升,将不言饥,军井未汲,将不言渴。 周世显在祠堂内外转了一圈,确保他的兵都吃上东西了,这才回到祠堂到后院的门口,跟韦东来瑞常他们几个蹲在一起,打算玉米饼加炒鸡蛋走起。 他不是矫情,这支精锐的小部队,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班底,对这些细节上的东西,他从不轻忽。 然而刚掂起一个玉米饼子,准备跟大家同甘共苦,便见到宫女珠子捧着一个粗瓷海碗,由王承恩跟着,从后院走了过来。 珠子低头把碗递在周世显的手里,轻声说道:“公主说,她的那一份儿不吃,给驸马。” 说完看了周世显一眼,随着王承恩去了。 周世显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有些为难,他转过头来,身边那几个武官连忙收回注视在海碗上的目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周世显又好气又好笑,他打开碗上的盖子,里面果然装了小半只清炖鸡,他把碗依次举到几个手下的面前,几个家伙却像约好了一样纷纷避了开去,有的把馍塞到嘴里大嚼,有的把咸菜疙瘩塞到嘴里,咬的嘎巴嘎巴响。 “好吃!” “香!” “这咸菜疙瘩真带劲!” 周世显不再理会他们,慢慢把海碗收回来摆在自己面前,用手撕扯着,把那小半只鸡一丝不苟的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军人们吃饭,个个都是狼吞虎咽,片刻之间这一餐饭就算是吃完了,等到村里的人把餐具收走,祠堂里便已经开始传出了呼噜声。 周世显接过谷十八递过来的一件毡子,在庄彦和韦东来中间挤了一个地方,斜靠着墙角,闭上眼睛,在一片此起彼伏仿若蛙鸣的呼噜声中,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时,还没有到准备出的时候,于是他也没有打搅别人,利用这个难得清静的机会,把技能面板召唤出来,闭上眼,静静地回想了一遍。。 角色名:【周世显】 当前职业:【锦衣卫】 当前称号:【驸马都尉】 当前装备:【绣春刀】 当前武力:【基础刀术,LV5】 活力值:6o/1oo 技能:【凝视】 技能:【说服】 技能:【冥想:LV1】 技能:【地图:LV1】 技能:【医术:LV1】 这些技能里面,凝视和说服,都是属于随身技,活力值消耗小,但也无法升级,一辈子就是这样。 冥想、地图和医术,属于进阶技,活力值消耗大,但可以升级,至于能升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不太确定,毕竟现实跟游戏恐怕不是一回事。 冥想用过一次,是在坤宁宫的殿上救公主的时候。 医术用过一次,是给皇后做人工呼吸的时候。 地图用过两次,分别是在朝阳门出城的时候,和刚才渡过无定河后决定休息的时候。 这三个技能都没能得到升级,说明使用的次数都还没达到限度,可是他又没办法随时进行练习——在目前这种危机重重的局面下,他可不敢随意消耗活力值,万一真正要用的时候,活力值为零,那就有大麻烦了。 就这样反复推算着,直到值守的军官吹响了短促的哨音,还在睡梦中的兵士们纷纷跳起身来,开始做开拔的准备。 周世显护送着帝后一家上了大车,又跟各队的统带确认了人数,最后再到祠堂巡视了一圈,确保没有遗漏什么,这才走到祠堂大院门口,动了【地图】技能,做赶路之前的查探。 没想到,几乎在地图面板打开的同时,眼前飘过了两行字。 【地图:LV1】提升为【地图:LV2】 【小地图激活】 这一下出其不意,周世显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先他已经弄明白了,原来一级技能升到二级,是需要使用三次,这下子心中就有谱了。 然后他打开面板中地图技能的说明框,现地图显示的距离,已经从十里变成了二十里。 可是最让他开心的,是小地图的开启。 这段日子以来,周世显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款跟随他一起穿越过来的游戏,是一款寻宝游戏。 这就有点意思了…… 他在地图面板上点下“切换”,面板瞬间就缩小为右上角的一个精致的圆形小地图,在这个他无比熟悉的界面上,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白点,正在闪烁微芒。 他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嘴角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外面的车队不知不觉都已经准备停当,都在等他给出出的号令,周世显做了个稍候的手势,向等在一旁送客的辛里正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 “辛里正,你们这座祠堂,年头不短了吧?” “是啊,听祖上说,嘉靖爷的时候就建好了,有上百年了。” 周世显在祠堂大院内往左走了六七步,闭上眼睛想了片刻,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过你们庄子,受惠甚多,我也没什么东西谢你,”他用右脚往地上跺了两下,微笑道,“回头你叫几个人,从这往下挖,三尺为限,有的没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扬扬手走出院门,翻身上了马就走,整个车队也随之启动,向南边的大路驶去,过得片刻,便不见踪影。 辛里正心想,原来这么大一个车队,都要看这个年轻人的眼色行事。了一会儿呆,想起来他刚才给自己留下的那几句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说祠堂前院的地下埋着宝贝呢。 他苦笑一声,心说祖上埋没埋东西,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你们办粮照价给了钱,已经谢天谢地了,原本也没指望能有另外的银子赏下来,又何苦拿这样的事儿来逗人开心? 风水堪舆这类事情当然是有的,本事好的先生能探穴寻宝,他也是信的,但那非有几十年的道行不可,而且也决不能神到这样的地步,随便把脚往地上一跺,就让人开挖。 本打算转身回家去了,走了两步又迟疑起来,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要是有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头就像有个小耗子在抓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喊了几个年轻后生过来,备好锄头铲子,来到那年轻人踩脚的地方,动手开挖。 结果还没挖到三尺,便听得咔啷一声,铲子碰到了什么东西。 “有东西!”几个后生欢呼一声,更加卖力,没过多久就从地下起出三个小坛子来。 辛里正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坛口的封纸和木板揭去,一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便出现在眼前,连开三坛,俱都如此。 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在地,心中的惊骇之意,更胜过了惊喜。 那个年轻人,是神是鬼? 020章:铅子儿 出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落山了,现在更是已经夜色笼罩。 虽然不能说是完全的昼伏夜出,但多数时间在夜色中赶路,算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在路上遇到意外的可能性。 同时,因为有三千营的尖兵在前方清路,所以赶路的度也并不比白天慢多少。 周世显骑在马上,心中想象着辛里正在祠堂的地下挖出东西时,脸上会是怎样一种表情,觉得很愉快,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没想到,第一次打开小地图,就能有所现,倒是让季辛南庄的老百姓赚了一个便宜。 小地图是供寻宝和组队专用,显示的范围非常小,只是大地图的千分之一,会随着大地图的升级而升级。 周世显在心里算了一下,明承宋制,五尺为一步,两步为一丈,一百八十丈为一里,而一丈大约等于现在的三点三米,那么这时候的一里大约是六百米。 也就是说,现在大地图的显示范围是二十里,所以目前小地图的探测范围是身边十二米的圆圈。 在这个范围内的无主宝物,就会显示在小地图上,当然如果是几枚铜板,那大约是不在此列的。 他心想,这个年代没有银行,地下三尺之处就是人们最可靠的保险箱,但是一经离乱动荡,多少财物便会这样永远不见天日,刚才季辛南庄的祠堂就是个小小的例证。 周世显稍微修正了前进的路线,他从辛里正那里得知,只要过了文安县城,就有还在运行的驿站,这当然就成为车队行进的目标方向。 现在这个局面下,一个驿站意味着很多东西,其中最关键的,是证明了至少有一条南下的驿路依然畅通! 从季辛南庄到文安县大约百里,车队在黑夜中静静前行,每过一个时辰,就会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即使这样,也在天将亮的时候,接近了文安县城,从县城东侧两里的地方绕过城郭,去寻找辛里正口中所说的驿站。 这时,在前方的黑暗之中,依稀看到隐隐有火焰的亮光,周世显喝止了车队,过了片刻,亲自统带尖兵开路的瑞常,带了一名负责传令的骑兵从前面返了回来,来到了周世显的面前。 “驸马,前面不远有个寨子遭贼兵打破了,没有留下活口,只有几处火头还在烧。”瑞常报告到,“我们在周围搜过了,从贼兵留下的踪迹来看,应该是已经往西面退走了。” “那能不能过?” “能过。” 虽然瑞常这样说,为了保险起见,周世显还是动了【地图】技能,呼出面板一看,上面果然没有代表闯军的黑色旗帜。 不过二十里的范围,也不是一个绝对保险的距离,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去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情况,于是吩咐韦东来带上二十名火枪手,由瑞常带路,向起火的地方奔去。 到了地方,现确实只是一个小村庄,周围立了栅栏,勉强算是结寨自保,没想到保不住,还是为贼兵所打破。 他下了马,在火枪手的簇拥下进了寨子,一进寨门,他就有点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寨子里的情形,实在有些惨烈。 从寨墙到房屋,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具倒伏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是被杀,有的能看出来是被虐杀。 全村的房屋,有一半被烧成了断壁残垣,不少被烧得焦黑的房屋中,还在冒着青烟,垮塌的废墟之中偶尔也可以见到被烧得焦黑变形的尸体,不晓得是不是被生生烧死在火里的。 周世显心中翻腾,强制压抑住自己,不要倒了主官的架子。他去瞧身旁的兵士,有的人面露不忍之色,也有的人却是脸上表情漠然,毕竟在这个年代,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他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摇摇头,准备走了,谷十八在他身后凑上来,小声说道:“爷,我看了一圈,这里面没有年轻女人。” “什么?”周世显一时没明白谷十八话里的意思,转头却看见那个耳聋的齐四柱,正蹲在地上,用短刀在一具尸体的身上挖着什么。 周世显只觉得一股怒气嗡的一声涌上了头,顿时恶向胆边生,右手已经扶上了刀柄,大喝一声:“齐四柱,你在做什么!” 齐四柱被吓得一哆嗦,站起来转过身,左手里不知道托着什么东西,右手垂下的短刀上,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 “禀报驸马爷,这不是流贼干的。”齐四柱茫然说道。 “什么?”周世显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心想自己那点机灵劲儿今天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人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明白。 “驸马爷,这人是被火枪打死的。”齐四柱往前凑了凑,举起手上的东西给他看。 周世显心想,为什么被火枪打死的就不是流贼干的?流贼也有火器啊...... 他低头去看齐四柱的左手,只见他长满老茧的手心里托着一枚铅子儿,大约是在衣服上擦过,没有血迹,虽然在射入人身之时有些压扁了,但能看出来原来应是形状匀称,表面也显得漂亮光滑。 四钱火药,三钱铅子。 他心中忽然一沉,想起了前两天在十王府内看神机营的人分拣火药铅子儿的时候,韦东来说的这句话。 他抬头望去,只见韦东来和齐四柱两个人你瞅我,我瞅你,脸上的神气都变得很难看。 “韦东来,你说。”他面无表情,干巴巴的吩咐道。 “报告驸马,”韦东来也上前一步,小声说道:“这是鲁密铳的铅子儿,错不了。大明朝就三百枝,全在神机营的中军标营,这个也错不了。” 周世显愤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了,心想我早该知道的,这个年代,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屠村灭寨这种毫无人性的事情,究竟是哪里的兵做出来的? “这么说,是神机营打到过这里了,”周世显冷笑道,“我只是没想明白,此处离开京城已经足有两百里,京营是怎么大老远的跑来,剿民安邦的?” “驸马,”韦东来觑着驸马的脸色,生怕他把火气撒到自己的身上,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说一个人,你就知道了。” “谁?” “李建泰。” 原来如此,周世显明白了. 李建泰,代天子出征的李建泰。 有明一代,除了皇帝之外,权力最大的一个人。 皇帝老大,他老二。 021章:我心里有道坎 这个人,周世显在读明史的时候,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建泰,东阁大学士,现在应该是在刘芳亮的手里,当俘虏。 落在刘芳亮手里的原因,是他上个月主动请缨,要替万岁爷去打闯贼,所谓代天子出征。 在满朝文武畏敌如虎的情形下,居然有人勇敢站出来,崇祯自然大喜,钦赐兵部尚书,钦赐尚方宝剑,代天行事。 周世显知道,尚方宝剑这东西,其实早就不稀奇了,因为自己那位老丈人,给每个督师都会赐上一把,已经成为标配了。 不过李建泰这把宝剑,真的有点不一样。 别人的尚方宝剑,在颁的时候都会有备注,对文官只能用于监军、兵备道及饷司、府州县等官,对武官则只能用于副将、参将以下,而对总督、巡抚、总兵这些高级官员就只能参奏,不能真的拿剑去砍人家脑袋。 但是给李建泰的这把剑,因为属于代天子亲征,所以自总督以下,可以想砍就砍,毋须奏报。 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一位臣子,掌握过这样可怕的权力。 只可惜,并没有来得及去砍谁。他从京营之中的五军营和神机营选了一万人出征,号称四万,结果南下走到定兴县的时候,县令不肯让他的部队进城,请他绕城而过。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结果他大怒之下,居然兵把县城给打下来了,把县令吊起来打,杀死六名领头守城的士绅。 这就是他出京之后打的唯一一仗,攻打了一座本方的县城,然后京营的部队就在此崩溃,他本人跑到保定躲了起来,没过多久,连人带城都被从河南一路北进的刘芳亮所获。 “你是说,这是京营的溃军做的?”周世显问韦东来。 “是,”韦东来答道,“有一些逃回京城的,有一些是被刘芳亮裹胁北上了,还有一些是滞留在白洋淀一带,多半就是这一拨做的。” 周世显思索了一会,忽然想起谷十八所说的话。 “十八,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爷,我说了您别生气,我看了一圈,寨子里死的人里头,没有年轻女子。”谷十八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听说……我听说流贼是不兴抓女人回营的。” 周世显这回听明白了,死者里头没有年轻女子,自然是被抓走了。他点点头,心说连自己的卫士都看出来不是贼干的,果然是兵不如贼。 谷十八看见他点头,受到鼓励,又接了一句:“带着女子,走不远的。” “十八,你说的不错!”周世显转头问韦东来:“白洋淀离这里有多远?” “总有七八十里吧。” “那不大对,”周世显摇头道,“应该再近一点的。” 说完这一句,忽然间恍然大悟,自己刚才明明开过地图的,只是见到没有敌军的黑色旗帜,就没再多想了。 现在还在地图的一小时有效时间之内,他再次打开地图面板细看,二十里的范围之内,果然有一面代表着官军的红色小旗。 他点开旗子,现这一拨官军的人数大约一百五十人,汛地的名称叫做兴宁宫镇,是在这个村寨的西侧,离这里大约十里的路程。 奇怪的是,没有主官的名字。 周世显再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没有主官,说明这正是一股溃兵,因为建制打乱,没有了普通意义上的统属。但是带头之人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什么高品级的将官,有些时候,就是一个素有威望的大头兵也说不定。 他已经想定了主意,转头问瑞常:“你刚才说贼兵是往西面退走的,确实吗?” “确实。”瑞常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不敢有轻忽之心,郑重的回答道,“驸马放心,我们夜不收查迹断踪是做惯了的,这一群贼兵……官……官兵,有马有步,人数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都是从西面的小路来,也是往西面退回去的。” “好,我听明白了,咱们回去。” 周世显简洁的说完,摆摆手,率先出寨上马,几十人都跟着策马回转,转眼便回到了车队所在的道旁。 许勇和庄彦看到他们回来了,关切的迎了上来,都想知道前面的状况如何。 周世显下了马,一言不地把身上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慢慢叠起,塞在马鞍旁的侧袋之中,露出了一身甲装。 许勇见机最快,眼睛一亮,驸马爷这是要去砍人!二话不说,两下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了,扶着刀柄凑了上来。 别的人也都回过味道来了,彼此对望一眼,都围了上来。 “前面的寨子,大约有一百人被杀在里面,年轻女子都被掳走,不过这件事不是流贼做的,是京营溃散的官兵做下的。”周世显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简简单单地说道,“我要去剿了他们,把女人们救出来。” 话说得很平淡,但人人都感觉到了其中的分量,一时之间,竟无人搭言。 “驸马,”庄彦见大家都不说话,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咱们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驻扎在哪里……” “瑞常已经探明他们是向西退去,”周世显打断了庄彦的话,接口说道,“从这里往西十里,有一个兴宁宫镇,断然就是这股溃兵的驻扎之地,人数不多不少,大约一百五十上下,有马有步,也有最新的火器。” 这次大家都不问驸马怎么能推断得如此详细了,免得又被驸马提起他们不读书的事。 “驸马,标下斗胆再说一句,”庄彦硬着头皮说道,“咱们是要护驾南下,这样的事,出手必有损伤,是不是可以交给驻军……驻军……” 说到这里停下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你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是不是?”周世显叹了一口气,“哪里还有什么驻军。” 他知道庄彦一向心思缜密,沉稳踏实,在大事上敢于劝谏自己,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帮手,而且他所说的话,明面上是有道理的,寨子里的事情,与护驾南下的大计相比,似是微不足道,几个女人的性命遭遇,与大明的国运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咬咬牙,闭上眼就过去了。 可是人这一辈子,总会在某个时候遇上某件事情,让你就是无法这么过去。 就是咬不住这口牙,就是闭不上这双眼,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022章:驸马升帐了 这件事,自己固然可以独断,但周世显觉得,还是可以试着把道理给他们说一说。 “好比你从北门出城办事,有人告诉你,南门有一只癞皮狗咬人,你说我身有急事,请别人去打,这个可以有。” 大家见驸马忽然说起了故事,都聚精会神地在听。 “可若是你正好走的是南门,看见那只癞皮狗就在你面前咬人,你说我有急事救不了你,扬长而去,放任它继续咬人,这就不大对头了吧?” “而若是别人告诉你,就是你家养的狗在南门咬人,那么即使你身在北门,是不是也要立即赶过去,收拾了那条狗?” 这样三个例子一举,几个将官都觉得,似乎驸马说的也有道理。 “驸马爷,可要是咬人的不是狗,而是大老虎,是大熊,那怎么办?” 说话的,是夜不收的一名把总海日古,一副听入了神,好奇的样子。 “你问的好,”周世显点头答道,“那样的话,我打不过,亦不会去白白送命,而是会把这口恶气藏在心里,回来召集兄弟,勤练武功,总有一天,要去杀熊裂虎,将这些畜生抽筋剥皮,碎尸万段,火烹油炸,而那条虎鞭,就留给你海日古。” 几个人正听得心潮澎湃,不想驸马最后忽然说了句村话,武人本就粗俗,于是都看着海日古笑了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海日古的官话不甚好,还没有听得明白,追着问道:“虎鞭吗?为什么留给我海日古?” “为什么?”,瑞常强自把笑声压低道:“你不知道,你媳妇儿多半就知道。” 周世显见效果已经达到,把话题转了回来:“咱们一百七十号人,留一百人在此保护万岁车驾,我带七十人走,屠了这只癞皮狗去。” “我护着您去!”庄彦抢着说道,“不过要是对方有一百五十人,咱们是不是再多去几个?” “庄彦,你想通了?”周世显欣慰地笑道,“在我眼里,这一群溃兵,胆气已破,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别说老虎大熊,他们就连癞皮狗都不如。我带的都是天下精兵,去七十名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 这句话既藐视了对方,又把自己这边捧了一道,大家听了,都觉得很是提气。 瑞常也开口了:“驸马,既然这样,那把事情交待给我们去办就是了,要多少人头,我们给您取来!” “还人头?你瑞常不长记性。”周世显喝道,“我要的是女人!” “对对,是女人……是把女人救出来。”瑞常挨了训,改口道,“您的身份贵重,是主将,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照兵法上来说,不能轻出!” “你说的不错,我是主将,若是凡有屁大一点风险的事情都交给你们去做,那我这个主将不当也罢。”周世显把笑容敛起,正色说道,“现在都住嘴,听我分派。” 这是要颁将令,等于营中升帐! 几个武官都懂得军中规矩,登时肃然,人人立得笔挺——这个时候谁敢插嘴胡说,视同乱帐,可以令刀斧手直接推出去砍头的。 “许勇,统带中军左哨,跟我走。” “诺!” “海日古,统带夜不收后队,带十匹备马,跟我走。” “诺!” “韦东来,带三十名得力火枪手,跟我走。” “诺!”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也是神机营,人家也有神机营,枪对枪,炮对炮,你韦东来别落了我的面子。” “诺!”韦东来杀气腾腾地答道。 安排完了出队打仗的阵容,庄彦和瑞常是周世显特意留下来,卫护崇祯车驾的,取瑞常的勇猛善战、经验丰富,取庄彦的稳重踏实,细致周密。 他额外嘱咐瑞常,在等候期间,可以派几对夜不收从这里向南搜索,如果现了驿站,先不要惊动,回来报告,另赏白银五两。 不过瑞常和庄彦两个,都还不是留守的主官。 周世显派阮明把李邦华从大车上请了过来,几句话就把前因后果说明白了。 “孟翁,你是兵部前辈,我把他们两个托付给你,”他指着瑞常和庄彦说道,“若是他们骄悍不听约束,请你行军法杀人,阮明为证。” 瑞常和庄彦懼然心惊,躬身接令。 “还有,若是我回不来……”周世显往皇后所在的车厢望了一眼,“这支队伍也是交给孟翁来统带。” “驸马多虑了,”李邦华开解道:“不至于此,我和他们两个护好帝后的车驾,恭候驸马凯旋就是。” 周世显交接完毕,静静的呼出地图面板,把通向兴宁宫镇的方向和道路又确认了一遍,这才翻身上马,举手为令,率队向西开拔。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道路辨认不难,沿路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件女子身上掉落的物事,有时是半幅残裾,有时是一只绣鞋。 十里的距离,不必纵马飞奔,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拐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望去,一个不大的村镇便映入眼帘,村镇旁边的一座缓坡上,有一座道观样子的建筑,看上去还算颇有一点规模。 “驸马,这座道观,怕就是你说的兴宁宫了,”韦东来指着说到,“难怪这个小镇子要叫什么兴宁宫镇。” 马队是靠着树林停下的,在林木的掩映之下,村镇里的敌人倒不容易现他们的靠近和来临。 “远了点儿,看不太真切。”许勇抱怨道,“要不我派两个校尉摸进去查一查。” “不用,看我们神机营的。”韦东来狡黠地一笑,“刘金海,上树!” 一个二十来岁的军士应声而出,下了马,把背着的火绳枪交给同伴,往林子边上的两排树上瞧了瞧,选了一株最高大粗壮的,蹭蹭的就爬了上去,身手极是灵活。 “我们神机营玩枪玩炮,最重目力,这家伙在我们中军标营里面也是最出挑的,看东西比旁人还能远上一倍,比许总旗的话,怕是要远上两倍不止。” 周世显心想,难道神机营的人都是传说中的远视眼?按韦东来说的,这个刘金海,那就是远远视,标准的人形望远镜。 许勇却不甚服气,一直仰头看着刘金海往上爬,嘴里嘟囔道:“真的有这么厉害?等会儿下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都瞧见了什么。” 就这么耐心的等了好一会儿,许勇仰得脖子都酸了,才又听见树上作响,刘金海从上面溜了下来。 “怎么样,瞧见什么了?”许勇抢着问道,“有女人没有?” “有炮!炮口正对着咱们!” 023章:死气沉沉的镇子 大家听说有炮,而且听说炮口是对着自己这边,脸上多少都有些惴惴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对方现了。 “什么炮?是不是虎蹲?”韦东来面色一沉,急切地问道。 “是,两门虎蹲,一门对着咱们,一门对着镇子。” 韦东来听完,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韦东来,你怕了?”周世显打量着韦东来,“虎蹲炮厉害得很么?” “我?”韦东来仿佛从沉思中被惊醒,挺起胸膛说道:“我怕他个鸟!” 这里离镇子怎么也还有大半里,说话是不怕被听见的。 “那就是了。”周世显平静地说道,“你让他别急,先把话说清楚。” 他看刘金海的表情,怎么也不像是观察到有大炮瞄准这里,随时会点火轰来的样子,似乎就是刚下树,气还没喘匀就着急说话,给大家造成的错觉。 “对,刘金海你慢慢说,”韦东来也反应过来了,放缓了口气问道,“炮架在哪里?是大虎蹲还是小虎蹲?炮位上有几个人?” 果然,等到刘金海平静下来一说,情形跟周世显所想的差不多。 他蹲在地上,拿了一截枯枝当笔,在地上写写画画,把整个镇子的布局和状况就都说得很清楚。 镇子的北面是河,南边是野地杂沟,都不是能通行的地方。 说是镇子,其实也就一条大街贯穿东西,西边的出口,是通到外面的官道上。 镇子的东面,也就是对着他们的这一面,也有一个出口,出来之后分成三条岔道,一条通往兴宁宫,一条通往紧挨着兴宁宫的一个小山包,另一条则通往树林这边。 刚才说的虎蹲炮有两门,一大一小,都架在兴宁宫的牌坊外面。小的那一门炮是对着树林这边的路口,大的一门炮则是对准从镇子出来到兴宁宫的路口。 炮位上各有一个人,看着都像是在打瞌睡,并没有戒备的样子。 真正的警戒哨是设在兴宁宫旁边的那个小山包上,有两个兵。若是有人从树林这边的路口过去,哨兵就能出警号。 “那个小山包上头是做什么用的?”听见有哨兵,韦东来皱眉问道。 “没什么用,原来怕不是个打谷场,靠边上摆着两个碌子。” 至于镇子里面,按照刘金海的报告,是在两头的路口上各有一名哨兵,并且也许是因为天刚放亮的缘故,街面上根本看不见什么人,显得死气沉沉。 这样前后一共有四名哨兵在警戒,还有两名炮手也算是值守在炮位上,大出他们的意外。 依着原来的估计,这一群已沦为盗匪的溃兵,刚走了二三十里路,杀人劫财,掳带妇女,应该是又疲又累,酒肉狂欢之后个个睡成死猪,让人手到擒来才对,没想到居然还颇有法度,这倒有些棘手了。 韦东来、许勇、海日古和齐四柱几个军官蹲在地上,照着刘金海画下的地图,一起商量了一会,打算先从锦衣卫和夜不收里面,挑选身手敏捷的人,沿着南北两侧悄悄摸过去,争取把哨兵和炮手做了,然后大队再一鼓而入。 周世显听完他们的计划,沉吟片刻,问了几个问题。 “若是对方敌不住咱们,以镇上的百姓为质,要挟咱们,那怎么办?”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都觉得驸马这句话问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拿老百姓来胁迫我们?那一起杀了就是。 这个年头,在军队作战的时候,老百姓的性命真是贱如猪狗,实在不是要顾虑的事情,就连周世显这几个手下,也难免被这样的意识所侵染。 但是这句话,没人有胆子在驸马爷面前说,怕触了他的逆鳞。 “驸马,”许勇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现在这镇子里面,不见得还有什么老百姓了。” 周世显心中一寒,意识到许勇的话可能是对的。 按刘金海的观察,镇子虽小,也有近百座房屋,那最少也住着大几十户人家,两三百人口,怎么也不会显得“死气沉沉”! 人哪里去了?除了逃难的,其余的人下场怕是不言而喻了。 这股官兵,是直接把这个镇子变成了军营。 他透了一口气,忍住心头的怒火,点点头,问下一个问题。 “兴宁宫外那两门炮,有一门对着咱们这边的路口,这倒好说,”他问大家,“做什么要把另外一门对着镇口?还是大的那一门。” 这件事不问不觉得,一问出来,果然就显得很奇怪,镇子里明明是自己人,拿炮对着是要怎样? “我明白了!”韦东来最先反应过来,“驸马,他们这股子溃兵,里面还分了两拨!” “哦?” “驻扎在镇上的,多半是原来五军营的人,人数也多。驻扎在兴宁宫的,多半是原来神机营的人,有火器,但是人少,怕被黑吃了,所以特地架了炮,防一手!” 韦东来这么一说,人人都是恍然大悟,这两拨人纠结在一起做案子,却又勾心斗角,互相提防,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世显也是心中感慨,就这个样子,像极了明末官军各部队之间那种尔虞我诈的情形,总之死道友不死贫道,难怪在大顺军的面前望风披靡。 不过感慨归感慨,眼前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那好得很,一旦打起来,他们彼此都不用指望对方的增援了。”周世显说道,“我再问一句,那两门虎蹲炮,只要一个炮手就能够操放吗?” “要是齐聋子的话,一个人就能,而且又快又准。”韦东来指着齐四柱说,“我们不行,虽然虎蹲炮不大,一个炮组也得三个人。” 照韦东来所说,大的虎蹲炮六十斤,小的三十六斤,由两只前叉支撑,形似虎踞于地,所以叫做虎蹲炮,是神机营的标配,不过清膛、装药、填放炮子、校准这一系列动作,非三个人不可。 “那对面的炮位上,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周世显问道,“难道对面也有齐四柱这样的人物?” “那是不能,齐四柱号称炮王,整个神机营就这么一个。”韦东来郑重说道,“对面多半是预先装好了药和炮子儿,也校好了炮口,点火就能放。不过这样时间长了火药会受潮,炮未必就能打得响,就算打响了,威力也小了,而且再也没有第二能打得出来。” “我懂了,”周世显站起身来,“咱们准备动手吧。” “怎么打,请驸马示下。”许勇跃跃欲试地说,“是不是先去做了哨兵和那两个炮手?” “不是,”驸马摇头道,“咱们就这么冲进去好了。” 024章:枪神 他带兵从文安县城附近到这里来剿匪救人,是应有之举,但也不能耗费太多的时间,这是他心中有数的。 毕竟是把帝后的车驾扔在路边,虽然没有眼见的风险,但凡事都怕万一,所以这边的战斗,必须战决,不能拖泥带水。如果像他们刚才商量的那样打,左摸右摸的,费时费力不说,只要一个不慎,就会打成拉锯的烂仗。 所以,冲就完了。 听到驸马这么说,大家先都愣了一下,就这么冲进去吗? 不过在炮口下冲锋,也是战场上的常事儿,在驸马面前,没有人愿意认怂,海日古第一个说:“成,我来打头冲!” “冲归冲,可也不是瞎冲。” 周世显有想定的安排,拿出来一说,大家就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因为敌人人多,而且分成了两个地方,所以不能一起去打,要堵住一个打一个。 要堵住的那一个,是兴宁宫,里面三十多个人,但是有火器,因此不急着打,派出一半火枪手,由五骑夜不收保护着,一鼓作气冲上旁边的小山包,立刻以火枪干掉炮位上的炮手。 这个时候,哨兵当然已经示警了,而夜不收负责解决示警之后的哨兵,然后火枪手们再以打谷场边上那两个碌子为依托,射住兴宁宫的山门,只要不让人冲出来,就是成功。 而其余的主力,则不顾一切,纵马直冲镇子。在冲过镇口时,如果兴宁宫门外那个大的虎蹲炮的炮手已经被干掉,那就平安无事。 如果运气不好,那就硬挨这一炮。 “只要进了镇子,那就是咱们的天下,京营的兵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心里比我更清楚,十个人里头能有两个人披甲就了不起了!”周世显一五一十地替大家分析道,“刚才刘金海已经说了,就连执勤的哨兵,也不过就是穿了一身棉甲,比起我们人人身着双甲,不用打就已经知道输赢了。” 周世显知道,南镇抚司的锦衣校尉,太半都是武试出身,很多是武秀才,像许勇、庄彦这样的总旗,都是武举人出身,从锦衣卫的小旗做起的。如果是在战场上,长枪大弓的不敢说一定能压过那些老兵,但在镇子上这种近身相博的短功夫,一定是可以轻松压制那些溃兵的。 “再有,他们除了哨兵之外,人人都还睡得稀里糊涂,你们只管放手杀人就是。” 大家都觉得,驸马这个安排很有道理,也痛快的很,不用再磨磨唧唧的,可以放手去干。 最后一个问题是,第一队之中,谁来带头去冲。 “我来。”周世显早已想好了。 “那不行!”几个将官异口同声的说道,谷十八更是一把扯住他马笼头上的缰绳,死也不肯松手。 因为第一队冲出去的人,大约逃不掉小虎蹲炮的那一击。 “我把话说清楚,第一个冲的人风险未必最高,”周世显正色道,“因为那个炮手火开炮还需要时间,说不定等到炮子出来,反而是冲在中间或者后面的人最危险也说不定呢。” 虽然他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让驸马冲在第一个,有些匪夷所思。 “十八,给我放手,赶紧上马跟着我。”周世显用马鞭子的柄去敲开了谷十八的手,“军令,全体上马!按我刚才安排的去做,剩下的事情,各安天命,谁也别抱怨,都交给老天爷!” “遵命!神机营上马,燃火绳!” “锦衣卫上马,刀出鞘!” “夜不收上马,弓在手!” 周世显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跟这些大头兵很亲近的感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 他暗自在心里运了一会儿气,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主官带头冲锋,队伍的士气就不用说了,瞬间拉满。七十余骑兵,默不作声,却以惊人的度和气势,忽然就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分成一前一后两群,向兴宁宫镇全飞驰而去。 周世显把身子伏在马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盯住往小山包去的那条岔道,打马狂奔,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要挨一炮的事情。 可惜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越不想让自己去想,却偏偏就要去想,最后变成整个身心都在等,等着那门虎蹲炮的炮声响起。 然而,居然没有响。 直到他这一路二十骑马一口气冲上了小山坡的坡顶,听见哨兵狂吹示警的哨子,炮声也一直没有响起来。 他狂喜地想,真的是爱拼才会赢啊!正想跳下马,大吼一声缴枪不杀之类的话,就当胸挨了一箭,胸口一闷,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摔下马来。 这一跤摔的结实,周世显只觉得百骸欲散,勉强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名哨兵已经满脸惊慌的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另一个手上持弓放了一箭的哨兵,已经被几名狂怒的蒙古骑兵用长矛捅死在地上,然后还在泄愤似的以长矛上下纷飞,眼见的被捣成了肉泥。 跟着耳边便响起了枪声,是齐四柱端立山坡边上,平举着鲁密铳在放枪。只见齐四柱开完一枪,便有一名火枪手将燃着短火绳的另一枝枪递给他。 周世显躺在地上,心中默默地数着,齐四柱一共开了五枪,枪声就停下了。 跟着便觉得有人摇着自己的手,听见谷十八带着哭音喊道:“爷!爷!驸马爷!” 周世显迷迷糊糊觉得,谷十八这几声喊的很是好听,有一种奇特的节奏,还他玛押上韵了。 “我没死……”驸马爷抬起右手,吃力地把插在左胸口的箭拔了下来,举在眼前看了看,没有血,“十八呀,你要加强弓马功夫的练习呀,像这孙子一样射不死人,那可不成呀……” 谷十八瞧着自己这位爷又活过来了,当真喜出望外,赶紧答了一声是。 周世显胸口被射中的地方还是生疼,但神智已经慢慢清明过来了,他躺在地上看着天,忽然意识到,那门大的虎蹲炮也没有打响。 他拼命凝聚心神,回想着刚才的经过——小炮没打响,要不就是老天爷眷顾,炮里的火药时间长受潮了,要不就是操炮的炮手惊慌失措,干脆逃掉了也说不定。 至于大炮没打响,那一定是齐聋子的功劳了,平时他总是一副貌不惊人的笑模样,刚才端起鲁密铳那一刻,真是渊渟岳峙,忽然就变成大宗师风范,仿佛有一道圣光照在他身上。 枪神。 025章:不要钱,要女人 这边的枪声暂时停歇了,齐四柱放下枪,一溜烟的往周世显身边跑来。 周世显心里想笑,齐四柱看上去老实归老实,官场上的礼仪诀窍可一点也不轻忽,知道上官受伤了,要先来看望问安。 周世显胸口疼的没法大声说话,眼看齐四柱过来就要大喊大叫了,连忙艰难的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说话,然后四指成拳,留下一只大拇指竖起,脸上泛起微笑,然后向山坡边指了一指。 齐四柱见驸马躺在地上还要这样夸赞自己,黢黑的脸上激动的泛起红光,单膝跪倒给驸马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按照驸马的指示,又一溜烟的跑回山坡边上,抄起了那只刚刚打空的火绳枪。 周世显看他装枪的动作,是先用右手将燃着的火绳从蛇杆上的夹子取下,把药锅中剩馀的灰渣用拇指一抹而去,再取出引药袋,倒一点点引药在药锅中,关上药锅盖,用手指敲了敲,迅一吹,将多余的引药粉呼的一下吹掉。 然后取出火药囊,将射药从枪口倒入,取一个铅子儿放进去,用一小团布片塞住,再从枪管下方抽出通条,将弹药舂入枪膛捣实,把火绳装回蛇杆的夹子上,这就算做完了一套预备射击的功夫。 整个过程熟极而流,把周世显都看入了迷,心想火绳枪的装药击过程其实颇为繁琐,但齐四柱就像一个魔术大家,手虽然极快,可一招一式和每个过门却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真如行云流水一般。 别人开一枪的工夫,他都可以开三枪了。 简直就是大明朝的卖油翁嘛。 他还在感慨,镇子的方向却传来了枪声和呐喊之声,他心中一紧,知道主力已经冲入了镇子中间,和对方交上手了。 “十八,赶紧到边上去,替我看看镇子那边打的怎么样了。” 谷十八应声而去,过了片刻便回来报告。 “报告驸马爷,镇子里打的好热闹,从镇子这头到镇子那头,有的人在跑,有的人在追,有的人进了屋子,有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 “你说的真好,”驸马爷咬着牙说道,“叫那个……刘……刘……刘金海,叫刘金海去看!” 谷十八红着脸去了,过了一会儿跑回来。 “刘金海说,海日古的马队封了镇子的西口,韦守备的神机营封了镇子的东口,配合着锦衣卫往中间压。” 说完又跑走了,担负起了替刘金海传递口讯的任务。 “从屋子里跑出来的兵士好多都没有穿甲,还有光着屁股的。” “好像有一处营房,一下出来了三四十个,海日古他们在纵马趟街踩人。” “现在街上跪了好多投降的兵,锦衣卫在挨个房子搜人。” “有往河岸那边跑的,神机营的人在追着开枪。” “他们在把降兵往镇子中间赶,许总旗在杀人。” “降兵都已经赶到镇子中间圈住,一个一个绑了起来。”谷十八高兴地说,“刘金海说,现在开始从房子里往外带女人出来了。” 他对驸马爷佩服极了,躺在地上都能按照计划把仗给打赢。 周世显也很欣慰,正想试着支撑着坐起来,忽然啪啪啪啪几声大响,石头碌子上被打的尘土飞扬,还有铅子儿在空中飞过的嗖嗖之声。 “出来人了!”齐四柱大声喝道,“给我射住了!” 看来兴宁宫中的一拨官兵,是被他们最开始马队狂奔的声势吓住了,缩在道观里防守,不敢出来,结果被这边山坡上的火枪手封了门。现在这么久没有进攻的动静,而镇子那边却打得火热,便开始想尝试着突围了。 从大门处不断闪现的身影,利用牌坊和回廊的柱子做掩护,渐渐也能跟山坡上的火枪手开始对射了。 然而也仅仅限于对射,只要他们脱离了廊柱的掩护,试图往外多冲出一些距离,想去炮位上转移炮口炮,那么没冲上两三步,就会被一枪射倒在地,即使没能致命,也只能挣扎着往回爬了。 “是标营的弟兄吧?我是秦开山!”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谁的枪那么毒?” 这边无人答话,继续枪对射,过得片刻,对面又有一人中枪倒地。 “齐聋子,你给我滚出来说话!”那个秦开山骂了起来,“是爷们儿就别躲躲藏藏的,这枪除了你没别人能打出来!” “老秦,你们没地儿走了,降了吧!”齐四柱也不再遮掩,开口喊道。 “齐四柱,日你玛的,果然是你!”秦开山破口大骂,“你给我说清楚,干嘛带人来打自己兄弟?我秦开山可从来没得罪过你!” “你现在当了匪,杀人放火,那还说什么?上官命令我们来剿你。” “上官?现在哪儿他玛还有什么上官?”秦开山骂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到:“你是不是投了闯?” “我好好的干嘛要投闯?”齐四柱嘴上喊话,手里一点儿也不慢,他靠着石碌子,也不参与对射,但只要对面有人想往外冲,他抬手就是一枪。 “我跟你说不明白,”秦开山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是不是要钱?钱我有的是。” 齐四柱忽然展现了他狡猾机警的一面。 “钱我不要,我要女人!” “什么?!”秦开山难以置信,跟着便哈哈大笑,听那声音,大概是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女人……你齐聋子要女人……行!你等着!女人我也有的是,分你一半!” “一半不行,我全要,少一个都不行!” “你全要……”秦开山愕然,愣了片刻,咬着牙喊道:“算你狠,都把枪火停了!你全要,我还嫌弃她们晦气呢,把你给招来了,啐!” 听话里的意思,是真要把里面的女人放了。齐四柱也有点不敢拿主意,转头来看周世显,周世显忍着疼,跟他点头。 过了好一会,便听那边响起了许多女人的哭喊之声,接着秦开山大叫道:“齐聋子,女人出来了啊,先说好,谁开枪谁是龟孙子!” “放心,不开枪!”齐四柱喊道。 “臭娘们,都赶紧给我滚!”秦开山在里面凶狠地喊道,“谁跑慢了,老子从后面就是一枪!” 接着便见到三四十个女人,穿着各色衣服,有的衣衫不整,有的花红柳绿,被一窝蜂地从大门内赶了出来,哭叫着全力向外跑去。 这边的火枪手们都看呆了,藏了这么多的吗? 接着一个包着头巾的胖女人,扭啊扭地跑过大虎蹲炮的时候,忽然跨下身去,双手使力,轻轻松松就把六十多斤的大炮转了过来。 恰在此时,从镇口的方向也传来了马蹄声。 026章:你一炮,我一炮 蓦然间看到一大群女人从不远处的山门跑出来,火枪手们早已停下了枪火,一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就连齐四柱也不免有些含糊。 等到现那胖大女人将大虎蹲炮的炮口转了过来的时候,大炮后端的火门处,已经冒出了青烟。 看到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这边的小山包,齐四柱才回过神来,大吼一声:“避炮!” 在山坡前沿的火枪手们有两个石碌子做遮挡,可以猫腰躲在后面,反而是躺在打谷场中间的周世显,身边空空荡荡,没有可遮掩之处,若是大炮出霰弹,一打就是一片,即使是身着双甲,也断然无法抵御。 谷十八情急之下,干脆纵身一扑,压在驸马爷的身上,用手抱住了头。 跟着便听轰然一声大响,大炮射,接着齐四柱所躲藏的那个石碌子也出一声巨响,被单的实心铁弹直接命中,碎石登时漫天飞溅,齐四柱和几个紧靠着石碌子的兵士,都被这一下震倒在地。 山坡边的地势本来就略高,那石碌子被炮弹打的一晃,竟尔慢慢滚了下来,然后越滚越快,出轰隆隆的声响,正对打谷场中间冲了过来。 周世显还没完全弄清楚生了什么事,抬头便见到那个石碌子离开自己只有五六步远了,跟着只觉颈后的盔甲一紧,身体被谷十八向后扯了出去,那石碌子堪堪擦着脚边滚了过去,去势不停,从山包的另一边坠了下去,在下面出轰隆一声大响,把山下砸的尘土飞扬。 只听对面秦开山哈哈大笑,一把扯下了包头的头巾。 “齐聋子,这一炮的滋味如何?你号称炮王,我秦开山也不逊色于你!” 说完,转身就往山门右侧跑,那边角落的桩子上,还拴着三四匹马,现在趁乱上马逃去的话,料想齐四柱这边的山包上正是一片混乱,必定没有办法立刻追来。 他这一手鱼目混珠,移花接木,玩的极是漂亮,可以说已经是算计到了极点,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从镇子里奔袭回来的马队,也恰恰就在此时飞驰而至,在兴宁宫山下的路口迎上了这一大群逃出来的女人。 带头的许勇在路上就听到山顶炮响,现在又看到这一群女人,搞不清状况,立刻下令拦截,而其中有十几个女人,一见到官军的马队过来,立刻就想四散奔跑,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却是想顺着路再逃回山坡上去。 可惜人跑得再快,终究比不过马力,立刻就被马队四围纵马兜截,在枪和矛的威逼之下,乖乖抱头蹲在了地上。 “都给我看住了,这里面少说有一半假娘们儿,都他玛是兵!” 许勇骂骂咧咧的跳下马,提着刀左右看看,揪住一个五大三粗、脸上还涂着胭脂的假女人,照腿上就是一刀。 “我让你跑!” 然后看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那个兵,连连冷笑。 山上的秦开山看到这一幕,心知再也逃不出去,恶狠狠地骂了两句,又转身往兴宁宫里逃去,刚跑到大门口,便听啪的一声枪响,右腿一痛,绊在殿门的门槛上,一跤摔进殿里去了。 这人也真是彪悍,刚中了这么一枪,立刻便有哈哈大笑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 “齐聋子,我看你的枪法也就寻常,咬不着我的蛋!” 这边齐四柱算是出了一口气,放下枪请示周世显:“驸马爷,咱们这就过去吧?他就剩下一个人,作不了什么妖了。” 周世显刚才在山坡上又滚又爬的,倒好像是把胸口憋住的那口气给顺开了,不像刚才那么疼,行动也自如了几分,于是点头挥手,由谷十八扶着上了马。 齐四柱在这边留下了五个兵,算是用火力监视对面,其余的人都上了马,护着周世显一同下山。 “驸马!”许勇见到周世显,连忙迎上来,笑着报告道:“这些娘们里面,一共混了十六个神机营的兵,化妆打扮得还挺像,也不怕丑!都让我捆上了。” 齐四柱以下的火枪手大感面上无光,不由得纷纷侧目,看着这些被捆在地上的昔日同袍,深恨他们丢了神机营的脸。 “还有,镇子那边儿也弄完了,刀切豆腐快的很,杀了大约二三十个,抓了八十四个,现在是韦东来在那边儿守着。”许勇接着报告说,“不过据那些降兵说,他们这群人的头,还是在兴宁宫这边。” “哦?”周世显略感意外,但再想一想那个秦开山的狡诈凶狠,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驸马,咱们这边有两个伤的,还有林三进屋搜人的时候,叫人躲在门后给砍死了。” 毕竟还是死人了,周世显的心中一痛,林三是他手下的锦衣校尉,很好的一个小伙子。 他默然不语,不愿意让自己这瞬间的软弱被属下看出来,过了片刻,才点头道:“朝廷于他,必有旌扬和厚恤。” “驸马,那上边儿……?”许勇指指兴宁宫,露出询问的神色。 “上边就剩一个人了,大约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头子。”周世显挥挥手说道,“咱们这就上去看看吧。” 一大群人簇拥着周世显驰上山坡,刚在兴宁宫的山门处下了马,便听里面传出一声枪响,居然有一个铅子儿嗖的飞了出来。 “我这里还有七八只装好了药的鲁密铳,谁不怕死的,尽管进来!” 周世显心想,这秦开山还真是凶恶,明明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要困兽犹斗。 “齐四柱,你们把炮拖过来,”周世显大声吩咐道,“刚才他打你一炮,现在你还他一炮,这一回给我装霰弹!” “诺!”神机营的人暴诺一声,一起动手,转眼就把虎墩大炮移到山门处架了起来,炮口直指殿内。 齐四柱亲手装药填弹,调校炮口,插好炮捻,把燃起的火木攥在手里。 “秦开山,你该是行家,”周世显靠在山门的柱子旁,笑着说道,“霰弹一,糜烂十丈,我让你连个人形都留不下!还有什么话你就跟阎王爷去说吧!” “慢着!”秦开山大吼一声,“我给你们看个人。” 看个人?门外的官兵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过得片刻,只见秦开山果然一瘸一拐,推着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将这人的手腕拧在背后,右手一把锋利的匕,正搁在这个人的颈子上。 “刚才是谁在说话?”秦开山目光扫视,见没人搭理,把手里那人又向前推了一步。 “那些臭婊子的性命你们当然不在乎,”秦开山狞笑道,“这个人的性命你们要不要?” 027章:先生安好否? 这是周世显第一回瞧见秦开山本人的模样,只见他身材不高,极是粗壮,一脸虬髯,眼光之中一股凶狠枭霸之气,难怪能成为这群溃兵的头领。 再看他推出来的那个人质,不由大奇,只见那人碧瞳深目,颌下一部棕色的大胡子,已经略有些斑白,竟是一个西洋人。 “红毛鬼!” 不知是哪一个兵士率先喊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这个匪拿一个红毛老头的性命来要挟官兵,这不是得了失心疯吗? 秦开山见自己手里的人质竟然被群起嘲笑,立马急了,大喊道:“你们懂个屁!这可不是寻常的红毛鬼,李建泰李大人出征,都要特意带着他的,专管火攻水攻,可是拿他当成个宝哩!” “我看你才是懂个屁!”周世显喊到,“李建泰就是个大傻子,你秦开山就是个二傻子,只有你们这一对活宝,才会拿个红夷鬼当成宝。” “原来刚才就是你要拿炮打我,”秦开山听见他的声音,从后面闪出半个身子,打量着周世显,“齐聋子,这小白脸是谁,你为什么要听他号令?” 这边的官兵听到他竟然对驸马口出不逊,都感愤怒,纷纷大声鼓噪叱骂。 周世显更是勃然大怒,喝道:“这是中国地方,老子最恨红夷鬼,今天就把你们两个一起轰碎了,做一对儿去见阎王吧!” 说完,劈手抢过齐四柱手中燃着的火木,一猫腰就把炮捻子点着了,回手将火木掷在地上,哈哈大笑。 秦开山没想到这小白脸如此心狠手辣,说翻脸就翻脸,眼见得虎蹲炮的炮捻儿火星四溅,青烟直冒,眼看就要烧到火门了,当即咬着牙把匕一扔,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 “降了!降了!”他大喊道,“我秦开山降了,齐聋子你快掐了炮捻儿!” 齐四柱望向周世显,见驸马爷猛地点头,于是弯腰掐住炮捻,用嘴含住,硬生生把炮捻子的火头濡灭了。 许勇手下的锦衣校尉早涌上去,把秦开山掀翻在地,五花大绑。 秦开山是京营出身,见识不短,忽然见到这许多锦衣卫,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个小白脸儿,竟然是什么太子皇子吗? 周世显却已一眼都不再瞧他,而是走到那外国老头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然袍服肮脏,神色略显憔悴,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刚才在炮口之下神情也依然镇定如常。 “我是大明驸马都尉周世显,”驸马爷的脸上渐渐泛起笑容,“汤先生一向还安好吗?” 外国老头吃了一惊,愣了一会,这才试探着问道:“尊贵的驸马,您认识我?” “知其名,知其形,未见其人,一直是我的心中憾事。”驸马微笑道,“不想今日是在这里了却了这桩遗憾。” “承蒙相救,汤若望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外国老头躬身行礼,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愿上帝保佑您和您的士兵。” 周世显一笑,心说谢不谢的无所谓,上帝保不保佑我,你说了大约也不算。 不过我南下的车队里,倒是还有空座。 要不要补张票? 周世显知道,在这个年代,汤若望差不多就是大明朝管辖范围之内,历法、科技、工艺和外语最厉害的人了。 汤若望制定的历法,不光明清两朝在用,即使到了共和国时代,农历也据说是在他制定的历法内核之上编修的。 他能造红夷大炮,还有理论,《火攻挈要》一书,就是他的心血之作。 他能找矿炼矿,他从德国翻译来的《矿冶全书》的书稿,覆盖矿业和相关冶金工序的每个阶段,现在应该还攥在他手里头呢。 至于能说上七八国的外语,对这个德国老头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还有就是,他到中国已经二十五年了,官话说的倍儿溜,风土人情精熟,凡事都可以即刻上手,沟通成本为零。 周世显心想,这老头是个宝贝,难怪李建泰出征都要带上他,等到京营崩溃,他又被秦开山一伙裹挟到此,想必是因为他会修火器火炮的缘故。没想到,现在落到我的手里了,可见好心还是有好报。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谷十八已经走过来,说镇子上的第二拨人,带着俘虏和被救出的女人,也都已经赶到,韦东来和海日古,都已经赶上山来了。 谷十八找到了一张藤椅,摆在正殿里,请周世显半靠半坐在里面修养一下伤势,大家就在殿内把两下的情形碰一碰,再请驸马决断。 情形并不复杂,很快就汇总出来了,真正要处理的,无非以下三条。 一共救出被掳妇女四十一名,大都来自附近,不少女子家中已经绝户。 共有俘虏一百零二名,其中自秦开山以下军官九人。简单审过,今天凌晨屠村的案子就是他们所做,兴宁宫镇的人,也是他们杀绝的,还有一个叫西离村的寨子,一共是三单。 搜检得银九千余两,马九匹。 周世显在椅中沉吟片刻,说话了。 “四十一名妇女每人拿一百两,跟我们一起回去,送文安县,会骑马的两人一马,不会骑马的,你们选些老成持重的军校,于马后多带一人。” “林三分五百两,由阮明代存,受伤的每人一百五十,我不算在内。剩下的分作三份,出征的总分那两份,留守车驾的总分另一份。” “那位汤若望汤先生,是贵客,要照顾好。” “至于那一百来个俘虏……”周世显略微停顿了一下,“杀了。” 这两个字一说,几个将官表情各异,躬身领命,出殿去各做准备,毕竟人员马匹银两都要分配妥贴,而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有周密的安排,才不致弄出乱子。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周世显接过谷十八给倒的一碗清水,看着他退到门口守着去了,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清净一会。 可惜天不从人愿,只过了片刻,就听得靴声囊囊,谷十八在门口说道:“韦守备,你又回来啦。” “是,有件事,要请驸马的示。” 韦东来跨进殿门,走到周世显的椅子之前,踌躇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好,好。”周世显漫声应着,双手捧着水碗喝了一口,不瞧韦东来,只盯着殿上所供的三清像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么看了半晌,才转过头来。 “韦东来,”他淡淡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请驸马留秦开山一命?” 028章:恩与威 韦东来没开口就被驸马猜中了心事,只觉惊骇莫名,嚅嗫了半晌,终于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 “我还在琢磨你会不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说吧,秦开山是你什么人?” 韦东来听驸马的语气不善,但事已至此,无可退避,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标下从前在军中的结拜大哥。” “他恶行极深,犯必死之罪,这你不是不知道,你凭了什么,敢向我替他求情?”周世显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次立了些功劳,我又正在用人之际,不能不买你的面子,所以一定会放过你的这位结拜大哥?” 这是诛心之问,韦东来身子一震,脸色变得苍白。 “标下不敢。”他嘶哑着喉咙说道。 “你已经敢了。”周世显淡淡地说,“今天早上,刘金海从树上下来,说看见对方有炮,你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什么炮,”韦东来喃喃说道,“是不是虎蹲。” “好,当你确知是两门虎蹲炮后,为什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标下……标下……”韦东来的头垂了下去。 “我替你说吧,”周世显平静地说道,“秦开山最喜虎蹲,最擅虎蹲,你早已猜到盘踞兴宁宫的头目就是秦开山,是也不是?” 韦东来无可辩驳,低头说道:“是。” “照道理说,你本该立刻禀报于我,他擅长何事,短于何处,性子是凶蛮还是狡诈,好让我能避其所长,攻其所短!你却闭口不言,只是避了开去,是不是怕对上了秦开山,无以自处?” 这又是诛心之问,韦东来哪里有话可说? “现在我要杀秦开山,你倒来了。”周世显的声音不高,但说出来的话语句句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被箭射石压,若不是谷十八舍命相救,你眼前的这个驸马爷,已经死在秦开山的炮子之下了!” “卑职真的不知道!”韦东来抬起头,惊恐地说。 “两军立阵,壁垒分明,中间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之处!你跟他结拜不是罪,替他求情,也不能算是罪,可是你在战阵之上,知情不举,置同袍于险地,那就是罪,我可以立行军法杀了你,你明白吗?” 韦东来满头大汗,俯伏于地,连连磕头。 “韦东来,我怜惜你是个人才,”周世显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从在十王府建制以来,我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把你倚为腹心?” “卑职……卑职……”韦东来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话已说不成句。 周世显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不再说话。 韦东来终于撑不住了,双手扶地,俯痛哭道:“卑职错了,卑职知罪!” 周世显知道,明末武人,有一桩积习,你若是不能以威临之,只靠卑辞厚币来笼络于他,往往他便会以为你离不得他,自高身价,反而会愈骄矜起来。 自己的属下,决不许有这样的习气!周世显下了决心,非趁这个机会敲打一下韦东来不可。 “你替秦开山求情,那些死在他手上的父老,那些被当做牲口一样凌辱的女子,那些被掼杀于地的婴孩,又有谁来替他们求情?” “是卑职糊涂!”韦东来颤声说道,“一时猪油蒙了心,想着秦开山是火器好手,也很能带兵,虽然犯了大错,若是驸马能将他收归己用,他一定能好好效力,戴罪立功。” “韦东来,你还是没明白,有的错能犯,有的错不能。”周世显叹了一口气,“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故事?韦东来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驸马。 “从前,山东巡抚孙元化手下有一名军官,习得一手好火器,可惜酒后与登州兵殴斗,连杀二人。他知道自己干犯律例,闯了大祸,于是连夜逃出了登州,四处漂泊。” 韦东来的脸色,愈见苍白,手也抖了起来。 “后来因缘巧合,他来到了京师,因为没有别的所长,还是只能从军,于是自己改了名字,投入神机营之中,渐次积功被提拔到中军标营的守备。人人都以为他的名字是取自‘紫气东来’,却不知东来二字,实实在在只是打东边逃出来的意思。” “卑职……” “行伍之人,身世清白如纸的不多,难免有些从前的旧事,凡是能包容的,我都一定包容,这就是所谓的能犯之错。” “东来叩谢驸马的恩德。”韦东来低声道。 “但秦开山所做之事,虽九死而不赦,这样的事一旦做下,便再也无法回头,人就不再是人,而是猪,是狗,是不入轮回的畜生!”周世显逼视着韦东来,“一只畜生,谈什么立功赎罪?” “是!卑职懂了!卑职懂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祸福无门,唯人自取。”周世显身子靠回藤椅之上,冷冷说道,“你没跟李建泰出京,而是跟了我,这就是你的福分,荣华富贵等闲事耳!可若是再有今日之事,难道我当真杀不了你韦守备吗?” 仿佛是在呼应周世显的话,蓦然间从山后传来一阵连续的大响,是噼里啪啦的密集枪声,跟着便有呼喝和惨叫之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消失。 韦东来情知山后在开枪杀人了,想一想刚才的话,一身冷汗,终于死心塌地服了这位驸马爷。 片刻之后,便见谷十八跑进殿来,躬身说道:“驸马爷,底下的事情都办完了。” “痛快,今日给那些刀下冤魂报仇!”周世显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吩咐道:“告诉大家整队,我这就下来,咱们回师!” 谷十八答应一声去了,临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眼泪汪汪的韦东来,心说不知韦守备怎么惹到了驸马爷,被骂成这样好可怜。 韦东来知道要开拔了,实在忍不住,又磕了一个头,要最后问一句话。 “卑职不敢请问驸马,”他小声说道,“为什么能知道卑职从前的事情?” “为什么知道?” 哗啦一声,一把带鞘的刀竖在了韦东来的面前,韦东来看着刀鞘上那鎏金错银的独特纹路,忽然明白了。 “锦衣卫……” “不错,锦衣卫监察天下,南镇抚司奉掌纪风。”周世显幽幽地说,“多少卑污不堪、暗无天日的事情,南抚都能连根掘起,你这点事,不算什么。” 029章:八辈祖宗 回师的队伍大约九十匹马,因为有女人的缘故,不能像来时一样快跑,因此拖出了一个长长的队列,以双马并行,在小道上逶迤前进,从头到尾总有小半里的距离。 周世显骑在马上,颇有百战余生的感觉,其实从清晨奔袭算起,到现在时间也未过午,这一场仗并没有打得太久。 他前后瞧瞧长长的队列,心想古时候打仗就是这样的吧?大军在漫无边际的山野中列成一字纵队,沉默地缓缓前行,一旦到达目的地,则忽然转为奔袭,万军如怒涛涌起,雷霆一击,以求必胜。 虽然走得不快,到底只有十里的距离,没花太久也就到了。收到尖兵报告的李邦华,带着庄彦和瑞常,早就等候在路口,两下相见,都感欣慰。 “驸马真是言出必行,大有名将风范啊,”李邦华看着被救出来的那些女子,感慨地说,“这下好了,你一回来,我肩上的重担也就可以交卸了。” “有孟翁在,圣驾自然安稳如山。”周世显笑道,“万岁那边还好吧?” 他这次率兵出击,有合理的籍口,说前方乱兵出没,需加清理,不然怕惊扰了圣驾。但毕竟是将车驾驻留路旁,时间长了,不知崇祯那边有没有弄出什么事来, “现在已经知道你得胜回朝,龙颜自然大悦,之前可是问过好几回了。”李邦华小声说道,“看来护驾这样的活计,还真没那么好干,虽然工夫不长,就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周世显点点头。没事就好,崇祯这人生性敏感,有的时候容易无事生非,反倒弄出事来。 “皇后那边,也派珠子来问过一回,”李邦华笑着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公主的意思。” 周世显哈哈一笑,心说这老爷子年纪虽大,却一点也不古板,皮里阳秋的很是有趣。 “有个好消息,”李邦华指一指旁边的瑞常,“你吩咐派出的斥候,已经找到了驿站。” “是吗?”周世显眼中闪出喜悦的光,“瑞常!你过来说!” 瑞常一共派出了十名夜不收,两人一队,分成五队成扇形向东南搜索,结果其中一队在离开文安县城约三十里的地方,找到了这个还在运转的驿站。 “是文安下去的第二站,已经快到大城县的地域了,是两县之间的转运站,北上南下或者去往天津,都能从这走。”瑞常说道,“不是一般的递铺,是个大站,回字馆舍总有大几十间房,北面有二层,四柱有小角楼,插黑旗。车马和骡子也能有几十,狗日的兵部就是阔气得很!靠东侧有条小溪水,清得很,有膝盖深,不过咱们从这边去,不用趟水。” 别的也还罢了,听说有条干净的溪水,周世显只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逃出京城不过两天,摸爬滚打的,感觉身上就跟两个月没洗过澡似的。 他心想,难怪瑞常要骂兵部,明代驿站的排场和臃肿都是有名的,所以老丈人崇祯下旨裁减驿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谁能想到会裁出一个李自成呢。 “瑞常,你去找狗日的兵部那个阮司务,把我答应给夜不收的赏银领了,”驸马心情大好,笑眯眯地说道,“就说我说的,再给那两个额外记一功。” 瑞常一愣,这才想起这里就有兵部的官儿,当着和尚骂贼秃,结果还得求人家办事,怎么也有点尴尬,于是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 “对了,没有惊动驿站的人吧?” “一点也没有,”瑞常解释道,“按驸马的吩咐,只在外面跑了两圈,人家根本没在意。” 周世显心想,这驿站的驿丞什么的,心也够大的,兵荒马乱的,也该防个贼啊。 “驿站叫什么名字?” “啊哟我这记性,就忘了说,”瑞常给了自己一巴掌,笑着说道,“是叫做周家驿,原来是驸马家开的。” 我家开的?周世显不由神驰数百年后,要是我家有这么大的驿站,哼哼哼…… 他定定神,把这些先放在脑后,先办眼前的几件事情。 这些救回来的女子,有的要回家,有的无家可归,虽然情形不同,也只能先统一安置,送她们到文安县城,由县里看着来办。这件事大臣不能出马,他派庄彦带二十骑去送,吩咐只送到县城之外,兵不要进城。 第二件事是安置外国老头,他把汤若望带到李邦华和倪元璐面前,看着两个人惊讶的表情。 “孟翁,倪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笑嘻嘻地说,“这是汤若望汤先生,才高八斗,堪与两位匹敌,一路上可以谈谈讲讲,相互诘驳,足以排遣旅途之寂寞了,加个座儿如何?” 汤若望的名头,两个人都知道。李邦华年齿虽高,但讲的是经世致用,因此一见之下,甚是欢喜。倪元璐是才子,袁可立的门生,虽然年轻些,但一向自认儒家正道,对汤若望那些杂拌儿学问就不大看得上眼。 不过既然是周世显开口,怎么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都客客气气地彼此行礼,从此三人做了一堆。 第三件事是安置伤兵,今天在兴宁宫镇的两场战斗,共有四人受伤,其中一人的伤势最重,被溃兵的长矛搠在腿上。周世显命人把他抬着,大张旗鼓地来到第七辆庚字号的空车前,亲手打起车帘,把他送入车厢之内。 这是人人瞩目的一刻,每一个兵都激动地把目光盯在这里,心中都想:万岁爷也要两个人坐一辆车,我们这个伤兵,一个人就占了一辆车。 下回我也受个伤吧。 上到八辈祖宗,下到八代子孙,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优遇了。 这是周世显想要达到的效果,他仿佛能看见大头兵们士气满格的样子,因此决定趁热打铁,照计划把从兴宁宫搜回来的白银分赏给大家,不过现在是在皇帝的身边,这一份赏赐当然是该以皇帝的名义来下。 他整顿衣甲,脸上神情一肃,吸一口气,来到崇祯车前。 “陛下,臣周世显叩见。” 030章:他绝对受伤了 “平身。” 崇祯很快给出了回应,从早上一直板着到现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周世显口称叩见,其实不用磕头,仍是行半膝之礼。听到这一声平身,站起身来,侍立于车驾之旁,等候崇祯的问话。 皇帝对于叩见的大臣,这一声“平身”是很有讲究的,除了年迈德勋的大臣,往往能获得免跪甚至赐座的优遇之外,正常的叩见,皇帝会依照宠爱的程度,给予不同的待遇。 最好的当然是像周世显这样,才跪下去,皇帝立刻就喊平身,可以站着回话。 平常的时候,平身就会喊得慢一点儿,而若是遇上皇帝心情不佳,或者就是看谁不顺眼的时候,往往底下的大臣膝盖都开始跪的有点疼了,皇帝的平身才慢吞吞的来到。 更多的时候,臣子干脆就要跪完整个奏对的过程,才能起身回班,或者退出殿外。 崇祯见到自己这个准女婿出现在面前,其实心中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三天之前,在建极殿召对的时候,他还把周世显当成一个‘哥儿们孩子’,三天之后的现在,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周世显当成了依赖的对象。 今天早上,周世显向他报告前方有溃兵作乱,为免骚扰圣驾,需得带兵铲除。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周世显一旦率兵离开,崇祯便不自觉地陷入一种或大或小的焦虑之中,他在车中环顾左右,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并没有一个熟悉的侍卫或将官。 好在有李邦华和倪元璐在侧,可以稍微平复一下那种奇怪的不安,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迟迟见不到周世显回来的皇帝,还是每过一会儿就会派出王承恩去催问李邦华,问他可有驸马的消息。 现在好了,先知道了出征队伍大获全胜,周世显又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崇祯心头的焦虑一扫而空,变得从容起来。 “世显,这一仗听说打得不错?”崇祯微笑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总要打上一整天。” “回陛下的话,”周世显略一躬身说道,“臣帅七十骑行军十里,突袭乱军老巢,托陛下的洪福,可以雷霆扫穴,尽收全功,斩杀原五军营都司、神机营守备以下共一百三十七员,这股乱军再也不能为害一方、骚扰车驾了。” 崇祯听的又是高兴,又是吃惊,连忙问道:“怎么是五军营,神机营,这些乱军是什么来头?” “启禀陛下,是李建泰属下的溃兵,余祸未尽,流窜到此。” “李建泰该死!”崇祯勃然大怒,“枉朕对他如此倚重,极尽荣宠,实是负朕极深!你说,他现在何处?” 周世显心说,知道他在何处又怎样,难道你还要派锦衣卫去拿? “他现在保定,落在流贼刘芳亮的手里。” 崇祯也回过神来,自己现在是坐在大车里,不是坐在大殿之内,只好恨恨地哼了一声。 见到崇祯的样子,周世显在心中暗暗叹气——这就是这位崇祯皇帝,多少年来处理政事和对待大臣的惯有样子了。 后世之人,多认为崇祯皇帝敏感多疑,可是在周世显看来,说崇祯生性敏感,这不假,但由这份敏感派生出来的,却是两个极端的性格。 先是轻信,然后才是多疑。 在崇祯皇帝初初见到一些才能之士后,他往往非常容易被他们的言辞所打动,很容易相信这些人对他所表露的忠心,和为他所描述的前景,于是会轻率的决定启用他们,并给予相当大的权利。 然而事情一旦有所不顺,未达期望的时候,甚至是在大方向进展的还可以,只是在枝节上出了一些次要问题的时候,他多疑的一面便又体现出来,难以对人信任到底,会对他曾经相信的人大加挞伐,或撤或槛或杀,难有保全。 周世显心想,自己占了驸马这个身份,崇祯对于自己的后家和驸马这条线的亲戚,倒还算有始有终,说得过去。 “陛下,李建泰无足轻重,将来终有一日把他抓起来千刀万剐。臣另有一事要启奏陛下。” 把李建泰千刀万剐,正是崇祯心里所想的事情,由周世显说了出来,让他舒坦了不少。 “世显,所奏何事啊?” “这股乱兵,还聚敛了不少财富,有银四千五百两,臣请陛下赐为恩饷,出阵者两份,留守者一份,按例放,以示激励。” 崇祯听见有四千五百两,眼睛居然亮了一下,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周世显奏请赐恩饷一事,准予所请!” 崇祯沉吟不语的那一刻,周世显已经额头微汗,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崇祯就要说“兹事体大,未可遽行,着将该银暂充内帑,请恩饷一事再议”。 如果真是这样,那玩笑就开大了,回头激出一个马嵬坡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周世显暗呼一声侥幸,心想毕竟是皇帝,轻重缓急还是拿捏得住的。 不过,刚才那一刻的沉吟,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样一问自己,周世显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两天忙于赶路和敌情,有的事情果然是轻忽了,做得太不周全。 他还在呆呆的想着,该怎样做一番弥补,却听崇祯关心的问道:“你只带了七十骑前去剿匪,对方倒是有一百三十七个,虽然得胜,损伤也不小吧?” “臣还是刚才那句话,仰赖陛下鸿福,三军用命,气势如虹,乱军望风披靡,因此我方只殉职兵士一员,受伤兵士四员,算是全胜。” 崇祯大喜,在一旁的李邦华听周世显这样说,忽然上前一步,说道:“启禀陛下,据臣所闻,周世显所奏不实。” 崇祯的脸色忽然阴暗下来,斜眼看着李邦华,一时没有说话。 按此时的风气,官军打了胜仗,当然会有虚报,以小胜报为大胜,斩十人报成斩百人,都是家常便饭,崇祯当然也知道。但周世显所称的大胜就算有瑕疵,毕竟也是胜了,你李邦华又何必这个时候跳出来,大煞风景? 君臣之间,不可以有太长的沉默,崇祯哼了一声,说到:“李邦华,你既未亲临阵前,怎知他所奏不实?又是哪里不实?” “殉职一人不假,受伤者却不止四员兵士。”李邦华面无表情地说道,“臣听说驸马周世显率队冲阵,左胸中箭,当即受了重创。即无外伤,也一定有极重的内伤,因此周世显所奏不实。” 崇祯还没来得及答话,从隔壁的大车车厢之中,已传来了一声颤抖的惊呼。 031章:大眼妹 这一声惊呼,崇祯、周世显和李邦华都听得真真切切,却都装作没有听见。 崇祯无奈地瞪了李邦华一眼,知道这位老臣是拿东方朔一类的办法,对周世显明贬实褒。 “世显,你果然受了伤么?”崇祯最关心的是这个,语气之中略带紧张,“到底是伤在哪里?” 周世显啼笑皆非,想说自己没事,但李邦华如此捧自己,自己怎可不知好歹?只得临时编了几句词。 “李邦华所言属实,臣确实是左胸被箭,穿透了棉甲,好在内里还有一层明铠,咬住了箭头,未及皮肉。”他躬身说道,“只是胸肋之间颇为疼痛,血脉至此运行不畅,小有内伤,约略休息几日也就好了,请陛下勿挂。” “那就好,”崇祯松了一口气,“便是内伤,也不可略有轻忽,须着实将养!” “臣遵旨。” “周世显。”崇祯忽然加重语气,改了全称。 “臣在。” “以后你不可孤身犯险,亦不可逞血气之勇,”崇祯缓缓地说道,“你身为一军主帅,朕之安危,系于你身,再有遇敌之事,你不可轻出。” 不知怎的,周世显忽然有点被感动了,再一次答道:“臣遵旨。” 见崇祯无话,与李邦华一起躬身后退两步,王承恩便放下了帘子。 周世显与李邦华并肩缓行,摇头笑道:“孟翁,你这一手……嗐,不知从何说起,总之世显承你的情就是了。” “嘿嘿,中箭不张扬,如衣绣夜行,谁可知之者?”李邦华也笑着说道,“有识之士不为也!” 周世显心说,这老爷子真是皮的紧,也真是皮的有趣。 这时有马蹄声响,远远一望,应该是庄彦从文安县城送人回来了,周世显与李邦华拱手作别,打算往后走几步,等着庄彦。 “周世显!” 一声轻呼,从皇后的车厢里传来。 这声音清灵柔美,真是好听,周世显心中一跳,这声音与刚才听见自己受伤时的惊呼一样,不是皇后的声音。 当然也不是昭仁小丫头的声音。 是长平公主了。 他忽然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听见长平公主的话音。 事出意外,他转向车厢,一时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过来。” 周世显听了,试着踏上两步,离大车近了一些。 “再过来一点。” 周世显心想,公主是怎样看见我的行动的?再过来,就快贴到大车上了,毕竟皇后在内,怎可无礼? 再转念一想,皇后在内,她也没说什么,自然是默许了长平的话,于是干脆再上前两步,离开大车只有一臂的距离。 这时看清楚了,乌蓬大车的篷布,是以粗索穿过篷布边一排鸡蛋大小的索眼,然后紧紧绑缚在车框上的,这辆大车的篷布上,有多余的索眼,本来是以黑布从内挡起。 现在黑布不见了,一只漂亮的大眼睛,正贴在索眼处看着他,一眨一眨的,黑白分明,转动灵活之至。 周世显的心里有点打鼓,这样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听的话,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伤在哪里,让我瞧瞧,成不成?” 长平公主的声音,略略颤,毕竟她这辈子也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与一个正常的年青男子说过话。 周世显自问脸皮不薄,却还是有点脸红了,心说你是公主,你有所命,臣下我又怎能推辞?只是微臣的胸部虽然不属于要打码的那种,可大庭广之下,脱衣脱甲…… 跟着便知道自己想左了,在心中暗骂一声,收摄心神,将自己棉甲上被箭射穿的那个洞,扯给篷布后的大眼睛看。 没想到那只漂亮的大眼睛立刻就泛红,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眨呀眨的,看看他棉甲上的洞,又看看他的脸,仿佛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一样。 过了一会,那索眼又被黑布从里面遮起来。 跟着便听车中轻声说了一句:“周世显,我好生担心你!” 自此车中再无声息,周世显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怅惘,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对着大车微鞠一躬,退后两步,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时庄彦也到了,周世显抛开心中杂念,迎上几步问道:“怎么样?” “驸马,算是都送进去了,”庄彦下了马,摇头道,“最初还不肯开城门,说是怕这些妇女之中,混入了奸细。” “哦?”周世显一愣,心想文安县的防备意识,就要比那个周家驿强得多。 “后来才知道,是要进城的使费,一个人八百大钱。” “给了吗?” “不给不成啊,”庄彦苦笑道,“按人头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我兑了十五两银子进去,这才给开门,奸细也不怕了。” 周世显默默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她们总算暂时有了一个归宿,自己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于是振作精神,安步当车,巡视出征后归建的部队,看着自己的大头兵们领银和吃饭。 这是几天内的第二次饷了,但性质有所不同,是以皇帝名义放的恩饷。恩饷不是定例,与具体的事情有关,比如过大节日的时候,可能会一点恩饷,阅兵之后,也可能会一点恩饷。 而这一次的恩饷,是对战功的奖励,以得到的脏银来放,算得上很丰厚了。没有参加战斗的兵,也能拿到十二两,参加了战斗的,更可以拿到二十四两,因此大家在领到赏银之后,虽然因为圣驾在旁,不敢大声喧哗,但还是会兴奋地彼此小声交谈着,等着吃饭的号令。 吃的东西是每个兵士随身携带的,放在马鞍侧后方的鞍囊之中。食物只有一种,叫做串烤烧饼,就是把死面做的圆饼以炭火烤出来,中间带孔,用绳子串起,可以存放很久。 帝后所吃的东西,与兵士们并无二致,也是要靠这一串串烧饼走完两千里的旅程。 这东西一开始吃,酥脆咸香,别有风味,顿顿都吃,渐渐就会难以下咽,所以胖乎乎的昭仁公主看着分到手里的烧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姐姐。 “阿姐,我不要吃饼子了,”她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去找他要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嘛。” 032章:公主之威 “我可不去,”长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要去你自己去。” 对自己这个妹妹,她可是清楚的很,年纪虽然只有六岁,小主意其实多的很,脸上那可怜巴巴的表情多半就是装出来。 昭仁公主没有骗到姐姐,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了周皇后:“母后……” 周皇后看见她的样子,也笑了起来,柔声道:“出的时候,阿爹不是都跟你们说好的?护驾的兵士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这叫同甘共苦,可以激励士气。” 士气什么的,昭仁公主不懂,但是不吃饼子就没有别的可吃,这句话是听明白的,她也不傻,知道饼子虽然不怎么好吃,那也比饿肚子强,于是苦着小脸看了看手中的烧饼,吭哧咬了一大口。 长平公主取出一个酱块儿,掰了一个小角给妹妹,让她就着下饼子吃,自己也取过一个烧饼,撕下一小块儿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阿娘。” “嗯?” “你说,他中的那一处箭伤,是不是挺厉害的?” “战阵上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你刚才不是见着他了,看上去怎么样呢?” “瞧上去呢,倒是精神抖擞的,”长平公主咕哝了一句,“不过李邦华说的话我也听见了,就算没有外创,那也有内伤,反正得算个挺重的伤,是不是?他那个盔甲上面,有好大一个窟窿呢!” “你这丫头,到底想说什么呀,”周皇后不解地问道,“哪有把伤往重里扯的?” “阿娘,你听我说,”公主扯着周皇后的手,“他这回是不是打了一个大胜仗?” “是啊。” “是不是比上回那个蒙古人,叫瑞常的,还要更大?” “听起来好像是的,上回是杀了十九个贼兵,这回说是杀了一百多呢。” “对啊,还有呢,瑞常上回没有受伤,这回他可是受了重伤,依我想来,受了伤的,总是要比没受伤的功劳大,阿娘你说对不对呢?” “这个好像……好像是对的?”周皇后也被她绕糊涂了,没有把握的说道。 “那父皇上回奖赏瑞常,还给瑞常记功,这一回,他明明压过了瑞常,为什么不给他奖赏呢?” “嗯?”周皇后瞪大了眼睛。 “还有,阿娘你上回不是赏了瑞常一个镯子嘛,”长平公主撒娇似的说道,“我看阿娘那个水翠鎏金的簪子,其实也挺好的……” “哎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呐?”周皇后抽回了手,指头在长平公主的脑袋上一点,佯怒道:“你们姊妹俩,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阿娘……” “住着!”周皇后正色说道,“周世显立的功劳是不小,可是我已经赏过他了。” “是吗?”长平公主惊喜的说道,“赏的是什么?肯定是那只青白玉的蝴蝶,要不就是……” “我把女儿赏给他了!”周皇后喝道,“换他一副忠心耿耿,绰绰有余,他还得给我找头!” 长平公主猝不及防之下,羞得满脸通红,扑在周皇后的怀里只是不依。 母女两个笑成一团,旁边的昭仁公主似懂非懂地看了半晌,觉得有所领悟——原来周世显对我们家忠心耿耿,立下大功,是因为母后把姐姐赏给了他,拿姐姐换回来的。 可见自己如果想要什么,人家也不会白给,非拿什么东西去换才行。 想通了这一点,忽然跳起来,放下手中的饼子,到她枕头旁边的小箱子里去翻东西了。 “你做什么?”长平公主坐起身来,好奇地看着妹妹。 “我要下车去找他。” “他?哪个他?” “就是你嘴里的那个他啊。”胖丫头的口齿伶俐得很。 “嘿,”做姐姐的来了兴趣,“你找他做什么啊?” “找他要好吃的,”昭仁公主说道,“不是你让我自己去找他吗?” 长平公主语塞,想了想说道:“你刚才不敢去,现在怎么敢了?” “不告诉你。”昭仁公主把胖乎乎的小手背在身后。 长平公主与周皇后对视一眼,都觉得格外有意思。 “珠子,你跟着去吧,别让她乱跑,”周皇后笑着吩咐道,“要是瞧见什么好玩的,回来给我学学。” 昭仁公主正打算下车,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又回过头来问道:“阿姐,我该叫他什么啊?” 长平公主脸微微一红,说道:“你问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父皇叫他什么,你就叫他什么呗。” “哦。” 昭仁公主明白了,高兴地跳下车,去找周世显。 倒是不难找,往后走上十几步,就见到靠坐在一颗树旁的周世显,正跟两三个军官在一起喝水吃饼。 忽然见到公主出现在面前,几个军官都吓了一跳,知道她是来找周世显的,赶紧跳起来,鞠躬行礼,闪到一旁去了。 周世显倒还好,昭仁公主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又自恃是她未来姐夫,于是笑眯眯地说道:“公主殿下,您又出来微服私访啊?” 却见昭仁公主双手背在身后,挺胸凸肚,神情严肃,不由得心中诧异,不知道这小丫头要做什么。 “世显。”昭仁公主拖长了声音说道。 周世显一口饼子噎住在喉咙里,差点呛死在地上,连连大咳,心说这小胖萝卜头没大没小,就凭你也敢叫我“世显”?姐夫也没一句,这是跟谁学来的! 再看旁边,珠子也是掩了嘴,笑得打跌。 “世显呐……” “行行行行,”周世显举起两只手,告饶似的说,“这两个字儿啊,臣实在担受不起,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就请直说吧。” “喏,拿着,这个赏你。”昭仁公主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掂着一个青草绕成的圈。 “谢……赏?”周世显接过来,怀疑地反复看了看,还就是一个青草绕成的圈。 “这是本宫昨天在河岸上的时候,亲手编成的花冠,绿油油的甚是好看,”胖丫头郑重的说,“很是贵重,你尽管拿去戴在头上。” 您还没有宫,所以还不能自称本宫呢……还有戴在头上什么的,你不会是你姐姐派来的吧? 不过,都行吧,周世显点点头,看着胖丫头,心想然后呢? 昭仁公主见他没有反应,一狠心,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掌心里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这个也赏你!” “臣谢赏!”周世显大声说道,“这想必就是殿下从河岸上亲手掘出的宝石了,贵重之极!” “正是!正是!” 听到他这样说,胖丫头眉花眼笑,开心极了。 “如此厚赏,臣何克以当?” 昭仁公主用手扯着他的袖子,小声央求道:“我拿这两样物事,跟你换一点儿好吃的,成不成嘛?” 周世显愣了半晌,用力一点头:“成!” 033章:赤子之心 周世显牵着昭仁公主的小手,由珠子在后面跟随,一路走到车队最前面,找到瑞常。 “瑞千总,”他苦笑着说道,“这一回没奈何,非得拜托你不可了。” 瑞常见到驸马带着昭仁公主大驾光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等到周世显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方才恍然大悟,笑道:“标下立刻去办!” 说完先拿了个小扎子摆在地上,请公主坐下,然后让人在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在火上架了一个小小的铜制行军锅子,取过装水的竹筒,往锅里面到了小半锅清水。 昭仁公主看到这个架势,知道这回肯定不是吃饼子了,也不会是煮咸菜,于是咕嘟吞了一口口水,满怀希望地看了周世显一眼。 “别急,等会就知道了。”周世显笑着说。 只见瑞常走到装军需的大车旁,跟阮明手下管着军需的校尉嘀咕了两句,便爬进大车,过不多时,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口袋下来了,一直走到周世显和公主的面前。 “殿下你瞧,这可是好东西。”瑞常打开扎着口袋的皮绳,从里面抓出一小把黑褐色的碎末,摊在手心里,笑嘻嘻地拿给昭仁公主看。 “这是什么呀?” 昭仁公主两眼放光,两只小手抓着瑞常的大手拉到面前,低头闻了一下那丛碎末,张嘴就要去吃。 “哎,哎,殿下!殿下!”瑞常慌忙把手缩回来,“现在还不能吃,得先煮啊。” 说完,把手心里的碎末都投入到小铜锅里,加了一点点盐,用锅子旁边的勺子边煮边搅拌。 没过多久,香味就出来了,那一小把碎末经过滚水一煮,很快就胀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小半锅糊糊。 “是牛肉!”昭仁公主欢快地喊起来,垂涎已滴。 “对,殿下真是聪明,这是我们蒙古的牛肉羹,稍微凉一凉就可以吃了。” 这是周世显唯一能给昭仁公主找到的“好吃的”东西了,他想想那个绿油油的花冠,和那块珍贵的鹅卵石,不由得在心里笑了——这个六岁的小家伙也挺不容易的,为了吃上这一口,大约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吧。 这是三千营夜不收们的“特粮”,从新杀的一头牛身上取百来两百斤肉,晾晒一年,风干成为牛肉条,然后反复捶打捣碎,可以得到十几斤肉松,装在制好的牛膀胱之中,成为骑兵在长途奔袭或高强度的侦察和作战时,补充体力的最佳选择。 现在牛羊不易得,因此也不能拿这个当做主粮,只是储备一些作为紧急情况之用,没想到今天拿来打昭仁小丫头,正好用上了。 周世显再看昭仁公主,只见那小半锅牛肉糊糊都已被吃得精光,她正恋恋不舍地拿勺子刮着小铜锅的锅底和锅壁。 “好吃吗?”周世显温声问道。怎么说也是帝子,看她这副样子,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真好吃,”昭仁公主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道,“可惜都让我给吃完了,阿娘和阿姐都还没有尝到。” 周世显心一软,刚想说那你带一点回去好了,忽然看见站在公主身后的珠子,正向他微微摇头。 他微微一愣,跟着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想:“这小丫头,一不留神就差点着了她的道”,立刻打消了刚才的想法。 再说,这种肉松看着少,其实吸水就立刻膨胀,曾有不懂的士兵在战场上捡到这东西,干吃了一顿,喝完水就被活活胀死的例子。 “这是军粮,他们吃了才有力气上战场,”周世显指着眼前那些蒙古骑兵,谆谆善诱地对公主说道,“如果咱们遇到敌人,就全靠他们在前面抵挡和报信,要是咱们把他们的军粮都吃光了,那到时候敌人杀来,可就没有人能抵挡啦。” 这个话昭仁公主能听懂,知道自己的小小诡计没能骗得过周世显,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于是拍拍吃得鼓鼓的肚子,扯了珠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一旁的瑞常却很是过意不去,蒙古人生性豪爽,他觉得驸马这样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小声说道:“驸马,咱们又不缺这一点,要不回头我包上一包,请驸马送过去?” 周世显摇摇头,只简单说了一句:“当仰体圣意。” 万岁爷的意思是什么,瑞常不知道,但他一直感念皇后赏他镯子的恩德,觉得公主们甚是可怜,虽然没再说话,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用餐完毕,前后收拾停当,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全军拔营,离开滞留了大半日的临时驻地,向瑞常口中“驸马家开的驿站”——周家驿行去。 一路上,没有再遇到什么骚扰,一个时辰已行程过半,周世显看看天色,天黑之前可以稳稳地到地方。 接着便见到瑞常骑在马上,两手揣在怀里,东张西望地溜达过来,到了他面前用脚跟轻轻一磕马腹,马儿听话的一旋,变成跟周世显并咎而行。 周世显心想,蒙古人的骑术真是天生的,就跟长在马上似的,我用上双手双脚,也照样比不过抱着双手的瑞常。 他猜得到瑞常是来做什么的,斜乜着他,哼了一声:“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瑞常把手抽出来,拿着一个小罐子递给他,笑嘻嘻的没说话。 周世显接过来,见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小小陶罐,外面用编织的竹条包起,这样就很不容易打破,可以用来喝汤喝水。 再揭开盖子一瞧,里面装着的原来是干酪,看得出来是用锋利的刀子切去了外皮,只选了奶黄色的酪心部分,并且很细心地切成了几十片薄薄的硬条,光滑晶莹,形状像是后世的口香糖一样。 “就当个零嘴,万岁爷也不会说什么。”瑞常小声说完,纵马走了。 周世显一笑,知道瑞常性子就是这样,一片赤子之心,也不好多加责怪,只得驱马走在皇后的大车旁,犹豫了一下,轻声喊道:“珠子,珠子。” 只听刷的一声,篷布后的大眼睛出现了,警惕地看着他:“叫珠子做什么?” 周世显拈起一片干酪,举到大眼妹面前,微笑不语。 大眼睛的表情,由提防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惊喜,终于变成了一弯月牙的模样,让周世显看得心动不已。 最终还是由珠子把陶罐接了进去,车队继续前行。 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刚转过一个小山包,在夕阳映照下,一座规制庞大的驿站就坐落在不远处,清晰可见。 鼓角之声响起。 034章:我家有女穿貂皮 其时残阳如血,侵染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驿站角楼之上的四面黑旗在风中猎猎飞舞,配上咚咚作响的战鼓和呜呜的号角相鸣之声,真有点儿铁血残阳大漠黄沙的意境。 李邦华和倪元璐已经换了马,走在周世显的身侧,看到驿站中的这幅架势,李邦华转脸笑道:“还真有点意思,是不是?” 周世显点点头,心想老爷子管过兵部,对兵事不外行,他这句话算是对周家驿的夸奖。 他晌午收到斥候回报的时候,原来还以为驿站戒备松懈,防范全无,对那位驿丞还颇有腹诽,现在看来全非如此,面对忽然出现的这样一只庞大车队,驿站里作出的反应之快,戒备之严,不仅是中规中矩,简直是让人有点意外之喜了。 车队之中,庄彦率四骑锦衣卫当先而出,打马向驿站大门驰去,准备喊门。没想到,驿站的大门之外居然架有鹿砦,见到他们奔来,不仅没有关上大门,反而向两侧打开,一个穿着黑袍的胖子,带领着二十余人蜂拥而出,弯弓搭箭,持枪弄矛,竟是打算出来迎战的样子。 庄彦于马上大呼道:“左都御史李邦华,翰林院学士户部尚书倪元璐,奉旨南下祭拜孝陵,着沿途水6驿站递铺,一体承奉供应!” 这话一说,驿站门口的二十余人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那领头的胖子上前一步,大声问道:“你是何人?” “锦衣卫南镇抚司总旗,庄彦。” 听说来人是锦衣卫的军官,那胖子才微有畏缩之意,先示意左右将手中的武器向下放一放,然后问道:“当下乃非常之时,驿站不能不加倍小心!请问庄总旗,车队一共有多少车,多少人?” “大车十辆,人一百九十有奇!” “敢问李大人,倪大人何在?” 庄彦在马上将手一举,过了片刻,李邦华和倪元璐就带着阮明和数名校尉驰上前来。 “我是李邦华,这位是倪元璐倪大人。” 这话一说,满拟这胖子立刻就会让路请进,不想那胖子甚为强项,又大声问道:“可有关碟?” 阮明跳下马,上前数步,说道:“勘合、火牌俱全,请贵驿验看。” 那胖子把东西接过来,一丝不苟的把勘合、火牌和随身公文都验看了一遍,核对无误,想了一会儿,却又梗着脖子问道:“你们说奉旨南下祭陵,自然携有圣旨在身,请出示一验。” “你放屁!”李邦华勃然大怒,“你一个未入流的官,开口闭口验看圣旨,怕不是失心疯了!” 没想到那胖子不动声色,点头说道:“骂得对,正该如此。若是两位大人把圣旨拿出来了,我反而要觉得事有蹊跷。” 说完,双膝一跪,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属官周家驿驿丞褚思宁,恭迎两位天使!” 李邦华没想到这位驿丞说变就变,连忙说道:“原来是褚驿丞,无需多礼,请起吧。” 褚驿丞也不婆婆妈妈,说起就起,立刻指挥手下人将门口的三排鹿砦搬开,有的人在前引导,有的人将院门开得更大,让外面的车队隆隆驶入。” 周世显护着帝后的车驾一同进入,放眼一看,心说我家开的这驿站果然巨大,容纳这一百多号人,三百来匹马毫无问题。他看阮明正在与那位褚驿丞交涉房屋马舍一系列事情,自己先绕着四方形的院场大概绕了一圈。 驿站的格局,与先前三千营的斥候报回来的大致不差,是个坐北朝南的凹字形,北侧是二层楼,东西两厢是平房,外面环绕着一人多高的栅栏,房舍和栅栏用的木料都很好,坚固结实。 驿站的四角,各自设有一座角楼,大约也是二层高,每个角楼上都按规例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里面各有几名驿卒在警惕的瞧着他们,有持弓箭的,也有拿着老式火枪的,看样子,如有需要每个角楼总能容纳七八名驿卒在内防守。 最有意思的是,院场的中央有假山,有水池,还设有一个刁斗,坐在上面的话大约是可以把周围的风景一览无遗。 驿站南向的一面没有房屋,都是高大的栅栏和大门。 总的来看,这座驿站虽然规制庞大,有铺张之嫌,但姓褚的把这里管的井井有条,经营的实在不错。 这时,阮明那边与褚驿丞交涉已毕,带着他来到周世显的面前。 “这位是锦衣卫的周百户,也是李大人的侄外孙,此次两位大人南下,沿途戒护是由他总承其责。”阮明介绍道,“这位是周家驿的驿丞,褚思宁。” 两人初见,自然是互致寒暄,周世显亲眼目睹了方才门口的事情,觉得这位驿丞英雄气概,对他极有好感,而褚思宁见周世显如此年轻,就领衔南下车队的整个护卫,心中不免诧异,随后便想,他是李邦华李大人的侄外孙,那也就不奇怪了。 按照阮明和褚思宁达成的安排,神机营的兵士入住东侧的平房,三千营的骑兵和部分锦衣校尉住北侧的一楼,两位大人和内眷,连同另一部分锦衣校尉,住在北侧的二楼。 南侧的一排平房,本来就是由驿站的驿卒、厨师、库子、杠夫等一干人等居住的,加起来也有近百人。 到了下车的时候就有趣了,崇祯是扮做一个生病怕风的师爷,由王承恩带着几名校尉一起,扶上楼去了。 汤若望本来就是个传教士的身份,说着上帝保佑,到哪儿也不会引起怀疑。那名伤了腿的兵士,由几个同伴抬进房子里去了。 等到皇后公主们一下车,大家都惊呆了,只见皇后为,带着两个公主,三个人都穿着纯色的貂皮衣服,戴着貂皮帽子,一望可知全是极品皮毛,正是一副富贵人家的女眷打扮。 皇后穿一身貂,显出风姿绰约。长平公主穿一身貂,皮帽之中的脸庞愈显得明艳动人。昭仁公主穿一身貂,上不见小手,下不见小脚,目不能视物,仿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在地上到处拱来拱去。 皇后由珠子扶着上楼去了,轮到公主们,又是只能由周世显亲自动手,他左手搀着长平公主,右臂干脆把昭仁公主拦腰夹起,顺着楼梯走上去。昭仁公主仿佛一只被掐住了后颈的小胖猫,驯服的被周世显夹在肋下,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 周世显心想,许勇那家伙真行啊,抄家抄出来的貂皮,居然在这里用上了,我当初不该笑话他的。 035章:好大的桶   对驿站来说,这支车队虽大,但不算难伺候。   驿站最怕遇上那种不大不小的京官,一旦外放,做事不**度,天王老子也没他大,颐指气使,要人要车要马,一个不如意还要打人骂人,那就会把驿丞折腾的不轻。   而这次的两位钦差都是朝廷的名臣,锦衣卫和护军们似乎也很好说话,人家自己有车有马,并不要征用驿站的驿车驿马,也不用驿站派轿夫杠夫送出几十里,那还有什么话说?   伺候好三样事就可以了:人吃马嚼,热水,睡觉。   每家驿站都设有廪米库和草料库,正好对应人吃马嚼这两项。因为这回来的马格外多,所以放在驿站外的大马场里,跟驿站自己的驿马养在一起,而驿站的驿卒之中,从马头驴头到兽医一起出动,照料下来不成问题,只有夜不收的规矩是“马不离身”,所以把他们的几十匹马单独圈在院场内的小马场中。   每一侧的驿舍中,照例都有两间饭厅,一大一小,大的给随从用,小的给达官贵人和家眷用。这一回来的人多,也就看出大驿站的厉害了,驿站的厨师厨夫们一起开动,没过多久,热腾腾的大盆菜、大盆饭和热汤,就流水价端了上来。   军士们齐声欢呼,按照值守的分派,严格分拨轮流吃饭。自出朝阳门以来,当属这一顿饭吃的最为舒心畅意,一是因为此处已离京三百里,贼氛渐淡,二是因为今天吃过饭之后,不需连夜赶路,可以在床铺上睡个好觉,当然人人兴高采烈。   为了避免意外,帝后一家照例不下楼,在房间里吃。锦衣卫在二楼的楼道两侧下了警戒,所以饭菜都要转送——先由驿站的杂役端给锦衣校尉,再由锦衣校尉送到房间门口,交给王承恩和珠子端进去。   皇上和娘娘不下楼,随驾的臣子自然也不能自顾自地下去吃,周世显把李邦华和倪元璐请到自己的房间一起吃,他专门避开了汤若望,是因为在聊聊天的同时,顺便也有事情要办一下。   “那姓褚的驿丞,是个人物。”李邦华说道,“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见到咱们车队,居然还敢带人出来迎战,嘿。”   周世显也有同感,这年头,即使是官兵,也几乎没有哪个将领敢于带兵出城野战了,遑论一个普通的驿站?   “孟翁说的不错,他还居然要验看圣旨。”倪元璐表示赞同,“说实话,眼下这个局面,兵荒马乱,朝不保夕,只要能结寨自守的,都已经能算是出色的人选了。   “正是这个话!”周世显也接上了话头,“以现在外面的情势,万一有什么意外,不能不早做准备。这次离京城走得匆忙,孟翁和倪公两位,想必都没来得及备妥行囊?”   李邦华和倪元璐都是一愣,心说这要问你了,我们俩是被你的锦衣卫拿下的,能准备点啥?被子还是褥子?   “世显略备心意,替二位稍充行囊,幸勿推辞。”   说罢,取过两个大封袋,推到两人面前。   两人对望一眼,李邦华拿起一个封袋,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见是三颗小红宝石,凝红透亮,品相极佳,先就吃了一惊,另有一个小一点的袋子,沉甸甸的极是坠手,一捏便知道是沙金,少说也得有七八十两。   “驸马,这可不成……”   “孟翁,”周世显抢先拦住了他的话头,“此行南下千里,朝不保夕,万一车队遭冲散了,说不定凭着这点东西,就能活着到达南京!”   这当然只是一个说法,李邦华和倪元璐也心中有数。他们俩不是贪官,但也不是海瑞式的人物,门生故谊的相赠,还是收的,只是与周世显并没有这层关系,因此不免迟疑。   “我向知两位崖岸高峻,绝不敢自讨没趣——这点东西,并非无偿相送,待得到了南京,俸禄了下来,再补还于我也就是了。”   “那也罢了,”李邦华和倪元璐默默将封袋纳入袖中,说道:“驸马,受惠极多,就不说谢了。”   “哪里的话!”驸马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几个菜说道,“请用一点,今晚只论私谊,明天睡起来,还有些公事上的学问,要向孟翁和倪公讨教。”   等到吃过饭,大厨房里的热水也一锅一锅地烧了出来,装在木桶里抬出去,按照驿旅的规矩,不管人多人少,反正每个屋子都分一桶就是了,八个兵住一间,也是一桶,周世显自己住一间,也是一桶。   有了热水,自己兑上房间水缸里的凉水,好好洗个澡,这是最渴望的事了。   不过给二楼送水的时候,遇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杂役把烧好的热水送过来,由数名锦衣力士接过,一共四个大桶,分别送入崇祯的房间,周世显的房间,李邦华三人的房间,唯有皇后的房间不能进,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不然哪天一个“窥视寝宫”的大帽子压下来,要出人命的,于是只敢把大木桶放在门外廊上,便赶紧溜回去站规矩了。   珠子、王承恩和周世显看着这个沉重的大木桶,面面相觑。珠子不用说了,手无缚鸡之力,王公公身子虚浮,也是个帮不上一点忙的人,周世显力气倒是有,可惜没净过身,不太符合进宫的要求。   “我进去问一声儿,”珠子看了周世显一眼,“总不能说让娘娘洗不成澡吧?”   待得珠子进到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周皇后轻笑一声,说道:“值甚么!叫他抬进来吧。”   跟着珠子便走出来,替他把门帘打起来,小声说道:“娘娘叫抬进去。”   周世显心里也有点紧张,双手握住木桶的提手,曲臂力,嘿的一声将木桶提在了胸前,跨进门,小步小步地往里面走去,因为桶里装的是热水,所以桶上面水汽氤氲,他透过水汽只能隐约看见皇后和公主已经脱去貂衣,穿着什么就看不太清楚了。   “行了,就放在这里好了。”周皇后笑着说。   “是。”周世显弯下腰,将大木桶轻轻放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喘匀了气说道:“臣告退。”   这里已是皇后的寝宫,即使有长平公主在侧,他也不可以有任何不庄重的行为。   倒是昭仁公主看见他,欢喜异常,穿着一身白色的对襟里衣,光着一对小胖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他转身要走,便拉住了他的手不放。   “世显呐,”她依依不舍地说道,“你留在这跟我们一起洗,好不好?”   “住嘴!”   “胡说!”   阿娘和阿姐的怒喝之声同时响起,连珠子也红了脸,慌忙把她抱住,一手捂了嘴,捉回后面去了。   周世显狼狈不堪地退出门,顺手把一对门扉关起,过了片刻,只听咔嗒一声,知道是珠子过来下了门栓。   等在门口的王承恩见驸马一头大汗的样子,望向他的眼光不免略有疑问。   周世显强笑道:“好大的桶,够沉的。” 036章:不是钱,是尊重 二楼房间的格局,是崇祯和周皇后的两间大房在中央,李邦华三人的房间居左,周世显的房间居右,算是左右拱卫寝宫。 周世显回到自己房间,先脱个精光,从水缸里打出凉水,跟热水兑了,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换上干净的里衣,往床上一倒,心想这回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自己这边安静下来,却听到了隔壁的动静,隐隐有细微的水声传来。他一个不小心,把刚才昭仁公主的那句话给想起来了,心头一热,不免绮念丛生。 结果这一晚就没怎么睡好,无数奇思妙想在梦中纷至沓来。 早上倒是醒的还早,懵懵懂懂坐起身,先照脸给了自己两巴掌,打得生疼,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今天还有事情要办呢。 要办的事情,先就是要弥补自己一个绝大的疏漏。 这次离京,他的准备做得很充足,银钱方面,有前后两辆银车装着抄家得来的金银,拜许总旗所赐,这笔财富折银在二十万两以上,不仅足以用于途中的军饷、应付可能生的意外,甚至连到达南京之后这笔钱怎样使用,他都做了预案。 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直到昨天,他在御驾之前,请四千五百两贼赃来赏军的时候,崇祯听到银子数目,眼中一亮的神情,才让他恍然大悟自己哪里做错了。 皇帝的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皇后的身上,也连一文钱都没有。 所以皇帝在嘉慰将官的时候,只能口头表扬,然后着周世显记下。 皇后想奖赏瑞常的时候,干脆就把自己戴着的镯子赏出去了。 没有钱,就只能等着臣下知情识趣,主动孝敬,不能开口要。 开口要,那就变成乞丐了,臣下决不可将帝后置于这样尴尬的位置之上。 这是自己的疏忽,好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周世显有一个优点,就是行动力特强,一旦现自己有什么不足,立刻就会设法予以弥补,昨天晚上补上了李邦华和倪元璐的,今天就该为帝后打算了。 吃过早饭,他把阮明叫到房里,两个人写写划划了半天,才算是拟妥了两张单子。周世显袖了单子,来到崇祯的房间之外,让阮明等在外面,请王承恩代自己通报。 崇祯听说驸马来了,很是高兴,他知道这个准女婿一路劳心劳力,要管的事情太多,因此如无必要,从不去打扰他,现在他主动来见,自然是立刻召入。 “世显,今天这么早,是有事要奏?” 周世显被昭仁公主弄得对“世显”这两个字有点过敏了,现在听崇祯一喊,差点就走神,连忙答道:“是,臣在陛下面前,不敢言早。” “说到这个,不是我自夸,朕自御极以来,十七年间从未断过早朝。” 周世显看着崇祯脸上那微微自得的神色,心想这话虽然不假,可是南辕北辙的故事告诉我们,若是走错了路,越是坚持,反而就错的越远。 “陛下勤政自俭,天下皆知,就是在度之上面太过克己,清苦之至,我们做臣下的岂能无愧。” 崇祯听他这么说,略觉奇怪,明明在说起得早,怎么一转就转到花钱上去了? “世显,你想说什么,只管奏来就好。”崇祯笑着说道。毕竟做了十七年的皇帝,臣子这种先抑后扬、先铺后立的道道,他见得多了,知道周世显有话要说。 “是。”周世显见自己的小心机瞒不过崇祯,干脆就乖乖听话,直接说,“臣奏请复设内承运库。” “哦?”崇祯神情复杂,侍立在一旁的王承恩,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周世显一眼。 大明的税收,是以国税分入太仓和内库。太仓是国库,由户部管辖,内库则是皇帝的私库。 内库有内承运库、广积库、甲乙丙丁戊五库、赃罚库等十二库,这其中只有内承运库存的是金银,其他存的都是布匹之类的各种实物。 内承运库中的金银,就是通常所说的内帑了,在大臣们眼里,那里就像是有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在弘治、嘉靖、万历三朝,皇帝强势,能从国库搬来百万两白银,但在崇祯即位之后,没有从太仓挖过一次银子,反倒不断地内帑,以至于朝臣都知道户部没钱,要钱找皇帝陛下内帑。 因为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二十六卫的军饷都是内帑支撑,所以只要有帅臣带了京营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放内帑。 内承运库毕竟不是真的聚宝盆,近两年更是出多进少,内帑终至于完全枯竭,连守城兵卒的一点赏钱也给不出来。 库还在,钱没了。 到现在逃离了京城,更是连库也没有了,身边亦无一两银子,复设不复设的,也无非是镜花水月,望梅止渴。 崇祯摇摇头笑了,驿旅在外,不比朝堂奏对,不用那么严肃。 “世显,要说复设内承运库,当然好,”他开玩笑似的对周世显说道,“只是你打算设在哪里?内帑从何而来啊?” “陛下,臣奏请将内库设于银车之内,随圣驾而行,”周世显笃定地说,将衣袖中的清单双手奉上“至于内帑,请自这张单子而始。” “什么?” 崇祯不等王承恩上前,自己伸手便将单子接了过去,单子上寥寥数行,简单明了,一眼便看清了: 足纹银锭四百个,每个重五两,计银二千两 金元宝一百二十个,每个重十两,折银一万九千二百两 赤金一千五百两,折银二万四千两 大东珠五颗,折银一万二千五百两 大红宝石五块,折银七千五百两。 这样通算下来,总有六万五千两白银。 崇祯激动得手都有些颤了,这孩子说复设内承运库,竟然不是一句虚言!他咳嗽一声,把单子递给王承恩。 “世显,这许多银钱,你是怎样筹集出来的?” 这个,臣就用抢的。 “臣破家从驾,报效君父,份属当然。”驸马恳切说道。 “这……”崇祯心想,我家长平这是嫁了个富贵人家的娃吗?太仆寺的少卿,一年的入息看来也不少啊。 “亦有离京前锦衣卫所起获的贼赃。”驸马补充道。 王之心的家产,陛下您也有份花了的。 “好,好,”崇祯双眼放光,点头说道,“就复设内承运库于银车之上,着王承恩总司其责,与……与……” “启禀陛下,是与兵部司务阮明协理,”周世显奏道,“娘娘的体己,也与内帑放在同一辆车上。” “体己?”崇祯困惑地说道,“皇后离宫之时,不曾有带得什么银两……” 话还没说完,忽然明白了,心中大起感慨:这孩子,真是的。 “你说有,那就有吧。”皇帝微笑着说。 037章:散碎银两 又要去皇后的寝宫了,不过这一回不是送热水去洗澡的,而是给娘娘去送体己钱的,所以不用那么尴尬。 虽然理直气壮,可还是向皇上借了王承恩一用,请他“照料门户”,也就是寝宫的门户并不关闭,由他王公公在门口立守,以免惹来什么闲话。 听到王承恩替他报名求见,寝宫里的母女三人都觉得很开心。 昭仁公主想的是,哦也,世显来了。 长平公主不必说,从周世显进宫抢人的那一夜开始,对她而言是一段奇妙的旅程,时时可以看见他,时时可以跟他说话,这些放在往时都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有的时候,她甚至在心底有点暗自喜欢现在的局面,打破了宫内那种枯燥而毫无惊喜的日子。 皇后的开心,则复杂一些。 先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是一定的,这个一表人才的驸马,也当得起这一句话。 再就是他带兵入宫,把皇帝公主和她自己从必死的绝境中抢了出来,这份忠心和功劳,不做第二人想,见到他自然会开心。 还有就是,每次见到周世显,她总会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之感,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想想,多半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抗在肩上,抱进轿子里的缘故吧。 皇后先认真地整理了妆容和衣饰,端坐在房间一侧的一把椅子上,长平公主则抱着小妹坐在另一侧的大床上,以防她再弄出什么尴尬的事情来。 等到珠子把周世显引进来,给皇后行过礼,身姿挺拔地一站,皇后心里那种欣喜的感觉便又来了。 “驸马,本朝皇后向来不见外臣,但你的身份不大一样,算是家里人,咱们就破个例。”周皇后双手放在膝上,羞涩地笑了笑,“不过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那些军啊国啊的大事,我可不大明白,多半也拿不上什么主意。” 周世显肃然起敬,这位皇后真是玲珑剔透,聪慧过人,原来的历史上,怎么没有她的传说? 就这一句话,里面的学问就不小。 说皇后不见外臣,先站住了身份地位,不使外间之人有诋毁之机。 然而嘴上说不见,却还是见了,那是因为这是驸马,是家里人,是可以破例的,以后也照样可以见,该办的事情一点也不耽误。 见归见,“皇后、外臣”这两个词,便点明了这是正式的觐见,与昨晚嘻嘻哈哈的杂事可不一样。 最后一句,我是后宫,我不干政。 周世显心想,仓促之间,难为她一下子就能理出头绪,说出这么一句滴水不漏的话来。 好厉害。 “是,微臣理会得。”周世显恭恭敬敬地说,“此次鸾舆凤驾仓猝离京,诸事未能齐备,娘娘统摄六宫,日常支用不菲,年例银子怕一时关不下来,臣特意替娘娘备一点散碎银子,供娘娘赏赐下人之用。” 说完,掏出准备好的单子呈上。 皇后心中惊喜,心说他毕竟还是替我想到了,而且话里话外,还知道维护住皇后的体面,这就不容易。 说起来,朝廷给皇后的供奉,是以实物为主,各种丝绸布匹用具吃食什么的,林林总总有数百样之多,但说到银钱,其实不多,每年一千二百两定例,若是想存下一点体己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 驸马有所孝敬,当然是不必矫情拒绝的。虽然说明是散碎银子,数目不大,但现在手头空无一物,这正是雪中送炭,可解燃眉之急。 她不像崇祯那副急迫的样子,尽自稳得住,只是微笑着说道:“驸马,这倒难为你了。珠子,替驸马爷拿上来。” 珠子小步走过来,从周世显手中接过单子,转身低头奉给皇后,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便见皇后的身子一颤,那张单子又脱了手,飘飘摇摇地向地上落去。 珠子心想,皇后一向端庄稳重,这样的情形可不多见,连忙弯下身子,要替皇后把那张纸捡起来,结果看见写在纸上的散碎银子,腿一软,差点坐到在地上。 白银一千二百两 金锞子二百个,每个重三两,折银九千六百两 沙金八百两,折银一万二千八百两 珍珠四十四颗,折银八千八百两 大红宝石三块,折银四千五百两 大蓝宝石五块,折银六千两 她好不容易稳住没摔下去,捡起了单子,重新递到皇后手中,心说驸马爷口中的散碎银子,也太吓人了。 皇后刚才也是对单子上的数目没有准备,有一瞬间的恍惚,现在稳住心神,接过单子,默默地看了起来。 长平公主坐在床上,先是听说周世显给阿娘送钱来了,心中欢喜,现在见到皇后默不作声的样子,心中又忐忑不安起来,难道是他给的钱太少,阿娘不满意了么? 良久,才听周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驸马,谢谢你这么替我们娘仨着想,”皇后柔声说道,“这份心意,当真是贵重得很。” 听阿娘这么说,长平公主放下了心,看来不是嫌给得少,而是没想到有这么多。她不禁心痒痒的,很想跑过去瞄上一眼,看看这家伙到底拿了些什么好东西来。 “不敢,”周世显还是恭敬答道,“些微之物,不足博娘娘一笑。” “驸马,这一路行来,我看你手下的这些兵,都是很能打的。” 周世显微觉奇怪,怎么忽然说起打仗的事来了? “启禀娘娘,臣带的这些人,都是精锐,”他不敢轻视皇后,有问必答,“以一当十不敢说,一个打三个,臣有自信不会输。” “这么好的兵,你给他们的饷钱,是不是就该比别的兵多一点呢?” “是,娘娘明见,他们的饷银,果然是要高一点的。” “上次你带队去打仗,胸口中了箭,是靠盔甲挡住的吗?” “是,臣着双甲,一般的箭矢不易射穿,请娘娘不必担心。” “那是光你一个穿着双甲,还是别人也有呢?” “这回护卫御驾的人,个个都是穿着双甲的。” “一人两件盔甲,还有那些枪啊炮啊,花的钱也不少吧?” “军士的装备械具马匹,确是支出繁浩。” “倘若这一回,你把我们送到了南京,”皇后垂下眼帘,“若是再有敌人攻来,你只有这一点兵,不敷使用,那还能保得住我们娘仨吗?” “臣自会广招健儿,锻炼成军,决不令娘娘受一丝一毫之惊扰。”周世显觉得,这越来越像是金殿奏对的格局了。 皇后默默点点头,把那张单子拿了起来。 “驸马,这一路上,你一人支撑大局,尽心竭力,我很是感激,”皇后凝视着他,温声说道,“你的钱,我不能这么拿。” 038章:都是兄弟 周世显还没说话,一旁的珠子先急了——正在缺钱的时候,好不容易驸马爷送了一份大礼来,怎么就不要了呢? 周世显却面色不变,依然恭谨:“世显听娘娘的吩咐。” “这一千二百两白银我收下了,只当是提前关来的年例银子,”皇后嫣然一笑,“还有那四十四颗珍珠,我也不跟你客气,收了。其余的你拿回去,充作兵费使用,特别是那些大红宝石大蓝宝石,都是稀罕物儿,南都繁华,你使人慢慢出手,一准能卖上个好价钱,可别三个不当两个的甩了。” 这就是说,大约值四五万的东西,皇后只收一万,而且能当现钱用的,也只是那一千二百两银子。 周世显心中对皇后愈敬重,朗声说道:“臣遵懿旨,唯有那些小金锞子,三两一个,臣这里用不上,倒是用来赏人应该很顺手,还请娘娘赏收。” 听他这么说,皇后把单子又拿起来看了看,有了决定。 “那就二一添作五,”皇后笑着用手在空中一劈,“咱们一人一半。” “是,”周世显也笑着答应道,“东西都放在银车上,请娘娘指一个人,以后专与兵部司务办理交涉。” “我身边就这么一个管账的宫女,”皇后指了指珠子道,“托驸马的福,现在终于又有钱可管啦。” 珠子放下了心,金子银子珍珠加在一起,也不少了,于是欢天喜地的跟着周世显去了。 长平公主一直憋到现在,见他们出了门,一溜烟跑到周皇后身边,拖了一张小凳子坐了下来。 “阿娘,他都拿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啊?”她心痒难耐地问道。 周皇后微笑不语,只把周世显进献的那张单子递了给她。 公主看了好一会,心满意足的还给周皇后。 “阿娘不要他的东西,留给他做兵费,这我都懂,”她好奇地问道,“怎么珍珠又收了他的呢?” “四十四个一起的珍珠,应该是个头色泽都齐整的珠子,很是难得。”周皇后抚着女儿的头说,“以后做个珠冠,给你出阁的时候戴,好不好?就当是他们家纳征下的聘了。” 原来如此,长平公主又是害羞,又是欢喜,纳征本是公主大婚礼仪必有的一环,可惜被李自成的迫近给打断了。 “那阿娘刚才说不要他的钱,留给他到了南京用。”她低着头说,“到了南京,还用他去打仗吗?” 周皇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觉得,你这位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我不知道。” 周皇后看着屋子的窗棂,思索了一会,才又开口。 “太祖和成祖的时候,驸马里头,还是有几个出色的子弟,到了仁宗皇帝之后,就再也没见有什么才华出众的人物,规矩也慢慢变得不一样了,驸马不可再兼任实职,除了领一份两千石的禄米,再也没听说能有什么作为。你看你姑父巩永固,挺好的人,到死也还是担着一个虚职。” 这些事,长平公主多少也知道一些。 “万万想不到,现在出了一个周世显,我虽然没见识,也知道这样的事儿万中无一,是真正的异数。论到带兵,你父皇身边现在只有他这么一个靠得住、信得过的人,你想想,他这样一个人物,就算是到了南京,你父皇会让他闲下来吗?” 长平公主听得又是骄傲,又是担心。 骄傲的是,哪个少女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万人敬仰的英雄人物呢?担心的是兵凶战危,刀枪上头没有眼睛,不知道他能不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呢?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盼老天保佑他,把李自成什么的赶紧都平定了。” “哪有那么容易,”周皇后笑道,“打仗这种事儿,看上去是人跟人在打,其实啊,是背后的银子跟银子在打,打的都是钱!万历爷的时候,国库里本来有的是钱,打了三大征,军费上的银子跟水淌似的,再加上给福王办大婚,修宫殿,到底花了个海干河尽,往后再有事儿,就得往天底下派饷,局面慢慢的就不大行了。” 公主有些担心,赶紧问道:“那阿娘留给他的这些钱,够他打一阵子了吧?” “这可……怎么跟你说呢,”周皇后笑笑,“这么说吧,前些时候李自成破了潼关,往京城杀过来,你阿爹要调吴三桂的关宁兵来京师勤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开口就要一百万的行饷。” 长平公主吓了一大跳,坐直了身子。 “打仗的事,咱们帮不上忙,像这些使钱的地方,能省就省着点,他们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的,知道咱们懂得体恤他们,那就比什么都强。” 长平公主知道,阿娘这是在有意无意地教她日后与驸马相处的道理,默默地点头。 奉皇后之命,下楼去办理交接的珠子,却听不见这些话,现在她的满脑子里,都是钱。 这些钱,按照驸马的说法,都是装在楼下的“辛”字号银车上的,现在跟阮明办理交接,是要把驸马许给的财物,取出来装在单独的箱子里,列好账册,然后拿一把大锁咔嗒一声锁上,把钥匙藏在内裙的带子之上,那才能算是银钱到手,大功告成。 可惜的是,前来办理交接的人马,不止皇后一系,还有一个王承恩王公公,也是奉旨在此办理交接。 既然都是来分钱的,那么谁先谁后,就得有个讲究了。 “复设内承运库乃是皇家大事,顶顶重要的!”王公公语重心长地说道:“待咱家先上去,跟阮司务交割明白,珠子你再上去,收娘娘的那一份体己吧。” 王承恩说的也算是正办,但珠子可不这么觉得,毕竟车里面的东西就那么多,万一让王承恩都拿去了,留给娘娘的不够,那可怎么办? 她在皇后身边的时日不短,见过的事情也不少,后宫里头尔虞我诈的,分东西的时候也常常讲个先下手为强,不然东西落在别人手里,再往回要那就难了,特别是王公公总在强调那个内承运库,金子银子要是一旦进了他那个库,那还能再出得来吗? “王公公,本来该听您的,”珠子甜甜地笑着说,“可是这一回,银子不是户部交过来的,是我家公主的驸马给的啊。” 039章:写一道圣旨给他 一听这话,阮明的脸色立刻变了,就要开口斥责,周世显苦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算了。 人心向背到了这样的地步,骂人也没有用,何必去为难一个老实的驿卒? 他能把话说出来,就算是好的了,至少还没有像李自成一样,戕官造反,杀人劫财,不然就真有麻烦了。 李自成出身陕西的驿卒,这是知道的,周世显没有想到的是,难道李自成已经成了驿站这个行当的某种保护神了吗? 其实李自成对待兵部所属的驿站,与对待其他的官军并没有什么大的分别,所以李自成不害驿站这种事,不知道眼前这个驿卒是从哪里听来的。 还是只能归结到人心向背,周世显心中叹息。 不过这件事儿倒是给了他意外的提醒,如果这些下层的驿卒对李自成是这个态度,那么反过来,他们对于自己这些来自于京城的高官,就未必会友好到哪里去,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待到晚上,自己是不是有一点托大了呢? 周世显琢磨了一会儿,如果是因为贪恋一时的舒适,结果因小失大,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那就干脆提前动身,现在离午饭还有大约一个时辰,从现在开始准备,刚刚好可以在午饭之后开拔。 他把谷十八叫了进来,让他去通知护驾的官兵,让阮明去二楼通知王承恩和珠子,还有李邦华房间的三个人。 “还有,”他对阮明说,“等他们弄好了,替我请李大人、倪大人和王公公到这里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 很快,李邦华和倪元璐就赶下来了,因为也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好收拾。意外的是,王承恩也跟着就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周世显原本以为还要多等她好一会儿。 “万岁说让我先下来跟驸马办事,他的东西他自己收拾。” 这就不容易,几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嘴角含笑,绕过了这事儿不提。 “提前开拔,自有原因,先不去说它。”周世显说道,“这里既然是驿站,有一件事,我思忖了良久,觉得还是可以试着办一办。” 要办的事是拟一道圣旨,用六百里加急,往南京,若是运气好,驿路通畅,那么三天时间就可以送达。 “命南京派兵北上!哪怕是迎驾三百里,我们也可以少走三天的路,早一天接到,圣驾就早一天安全。” 这个主意好!大家想了想,都觉得其中虽然有一点取巧,但由此向南,流贼的兵力应该并不算多,既然周家驿还在运转,焉知其他的驿站没有运转呢? “我看行,至少没有坏处。”倪元璐说道,“只是现在没有阁臣在侧,那……” 圣旨的规矩,是由内阁拟旨,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掌印太监用玺,当然中间是要得到皇帝的批准的。 倪元璐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内阁大臣,那该怎么拟旨呢? 周世显心想,此公什么都好,就是太守规矩。 “事急从权,何必太过拘泥,就借倪公的大笔吧。” “对,对。”王承恩也附和道,“就请倪大人在这里拟稿子,我上去禀报万岁,再取纸和印下来。” “擅动枢笔,这可有点勉为其难了……”倪元璐一边叨叨着,一边儿开墨濡笔。他是大才子,寥寥几句话的事情,一挥而就。 “孟翁,南都的事情你最熟,你看题头该写给谁呢?” “写给史宪之吧,现在是他主理兵部。” 史宪之,就是史可法,现任的南京兵部尚书。 周世显知道,南京的各衙门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统属关系,以南京守备勋臣、南京守备太监和兵部尚书最大,不过现在的局面兵事为王,所以南京的群臣还是以史可法为主。 说话之间,王承恩也回来了,将写旨专用的特用纸往桌上一铺,双手压边,由倪元璐用工整的小楷把拟好的稿子端端正正地抄写在上面,用了印,轻轻吹干。 外面不好用圣旨专用的套筒,于是找阮明要了兵部的公文封袋装在里面,把口封了。 “十八,替我去请这里的褚驿丞过来。” 十八答应一声去了,没过多久,褚思宁便赶了过来。 “褚驿丞,”出面说话的是李邦华,“你可知道,从这里往南的驿路通是不通?” “通的,”褚驿丞点头道,“再远不敢说,八百以内是畅通的。” 李万华和周世显交换了一个眼神,八百里的话,就快到淮北了。 “好极了,我有一封公文要往南京,请贵驿用六百里加急即。” “是,属官这就先去交代下去,回头请阮司务补一个花押就好。” 说完,知道事情紧急,亲手接过那个封袋,大步走出去安排了。 没过多久,就听到有大声呼喝和马匹嘶鸣的声音,驿站大门打开,马蹄声急远去。 几个人对褚驿丞办事的效率都很满意,等到他回来,李邦华便格外假以辞色。 “褚思宁,你很能干,现在这个局面暂时什么也不用说了,日后若是有机会,我李邦华保你升官。” 褚思宁躬身一揖到地,大声道:“谢李大人栽培。” 说完,又恭恭敬敬的问道:“几位大人,原来是说用过晚饭再走,现在我看外面的军士们都动起来了,是计划有变吗?” “是,路途遥远,早点动身,早点安心。”李邦华笑道,“你也可以早点清净。” “可惜了,本来还想多多聆听几位大人的教诲,看来只好等下一回了。”褚驿丞遗憾地说,“我这就去吩咐开始准备午饭,回头我来给几位大人奉茶送行。” 等到各自准备就绪,午饭果然也开出来了,队伍还是按照周世显的规定,分拨轮班吃饭,而周世显、李邦华、倪元璐和王承恩四个,干脆就在一楼的临时公所匆匆吃了,以防随时有事情要办。 到了临行之前,褚驿丞说到做到,把最好的茶拿出来了。 “这是武夷产的肉桂岩茶,是用肉桂良种茶树的鲜叶,由当地的高手以族中秘方制成,属乌龙佳品,带着一股奇特焦香,入口醇厚回甘。”他郑重地介绍道,“说实话,属官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专门用来奉承往来的贵人。” 说完,用专门的瓷壶给几人各倒了一杯,看上去甘红透亮,还没喝就已经觉得异香扑鼻。 见李邦华几个人都啧啧称奇,周世显心说这真是好东西,不知是个什么秘方?于是端起茶杯,微笑着凝视杯中的茶汤。 【物品:加了蒙汗药的肉桂茶,产地:周家驿】 040章:茶中极品   周世显一向觉得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从不轻易慌乱,然而这一下还是把他弄的有点含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个死胖子,居然在茶里下了药。   他眼见几个人已经端起了茶杯,来不及想别的,先扑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秋!”口沫横飞之下,几只端着茶碗的手都僵住了,大家尴尬的看着他,悄悄把茶杯放下,心说驸马这回可出洋相了。   “失礼之至,”周世显揉着鼻子,抱歉的说道,“我这鼻子……”   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的向着除驿丞靠了过去,仿佛是想向他解释什么。   褚驿丞一脸假笑,跟周世显的眼神一对,忽然就变得凶恶起来,劈手将茶壶向周世显面上一掼,转身就跑,张口大呼:“动……”   动技能,【冥想】   劈面飞来的茶壶,在眼前大约一尺之处停下了,奇妙的悬挂在空中,褚驿丞刚跑两步,半张着嘴,仿佛能看见动手两个字的口形,己方的三个人,倪元璐和王承恩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只有李邦华老爷子正在做奋身欲起的样子。   周世显的身上缓缓生出了一个白色透明的身影,左手试着去接住那把茶壶,右手从腰间连鞘摘下了绣春刀,平平拍向了褚驿丞的后脑。   起初的三次都没有成功,要不就是接住了茶壶但是刀没有拍中,要不就是刀鞘拍中了胖子的脑壳,但是茶壶掉在地上出一声大响,直到第四次尝试,左手才轻巧的拎住了茶壶的把手,右手中坚硬的刀鞘敲在胖子的后脑之上,把他拍在地上。   待到时间的幻境解除,众人只见周世显的双手一阴一阳,左手如拈花抚叶一般轻柔的接住了茶壶,右手如大力金刚将刀鞘啪的打在褚驿丞头上,褚驿丞闷哼一声,颓然扑倒在地,刚出口的半个动字儿,也就吞回了肚里。   “好茶,好茶!”周世显口中大赞,以目示意众人,大家会意,纷纷附和。   “此茶色香味美,真乃茶中极品也。”   “入口醇厚,齿颊生香,茶艺悠长绵绵不绝。”   “这茶……这茶……霸道哇!”   在一片赞美声中,周世显仿佛不经意地把谷十八唤了进来。谷十八一踏进屋子,立觉情势不对,见驸马爷手持带鞘绣春刀,脚踩胖子褚思宁,大惊之下就要拔刀。   周世显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是个黑站,你去知会他们几个,先在二楼加双倍人手,由庄彦带领护好万岁,然后立刻封门抓人,西边的房舍里,四个角楼,厨房仓库,一个也别放过。要万分留神,肯定有一班驿卒是持了刀枪防身的,当心他们暴起伤人。”   谷十八领命而去,周世显侧耳听去,外面先是有些零零散散的脚步声,楼梯上也在上人,过了片刻,忽然便听到一声整齐的呐喊,然后呼喊喝骂之声不绝于耳,也有刀剑相交之声传来,最后响起了枪声。   枪声一响,在凹字型的院场之内来回回荡,变得尤为响亮震耳。仿佛是受到枪声的震撼,那些呼喝呐喊的厮杀声渐渐的没有了。   再过片刻,许勇提刀闯了进来,刀上有血,他先看看脸色白的王承恩和倪元璐,再看看驸马,嘿嘿一笑。   “万年的鹰隼差点被雏雁啄了眼睛,竟然阴到锦衣卫头上来了。活的一共五十八个男的,七个婆娘,都拘在外面了,死的六个。”   “啧啧,厉害厉害,”周世显感叹道,“还有地上这个驿丞,是个亡命徒,把他弄醒,捆结实点,我一会儿有话要问他。”   说完,带着王承恩李邦华倪元璐这三个,噔噔噔的往楼上跑去,毕竟这时候跑得越快,越见忠心。   满走廊的锦衣卫见到驸马来了,连忙让开了一条路。   “陛下安好吗?”他隔门问道。   “朕安好。”崇祯干涩地答道,“世显,下面出了何事?”   “驿丞作乱,经已平息,请陛下安心稍作歇息,咱们再出。”   问完了皇帝的安,再来到皇后房间的门前。   “娘娘安好吗?”   “本宫安好。”皇后的声音居然也还算镇静。   周世显放下了心,请李邦华倪元璐去陪着皇帝,自己准备下去审案了。   “驸马,他算是兵部的属官,需不需我同去?”李邦华自告奋勇道,“或有助益。”   周世显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这些龌龊腌臜之事,孟翁不看也罢,”周世显轻声道,“没的污了眼睛。”   李邦华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要动刑了,于是一拱手,不再言语。   周世显下了楼,见院场里跪了一地的人,男女都有,有的人神色漠然,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惊恐地四处张望。   他却不管这些,回到一楼的小饭厅,见到褚驿丞果然已经醒了过来,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双手捆在背后,跪在地上。   周世显拎了一张椅子,坐在褚驿丞的面前。   “褚思宁,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做这样的案子,那一壶蒙汗药不便宜吧?”他的语不快不慢,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你大约知道,驿站客店坑杀驿旅,都是剐罪。”   褚驿丞的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看了周世显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既然落在你手里,我也没指望活下来,倒是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茶里有蒙汗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照说肉桂的香味儿足以盖过了那一点点的酸味儿。”   告诉你可以,我怕你理解不了。   “我倒是也想问你,既然有药,何必专对我们几个下手?”周世显闲闲的说,“午饭的时候加在饭菜里,把我们这两百号人一起麻翻了,岂不省事的多?”   “你大约是看话本儿看入了迷,”褚驿丞不屑地说,“就这么一点儿,也不知要制备多久才能制得出来。”   周世显点点头,心想原该如此,这胖子既然没打算活,跟他好好说话也没有用。   “褚思宁,你该知道我是在南镇抚司的人,我这回带出来的人,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善男信女,所以我下面说的这句话,你一定要相信。”   他俯身向前,看着那胖子的眼睛。   “你是想死呢,还是想受够了活罪再去死呢?” 041章:破局 褚思宁望着面前这位冷酷的青年军官,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凝聚心力,然后才开了口。 “如果想死,那便怎样?” 周世显心想,这人的胆气真是豪壮,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倒架子。 “如果想死,你就在此处答我几句话,我不为难你。” “然后呢?” “然后你升天,我赶路,阴阳分属,下辈子再来找我报仇。” “有你的。”褚思宁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钦佩的神情,“我要是不想好好死呢?” “那你就到对面大厨房去,慢慢回答他们的问题,”周世显摇摇头说,“我不爱听那个声儿,怪瘆人的。” “你吓唬我?” 周世显不再理他,默默的等着他自己做选择。 “先说说,你想问什么?” 周世显松了一口气。 “你下蒙汗药,想放倒我们四个,为的是什么?” “我图个财,”褚思宁叹了口气,“你们的大车沉重,李大人和倪大人带队从京城南下,带的好东西准少不了。” “第一句话就不尽不实,我就算倒了,外面还放着两百个穿重甲的大头兵,你图个屁的财。” “你问了,我答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 周世显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我再问你,你说南下的驿路畅通,此话当真?” “畅通无阻,可以来去自如。” “是谁可以来去自如?!” “有缘之人,自然就可以来去自如。” “跟我打机锋,”周世显冷冷的道,“掌他的嘴!” 许勇下手很黑,一把揪住褚思宁的髻,向侧前方一压,把他的右半边脸磕在地上,然后又用力拎起来,让他跪回原样。 褚思宁的半边脸显见的肿了起来,一口血连着数枚断裂的牙齿一起吐了出来。 “褚思宁,我再问你一句,李大人六百里加急的公文,你到底送出去没有?” “送了,送了,”褚思宁忽然笑了起来,满口是血的样子甚为可怖,“只是兵部的公文之上,不知为什么盖着皇帝的宝玺!” 周世显霍然站起,手心微汗,低声喝道:“褚思宁,你好大的胆,不怕诛九族吗?” “带我去!带我去!”褚思宁用头拱向许勇,狂笑着喊道,“去剐了我!昔日王守仁龙场证道,今天我褚思宁肉身成圣!” “就凭你,也敢自比于阳明先生?啐!”周世显恼火已极,“王阳明一生忠君爱民,从不妄杀一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刚说完,自己忽然想起来了,所谓王阳明龙场悟道,创立心学的时候,可不正是贵州龙场驿的驿丞么?跟这死胖子的身份正好是一样的。 “我亦不曾妄杀一人!我亦忠君爱民!”褚思宁傲然道,“只是天道无常,我忠的不是你们的君,死有何惧!” “我当你是个英雄,原来只不过是个妄人。”周世显忽然笑了,“你当你不说话,我就破不了你的局吗?” 褚思宁闭目不语。 “你在茶中加药,想放倒我们几个,那倒不是为了劫财,”周世显缓缓说道,“而是为了让这支队伍一时走不成,在周家驿多留上一会儿,对不对?” 褚思宁睁开眼看了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你不肯说,没有关系,外面自然有人肯说。”周世显冷笑道,“岂有一驿皆反之理。” 驿站乃是国家编制,从周家驿这样的大站来看,钱粮尚称充足,与那些因为长期缺饷而哗变的部队并不相同,连李自成也是因为被驿站裁了员,才不得不加入造反的大军,因此要是说周家驿的所有驿卒都愿意跟着褚思宁造反,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大步走出屋外,日正当午,被看押在院场上那些抱头蹲着的人犯,都偷偷的用眼睛打量他。 “我是朝廷命官,褚思宁犯上作乱,最大恶极!”周世显自信满满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跟他不是一回事,要么就是受了他的蛊惑,要么就是被他裹挟,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干,你们心里并不愿意对不对?” 他启动了凝视,只要从他们头上气旋的颜色,就可以把心向朝廷的人分辨出来,最少也应该能找出来几个叛徒。 没有想到的是,密密麻麻几十个小小的气旋,从青色到黑色,居然连一个黄色的都没有! 周世显大惑不解,心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莫非真的是一站皆反?再想一想,忽然明白了。 “韦东来,把他们按行当分好,马夫是一堆,驴夫一堆,库子一堆,斗级一堆,总之不许充冒,快快!” 韦东来不知道驸马要做什么,连忙指挥手下的兵士开始分拣人犯。 “十八,你替我到楼上请李邦华李大人下来,说我有事相托。” 不一会儿,人犯就按照他的要求分成了一堆堆,李邦华也来到了院场之上。 “孟翁,当年你执掌兵部,对京营和驿站都曾痛加整顿,最是熟悉,请你替我看一看,像周家驿这样的大站,院场上这些人犯的数目对不对得上?” 李邦华一听便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当下一边转着圈,一边问,一边数数,很快便有了结果。 “少!”李邦华肯定地说道,“别的也还罢了,斗级、防夫的人数一看就少,看囚夫干脆就没有,这不对。” 斗级相当于驿站的战兵,防夫相当于驿站的防兵,看囚夫相当于监狱看守,专门看押路过的囚犯。 “还有,我才觉,这样的大驿站,怎么没有驿力。” 驿力大致相当于副驿丞,主管驿站的戒卫防备,正好是管着斗级防夫和看囚夫这一块儿。 “要不就是都被害了,”周世显小声说道,“要不就是……孟翁,你想想,为什么一个看囚夫都没有?” 说完,从蹲在地上的人犯里,指了一个头上气旋最黑的人,和一个青色最淡的人,命令兵士把他们拉了出来。 “说吧,那些剩下的人,是死是活?” 第一个驿卒牙关紧闭,什么都不肯说,立刻便被杀在了地上。 第二个吓得心胆俱丧,还没等问,就大声喊了起来:“没死,没死,连着关驿力一起,都囚在铺陈库底下呢!” 042章:兵行险招 铺陈库是驿站放置被服的仓库,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周家驿的驿吏与十一名驿卒,就被关在了这里,有两名看囚夫管着,恰巧避过了方才许勇和韦东来们的搜索,到现在才被救了出来。 驿吏叫做关奇声,与矮胖的楚驿丞相反,他生得高大瘦削,筋骨有力,是宣府的边兵出身。 “各位大人,”关奇声给李邦华和周世显磕过头,站起来回话道,“褚驿丞就是魔怔了,他自己一个未入流的官儿,天天喊着要做新朝的王阳明,他会笼络人,做事也有气魄,所以大多数人都被他煽动了,愿意跟着他干,剩下我这十来号人不愿意,他们呼吧啦就动了手,关起来一直到现在。” “哪个新朝?” “就是大……大……闯贼。”关奇声知道大顺两个字犯忌讳,也不敢说。 “他跟流贼有来往?” “不只是有来往,这半个多月凡是经过驿站的官儿,通通都被拿了,连着家属一块儿,送流贼的大营,表面上却一点风也不露。” 这是周世显大致能猜到的事情,只是想不到褚思宁如此心狠手辣,连家属也不放过。如果自己这只车队不是武力上有压制,恐怕也是难逃厄运。 “关奇声,那你知不知道,往南下的驿路还通不通?” “再远我不知道,反正下一站的大城驿是没了,前些天郝摇旗的部队北上经过的时候,大城驿跟着县城一块儿,叫郝摇旗给屠了个干净。”关奇声面色惨然地说,“他褚驿丞天天宣扬说天下驿卒都是闯王的兄弟,其实根本没这么回事儿。” 那驿路就等于说是断了,不过这还不是当前最紧迫的事情。 周世显吩咐阮明从车中拿来了一摞兵部的舆图,从中把北直隶南部的一张挑出来,倒转了笔,以文安县和大城县中间的周家驿为圆心,用力划了一大一小两个圈,压痕宛然。 “孟翁,各位,咱们假设昨天傍晚到驿站以后,褚思宁现咱们人强马壮,他吃不下,就偷偷派出了信使,向有力量吃掉我们的流贼去报告,我画的这两个圈子,小的范围大约在八十里,大的范围大约在百二十里。” “驸马,这两个圈子是什么意思呢?”瑞常和韦东来都是看老了舆图的人,一时却也没明白周世显的用意。 “小圈子之内的流贼,要是得到报告,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杀到驿站了,因此可以排除。大圈子之外的流贼,因为太远的缘故,报信之人也不能一气赶到,他们即使接到报信就出,也赶不及在天黑之前到达,所以褚思宁等的,也不是他们。” 大家明白了,李邦华问道:“驸马的意思是说,褚思宁派出的信使,所前往的地方必在这两个圈子之间。” “不错。” 李邦华用手指在舆图上两个圈子之间滑动,认真的看着,忽然手指不动了,落在舆图上静海县的地界,抬头望向周世显。 “我意亦是此处,”周世显面色凝重地说道,“我记得离京的那一天晚上,我跟孟翁请教南下的路线,孟翁跟我说,海路和水路都已经走不通了,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郝摇旗部驻兵在静海县,”李邦华点头说道,“东阻海口,南扼运河!” “不错,这跟刚才关吏目所说的郝摇旗北上情形,也能对得上。”周世显说道,“褚思宁勾结的是郝摇旗,大致不会错了。” “那咱们快走吧?趁着贼兵还没有赶到。”瑞常着急地说道。 周世显缓缓摇了摇头。 李邦华吃了一惊,问道:“驸马,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 “褚思宁的计划,也只是想把咱们稍微阻上一阻,可见贼兵下午申时之前必能到达,而且一定是轻骑。现在是未时,离申时已不到一个时辰,就算我们早一步上路,敌骑衔尾急追,只要在野外追上了车队,那……” 众人都能理会得,那样的情形,因为还要保护圣驾,打也不好打,逃也逃不掉,会有大麻烦。 大家都想,不能走,那该怎么办?这么一想,答案也变得很简单。 “既然不能走,那就只有留。周家驿的栅栏,角楼,房舍都十分坚固,对方若是只有轻骑,想要攻破也不容易!只要拖到天黑,我就有办法带大家脱身。” 这个办法其实也颇为行险,赌的是对方来的人数不多。 “不会多!”周世显很有把握地说道,“褚思宁第一次送出去的信,只道是李大人和倪大人带的一只百来人的车队,闯贼绝不会用牛刀杀鸡,派出大队人马来对付这只小队伍。如果轻骑急进的话,我猜二百人便到顶了,其实以现在流贼骄纵的心态而言,只派出百五十人甚至一百人都完全可能。” 大家都想,驸马说的倒是没错,若是换了另一只百来人的明军队伍,哪怕面对二三十骑的流贼,恐怕都会一哄而散,不会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 这样一想,心态反而放松下来,兵凶战危,没有万全之策,本来赌的就是主帅的眼光和勇气,这一路来跟着驸马,一直是战无不胜,逢凶化吉,连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京城都冲了出来,何况这次是凭险固守,先就占了三分优势。 但还有一个大问题。 “驸马,那封圣旨,褚思宁当然也送给了郝摇旗,”李邦华担心的说道,“若是他们猜到圣驾在此……” “送归送,也是今天接近午时才送出去,就算郝摇旗以大队骑兵出动,那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到达。”周世显分析到,“何况单凭一道圣旨,也难以断定万岁就在车队之内,看起来更像是孟翁和倪公在为万岁做先遣,打前站。” “话是不错,不过若是闯贼在京城内迟迟搜捕不到帝后,李自成总会猜到这一点的。” “等他猜到,或许就来不及了,他自己要头痛的事情,也很不少呢。” 这句话没人能听得明白,周世显也不必解释,既然事情现在定了下来,那么驿站的防守又得有一番安排。 “从现在开始,人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周世显忽然加重了语气,“敌军轻骑,半个时辰之内必到,请各位听令!” 驸马脑海中的大地图上,一面黑色的旗帜,快侵入了二十里的视野边界。 043章:必蹶上将军 旗子移动的很迅,是骑兵无疑,毫不犹豫的向周家驿的方向驰来。 周世显点开旗帜,见主官的名字叫做郝虎田,看上去应当是郝摇旗的子侄辈人物,而队伍的人数将近三百人,比他刚才的最高预计还要多出了一百人。 这就不大好打了,以后还是该料敌从宽,周世显提醒自己。 再看看自己的活力值,只剩下三十点了——早上动用医术技能,替伤兵陈火旺治疗伤腿用去了二十点,而褚驿丞作乱之后,两次凝视用去了十点,冥想**抓死胖子用去了二十点,刚才开地图用去了二十点。 看来今天注定不会是容易的一天。 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位将领,看着驸马的脸色变幻,心想驸马刚才还在说,敌人申时之前会到,现在就变成半个时辰之内必到,越来越是精确,看来这里面的学问果然大得很。 “韦守备,别的先不说,”周世显将手向外一指,“你看见院子里那个望斗了吧?” “是。” “等一会儿让刘金海爬到上面去,专管眺望,通报敌情,在望斗下面另给他设一名传话的。” 设在院子中央的望斗,斗杆有数丈之高,单子上有可供攀爬的握手,顶上的斗勺里可坐一人,驿站周围想必可以一览无遗。 “诺!标下回头就传令给他!” 安排完了这个人形望远镜做观察哨,驸马却先把驿吏关奇声叫了过来。 “关驿丞,我听说你善能使弓?你的人里边还有没有能打的?” 关奇声现在已经知道,这一位周百户竟是当朝驸马,所以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 “回复驸马爷的话,小人是驿吏……” “你现在是驿丞了,就说事儿。” “是。”关奇声莫名其妙的升了官,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躬着身子说道:“小人倒是能开硬弓,重箭,我带的斗级里面,另有两个是小人原来的同袍,都在宣府总兵王通的手下当过兵,上得了阵。” “好,你原来是专管驿站防备的,最是熟悉,你觉得该怎么打?” “小人不敢乱说,不过外面的这一圈栅栏,当初是下过大力气的,一人半高,上头削尖,下面入地的足有二尺,每根栏木之间都以粗油索连结,就跟一圈小城墙一样,无论是谁,急切之间也无法摧毁。” 周世显随着关奇声所说的看了一圈,觉得他说的很是。 “而且驸马爷带得有火枪手,可以从栅栏的缝隙之中把枪管伸出去打,而外面的箭却不容易射的进来,四个角楼上再安排弓箭手,居高临下射住阵线,外面没有个三四百人,那是别想打进来了。” 周世显心下更是安定,觉得这个关奇声说起事情来清晰明了,点点头道:“你不错,打完了这一仗,回军队来跟着我吃军粮如何?” 在这个时候加入官军,听上去不像是一个好选择,但关奇声却恭恭敬敬的说道:“求之不得,小人早就看出来驸马爷带的这一只部队,跟别人实在不大一样。” 周世显一笑,转头吩咐韦东来,让他派人把神机营的马,从驿站外的大马场转到驿站内的小马场里来。 这一下,三千营和神机营都有马旁身,可以随时带着大车远走高飞,徐勇心下嘀咕,我们锦衣卫怎么说? 就跟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周世显开始分派任务了。 “这次许勇带人侍卫万岁,庄彦带人准备接仗,备软弓。” 软弓的力较小,但射击迅,瞄准容易,是锦衣卫喜用的弓。 “驸马,我能不能和彦……” 许勇不太喜欢做侍卫的工作,觉得守卫在皇帝的身边,拘束而不自由,兼且沉闷无聊,他还是喜欢带着人打打杀杀多一些。 “不能。”周世显直接打断了他,继续安排别的。 他派关奇声带人上东北角的角楼,由瑞常分派人守另外三个角楼,每楼上五人,另五人在下面待命轮换。这些人都是弓箭好手,能开六十斤以上的硬弓,每人带三十支长箭,居高临下,能给闯军造成很大的威慑。 最后他把神机营分东西两队,说好按刘金海的观察,在四面栅栏之间游动放排枪。 这些安排完了,再打开地图看看,郝虎田的部队已经进入十里的范围。 是时候去安慰一下崇祯和皇后了,他大步流星的上了二楼,帝后和公主一家已经按照他的要求,由李邦华和王承恩陪着,集中在了中央的大房间之内,房间的窗户都由棉甲遮盖,房间四角有锦衣卫侍立值守。 看着神情略显不安的皇帝皇后,周世显也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把帝后置于战场中心这种事儿,不管怎么解释都会显得很苍白。 想当初,就是因为被后金叩城,还隔着一道燕京城呢,崇祯已是震怒,收押袁崇焕,现在倒好,劲弩已经可以直透板壁了。 “世显,李邦华已经把现在的情形奏报清楚,你尽管放手去打!”崇祯勉强笑道,“我和皇后不给你添麻烦。” 崇祯能有这样的表态,大出周世显的意外,也令他颇感欣慰。 看来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之中,即使是像崇祯这样倔强固执的人,也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 “谢陛下!” 他不再多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霜,递给昭仁胖丫头。 “殿下,这可是好吃的东西哟。” 这是他从驿站的大厨房里找到的,看着昭仁公主欢天喜地的样子,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就变得轻松了,帝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周世显跟昭仁公主身后的长平对视了一眼,躬身行礼退出,刚出房间,便立刻呼出了地图面板。 郝虎田果然还在急前进,离开驿站已不到五里了,周世显心中冷笑,连一口气都不歇,这是有多看不起明军? 千里奔袭,必蹶上将军。 心思还没转完,却眼见得黑色的旗帜慢了下来,然后再离驿站大约二里的地方停住了,盘桓了片刻,居然从中分出了一只小一点的部队,缓缓向驿站行来。 地图面板就在此刻用尽一小时,自动关闭,周世显愣在走廊上,苦苦思索,然后仿佛忽然有了决定,狂奔下楼,向院场中间的望斗跑去,边跑边喊。 “刘金海!赶紧给我往那边看!” 044章:修罗场 目标东北方向,距离二里外的小山包,此刻从山包后面转出来的是…… “是官军!”望斗上的刘金海高兴地喊了起来,“大约一百人的官军!” 周世显不得不佩服人形望远镜的眼力,实在是太强了。 “屁的官军!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都过来!”周世显疯狂地大喊道,“刚才说的全不算,咱们重新来!” 郝虎田的这一招很厉害,若不是刚才大地图上把他们分兵的情形显示出来了,周世显也未必能想到他们会假扮官军。 在装扮成官军这件事情上,闯王的部队运用的非常熟练,而且异常大胆,中心开花里应外合是常见的套路,甚至孤军夺城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就连潼关,也是小部闯军拿着孙传庭的印信和帅旗骗开的。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周世显心想,既然你郝虎田的张良计被我看破了,那就对不住了,我要唱一出空城计加瓮中捉鳖的戏码! 按照刘金海的观察,这一队官军是按正常的行军度,列成纵队控马行来的,这样当然是对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不容易引起怀疑。但这正好给了驸马爷一段宝贵的时间,一堆将领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疯狂的连说带比划,然后个个都如火烧屁股一般动起来了。 锦衣卫们冲进铺陈库,从里面拖出了二三十个被关押的驿卒,匆匆套上官军的外袄,嘴上用布条捆住,反绑双手双脚,扔在院场中间。 阮明带了几个校尉,从银车上抬下来三个箱子,倾斜的堆在地上,打开其中一个,让雪白的银锭哗啦啦流淌下来。 火枪手们隐身在北侧的一楼房舍和二楼走廊的板墙之后,点起慢燃的火绳。 三千营和锦衣卫的弓手们,则以东西两侧的房舍为掩护,抽箭搭弦,屏神静气地等着。 角楼上的箭手,一律弯身蹲下,从下面看上去是空无一人的样子。 “关奇声,你不要怕,你把他们应付好了,我给你一个七品的把总,到了南京,就是五品的守备!” “驸马放心,我关奇声也是上老了战阵的人,您就瞧好吧!” 待到那一队假官军绕了一个小圈,来到驿站的南门,现门户大开,有三四个驿卒站在门口向他们急切地挥着手,而驿站内部深处,有阵阵厮杀之声传来。 “我是清江漕标守备……”带头的军官穿着白色的山文甲,半掩式的兜鍪,略带犹豫地开了口,不知驿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是郝将军的人马吧?赶紧赶紧,我们褚驿丞已经动了手,正占着上风!” “干得好!”那军官被关奇声一口揭破,既然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用再装了,狞笑一声,抽刀在手,大队人马一拥而入,队尾的一名军士将偃伏在马背上的红旗高高举起,向后招扬。 山包之后,立刻扬起了烟尘,显是有大队骑兵出动,纵马向驿站奔来。 这就是周世显的赌局,赌的就是前往郝摇旗大营送信的信使,在狂奔百里之后,没有力气又随出动的轻骑狂奔回来。而只要他不回来,就没有人会认得关奇声,闯军自然会把驿站中的驿卒都当成自己人。 杀入驿站的闯军,看到有二三十个明军被捆绑着扔在地上,大车之旁,银箱歪倒,明晃晃的银子滚得一地都是,而北侧的房舍之中有厮杀喝骂之声传来,也有金铁交鸣的声音,还有淡淡的白色硝烟冒起,心中哪里还有怀疑,纵马趋近,准备加入战团。 却听一声凄厉的长哨响起,那些厮杀呐喊之声、金铁交鸣之声忽然间都凭空消失了,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和箭头从前方的楼上楼下和两侧房舍之中冒了出来,四座角楼之上也忽然都冒出了持弓待的士兵。 中计了……然而身前的枪声已经响起,身后的大门也被隆隆关上。 齐聋子的第一枪,就命中了带队的将领,把山文甲当胸打了一个洞,人也被打的一个后仰滚下了马。 在这种距离上,即使双甲也无法挡住鲁秘铳的火力。 预想中的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惨烈屠杀,暴豆一样的枪声和绵密的箭雨之声中,交织着人的惨呼和马儿的悲鸣,一转眼之间,院场中便铺满了马尸人尸,连着被扮成明军俘虏的作乱驿卒们,也大多被射杀在地。 提刀的锦衣卫冲出来,要清除最后抵抗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什么抵抗了。 “南门!西墙!”望斗上的刘金海大喊道,望斗之下,也有一名声音洪亮的军士在帮他重复每一次呼喊。 闯军的后队主力用最快的度赶到了,试图相救陷落在驿站之内的前队,但却被紧闭的大门和坚实的栅栏隔在了外面。他们不顾一切的从南侧和西侧试着冲击栅栏,即使被角楼上的箭矢凌空射击也不停止。直到神机营的排枪之声再次响起,外面的闯军骑兵才在损失了二十来个人之后,略微向外侧撤出了一段距离。 周世显心想,这样疯狂的势头,看来郝虎田多半是丧命在驿站里面了。 这一场战斗来得快,去的也快,骤然而起,遽然而收,若不是满院场的血腥气,和火绳枪射之后迟迟没有散去的白色硝烟,都会让人错以为根本没生过。 “报伤亡!”周世显站在二楼,大喊一声。 底下一时没有人说话,就仿佛是怕丢脸,都让别人先说。 “都聋了是不是?!”周世显加重了语气,“我说报伤亡!” “好像没伤亡……”底下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锦衣卫没有!” “三千营没有!” “神机营……没有!” “斗级没有!” 行吧,周世显想板着脸,继续表现威严和稳重,但一丝笑容却不受控制的出现在嘴角。 闯军的后队仍然还没有起第二波进攻,周世显能够猜想得到,他们忽然失去了主帅之后的那种混乱,有的人想攻,有的人想撤,有的人怕回去受到惩罚,彼此争论,拿不出一致的意见。 现在已经是申时,我总不能天荒地老地等下去。 你们再不来,我可要来了。 045章:当火焰映红天空 郝虎田的尸体被认了出来,就是那名穿白色山文甲带着兜鍪的领队将军,周世显看他的面容还很年轻,唇上也只是刚冒出了髭须。 “刚审过伤兵了,这是郝摇旗的侄子,他带进来这一百人是他的标营!”庄彦兴奋地报告道,“郝摇旗在静海的驻军大约七千人,两千骑兵,听说是因为不是闯贼老营的嫡系,所以没捞到进京的机会。” 周世显看着郝虎田,惋惜地想,还是太年轻啊,沉浸在平推明军如摧枯拉朽的快感之中,太过自信,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结果就被兔子咬死了。 当然自己的年纪也不大,所以也提醒自己,未来即使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也不要小看了兔子。 这支闯军的主帅加上百名主力就这样覆灭了,让周世显和他手下的全体官军都是信心大增。 “韦守备,”他把韦东来叫到身边,“刚才我说的打法,你们推演过了没有?” “推演过了,从射程上来说火绳枪比弓箭要远,大家都觉得可以试试!” “那就试试!” 韦东来传令神机营全体装弹,按东西两队分别上了马,燃起火绳,单手持枪靠肩,枪口向上,在驿站门口排成两拔。 瑞常的夜不收也分成两队,作为神机营的两翼,驿站大门一开,第一拔神机营的队伍在三千营的护卫之下,向着不远处还在犹豫不决的闯军骑兵冲了过去。 闯军大奇,还有敢出城野战的官军?都是人人取弓在手,让马匹横向小跑起来,凝神准备接战。 谁知官军并不真的冲过来,韦东来估摸着距离,一声令下,三十名神机营的军士勒住马匹,全体下马,平端火绳枪瞄准远处的闯军,一排枪放过,也不管命中没有,在烟雾中上马就走,依然由三千营的夜不收在两侧翼护,转眼又驰回驿站中去了。 战果不大,却实实在在是有,三十粒铅弹,打倒了三匹马,两个人。 闯军还没摸清楚头绪,第二拔又来了,依然是远远地下马放枪,上马走人,这回却是打倒了一匹马,两个人。闯军放了一波箭,就连对方的皮毛也没有挨到。 闯军终于咂出味道来了,虽然每回的损失不大,但积少成多,这样打下去的话,怎么受得了? 道理虽然懂了,但是应对的办法却依然没有,明知道对方放过一枪之后便失去了攻击能力,可以趁势掩杀,可是想在一里半里之内追上对方的骑兵又做不到,等到真的快要追上了,对方却又已经逃回驿站中去了,自己还要遭受驿站角楼和栅栏之后的火力打击,又会有所损失。 到了这个份儿上,再笨的人也明白遇上了硬骨头,仗是打不下去了,不然再多打一会儿,谁要吃掉谁就两说了。 于是终于认栽,卷旗撤退,三百离家百五回,准备去承受果毅将军郝摇旗的怒火。 这是周世显第一次尝试下马火枪兵的打法。在远距离上,火绳枪的精度有限,但排枪齐射的好处本来就是用于弥补精度的不足,我描的是甲,结果打中了乙,你瞄的是乙,结果打中了甲,这就是排枪齐射的精髓。 他心想,今天只是三十支枪的齐射,如果是三百支呢?三千支呢?三万支呢? 这个下马火枪兵的念头,在他的心里面埋下了一个种子,也许未来能有机会做更大规模的尝试,不过眼下要做的事情是…… 赶路。 明明是满地死人,但是驿站之中却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崇祯龙颜大悦,颁旨命王承恩动用内承运库的内帑,下了八百两赏银。 周世显心想,这个万岁爷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节俭。 开拔之前,有件事该做一个了断了,关在铺陈库中的人犯,男男女女还有二十七个,以褚思宁为,反绑了双手,布条勒口,跪在院场中已经被血浸红了的沙土地上。 “褚驿丞,你瞧瞧,”许勇拎着郝虎田的人头,在褚思宁的眼前晃来晃去,“这他玛就是你等的人,就是你叫来收拾我们的人,你睁眼瞧瞧哇,好玩不?” 褚思宁脸上肌肉抽搐,紧紧闭着双眼,绝望的泪水却忍不住流淌下来。 周世显来到他面前。 “褚思宁,我本该剐了你,可惜有贵人在上,怕污了他们的耳朵。我也不知道你们前前后后绑了多少过路的官儿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送去给了流贼,今天就拿你们这几十条命,还上这笔账吧。” 说完后退几步,由锦衣校尉们执刀行刑,许勇特意把楚思宁的人头连着郝虎田的一起,插在了驿站大门的栅栏尖上,向必定会出现的追兵示威。 关奇声带着四个人,加入了南下的队伍,周世显兑现承诺,给了他一张七品把总的兵部部照,暂时把他归入锦衣卫的队伍里,让他还是管着他那四个人。 想到关奇声宣府边兵的身份,周世显心想,明军里面能打的固然是边兵,农民军里的战斗核心似乎也是投奔或者收编的明军边兵,就连满州的老奴,其实也是在李成梁的治下出身,所以战斗力这个东西,还真是难说的很。 轮到皇帝皇后上车的时候,虽然院场之中已经经过简单的清理,但修罗场般的战斗和行刑杀人的惨烈,毕竟没办法完全遮去,崇祯还撑得住,周皇后扶着珠子的手,一路低头念经,长平公主则是牵着母亲的衣袖,脸色雪白,仓皇上了大车。 只有昭仁公主,是被周世显蒙住眼睛,从房间一直拎到了车厢里,什么也不曾看见。 “驸马,点火不?”瑞常以目示意,问周世显道。 “不点吧,”周世显环顾四周,露出一丝狡猾的神情,“到底是我家开的驿站,留给有缘人好了。” 车队开拔的时候,天色正好将将擦黑,仿佛是天命注定,跟原来的计划一模一样。 一口气向南走出了四五十里,接近了沙河镇,车队才停下来歇歇脚。周世显给帝后问过安,又到庚字号大车前,看看那位享受独自乘车待遇的伤兵陈火旺。 “叩谢驸马爷!”陈火旺木讷地说,“早上治过一回以后,小人已经好的多了。” 周世显正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庄彦打断了。 “驸马,”他向后方一指,“你看。” 周世显转头望去,只见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 “有缘人来的好快,”驸马喃喃说道,“我小看了这个郝摇旗。” 046章:一道数学题   按庄彦的说法,郝摇旗有两千骑兵,不知道这一回出动了多少,反正千人以上是无疑的。   而从他已经赶到了周家驿,放火烧站来看,他应该是在一接到第二次报信者的时候,立刻就决定出动大部队,以皇帝为目标,急行军扑向周家驿的。   再想一想,其实倒也不是小看了郝摇旗,而是看错了郝摇旗。   郝摇旗的部队,与闯王的核心老本营的部队不一样,战斗力虽然还不错,但是军纪不好,这恰恰是由郝摇旗本人的性格所决定的。   他凶猛,散漫,不爱受约束,性格冲动,做事往往不考虑后果,这一回的行动,多半也是如此,搂草打兔子,有它最好,没它也能过。   “驸马,你的意思是说,这回郝摇旗就是瞎……瞎……瞎蒙的?”李邦华惊讶的问道。   他本想说郝摇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把皇帝形容为死耗子大为不敬,所以临时改了口说。   看到了后方上空的火光之后,周世显李邦华等几个人,立刻在大车之旁紧急商议,看下一步如何行动。   “按他的性格,做事不计后果。这回闯贼入京,没有他的份儿,郝摇旗多半是不服气的,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怎肯放过?”周世显分析道,“若是一旦真的被他抓住了帝后,他郝摇旗自然大为露脸,可以尽管去嘲笑那些入城却放跑了帝后的将领了。”   “不错。”李邦华点头说道,“那现在怎样?”   “这里离河边还有大约二十里,咱们现在拔营出,大约天亮的时候就能赶到河边。”周世显用手在舆图上指着说道,“等过了河,把这座沙河桥给他拆了,让他去兜个大圈子,从中间的二道桥过河,想追上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要过的河,叫做子牙河,是由滏阳河和潺沱河合并而成的一道由西向东入海的河流,他们想要继续南下,无论是走德州方向还是走衡水方向,都可以从此处过河。   能过河的桥有三道,离他们最近的叫做沙河桥,算是东桥。从沙河桥往西三十五里,有一座二道桥,算是中桥。从二道桥再往西五十里,有一座单家桥,算是西桥。   大家都觉得驸马的“过河拆桥”这个办法可行,于是立刻收拾,上车上马,继续摸黑前行,虽然免不了要让帝后辛苦一些,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骑兵追击的度可以倍于车队赶路的度。   周世显估计的没有错,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听见了前方远处咆哮作响的河水声,及至走到近处一看,不由得人人都在心中叫了一声苦。   那座他们原拟在过河之后拆掉的沙河桥,已经被奔腾凶猛的河水冲垮了!   听说你们要拆我?我先把自己拆了。   这一下,大家都情知已是身陷险境,只是不明白子牙河的河水为何变得这样凶猛。   庄彦很机警,马上在河堤上找来了看桥的老伕头。   “你们看这天,上游肯定是正在下着暴雨,”老伕头指着铅云低垂、隐隐有雷声传来的天空说,“水一下子就起来了,涨势太猛,桥根本护不住。今年的春讯来的早,这一波汛头厉害的很,怕是连运河的水也能带起来了……”   “那我们想过河,该怎么办?”周世显没时间听他唠叨,打断了问道。   “那就只能试试从二道桥能不能过了,毕竟是石头桥,或许能多扛一会儿。”老伕头指着西边儿说到,“从这儿往上三十多里,晌午之前就能赶到。”   没办法了,也只有这一条路,若是不能抢在身后的追兵之前赶到,那不免前功尽弃,怕是要覆灭在这子牙河畔了。   于是整个车队连帝后在内,人人都提着一口气,快马加鞭咬牙赶路。周世显也顾不得耗费不耗费活力值,干脆保持着地图的开启,始终警惕的注视着视野边缘。   幸运的是,代表着追兵的黑色旗帜还没有出现在身后。   三十里。   二十五里。   二十里。   十五里。   十里。   追兵来了!   黑色的旗帜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   六百人。   然而这波追兵并非是出现在他们身后,而是出现在地图上方,从北向南直奔二道桥而去。   周世显明白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郝摇旗断定他们要过子牙河,但不确定他们会从哪里过河,于是兵分两路,一路尾随他们向东桥,也就是沙河桥追击,另一路直接奔中桥,也就是二道桥,打算截住他们的去路。   周世显心想,这不就是一道小学算术题吗?   自己离二道桥十里,   敌人离二道桥二十里,   已知敌人的度比自己快一倍,   问:谁先到达二道桥?   答:同时到达。   开什么玩笑……周世显心念电转,大喝一声,喊停了车队。   别的人歇一口气,他把瑞常韦东来叫到身边,拿出了舆图。   “这里,官道两旁有一片小树林,从北边下来的贼兵马上就会到,”他指着一处离二道桥大约两里路的地方,“你们神机营和三千营各派二十骑,赶到这里埋伏,不管放枪也好,射箭也好,总之无论如何要把贼兵在这里拖上一会儿!”   瑞常和韦东来听懂了,拖上一会儿的目的,是为了让帝后的车驾能够安全过桥,至于驸马为什么知道北边会有贼兵下来,按老规矩,刘项原来不读书,不必问了。   只有一个疑问,要拖多久?   “我在二道桥鸣枪为号,三声连响,阻敌的伏兵就撤回来过桥。”   明白了,瑞常和韦东来两人稍加商量,便决定由海日古率领夜不收前队的二十骑,掩护韦东来亲自率领的二十骑火枪手前往。   “我怕齐聋子听不见驸马的鸣枪为号,干脆自己去得了。”韦东来向周世显解释道。   “成!”周世显咬着牙说,“我叫齐聋子在桥下布设火药,一旦你们过了桥,我立刻炸桥!”   分派完毕,四十骑马立刻脱离了车队,全力向前冲去。车队也重新启动,用自己能够达到的最快的度,赶往二道桥。   东来,海日古,我靠你们两个了。   周世显走在车队中间,一边护着帝后的车辆赶路,一边看着脑海中的地图。   车队的后方,终于出现了第二面黑色的旗帜,正在急追来。   人数:一千人。   主官:郝摇旗。 047章:夺命狂奔   郝摇旗的出现是迟早的事情,在预料之中,周世显无暇过多理会,而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前方。   他一向不大相信鬼神之事,但在此刻,他却在心中不断祈祷,盼望二道桥还在,还没有被大水冲垮,能够让车队平安过河。   他心想,这种时候,大车之中的汤神父,是不是也能挥一点法力呢?   驾驶大车的车夫,都已经拿出了自己全副的本领,让这十辆大车能以接近最高的度在奔跑,同时还要把颠簸的幅度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以防车轮脱落、车轴断裂或是侧翻倾覆的意外生。   周世显控马小跑在崇祯的大车之侧,心想车中的皇帝皇后,还有两位公主,应该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但两辆车中都是悄无声息,说明他们都是在咬牙忍耐,连最小的昭仁丫头,也都没有喊上一声。   就这样咬着牙沿河狂奔了七八里路,终于看见了前方一道石桥的影子横跨两岸,顿时人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周世显心想,谢天谢地,桥还在!   再看一眼脑海中的大地图,只见代表神机营和三千营的红色小圆点,果然已经参差不齐的排列在上方道路的两侧,而从北方急驰来的黑色旗帜,眼看就要进入他们的伏击范围了。   鲁密铳的枪声终于响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告诉车队的人,请快一点,我们正在替你们挡住敌人的步伐。   周世显则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有没有第二轮枪声响起。若有,则说明敌人产生了短暂的混乱,被阻挡在树林之间,给了他们二次装填的机会。   若是没有,那就说明他们正在被闯军绞杀,也无法再把闯军阻挡在桥头之外了。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第二轮枪声到底还是如愿响起!在阵阵枪声的伴随之下,车队终于抵达了盼望已久、横跨子牙河的二道桥。   子牙河的这一段河面并不算太宽,所以前人会选在这里架设石桥。但正因为不算太宽,眼下此处的河水显得尤为湍急,不断冲刷着两侧的桥基,使得这里的河岸眼见的向内凹进去了一圈。   这是一座单拱石桥,中间并无桥墩,全靠两侧河道的桥脚提供支撑,利用桥梁自身的重力将石块紧紧挤压在一起。   桥面算得上宽阔,大车通行绰绰有余,所以车队很快便依次通过了这座二道桥,停在离桥头十来丈的地方。   齐聋子跳下马,狂奔向车队末尾的第十辆大车,边跑边喊道:“罗秀才,我带人去架炮!你指着他们去挖坑布药!”   被齐四柱叫做罗秀才的,正是前几日在十王府内听驸马爷训话时,替齐聋子解围的那名同伴,若不是他,周世显几乎就要把齐聋子当成奸细,动手杀人了。   罗秀才的本名叫罗秀,并不是秀才,只是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白面书生,其实也是一把弄火器的好手,与齐聋子同为神机营的把总。他此刻听到齐聋子的话,答应一声,也带人来到第十辆大车前,干脆把这辆大车的油布乌篷拆了下来,里面堆放的东西便一目了然。   一头一尾的两辆大车,都是神机营专属的火器火药车,齐聋子带着六个手下,从大车里搬出来两枝大抬枪,连着专用的铅丸火药,抬着就往桥上跑。   这种号称“霹雳炮”的大抬枪,由三人一组操作,一人专责装药装弹,一人在前扛起炮口,一人在后瞄准射,专打霰弹,在中近距离上的威力极大,是齐聋子最为擅长的火器,擅长之处就在于什么情况下该装填多少火药,该按什么比例放入不同大小的数十枚铅丸,以达到最好的杀伤效果。   他来到桥上,目光扫视了一圈,才开始亲自装药填弹,把第一组抬枪架在了对岸桥头,把第二组抬枪架在了桥中央。   另一边,除了集中看管战马的人之外,几乎所有的兵士都跑到桥脚边,使用一切能够使用的器具,或者干脆就用双手,将桥基一侧的泥土向下挖去。   虽然器具不称手,但好在泥土潮湿松软,所以很快就在桥基下面挖出了一个大坑,罗秀指挥神机营的兵士,把从大车上拆下来的油布乌篷垫在底下隔湿,然后将第十辆大车上储存的所有火药,都一包一包的运来,小心翼翼地在蓬布之上堆成了小山,然后将篷布拉起包住,将两条火绳扭成一股,插入药包,再延伸到蓬布之外,作为起爆的导火索。   这个由火药堆成的“炸药包”,威力并不足以直接将石桥的桥基炸碎,但只要将桥基所在的河岸泥土炸开,桥基失去支撑,向一侧倾斜,石桥自然就会垮塌。   就在此时,在东方那条他们来时的道路上,传来了低沉而密如骤雨的马蹄声,仿佛有无数面战鼓正在快敲响,震得人心头麻。很快,乌云一样的大队黑甲骑兵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如疾风般向二道桥飞驰而来。   郝摇旗的主力到了。   挖坑和装药的兵士们纷纷爬上来,将满是泥土的双手在袍甲上随意一擦,各归本职,持枪握弓,屏息以待。罗秀气喘吁吁的向驸马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准备就绪。   这边刚刚弄好,周世显便迫不及待的下令鸣枪,三名神机营的兵士持枪向天,以半个呼吸的间隔,依次鸣放。   啪!   啪!   啪!   三声枪响,是给在两里外打阻击的韦东来和海日古们的信号,表示任务已达成,现在准撤!   稍过片刻,便见到从树林后侧窜出来几名骑兵,接着又是几名,十几名,向二道桥纵马夺命狂奔,也能见到马上有人一晃,便栽倒在马下,再也没有起来。   跟着便有大队闯军骑兵衔尾急追而来,而东侧如乌云般漫地而来的骑兵,也几乎就快能到达桥边,要把这一小队明军骑兵灭杀在登桥之前。   周世显在桥这边都看得呆住了,对面就仿佛一个大漏斗,所有人都在向二道桥的桥口集中。二道桥就仿佛是漏斗的嘴,就看谁能先被吸进去了。   桥口这一线,成为生死一线,隔断阴阳。   过,则逃出生天。   不过,则再世为人。 048章:谢谢你 终于还是明军马队快了一步! 数十骑马蹄卷飞沙,如闪电般纷纷冲过了桥口,顺桥直过。 但追来的闯军马队也不过只落后了十丈,以七八骑为一排,见到桥头的阔度,略略减,打算一举冲过桥去。 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白烟迸,守在桥口的第一枝霹雳炮射了! 近百枚铅丸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散射面,如镰刀收割小麦,在闯军骑兵的前队里扬起漫天血雾,马匹被打得跪地翻滚,骑兵的躯体被打得残缺不全,甚至有一两个兵,被打得带甲倒飞丈余。 神机营第一组的三个人扔下抬枪,拔腿就往回跑,而对于明军忽然动用了霹雳炮,这股闯军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震慑于前队的惨状,一时逡巡不敢向前。 “别让他们装药,让开了!” 郝摇旗的主力大队也赶到了桥边,带队的先锋官经验丰富,知道这一响过后,恰恰就是冲桥的时机,于是带队蜂拥上桥,迎头撞上了齐聋子的第二枝霹雳炮。 这一次,齐聋子往抬枪里装填的却不是铅丸,而是数十枚铁弹。枪的时候,他的枪口也不是指向上方,而是指向坚硬的青石所铺就的桥面,一声霹雳般的震响之后,仿佛能听到那些炽热急的铁弹在桥面和栏杆之间跳动,带着刺耳的尖啸声,穿过马躯人体,反复弹射,织成了一片锯齿状的死亡之网。 人尸马尸,一时拥塞了前半个桥面,也有没死的闯军士兵,在挣扎着从马腹底下向上爬出。 齐聋子哈哈大笑,跟三名手下搬了抬枪就走,边走边喊:“炸桥了!有谁不怕死的就上来,连你们一起炸!” 守在桥基大坑之旁的罗秀才,亲手用火折子点燃了长长的导火索,然后飞快的爬了上来。 导火索冒出的青烟,明明白白的告诫着所有人,桥就要炸飞了,敢上桥者有死无生! 对岸的闯军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住了。 周世显至此才算松了一口气,他数了数冲过桥来的骑兵,以满面硝烟的韦东来为,一共是二十七个人。 他记得去的时候是四十个。 “驸马,我算过了,”韦东来低声说道,“三千营折了九个,神机营折了四个。” “明白了。”周世显的瞳孔忽然紧缩,“海日古呢?” “没了,”韦东来摇头道,“他想多救一个人,我看着他的马被射倒的。” 周世显恍惚了一下,仿佛听见海日古在天真的问:“驸马爷,若是咬人的是大老虎、大熊,那该怎么办……” 虎鞭留给海日古,海日古却已经没了。 他不愿再多想,将目光转向桥脚,等着爆炸的那一声大响。 却听对面闯军阵营之中,有一人沉声喝道:“放箭,射那条火绳!” 闯军士兵仿佛恍然大悟般,立刻就有数百人弯弓搭箭,向那条冒着青烟就快烧到坑边的导火索射去。 相隔十余丈,原不能有这么好的准头,但在数百上千只箭矢之中,竟真的有一只箭正正射中了导火索,顿时将之截为两段。 千余名闯军欢声雷动,立刻有十数人下马,将桥面上的马尸拖了开去,好让后面的骑兵上桥。 官军这边,却被这种不可能生的事情一下子惊得呆住了,数人大喊道:“完啦!火绳断啦!火绳断啦!” 就连周世显也都是觉得心中一凉。 就在此刻,车队里的庚字号大车突然启动,从车队里冲出来,向桥头疯狂驰去。车夫掉在地上,惊慌大叫道:“是他把我推下来的!是他把我推下来的!” 车夫弃车,乃是死罪,锦衣校尉可以立时格杀,所以那车夫会吓成这样。周世显举目望去,只见庚字大车的车辕之上伏着一人,单手控缰,拖着一条左腿,上面还缠着白布。 “陈火旺!”周世显大喝道,“你疯了吗?” 陈火旺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的两排牙齿中间,咬着一段两头点燃的火绳,正在呲呲冒着火花。 他看着周世显,往自己的左腿上拍了拍,转过身去再不回头。 你让我坐车,给我治腿, 你把我当人看,我用这条命报答你。 大车疯狂的向桥脚冲去,待到辕马悲鸣着想减时已经来不及了,被沉重的车厢推动着,一起撞在桥脚之上,出一阵裂响,一个身影滚落地面,单脚跳了两跳,扑在那个蓬布裹成的大药包上。 下一个瞬间,桥脚所在的一段地面先是猛地向上一拱,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就在烟雾弥漫、沙土喷飞之中,向下深深陷落。 石桥的拱形结构立刻就开始松动了,从这边的桥角开始,有如崩溃的积木,向对岸一直垮塌过去,无数石块落在子牙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数名没来得及逃下桥去的闯军骑兵,随着崩塌的桥梁一起落入河中,转瞬便被激流卷走,连呼叫声都来不及出。 这一幕惊心动魄,两边的人都看呆了,直到烟雾稍稍散去,周世显忽然纵马上前,立在岸边。 闯军的大群骑兵之中,也缓缓走出一骑马,马上之人豹头环眼,髭须戟张,正是闯军悍将郝摇旗。他见到在河岸上与他对峙的只是一名青年军官,心中微感讶异。 “郝摇旗!”那青年军官的声音有点嘶哑。 “你是谁?”郝摇旗控马走上两步:“要怎样?” “我,大明锦衣百户周世显!你今日千里追杀,我当报此仇!他日你穷途末路之时,表降不许,遇赦不赦!不论天涯海角,我不得你项上人头,誓不罢休!” 这句话的口气极大,大就大在“表降不许,遇赦不赦”八个字上,两岸之间,人人听了都是心头一震:这是什么样的口吻? 虽然也许只是一句泄似的赌咒,但郝摇旗觉得,对方的话语里面,似乎有某种冰冷的、令他感到不安的东西。为了把这种不安的感觉压下去,他强行哈哈大笑。 “就凭你这娃娃?”郝摇旗大声道,“老子纵横天下十几年,杀人无数,就凭你这几句话,想把老子吓住?” 对岸的青年军官没有说话,高高地举起双臂,向他比出了两个中指。 “干什么?”郝摇旗没有见过,困惑地转头问左右,“他这是啥?” 周世显不再理会郝摇旗,默默控马转身,在十数骑簇拥下,离开身后奔腾咆哮的子牙河,向不远处的车队行去。 我再来时,必携千军万马,投鞭断流。 049章:皇后病了 子牙河畔一场激战下来,时间才过晌午,车队离开了被炸毁的二道桥,顺着连接二道桥的官道,向南而行。 没过多久,来到了一处叫做上清集的镇子,镇子边缘处,居然有座规模不小的镖局,多半是因为战乱的缘故,镖局中人已逃去一空,本该悬挂标旗的旗杆上也空无一物,只有院子围墙外两个大大的“镖”字,才让人看出这里也曾有辉煌的过往。 从凌晨开始咬牙赶路,到河边的一场大战,怎么也要歇息一下了,正好借这座无主的镖局用用,两名锦衣校尉越墙而入,从里面打开了院门,车马都可以一拥而入。 周世显带着心事,先请李邦华安排帝后的休息,然后自己把瑞常韦东来叫在一起,细细询问了今天阵亡的状况,安排放赏和抚恤。 今天的战况,从车队强行军开始,分兵阻击、桥头开炮、布药炸桥等一系列动作环环相扣,终于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绝处逢生,所以虽然有不小的折损,但是整个队伍的士气仍然显得高涨,许多人还处于亢奋之中。 周世显的心中另有想法。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却是花费了很大心血打造的,从离京南下到现在的表现来看,无论是士气、忠诚还是战斗力,都可以毫不客气的称作强悍之军。 这支队伍,是自己的基础武力,在原来的计划中,他们在完成了护驾南下的任务之后,还要挥更大的作用,每个人都像金子一样珍贵,因此不能任由他们在一次次这样的战斗中无限折损。 他算了一下,从兴宁宫镇的战斗开始,到现在为止已经先后阵亡了十五人,原来一百七十余人的队伍,加上在周家驿加入的关奇声四人,也不过是才是一百六十人出头。 关键是,闯军对他们的追击还并没有结束,二道桥的炸毁,只是让他们有了一个缓一口气的机会,如果闯军绕道上面的单家桥过河,固然是增加了上百里的脚程,但以轻骑寻踪觅迹,疾追赶,百里之差也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距离。 何况今天早晨那种强行赶路的状况,车中的皇帝皇后恐怕也不能无限制的承受。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想法似的,没过一会儿,宫女珠子就跑了过来,把周世显拉在一旁,小声说道:“娘娘病倒了。” 虽然只是小声说,但是一旁的瑞常和韦东来也听到了,不由关切地望过来。 周世显吃了一惊,跟着珠子来到皇后歇脚的房间之外,在门口说道:“听说娘娘身子不豫,臣特来问安。” “驸马,我就是有点儿咳嗽,身子沉重,并没有什么大事儿,”里面的皇后强笑着说,“你看珠子大惊小怪的,还把你给找来了。” 周世显听她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气息也显得急促紊乱,心知这是外感风寒,精神紧张再加上赶路的劳累,病症便了出来,咳嗽加烧。 这样的病,不算严重,但如果继续像早上那样赶路的话,那又两说了。军中没有医生,周世显吩咐阮明拿几粒行军散给珠子,请皇后先行服用。 这个插曲强化了周世贤心中原有的想法,他回到镖局的大厅,叫来谷十八,交代下去一串名单。 人很快就来齐了,李邦华,倪元璐,王承恩,韦东来,瑞常,许勇,庄彦,阮明,连他自己一共是九个人。 时间并不多,周世显开门见山,拿皇后的事情做个引子。 “娘娘生病了,若是再有今早那样的情形,怕是难以支撑,咱们要另外想办法。” 大家都可以意会得到,但是不知闯军的动向如何。 “驸马,你说郝摇旗还会继续追下来吗?” “郝摇旗一定不会追,”周世显摇头道,“李自成派他驻守天津,汛地在静海县,现在咱们过了子牙河,已是沧州地界,继续南下不远,就快进入山东了,郝摇旗再莽撞,也不敢擅离北直隶的范围。” “那岂不是……”众人都面有喜色。 “郝摇旗的主力不会追,但今天那支六百人的侧翼骑兵一定会追。他派副将率领一只偏锋,跨界追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周世显沉声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们,这支侧翼骑兵的主官,叫做郝虎城。” 大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这个郝虎成,多半就是死在周家驿的那个郝虎田的哥哥,他要报仇,自然要死追到底,就算是去绕单家桥,肯定也不在话下。 那就是说还得要跑。 如果是平常,那没有关系,别说是跑,就是反身去袭击郝虎城的数百人,也并不是不能做到,但帝后在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咱们休息过后,便尽快启程?”说这话的是韦东来。 “娘娘生病了,咱们刚才都是听见的。”瑞常最为担心皇后的安危,“再这么颠簸下去,怕是不行。” 这就好像陷入了死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如何是好? 只有李邦华,看出了周世显似乎有所打算,于是说道:“驸马,一路以来,主持大局的人总归是你,现在的局面大家都已经清楚了,若是有什么办法,你尽管吩咐就是了,自我以下无有不遵。” 周世显点点头,李邦华的这句话说的恰到好处。他看看瑞常,看看韦东来,又看了看许勇和庄彦。 “我要分兵!”周世显断然道,“就今天,就在沧州地面儿上,就在这间镖局,分出一支兵来,把郝虎城的骑兵带走!” 几位武将互相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刚才驸马拿眼睛扫视大家,就是在问谁敢担当此任。虽然还不太知道具体要怎样去做,但谁也不愿意让人看小了,顿时都霍然站起,齐声喊道:“标下愿往!” 手下有这样的气概,让周世显心中极是欣慰,他挥手让大家坐下,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说了一遍。 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在于,分出来的这一只兵,并不是完全的轻装前进,而是要带上大部分的车驾,这样才能足够显眼,成为追兵所追踪的目标。但是同时,因为大车之中不再有皇帝皇后,所以又极为自由,可以尽情驱驰,也可以故布疑阵,忽左忽右,迷惑身后的追兵,而自己却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但是,不管怎样,毕竟还是被追击的目标,万一真的被追上了,生交手,则死伤难免。 “标下听懂了!”已经坐下的瑞常却又第一个站了起来,“这就是我们夜不收干的活,请驸马下令。” 050章:黑眼珠看见白银子 “神机营也不敢后人,”韦东来站起来说,“一旦交手,我们就按周家驿之外下马火枪兵的打法,准保叫郝虎城哭都哭不出来。” “我们锦衣卫……”许勇理所当然地站起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够与三千营和神机营相争,尴尬的停住了。 “许总旗,这个活你还真不好与我们争。”瑞常摇头说道,“驸马,你下令吧,看看是我去还是韦东来去。” “神机营可以借助三千营的掩护,三千营可以借助神机营的火力,”周世显笑着说道,“所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们俩一个孟良,一个焦赞,按我的意思,竟是可以一起去。” 一起去?两人吃了一惊,同声问道:“那你怎么办?” “不急,我还没有说完。”周世显说道,“你们所担的差事最是危险,我不能厚此薄彼,让人说偏袒锦衣卫,因此我派阮明跟你们一起。” “阮司务吗?” “不错,大车不能空走,你们要替我携带可折饷十万的金银,到时候是要缴交户部的。” 大车空走,车辙的痕迹一眼就会被看出来,所以以金银压车,可以让追兵看不出来车上无人,这当然算一个理由。 不过真正的用意,是表示信任,十万金银交在你们手里,代表我真正拿你们看作我的心腹,相信你们绝不会背我而去。 这一层意思,瑞常和韦东来都能意会得到,不过这样一来,分兵的队伍里就有三个头领了,一旦有事,该听谁的呢? “既在危途,当患难与共,有什么事你们三个商量着办,实在商量不出来,便由现在品级最高的韦守备来拿主意,行不行?” 也不是不行,三个人互望一眼,连韦东来自己都觉得略有一点勉强。 “等一等,”一直在用心倾听的倪元璐,忽然开了口,“驸马,你刚才说这十万金银,是要缴交给户部的,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并无虚言。”周世显略感困惑,不知道倪元璐想说什么。 “户部在此!”倪元璐站起身来,“元璐忝掌户部,请阮司务就在此交割了金银,元璐请缨,愿与韦守备和瑞千总同行!” “倪公你……”周世显有点挠头,心想你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他们两位都是北方人氏,不曾到过江南,元璐虽然不才,唯此一道愿尽绵薄之力。” 这样说来,好像也有点道理,只不过…… “驸马,别小看了我,倪元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倪元璐笑道,“我散尽家财,率死士数百,上京勤王的事情,驸马曾记否?” 周世显恍然大悟,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自己却差点忘了。倪元璐当然不只是一介书生,说不定还是个狠人。 “黑眼珠看见白银子,大司农便忍不住跳将出来了。”李邦华开玩笑似的说,但语气之中却并无玩笑之意,“汝玉,你可想清楚,一领军令,便无儿戏。” “驸马,孟翁,请你们放心,我自然清楚。”倪元璐拱手道,“战阵上的事情,我自然倚重韦守备瑞千总二位,别的事情我总以居中协调为主,绝不会独断专行,乱做主张。” “唔……”周世显沉吟着,转头看那两个,“瑞常,韦东来,你们怎么说?” 明时武将地位低下,就算是个七品的文官,在守备和千总的面前也可以横着走,但倪元璐一个二品的尚书,话语之中对他们却如此尊重,那还有什么话说? “愿以倪大人马是瞻!”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倪元璐的挺身而出,让周世显非常感动,而且以一文带二武,也非常妥当,所以事情就这样定局了。 大家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把要分兵的数目定了下来。 原来四十八骑的三千营,现在还剩下三十九骑,全数拨入。 神机营原来六十五员,现在还剩下六十员,由韦东来带同四十人,拨入分兵队伍。 倪元璐与阮明交割了金银,周世显将原来阮明手下的四名管车校尉派给倪元璐,作为他的护卫。 大车还剩下九辆,其中六辆拨入分兵队伍,连带着所有备马,将近有三百匹,足以造成完整车队的声势和痕迹了。 神机营之中,周世显只留了齐四柱所带的二十支火绳枪,作为基本的火力。 “我们该走哪条路,请驸马示下。”倪元璐、韦东来和瑞常围在舆图之旁,等周世显话。 “从这家镖局开始,你们向衡水方向南行,将郝虎城的追兵向这个方向带下去。”周世显指着舆图上的路线说,“只要过了衡水,就可以转向山东境内,具体的路线你们怎么走都行,左右就是八百里路,只要入了南直隶境内,那就一切都安全了,咱们在徐州卫汇齐!” “明白了,”几个人都紧盯着舆图,“期限是几天?” “今天是三月二十二,限十日内到达徐州卫,不论咱们谁先到,在徐州都相候三天。” “请问驸马,具体是在徐州哪里等候?” “徐州城南,项王在南山之巅留下的戏马台。” 瑞常和韦东来都懵懵懂懂,只有倪元璐欣然答应。徐州原来叫做彭城,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戏马台正是霸王阅马之处,非常好找。 计议已定,周世显带着王承恩,亲自去禀明了崇祯,皇帝听说身边护卫之人减少,还是略有担忧,但仍嘱咐他放手去做。大家匆匆用了午餐,便开始分头编制,分配物资和车辆。 极致准备停当,周世显给所有的官兵狠狠了一道赏,这才请帝后上车。他问了珠子,周皇后的病好像又加重了一点。 先开拔的是圣驾所在的车队,并不直接向南,而是要向偏东的方向行去。离开的痕迹,由三千营负责打扫抹去。 车队只剩下了三辆大车,一辆皇帝,一辆皇后,一辆物资,李邦华和汤若望都只好骑马跟随。 “驸马,你有没有留意到,分兵南下的队伍里,没有人问过一句圣驾要往哪里去。”李邦华感慨地说,“你手下的这帮人,不得了。” “是吗?孟翁好象也不曾问。” “哈哈,”李邦华笑了,“那现在问,不知说得说不得。” “孟翁客气了,”周世显平静地说,“无非是烟花三月下扬州。” “哦,原来是要走水路。” 051章:暴雨如注 改走水路,是周世显看到被冲毁的沙河桥时,开始产生的念头。 当时在河边,看桥的老伕头话说了半句:“今年的春汛来得早,这一波汛头厉害得很,怕是连运河的水也能带起来了……” 冬季是运河的枯水期,就算行船也是断断续续,磕磕碰碰的走不快。现在说春汛来的早,那就不会只是一条河在涨水,这些水汇入运河,自然水涨船高,如果能逃过郝摇旗的追杀,那么沿运河南下的事,能不能琢磨一下呢? 那时车队急着赶路,他没办法继续听老伕头叨叨下去,但他却吩咐了庄彦,让他把这件事情问清楚,再飞奔归队。 庄彦也不负所托,花了一两银子,把事情打听的一清二楚。 春汛一到,运河全线涨水,从沧州到山东全境都行船无碍,直到南直隶境内的徐州一段,因为日常淤塞,每每要到五月才通得,所以最多到徐州卫就得下船。 就短距离而言,乘船没有乘车马快,但乘船可以不用中途休息,可以日夜行船,所以十日之内赶到徐州毫无问题。而且船行平稳,免去了旅途颠簸之苦,对帝后而言,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但船也不是想坐就能坐,怎样找船,怎样上船,都有很大的讲究。 现在运河上没有漕船,如果是一两个人,可以随便搭一条小船,但数十上百人,就非得到沧州府的吕家水寨,找吕家的人商量不可了,这两年春汛过后,批船都只能是从这里出来,批船之后七天内,也只有吕家寨的船许进运河。 因此,分兵之后,周世显这一路便立即向吕家寨进,只要赶上批船,那自然就像周世显对李邦华所说的,可以烟花三月下扬州了。 至于上船的代价,想也想得到,一定所费不赀,好在驸马的囊中,多少还有一点儿差旅之资。 “阮明,咱们还剩多少?”他偷偷问道。 “赤金和金沙都折银的话,不计宝石,大约还有八万两。”阮司务偷偷回答道。 行吧,足够用了。 考虑到皇后的身体有恙,车队走的并不算太快,按照庄彦打听回来的路线,距离吕家寨也不过四十里,傍晚之前怎么也能赶到了。 周世显抬头看看,现在唯一让他感到担心的,就是这个天。 天色确实不好,春夏之交的时分,天气最是易变,抬眼望去,浓厚的乌云已是黑压压地自西向东蔓延而来,风带着雨意,阵阵掠过,沉闷的雷声一阵阵传来,眼见得就是一场暴雨。 周世显招呼众人加快赶路,但行不多时,铜钱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众人连忙从鞍囊中取出油衣穿上,再尽力遮蔽大车的缝隙。 只是雨势来得实在迅猛,顷刻之间,便已转成瓢泼大雨,天色更如掌灯时分般暗沉,风夹骤雨,打在脸上竟有隐隐作痛之感,十步之外,视物已是艰难。 周世显身上虽披了油衣,也早已透湿。庄彦将手拢在嘴边,回头喊道:“大伙加把劲,只要赶到吕家寨,就能避雨歇脚了!” 周世显虽听他嘴里是这么喊,心下着忙,思忖着这雨一时之间不得便停,若是路烂车陷,更是麻烦。只是此刻别无善法,只得赶一步算一步了。 一行人在大雨中挣扎着又前行了里许,忽见官道旁向南生出一条岔路来,岔路不长,约莫十数丈的样子,路的尽头隐隐是一座宅院,虽然在雨雾中不能看得真切,规模似是不小。 庄彦大喜,请示了驸马,便吩咐车夫,向岔路上转了进去。这种时候,能有个地方避雨就是好的,毕竟大车上的乌篷也不是密不透风,皇后又在病中,万一被雨淋湿了身子,那不是玩儿的。 行到近处,才看出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个庄院,庄子的院墙修得甚为齐整坚固。还没等庄彦上前喊门,院墙之上的一个垛子里,已有人探头喝问:“住着!住着!什么人?!” ****之中仍有如此戒备,这便不是寻常人家了。现在有求于人,越客气越好,庄彦上前一步,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喊道:“烦您进去给主人家回个话,我们是南下逃难的客人,求主人家行个方便,让车马进来避个雨,感激不尽。” 那人听了,道:“既如此……你们且等一等!” 过了不到盏茶时分,只听霍拉一声,庄子的栅门向两侧拉开,二三十名庄丁当门排开,手里都提着白蜡杆子,中间有一名汉子负手而立,身披油衣之外,身后还有一名武师替他打着一把大号的油纸伞,所以身上几乎滴水不沾,那打伞的武师却是浑身湿透。 看那汉子打量了庄彦一下,沉声问道:“都是你家的人?” 庄彦道:“不敢,在下姓庄,只是管家,这是我们少东家。” 说完身子一侧,把驸马爷让出来了。 周世显在后面听这汉子的声音时,就感觉颇为年轻,及至上前一看,果然见他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是个少年人。 但眼见这个少年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而且气派极大,当然也不敢有一点小觑之心,抱拳拱手说道:“这位兄台请了。小弟姓周,侍奉了长辈南下避难,路遇骤雨,求借贵庄暂避,打扰之罪,还请恕过。” 那少年见他谈吐文雅,脸上便有了笑容,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周少爷客气了,你叫我兄台,那是看得起我,谁还能背了房子出门不成?我们这样,也只是乱世之中,不得不多些小心罢了。” 说完,将他身后的车队马队打量了一番,见到人数众多,眉头皱了皱,却也没多言语,倒是他身后的武师,小心地提醒道:“少庄主,这些人……” 豪门巨户,有百十来个健仆家丁并不出奇,但是护卫车驾的这些人,身披油衣骑在马上,即使在暴雨之中也纹丝不动,那种特异的沉稳和漠然,怎么看也不是寻常家丁能做到的。 052章:茶水点心皆可疑   那少年知道他的意思,目光扫视一圈,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回转,望在周世显脸上,凝视半晌,忽然摆了摆手,大声说到:“放他们进来!安排到西院去歇着。 ”   有了这句话,身后庄丁们便上来帮忙牵马拖车,安排诸人进庄避雨。   进了庄子,才愈觉得这庄子真的好大。车队被安排在庄子西侧的一片空着的厢房中休息,看来这原本就是客房。厢房中间的大厅内还生的有火炉,可以将被雨淋湿的衣服在这里烤干。   歇得片刻,便有一名丫鬟在房外找到了庄彦,说我家少爷请你家少爷到正厅一晤。周世显本想去照料皇后,但既然是在别人庄子里避雨,主人家的面子也不能不敷衍。而且他看外面的雨势天色,一时半会儿不像能停下来的样子,觉得多半还要跟人家情商,看今天晚上是不是也能借住在这里,于是由谷十八跟着,出了厢房,随丫鬟行去。   却见这丫鬟不用打伞,原来沿着一排厢房的侧面,另有一条宽大回廊通向正厅,可免去行走时日晒雨淋之苦,心下琢磨:这庄院的规制好生宏大严整,不知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物?起码在当地是个豪富之家无疑了。   到得正厅,见方才那少年已候在门口。双方见过礼,在厅中一张八仙桌旁分宾主坐定,便有丫鬟奉上两杯热茶。   那少年将手一让,微笑着说:“先请用茶!”   周世显口中称谢,端起茶杯,忽然想起了周家驿的往事,听说别是又来一次?略做犹豫,还是动用了凝视技能,结果现就是一杯好茶而已。   他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慢慢品着茶,一边打量着正厅四周。只见这间正厅颇有气派,两廊两柱,靠北一扇极大的雕花屏风,掩住后堂。东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李商隐的名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十四个字似行似楷,奔放奇逸,极是洒脱。   周世显吃过茶,拱手谢了,道:“给兄长添了这许多麻烦,还不知兄长高姓大名,宝庄如何称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姓修,名宏业,草字上云下定,号白云居士,奉养老父和哥哥在此居住,敝庄就叫做修家庄。”   周世显心下暗笑,你叫修宏业,那也罢了,看你也才十五六岁年纪,哪来的什么表字?连号都一起有了,还居士,当真有趣。   还有,哪有说奉养哥哥在此居住的?只能是哥哥带你住在这里,你既然有哥哥,怎的又不见你哥哥的面,反而是你出来做主?   不过这些也只是感到有趣的地方,他见这少年面貌俊秀,落落大方,待人也很诚恳,心中其实颇有好感,当下也说到:“小弟姓周名世显,世道的世,显达的显。”   这个时代,只要两个人的年龄不是相差许多,则兄台小弟的尽管乱叫一气,总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哦,嫌大的嫌,”修宏业沉吟道,“世嫌,世嫌,为世间所嫌弃,这个似乎……”   周世显见他听不懂“显达”两个字,微感讶异,说道:“是上日下业,显然、显耀的显。”   “哦,原来是在世间显耀,那可好极了。”修宏业欣然道,“兄台是侍奉着父母南下吗?”   “是舅舅、舅妈和表妹们。”   这是预先商量好的说法。现在北直隶和河南、山东一带,旧的管制体系被打破,新的管制体系又还没有建立起来,变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而各种民间的势力对于新朝旧朝的态度又各不相同,所以不宜再以官方的身份出现,干脆还是装扮成离京逃难的富户。   “哦?他们姓什么呀,回头我去拜访。”   周世显心下嘀咕,这孩子有点自来熟,热情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姓朱。”   “呀,他们姓得甚好。”   “哦?不知怎样好法?”   “跟皇帝一个姓,那还不好?”   周世显听他这样说,心中一跳,再看他脸上神色,却又没什么异样。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姓朱就得说姓朱,从规矩上来说,只有别人避皇帝的名讳,而没有皇帝给自己改姓的道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小说话本里的说法多不可信。   “你们是往沧州城去吗?”修宏业顿了一顿,问道:“京城到这里,路途也远得很了,兵荒马乱的,殊为不易,不知为何不是从北面,而是从西面而来?”   周世显听他口气中略有怀疑之意,忙道:“原是从北面而来,只是子牙河上的沙河桥被水冲断了,因此只好绕道上游的二道桥过河,再从西面绕过来,倒也有惊无险。”   话刚说完,恰好有一名丫鬟送了点心进来,一共是三碟,每叠放着四块小点心,甚是精巧,分别是一碟枣泥糕,一碟核桃酥,一碟豌豆黄。   “哦,原来如此……”修宏业的目光转到点心碟子上,“来来,请用些点心。”   周世显心里又犯了嘀咕,难道不是放在茶里,而是在点心里做手脚吗?要不要再用凝视……   跟着他便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从进庄开始,人家一直在热情款待,自己却老是疑神疑鬼,你说人家赶着要把你迷倒是能做什么?   “好,好,多谢。”   他点头答应着,低下头去把袖子掸了掸,掩饰一下自己心中的愧疚,然后准备伸手去拿块点心吃。   就这一瞬间,三个碟子都几乎变空了,每个碟子里都只还留着一块点心。   这是什么魔法?周世显抬头望去,只见修宏业果然把自己塞了一嘴,正在大嚼,腮帮子鼓的跟花栗鼠似的,却还在用手指着碟子里面剩下的点心,示意让他也吃。   周世显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最后到底拈起了一块豌豆黄,勉强笑道:“小弟不饿,止此一块足矣,兄台请吧。”   “那怎么好意思!”修宏业高兴地看看周世显,把剩下的两块点心也捞在手里。   明明做着很失礼的事,但他的目光却清澈坦然,周世显心中一动,这孩子也是个至性至情的人。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长廊传来,跟着一名丫鬟便把庄彦带了进来,周世显见他脸色都变了。   “驸……”   “娘……”   “晕……”   庄彦一共说了三个字,周世显站起身来,向修宏业一拱手,说道:“我舅妈病得厉害,能不能向兄台讨几味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