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分卷阅读1 ☆、初遇 霜降鸿声切, 秋深客思迷。 暮秋天雨迷濛萧瑟,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杏红的落日顺着浅灰色的昶眉山缓缓沉下。山林深处,几道炊烟袅袅腾空而起,晚来归鸦断于空濛江渚,熟透的山花不承其重,花落流水香。 走出凌云山庄后,雨势便大了起来。 将将走了半里路,衣襟便凉了一大片,于元羽舟而言,湿了衣裳倒不是紧要之事,只是他患有眼疾,即便是在朗朗的青天白日,目之所及也实在有限,何况这样的雨雾天。 方才在凌云山庄时,庄主苏泛也言天色不佳,温颜留他过夜,元羽舟却笑着拒绝了。 他眼神虽不好使,心却明镜似的,苏泛无非是想撮合自己与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苏潇潇。 元羽舟对苏潇潇并无男女之情,察觉到苏泛的意图后,也明里背里婉拒过,惜这苏泛也是个执着的主,表面虽不再多说,暗地里可没少下功夫。 元羽舟也懒得再说,当即脚底抹油,早走早好。 凌云山庄与烨城相去不过十五里路,及元羽舟赶到城门口,天色已然向晚,一轮夜幕盖了下来。 城门口外茶棚明灯高燃,于夜色中招摇,上有一招牌,曰“徐徐图之”。 茶棚为当朝丞相白安出资搭建,作为皇城,烨城之繁华可想而知,每日流动的人口数以万计,盘查,商监一类出入城繁琐程序使得城门内外一天到晚都是人潮涌动,“徐徐图之”便是供人休憩的场所。 心忖着入了城也还有一段路,方才走得实在急,元羽舟望了一眼排队入城的队伍,便朝茶棚走去。 茶棚底基高出平地少许,往上有四级台阶,斜雨簌簌,元羽舟外衫已尽,着急喝一口热茶,加之光线昏沉,到第三级石阶时,撞了人。 伴着一声窸窣轻响,鼻尖闻到一股冷冽清新的味道,元羽舟眯起眼睛,赖着头顶的明灯,恍然望入一双如墨的清澈眸子。 万书坊左拐有一“风满楼”,一楼厅堂的说书先生最喜讲老掉牙的风月□□,每每开讲伊始,口中总免不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作为引子,而后铺开一场风月□□。 “没事?”年轻男子身形修长挺拔,声音清透冷漠,一手扶住元羽舟臂膀,另一手撑住倾斜的伞,再一眼,只见伞上云淡天青,山岚罩雾。 元羽舟嘴角微微勾起,好一会儿,才道,“多谢。” “客气。”年轻男子撤回手,脸色倒是不见丝毫情绪,状似无意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元羽舟拨了拨眼前迷蒙的水汽,俯下身子,在石阶旁摸索了片刻,指尖触及一片光滑凉润,拾了起来,居然是一块白玉,他细致拍干净,小心收入怀中。 而后,连热茶也不喝了,施施然从偏门入了城。 ---万书坊 元羽舟推开院门,阿东震惊的大嗓门顿时传来。 “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元羽舟将天青色纸伞放到一旁,心情居然很不错,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气息微喘,点点头,目不斜视进了门。 不解其意阿东看着自家公子轻快的背影,一时有点懵。 阿南关上院门,用胳膊肘撞了撞阿东,“傻了你,干站着干嘛?” 阿东双手抱胸,托腮:“公子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有何好事,淋了雨还如此开心。” “可能是苏小姐那庄事成了。”阿南胸有成地说,念叨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阿东心里不认同,又不想与她争执,遂道,“欸,你今日买的酥糖糕搁哪了,先拿给公子垫垫胃,我去烧水做饭。” 厅堂烛光明亮。 元羽舟将咬了一小口的酥糖糕往红木小几瓷盘一放,脸上尽是嫌弃之色,真心实意评价道:“难吃。” 阿南见怪不怪提醒道:“公子,您去凌云山庄前还夸过它好吃来着。”说罢,熟稔地将小几上剩余的糕点收拾干净。 “乍吃之欢,多吃生厌。”元羽舟道,“可见这不是一味好糕点。” 阿南嘻嘻笑道,“西市的糕点在公子眼里都不是好糕点,您的口味的喜好,怕是只有宫廷御膳房的御厨才能拿捏得准。”话一说完,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元羽舟,出人意料,却见元羽舟微微眯起狭长修目,唇角上挑,不见丝毫不悦之色。 阿南心中转了转,正欲再次开口,元羽舟忽然道,“我不在这几日,你两可是偷懒了?” “啊?” 元羽舟指腹轻轻在扶椅上一碰,皱了皱眉,“灰尘。” 阿南立即祸水东流:“公子!您不在这几日,我负责打扫书阁,厅堂里室都是由阿东负责。我看他这几日都往风满楼跑,果然是偷懒了,一会儿我就去训他去。” 元羽舟:“那小眼老头子说了大半辈子书,翻来覆去都是俗套,阿东怎么会突然起了兴致。” 阿南笑道,“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 元羽舟:“哦,怎么说。” “才子佳人已成旧话啦,贺先生年事已高,就在两天前,已经退了下来,现在风满楼说书的,是个姓凤的先生,讲的是江湖侠义,武林盛世。” 元羽舟:“这倒是新鲜,他说什么了?” “前日讲的是二十五年前的邪教魔头玉无忧,昨日讲的是玉无忧的死对头柳圣羽。” 元羽舟闻言,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如此说来,你也跑去听了?” “欸……公子,我……” 元羽舟起身,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解释,顺起一盏烛灯,朝书阁方向走去。 “绕着苍釉山幽径直向下,是一片的坟茔。江湖魔头玉无忧曾因被众名士钳制而滞留于此,而后大展邪功,掀起了一番血雨腥风。” “后来呢?” “唉,死者住了大半片山坡,无人问津,而生者各归其所,不问江湖事。再绕三里路,则是被山水环绕的小村落。说是小村落,倒也名副其实,也就几十户人家,名气却不小,一年到头,来此地的江湖侠士、达官显贵可谓是络绎不绝。” “为啥呀?” “因为这村落住了一位行事低调的神医,”凤广盈摸了摸下巴处黑黢黢的长胡子,啜了一口冷茶,继续瞎编道:“这玉无忧突破武林名士的围剿之后,也是负了重伤。” “那他肯定是冲着神医去的。” 凤广盈:“是,也不是。” “哎呦,凤先生,你可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广盈:“他的确是去找神医,但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一个五岁的孩童,是玉无忧的徒弟,玉乾坤。” “凤先生,前日听你说,这玉无忧样貌甚是俊美,连外藩公主也曾对他一见倾心,这么说,这玉无忧姓玉 - 分卷阅读2 ,玉乾坤也姓玉,难不成这玉乾坤是玉无忧和外藩公主的私生子?” 凤广盈闻言,哂笑,“非也,” “诸位有所不知,只要是玉邪教教主,都姓玉。” “哦——”众人恍然大悟,有人问到,“所以不论是玉无忧,还是玉乾坤,都仅为江湖称号,凤先生,对吧?” “正是。”凤广盈摸着胡子点点头,“二十五年前玉无忧在苍釉山大开杀戒后莫名失踪,柳圣羽带领江湖六派前往东邪教进行围剿,除了四位护法逃脱,包括八位长老,六位长使在内的教徒皆被降服,煊赫一时的东邪教被彻底清除。” “那不是还有四位护法吗?”有人道,“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呐!” “这位兄弟好见识。为了避免东邪教死灰复燃,柳圣羽当即派出三千昆山弟子四处搜寻玉无忧与四位护法下落,奈何天高地迥,玉无忧也狡猾,苦寻无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江湖趋于平稳,久无大事,这事也就慢慢搁置了。” “玉无忧之前不是去寻了那神医吗?怎么不去问问他玉无忧的去处?” “哎呀,老兄有所不知,这神医是个怪性子,一日说的话用巴掌都数得过来,言简意不赅,翻白眼冷嘲热讽的本事都快比上那赛神仙的医术了,人活在世,谁没几个病痛,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神医呐不是?” 凤广盈说罢,清了清嗓子,“行了行了,诸位别打岔了,今日我要说的,就是那卷土重来的东邪教,还有那长大成人的玉乾坤。” …… 元羽舟隐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了一眼台前口沫翻飞的凤广盈,正欲出去,却被叫住,“那位后生,对,就是你,看你模样怪俊俏的,如何这般没礼貌?” “你说我?”一道清和好听的男声自人群中传出。 凤先生哼了一声,“我方才见你睨了我一眼。” 元羽舟闻言,淡笑,而后道,“先生误会了,我自幼患有眼疾,一丈外皆视物不明,先生想必是误会了。” 凤广盈啧了一声,“翻白眼和看不清分明是两回事,你这后生,可真会颠倒主次,忒不讲礼也就算了,长辈苦口婆心教导你还要搬弄借口。” 元羽舟眼睛眯了眯,“先生不吝赐教,我心中甚是感,最看不起入仕之人了,怎么,他还会跑来当朝廷国师?”元羽舟眸光微闪。 白祈不以为意,笑道:“东邪教死灰复燃。” 元羽舟:“有意思。这昆山派是想借助朝廷的力量再次清扫东邪教。” “各取所需罢了,元公子对江湖之事很感兴趣?” 元羽舟不答反问:“朝廷里谁人负责此事?” “纳兰将军,也就是太子的舅舅。” 元羽舟淡笑,“今上既然有意废太子,你我何不为陛下分忧?” 白祈:“你准备插手此事?” “这是个好机会。” 白祈沉思片刻,“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元羽舟夹了块酸笋放到碗里,却并不吃,“我这不是正准备殿试吗?” ☆、既见故人 从翠羽楼退了出来,街上行人已经散去大半。 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元羽舟双颊微红,眼神愈发不好使。 方才下楼时,要不是有伙计搀扶着,保不准要栽跟头。起初那伙计还要扶着元羽舟下石阶,却被元羽舟推开,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在满堂酒客鄙视的目光下走出了翠羽楼。 夜凉如水,灯火阑珊。 翠羽楼不远处的糕点小铺青砖地上,有两道颀长的影子。 “教主,需要我出手吗?”辰云笑嘻嘻看着不远处的男子,“还长得挺秀气。” “不必。” 青砖地上忽然少了一道影子。 从翠羽楼到万书坊,隔了绕五条街,玉乾坤猜想元羽舟会抄近巷回去。果不其然,只见这人仅出了这条借口,便朝左拐, - 分卷阅读3 进了一条小巷。 玉乾坤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京中高手如云,不到万不得已,他绝然不会动用内力暴露自己。而且,这元羽舟绝非常人——光是解决暗处那两个武艺高强的密卫,就花了好些时间。 况且他有伤在身,行事更应低调。 巷末拐弯的死角,玉乾坤很轻易制住这个半醉的男子,借着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文弱读书人。 淡淡的酒香在周遭萦绕盘旋。 旮旯处光线昏暗,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却纤毫可查,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好,眉眼如画,肤色细腻,俊秀之余,又偏偏带了那么几分萧然之气。 手上力道不由得放轻了些,玉乾坤压低声音道:“听着,我不杀你,你只要……” 他话还没说完,元羽舟忽然动了动,半垂的眼帘忽然拉开,挑眉看了他一眼,明明是醉酒后无意识的一眼,看着空洞,又似有神光内敛,乍明乍暗,轻笑了一声,额头轻轻抵在玉乾坤的肩上,呼吸声渐渐绵长。 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潜滋暗长,一往无前。玉乾坤怔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理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半晌,回过神。 此故人非彼故人。 --万书坊 “我看我们还是去睡吧,公子做事向来有分寸。”阿南打着哈欠拍了拍门口打盹的阿东,“给公子留个门。” 阿东迷糊地点点头,哐当一声把门拴上,也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回自己房间了。 半刻钟后,一道轻捷的身影翻过了万书坊的高墙,屋檐外室灯火骤暗。 落地声轻如鸿羽,玉乾坤登堂入室,轻手轻脚将元羽舟放下,开了窗,点了一盏昏灯,找了张椅子在不显眼的角落处坐下。 他轻阖双眼独坐片刻,本想闭目养神,倏地睁开眼,不知为何,难以集中精力,思来也不差这一时,便起身来到榻前。 元羽舟的睡相极好,不打鼾,不磨牙,不讲梦话,睫羽轻颤,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几分晕红,估摸是喝酒上脸了。 玉乾坤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在屋子四周转了一圈,发现这个人真是爱看书,不仅小几上摆着一摞书,屏风架子上也靠着几本,甚至还在床边发现一角泛黄的书卷。估计是看到哪搁到哪,也来不及收拾。也不全然是圣贤书,他甚至还发现带有插图的民间话本,旁边还有一小包没吃完的酸梅和酥糖点心。 玉乾坤想到这人边看书边馋嘴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趣,及过了约有两个时辰,终于见元羽舟动了动,似有转醒之态,当即走远了些,他脸上不带任何神色,思忖着等元羽舟醒了该如何与他解释自己身份。 元羽舟修长的手揉了揉眉心,半眯着眼,目光落到小几旁那个孑然挺直的背影上,唇角微勾,嗓音有些含糊不清,“来了。” 玉乾坤立即回身,上前来几步,既不离得太远,也不走得太近,开门见山,语气生疏而冷漠,“元公子,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元羽舟气定神闲,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没有半分害怕,掀开被褥悠悠起身。 玉乾坤见他不答话,语气生冷,“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公子行个方便。” “好说,”元羽舟又多点了两盏明火。 自枕头底下摸出那块白玉,笑道:“昨日与阁下茶棚初遇,虽视物不佳,好歹耳朵还有些管用,捡到了这方产自江南的温玉,下次收好,莫要再丢了。” 元羽舟见他不答话,轻笑一声,将那佩玉放到他手上,“昨日等了老久,都不见你来,还感慨江湖人就是洒脱心宽,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也不及时去寻,刚这样想,今夜你便寻上来了。” 玉乾坤:“多谢元公子。” 元羽舟摆摆手,微微笑道,“天色已晚,阁下若是不嫌弃,可在寒舍将就一晚。” “多谢好意。”玉乾坤将佩玉收好,又从怀中拿出另一块玉佩,“元公子以后若是有了麻烦,可凭此物去箫鸿楼找一位姓孟的姑娘。” 元羽舟接过。 “后会有……”玉乾坤顿了顿,又改口道,“告辞。” 元羽舟淡笑不语。 玉乾坤又回身看了元羽舟一眼,但见他神态恣意坦然,波澜不惊。 他恢复了惯有的镇静与冷漠,不再看身后人,越窗而出,绝然消失在夜色中。 京都岁寒,三更声伴随着风声响起,幽幽邈邈,夜风萧凉,拍打着院前树,声动凌乱无章。 元羽舟慢吞吞将窗关上,面无表情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教主。”辰云如鬼魅般追上玉乾坤,“找到柳圣东住所了。” 玉乾坤:“部署如何?” 辰云:“城西岩北巷,周围蛰伏了十来个密卫,与今夜跟在元公子身后的两个密卫同出一源,并非武林人士,而是来自大内。” 玉乾坤面凉如水:“一刻钟。” 辰云思索片刻,而后道,“是。” 柳圣羽打着正派的名号,视东邪教为大患,不惜折尊与朝廷结盟也要将东邪教连根拔起。 二十五年前旧仇未报,新怨又来。 寂静的小巷,清月隐匿在层云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别无他声。 辰云一身黑衣,几与夜色融为一体,冷刃将寒光投射在旧墙上,脚下枯枝败叶尚未扫去,残红铺了一地,杀气斑驳。 忽的一阵风声,地上落叶缓缓在低空浮动,辰云跳上轻檐,放肆笑了两声,踢飞脚下一块青砖,破门开窗声登时响起,六个黑衣密卫跳上屋顶,手持长剑,整齐划一,将辰云团团围住。 大内密探精通剑刃之术,二话不说,便提剑直上,招招都藏着锐利十足的杀意,辰云左避右闪,化掉几招致命之式,又仗着轻功绝佳,避开与他们正面交锋,借力偷袭。 岩北巷末几丈见方的空地,玉乾坤也已经与柳圣东交上手了。 “真没有想到,继玉无忧后,江湖又出了位不得了的邪才。”柳圣东目如鹰喙,自腰间暗纹繁琐的剑鞘中拔出长剑,如开光宝匣,轻鸣声宛若鸢飞鹤唳,携着潜龙卧蛟破水之势,戛然间开阖出铮铮烈光,“今日我就倚老卖老,讨教一二。” 说打就打,柳圣东冷笑一声,骂了句不识好歹,先挽了个剑花,旋即很快调动内力,眼神一寒,持剑直上。 玉乾坤长身直立,便只站在原地,连腰间别的两把弯月刃都没有拔,身如鬼魅,移形而上,竟活生生用内力接下柳圣东的攻势,而后单手一把扼住柳圣东的咽喉,“一刻钟,还真是高抬你了。” 柳圣东整个人都脱离了地面,最致命的部位被制住,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眼中流露的,是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恐惧。 隐匿在暗处 - 分卷阅读4 的密卫见状,纷纷拔剑,正欲上前救人。 辰云适时赶来,“教主。” 玉乾坤一手错刀劈在柳圣东脖颈后,置密卫于不顾,“走。” 辰云捡起地上的古纹长剑,哈哈一笑,“老子不陪你们玩喽。” 元羽舟尚未歇下,便闻得院外一阵轻响,院前风声不止,青梧声动,雕檐有渐次而过的脚步声。 他伸了个懒腰,拿起一本书,兴致寥寥地看了起来,不多时,便闻得脚步声消失了。 又等了一会儿,元羽舟推开窗,便见院前枝叶微微晃动,整齐的脚步声在街角巷陌响动。 天际深蓝苍穹祥和而静谧,乌啼阵阵,顺着寒气,传入耳畔,扰人清梦。 脖颈处泛起一片细小的小疙瘩,他伸手捂了捂领口,眸子低垂。 “教主,”辰云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密卫,笑嘻嘻问,“方才直接从西北方位出城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有,为什么不让我教训教训那群密卫? “别废话,甩开他们。”玉乾坤低声道。 辰云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咧!” ☆、往事如烟 此时,大内东宫,太子寝殿。 “什么!你说国师被东邪教给抓走了!当真?”身著织锦常服的年轻太子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金盏,又将满室歌舞伎驱了下去,“此话当真?” “启禀太子,千真万确。”跪在地上的小厮喘着气,著的市井小民之服,言语却分寸有礼,“奴才瞧得仔细,也听得分明,那玉乾坤身怀邪功,国师才刚出手,就被他制住了咽喉,密卫来不及救人,他便御轻功消失了。” 景熹狐疑道:“照你所说,玉乾坤武艺这般高强,就没有发现你?” “启禀太子,那玉乾坤似乎是赶时间,说什么一刻钟……”小厮道。 景熹忽然笑了,重新躺回逍遥靠上,将门口的带刀侍卫招了进来,吩咐其去将太子少傅请来,又对小厮道,“这事你做得很好,一会儿去领赏,下去吧。” “是。”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仅剩两人。 “你怎么看呢?” 伫立在旁的少监景程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声道:“玉乾坤抓走柳圣东,无非是想以此作为谈判筹码。自古来,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圣上与昆山派,也算坏了这个先例,莫说东邪教,即便是江湖其它小门小派,也会心存不甘。” 景熹哪还有方才半分焦急之态,冷冷道,“性命攸关的大事,父皇只要费一些兵卒就可以继续吊命,也是人之常情。江湖人向来爱说一套做一套,豪言壮语听听就好。任他道义规矩,不还是人吗?” 如今柳圣东被抓走了,昆山派势必会另派高人进宫。 景熹又道:“我那父皇看着虚弱,实则硬朗得很,估计明年这个时候,他都还好好坐着他的龙椅,本宫……一点也不急……” “五皇子近日来频频入宫,似乎很讨陛下欢心,皇后(五皇子生母)最近圣宠颇盛。”景程将自广袖中拿出一份折子,“这是上月陛下在后宫留宿记录。” 景熹只淡淡扫了一眼,“自懂事以来,我这东宫之位就没踏踏实实坐稳过,你说,我母后怎么就去得那么早呢?我那五弟如何就讨得父皇如此喜爱?为何三弟就这样放任不管?嗯?” 景程料不到景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殿下……” 景熹瞥了他一眼,旋即笑了笑,“行了,不会安慰人,就别勉强自己了,你这模样,我见了,都要心疼了。” 景程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景熹懒懒起身,垂眸看他,忽然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低声道:“多好的年华…… 可惜了……” 被强制抬头的俊美內侍轻轻阖上双眼,白皙的下巴有些发红,显然是面前人力道重了。 景熹打量片刻,却并不打算松手,“看着怎么也和奴才搭不上边,认错的语气也是毫无诚意……怎么,不敢看我?刚才不还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吗?” “奴才……不敢……” “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敢不看我?嗯?”景熹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尾音上挑,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和质问,“还是说,你对本宫赐给你的姓不满意?” 景程依旧闭着眼,嗓音干哑:“……都不敢。” 恰时殿门外传来尴尬的咳嗽声,景熹扭头一看,原来是太子太傅来了,脸上顿时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放开了跟前的年轻內侍,站起身来,躬身道:“老师来了。” 景程低着头,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行了一礼,要退出去。 “慢着,”景熹并未回头看他,声音却透着不悦,“本宫说过叫你出去吗?” 李少傅又咳了一声,“太子如果还有其他要事,那老夫……” “不,学生并无其它要事,”景熹拉着李少傅进内室,又吩咐宫婢沏了茶水,这才言归正传,“深夜将老师叫来,也是挂念父皇龙体,本宫听说,国师被掳了。” 少傅:“老夫也才听到消息,宫里禁军已经开始调动了。” 景熹端起茶,叹了口气,“要我说说,这国师没了,再请一个就是了,这大半夜的,犯得着搅得满城风雨,本宫曲儿都还没听完……依老师看,本宫该如何做?” 少傅道沉思片刻,才道:“五皇子此时估计已经赶往仁寿殿探望陛下了,太子是否前去?” 景熹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悲戚,“自父皇病重后,这政事本宫是半点也不敢沾,更别提去看望父皇了,就算有五弟那心,本宫也怕被人后嚼舌根啊……” 少傅道:“太子贵为皇储,理当避嫌……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主动请缨围剿东邪教,一来可以行动堵悠悠之口,二则可以向陛下尽一份孝心。” 景熹一听,恍然大悟,连声称好,“如此甚好!” 两人又谈了一些琐事,景熹才将少傅送走,但见景程犹跪在殿外,便徐徐走了过去,将他扶起来,淡淡道,“本宫觉着,自己倒与那玉乾坤有几分相似,即便身居高位,也不为人喜,偌大一个东宫,蛰伏了数不清的他宫细作,皆盼着本宫出纰漏。” “方才我那老师说,本宫若是不便去探望父皇,可以出宫与舅舅讨伐玉乾坤……以示孝心,你说,这法子妙不妙?” “……殿下,此举不妥。” “为何?” “现今形势复杂,将军又把持兵符,免不得有心人利用,伪造对殿下不利的谣言……” 景熹忽然笑了起来,“……三弟将你送到这里,竟也舍得?你说这话,也是他授意你的?” 景程闻言,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微微皱眉,“奴才不懂殿下的话。” “你就别装了…… - 分卷阅读5 ”景熹忽然靠近他。 景程见状,立即朝后退,却被景熹快手快脚制住,语气凉凉,“怎么,被点破了,心虚了?” 景程紧抿双唇,不答。 “会喝酒吗?” “……” “如何?”景熹说完,顺起酒壶直接灌了一大口。 景程尚未反应过来景熹这句话是何意思,倏然腰间一紧,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香味醇厚的烈酒就这么渡了过来,撬开了红唇贝齿,没有丝毫温柔和缱绻可言,反而带着铺天盖地的侵略和挑衅。 景程试图推开,却被施以更重的力道,双手被制住,衣袍凌乱,衣带都被挑开。 好一会儿,景熹才放松了力道。 景程脱离掣肘,立即后撤几步。 景熹若无其事朝殿门口看了一眼,笑道,“她走了。” 他指的是躲在在门口偷听的宫娥。 景程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景熹顺手揽起屏风上一件披风,细致为他系好,轻声道,“今夜,就别走了,与其做个低人一等的內侍,倒不如成为本宫的枕边人,你觉着,如何?” 景程闻言,抬头,正对上景熹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属相年命犯太岁!大凶!大凶!”元羽舟颇为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无力的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身子沉重如桥墩,提不起半分劲。 阿东面带同情地关上窗,“夜里风大,公子你还开窗,不着凉才怪呢。” 阿南端着水进来,笑嘻嘻道,“俗话说,太岁当头坐,桃花天上来,公子你这可是要走桃花运了!” 元羽舟艰难地动了动,眉峰蹙起,忽然又展开,哑着声道,“阿南,过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公子您说。” 元羽舟将握得发热的玉佩递给她,“你去,箫鸿楼找一个姓孟的女人,把这个给她,至于要如何说……”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过来,我告诉你……” 阿南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捻起玉佩,“公子,您就这样说罢,我担心被您传染。”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阿东挠挠头,“一大早,会是谁?” 待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候着的来人,阿东惊讶出声,“凤先生!您怎么来了?今儿不说书吗?” 凤广盈略一沉吟,继而摸着胡子嘿嘿一笑,“你这后生我看着面熟,在这里当差?” 阿东傻乎乎地笑了笑:“这几日我都去‘风满楼’听您说书呢,我就一打下手的,在这儿伺候一位姓元的公子,将来的状元郎。” “呦,这可了不得,未来的状元郎?是谁啊?”凤广盈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伸着脖子往里探,却被阿东拦住,“凤先生,您来这里,有事吗?” “你伺候的这位公子,可是模样儿俊俊,嗓音淳淳,说话却绵里带刺的祖宗?” 阿东皱眉想了一会,补充道:“不仅如此,还是个贪嘴和喜新厌旧的主——不过,你找我家公子干嘛?” 凤广盈呷呷嘴,“他请我来的。” 阿东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元羽舟竟是如此好客之人?不像啊?况且看着凤先生穿着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是元羽舟讨厌那挂,怎会往万书坊邀? 遂道:“我家公子他染了风寒,今日见不了客,凤先生你改日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 “诶诶诶……”凤广盈立马用手抵住门,道:“刚才还夸你这后生来着,怎么这会就飘了呢,我真认识你们公子,昨日他还来风满楼听我说书,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 阿东:“行吧,就算凤先生你真认识我家公子,可是他今日真病了,现还搁榻上躺着呢,说话都没气,不能见客。” 这凤先生也是个脸皮厚的,听闻,不仅不走,还拼命地往里钻,“有病就得治嘛!可不巧,我来烨城前当过几年江湖郎中,起死回生不能,但是小病小痛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东:“当真?” “自然当真,江湖人从来不打诳语,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被夹在两门之间的凤先生道,“不过,你先把门打开,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哦,”阿东急忙将门打开,“这不是凤先生你死活要往里钻嘛,也能不怪我……不过我们说好了,你先在外厅候着。” “好说好说。”凤广盈一口应允。 阿东果然让他进了,非常贴心地给沏了茶,随后将凤广盈原话一五一十告知了卧病在床的未来状元郎。 果见元羽舟眉头露出一丝嫌弃,正欲将凤广盈请出去,却又闻元羽舟不怎么爽快地说:“你们两个退下,把他请进来。” 元羽舟眼皮浅浅抬了一下,算是礼数。 “倒是没想到在京城见着你了,把手拿出来,我探探脉。” 元羽舟倒也配合,将手伸了出来。凤广盈于榻前蹲下身子,左手搭上元羽舟的手腕,号起脉来。 约摸半盏茶时间,凤广盈撤回手,道,“脉象还算平稳。” 元羽舟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自然无碍。” “我问你,跟在你暗处保护你的密卫,可是出自大内?”凤广盈倒是直言不讳,一点也不拐弯子。 “你如何得知那是保护我的?”元羽舟反问道。 不等凤广盈回答,元羽舟又道,“昆山派与朝廷合作,背里不知为多少门派眼红与不齿,要我说,柳圣羽这步棋行得实在是错。” “你这小瓜娃子懂什么!毛都没长齐就来指点江湖的事,这话最好别被别人听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几年没见,你这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话说,你打算入仕了?” 元羽舟见他不动声色绕开话题,便道:“对啊,反正也无所事事,不如入朝混个官当当,为百姓做点事,积些阴德。” “你说你这……”凤广盈叹了口气,“入仕也好,布衣生活清寒遭罪,你寻着点正事做做倒也无可厚非,不过,朝廷出兵讨伐东邪教一事,你可千万别趟这趟浑水。” “那是自然,师父,那玉乾坤真有那么厉害?” 凤广盈一听见“师父”二字,两只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两条缝,顺口接道,“是啊,比玉无忧年轻时还要厉害,是当世不二的习武奇才……都说是药三分毒,练功亦是如此,越是高深的秘典越需要深厚的内力,这玉乾坤也不过及冠之年,内力便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怕是修炼不正之法,有损后福……不对,你小子套我话呢?!” 元羽舟:“你与玉无忧是故交?” 凤广盈向来不与他同他谈及江湖之事,闻言又要发作,却闻元羽舟道,“我头疼,你别说了。” 凤广盈叹息一声,这才松口,缓缓道:“我并非玉无忧故人,而是与长寻出于同一师门。” ☆、 - 分卷阅读6 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昆山。 “先生,我父亲伤势如何?” 这位年轻的昆山派少掌门,说完这话,忽然就红了眼眶。 一身白衣的长寻见状倒是一愣,顺手接过凤广盈递过来的方巾,继而安慰道,“少掌门不必担心,令尊伤势虽重,倒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果真?”柳圣羽忙问。 长寻微微一笑,秀美白皙的脸上带着清和的笑意,“正是。” 柳圣羽这才舒下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笑了笑,“那、那、就有劳先生了。” 长寻朝凤广盈道:“师兄,你去将我纸笔拿来。” 待凤广盈将纸笔拿来,长寻便提笔写了药方,“少掌门,收好。” 柳圣羽应声双手去接,言语恳切,“先生大恩,无以为报,父亲伤势痊愈前,但求先生姑且长留住昆山,等父亲好了,我昆山派一定好好报答先生。” 凤广盈心中颇有微词,虽说这柳圣羽言辞恳求居多,但若是长寻不应,这昆山派怕也是不会放人。 本还想着离开忘忧谷来昆山派过过场子,趁着回去途中好好耍耍,倒是没想到中途竟然会出这一茬子。凤广盈心中不谓不恼火。但恼火归恼火,身为忘忧谷大弟子,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浪人,礼数还是要有的。 昆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即便无意结好,也不能轻易得罪。 “好。” 不出所料,长寻应下。 不多时,长寻便领着凤广盈退下了。 柳圣羽朝柳圣鸢道,“小妹,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小妹……小妹……” 柳圣鸢忽地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双颊微红,轻声应道,“兄长,你叫我?” “想什么呢?”柳圣羽朝她脑门轻轻弹了一下,笑道,“快去休息罢。” “是。”柳圣鸢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昆山掌门,“那兄长也早些歇息。” “对了,”柳圣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听说长寻先生喜静,既要长住,明日你去东篱院挑个安静的地,不要怠慢了。” 柳圣鸢脸上红晕更甚,幸借着橘色的融融灯火,柳圣羽并未察觉,“是,兄长。” “这昆山派可真是不厚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凤广盈连蹦带跳走在长寻前面,“长寻,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长寻淡笑不语。 凤广盈无趣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得了,不和你这闷葫芦讲了,我去后山逛逛。”凤广盈说罢,越出小廊,消失在夜色中。 长寻穿过小廊,行至阆苑园,假山石前有一大簇白芍药姿态研丽,开得极好。 “花卉虽美,却隐喻离别之意。” 长寻脚步微微一顿,循着声源望去,却不见其人。 “神仙,这儿呢。”那方假山高处忽然探出一个模糊身子,因着夜色,瞧不仔细面容,“死了没?” 长寻淡淡道:“未曾。” 却不再理会那人,继续往前走。 那人却不依不饶,忽然又出现在墙头上,“你救了他?” “是。” “你救了他也没用,我还是要杀他的。”那人笑嘻嘻道。 “自便。”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长寻却再也不答了,进了一扇拱门,从中庭穿过,径直回了房。 睡不到三更,便被唤醒。 柳圣羽焦急的声音在响起,“无意扰先生清眠,只是父亲忽咳黑血……” 长寻拢了外衣,“少掌门稍安勿躁,长寻即刻便来。” 柳圣羽语气中略带歉意:“劳烦先生……” 转眼忙活到五更,长寻总算是将昆山掌门从鬼门关救下了。 两人入了里室,长寻便将今日于阆苑园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他给掌门人种的是大漠奇毒,毒虽已解,但劳身甚重,这几日受不得折腾。” 柳圣羽已是咬牙切齿,双眼通红:“肯定是玉无忧!”顿了顿,又道,“先生,那玉无忧心性残忍,喜怒无常……实不相瞒,我昆山虽然被誉为武林第一派,却也是拿他没辙……你与另一位先生,还是搬来言卿的院子住好。” 言卿是柳圣羽的字。 长寻:“多谢少掌门好意,不必了。” 柳圣羽还要说什么,长寻却微微一笑,秀丽的眸子微阖,已然一副困意。 “那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 柳圣羽欲言又止,却也只得作罢。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那人再次出现在墙头。 长寻停下脚步:“杀业太重,难得善终。” “这话功德寺的老秃驴也对我说过,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 “死了,我杀的。” “……” “别担心,我不杀你。” “……” “你叫什么名字?” “……” 玉无忧嘻嘻笑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昆山少掌门去。” “……长寻。” 墙头黑影一闪,玉无忧忽然不见了踪影。 中庭墙头那一片虞美人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长寻,你怎么不多吃点?”凤广盈往自己碗里倒满了酒,诧异于长寻的食量。 长寻摇摇头,“饱了。” 凤广盈啧了一声,“你这食量,后山那噬食人血的山鹰都比你吃得多……” 长寻:“山鹰?” “对呀,”凤广盈满脸悲愤,“前些日在后山耍不小心把胳膊划了,留了些血,好家伙,引来十来只山鹰……对了,我约了一个小师弟切磋剑术,顺便下山一趟,估计要晚些回来。” 午膳过后,长寻又去查看了一番昆山派掌门的伤势,顺带拒绝了柳圣鸢送来的糕点,小憩了片刻,便被敲门声吵醒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站了一个青衣昆山弟子,面带笑意,“用膳了吗?” 话毕也不等长寻回答,已经登堂入室,顺带关上门,四处打量,“还算宽敞。” 将一袋黄油纸包放在桌上,玉无忧轻笑道,“这不是你在昆山没吃好,我给你下山买了好东西。” 他这样说着,忽然凑过去,很自然地牵起长寻的手,力道却不小,“你这手可真是好看……救过的人有我杀过的人多吗?咦?你怎么不生气,莫非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长寻淡淡一笑:“阁下多虑。” 玉无忧笑嘻嘻道:“都怪你昨夜对我一笑留情,现今翻脸不认人,我玉无忧可不依。” 长寻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淡淡道:“你看错了。” “我怎么会有错?”玉无忧俊美的眼里满是柔情,看向长寻,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不会错。” “先生,”外室传来昆山弟子敲门声 - 分卷阅读7 ,“少掌门说,先生若是得空,可否往藏书阁?” 玉无忧依旧笑眯眯看着他。 “劳烦为我转告少掌门,今日不便。” “是。” 玉无忧问:“你怎么不去?” “……” “回答我。” 长寻慢吞吞自玉无忧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去整理小几上的几本典籍,仿佛老神在在坐在外室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玉无忧好整以暇,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忘忧谷还真是钟灵毓秀,得空了得去领略领略。” 长寻端了一杯清茶放在玉无忧桌前,坦言道:“忘忧谷少留外人,怕是不欢迎阁下。” “还没去就给人下逐客令呢?”玉无忧脸上笑意倏地消失,一把攥住长寻手腕,仅有两人的外室很安静,静的可以听见手腕骨裂的声音,“我这个人呢,有些偏执,别人越是不看好我做的事,我就偏爱去做。” 长寻脸色有些苍白,面上神态却依旧泰然。 倒是玉无忧难得愣了一下,又恢复了笑意,主动放开了长寻,语气异常轻快,“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弄疼你了。”说着目光便朝长寻手腕望去,只见那皮肉青紫一片。 长寻默默收回手,“昆山的新茶,可克心浮气躁,阁下肝火旺,不妨多饮一些。” 玉无忧依言坐下,又朝长寻的手望了一眼,心里实在是再清楚不过:长寻这手,即便不残,也是要废了。 这长寻如此淡然,是不知,还是无谓。 浅绿色的茶水泡在瓷白杯子里,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回事,玉无忧笑了笑,果然喝了一口,“好茶,是我喝过最香的茶。” 其实他总共也就喝过这一次茶。 他话一说完,便见长寻垂下眼帘,身子朝前栽去,玉无忧笑着将他拉近怀里,轻笑一声,“用迷药,你还嫩着呢。” 已而夕阳沉山。 长寻一睁眼,便见玉无忧倚在床前,眉眼都是笑意,见他醒了,立马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他,“没毒的。” 手腕已经被包扎好,虽然还有几分痛意,却并不尖锐。长寻不动声色接过水,浅浅沾了一下唇,“多谢。” “不客气。”玉无忧笑得开心,接过长寻手中的杯子,将剩下的水喝了,“你睡着的时候,我看着你很久,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么好看的人。” “我看上你了,你跟我回东邪教吧,我给你做教主夫人,你以后就不用给别人治病了,又或者我杀人,你救人,也是天生一对。” 长寻摇摇头:“承蒙好意,可惜无福消受。” “我说有就有。”玉无忧语气有些莫测,“你昨夜不是说我杀业深重么?那你帮我修修福因……” 这样说着,便撤了杯子,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长寻白皙俊秀的脸颊。 “……为何不躲?” 长寻淡淡一笑,“我躲,你也不会撤手。” “也是。”玉无忧指腹拂过如画的眉眼,嘴角微挑,“……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其实你并不讨厌我?” 长寻不答反问:“你心中既然有数,又何必问出口。” 玉无忧笑得更开心了,整个身子都凑了过去,张邪殷红的唇停留在长寻鬓前,低声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吻了吻长寻的耳根,“那这样,是修了几年?” 房里光线暗淡,杏红色的夕光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透了进来。 “我只治病,不算命。”长寻微微侧过脸,嗓音温润如玉,兴许是刚睡醒,还带着几分温柔的慵懒。 玉无忧看着他半隐在黑暗半露在稀薄暮色的脸,那双眸子平静温和,波澜无惊,似乎还带着几分俊逸淡漠的萧然之态,看上去真是出尘极了,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打破…… 他静静打量好半晌,无声地笑了,低声道,“……你这样,我可真是有些喜欢了。” “长寻!长寻!长……长寻!” 凤广盈从来不与长寻客气,一边喊着,一边便推门而入。他大着舌头进了里室,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酒意顿时醒了几分,见长寻正坐在榻前,用白色布条缠着手腕。 “怎么了?”凤广盈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起长寻的手肘,翻来覆去查看。 长寻笑带无奈,“不小心磕的。” 手腕这个位置,真的是连借口都不好找。 凤广盈显然不信,加之饮了酒,音调也高了不少:“是不是那柳圣羽欺负你了?老子现在就去教训他……”说罢,就要起身的架势。 长寻:“不是少掌门。” 凤广盈皱眉:“那是谁?” 长寻浅浅一笑,答非所问:“小伤罢了,不必挂心。” 他半侧着身子,俯身点了两盏明灯,又走到窗口,将半敞开的窗户关上。 凤广盈忽觉有些气闷,遂道,“得了,你这闷葫芦不说,我也不勉强,若真有人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兄给你揍他……” 长寻淡笑,“师兄今日去过的地方,有些多。” 被戳破了行踪,凤广盈便心虚起来,嘴里含糊说了几句是人都听不懂的话,嘿嘿笑了几声,便离开了。 凤广盈与长寻住的院落因经过柳圣羽特意嘱咐,少有人走动,半醉的凤广盈一路飞奔出院落,刚出了中庭圆拱门,就撞了人。凤广盈酒意顿时醒了一半,连忙扶住柳圣鸢,“失礼失礼……” 柳圣鸢余惊未消,好一会儿才缓下一口气,“凤先生如此匆忙,是要往哪儿去?” 凤广盈笑了笑,“今日犯浑下山喝了些酒,去后山醒酒去。” 柳圣鸢闻言掩面轻笑,“凤先生性子无羁,与长寻公子倒是不同。” 凤广盈嘿嘿一笑,“怎管他叫公子,管我叫先生呢?我啥都不通,也就仗着这师弟狐假虎威了,以后姑娘也唤我一声公子,”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酸梅递给柳圣鸢,“山下买的,你们姑娘家应该爱吃。” “多谢……凤公子。” “哈哈,不客气。”凤广盈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我先走啦。” “公子慢走。” 凤广盈点点头,头也不回离去。 ☆、状元 元羽舟歇了三日,才恢复精神,眼见着殿试的在即,面见圣上总归不能穿得太寒酸,前些日他在西市上和街一家布庄预了一身新衣,正准备今日去取。 然而,他尚未出门,便被不速之客给截住了。 一顶华云轿子停在万书坊门口,也不知候了多久。 在元羽舟打开院门那一刻,白府二千金,白芊婓,秀气小巧的手挑开轿帘,“元公子,还请琴馆一叙。” 元羽舟笑道:“若知今日佳人有约,我就该早些天去将衣裳取来。”于是唤来阿东,交代了几句, - 分卷阅读8 便跟随白芊婓去了琴馆。 琴馆,也就是听曲儿的地方,琴师精通各种乐曲,馆子也会供应酒水清茶,是文人雅客们都喜来的闲趣之地。 白芊婓盯着元羽舟打量好半刻,才道,“不知白老三(白祈)可与公子讲过,元公子模样与一位丽人十分相似。” 元羽舟:“羽舟一介布衣,与郎中令交识仅因兴味相投,绝非姑娘口中所说的‘丽人’缘故。” 白芊婓:“元公子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唐突了,敢问公子贵庚?” “二十有四。” “那公子祖籍何处?” “广陵元氏。” “家中有几人,家母可否健在?” 元羽舟双目微敛,浅饮一口,“姑娘再问下去,我怕是要成为相府的倒插门女婿了。” 白芊婓语带歉意,“是小女子冒昧。我这弟弟实在是令人不省心,为了公子着想……也担心此事若有差池,会招致杀身之祸。” “身正不怕影子斜,读书人考取功名无非为了光耀门楣,”元羽舟对上白芊婓的目光,“小生确有几分志气,却没姑娘想得那般野心。” 白芊婓略松一口气,“还望公子记住今日的话。” 元羽舟勾唇一笑,“自然。” “不知公子可会抚琴?”白芊婓又问道。 看来她还是没有死心,元羽舟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悠悠道,“略通琴艺,不过依着祖训,只能为未来的元夫人先抚琴……” “这……” “姑娘别误会,你想听,我也是不同意的……” “……” “茶也喝了,酒也品了,姑娘若是没别的事,”元羽舟自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搁在桌上,“羽舟就先告辞了。” 元羽舟颇为轻快出了琴馆,余光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去街边买了些松果和蜜饯,正要付钱,有人抢先一步。 “大哥,糕点也各来一份,包好些。” 街上人流如梭,占了便宜的元羽舟心满意足抱着一大袋糕点和小食与白祈并肩走着,眉眼都是笑意。 白祈的脸色却不太好。因着当今上圣体欠安,殿试被取消了。谕旨也已经下达礼部,由礼部尚书根据考子的文章来评定名次。倒不是说白祈对元羽舟没信心,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与当朝丞相,也就是白祈他爹是故交。 皇储一事,丞相向来都是站在太子那边。 其实这也不算宫闱秘事,今上对亡妃“丽妃”的宠爱,当年可谓羡煞六宫,若是当年七皇子没有被神秘人掳走,而今在太子之位上的人,必然是七皇子。 子凭母贵,向来是也。 元羽舟倒没有因这个消息影响心情,吹了吹袋子里还冒着热气的炒松子,“不知那位‘丽妃’哪方人士?” “宫里的名册记的是广陵裴氏,我私下查过,她姓柳,名圣鸢,是昆仑派掌门的妹妹。”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助昆山派一事,感情还有裙带关系。”元羽舟笑道,“她居然也是广陵人,搞不好还真是我娘。” 白祈心里捏了把汗,苦笑道,“元公子,血浓于水。” 元羽舟闻言,依旧一如既往点点头,既不在意也不敷衍,“她的广陵裴氏是假,我的广陵元氏可是货真价实。” 白祈还想说些什么,元羽舟又笑道,“郎中令不必说服我,我们要说服的,只有一个陛下。” 白祈闻言,忙不迭应声道,“对,元公子言之有理。” 一转眼过了八日。 其间凤广盈时不时来串门,起初元羽舟还与他客气一番,随着这人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元羽舟便私下吩咐阿东阿南拒客不接,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与凤广盈见面,气得凤广盈梗着脖子直骂。 这日,元羽舟正兴致勃勃浏览一本奇闻异志录,藏书阁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大早就着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敢去看放榜名单的阿南和阿东脸上皆是止不住的笑意,一把夺过元羽舟手上的书卷一扔,将他往大门口推。 “状元郎出来啦!” “哟!这么俊!” …… …… 元羽舟一愣,却见大门外挤满了人,他眼神不佳,只见虚影攒动,闻得炮声响震,人马喧哗。 有人小跑上前,喜道:“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报喜的差役很快就到了,丞相也来!方才在前街!不出一刻钟,就要过来啦!”那言语,比自己中状元还惬意激动。 丞相迎状元郎这样的事,放在往年,也是不曾发生的。 “公子!公子!”阿南伸手在元羽舟面前晃了晃,“高兴傻啦?” 元羽舟犹未曾回过神,修目微敛,双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阿南阿东忙着高兴,也没听清他道了什么,人群深处,却有人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怔,目光温柔而炽烈,越过人群,定在那张笑意清浅的脸上,随即,唇角也绽开了笑容。 不到一刻钟,果见朝丞相白薛晟领着大队人马进来。近了才发现,随同丞相来的还有白祈,脸上笑容意味深长。 元羽舟目光飞掠而过,而后朝丞相作一揖,“小生见过丞相……” 这位久经朝政的丞相上了些年纪,双鬓已添银丝,神态也不善和蔼,见元羽舟要行礼,居然略有慌乱地伸手去扶,而后盯着元羽舟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直到白祈小声在一旁喊他,才微微显了笑意,连道三声好,“果然人中龙凤,好,好,后生可畏……” 差役将大红状元服、纱帽、皂色勾金丝登云靴等齐齐送上前,元羽舟只拿过那双登云靴,三两下将金丝抽掉,背过身,迅速换上,而后穿过人群,便一跃上马。 人群里“嚯”地一阵惊叹,显然是被状元郎的行为惊到了。 马上人俊美神雅,黑亮的眸子笑意清浅,“我这人散漫惯了,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喜托龙门,也愿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 言罢,流转垂眸间,眼里便只剩下了温柔,倏然与人群中玉乾坤目光四目相对,倏地一瞬,玉乾坤也不知怎地,骤然想起了《九歌》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片刻后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却教自个儿心湖搅了个水花乱溅,尚未从方才那一瞥中回神,又见元羽舟于人群中渐渐走远,只觉宛若惊鸿一现之幽昙,可遇而不可求。 玉乾坤将玉佩收入怀中,心道,“下次吧。” 因着圣体欠安,面圣之日定在翌日,然恩赐却是丝毫未曾懈怠。 圣上钦定状元、榜眼、探花,大赐圣恩,并赠骏骑,宣跨马游街,万民齐颂;又令赏状元黄金万两,布帛千匹,免吏考,授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中书舍人。 一时间,满朝轰动,万书坊门庭若市。 是夜,已过子时,万 - 分卷阅读9 阁依旧灯火通明,阿东心道今日大好日子,自家公子定是欣喜之余,深夜难眠,便端了点心,往藏书阁送去。 推门而入,元羽舟正在一方明火下提笔写字,神情专注淡漠,俨然不见半分得意风发之态,兴许是他将头发披散于肩,倒是不见平日那几分善谑俏皮之态,尤显……尤显……阿东想了好一会儿,都未曾找到合适的词,便放弃了。 于是小声道:“公子,我备了些吃食。” 元羽舟未曾抬头,“搁着。” 阿东将点心在桌旁放置好,一时心生好奇,便凑过脑袋去瞅了几眼元羽舟笔下的字卷。 只见洁白无尘的纸上,立着几行俊秀飘逸的字体: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阿东不解其意,讪讪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元羽舟淡笑不语,又在尾端添了一行小字。 “细雨骑驴入剑门,昔年长寻未亡人。” 或许,是该回头了。 ☆、鬼方图腾 ————二十五年前———— 算来长寻与凤广盈来昆山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昆山掌门便换了三次药方,针灸通脉不下六次。 夏日天气变化多端,一场骤雨歇后,艳阳重归,中庭那片虞美人香消玉殒,已然狼藉一片,偏有几只青蝶在周围翩跹向舞。 长寻立于廊前,面上肤色几乎与一身白衣同色,青丝未绾,只用皂色布带于中腰扎起,檐下积水未晞,倒映出一轮绝妙的画影。 一身轻衣的凤广盈自杂房推门而出,手上多了把风流折扇,嚷道,“师弟,我出去一趟。” 长寻道:“师兄要下山?” 凤广盈哈哈一笑,“正是,你要不要跟师兄一起去?” 长寻自然是不去,只教凤广盈代自己买一副黑白棋。昆山掌门内伤将愈,然这半月间那玉无忧又暗暗下了几次轻毒,这掌门现今也余毒未消,为了早些回忘忧谷,他需时不时去查看一番,以免出差池。 及凤广盈离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见一玄衣男子飞身入院,中长发高高竖起,眉心多了一赤色印记,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戾气,正是玉无忧。 “阿寻,许久不见,可想我?”他快步上前,携来一阵血腥味,面上却一副欢喜模样,探手挽起长寻颈间的乌发,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煞气。 长寻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淡笑道,“教主可是受了伤?” 玉无忧不依不舍又上前来几步,语气委屈,面上却是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是了,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把擢住长寻的手,“三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些……” 长寻也不恼,秀目微微向下,落到玉无忧袖口绑带上,那里沾了几滴血。 “别人的,”玉无忧嘻嘻一笑,尾音尽是愉悦,“刚杀的,眼都没闭上,他徒弟哭得不成样子,要为师父报仇,死活不让我走,我就顺便将他徒弟也杀了,这一来,他们师徒两在路上也好做了伴。”说罢,低下头注视了长寻片刻,不见其神色有异,便凑近,缓缓道,“你身上气味可真好闻……” 长寻迎上玉无忧的目光,清艳绝伦的长眸染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玉无忧笑意不见,终于撤开身子,反问道:“上次还说你只治病不算命,这不是算挺准的嘛?” 长寻道:“我若是说,不帮呢?” “你会帮的,”玉无忧很肯定地说,“昆山掌门能活到今日,当然是你的缘故,说真的,我看着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忙活来忙活去,忽然就对他小命不感兴趣了,他若是知道,保不准还给你立个活牌位,每日烛火香花伺候呢。” 长寻闻言,笑着摇摇头,“他的死生与我无干。” “呵呵……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忘忧谷的人在乎呀,连你那个只会自自欺人的大师兄都知道不能得罪昆山派,你又怎会不知?阿寻,你不是自私的人,我看得出来……我都知道……” “那便来罢。” 却见长寻忽然没了笑意,径自朝屋里走去,步履微微有些急促,玉无忧一愣,转而又喜笑颜开跟着入了室内。 “你生气了?”玉无忧解下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背脊,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裸|露的后背上,爬着一片刺青,从琵琶骨位置,一直顺着腰线往下…… 长寻认得这图腾。 祁东贺兰氏。 北朝时期,魏帝赐姓大都督裴文举贺兰,裴文举感帝圣恩,立下祖训,后世子孙皆为贺兰氏,生是西魏人,死为西魏鬼。 倒是想不到这西魏覆灭这么多年,西魏忠臣后裔居然还做着黄粱美梦,落草为民,依旧烈性不死,管他几朝倾覆,也要光复大魏。 想必是玉无忧这样乖戾的性子,不甘为贺兰氏光复大魏的使命所囚禁,与贺兰氏闹翻……投奔了东邪教,还当上了教主…… “好奇么?”玉无忧轻笑了两声,抱怨道,“这玩意背在身上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早就想把它去掉了……要是给教里那群老头子知道了,又要多杀几个人……” 他倒不是怜悯苍生,只是教里的长老武功不低,杀起来麻烦而已…… 他拾起玉无忧带来的细皮,摸了摸,“这是燕山的?” 玉无忧嘻嘻一笑,“正是。” 燕山秀峨派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不传世秘技“移容”,顾名思义,“移容”之术可使人变成另一副样貌,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在江湖便有“千面郎君”的称号。 而这细皮,为‘移容’的原料之一,遇水即溶,但若是放在千创露中,便可化为胶状物质,风干后可制成□□。至于如何制作,长寻便不得而知了。 “你杀了万狐秋?” “真聪明,不出多时,秀峨派就要追来昆山了……”玉无忧幽幽道,“我着昆山派弟子的衣裳去的……” “……” 玉无忧那日手下留情于昆山山脚将昆山掌门柳如海打成重伤,是算着留半条命换取昆山秘籍《长琴》,却不想东邪教心腹来报,说教中三长老与大长老言前任教主玉衡秋死因蹊跷,擅自动用乾坤令,煽动教众情绪,搅得东邪教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玉无忧这才暂时放弃《长琴》与那心腹回了东邪教,临走时还不忘给柳如海种了‘七日丧命散’。 等他再次回来,却得知这昆山派居然请来了忘忧谷的人。一打听,才知忘忧谷的小弟子长寻,在江湖也是颇有美名,只因行事低调,久不出谷,因此名声不广,但凡见过的人,莫不称道其风姿绝艳,可活死人肉白骨。 刻刀过了火,以轻缓的力道挑起琵琶骨上的一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长寻眼 - 分卷阅读10 睫微颤,神情专注,动作也极为从容而严谨。 玉无忧突然问道,“你手……没事?” 长寻不予作答,又将刻刀于烛台上过了火,往刀身撒上一次白色药沫,玉无忧背脊顿时一僵,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低声道:“你做什么?” 长寻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道淡淡,“这关头才反悔,迟了。” 玉无忧反倒是放松下来了,把玩着长寻的一缕青丝,笑眯眯道,“我不怀疑你,怀疑你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头发也好看,像绸子一样……” 长寻不理他,专心着手下的功夫。这刺青种得甚为严巧,丝丝缕缕都连着人体重要经脉,稍个不小心,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失误。 榻前放着一壶酒,本是长寻盘算着净刀用的,却被玉无忧一口气全部喝了,这人还得意告诉长寻,一会便会知道这酒用处。 约摸两刻钟,便见玉无忧背上图腾由青紫变为赤褐,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腰间游走,变化诡谲。 “大漠北鬼方族,圣鸟之血溶于‘剔骨’……” “罢了。”长寻打断玉无忧的话,“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哦,是吗?”玉无忧眸里笑意不减,眉间那抹印记尤为妖治,依旧轻快道,“我偏是要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让东邪教替我分担这个秘密了。” “唉,你这人……还真是无情啊……” “可是……”他又话锋一转,“……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长寻淡淡一笑,“你的命在我手上,此刻说这般话,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你自己?” “嘶——”玉无忧倒吸一口冷气,忙声求饶,“轻点,轻点,我错了,求神仙行行好,我可不敢威胁你……谁舍得威胁你呢?” 长寻不与他耍嘴皮子,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皮肉整块剥下来,又将细皮捣碎,溶于千创露中,取了一方精巧银勺,往背上涂匀。 天光渐暗,直至乌金西倾,这一切才收了尾,长寻面色泛白,倒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瓷白,将刻刀丢入小钵中,洗净了手,捡起一方巾帕擦干,便下了逐客令,“五日,忌见风沾水。” 玉无忧穿好衣衫,笑着回身,“阿寻,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想要我怎么帮你……你可有讨厌之人,我去帮你杀了他……” 长寻点了两盏灯,慢条斯理收起瓶瓶罐罐,“那你便自行了断罢。” “别这样说,我会伤心的。”玉无忧脸上不见半分伤心之意,伸手揽住长寻腰身,幽幽道,“等你哪时应了嫁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 玉无忧忽然住了嘴,长寻左手持一柄匕首,正搁在他腰侧位置,声如玉泉,“方才我在你皮肉里放了绝功散,以你内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可逼出,但这之前你若轻举妄动,就等着了残此生罢。” 说罢,不急不缓推开了玉无忧,收起匕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两刻钟后,我便会告知昆山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玉无忧不恼反笑,“你还真是令人……” 长寻修眉一挑,“还不走?” 及暮色四合,凤广盈的嚷嚷声便从中庭传来,“长寻……你可真得好好感谢我,我跟你说,为了买你要的这副棋子,哥哥我可真是逛了大半个旬阳城……” 长寻轻裘缓带,推门而出,即便天色昏暗,也看得出他精神不大济,凤广盈虽说是个浪荡子,但也是个粗中有细的浪荡子,当即发觉长寻面色不大对,语气不觉低了几分,“你怎么了?” 长寻却一把拽住凤广盈衣袖,微微摇了摇头,虚弱道,“师兄,快去告诉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凤广盈大惊,音调不觉又高了几分:“什么!他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没事吧?” 长寻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原来这玉无忧出自贺兰一脉,不久前刚杀了燕山掌门人万狐秋,取了燕山的细皮与千创露,要我为他除去背上的鬼方图腾……我趁机在他身上种了绝功散,”顿了顿,慢吞吞道:“现时想必已经恢复了。” 凤广盈低声骂了一句,“绝功散后劲太足,你又不会武功,也没内力,他要做什么依着他便是了,何苦做这个不讨好的英雄?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这样,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告诉那柳圣羽。” 凤广盈将长寻安置好后,直奔云清阁,途径丁级(昆山派弟子按入门先后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弟子)弟子的住所樊明院,见大门石阶上挤满了各色服饰弟子,多看了两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柳圣羽。 这架势,是发生何等重事?莫不是得知了玉无忧的消息,凤广盈快步走过去,问道,“少掌门,发生什么事了?” 柳圣羽面色凝重,见凤广盈勉强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实不相瞒,樊明院前些日少了一位弟子,今日在山腰找到了,已经……”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凤广盈也已经猜到了,“少掌门可查出下毒手的是何人?” “除了那玉无忧,又还有何人!?”柳圣羽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凤广盈心中一转,便隐去了长寻替玉无忧祛除刺青的那一段,将玉无忧威胁长寻的事说了出来,又告诉柳圣羽那玉无忧中了长寻下的绝功散,此刻估计还未曾走远。 柳圣羽一听,立即询问长寻是否安然无恙,凤广盈顺势做出一副愤然模样,只说无性命之虞,而后下了决心一般,提出要回忘忧谷。 凤广盈也不抱多大指望柳圣羽会应允,毕竟柳如海还昏迷不醒,谁知柳圣羽闻言,片刻犹豫都未曾有,一口应下。 凤广盈见状,当即心下决定燕山掌门人万狐秋的事也不说了。他匆匆忙忙赶了回去,朝长寻道,“好师弟,快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回忘忧谷去。” 长寻倒是有些意外,“你都对少掌门说了?” 凤广盈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燕山和贺兰氏的事我没说。” 长寻却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来不及。” 凤广盈一头雾水,刚要问明缘由,便听得一阵人声刀剑喧哗,听着声源,估计是从天阶处传来的。 长寻起身,道:“燕山派的人找来了。” “师弟!你往哪去?”凤广盈见他朝中庭走,急忙追上,“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管他秀峨派还是昆山派,与忘忧谷有何干系?” 长寻停下脚步,淡淡道,“玉无忧性子暴虐乖戾,有意挑起江湖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除此之外,据我所知,他还在四处搜寻各派秘籍,”轻轻咳了一声,接声道,“待他东邪教羽翼丰满,忘忧谷就算躲过了这一时,日后也难逃魔爪。” 凤广盈被长寻的话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两声, - 分卷阅读11 “那个……真这么严重啊,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嗨……你早说嘛,那我们现在……” 长寻:“去天阶。” “那成……” 心里暗暗道,看来以后不能乱耍小聪明,自家师弟天资聪慧,想得事情也必定比自己周全,当即打定主意!在外!一切听师弟的,他负责耍就行了。 ☆、掳走 再说此刻天阶这方情况。 此番秀峨派的人来势汹汹,道有本派弟子见昆山弟子杀了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而后又进入燕山密地,夺走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疾言厉色,态度硬朗,直言特来讨要说法。 柳圣羽尚未从本派小师弟遇害一事中缓过情绪,燕山又来这么一出,终究是年轻气盛,态度也不算和善,于是两派尚未说上几句话,便打了起来。 长寻赶来时,两派之间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有不少人身上已经见了血。 凤广盈忙将长寻护在身后,嘴里叨叨:“刀剑无眼,刀剑无往后站站……诶诶,别伤着我师弟……” “少掌门,可否听长寻一句!” 长寻声音不小,可惜柳圣羽正忙着与秀峨派赫连锦交手过招,根本没听见。 凤广盈见长寻鬓角已有冷汗渗出,便道,“师弟,我来!” 说罢,朝天大吼一嗓子:“诸位!别打了!你们都被玉无忧耍了!” 这一嗓子出来,还真管用,只见秀峨派那边果然停手了,秀峨派那边一停手,昆山派这边也不好仗着人多势众继续打下去,也住手了。 长寻自凤广盈身后走出来,径直上前,“少掌门,燕山掌门是玉无忧杀的。”然后,简短地将事情的始末朝众人说了一遍。 “燕山来的诸位,方才先生说的话你们也听清楚了,此事到此为止,我昆山派退一步,不计较此事,请回罢。” 赫连锦上前两步,温声道:“敢问这位是?” “忘忧谷道鹤人门下得意小弟子,长寻是也,我呢,道鹤人儿子,长寻他师兄凤广盈。”凤广盈也上前两步,又笑嘻嘻朝柳圣羽道,“少掌门,我呢,是个不爱沾事的主,方才对你说话的有所隐瞒,还请别见外。” 柳圣羽脸上倒无不悦之色,目光却是落在长寻身上,朝长寻行了一揖,“多谢先生为昆山正名,那玉无忧可有伤着先生?” 长寻淡淡一笑,“劳烦挂念,并无大恙。” 被严重忽略的凤广盈心生不满,正欲开口表达自己被忽视的言论,秀峨派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冷笑,“这位长寻公子是昆山派的客人,自然是帮着昆山派说话了,毕竟动动嘴皮子而已,拿不出证据来,就别想轻易糊弄我们。” “我去你大爷!”凤广盈当即骂了出来,“刚才那话哪个嘴碎的讲的,有本事站出来。” “哼,我还怕你不成,”一位紫袍年轻男子当即站了出来,眉宇间皆是羁傲之色,“别想仗着昆山派的江湖地位仗势欺人,这事不给个说法,我秀峨派跟昆山派没完。” 柳圣羽脸上已显怒色,高声道:“长寻先生来我昆山,仅为家父诊伤而已,本派受恩于长寻先生,绝不容忍恩人这般被辱……这位公子可莫要信口雌黄,否则莫怪我柳圣羽可不客气。” “师弟,不得无礼,”赫连锦朝那紫袍男子低声道,继而朝柳圣羽道,“少掌门,今日我等前来并非要与昆山派作对,仅为查明事实,若忘忧谷的先生说的是实情,我等定当面致歉。” 凤广盈不满道:“昆山派今日刚好在山腰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半月有余的樊明院弟子。” 另有一名樊明院的弟子小声接道:“发现林青时,他仅著中衣,鞋子也未曾寻到……” 赫连锦道:“少掌门可否带我等前去查看一番?” 柳圣羽也是气狠了,闻言冷哼一声,并不配合,道:“我昆山派不欢迎外人,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的!” 柳圣羽有愤懑倒也无可厚非,这段时日来,昆山派一直在出事,先是柳如海被玉无忧打伤,继而又是玉无忧三番两次下毒,今日又发现本派小师弟遇害,他情绪早就悬在临近爆发的状态,这关头,不分青红皂白的秀峨派还出言不善,简直是撞上刀口了。 昆山派的江湖地位如日中天,秀峨派有何资格如此态度来质问? 那紫袍男子却又说话了,“我看昆山派就是做贼心虚,不看也罢,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临时伪造的……” 赫连锦微微皱眉,低声呵斥,“金檀,莫要胡言。”他似乎很少生气,连发怒的样子都没有半分震慑力。 气氛已然骤降到冰点,柳圣羽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怒极反笑,“总归是不论如何也说不通了,既然如此,那还多费唇舌作甚?今日就算是你秀峨派想走,我昆山派也不同意!” 齐刷刷的剑光亮起,昆山派的弟子早就心里不爽了。 凤广盈一见这形势十有**又要打起来,忙推着长寻往回走,长寻却朝他摇摇头,朝秀峨派那方道:“诸位侠士,我有一疑问。” 赫连锦并不想闹事,更不想与昆山派结怨,见长寻开口了,忙道:“先生请问。” 长寻:“敢问贵派密地平日有何人走动?” 赫连锦:“仅为掌门一人而已。” 长寻:“据说是有燕山弟子看见昆山派弟子杀了掌门人而后去密地取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如何得知?” 金檀冷声道:“自然是暗中跟着去了……” 长寻淡淡一笑,“杀害掌门人的凶手会连身后有人跟踪都不知?” 金檀脸色一变,长寻并不看他,温颜道,“在下并非诋毁贵派,只是担心诸位痛失掌门人求急心切,以至为人所利用,关心则乱,更何况……” “更何况我今日亲自以燕山细皮为玉无忧祛除刺青图腾。”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就连赫连锦,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凤广盈倍感无奈,忙解释道:“我师弟也是被逼无奈,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柳圣羽则是震惊,怎么也没想到玉无忧居然公然在昆山这般放肆,还迫使长寻为他做这样的事,满是歉意道,“先生,是昆山派拖累了你,此事与你无关。” 又高声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燕山掌门人遇害一事颇为蹊跷,长寻先生不惜损害自己名声来为我昆山正名,日后若是有人借机找事,就是与我昆山派作对,我柳圣羽绝不姑息。” 金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要说话,却被赫连锦制止,“少掌门海量,今日我等来,并无挑衅之意,敢问这位先生,与玉无忧是否为故识?” 长寻淡淡道:“见过三次,并 - 分卷阅读12 无深交。” “那玉无忧因何将这等身家性命之事托付先生?”赫连锦又问道。 长寻温言道:“我想,在贵派质问我之前,我应当再多言一句,我在玉无忧身上种了绝功散……毕竟我与他无冤无仇,如此回答,侠士方得满意,对吗?” “这……”赫连锦哑口无言。 长寻垂眸,理了理直裰袖口,“阁下若是将怀疑外人的揣测用在自家师弟上,兴许会离事情的真相更近一些。” “这是何意思?”赫连锦眉峰微蹙。 正当时,却见金檀脸色一变,赫连锦尚未反应过来,长剑已然刺入腹中,金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整张脸忽然间开始扭曲…… “……你不是金檀?” “金檀”哈哈一笑,立即飞身而起,越到四丈之外,“我自然不是……参见教主。” 但闻一声轻笑,玉无忧竟然从一大堆昆山弟子中走了出来,俊美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打斗沾上的鲜血,目光落到长寻身上,语气不辨喜怒:“阿寻,你可真是狠心……” 众人脸色大变之际,柳圣羽几乎是当即拔剑,二话不说便朝玉无忧刺去,玉无忧也不避退,旋身避开来世汹汹的剑,出手快如闪电,趁着柳圣羽收剑的空档,右手食指中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折,只闻得一声脆响,竟是那剑断了。 “都说君子如剑,呵呵,你们君子也如剑这般易折吗?嗯?”尾音微微上挑,玉无忧面色一寒,双手成钳,直接顺着另外半截剑欺身而上,柳圣羽见状,当即松手,以足点地,朝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时,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要上前捉拿玉无忧,可那玉无忧也甚为狡猾,自然不肯吃人少的亏,只连连避闪,动作也露了疲态,这方更是紧追不舍。 凤广盈见多数人都去追玉无忧了,正要抒发一番感受,却发觉长寻脸色不对,“长寻,你怎么……” “师兄,不对。” 凤广盈不解其意:“什么不对?” 长寻语速加快:“师兄,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呵呵,迟了。” 话一落音,却见消失在夜色中的玉无忧从天而降,一掌拍开凤广盈,拦腰抱起长寻腾空而去。 凤广盈捂着胸口自地上爬起来,才看见柳圣羽一群人急匆匆赶来,五指成拳,在地上锤了几下,大喊,“迟啦!快去救我宝贝师弟!” 玉无忧抱着长寻行了几里路,便落了地。 “教主!昆山派的人追来了,”那名扮成“金檀”东邪教教徒追了上来,“教主带着这人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很好,”玉无忧轻轻一笑,“回去了让你做护法,如何?” “多谢教……”“金檀”脸上笑意尚未荡开,一双毒蛇般的手便已经扼死了他的咽喉,强大的力道令他整个人都完全脱离地面。 “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金檀”眼珠子瞪得老圆,像是震惊,又像是不甘,挣扎了片刻,便断了气。 玉无忧面无表情收回手,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抿唇一笑,“如何?”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从不远处赶来。 长寻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嘴唇发白,“你现在放下我,还有几分逃走的可能。” 玉无忧凉凉道:“往我身上种绝功散,还将我的身世公布于众,现在还叫我放了你,阿寻,你当真是糊涂了。”说完,并不等长寻开声,伸手点了他的哑穴和睡穴,直接将他扛肩上,偏开小道,却并不下山,而是从茂林处御轻功上山。 “少掌门,这人有一个人。” 柳圣羽低头一看,却是那“金檀”,探了探鼻息,“已经死了。” “少掌门,前方小路发现脚印。” 柳圣羽道:“一定走不远,追。” “是。” 柳圣羽带着一干人朝山下行了七八里路,但见前方路段有一人影,近了一看,却是那秀峨派的金檀,此刻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柳圣羽查看了一番伤势,原是教人打昏了,并无其他外伤,出于救人心切,便点穴将他唤醒。那金檀幡然转醒,第一句话便是教柳圣羽去追那玉无忧。 柳圣羽对他如何被掉包如何昏迷一事也不敢兴趣,只留下一人照顾金檀便带着其余人往山下赶。 凤广盈在昆山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惜他那三脚猫功夫实在是丢人现眼,跟去了也是个累赘,加之又被玉无忧来了那么一掌,现今正躺在榻上唉声叹气。 “凤先生,长寻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少掌门也出去寻了,你别担心。”照顾他的一名小弟子将棕褐色的汤药端来,“先将药喝了。” “不喝……拿走……”凤广盈叹道,“我那小师弟啊,说他运气好……也的确是,你看他生的那样貌,哪个女子见了不惭愧,那天赋,简直就是一点就通……说他运气不好,也是,自小便没了父母,颠肺流离好些年,才被我爹给捡了……” 小弟子好奇地问:“那长寻先生姓甚?似乎都不听见道他姓的……” 凤广盈:“他没有姓,打小便叫他长寻,这名还是他自个给自个起的……欸,那个燕山来的赫连锦死了没?” 小弟子也对这燕山来的没好感,也直截了当回道:“没死,已经在客房安置好了,还是师叔亲自安置好的。” 凤广盈闻言,低囔一声,“也难怪你们师叔想的周到,不然不被邪教刺死也要死在昆山派。” 小弟子惊声道:“凤先生这话可不对了,虽说那燕山来的可恶至极,但我们昆山派好歹也是名门大派,才不会干这等蛇鼠之事!” 凤广盈敷衍道,“行行行,说来他也怪可怜的,掌门人被杀,自己又被假师弟捅刀子,真师弟还说不定没命了……欸……我师弟也生死未卜啊……” 想起伤心事的凤广盈又开始唉声叹气。 不多时,闻得厅外一阵响动,原是柳圣鸢来了。 凤广盈眉梢一挑,赶紧将不正经的模样收了起来,小弟子也赶紧从榻上坐起来,立到一旁。 柳圣鸢款款走来,第一句话便是,“凤公子觉着如何?” 凤广盈道:“无恙,一些小伤,多谢姑娘关心。” 柳圣鸢轻轻颔首,神情有些落寞,语气细声细语,“我已知晓那玉无忧迫害长寻公子一事……那玉无忧还得知长寻公子给他种了绝功散,又将长寻公子掳去,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长寻公子。” 凤广盈心道感情你是来我这儿寻共鸣的,在烛下盯了柳圣鸢一会又觉得美人皱眉果然教人心疼,难怪西子心痛也引来文人骚客大肆文笔渲染。 也只好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我那师弟虽然不通武艺,却也天资过人善于谋划,何况那玉无忧若要伤他性命,断然不会在绝功散尚未 - 分卷阅读13 逼出之时将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果然起了作用,只见柳圣鸢眼里亮了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姑娘大可放心,长寻一定会寻到法子脱身的。”凤广盈见她站着,便朝一旁的小师弟道,“我说你刚才不还聊的挺带劲的吗?怎么这会姑娘来了,你倒是跟个木头一样,连椅子都不会搬么?木头还能做个梁柱,你看你,除了干站着,还会干啥?” 那小师弟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忙不迭跑去外室取了把椅子,狗腿道:“师姐,坐。” 柳圣鸢被凤广盈浑话逗笑了,“凤先生可是风趣。” 凤广盈继续侃大山,“哪能不啊?我师弟那个性子,看上去整个人温温和和的,话又少得要命,出门在外,我不学会乐呵乐呵自己岂不是要憋死?姑娘你说对吧?” 柳圣鸢盈盈一笑,“那长寻公子……他……他……”说着说着,脸上便浮起了一片红晕。 凤广盈早看出她心思,笑道,“长寻公子今年二十有三,无妻无妾,无婚约,亦无财无势。” 柳圣鸢不曾想凤广盈这般利索,竟直接将话说了出口,总归是江湖儿女,纵然羞涩,倒也是不惧,财势于她而言,实再是不足为道,便问道:“那他可有心仪的女子?” 凤广盈嘿嘿一笑,“这个……怕是要等他回来姑娘亲自问他才好。” 柳圣鸢听了这句,眉头又皱了起来,像是犯了错般,小声自责道,“长寻公子被恶人掳去,我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凤广盈忙打住她:“诶诶诶……别这样说,姑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年纪轻轻的,别想有的没有。”说完,又朝一旁偷笑的小师弟道,“你说是不是?” 小师弟忙道:“是是是!我们师姐和长寻先生简直就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神仙眷侣,般配得不得了。” 这三人在屋内说着,室外又传来一阵响动,随后一位弟子上前来,说是燕山秀峨派的一位贵人想来看看凤广盈的伤势。 凤广盈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来看我作甚?我还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敢自称贵人的,简直脸大如磐……” 话虽如此说,其实倒也不难猜,秀峨派此番前来昆山派实属莽撞,得罪了昆山派不说,还自损八百。 方才天阶上昆山派表现出了对长寻的重视,燕山那边要补救关系,定是要顺藤摸瓜,来凤广盈这里讨几分好感。 柳圣鸢见燕山那边来人了,不愿久留,遂起身道,“天色不晚了,凤公子好生休息,圣鸢先回去了。” 凤广盈笑道:“姑娘慢走。” ☆、昆山令 再说候在外室的那位贵人,原是一位头束玉冠,足穿勾金丝官靴的秀峨派弟子,身量挺拔颀长,面容也甚为俊秀,他恭恭敬敬在外室候了有半会儿,也不见有人来领进去。 恰时那位传话的昆山弟子出来,请他进去。 于是年轻男子跟着那弟子,径往里去,未曾走几步,便见一面若桃花,体态婀娜的女子自里头出来,男子心神微晃,一时竟有些紧张,待女子自他身畔经过时,不由得道,“敢问姑娘……” 柳圣鸢却只微微仰头,朝他淡淡一笑,客气而生疏,随即快步出了外室,脚步都不曾停顿片刻。 男子又忍不住朝门口望了一眼,问前方弟子,“方才那位姑娘……” “回公子,方才那位是掌门千金。” 男子脸上捎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点点头。 凤广盈挑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上去就财大气粗的男子,“贵姓?” 男子微微一笑,“免贵姓景,单字熠。” 景姓是国姓,上至高官皇族,下至贩卒走夫,都有姓景的,凤广盈一时间倒有些摸不透这男子的身份,便直言道,“哪方人士?” “河北景氏。” 凤广盈:…… 再好好打量男子一番,金钩玉带,眉宇不凡。 凤广盈当即明白,原来是位皇家人士,难怪敢自称贵人,因着又想起秀峨派起初那嚣张的态度,感情是有皇家子嗣在背后撑腰。便笑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景熠笑道,“也无大事,师兄遣我来看看凤先生的伤势,今夜秀峨派多有得罪,还望凤先生海量,届时长寻先生回来了,也望凤先生转达歉意。” 凤广盈道:“我这人,怕麻烦,也不愿背担子,有二不代传,一不传情,二不传忏,何况我师弟现今下落不明,景公子难道不觉得,此举有敷衍推卸之嫌么?” 景熠脸上笑意忽地敛了不少,道,“许是我唐突了,那我便等长寻先生回来后再请罪。” 凤广盈立即道:“景公子好走不送。” 景熠转身欲走,忽地又回过身,斟酌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恕我冒昧问一句,凤先生与方才那位柳姑娘……” “我与柳姑娘挺好的,方才她还坐那儿与我说了不少。”凤广盈说完,用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小弟子马上应道,“正是,方才我们还与师姐聊神仙眷侣来着……” 景熠脸色微变,“那不打扰休息了。” 凤广盈:“小师弟,去送送公子。” “是。” 景熠走到门口,便朝小师弟道:“请留步。” “那公子完,竟然也不等景熠回话,便一溜烟跑进去了。 景熠脸上倒不见不悦之色,微微敛容,回了赫连锦所在的院落。 “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赫连锦一见是景熠来了,便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原来是师弟回来了……忘忧谷那边如何了?” 景熠:“那位凤先生似乎还对燕山心存芥蒂,昆山派几位师叔倒是和蔼可亲。” 赫连锦闻言,长叹一声,“那还好……对了,师弟,你可有去看看昆山派掌门人?我听闻他被玉无忧打伤了,已卧榻半月有余。” 景熠摇摇头,“未曾,不过……”话到此处,景熠眸光微闪,缓缓道,“总要见面的。” 赫连锦身受重伤,又担心着自家师弟金檀的下落,也没有听出景熠话中‘要’字有何不妥,叹道:“金檀至今不知所踪,也怪我糊涂……亏得之前我还那样怀疑他……” 景熠道:“师兄不必自责,若是那东邪教不识好歹,我便恳请父皇派兵去那东邪教要人,就不信那玉无忧还敢猖狂。” “胡话!”赫连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样的身份来燕山本来便是江湖大忌,再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要搅得江湖动荡,惹人耻笑?你那几个皇兄也不会善罢甘休……” 景熠当即赔礼,“师弟心急失言,师兄切莫动气。” 赫连锦皱了皱眉,“外面发生何事?” - 分卷阅读14 景熠道:“我去看看。” 尾音刚落,却见金檀面带泪痕回来,快步上前,跪倒在榻前,“师兄,你没事吧?” 临近子时,无功而返的柳圣羽找上了金檀。他内心不可谓不恼火,且不说秀峨派先前的态度与作为,光是秀峨派将长寻害得被玉无忧掳走便足以令他火冒三丈。 而肇事者,现今却好好躺在昆山派养伤,将那金檀找来问话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师弟偷偷告诉柳圣羽,这金檀乃是秀峨派掌门人师弟的宝贝儿子,平日里贪玩桀骜,胆小,不学无术,但是很受党派掌门和师兄的疼爱。 柳圣羽也没闲情听这档子事,便送走了一脸委屈的金檀,正想去找师叔们商量对策,正好有师弟来禀报,说是师叔请少掌门云清阁商议大事。 柳圣羽沾了夜露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急匆匆朝云清阁去,待到了云清阁,见五位有辈分的师叔中只来了两位,便问:“怎么只有三师叔和五师叔来?” 三师叔朝柳圣羽道,“言卿,来,坐下。” 柳圣羽直言道:“师叔,长寻先生落入玉无忧之手,只怕是凶多吉少,如今父亲昏迷不醒,言卿特请发布昆山令,前往东邪教救回长寻先生。” 昆山令,即昆山派最高调遣令,为掌门人独有的至高权利,昆山令一旦发布,全派人都必须服从,如若不然,可按派规处置。当然,必须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才可以发布昆山令。 柳圣羽话刚说完,却见两位师叔微微皱眉,似有不解。 五师叔慢悠悠道,“言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昆山令乃是我派最高法令,怎可随意推行,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 柳圣羽目露诧异,反问道:“难道两位师叔觉得长寻先生在昆山被玉无忧挟持一事是小事?”说罢,又看向三师叔。 三师叔将头别到一边,不答话,显然是默认了五师叔的话。 柳圣羽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冒起,居然有些无措地握了握手中的剑,呐呐道,“师叔,长寻先生于昆山派有恩……他不仅救了父亲,现今还因为昆山派正名而被玉无忧带走,我们怎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五师叔道:“言卿,你先冷静一下,也不是说不救,只是……只是那长寻公子看上去似乎与那玉无忧交情匪浅,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太年轻了……” 哐当一声,柳圣羽手中的剑落地了,他身子似有些不稳,以陌生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两位师叔, “我去找父亲!” “言卿!”五长老一拍桌子,茶杯茶水溅了大半,“你已经不小了,别意气用事!行事要对得住昆山派少掌门这个身份!便是掌门师兄醒过来,也同样不会答应的!你就死心吧!” 柳圣羽额角青筋暴起,不为所动,要往外走,才走了两步,便觉自己身体一股内力死死抑制住,寸步难行。 柳圣羽咬着牙挣扎了好一会儿,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胸口不住起伏,脸上神色满是愤然。 五师叔厉声喝道:“看看你这个样子,哪还有半分昆山少掌门的姿态,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值得你那么去拼命吗?” “师叔,这难道就是昆山派的待客之道吗?忘恩负义?还是恩将仇报?” “闭嘴!这几日,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长寻一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柳圣羽整个身体在不住颤抖,闭口不言,双眼却红得可怕。 长寻转醒,周遭昏暗,石壁峭生,玉无忧坐于几尺之外,几乎是长寻睁眼那一刹那,便从原来的闭目养神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懒懒道,“醒了?” 长寻笑道,“对我,你还需点穴?” 玉无忧也笑了,于是手指微微动了动,隔空为他解了穴。 长寻慢条斯理坐了起来,还不忘整理衣着,玉无忧见状,笑嘻嘻道,“这儿没外人,你便是是脱了也无妨,难不成还怕我对你行不轨之事?” 长寻也不恼,只端端坐着,仔细打量着四周景致。 玉无忧嗤笑一声,“阿寻,你与其想着如何逃跑,倒不如想想如何讨好我,保不准我心情好了,就放你回去了。” 长寻道:“你趁早死心罢,昆山的人不会将《长琴》交与你。” 玉无忧被点破了心思,也不恼,“这可说不准,我看那柳圣羽对你那股着急劲,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怕是不带眨眼的。” 长寻:“少掌门古道热肠,自然是不会恩将仇报。” “可是你往我身上种了绝功散……”玉无忧幽幽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你出来,你反倒责怪起我来了。” 长寻淡淡一笑,反问道:“我有说你吗?” 玉无忧笑得愈发开心,“我今儿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都依你。” 长寻:“我要出去。” 玉无忧:“出去作甚?这里你不喜欢么?” 长寻:“解手。” 玉无忧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幽幽道:“……你还需要解手?” 长寻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你是将绝功散都逼到脑袋了吗?” 玉无忧恢复了笑意,桃花眼弯成两道月牙状,“你跟个神仙似的,谁会往那边想……行,夫君我就陪你去解手。” 长寻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靠近,施施然朝断崖边走去。 待离玉无忧有些距离,长寻自长袖拿出一块尖锐碎石,便朝手腕上二寸处割去,鲜血便从手臂上缓缓流了出来。 玉无忧笑眯眯看着长寻背影,“阿寻,好了没?” 长寻不理他,径直朝崖底跳去。 “你不要命了?” 玉无忧脸色一僵,立即飞身跟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接住往下坠的长寻,正欲御轻功上崖,却见长寻脸上闪过一丝笑,趁着玉无忧分身乏术之际,抽出玉无忧腰上的短刃,朝自己手上又是一刀。 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 霎时间,疾厉的鹰唳声在山谷回响,伴着风声,仿佛下一秒,黑夜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吞噬掉。 玉无忧就是再傻,也明白长寻的意图了,皮笑肉不笑,“你还真是对自己也不客气。” 长寻失血过多,略有困倦,轻轻伏靠在玉无忧肩上,低声道,“你还是省些力气罢,不然,你也可以将我留在此处,自己早些逃命,毕竟昆山派的人不多时也要来了。” 玉无忧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么心疼我,又何苦遭这么一罪?” 长寻微微睁眼:“自多多情可是会要人命的。” “可惜了,若是个会求饶服软的,我还真不稀罕……阿寻,你还是跟我回东邪教吧。” …… 山鹰嗅觉灵敏,已经循 - 分卷阅读15 着血腥味飞速而来,玉无忧将长寻轻搁在地上,也将自己手中划了道口子,一出手便用内力震死几只当头俯冲而来的山鹰,冷笑一声,“想不到一介名门正派,居然会有血鹰,真是有趣。阿寻,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后山……” 玉无忧脸色忽然便沉了下来,方才还昏迷在地的长寻,不见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后颈一摸,拔出一根细短的银针,嘴角漾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 居然还用银针封了自己一半的五感,阿寻,你还真是…… 眼见着血鹰越来越多,玉无忧也不多做纠缠,朝疾驰而来的血鹰又是一掌,随后,飞身攀崖下山去了。 ☆、归来 四更时分,凤广盈突然惊醒,没来由地,背脊一阵发寒。 他生性懒惰赖皮,习武天资也不高,可听觉却异于常人——鹰唳。 胸口尚有些隐隐发疼,倒也理会不上了,这位大老粗生平第一次如此谨慎敏感,立马披衣起身,换了一双轻靴,却又不走正道,翻墙了几堵偏墙,往后山去了。 正走在小路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探身一看,原是昆山派弟子,他们举着火把,也正往前赶,凤广盈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搭个伴一起上山,脚后跟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力道很轻,凤广盈却吓得不轻,当即暴跳而起,就要喊出声来,却见长寻低喘着气,一把将他拉离了小道。 “长寻,你怎么在这?”凤广盈余惊未消,再仔细一看,只见长寻掌心手臂都是血迹,四肢极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教人错了骨,衣衫脏乱,膝盖磨破了,凤广盈再次受惊,“长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长寻微微摇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费力抬手指了指由远及近的火光。 待那群昆山弟子上山走远后,长寻才将事情始末告诉凤广盈。 “长寻,”凤广盈目光有些复杂,不动声色帮他接好骨,哗啦一声撕下两块布,将血肉模糊的手轻轻包扎,语气竟然有些自责,“我真不敢想……如果我今夜没来,你该怎么办?” 长寻笑了一声:“你若是没来,我可能还要爬一段路,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在半路就被昆山派的人灭口。” “少说瞎话!”凤广盈哼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机勾起我的愧疚心,以便日后替你做那些挡桃花的破事。” 长寻:“师兄要这样想,也没办法了。” “你还会没办法?别说我不信,老头子都不会信!对了,你说那叫血鹰?”凤广盈这才想起正事,皱眉道,“听上去就怪邪门的。” “此事日后再谈,避免节外生枝,现在得离开。”长寻轻笑一声,“只能劳烦师兄背我一程。” 凤广盈长叹一声,“真是欠你的。” 因着背了个人,武艺不精的凤广盈光明正大的进了门,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柳圣羽赶来时凤广盈也才刚将长寻放下,身上的衣衫未换下,血迹斑驳,向来丰神俊雅的长寻头一次以如此面貌出现在众人视线前,好在他神态一如既往地淡然,丝毫不见狼狈之色,反倒是有几分逍遥隐士的风度。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柳圣羽两步上前,急着查看长寻的伤势,却被凤广盈阻止,“少掌门……别碰,会感染……” 柳圣羽不懂歧黄之术,也不知凤广盈纯粹看他不爽,只得讪讪收手,“凤先生,昆山派真是对不住你……” 长寻道:“此事皆因玉无忧而起,我现今已无大碍,少掌门不必多虑。” 柳圣羽心中羞愧难当,又不能说出对自己师叔不敬的话,只得道:“先生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长寻顺着他的话,“好。” 柳圣羽又问道:“凤先生是在何处寻着先生的?” 凤广盈没好气道:“那玉无忧压根没下山,而是朝后山去了。” 柳圣羽面色有些凝重:“秀峨派那金檀明明说玉无忧往山下走的……” 长寻闻言,淡淡道:“玉无忧起初的确是往山下。” 柳圣羽长叹一口气:“这样也说得通。” 正当时,有弟子急匆匆赶来,长寻当然认得那弟子,正是照顾柳如海的昆山弟子。 “少掌门,掌门人醒了!” 柳圣羽愣了片刻,才露出笑意:“太好了……太好了…… 说罢,朝长寻做一深揖,而后又朝长寻道:“先生大恩,必当谨记。言卿明日再来看望先生。” 长寻:“少掌门慢走。” 柳圣羽喜不自胜离开后,凤广盈脸色倏地就变了,疑神疑鬼跑去外厅将门拴上,低声道:“果然有蹊跷,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关头醒过来。” 长寻左手使着一把小剪刀剪开粘着皮肉的碎布,“师兄,拿一下金疮药。” 凤广盈将金疮药递了过去,“伤口有沙石,你得弄干净些,师兄我粗手粗脚也帮不了你……要不然我找圣鸢来帮你,嘿嘿。” 长寻抬头看了他一眼,“师兄,我是要将你去……” “够了!够了!师弟,我什么都没说……师兄这就去给你准备热水和衣服,一会儿帮你擦擦,看你这身脏的……”凤广盈说完,一溜烟跑了。 好在长寻捱的只是皮外伤(至少看起来如此),加之伤口处理得当,没消几日,便痊愈了一大半。 这些天,柳圣羽几乎是日日都来,苏醒的柳如海却是一面都没有见上。 在柳圣羽的百般挽留下,凤广盈还是喜笑颜开地将贴身物什收拾好了,算着归程将近,长寻连日都拒了柳圣鸢的探视。 这日,凤广盈一边剥着荔枝,一边与长寻对弈,旁敲侧击问道,“咱们真明天回去?” 长寻举起的手顿住,抬眼看没坐相的凤广盈,“日子不是师兄定的吗?” “不是,”凤广盈舔了舔嘴唇,道,“我是说……你不见见?你被玉无忧那混蛋带走时她可是比师兄我还着急。” 长寻落了一棋,不语。 凤广盈伸长脖子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才落了棋,又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嘛,叫什么来着,‘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师兄这不是怕你后悔吗?我觉着圣鸢挺好的,适合你。” 长寻不为所动,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啪嗒一声,落了一子,“师兄,你输了。” “怎么又输了?怎么就输了?”凤广盈悠悠叹一口气,“成吧,其实我就没赢过。”然后嘿嘿一笑,将剥了皮的荔枝丢进嘴里。 “莫非师兄对柳姑娘有意?” 凤广盈闻言,身子一僵,连果肉带核吞了下去,旋即不自在笑了笑,“也就那样吧。” 是夜,清荷园花香袭人,清风习习。 “姑 - 分卷阅读16 娘久等了。” 柳圣鸢一袭粉衣,手持一盏明灯,见长寻来了,便盈盈一笑,“不久。”思量片刻,又道,“先生的心意,圣鸢已知晓。” 长寻寒暄的话也不多说,“世人喜好总易为外物所趋导,见着稀罕些的,便觉着是好的,却鲜有人扪心自问和追本溯源稀罕在何处。姑娘所托之人,应是知你、懂你、慕你之人,绝非长寻。” 柳圣鸢低声道,“古人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瞒先生,那秀峨派的弟子景熠为当朝太子,昨日已向父亲提亲……父亲也答应了,圣鸢今日能与先生在此赏荷,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纵然先生于我无意,也奢望今夜先生能记住圣鸢最好的模样,日后想起,也算无憾。” 徐风渐过,银月当空,湖面起了一层微小的涟漪,映着星光,映着灯火,柳圣鸢的目光,温柔而执着。 “怎样?”凤广盈一见长寻回来,便忍不住问道,一副比自己终身大事还紧张的模样,“说通了?她哭了没?” 长寻:“未曾。” 凤广盈挠了挠头,似有些惋惜,喃喃道,“我还以为她会哭呢。” “师兄,不早了,早些睡罢。” 长寻手执一把折扇,细细打量,正是前些日凤广盈下山带的那把。 凤广盈见长寻对这玩意起了兴趣,笑道,“那日从杂房找出来的,这昆山派还真是家大业大,我这么个不识货的人都晓得这是个宝贝,你要是喜欢,想那柳圣羽开口要,他定不会吝惜。” 长寻将折扇轻轻一摇,随意丢在小几上,“不必了。” 凤广盈倒是不客气,从小几上捡起扇子,揣在怀里“你不去要我可要了,嘿嘿。” 翌日清晨,天阶浮云霭霭。 柳圣羽已备好马,准备送长寻下山,长寻依旧是来时那一袭白衣,朝柳圣羽淡淡一笑,“少掌门还请留步。” 柳圣羽道:“天色尚早,我可送先生一程。” 凤广盈巴不得早些离开这昆山,这两人如此也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便道,“那咱们上马聊,下山路长,我师弟那御马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再不走,晌午都到不了半山腰。” 话一落音,却见那赫连锦,金檀以及景熠三人也出来了,燕山掌门人过世,他因受了伤已经在昆山滞留多日,现今稍好了些,也要急着赶回去筹备派中事物,赫连锦面色看上去有些虚弱,却朝长寻等人微微颔首,长寻回以一笑。 景熠目光落到长寻身上,盯了好一会儿,才撤开。 柳圣羽这位东道主却有些不屑,朝长寻道:“先生,上马罢。” 长寻还未动身,便有一名小弟子带着哭腔跑了出来,战战兢兢,脸上神色惊恐万分。 柳圣羽微微皱眉:“怎么了?” “少掌门……掌门人他……他……” “到底怎么了?快说!”柳圣羽声音也有些发颤,强烈的不安感自心底涌边四肢百骸。 长寻微微皱眉。 “遇刺了……”小弟子声音愈发小,听在柳圣羽耳里,宛若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连凤广盈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计 一大早,元羽舟便被敲门声吵醒。 “公子,你今日要入宫面圣,快些起来洗漱。” 元羽舟颇为困倦伸了个懒腰,哑着嗓子道:“这才卯时不到,还早着呢。” “面圣可是大事,公子还不得好好洗漱一番,免得教人笑话。”阿东一边说着,一边将洗脸水放桌上,“昨日的公子威风又神气,在马上的时候,简直跟神仙下凡一样,阿东从来不知公子还可以这样风采……”平日里元羽舟贪吃善变又懒惰的性子太根深蒂固了,一时间竟不晓得他竟然也有如此人模狗样的一面。 元羽舟还未来得及好好梳洗一番,礼部便来人了,只得感叹一声这当官的实在不易,简直起的比打鸣的公鸡还早,便匆匆收拾了一番入宫了。 说是面圣,实则就是让皇帝看看形貌,一群人站在在太极殿,低眉顺目,好好让皇帝瞧瞧是圆是扁。退一步说,今上身体欠安,已多时不朝,这次面圣就显得尤为恩赐。 在太极殿中候了将近两刻钟,皇帝终于出现了,由两个內侍搀扶着,从后殿出来。 早在开朝之初,武帝便废除了三跪九拜之礼,除重大祭祀等特殊日子外,臣子一律免跪,当然,內侍宫女除外。元羽舟正要作揖行礼时,却见周围人纷纷下跪,顿时一愣,这一愣,周围人便已经开始行叩拜礼了。 元羽舟回过神后淡淡一笑,躬身行了一记礼。 太监尖利的嗓音传来。 “站着那位,陛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羽舟也不慌,唇角微勾,“启禀陛下,小民姓元,名羽舟。” “是那位年轻的状元郎。”內侍小声对皇帝说道。 “众人都跪了,你为何不跪?是对朕不满吗?” “并非,小民一生只有二跪,上只跪天地,下只跪高堂。何况,据小民所知,我朝臣子除了祭天祭祀外,并无下跪之仪。”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众人都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状元郎捏了一把汗:陛下如此厚待于状元郎,没想到这状元郎是个不知好歹的,居然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大殿内鸦雀无声。 出乎意料地,却听见一阵低沉的笑声,“好一个上跪天地,下跪高堂,那朕问你,你既知我朝臣子不必行叩拜礼,又为何自称小民?” “是臣失言。”元羽舟又从容地行了一礼,就是不跪。 也仅仅半盏茶时间,这次面圣便结束了。 所有人为了这次面圣都苦心孤诣准备了老久,只为了博个好彩头,结果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再看这位不知好歹的状元郎,倒是面色从容,眉宇间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贵气,不过,长得也是真的好,难怪陛下不加责怪。 果然,不论男子女子,生得好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偏爱和纵容。 元羽舟走了没几步,便有內侍追了上来,“状元郎请留步。” 元羽舟笑道:“这位公公有何事?” “状元郎怕是还未用早膳?” “这都被公公知道了,”元羽舟唇角微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方才面圣才胡言乱语。” “状元郎说笑了,”那內侍笑得满脸褶子,看上去有些假,“陛下请您御花园用早膳。” “只我一人?” 元羽舟面露诧异。 “正是。”內侍言语间皆是恭敬,“状元郎,请吧。” 元羽舟跟着內侍走了一小段路,隐隐见前方有人影走近,元羽舟低声道,“公公,我眼神不好使,请问前方是何 - 分卷阅读17 人?” “状元郎不必拘谨,只是个奴才罢了。” 元羽舟淡淡哦了一声,笑了笑,两方距离越来越近,当与年轻內侍擦身而过时,元羽舟微微侧头,正好那人也看了一眼元羽舟,脸色倏然变了,元羽舟却从容撇开目光,仿若未察。 待走得远了些,老內侍才道,“方才那位,是太子的人。” 元羽舟居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哦,太子也尚男风?” 老內侍没想到元羽舟如此上道,急忙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瞧我这臭嘴,可真是没谱,净说些有的没的,状元郎别往心里去。” “公公严重了。”元羽舟语气中似有不解,“说来,他与我一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只可惜那位故人家道中落,现已不知去向。” 老內侍一听,悄声道:“这就是了,这位公子本姓陈,是祁东清河县人士,他父亲是个地方官,犯了死罪,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还是三皇子暗地里周旋,将他小命儿给保下来了,后来不知怎地又跑到东宫服侍太子去了……” 元羽舟问道:“他父亲犯了何罪?” 老內侍朝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道:“谋逆。” “一个小小的县令,放着好好的地方官不当,怎么会跑去造反,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老內侍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这老奴就不知了,状元郎初入仕,这样的话,在老奴面前说说就好,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说,更不可给他人听着了,不然,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可真是摘都摘不下。” 元羽舟一副受教的模样,“多谢公公提点。” “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老奴盼着着状元郎照顾点才是,您的前途,光明着呢。”老內侍目光从元羽舟脸上扫过,心道,“可真是像啊。” 元羽舟一路跟随老內侍入御花园,行到一处水碧竹深处,水榭一座,有宫娥若干,大理石雕砌的石台上佳果遍布,糕点俱全。 “状元郎若是饿了,不妨先吃着。陛下一会儿就来了。” 老內侍话刚落音,圣上步辇便至,老內侍呦了一声,忙躬身去扶,嘴里还不住道,“陛下,小心点,陛下,慢些,”顿了顿,又朝元羽舟道:“状元郎,你来扶陛下一把。” 步辇周围站满了宫女与內侍,那老內侍却偏偏叫元羽舟去扶。 元羽舟闻言,只淡淡一笑,“小臣不敢逾越。” 皇帝脸中闪过一丝失望,道:“罢了。” 待皇帝坐下,又遣散了宫人,这方水榭便只剩下了两人。 一身常服的皇帝气色看上去实在不大好,心情却似乎很愉悦,朝元羽舟笑道,“你如何不坐。” 元羽舟这才坐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恭声道:“山野村夫,举止无礼,却也知道,陛下不赐座,臣子是万万不能坐的。” 又听闻皇帝呵呵笑了两声,“来烨城可还住得惯?” 元羽舟微微一笑:“尚可,只是陛下赏赐实在太声张了,这两日万书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事了之后,即便微臣想要脱身,也怕是件难事。当然了,陛下的心思微臣倒是可以体谅,只是希望陛下下次擅作主张时,考虑一下微臣的立场。” “舟儿,我……” “陛下,君臣有别。” “也罢。”皇帝说完,收敛了几分笑容,话锋一转,单刀直入,“近日里有不少臣子上谏,反对朕出兵东邪教,朕想听听,状元郎对东邪教一事如何看呢?” 景程方回了东宫,尚未入殿,便闻见景熹懒懒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大早,去哪了?” 景程跪伏在地,“去了内务府领了新茶。” “这倒是稀奇,”景熹一手揉着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双眸半眯,“这种时令居然还有新茶?” “回殿下,是前些日刚从东南州郡进贡来的。” “东南州郡年馑不断,食苦菜、观音土充饥者数不胜数,如何今年便风调雨顺,维持生计之余,还有富余进贡?” 见景程不答,景熹便道:“要本宫说,这老五要想政绩做的讨父皇欢喜也无可厚非,压榨民脂民膏倒真比踏踏实实干些实事来得容易,只是做这等缺德事也难长久……也罢,在他眼中,父皇也活不久了,呵呵。” 东南州郡与皇城相去甚远,早个二十来年还是富庶之地,近十年来土地却愈发贫瘠,收成不佳,为了谋生,许多百姓都与边境的蛮夷之族有私下交易,即便是州官下禁令,也是屡禁不止,弃籍者甚多。早些年皇帝也曾拨银赈济,而成效似乎并不好,久而久之便搁置了。 “睁一眼闭一眼,能得几时好,父皇真是老糊涂了,”景熹沉默好一会儿,又道:“起来罢……以后在这东宫,你就不用跪了,都说多少次了,本宫不喜欢看着你跪。” 景程不敢有议,“谢殿下。” 景熹放下手下那卷书,站起身来,“今日那群榜首考子进宫面圣,你路上可有见着?” 去内务府的道与前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景程不知景熹此问所谓何意,却还是答:“未曾。” 景熹:“父皇对这位状元郎甚为喜爱,屡屡破例,又是遣丞相恭迎又是免吏考,还将他提为‘御前中书舍人’……” 景熹见他不言,倒也没生气,而是继续说下去,“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倒是觉着,这话可能也不大对。” 景程道依旧不敢插话。 景熹兴致看上去很不错,凑过去亲了亲他,“来日本宫当上了天子,也让你做官,好不好?” 说罢,便笑着出了殿外,又去取了鸟食,去庆春苑喂鸟了。 景程长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低头上前收拾景熹随意搁在小几上的书,翻开扉页,却是《佛经》。 庆春苑的鸟也是贪食,往日被景熹喂惯了,不怕生人,有些时候还会站人身上小憩,今日景熹去得迟了些,抢食厉害,竟然将景熹手上啄出了一道口子。 景熹冷笑一声,脸色不见恼,将剩余鸟食一并撒地上,离开了。 “我与雀鸟计较作甚?” 虽已是暮秋,今日的日头却是有些烈,元羽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独自一人出了宫,刚从官道转入了民街,又偶遇了一干他不认识的官员。好不容易将那些官员甩了后,回到万书坊,又从阿南口中得知白祈不久前派人来过,宴请元羽舟五日后于翠羽楼饮酒。 元羽舟闻言不禁发笑,“这皇帝,当得可真是窝囊,日日夜夜被臣子、儿子算计,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听得阿南一阵冷汗,“公子……” 元羽舟哦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笑,“走漏了风声算你的。” 阿南立即捂住嘴,信誓旦旦:“阿南什么也未听见!” - 分卷阅读18 ☆、辞行 夜已深,皇城夜灯熄了一大半,自小径放眼望去,影影绰绰迷离一片。 “参见太子。”值夜的內侍慌慌张张跪倒在地。 景熹淡淡道:“本宫只是出来走走,不必多礼,退下罢。” 內侍唯唯诺诺退下后,景熹却换了个方向,朝川渊阁去了。 川渊阁为皇家藏书之地之一,不同于文渊阁、云渊阁,川渊阁只有当今圣上或者经过圣上允可方可进入。正因如此,川渊阁一直都是皇帝的私人书阁。上溯哀帝时期,曾有一位如日中天的权臣,惘顾皇家尊威,常年进出川渊阁,后来那权臣倒台后,川渊阁便成了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禁忌,如同九锡之礼般的存在。 自圣上身体欠安后,这川渊阁便闲置了,总归是没人敢自撞刀口,警戒也不严,门外仅有两名禁卫军把守。 那两名禁卫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不知怎么地,便双双晕倒了。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惊醒了书阁里头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老太监老眼昏花,耳力倒是不错,知道是有人进来了,拾起灯走到门口。 “太……太子?您怎么来了?”老太监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见两名禁卫军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顿时也猜到了几分。 老太监浑浊的双眼盯着景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不是太子。” 这位太子答非所问,“劳烦公公为我找一物。” “何物?”元羽舟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阿东手上的檀木盒,“谁送来的?”这些日往万书坊送礼的人数不胜数,无功不受禄,拿人手短,元羽舟对此一概避之不及,恨不得将门槛砌个几丈高才好。 阿东道:“一大早就在门口隔着呢,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打开看了,是一封信。” 元羽舟接过檀木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也就普通盒子,不是甚名贵玩意,大抵是送信人觉着夜露太重,怕湿了信,才用木盒来装。于是便取了信,信封上书“元羽舟”三字,拆开,是一块玉佩。 阿东眼巴巴看着,好奇道:“公子,莫不是故人?” 元羽舟瞥了他一眼,阿东立马闭嘴,“我去做饭了。” 元羽舟叫住他,“一会儿你去西市瞧瞧新出的糕点,买些回来,还有老陶记收的旧话本,有新的也给我带两本回来。”交代完,他自己换了身衣裳,便出门了。 比起其他风月场所,箫鸿楼饮酒作乐外,姑娘家们多半卖艺不卖身,才貌双全者居多,若是姑娘们碰上钟情的,也不会含羞带怯欲拒还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你情我愿。 来烨城两月余,箫鸿楼也就来过一次,今日这次。 此处老板娘名叫陶篱,当然是艺名,据说是喜爱大诗人陶渊明,摘了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篱一字,自称红尘隐客。 元羽舟运气不错,刚进门便撞见了这位隐客,不等她开口,便微微一笑,“我找孟姑娘。” “孟姑娘今日不会客,公子可以改日再来。”陶篱语气清淡,却并不显疏离,与风月场所那些老鸨龟公确实有着极大差别。 元羽舟自腰间拿出一枚玉牌,道:“说来我也不是寻孟姑娘,劳烦老板娘与玉公子说一声,我有话要与他说。” 陶篱闻言,面露讶色,沉思了片刻,才道,“公子还请随我来。” 元羽舟温颜一笑。 紧接着陶篱将元羽舟领入了二楼雅室,“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元羽舟淡淡一笑,“有劳。” 不一会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元羽舟正立在窗户旁,目光落在门前,见一个颀长的狭影于门口迟疑片刻,入了雅室,近了一看,正是玉乾坤。 他穿著如寻常巷陌家的百姓一般朴素,高挑的个子以及那张棱骨分明的脸却冲了平庸和市井之气。 笑意自狭长的狐狸眼蔓延至唇角,元羽舟道,“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些时候。” “并非要事。”玉乾坤沉默片刻,“我今日便要回苍釉山了。” “你倒是沉稳了些。”元羽舟自他身边走过,倒了两杯茶,“坐下谈罢。” 玉乾坤轻轻嗯了一声,坐下,语气有些生涩,“元公子……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城门口那会儿觉着熟悉,”元羽舟脸上笑意不见,“你长大了许多,样貌长开了,想不到会在烨城遇见你,也想不到你是东邪教教主。” 玉乾坤轻声、认真道:“若是当时你知会有今日,还会救我吗?” “自然是会的——不过医治你的是风满楼说书的那个糟老头子,他叫凤广盈,此生最恨东邪教人,他若是知道你叫玉乾坤,不杀你便是大发慈悲了。” 玉乾坤闻言,目光望向元羽舟,“那你恨东邪教吗?” “无怨无仇,为何要恨?”元羽舟对上他的目光,眼里忽然又有了令人移不开眼的笑意:“可怜我当时为了救你,还拜了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做了师父,你既要回苍釉山,可否将他一并带离烨城。” 玉乾坤将目光撤开,喝了口冷茶,“自然是可以。” 元羽舟闻言,笑意更甚,“那便多谢了。” 玉乾坤迟疑片刻,道:“客气了。” 元羽舟道:“你要辞行,我也该为你践行,没酒怎么行呢。” 玉乾坤知他不善饮酒,又想起那日他一人喝个半醉在大街上步履不稳的模样,便道,“以茶代酒。” 元羽舟笑着摇摇头,“太虚。” 酒水很快呈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和糕点,元羽舟替玉乾坤斟酒,自顾自独饮了一杯,“你打算如何对柳圣东呢?” 玉乾坤不愿透露太多,“元公子无须费心,我自己会处理好。” “自二十多年前玉无忧死后,东邪教就如一盘散沙,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竟跑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元羽舟修长白皙的手捻起一块糕点,“好歹你有半条命算是我救的,你要这样糟蹋,可曾顾及我的想法?” “元公子,我……” 元羽舟又饮了一杯酒,打断了玉乾坤的话:“你,玉大侠,掳掠了当今圣上的国师,而我,大言不惭说一句,不久后就是当朝得意臣子,现今还与你在一同饮酒,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何后果?” “不会的,”玉乾坤道,“跟在你暗处的密卫我已经吩咐人处理好了,今日你来箫鸿楼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今日过后,两人也不会再有瓜葛。 行走江湖,活在刀口浪尖,命不值钱,往往一个不留神,人就没了,何况东邪教还是武林各派的众矢之的。 他怎么会将元羽舟牵扯进来呢? 元羽舟闻言,点点头,道:“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分卷阅读19 玉乾坤诧异抬头,元羽舟拍了拍手上的碎糕屑,嘴角还残着贪嘴后未擦净的碎屑,微挑的狐狸眼情真意切:“其实我当不当官都无异,哪怕事情败露,我也有法子脱身。” “不可!”玉乾坤一听完元羽舟这话,神色微变:“元公子,实话不瞒你说,我无意教主之位,也无意复兴东邪教,此番来烨城只是来拿一样东西,现今东西已拿到,待处理好教中事务,东邪教会再度消失。” 元羽舟闻言,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柳圣羽一干人说明实情?” “正邪不相容。”玉乾坤冷俊的眉眼柔和了些——元羽舟这个问题是有些幼稚可笑的,不过,他可不可以理解成,元羽舟是关心则乱呢。 玉乾坤也没有对元羽舟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磊落善良。 江湖的恩恩怨怨,若真是那么容易说清和一笔勾销,又怎么能叫江湖呢? 元羽舟顿有所悟, “当今圣上与昆山派掌门的妹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此番朝廷允诺出兵,绝非敷衍了事,而且,我还无意中得知一事。” 玉乾坤道:“何事?” “东邪教前教主是鬼方族贺兰氏,你知道吗。”元羽舟语气中并无疑问,而是肯定,他那看似温和却又敏锐的眸子似乎要看进玉乾坤心里。 “我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的沉默,似乎连能言巧辩的元羽舟也不知这话究竟要如何才能接下去,只好心无旁骛地喝酒。 最后还是玉乾坤先开口,问了个看似无关轻重却又暗藏情涌的问题,“元公子,你在担心我,对吗?” 元羽舟闻言,放下酒杯,双颊通红,若有所思笑了一声,“对呀,我确实是挺挂念你的。” 说完,便靠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玉乾坤唇边荡开微不可察的笑意,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拂过轻元羽舟的鬓角。 我也……会一直挂念你。 但是,也仅能是挂念了。 正当时,辰云笑嘻嘻走进来。 “教主,这位醉倒的美人是谁?”说罢,作势要看元羽舟的脸。 玉乾坤一把拦住他,冷声道:“出去。” 辰云:“教主,我就看看。” “出去。” 辰云:“……好嘞!” 玉乾坤将睡着的元羽舟安置于榻,掖好被角,不再看一眼,转身出了雅间。 所幸的是,你风华正茂,满腹诗文,身后又有贵人相助,此生定会福寿延绵,儿孙满堂。 城外小径上。 “他说他不走?”玉乾坤骑着黑红色骏马,语气毫无情绪。 “是呀,”辰云将昏迷不醒的凤广盈丢上马,又推了推,确认不会被甩下来后才道,“陈公子将《长琴》交予我后,便回宫了,也不知那皇宫有甚好的,红墙青瓦,勾心斗角就是一辈子,哪有这江湖快活。” 玉乾坤扯了扯马缰,又朝茶棚方位望了一眼,继而朝延绵弯曲的前路策马而去。 这时候,玉乾坤还以为山长水远,天地茫茫,他与元羽舟经此一别,当永不复相见,却如何也想不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邪教 五日后。 苍釉群山地临近漠北,未及冬至,已然小雪簌簌,霜花覆地。崖口一簇梅枝已经吐了白,在一片皑皑雪色中,幽香暗传;万仞崖被寒冰覆盖,中腰的胡姬花却露了两簇杏红。 辰云惊奇道:“这倒是比老铁树开花还稀奇,胡姬花开红花,还真是第一次见。该不会是前前任教主显灵了吧?哈哈。” 风声掠过,一道墨绿色身影闪来,辰云一个飞身躲开了鞭影,只闻噼啪一声,凌空而来的一鞭落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碎开裂痕,开了一朵霜花。 菱悦双手叉腰,颈边的毛领显得精致的脸格外小巧,气呼呼道:“辰云,你又皮痒了是吧?”而后又对玉乾坤行了一礼,“教主。” 玉乾坤微微颔首,旋即飞身上崖,片刻功夫便不见了影。 辰云这才笑着回骂过去:“一个月不见,你这泼辣劲可真是一点也没变,柳圣东呢?” 菱悦笑道:“关着呢,这几天可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昆山派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愣是不敢上崖,可窝囊了。对了,京城好玩吗?” “好玩,可好玩了,夜夜笙歌,良辰美景,美人成群。” 菱悦问道,“那怎么觉着教主心情不好啊?” “有吗?教主不一直都冷冰冰的吗?”辰云自怀中掏出一支步摇,递给菱悦,“给你的。” “啊,好漂亮啊,”菱悦开心得跳起来,大方地抱起辰云脑袋亲了一口,“你给我戴上。” “好嘞!姑奶奶!”辰云嘿嘿一笑,细致替菱悦戴上,摸着下巴沉思道,“不错不错,总算能看了。” “什么叫总算能看?你给我说清楚?!” …… 两人又在崖底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才上了高崖。 东邪教老巢釉堤群山地理位置绝佳,前后四座高山互相连亘,一山高过一山,第一山前为崖,非御轻功而不能上,非崖处毒草遍生,机关重重,易守难攻,外来者稍个不小心,便会丧命。 而教之圣地寒宫落于第四山之巅。 “教主,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教教众已达千余,包括前任教主玉无忧时的四位护法,都已归教。” 玉乾坤问道:“四位护法何时来的?” “前日。” 玉乾坤淡淡道:“退下罢。” 进入寒宫前有一石碑,上书八字。 苍釉之巅,复望先祖。 以往玉乾坤路过时,总要望上一眼,今日却没有。 翠羽楼。 “听闻初入宫那日便有人给你使了绊子?” 元羽舟:“郎中令这消息可真是灵通,您平日都不忙公务的吗?” 白祈一挥手,示意弹琵琶的歌女下去,而后才道:“我在吏部,五品以下官员调动,只要稍稍留心,怎会注意不到?” 元羽舟:“那郎中令可知是谁?” “查清楚了,二甲第一名那个人是五皇子的表亲,”白祈替元羽舟斟了酒,慢悠悠道:“我可是听说了,面圣那日就状元郎一人不跪,实在勇气可嘉,令人佩服。” 元羽舟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满是得意之色,偏偏无奈一叹,“还亏得圣上慧眼识珠,不然,我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得了,状元郎你别便宜还卖乖,实话同你说,五皇子那个蠢货也就这些难登大雅的小把戏,圣上早就将他看得透透彻彻,”白祈压低声音道,“太子那草包又惹事了。” 元羽舟:“你是指前些日川渊阁失窃一事?” 白祈:“正是。” 元羽舟笑道:“白老兄,你这可是糊涂了,守川 - 分卷阅读20 渊阁的太监可是说那日闯入川渊阁之人伪装成太子,并非太子本人。太子心胸广阔,终日纵身酒乐,哪会有这档子心思去干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白祈低声道:“你初来乍到,太子的荒唐你是不知,要是细细说来,一夜也说不完,总之,不管这事是不是太子做的,他在陛下那儿定要少上几分好感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元羽舟举箸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沉思片刻,“今日陛下告诉我,北境那边有些小动乱。” 北境属于太子的直隶管辖封地。 按宗正律典,北境为历届太子所属地,相当于反映太子政绩最直接露骨的一面镜子。 白祈好奇道:“有何动乱?” “也就是些小流言,今年那方收成不大好,本来那州官都草拟了上奏的文书,直接越过太子上书陛下,总结了八条请求延缓税务的理由,条条皆言之有理,陛下起初还打算减免北境部分灾情严重之地的赋税。” “然后呢?” 元羽舟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块糕点,低声道:“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好事者上了另一封文书,又不知怎么地传到了陛下那里,说什么‘苛政猛于虎’,至于内容,你自己体会。” 元羽舟说完,又叹了口气,“陛下爱民如子,历年来推行轻徭役之民策,如何到了太子名下属地,就成了‘苛政’了呢?何况,那北境也的确全由太子负责,包括漕运与官员选拔。各地缴税户部可都是有记录的,那记录的本子没问题,可不就是太子的问题了?这事,根本怪不到别人头上。” “这可不算小事啊……太子这回可摊上大事了,要我说,就算太子之位保住了,他也要被扒一层皮,我爹可又有得忙了。” 白祈说完,居然还幸灾乐祸笑了两声。 元羽舟眉眼皆是笑意,“那也不一定,这事可能还没完,说不定还有反转。” 白祈:“元大人似乎话中有话啊。” 元羽舟举起酒杯,与白祈碰了杯,悠悠道:“太子究竟是真傻还装疯,还不可得知呢。” “……就他?还能装疯?” 元羽舟答非所问,“你觉不觉得这翠羽楼的糕点愈发甜了?” “是吗?”白祈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品,“确实如此,不过元大人你不就喜爱食甜吗?忘了跟你说,陛下也爱食甜。” “那还真是巧。” 两人一来二去,白祈也看出元羽舟酒量不佳,“你酒量不好就少喝些,咱又不是外人,不讲千杯不醉那套。” 元羽舟:“说得好,过几天保不准会喝到吐。” 白祈不解其意,元羽舟却不再多言,站起身,“今夜到此为止,先行一步。” “公子,你怎么又喝酒了?”阿东闻见元羽舟一身酒气,忙去扶。 元羽舟退后几步,避开了,“不必了。” 阿东小声问道:“那我去给你准备醒酒汤?” “有劳。”元羽舟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问道:“风满楼的说书先生这几日可有来?” 一提起这时,阿东话那是一肚子的话,恨不得手舞足蹈唾沫翻飞绘声绘色将整件事描述个彻底,但见元羽舟眉宇间已有疲态,也只好长话短说,“公子你还不知道呐,风满楼掌柜的说凤先生偷了银两跑啦!还说他就是一江湖骗子!不过我是不信的,凤先生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元羽舟微微颔首,不再驻留,直接入了书阁。 阿东小声嘀咕:“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愧是状元郎。” 翌日,辰时三刻。 阿东敲了敲门,“公子,公子。” 连叫了好几声都未得到应答,“那阿东进来啦!” 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寻常元羽舟也不是如此随便之人,这些日天气冷了不少,昨夜元羽舟也穿得不多,阿东第一反应就是元羽舟染了风寒。然而,当他走进里室,却发现床榻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平日里被元羽舟东丢西放的书卷也被收拾得干净利索。 阿东立即跑到烛台旁探查了每盏油灯的量——昨夜元羽舟并未点灯。也就是说,昨夜元羽舟进了书阁便没有回来。 阿东跑到书阁,一脚踹开书阁大门,不出所料,不在。 “阿东,一大早你拆房子呢!”阿南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公子呢?” 阿东看了她一眼,“公子不见了。” “什、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大门还拴得好好的呢。”阿南跑进书阁,仔细查看了一番,没发现打斗痕迹,也没闻见迷香的气味,惊诧地下结论,“公子是自己走的。还是翻墙走的,他居然还能翻墙走!他除了翻书居然还会翻墙!” 阿东皱眉,沉思,摇头,叹息,“昨夜就瞧着不对劲啦,也不知他几时走的,这么黑,看得清路吗?” 阿南:“那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阿东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既然公子不想我们跟着,那就是不想陛下知道……陛下只吩咐你我负责公子安危,不得对他生活有过多干涉……” “那便是不说了?万一他出事怎么办?” “这叫缓兵之计,”阿东清了清嗓子,“我们先等个两三日,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将公子找回来。” 阿南闻言,拍手称好,“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别处玩……呃,不是,去城外找公子……对,就去凌云山庄苏庄主那里寻!公子素来与他交好!”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明日启程前往凌云山庄。 ☆、凌云山庄 闲散的日光铺了满院,碎石筑的断墙站了几只小巧可爱的麻雀,墙头几株墨兰微吐蕊,遍地生香。 元羽舟双手背负,半眯着眼,望着淡青色的天穹,静默不语。 苏泛自竹廊行至他身后,装模作样吭了一声。 元羽舟回身。 苏泛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狐狸裘披风,“有何感怀?” “新冬混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你若是真的想做个闲人,也不会站在这里。”苏泛哈哈一笑,牵动了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法令纹与眼角皱纹尤其明显,将手中狐狸裘披风递给元羽舟,打趣道:“日头虽暖,但上了年纪之人,终究是要注意防寒保暖。” 元羽舟接过,“那便多谢了。” “燕山那两个小弟子来了,问我他们家公子可在凌云山庄。我将他俩安置在西厢别院,离你住所隔了三院一厅,遇不着。” 元羽舟:“他俩孩童心性,这段时日,劳你多多照拂。” “看来你都猜到了,”苏泛笑道:“你那便宜老爹已下令太子 - 分卷阅读21 ,白家郎中令还有御史台若干人一同前往北境调查,明日启程。据说是太子声泪俱下恳请陛下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并信誓旦旦说一定会秉公严查,才求来此番北行。” 元羽舟淡笑不语。 苏泛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那皇帝会派太子前往北境?” “这立太子,可是个大学问。” 苏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哦,不知状元郎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帝王惧老,立皇储固本,皇储早立,朝臣二心;晚立,又难免多子夺位,勾心斗角,烦心伤身。” 苏泛想了想,“景熠并无废太子之意。” “自然,知子莫若父,景熹的性子,景熠自然是一清二楚,与其说皇帝不待见太子,倒不如说他只是在平衡朝廷势力,不让太子母氏一家坐大。” 苏泛感慨道:“这人心真是复杂得很,还好老夫没入仕。” 苏泛乃当朝兵部尚书长子,生性懒散,喜游山玩水,年轻时候还做过浪迹天涯,宿水餐风的美梦,昔年也曾寻山访水,登山临谷,直到而立之年才成亲生子,苏尚书还算开明,见苏泛无意朝政,又不喜拘束,便在城郊建了个山庄,以免苏泛玩心难收又四处乱跑。 此处距离烨城也就十来里路,见面也方便。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苏尚书年事已高,苏泛也年近半百,即便是要游,也怕是有心无力了。 元羽舟听见“老夫”二字,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岁月难饶人。” 苏泛幽幽道:“你尚年轻,还有梦可作,不似我一般,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只消来场伤寒病痛,便又能老上十来岁……生老病死,倒也人生常态,等你到了我这么年岁,有了家室,便能安乐享清福了。” 元羽舟轻轻咳嗽了一声,将披风系在肩上,垂眸轻笑,“饮过无欲酒,大梦初醒已成烂柯人,早便无梦可作了。” 苏泛哈哈一笑,打趣道:“还早着呢,你看着也就才二十岁出头,未经□□,风华正茂,做我女婿正好。” “乱了辈分。”元羽舟撂下眼皮,将披风取下系在苏泛身上,淡淡道:“看着还是你比较需要它,苏庄主,保重。” 苏泛看着元羽舟远去的身影,没好气道:“好歹我过的桥也比你走得路多,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元羽舟连头也不回。 次日,初冬新雨落了下来,烨城的风由萧瑟急转严寒,昶眉山被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不会搭巢筑窝的山鸟哀声阵阵,在秃枝间乱飞躲雨,马车行进在冷雨浸湿的宽道中,尤显突兀。 “该死的傻鸟。”白祈被马车颠簸得难受,便将气出在了鸟身上。 即便是这样的坏天气,也要离京办事,真是活受罪。 白祈心中正抱怨之际,马车忽然停了。 “怎么回事?”白祈问道。 “大人,有人挡路。” 皇城郊外,有谁敢这么大胆?白祈纳闷之际,掀开一角帘子,却见元羽舟撑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立于车马前,“车内可是郎中令?我与你同路,可否一同前往?” 白祈喜出望外,“原来是状元郎,快快上轿!” 待元羽舟收了伞,白祈问:“你这样出来,陛下知道吗?” “自然是不知,”元羽舟笑道,“他不会干涉于我。” 白祈顿时有些无语,“你要去北境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下?就这么出来了?你叫满朝文武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元羽舟:“我也好奇他究竟如何想,居然指使自己的臣子煽风另一位臣子去谋朝篡位。” 白祈:“你……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早知道了。” 白祈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你知道还不早说,整得我里外不是人,回家还要被我爹摆眼色,这陛下也是,你也是……” 元羽舟眼尾微挑:“我这不是来赎罪了么?白兄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调查北境税务一事会由太子负责?” 话题一转到这里,白祈压低声音问:“这圣旨下来的时候我也纳闷着呢,太子属地出了岔子,出于公正严明,陛下也该让御史台全权负责此事,为何要让太子插手,说有包庇之嫌,可陛下偏偏对太子宠爱甚少,实在是想不通。难道真被他的眼泪打动了?” “东邪教的老巢釉堤山在北境。纳兰将军不日也将带领五千禁卫军从凌烟道迂回抵达釉堤山后背协助昆山派对釉堤山进行围剿,路程偏长,亦不经北境三州,烨城与北境距离釉堤山最近的梧州的距离,相去也有三百里,按理说也当直接从梧州拨兵围剿,为何陛下要如此大费周章,你可有想过?” “你是说……陛下其实别有所图?” “这出‘苛政猛于虎’的戏,怕也是出自太子手笔。”元羽舟唇角微勾,“你只要好好配合着太子演好这出戏便行了,此番权当游山玩水。” “这太子荒淫无度可是满朝皆知,有这么大本事。” 元羽舟:“你可知道太子身边有个模样俊美的內侍?” 一说起这个,白祈觉着鸡皮疙瘩起来了,“自然是知道,那人起先还是三皇子的人呢,后来也不知如何地就去了太子那边。” “三皇子可有分桃之癖?” “未曾听过,那內侍身份很是可怜,说来也是为他那父亲所累,三皇子出于惜才之心,才设法将他命给保了下来,只不过青年才俊突然沦为一介宦官……唉,也是可惜。” 元羽舟:“那清河县县令乃是醉酒后与人发生口舌之争,拉扯间不慎将外袍扯烂,而后露出了后背的刺青图腾,隶属鬼方族。极少人知,鬼方族刺青以圣鸟之血溶于‘剔骨’雕制而成,遇酒后刺青方能显形。” 白祈目瞪口呆:“还有这回事?你继续说。” 元羽舟淡然一笑:“放眼整个江湖,能够天衣无缝伪造成他人模样的也只有秀峨派的‘移容’之术,早在二十五年前,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为东邪教玉无忧所杀,‘移容’传入东邪教。” 白祈:“如此说来,那夜入侵川渊阁之人不是秀峨派的人,便是东邪教之人,前段时间国师被掳,乃东邪教所为,能伪造成太子之人,想必是对太子有一定了解且能够自由进出入东宫,莫非那景程是东邪教人?东邪教中为何会有鬼方族之人?” 元羽舟笑道,“东邪教里藏了鬼方族的人,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不论东邪教是否为北朝余孽的据点,纳兰将军都会以此作为围剿理由,这事若是成了,不但肃清了北境,而且还可趁势倒三皇子一身脏水,毕竟这景程,当初可是他救的。” 东邪教势头也盛,上两个月新任教主玉乾坤名讳一出,短短两月内,便聚集了上千教徒,多半是北境贫寒子民, - 分卷阅读22 因生活所迫,入山为寇。 “况且东邪教入教之初便要吃下绝命散,入山后每隔一月服一次解药,此生若非死亡,再也无法脱身。” 白祈听得后怕,“这么重要的事,你可告知陛下?” 元羽舟笑道:“不曾,太子另有计划,告诉陛下难免被掣肘。” 一提起太子,白祈瞬间回了神,不满道:“他嫌天气不好,打算等雨停再启程呢,避免那个草包误事,我还是先行一步。” 元羽舟依旧带着笑意:“你可以拭目以待。” 雨倒是不出三日便停了,接下来几日,队伍一直北行。 愈往北愈发寒气逼人,所幸每隔三十里都设有驿站。 这日,队伍与一干私家押镖队伍起了争执,本来也不是稀奇事,一路上押镖的私家队伍都不少见,只因那押镖队伍一只马儿莫名其妙惊了,踢伤了白祈这边一位士兵,那押镖领头人一见是官家,十分和气地道歉。 白祈倒是不甚介意,正欲摆手敷衍过去,元羽舟却掀帘下车,“敢问这位大哥要往何地?” 中年男人长年累月奔波于风吹雨淋日晒中,皮肤黝黑而粗糙,见官家公子斯斯文文,秀气温和,爽朗一笑:“衡州押了些货,往京都送去。” 元羽舟往男人身后望了一眼,“路长难行,实不相瞒,我们后方还有一队兵马,乃是北巡的太子,大哥管好马,莫要再冲撞了。” 中年男人闻言,面色微微动容:“多谢这位官家公子。” 元羽舟微微一笑:“不足挂齿。” 白祈不解元羽舟为何要骗那伙押镖之人,及押镖人马渐行渐远,元羽舟才道:“方才那伙人是梧州人。” 白祈:“你如何得知?” “梧州口音。”元羽舟低声道,“初食绝命散之人通常耳根处会有发黑症状。” 白祈好奇道:“我这两日一直好奇,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元羽舟却答非所问:“距离此处约三十里外有一岔道,迂回行进可直达梧州,可避开两道关卡盘查,路窄,不平,有山寇流匪,因此少有人行,他们马上构架与其他押镖队伍不同,极有可能用来加固货物,他们要转道去梧州。” 白祈:“这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怕不要命的。” 元羽舟从怀里掏出一块佩玉,递给白祈,“衡州州官多半有问题,这个你拿着,遇到危险时候,将它拿出来,记住,设宴饮酒时,若是那个景程也在场,酒过二巡,你便离开。” 白祈不拿:“你要去哪里?你……” 元羽舟不答,轻轻笑一声,白祈尚未将话说出来,便晕倒了。 ☆、溃堤 郎中令白祈觉得自己中套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便差遣两位随从去寻元羽舟,在驿站发了一封加急奏疏急呈烨城。 两日后随从无功而返,他此番去北境圣上另有吩咐,也不得耽误。 太子生性娇贵,喜挑剔,又好玩乐,吃不得苦,令白祈吃惊的是,这草包的队伍居然在元羽舟离开的第三日便追了上来,排场也大得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一般。衡州那边,估计也早就派人大肆渲染了,保不准现在城门口已经围满了要诉苦喊冤的州官。 查查查,还查个鸟。 衡州将近,白祈不敢在太子前面入城,便让了路,让太子的队伍行在前方。眼看着日渐西下,路探来报距离衡州还有十五里,白祈正欲开口加快进程,赶在天黑时刻进城,太子华轿帘子忽然被掀开,一身勾金丝玄色衮服的景熹剑眉微挑,不满道:“还有十五里,途径驿站时如何不早说,天黑前如何能到?” 白祈恭声道:“太子殿下,此处道路畅通,只要加快马程,不出一个时辰,必能道梧州。” “呵呵,加快马程,白巡抚说得倒是轻巧,本宫乏了,怕是赶不了路了。”景熹将轿帘一放,冷冷道:“往回走,今日住驿馆。” 白祈坚持道:“太子,此处距离驿馆也有五里,如何还要往回走,岂不费神?” “不往回走,难不成你是要本宫今晚歇在路上?谁给你指示?父皇吗?” 白祈:“……臣不敢。”长吸一口气,高声道:“往回走。” 马车内宽敞舒适,景熹得意看了一眼景程,懒懒道,“茶。” 景程低眉顺目,将茶递到景熹面前。 景熹微微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景熹见状,便要再倒一杯,景熹一把抓住他的手,意有所指道:“不如,今晚喝酒,如何?” 景程不答。 景熹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顺着脖子往后,停在单薄的肩上,又顺着琵琶骨缓缓下移,最后停在腰间,低声道,“我想看你醉一次。” 景程面色涨红,眉宇间充斥着忧色与羞色,薄暮微光,马车内光线昏暗,景熹稍稍一用力,景程便栽倒在他怀中,景熹面上带着笑,手上的力道却不小,丝毫不惧马车外人马成群,语气已经捎了怒意:“跟了本宫这么久,还不晓得主动?” 景程面上隐忍之色更甚,不答也不挣扎,像是不甘面对,又像是自暴自弃,闭上了眼睛。 泪痕自眼尾一直绘到唇角,他看似孱弱的面容姣好,书卷气荡然无存,瞧着上去倒有几分似戏班里的优伶,景熹手中力道忽然松了些,俯身将他唇角的泪水吻了去,质问道:“是不喜欢本宫?” 就在景程以为景程不会回答时,景程忽然睁开眼睛,一手挽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另一只手主动拉开衣带,倾身贴了过去。 这个吻一直到景熹耳畔,他眼角泪痕在微光晶莹剔透得不可思议:“殿下,我这样,行吗?” (哦,这是什么糟糕的剧情) …… …… 冷月悬天。 夜来寒意尤甚,朔风穿堂而过,伴着寒鸟的叫声在山林稀疏处回旋,暗蓝色的苍穹宛若棋盘,辰星密布,长庚星隐没在一片山云里。 驿馆门口,众人的脸色相当微妙。 白祈神色介于尴尬与厌恶之间,候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子自宽大马车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衣袍凌乱的內侍。 內侍皮肤白皙,神色尤为羞赧,着急伸手去整理散乱的衣袍,却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內侍便放弃了挣扎,任由太子拉着进了驿馆。 白祈叹了一口气,“这丢人可真是丢到了北境了。” 即便是最好的客房,房里也点了炭火,身着单衣的景程仍旧不耐北境严寒,手脚俱是冰冷,榻下木质冷硬,旁侧烛影摇红,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畏怯,双颊染上一丝绯红。 景熹半跪在地上,半躬着身子,一手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用细软净布细致替他处理已经出血的冻疮。 “别动。”景熹见他不配 - 分卷阅读23 合,冷冷抬眼,脸色阴沉。 景程连耳根上都染上一层粉红,神情无措,也只好紧咬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手背青筋毕现。 景熹替他上了药,又净了手,坐于旁侧,“你冷?” 景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景熹笑了笑,“方才在马车不挺识趣的吗?” 景程闻言,唇角微扬,看模样似乎笑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许是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虚弱,“贱命卑如草芥。”说罢,倾身过去为景熹宽衣。 景熹顺势将他抱入怀中,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本宫知道,你恨本宫。”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即便是恨你,还是不会离开你。”景程眸光空泛,“殿下无须在乎一个奴才的感受。” “你这么想。”景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气,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冷冷道:“我很好奇,令你羞辱的究竟是身体的亲近……还是尊严的践踏,我要如何怜惜……才能令你离我更近一些,”他吻了吻景程的眼梢,“譬如这样,是你的眼睛不舒服,还是你的心不舒服?” 景程想要躲,景熹却不放开他,固执道:“回答我。” 景程喉结动了动,双唇微微抿起,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那晚后,他便是这样一副自欺欺人的态度。 烛光颤了颤,景熹冷眼看着他极力置身事外的神情,将隐忍无奈不甘一类复杂情绪尽收眼底,一股怒意便从心底缓缓烧了起来,怒极之时反笑,“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说罢,他松了搁在景程下巴的手,一路向下,自颈边一直滑过平坦的小腹,再要往下时却被景程敏捷地一把攥住,睁开的双眼发红,额角青筋跳起,力道也十分大,被触及最后一道防线的內侍情绪终于溃堤:“景熹,适可而止。” 景熹冷笑一声,目如刀刃,死死盯着景程,察觉到景程力道减弱,他从容不慌地抽出手,沿着小腹向下,语气满是挑衅:“抑或是身体的残缺?” 话刚落音,便觉手背一阵冰凉,景熹见状,倒是一愣,旋即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闭着眼,眼泪还是可以流出来。”说罢,便撤了手,抱住了眼前身子僵直得不行的人,“本宫不在意,你……” 景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挣脱景熹的怀抱,半阖的双目红得吓人,偏偏带着违和凄美的笑容,仿佛怕景熹继续说下去一般,甚至有些粗鲁地将景熹推开,解开亵衣,露出光洁的肌肤,半跪在榻,异常主动乖巧去吻景熹,简直是讨好的姿态。 景熹任由景程温顺地解开自己的衣裳,目光也变得有些柔和缱绻,刚要去亲景程的脸却被当事人避开。 景熹:“你……” 昏光下,景程笑中带泪:“我只是一个奴才,伺候殿下天经地义,殿下不必惊讶,也不必顾忌我的感受。” 景熹脸色霎时间有些难看,“罢了,那便好好服侍本宫。” 烛影颤颤巍巍,不停地在摇晃,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景程双眸皆是一片惘然,忽然想起幼时最爱看的傀儡戏,自己就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如此便能好受一些。 唯有一句话,在他脑海盘旋,若惊涛骇浪,径自搅了个天翻地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又如一把刺刀,狠狠刺入他的骨血,刺入五脏六腑。 可惜……早便不是君子了。 内心猛地泛起一股酸涩,心口也在隐隐发疼,他忽然回神,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具傀儡,懊恼和羞愧便如绝命散般蔓延开来,他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开始挣扎,试图将那句阴魂不散的话给赶出去,肉体上的感觉越是强烈他内心便越发煎熬,一股热气从胸前直窜上咽喉。 他突然咳了一声,一把推开身上的景熹,单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景熹见状,大吃一惊,也不知他怎会有这个吐血的毛病,急忙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语气带着心急:“怎么了?可是受凉了?来人!传……” 景程当即伸手点了景熹的哑穴,捱不住喉间滚烫的热意,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心口的绞痛令他无法说出半个字,精神上的凌迟更是令他无法面对眼前这个人,仿佛眼前人再说一句话,一个字,他便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疲惫地伏在榻边,轻阖双眼。 景熹一把抱住他,脸上担忧掩盖不了怒意,他胸口起伏着,强自将怒意平息下去,终究是不忍心伤了他,正要帮他穿衣时却又被景程费力挣开。 景程双唇泛白,动作慢极了,这样看上去,就如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一般。 景熹沉着脸,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目光很冷,好一会儿,终又是消了些气,忍不住想要去帮他。 景程再一次躲开了,声音微弱而绝望:“别……” 景熹闻言,半是嘲讽,半是恶意地笑了,无声地笑,笑完之后又愣了好久,半晌,起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随后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间。 门被打开那一刹那,一股寒气便冲了进来,随后,门又被关上,将寒气阻断在外。 意识涣散之人对时间流逝缺乏客观估测,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间房门再次被打开,很快又被关上,还是有寒气携着苦涩温醇的药味漫进了屋里,脚步声不重,也不轻,刻意要吵醒他,又不想吵醒他。 那不是脚步声,那可能是天性生冷刽子手行刑前的预兆。 景熹端平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喝,还是我喂?” ☆、旖旎 苍釉宫明灯高燃,檀木高檐上绘着细密繁琐的花纹,廊柱耸立,绣闼雕甍精妙绝伦。 亭台楼阁盘囷而走,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巍峨大气的山中丽城。 广漠殿内,玉乾坤手持未出鞘的弯月刃,指节已然泛白,冷声道:“为何不与我商量?” “敬儿,你这是作何?”老者丝毫不惧玉乾坤,不,该称他为贺兰敬,反而以质问的语气反问:“你莫不是要走玉无忧的老路?” 贺兰敬冷声道:“《飞云》已到手,何须再惹是非?” “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事?早在两月前有心人将东邪教复兴消息放出去后,便回不了头了。若是当朝国泰民安,如何来得如此之多教徒心甘情愿追随我东邪教,他们不过是为苛捐杂税所累,被逼无奈罢了。” 贺兰敬不为所动,剑眉微蹙:“叔父,梧州百姓何以至此,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 “贺兰敬,贺兰家祖训为何?你现在给我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贺兰敬闻言,沉默,只字不答。 “你去过烨城后,整个人就变了不少。我倒要去问问辰云,你到底是认识了何人,竟然令 - 分卷阅读24 连先祖遗训都忘了?” 贺兰敬默了片刻,终是将那段在大漠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字不漏背了出来:“……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弃凝滞……” 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老者摇了摇头,语气缓了下来,“罢了罢了……敬儿,叔父看着你长大,也知晓你心性,我只是担心你生性纯良,为人所骗。” “叔父,贺兰敬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还望叔父莫要累及无辜。” 老者叹气,“年轻人广交友,是好事,敬儿,别怪叔父啰嗦多嘴,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鬼方族人,终是要分道扬镳,当断则断,不断则……废,非我族类,务必远离之,愈是君子愈需远离……” 他说罢,见贺兰敬神色清冷,也不再多劝,便离开了。 不多时辰云冷汗涔涔进来了,“教主。” “你去查明东邪教复兴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嗨,还用查吗,肯定是大护法……”辰云说罢,朝殿外望了一眼,继续道,“教主,反正《飞云》也拿到了,只要等玉无忧醒来,取了活血,即便是放弃苍釉山回祁东或者回大漠都值了,这不还有那群傻瓜教众当替死鬼呢。” 贺兰敬:“……去查。” 辰云:“是,教主。” 贺兰敬心烦意乱出了殿,飞身直越来第一山总坛外崖,恰逢一干教众上山来,神色肃然,满脸风霜。 这些人并非他大漠鬼方族人,因生活所迫入草为寇,致使他们成寇的地头蛇州官,正是鬼方族人。 若是他们知晓这个事实,还会投奔东邪教么?说来讽刺,百年来,在江湖名声大噪的东邪教其实仅为鬼方族的一个分会据点。 而他,亦不过复兴大魏的一枚棋子。 夜缥缈幽静,山风穿梭而过,初月如弓未上弦,斜挂碧霄边,淡淡银辉别枝惊了雀。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脑中冷不防跳出元羽舟这句话,贺兰敬不免满心羞愧——若是他知晓自己身份,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菱悦笑嘻嘻清点了从衡州转道运来的箭支秘物,瞧见贺兰敬站在下风口,便喊道:“教主!你来看吗?好多新鲜玩意!还有,这位阿伯说太子在衡州呢!” 贺兰敬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是否去衡州将太子也掳掠来? 贺兰敬不想徒惹生事端,况且与昆山约定日期将近,不便让朝廷也掺和进来伤及无辜,未曾回答,转身往回走。 菱悦知晓他沉默便是否认的意思,撇了撇嘴,“还是去问大护法吧。” 小道上寒霜轻响,那支伪装成镖户打扮的队伍正往第二重山去,教众们见了贺兰敬,虽不知这便是教主,但见他神态气度都异于常人,皆有些好奇地去打量,那领头的来了有些时日,举着火烛探看一眼,立马道:“教主。” 贺兰敬微微点头:“辛苦了。” 一名教徒自他身旁走过,似乎未瞧清路,被积石头绊了一下,贺兰敬下意识一把扶住他,一时多嘴道:“小心。” “多谢。”那教徒低着头,低声回了一句,便融入了队伍,不见了。 贺兰敬内心触动,遇景生情,正要跟上去看看,尚未起步,忽然又有些好笑:怎么碰个走路摔跤的都要去瞧个模样? 想来,也不过几面之缘。纵然割舍不下,终归是要尘归尘,路归路。 入寒殿时,他再一次忽略了那块石碑。 都说喝酒误事,借酒消愁亦不过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但若是活得太真切,反倒真的想醉一场了,自幼接受的大是大非,使命与责任,已经开始动摇。 他不饮酒,今夜他大概是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共饮,喝到最后一壶,摇了摇,空了,他喊了一声:“再来!” 地上满是东倒西歪的酒壶,贺兰敬一身酒意,不成体统坐在地上,望着角落那盏仙鹤烛台愣神,等酒。 大概是还不够醉。 身穿玄衣的教徒端着提着一壶酒不慌不慌进来了,微微俯身,并未将酒壶搁在地上,而是直接递给了他。 贺兰敬未抬头,一把接过,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特有的杜若兰香,手先心动,一把攥住教徒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 他半眯着眼,意识涣散间又想起今夜那个差点跌倒的人,便将头埋在怀中人颈窝,语气有些委屈,“是你吗?” 怀中人轻声道:“是谁?” “就是你啊。”喝醉了酒的教主有些不讲道理,话也多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叔父要对你不利,你怎么会来这里?” 怀中人轻声笑了笑,柔声道:“这不是还有玉大侠保护我吗?” 一听到“玉大侠”三字,贺兰敬便知自己是醉了,竟然连听觉都出差错了,藏着鬼方族的秘密的后背灼热地烧着,他有些难受地伸手挠了挠,“……真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你,原来借酒消愁是真的……” 怀中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循循善诱:“你是第一次喝酒?想见谁?” 贺兰敬觉着头有些痛,又抱紧了些,囔囔道:“不喝酒……不可以喝酒……我想见你,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很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喜欢我?” “我不知道。”贺兰敬难受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满是杜若兰香萦绕,他微微侧头,犹如一只静静蛰伏在暗丛的小兽,轻轻嗅了嗅,宽大修长的手抚上乌黑的秀发,从怀中人冰凉细腻的下颔骨,静静吻了上去,转而间,又寻到了唇,轻轻咬了咬,生涩笨拙地留连,不知不觉,便沉溺在这种陌生又美好的境地里。 他从来都不知道与心悦之人亲吻是这样一种感觉,这大概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帖包治百病的开的良药,熨上了心尖,便药到病除了;他也从来不知道,醉酒后的梦境可以这般真实,难怪好多人都说饮酒作乐,饮酒作乐,饮酒作乐。 一吻方歇,怀中人理了理他额间碎发,轻声道:“你醉了。” 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眼,贺兰敬抓住那修长秀气的手,按在腰侧,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次吻得轻车熟路,不似前一次的生拙,反而带点强势和无礼,轻扫贝齿,包卷唇舌,攻城略地。 佩玉暗解,衣带轻分。 当缠绵的吻落在光裸冰凉如水的锁骨时,大脑一片混沌的贺兰敬霎时恢复了些清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他费力睁开眼睛,正 - 分卷阅读25 对上一双笑意深深却清明异常的眸子,元羽舟轻声问:“醒酒了?” 贺兰敬被吓得差点叫出来。 刚才……难道不是梦吗? 元羽舟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我很可怕?” 贺兰敬沉默了好久,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元……元……元大人,你怎么会在这?我……” 元羽舟唇角微勾,不见不悦之色,仿若方才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般,“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贺兰敬的神志全然沉浸在刚才那离经叛道的行为里,不敢看元羽舟的眼睛:“有……有什么、什么事?” “地上凉,起来罢。” 贺兰敬哦了一声,异常听话地起了身,依旧不敢看元羽舟,结结巴巴道:“元、元大人,这里风寒,你随、随我来。” “好。” ☆、夜已深 夜间风大,贺兰敬亲自去关了门,想去煮茶,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茶具,他不擅于此道,教人一看就知是个外手,元羽舟行至他身旁,笑道:“我来罢。” 贺兰敬撤手,退后几步,便看着他煮茶。 灯火通明的室内,依山石而雕刻的鹰塑口含红石,殿中四壁挂满了武器,檀木绘神兽的方桌升起的袅袅茶香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这肃杀寂寞的邪教内殿,容不下这份与世无争的清幽。 元羽舟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服,袖口未绑,如此干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偏偏出了俊逸文士的味道。 角落炉火燃得正盛,茶雾朦胧,跳动的红光映照他白皙的侧脸,红润温暖,指如玉兰,体态文雅俨然,与两人初见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韵。 都说人在陌生安全的境地中,往往愈真实,此刻的他,亦是如此吗? 一时沉默,待两人对坐。 “太子北巡一事你可知?” “我知。” “朝廷出兵了。” “我知。” “太子身边有一內侍,是东邪教中人,若我没猜错,他已投诚太子。” “……” “他亦是鬼方族人。” “……” “怎么了?” 贺兰敬脸上不见情绪,问道:“元大人,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艳极的狐狸眼微微一敛,“我知道不打紧,要紧的是当朝太子也知道了,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就是包藏祸心的反贼。” 贺兰敬一时无语。 元羽舟见他不言,缓缓转着手中的瓷杯,神情坦然,姿态悠然。 半晌,贺兰敬问:“既知我为鬼方族余孽,你为何还来苍釉山?” 元羽舟单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笑得温柔,“你为鬼方族,与我何干?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你挂念我,是因当初救了我的命吗?” “挂念何需理由?”元羽舟眼底火光融融,语气带着一丝顽皮,挑了挑眉。 两人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他看不真切元羽舟的模样。 依稀间又回到了雨夜天。 茶棚石阶上,雨线从倾斜的雨伞倾垂而下,伞下人气蕴天成,明眸善睐。 “我叫贺兰敬,敬戒无怠的敬。” 好一个敬戒无怠。 “《诗经》有云,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果然好名字,”元羽舟笑道,“我话已带到,苍釉重地,也不便久留,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贺兰大侠可否屈尊降贵,送我一程。” “不如明日再走?”贺兰敬话一出口,又想起今夜自己那丑态,心里终究存了清明,想起二人身份有别,“今夜我……失态了。” 元羽舟看透他所想,宽慰道:“无须自扰,醉酒言行,自然做不得真。” “并非如此……”贺兰敬脱口而出:“元大人可是秉承君子道?” “哦,”元羽舟微微挑眉,“何为君子之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 元羽舟笑意更甚:“我并非君子,高看了。” 贺兰敬跟着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元大人高风亮节,宛若天人……” “不,”元羽舟笑着打断了他,“我好吃懒做,喜好无常,还爱装蒜。” 贺兰敬:“……元大人那日说‘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敢问所向何物?” 元羽舟淡淡一笑。 所向何物?这个问题问得是时候,也问得好,大抵是——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此乃心之所向,愿之所望。” 贺兰敬闻言,心中难掩失落,却又温柔地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调转目光,“我送你下山。” “多谢。” “客气。” 对白一如当初。 夜色已深,除却值夜的教众,多半人已然入榻,贺兰敬心忖夜黑风高,干脆两人走过第四重山,自己再送元羽舟下山往梧州客栈,实则也存了多留片刻的心思。箫鸿楼一别,本以为复会无期,也不曾想时隔不久,又相逢了。 两人并肩而行,肃静不言,天地似乎窄了,仅容得下他与他两人,前路亦如夜色,神秘莫测。 “眼睛怎么伤的?” “冻的。” “……摔过几次?”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这么巧。” “是啊,可巧。” 贺兰敬悄悄侧过脸看他,本也是无话找话,忽地得了这么个答案,心中又有些小欣喜,本无预期,再将这后面那个问题反反复复在心中过了一遍,惊觉最满意的答案还是元羽舟答的那几个字。真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他笑意尚敛去,元羽舟忽然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你要如何送我下山?” “教主!”辰云出现在前方两丈外,气息微喘,笑嘻嘻道:“昆山派的人来了。”说罢,目光落到元羽舟身上转了一圈,“你不是朝廷状元郎吗?” “抱歉,”贺兰敬轻声道:“我让辰云送你下山可好?” 辰云:…… “自然可行。”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睛,一针见血:“即便是太子陈兵山下,你也不会离开苍釉山,对吗?” 不等贺兰敬回答,元羽舟又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保你东邪教众无虞,这是承诺。”说罢,施施然行至辰云身旁,浅浅一笑,“有劳。” “嗨!状元郎客气啥!教主!有空给菱悦丫头解释一下,我这可是去干正事,可不是喝花酒!”辰云笑得没心没肺,不消片刻,连人带影都不见了。 一重山崖下,柳圣羽,功德寺方丈邢闵,金檀已候多时。 地上一堆暗器。 贺兰敬悄无声息,如鬼魅而至,身影倏然 - 分卷阅读26 出现在三人面前,淡淡道:“诸位深夜来访,久等了。” 一旁高树上坐着的菱悦见贺兰敬来了,娇声道:“教主,这三个老匹夫实在不弱,你再晚来一步,保不准我都要被他们抓去了。” 邢闵双手合十,“女施主误会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寻仇。” 菱悦咯咯一笑:“老秃驴,我知你内力高深,方才交手之时也对小女子多次留情,见你是个好人,一会儿我会求教主饶你一命。”话虽如此,她却又暗地里掷了两支淬毒的飞刃。 邢闵一扬手,袈裟随风鼓动,便将两支飞刃纳入宽大的衣袖之中,凝结成霜的地上又多了四片断刃。 金檀冷笑一声,寒声道:“邪教妖女,其心可诛。”正要出手,却被邢闵制止,“金施主,稍安勿躁。” 金檀面色不佳,终是收了架势,脸上却依旧阴沉。柳圣羽神色喜怒不辨,自始至终未曾说过只言片语。 邢闵朝贺兰敬道:“我等这番来苍釉山的目的,玉施主想必已知。” “柳圣东安然无恙,”贺兰敬也不兜圈子,“二十多年来我东邪教不问江湖事,也不知如何惹了昆山与燕山,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柳圣羽:“自古以来,正邪不相容,东邪教恶事做尽,不当存活于世,为民除害,彰善瘅恶,乃我昆山派义不容辞分内之事。” 贺兰敬:“二十五年前,昆山派趁前任教主玉无忧负伤之际,纠合武林各派,大举进犯苍釉山,用我教徒为盾,冒机关猛进,又盗取寒殿神武剑以及众多东邪兵武暗器,又当如何算?此等作为也敢称名门正派?” 金檀高声道:“对付尔等宵小之辈,何须讲道义?” 菱悦一听,火冒三丈,一扯皮鞭,另一手又出两支冰刃,自树上跳了下来,朝金檀掷去,金檀凌空一掌,疾驰而来的冰刃碎为粉齑,再运气蓄力,稳稳接住一鞭,猛地一拉,将鞭子夺了去。 菱悦自然是不甘心,自腰间掏出一弯月刃,单手成爪,足尖点地,猛地突袭直上,她虽内力不及,但招式刀法快如闪电,看似杂乱无章,偏偏乱刃藏锋,加上身法诡异多变,几招下来,倒让燕山掌门金檀渐入劣势,几番纠缠,不但皮鞭被菱悦重新夺了回去,还被削了三缕灰白发丝。 得胜的菱悦哈哈大笑:“老匹夫,技不如人,还是趁早回家抱孙子,少来苍釉丢人现眼。” 金檀怒极,心知肚明技不如人,脸色青黑,却也还算沉得住气,未曾动手。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匹夫,你是不是俊杰?哈哈哈。” 菱悦心情大好,也不恋战,又是飞身,上了高树,“教主,一会儿要是打起来,菱悦就对付那个头发丝被削掉的老头子,听说燕山‘移容’之术可让人改头换面,我定要扒下他一层面皮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移容,说不定是个满脸麻子呢。” 金檀气得脸都快绿了,邢闵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柳圣羽面色亦是平静。 贺兰敬神情冷肃,道:“玉无忧昔年确实残害武林人士,当年之东邪已然覆灭,前仇旧恨不谈也罢,我无意加害柳圣东,乃为昆山派联合朝廷暗议围剿东邪一事所迫才出下策,若是方丈信得过玉某,并作保武林各派不再针对东邪,一月之后,我玉乾坤,定遣散东邪教。” 邢闵:“玉施主仁善,老衲以身作保。” 贺兰敬冷声道:“来人。” “教主。” “将柳圣东带来。” “是。” 菱悦眼珠子转了转,想起自己私下对柳圣东动刑一事自家教主并不知情,便笑嘻嘻道:“教主,不如我去将那老头带来。” 贺兰敬一听,微微皱眉,了解菱悦这丫头的性子,猜了个七八分,“不可生事。” 菱悦逃过一劫,满口称是,秀腿一抬起,摘了山崖一支胡姬花,飞上崖去。 ☆、长寻 菱悦上了崖,正欲往三重山地牢去,路遇辰云,怒道:“大半夜,你往哪去了?” 辰云哎呦一声,叫了声姑奶奶,心道教主可真是不厚道,强烈的求生欲使他一字不漏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菱悦听了,撇着嘴将摘下的胡姬花别在辰云耳根:“你是说,那公子是朝廷的状元郎?” “是啊,教主对他可稀罕了。” “长得如何?” “还行吧,虽眼生桃花,却雅而不妖,翩翩公子,芝兰玉树。” “你把他放在驿馆了?不如我去会会他。” “哎呦,姑奶奶,你可别惹事了,这位公子弱不禁风,又是教主的朋友,伤着了教主要生气的。” “好吧。”菱悦弃了心头想法,“你说……那昆山派真能领了柳圣东便离开?” “柳圣东之前为了铲除东邪教不惜昆山派名声和朝廷联手,反正我是不大信。” “那教主为何还要与他们谈判?” “你傻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满月之日也将来了,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等取了活血,即便他大军逼山,我们也能走得远远的,嘿嘿。” 菱悦听罢,笑颜绽开,“也是,这苍釉山姑奶奶也呆腻了,正好去别处耍耍,大漠北太冷了,我想往南去。” “姑奶奶,往南去之前想想如何交差吧,柳圣东命都被你折磨去了半条,柳圣羽那老狐狸见了,定要纠缠一番。” “那就打呗,咱又不是打不过。谁叫他贪了我漠北神剑,哼,不杀他算便宜他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来了地牢,地牢洞口奇石嶙峋,过道遍布暗器,驻守两名教徒定定立在原处,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 菱悦又笑道:“真好玩,站着也能睡着。” 辰云暗叫不好,走前一看,果是教人封了神脉,急忙进了地牢,却见柳圣东衣冠齐整,双眼未阖,气息全无,喉间血肉微翻,十字形创口。 “遭了,”辰云大惊,“玉无忧醒了!” 再说崖下,柳圣羽以切磋为由已与贺兰敬交手十来招,惊觉此人虽然未及弱冠,内力却深不可测,招式亦不似武林任何一门派,心中不免好奇,下决心要试一试此人武功的底。 贺兰敬冷眼看着柳圣羽拔出了剑,淡声道:“来罢。” 柳圣东毫不客气,持剑而上,招招凌厉,贺兰敬以退为进,从容不迫避开柳圣羽的进攻,移身闪过一记横挑,身法极快,乘柳圣羽收剑的片刻停顿,双指定剑。 如此场景似曾相识。 柳圣羽自然不会忘记,当年,玉无忧是以同样的招式,阻断自己的进攻,还折断了剑且口出狂言。二十五年过去了,若还是败了,此等大辱,要是传了出去,如何立足? 柳圣羽暗运真气,调整内息,快手强制收剑,另一蕴了内力十足的轻饬掌,出掌如风,势如破 - 分卷阅读27 竹。 这轻饬掌名中虽带“轻”字,威力却丝毫不可小觑,柳圣羽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也算得上佼佼者,这一掌打下去,贺兰敬即便是功力再高深,也是要负伤。 贺兰敬不曾想这柳圣羽这般不经输,仓促之下,匆匆运气接下这一掌,随后一个旋身,拔出腰间弯月刃子刀,沿着柳圣羽长剑脊直上,直抵护手,化了柳圣羽挑来的一剑,寒光闪耀,火光四射。 两人各自退后好几步,足下一丈内地面冰层俱裂。 贺兰敬抬手擦去唇角一丝血迹,拔出了弯月刃母刀,眼底杀意昭然。 “阿弥陀佛,”邢闵缓缓行至两人中间,“两位施主,点到为止。” 柳圣羽收了剑,默不吭声。 弯月刃子母刀入鞘声响彻寂夜,贺兰敬面凉如水。 下一刻,山崖上炸开绿色烟花,两道身影疾驰而下,菱悦依旧坐上高树,辰云则行至贺兰敬身侧,于他耳畔低语。 金檀见状,朝柳圣羽道:“看此邪教番作态,令弟怕是遭遇不测了。” 菱悦咯咯笑道:“还真给你这乌鸦嘴说中了,不过呢,人真不是我们杀的,那什么第一派掌门,柳圣东的尸体你要吗?小女子从来不碰死人,你若是兄弟情深,要他尸体,待会儿可以跟我上山去。” 柳圣东怒道:“无耻妖女,放肆!” 辰云不干了,赖皮道:“这位老伯,饭可以乱吃,人不可以乱骂,那柳圣东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比你还委屈,千里迢迢将他带来苍釉,没想到居然在苍釉给人杀了,你老人家也不是傻子,脑袋转转就可以想的通,是不?” 柳圣羽厉声道:“苍釉东邪教向来视人命如草芥,玉乾坤,你还有何话要说?” “辰云,菱悦,退下。” “教主?” “退下。” 贺兰敬:“人死在苍釉山,东邪教确有责任,柳掌门,可否给我几日查明凶手?” “哈哈,邪教魔头的话,有谁敢信?还查明凶手,我看你还是就地自裁来得方便,”金檀讥讽道:“谁人不知东邪教处事作风,当年玉无忧无恶不作,倒也敢做敢认,不似你这等,杀了人居然还可怜兮兮喊冤。” 贺兰敬根本不理金檀,剑眉一挑,朝柳圣羽道:“如何?” 柳圣羽道:“你若是诚心,在查明凶手前将那丫头扣在我这边,待你查明真相,我再放她回去。” “不可,”贺兰敬当即拒绝。 辰云一听,简直气急,咬牙切齿道:“教主,别和他们讲道理了,干脆打一架……”他话还没说完,脸色一变,“丫头!” 以他此刻与菱悦的距离,阻止根本来不及。 原是菱悦那丫头沉不住气,已然飞身而去,要与那柳圣羽‘切磋’一番。 这柳圣羽可不是金檀,柳圣羽再不济,对付一个菱悦也是绰绰有余,这位昆山掌门人似乎也不将菱悦当做一介女流,虽未拔剑,却动用至少七层内力,打了一招“空门”,没有丝毫放水痕迹。 菱悦自幼习武,虽然刀法狠厉,身形灵巧,内力并不深,这一掌捱下去,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教主!”辰云又是一声惊喝。 贺兰敬挡在菱悦前面,生生接下这一掌,淡淡道:“菱悦,退下。” 菱悦带着哭腔,显然是被吓坏了,“教主……你没事吧?” 辰云立马上前扶住了贺兰敬,脸色难看:“柳圣羽,亏得你担得名号!”又朝菱悦道,“别哭了,净知道胡闹,还不退下!” 菱悦自知闯了祸,又见辰云生气了,心中虽然委屈,倒是不敢造次,小声道:“知道了。” 贺兰敬神态平静,“辰云。” “教主。” “你也退下。” “是。” 辰云退至贺兰敬身后半丈外,如此一来,便是对方要作妖,他也来得及阻止。 贺兰敬面庞依旧带着少年未褪去的稚气,神情冷冽,目光直抵柳圣羽,一字一句道:“若要以道义制裁他人,还需以道义规束己身。掌门人,修身修业修武,莫忘了修‘德’。” 柳圣羽脸色微微一变,邢闵已经站出来了,“玉施主海量,柳施主痛失亲人,多有得罪,还望体谅。既然玉施主不愿以人做抵,不如暂且将腰间弯月刃子母刀留下?” 金檀:“方丈,还与他这邪教讲甚道理,趁着这大好机会,为民除害岂不快事!” 邢闵面带犹豫之色:“这……” 平地忽的起了一阵微风,吹来沾了雪水的碧叶,邢闵敏捷制住一片飞来的叶片,“敢问施主何人?” 金檀:“谁?” 金檀又道:“是谁,有本事出来!” 话刚落音,但见深蓝苍穹深处,淡月微云,有一人踏叶而来,体态似风,麻衣如雪,倏然立于贺兰敬前方,温言道:“失敬了。” 近了,才见此人冰骨若竹,丰神玉面,一双狭长精致的柳叶眼好似瑶池天水,雍容高洁,风华绝代,神情冷中带柔,在此方冰天雪地,宛若神祇。 柳圣羽面色复杂,连退几步,咽下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先生?” 男子微微一笑,“少掌门,好久不见。” 柳圣羽苦笑一声,“真没又想到,竟然还能够见到先生,二十五年了,先生还是一如当年神采斐然,现今的言卿……却不是当年模样了,实在是令先生见笑了。” “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长寻淡声笑道:“少掌门可否卖我一个人情?” “先生请讲?” “昆山派与东邪教,恩怨两清。” 柳圣羽:“先生开口,言卿便无拒绝之理,前事皆可清算……只是圣东死在苍釉山,这事……” “这事自然会给一个交代。”长寻淡淡道,“况且太子与纳兰将军不出几日亦将陈兵苍釉,少掌门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柳圣羽被看破心思,又是一声苦叹,应声道:“先生依旧是当年的先生。” 红尘逆旅,光年流转间,他却成为了自己当年最不屑之人,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咎由自取,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花有重开日,可惜,人无再少年。 长寻:“长寻孑然一身,自诩可作半个局外人,看得自然透彻些。” “阿弥陀佛,”邢闵道:“敢问阁下可否是忘忧谷道鹤人座下小弟子长寻?” “正是。”长寻修目微敛,“这位,想必是功德寺方丈。玉无忧毒杀一空大师已成陈年旧事,玉无忧亦已经偿命,还望方丈放下仇怨,莫要为难今人。” 邢闵道:“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诸事平视。” 长寻温颜道:“人心都是偏的,无一人例外,我信不过你。” “长寻施主,”邢闵还欲开口,长寻却轻轻摇头,“ - 分卷阅读28 方丈不必多言,人与物长寻都不会交于你。” 说罢,伸手向贺兰敬,淡淡笑道,“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残缺 “免了!”白祈毫不客气拒绝了州官的提议。 梨园侍卫成群,侧道两排提烛,烛火旁,又立着一干侍女。 两位御史台也站在门口,身旁还立着一干面带讨好之色的州官幕僚。 “那大人意欲何为啊?”那州官笑眯眯问道。 白祈皮笑肉不笑摆摆手:“来衡州也有好些日了,太子殿下志存高雅,钟情阳春白雪,而我等才疏学浅,粗鄙不堪,对这戏曲儿可欣赏不来,还请大人带我等去查勘一番民情,顺便核对本州荒年录。” “这……”州官一如既往半推半就,“太子殿下有令,我这……” 白祈嘴角扯了扯,“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说州检一事由他全权负责,不经他的许可,诸位大人不能私自检阅……”州官嘴上说得犹豫,语气中却透着若隐若现的得意。 白祈与同行的两位御史台打了个对视,目光意味深长,两位御史台皆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彼此都心知肚明,白祈也懒得费神了,自己再急断然也没有另两位御史台急,毕竟……这两位可是三皇子母系一脉的人。 而进门直转,戏台上,魂幡扬起,似在招魂指路。 【十地宣差,一天封拜。 阎浮界,阳世栽埋,又把俺这里门桯迈。 自家十地阎罗王殿下一个胡判官是也。 原有十位殿下,因阳世赵大郎家,和金达子争占江山,损折众生,十停去了一停,因此玉皇上帝,照见人民稀少,钦奉裁减事例。 九州九个殿下,单减了俺十殿下之位,印无归着。 玉帝可怜见下官正直聪明,着权管十地狱印信。 今日走马到任,鬼卒夜叉,两傍刀剑,非同容易也。】 “你觉着这出还魂记如何?”景熹问跪在地上的景程。 景程:“陛下喜爱便好。” “看来你不喜欢,”景熹兴致颇佳,又道:“戏,戯也,一侧为虚,另一侧为戈,半真半假,兵戈相见,今晚本宫要摆一出鸿门宴,届时酒盏交欢,你可要好生看着。” 景程面色微变,景熹俯下身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分神,好好看戏。” 景程:“……是。” 晚宴(州官是炮灰,就不想名字了qaq) 及太子殿下看完戏,衡州城已是华灯初上。 州官差遣来的奴役已候多时,见景熹出了梨园,又是躬身又是笑颜:“殿下,请随我来。”说罢,目光微微后移,落在太子身后俊美內侍身上,仅仅一瞬,便撤了去。 景熹笑了两声,语气轻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小的姓兰,名清。”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奴役微微抬头,语气乖顺,“太子陛下。” 景熹接过奴役手中提灯,略略一举,照见其美眸半阖,容色温良,顺势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是个美人。” 兰清轻声细语:“小的生来命薄福薄,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才得太子此等夸赞。” 景熹一把将他揽住,笑道:“虽命薄,却也知择峻岭而倚,比起某些不识趣之人,倒真是顺眼得很,本宫喜欢。” 景程默默接过景熹手中的灯,行于前方,而景熹便揽着那兰清,一路往宴客厅堂去了。 白祈,州官董建,两位御史台,以及州官幕僚赵客皆已到场,见太子来了,董建与赵客皆迎了上去,其余人神色虽平和,心中难辨所想。 诸位就坐后,偏多出一空位,景熹面露疑惑,“哪位官爷排场如此之大?要本宫好等?” 董建忙起身赔笑道:“殿下,此位特为程公子所设。” 景程久日气郁绕心,本来面无人色,闻言,露出一丝羞赧,身子不由得往后移了几步。 景熹哼笑一声,“一个奴才,要何上座?”言罢,拉了兰清坐下,“美人,不如你坐我旁边?” 白祈轻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看了景程一眼。 两位御史台倒是言笑晏晏,嘴上不忘说着好话,那较年长的御史台指着一道菜肴问道,“不知这为何物?” 董建看了一眼兰清,兰清便笑着解释道:“此为汀菜,生于水畔,见风而长,味道鲜美,学名渚风,谐音‘翥凤’,择了‘翔鸾翥凤人终爱,黄金白璧时终在’。”尾音一落,目光看向景熹。 那御史台赞道:“好名字。”拾箸夹了一块,又道,“果真味道鲜美。” 可惜惯赏阳春白雪的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语气倒是傲慢十足,“美人,你刚才说什么呢?本宫为何听不懂呢?嗯?” 白祈嘴角抽了抽,忽有些想念元羽舟了,这里一群傻子疯子,他成日见之,也不能找个人倾述一二,都要憋出内伤了。 又听见兰清笑道:“粗言鄙语,不足入殿下的耳,殿下若真是想知道,待宴席撤去,小人再讲与殿下听。” “呵呵……甚好,”景熹公然摸上兰清腰间,挑眉,“届时,可不是动动嘴皮子本宫便会放过你了。” 白祈心里的白翻到脑门了。 董建笑得开心。 两位御史台心中嘲讽,面上喜庆。 景程面无表情。 赵客哈哈一笑,道:“如此良辰,不饮酒,如何作乐?”说罢,端起银壶,亲自为各人杯盏盛了酒,双手举杯,朝景熹道:“太子殿下,小的这厢有礼了。” 景熹呵呵一笑,“好说,”手却是仍未从兰清腰身撤回,单手举盏,却也是将酒喝个干净。 众人见状,也纷纷一饮而尽。 待酒过二巡,白祈揉了揉额头,叹声:“有些醉了,诸位好生坐着,在下先去醒个酒,一会便来,不醉不归。”说罢,便要起身。 “既然是不醉不归,又为何要去醒酒,巡抚莫不是傻了?”景熹目露不屑。 白祈:“启禀太子,小的酒量浅,这不是为了喝得更尽兴嘛。” “哦,”景熹冷声道,“听闻巡抚与御前中书舍人走得甚近,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倒不曾想这般不胜酒力,莫不是去那翠羽楼喝茶谈政事?” 白祈心底暗暗捏了把汗,正要反驳,身侧端银壶的婢女忽然‘哎呀’一声,一个不稳,将酒水洒了后背。 白祈猛地起身,无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侍女,“太子殿下,请问我现在可以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吗?” 景熹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沉,似笑非笑,目光扫过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的景程,语气冰冷:“自、然、可、以。” 白祈面色颇为不善,哼了一声,大步流星朝外走,景程 - 分卷阅读29 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尚未走几步,便听闻景熹声音自身后传来:“本宫这太子当得甚是窝囊,非但下辖不从,连奴才都要踩着本宫脸肆意妄为了!” 景程脚步顿住。 景熹:“回、来。” 景程:…… 太子脾性暴戾,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董建见情况不对,忙打圆场,“太子莫生气,莫生气,小官自罚一杯,啊,小官自罚一杯。” 赵客也笑着接声道:“董大人说得对,太子何须因小事动怀,不过是小事罢了,依旧良辰。” 景熹闻言,笑了笑,朝兰清懒懒道,“美人,为本宫斟酒。” 一时间,满厅觥筹交错,俨然喜乐融融之态。 景程行至原位,低眉顺眼,在一片明光笑颜厅室里,尤显生兀,因人多疏风,大门阔敞,夜间风凉,旧疾未愈,加之今日午时便一直跪着伴景熹看戏听曲,早已膝软力乏,经方才那一小插曲,愈发精神不济。 兰清见着了,小声朝景熹道:“太子殿下,程公子身子似乎有些抱恙。” 景熹看也不看,幽幽道:“美人是嫌本王不够俊吗,如何眼神净往那奴才身上瞅,他可不是什么程公子,不过是一介内——侍罢了,呵呵。” 兰清呀了一声,道:“小的眼拙,自罚一杯。” 董建朝兰清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景熹又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站起身,微微侧身端起旁侧侍女手中的银壶,“前些日子本宫瞧着董大人这府中丫鬟奴仆净是难入眼的丑妇,今日倒是凭空生出些娇俏的小娘子了?” 董建:“说来惭愧,太子恕罪,家有悍妇,不提也罢,这几位美娘子,还是赵幕僚……” 突地哐当一声,原是太子手滑,未拿稳银壶,连同托盘上的御用白玉杯都滚倒在地,一旁的董建见状,自然是俯身去捡,正当时,景熹眼神一寒,自托盘底端一拉,竟然抽出一把将近两尺的短剑,狠狠刺入董建的后颈,直接贯穿。 着实突然,两位御史台大惊失色,刚要出声,电光火石,却觉喉间一凉,原是赵客手中也多了两把短刃,直接被封喉了。 一切如此迅速,除却杯盏落地的声音,再无其它动静,连门口的侍卫都未曾惊动,赵客跪于地下,低声道:“殿下,给属下一天时间,属下自会将董建残部收拾干净,殿下请从后门离开。” 景熹冷冷看了景程一眼:“还傻杵着作甚?” “是。”景程不去看地上的尸首,走了过去。 “本宫的剑,”景熹冷笑一声,俯身,缓缓拔出董建身上的剑,毫不犹豫刺向兰清。 如何一剑毙命,景熹可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兰清微阖的眸子满是讶然,断断料不到太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方才除却太子同谋赵客,最先回过神的人便是他,一见两位御史台被杀,心中暗叫不好,仍想将计就计,跟了太子,完成三皇子给他的任务,如何料到,那太子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景熹恶狠狠自兰清身上拔出淬过剧毒的剑,冷声问赵客:“方才为何不将他一起杀了?成事不足!” 赵客面露难色:“属下该死。”心道:太子你方才表现得对这人如此在乎,属下哪敢乱杀? “还算镇定,”景熹看了地上死不瞑目的兰清一眼,幽幽道:“怕是老三派来的呀……” 景程闻言,面色更难看了。 景熹扫了景程一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走。” 两人跟着快速换了衣裳,跟着一位婢女自后门离开了董建府邸,婢女欲领着景熹往安全的客栈,景熹正欲动手,景程却抢在前面将婢女睡穴点了,“殿下,勿要滥杀无辜。” “走。”景熹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耽搁时间,赵客虽是他的人,但这些年也是董建最亲信的幕僚,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断不能将身家性命全数压在别人身上。 约摸两刻钟,两人来到一间客栈。 景熹尚未开口,景程似乎早有预料,将他拉到一边,自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小哥,两间中等房,”顿了顿,又加了一颗小小的碎银子,举止言行间皆是寒酸之态,“我朋友喜洁,麻烦送些热水上来。” 景熹头一遭见他如此作态,非但不恼,反而生趣,顽意忽起,自伙计手中捡回一颗碎银子,道:“程兄,不如就一间房吧。”说完,朝景程挑了挑眉。 那伙计倒也和气,收了银钱,道了一声好嘞,便领着两人朝楼上走去。 入了狭小的客房,昏灯一盏,床榻简陋冷硬。 “宽衣。” 景程行至景熹身后,手刚落到腰带上,便被景熹一把攥住,“今日为何要救白祈?” 景程:“……” 两人僵持片刻,景熹将手松了几分,转过身,将景程按坐于榻上,微微俯身,掌心落在膝盖上:“疼么?” 景程不答。 “我是你朋友?” “……情况特殊,奴才猛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我当真了。” 话虽如此说,景熹倒是未曾为难他,门口传来伙计的敲门声,“两位客官,热水备好了。”景程正要起身,景熹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坐着。” 言毕,至于门口,与那伙计低语几句,抬眼看了景程,便跟着伙计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见景熹推门而进,水上还提着一桶热水。 景程忙起身。 “坐着。”景熹径直走了过来,未曾多言,不算温柔,抓起景程脚腕,褪去鞋袜,用热巾帕轻轻擦拭,又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罐,为他涂了冻疮药。 景熹做完这一切,又提着水出去了,片刻,又提来热水,沾时方帕,拧干,熨在景程青黑的膝盖上。 晚宴饮酒不多,但赵客备的为三杯倒的烈酒,景熹已喝两杯,忙事已过,现时倒看得出脸上有几分醉红。 已过亥时三刻。 昏灯被盖灭,景熹道:“睡吧。” 往日里两人同榻而眠亦为常事,只是今夜的景熹,没有冷嘲热讽,没有轻蔑高傲,实在太反常。 黑暗中,身侧的景熹忽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扣在怀中,低声道,“知你未睡,想什么呢?” 景程动了动,闻见一股未散的酒气,“殿下醉了。” 清醒的景熹如何会在一个奴才面前屡屡自称‘我’。 “还好。”景熹又将他抱紧了些,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日冷落你,我心中也不舒坦,但见你身上伤痛因我而起,又觉着痛快,你说,是何理?” 景程:“……” “今夜你为白祈开脱,若是当时计划败露……” “……对不起。” “景程,你除了沉默,便是愧语卑言,如何不能懂事些呢?你明明……没有那般温顺。” “ - 分卷阅读30 ……” “那两个御史台是老三的人,久居其位,栽赃陷害铲除异己没少做,父皇一心制衡各方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日杀了他们有公心,也确有私心。” “本宫是太子,你跟着本宫,断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 景程想,景熹大概是真醉了,竟然会心平气和说出这样的话。他活着这么久,最难的时刻,也不过两次。 一次是一年前陈同在与人争执中后背刺青暴露,为了隐瞒鬼方族刺青秘密,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只有人死了,鬼方族刺青在酒散后消失的秘密才不会被暴露。三皇子怜他大义灭亲,收入宫中,还吩咐下属将陈夫人‘好生安置’。 其次,便是此刻。景熹的举动背后,藏着他不愿面对的真相,哪怕揭开冰山一角,他之身心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乃至被挫骨扬灰,魂神俱灭。 身之残缺之人,赌不起,爱不起。 寂夜清寒,屋外冰霜遍地,这一方狭小境地中,身旁人呼吸温热缱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于黑暗中,一寸一寸,自景熹锁骨,经凸起的喉结,只要他稍一用力,便可以杀了眼前的人。 他没有。 指尖继续上移,至棱角分明的侧脸,眉眼。 景熹任由他抚摸,好半会,才低声道:“摸够没?” 景程收回手,“景熹,你今晚说的话,我会记住。” 说完,便觉身旁人胸腔微颤,平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笑,笑着笑着,又咬住他的耳朵,“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这句也记住。 景程:“……” 宛若危崖摘花,火中取栗,刀尖舔蜜,却又如置身邈邈河畔,天泛青光,搴舟中流。 再苦再痛,也得甜蜜地受着。 祁东一带近年浪荡着一流宿水餐风的刀客,身怀武艺,却从不欺弱霸民,往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是个好去所。 不久之后,他便要将悬在命运之上的尖刀取下,弃掉这一身累赘,义无反顾,轻装上路。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两厢作罢 元羽舟刚换上一身淡青色文士服,余光瞥见窗柩暗影晃动,轻笑一声,“这年头登徒子不爬墙,改爬窗户了?” “嘿嘿,状元郎别误会,我就是奉教主命令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辰云笑嘻嘻跳窗而入,大摇大摆在室内走了一圈,见室内炭火燃得正盛,笑道:“这儿可真是暖和,状元郎一直呆在屋里?” “冰天雪地,要出去也难。”灼灼橘光下,元羽舟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辰云四顾周围,道:“那昆山派的人可真不是东西,我们教主受伤了。” 元羽舟低着头整理桌上的几本书,这是他不久前向驿馆官差要来的,打发时日。 “状元郎如何不担心?” “鞭长莫及,若是伤得重,你怕是也不会在此处。所以我猜,他并无大碍。” “那你可猜错了,教主伤得很重。”辰云盯着元羽舟脸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叹道:“亏得教主如此挂念你,你竟然如此无情,今夜多亏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元羽舟一脸困倦,狭长的狐狸眼已经蕴了疲惫的泪花,却仍是好脾气接着辰云的话:“世外高人?” “……一位气骨冷贵的公子,罢了罢了,状元郎好生歇息罢。”辰云说完,又从窗户溜走了。 “好走,不送。” 元羽舟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眸光冷淡,看向窗外苍穹,这个时辰,是不会有长庚星的,所幸的是,不久后,启明星便要亮起了。 冷烛不照三更苦,罗裘难耐五更寒,霜欺老树,荒岁催老,何以怅惘,负此良辰? 青光刃影血藏泪,残纸卷黄字托情。一壶花酒春意冷,半生江湖不由身。 他将卸下惯有的容光,拭去一身风霜,告别旧日长寻,抛却旧日覆身枷锁,自这方月小山高处,阅尽嵚奇历落人,游遍沧溟不老川。 贺兰敬仍是无法入睡。 柳圣羽夜访苍釉寻事,恰巧三重山地牢柳圣东被杀,随后璇玑地宫青玉棺玉无忧不知所踪。 如何会这般巧?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在这关乎鬼方族未来的时候,他心里反反复复回想的,居然是另一件事。哪怕自幼持成稳重,进退有度,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重山崖下时尚能镇定自若,当紧事暂消,他却忍不住偷偷回想起今夜那个错乱缠绵的吻来。 明明当时那般神志涣散,也不过当做一个春梦来放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却是如此深刻,轻吻也并不是单纯的唇舌只交,他并不喜甜,在元羽舟唇上尝出了滋味,是甜的,从舌尖,一直甜进了肺腑,这种感觉陌生,前所未有,几乎将理智溺毙。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胸口犹在发疼,思绪纷乱,贺兰敬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者无心,听者却生了情。 如久治不成的水患,放置不行,疏也不是,堵更无能。 ☆、圈套(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凤广盈以手作梳理着马颈鬃毛,“这柳如海好歹也是昆山派掌门人,怎么就落个被刺杀的下场。” 夏季的日头毒辣,长寻眸子半眯,“人各有命。” “若早知道救不救都是死,当初不如不来,平白遭罪和受气。” 长寻闻言,“师兄,背后议人长短不妥。” “要说起来,我觉着那柳如海也不怎么样,好歹你救了他的命,明明醒了,愣是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凤广盈有些气,一点也不为柳如海的死惋惜。 “生死有命,离了昆山,他之生死与你我皆无干系。”长寻肤白如玉,艳阳下显得尤为细腻,道旁高树错落有致,偶尔投下斑驳树影于他素衣间,时有清风灌来,自微微扬起的发间穿过,握马缰的手修长匀称,清骨俊雅,一眼望去,熠然若仙。 凤广盈觑着长寻,皱了皱眉,戏谑道:“此时此景,倒想来一诗谜——霓为衣兮风为马,你猜猜,答案与你特般配。” 长寻淡淡一笑:“猜不出。” “猜猜嘛,”凤广盈无趣,身下又只有长寻这么一人,找不着人说话,憋得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 长寻嘴角噙着清润的笑意,不言,就是不着道。 凤广盈装模作样苦叹一声,“苍天,这么一个闷葫……师弟!小心!” “迟了。”玉无忧声音由远及近 - 分卷阅读31 ,瞬间落在长寻马上,朝凤广盈挑了挑嘴角,轻蔑至极,“美人我带走了,聘礼过几日会送去忘忧谷,好生候着。” “放你娘的屁!”凤广盈刚骂完,只听得一声疾厉的马嘶,原是那天杀的玉无忧竟然朝自己马上拍了一掌,来了个人仰马翻,仗着身子灵活,仅些许擦伤和淤青,骂骂咧咧起来时,长寻早已叫那玉无忧携着行远,徒留满路尘埃。 “阿寻,你说我要如何罚你?”行了一段路,玉无忧带着长寻飞离马儿,一脚将马踢下山崖,衣前摆还沾着未干血迹。 长寻淡淡看了他一眼,“昆山派?”千里迢迢来此救人,离去时却为所救人派人追杀灭口。 早料到后山一事昆山派耿耿于怀,眼见这般倒也不足为奇,就是不知柳圣羽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阿寻真是聪明。”玉无忧笑道,“你那草包师兄说得对,柳如海死不足惜,我这救命之恩,你当如何回报?” “教主又要罚我,又要我报恩,不如两两相抵,互不亏欠。”长寻径直朝前走。 “你这是何歪理?怎么能抵消呢。” 长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无忧,我无意与你纠缠,自重二字该如何写,回苍釉山好好练练。” “行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玉无忧无赖紧随,快手点了长寻的穴,笑眯眯道,“前提是你得和我一起回苍釉山,不然你那师兄……” “好。” 玉无忧却又不高兴了,凉凉道:“方才我好言好语说那么多你皆爱理不理,一提那凤广盈你便应了,我倒是想现在便杀了他了……” 长寻:“那你去罢,劳烦去之前将我穴解了,免得白救。” 玉无忧听他松口,又笑起来:“那便不杀了,杀了他,聘礼都不知往哪里送呢。” 长寻浅浅一笑:“无妨,这八字也尚未有一瞥。” “阿寻,你要如此说,我今晚便可将那一捺添上去。”玉无忧言笑晏晏扛起长寻,御轻功而行。 不得不说,这玉无忧轻功也真是好,带着长寻行了几个时辰,面不见疲色,酉时刚过,便已到衡州,寻了客栈落了脚,要了两间上房。 长寻略有倦色,方熄灯阖眼,玉无忧却又进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睡得这般早,负了良辰。”玉无忧嘴里依旧吐不出象牙,往桌上放了几碟小菜和吃食,“未吃东西便歇下了,难怪这么轻。” “我不吃,撤了。” “行,那就不吃,”玉无忧又一碟一碟收起,俊美的脸上满是笑意,又往外走。 长寻睡意少了许,“慢着。” 玉无忧笑眯眯回身:“怎么?” “放下。”长寻说完,披衣起身。 让玉无忧走出这道门槛,怕是又要去杀人了。 玉无忧桃花眼眯成危险的弧度,唇角似笑非笑,看着长寻慢条斯理用膳,言语切切:“霓为衣兮风为马,不贴切,人间花卉太俗气,不配你。” 长寻闻言,搁箸,淡笑:“各花入人眼,雅俗皆随人。” “素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即便是俗人,你也喜欢得紧,是不是?”玉无忧拉起他的手。 长寻抽出手,“我有几个疑问。” 玉无忧开心道:“难得你对我有兴趣,说吧,我都告诉你。” “你与金檀旧识?”玉无忧一心盼着柳如海死,自然不是个人恩怨,昆山派痛失掌门,他不趁机去搅混水,却将长寻掳去苍釉山,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长寻都必须另做计较。 “助他等上掌门之位。” “为何要杀假金檀?” “想杀便杀,需何理由。” “你与金檀早有勾结,燕山之人有所察觉,那夜假金檀替他洗除误会,你承诺助他等上掌门之位,他便将‘移容’之术为交换。” 玉无忧:“假金檀与金檀为断袖之好,一切皆是他自所主张。” “柳如海你杀的?” “我说不是,你信吗?” “有人见你杀了他。” “谁?你吗?” 长寻淡笑不语。 金檀扮作玉无忧的容貌杀了柳如海,取走了《长琴》,顺便也为被玉无忧杀死的教众出了恶气。 “可歌可泣。”玉无忧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又可怜道,“阿寻都知晓了柳如海遇刺真相,来日昆山派来算账之时,可否倾身相助?帮我洗清冤屈?” 长寻:“罪孽深重,不入地狱,难洗。” 两人相对无言,玉无忧面上覆来冷色,半晌,才道:“无碍,若有你作陪,我下地狱,也无甚不可。” 长寻轻轻眨了眨眼,避开玉无忧的靠近。 “会躲,说明怕了。”玉无忧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大力扣住长寻的后颈,“乖乖等我,你知道后果。” 玉无忧松开手,瞥了一眼长寻颈上青紫的淤痕,笑道:“你太能生事了,我还是有些担心。”说罢,便要去点他穴,长寻快手一挡,制住了玉无忧的手,修眉微蹙,如墨的眸子蕴着责怪意味。 “好俊的身手!”玉无忧低笑。 他话一落音,长寻便晕倒了。 玉无忧将人抱到床上,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在枕旁,淡淡的奇香萦绕,玉无忧手背轻轻抚过安详的睡颜,语气颇为中肯:“能救人,也能杀人。” 关门声吱呀响起。 与此同此,长寻缓缓睁开眼睛,长眸清澈,寡淡异常。 稍稍谨慎的人,都不会在一个地方栽两次。 下了楼,“这位小哥,请问最近的会馆如何去?” 今日客多,大早起来忙得足不点地,现时好不容易喘着口气,还有人来扰,连话都未曾听清,小伙计便没好气道:“不知道!快……欸,这问公子,你方才问什么?” 便闻这位生得秋水传神的公子笑道,“附近的会馆如何走?” “会馆?有几条街呢,我带你去吧。”小伙计百无聊赖的神色一扫而光,“公子是外地来的吧,看着面生。” 长寻婉言谢绝,单问了地址,又向伙计讨了纸与笔,书了一封短信,托了会馆的商人送往烨城。 当夜子时方过。 错综杂乱的记忆无尽穿插,乱无章序,血溅在雪里,格外刺目,莲池圣洁的雪莲被覆上斑驳的血色,妖治,诡艳,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冰雕的塑像后面,听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那目光带着怜悯,居高临下看着彼时还是幼童的他,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轻而易举掌控了他生死,只稍轻轻一用力,便可将他的脖子折断。 那年,他才四岁。 不知爱恨,不知生死,却已经知道何为恐惧。 那样一双目光,在很久的时间里, - 分卷阅读32 都令他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长寻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玉无忧双手托腮,靠着床榻,眉眼都是莫测的笑意:“做噩梦了?” “水。”长寻顺手拔了玉簪,青丝倾垂而下,背后冷汗未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态,看上颇有几分病美之态。 玉无忧笑眯眯端了水过来,撩起他遮住半张脸的黑发,“倒是从未瞧过这样的你。” 长寻接过瓷杯,慢吞吞喝完,又将空杯塞到玉无忧手中,看也不看玉无忧一眼,躺下身子,轻合双目。 玉无忧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瓷杯,“阿寻,你还真是将我当小厮差遣了?” “你杀了金檀?” “未曾。” 昏灯下,玉无忧仔细端详着长寻容色,语气中带着得意,“金檀那饭桶是个孬种,谁当上燕山掌门都比他当上强,因此我更要助他当上燕山掌门……我这趟燕山之行,倒是没有杀人,只是废了赫连锦的四肢……”说罢,从怀中拿出《长琴》,“早在你狠心给我种绝功散之前,我便拿了《长琴》,阿寻,你被骗了。” “赫连锦?” “是呀,金檀央求我杀了他,可那夜你对他言辞温和,我便留了他半条命,阿寻,你说我这样,算不算造了七级浮屠?可配得上你?” 想杀便杀,没有对错,没有是非,甚至不需要理由。 玉无忧俯下身子,一时相近咫尺,“阿寻,你骗不了我。” 长寻睁开眼睛,透过玉无忧欢喜得未曾半分掺假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万丈悬崖,千里雪原,看见了被鲜血染透的雪莲,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唇角漾起笑意,缓缓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境地也因你一手促成,玉无忧,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无忧冰凉的手掣住他的咽喉,力道逐渐加深,低声道:“阿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之生死,何容你置喙。”长寻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幽深。 玉无忧脸色一冷,当即撤去了手,捏住长寻下巴上半寸,口牙间已见血迹,他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人便要将舌头咬断。 “你真的吓到我了,得罚。” 玉无忧语气阴恻恻,桃花眼半眯,俯下身子,辗转流连,轻扫皓齿舌尖,尝出腥甜,如滚蜜□□,生出饮鸩止渴的错觉,又恍若东风过境,万象骤生,落英缤纷处,伊人面比桃花艳。 一时情动,他有意加深这个吻,修长的手轻轻托住长寻后颈,指间穿过如水的青丝。 长寻既不推开,亦不回应,当内力深厚的玉无忧逐渐气息紊乱时,他的双眼依旧清明,冷眼看着眼前春色旖旎与意乱情迷,洞若观火,仿若局外人。 玉无忧倒是主动撤了吻,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外袍,“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原宥 自玉无忧杀害燕山秀峨派万狐秋与昆山派掌门柳如海在江湖里传遍之后,各门派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当昆山派昆山令一下,无数江湖侠士纷纷响应,言表必定鼎力相助。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各路豪杰已6续到梧州,阖城客栈满座,三日后,将血洗苍釉,官府视若未闻未见。 柳圣羽孝服未除,外罩著轻衣,额间尚有白绸带,早在半月前武林大会上,他便歃血立誓,不杀玉无忧,不去孝装。 此刻,他站于廊前,一方明火衬得脸上怒意更甚,指节泛白,将龙飞凤舞的字迹一一看进眼底,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半空飘零的信笺中划成细屑。 “兄长,可是那玉无忧又口出讹言?”柳圣鸢一身简衣,面容消瘦,灵秀的面容因着眉间那股郁色添了病恹,柳圣羽见了,心中不舍,“小妹,你不该来。” 柳圣鸢低声道,言语哀戚:“圣鸢不来此处,难不成还留在昆山陪那太子吗?” 柳圣羽一时无语,摸了摸她的头,宽声安慰:“小妹,这样,你若是不愿嫁他,那便不嫁了。告诉兄长,你是不是心仪长寻先生?” “兄长多虑,长寻先生早已在离开昆山前便拒绝圣鸢,何况……”柳圣鸢说着,倏然落了泪,哽咽了一声,道:“无事,兄长早些歇着。” 秋月转金波,夜深知风重。 客栈后院,柳圣鸢扶住一方横木栏,小声哭泣,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她这些日未曾多食,所吐之物尽是酸水。 稍稍好了些,她勉强支身,正欲回房,却见不远处的一簇玉兰树旁有模糊人影,才知这后院,除她之外,竟然还有一人。 一时两厢无语,柳圣鸢本想一走了之,却又担心那赫连锦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便硬着头皮道小声道:“赫连公子。” 赫连锦:“今夜月色可人。” 柳圣鸢眼睫泪痕未干,听罢,倒是舒下一口气,早听闻燕山大弟子赫连锦被玉无忧废去双手与双足,倒是不曾想他这般也会来梧州。 “稍刻公子如何回去?”柳圣鸢心细如发,四下不见他人,现今他坐着轮椅,无人推扶该如何回去。 赫连锦笑了笑,微微抬起右手,自袖中拿出素色手帕,递给柳圣鸢,“右手没废。”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笨拙生硬,脸上却不见丝毫阴霾之色,看得出来,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十分不易。 “多谢。”柳圣鸢接过,擦了擦眼泪,“夜深露重,可要喊人来。” “不必了,我再看看。”赫连锦说完,便不再说话,微微抬头,静静看着天上的明月,仿佛有很多心事。 柳圣鸢担心他整夜在外头受凉,唤人又恐扰了他雅兴,思来自己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站在他身后,也不走。 赫连锦见她不走,便笑着同她讲起了梧州风物,城外二十里处灵山水滟,山上有道观,唤作云栖观,云栖观庖厨善做素菜,“闷炖昆仑紫瓜”味道不错。 忽而间又谈及昆山下的旬阳城,“万行酒记”名字俗,菜式却多样;“酒临香”名字虽好,却辜负美名;“流丹阁”适合观月;雨时“西子榭”赏鱼正好…… 他口才极好,嗓音温柔,评价中肯,所言之物,所道之景,皆在只言片语中变得鲜活,栩栩如生,令旁听之人觉着身置其间,穿梭在一个个娓娓道来的情景之中。 言谈间,又得知他家族是淮南皇商,祖上乃挛鞮氏,曾是夷族将士,后为朝廷招安,“锦”字乃他祖父所取,望他能有夺锦之才,他为幺子,不喜经商,入燕山时仅六岁,当了大师兄,直至如今。 柳圣鸢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赫连锦笑言父母一直希望他成家立业,以前未曾有这门心思,如今境地也不能耽误她人,闲散零碎时光烹酒煮茶,吟诗作画也不妨一桩乐事。 “家父母年事已高,昔年忙于派中事物 - 分卷阅读33 未曾好好尽孝,现今承欢膝下,也不算迟。” “赫连公子恨玉无忧吗?”柳圣鸢问完,觉着自己有些冒昧,但见赫连锦神色坦然,带着亲切的笑意:“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立足当下。实不瞒姑娘,我此番来梧州,并非寻仇玉无忧,而是来寻长寻公子,听闻长寻公子医术高超,总归是个希望,不愿错过。” “长寻公子也在梧州?” “前些时日从凤公子口中得知长寻公子离开昆山不久便被玉无忧带来苍釉山,至今未归。”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玉无忧未将此事公布于众,恰好说明长寻公子在他心目中分量不低。” 柳圣鸢一听,觉得赫连锦所言有理,悬起的心稍稍放了放。一番交谈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很擅长化解尴尬和冷场,让人觉着轻松自在,大概是如方才所说,他是大师兄,要照顾师弟师妹。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少年,一个笑嘻嘻叫着大师兄,一个叫着公子,与柳圣鸢打过招呼,便将轮椅往里推,赫连锦示意两人停下,并未回首,“我于淮南丽水城有一私宅,姑娘若是有难处,可搬去住……细究起来也因当初我之心急疏忽……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谏,凡事不妨往远处想想,姑娘万事看开。” 燕山小弟子与赫连锦书童看看柳圣鸢,又瞧瞧赫连锦,一脸坏笑打听着两人关系,赫连锦却笑笑,“再闹明日就不带你们两出街了。” 语气俨然带着宽容与调笑,异常亲切。 此人与长寻一般,是温柔儒雅之人,又比长寻要多了人情味,长寻的温柔,若风之无形无色,神秘而捉摸不定。 而赫连锦的温柔,更像是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柳圣鸢看着三道身影逐渐远去,心里道了一句吉人天相。方上楼,遇见柳圣羽,心中稍作踌躇,终是将长寻也在苍釉山的事告诉了柳圣羽。 其实在昨日,柳圣羽便知晓了此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怎么这章居然被锁了,郁闷。 ☆、苍釉山 笔刚点了墨,便被玉无忧夺去,笑笑:“随我去一个地方。” 玉无忧的容貌既有中原男子的俊美,又带了一丝外族人的桀骜,穿暗红色袍服时有一种别具风格的美。 长寻未启言语,从玉无忧手中拿回笔,细致清理干净,又将笔墨纸砚收拾好,才道:“去何处。” 玉无忧目光落在被长寻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套几上,嘴角噙了一丝笑,答非所问:“阿寻,我们这般算不算举案齐眉?” 长寻淡淡一笑:“形如陌路。” 玉无忧也不恼,依旧笑着去拉他的手,语气莫测:“我是认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长寻抽回手,微微挑眉,“去何处?” 三重山地牢再往下,原来别有洞天,兽墩上的熊熊明火将差互的山石映得通红,地水侵染,树根雕饬,裂痕可察,一眼看去,支离破碎,却又固而不散。 玉无忧行在长寻前方半丈处,红袍上光华随着走动而荡漾,黑色登云靴有条不紊迈在地上,除却火烧的声音,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下脚步,朝长寻伸手,“阿寻,来,走近些,我不会伤你。” 长寻立在原处,眸子寡淡异常。 玉无忧眼底笑意逐渐消失,收起手,在石壁上敲了两下,长寻所在位置顿时陷落,玉无忧飞身过去抱住长寻,将他带离远处,一块巨石登时自上空落下将凹陷下的部位填满。 玉无忧将眼前人逼到阴暗潮湿的角落处,“为何不躲?” “躲不了。”长寻脸上毫无惊慌,神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快两个月了,你都瘦了……”玉无忧单手便可以覆住长寻整张脸,修长的手指自鬓角辗转到眉心,“可是有心事?” 玉无忧内功深厚,早在几年前便已辟谷,现下得了《长琴》,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练功,唯有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会从练功密室出来同长寻交谈片刻。说是交谈,其实不过是玉无忧在处理教中事宜的空隙嘴上讨一些便宜,长寻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态度往往是沉默不语,抑或一笑了之。 东邪教内部关系并不和睦,玉无忧生性独断,喜怒无常,好杀戮为本性,东邪教上下,不是对玉无忧心存畏惧,便是怀有芥蒂;护法长老们对玉无忧登上教主一位颇有微词,虽明面上不作言语,内心依旧认定前任教主玉衡秋一死与玉无忧有着莫大的干系,加之玉衡秋死后不久,玉无忧的功力突飞猛进,不可谓不蹊跷。 四重山的寒宫除了教主、护法、长老以及聋哑不识文的教徒奴仆,其余人一概不得涉入。寒宫前那一方复忘先祖石碑,外人抑或别重山的教徒有见之者,必死。 事到如今,长寻知道的太多了。 长寻:“不知者无罪,知之甚多者无奈。” “我偏要让你知道,越多越好。”他阴晴不定的侧脸被罩上一层柔光,满是戾气的眼底难掩固执,指尖冰凉:“总归你也无心,与谁在一起不是一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我不认为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习武之人,最忌讳情字,玉无忧,记好。”长寻缓缓推开他的手。 “阿寻在警告我么?”玉无忧笑道:“你逃不了。” 长寻回以一笑:“我会光明正大离开。” “如此伤人的话,你为何能笑着说出来?” “是你太贪心。”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徒增罪恶。 相互交织的树地根在青褐色石缝中缠绕,攀附,侵入,如画眉目轮廓交融进所视残壁中,宛若山崖集天地灵光蕴吐的一枝剑兰,悠然悄绽,明净若雪。 越是高洁傲然,玉无忧越想折枝。 他右手绕到长寻颈后,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周遭布局开始变换,山石异动,不停地拼接分合,唯有脚下一方磐石稳如泰山。 异动停息。一方高台高处平地半丈,四壁密闭,角落四盏经年不灭人鱼泪灯幽光暗传,长寻眸光微烁,“青玉棺?” “我要她的活血,你帮我,好吗?” 青玉棺躺着的人,正是玉衡秋。 长寻移步上小阶,看了一眼青玉棺中容貌妖媚身上满是疤痕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这老女人常年与东邪教长老护法厮混,就连那昆山的柳如海,呵呵,我还是不说了,免得脏了阿寻你的耳朵。”玉无忧凉凉道:“我留了一层内力吊她半条命,需用她的活血取一物,其它地方都试过,就剩心头血。” 这女人也真是狠,竟然将心头血作为引子锁机关。 长寻取了针,指节微曲,秀骨如竹,于玉衡秋心口上一寸将银针刺入,顷刻取出,丢 - 分卷阅读34 了银针,面无表情下了石阶。 玉无忧取了活血,从袖子拿出小瓷瓶,毫不犹豫悉数末倒入青玉棺中,刹那间白烟升起,温香软玉化得连白骨都不剩。 “……贺兰秩,枉顾我对你一片痴情,你竟然如此算计我,我就在地狱看着你……” 玉无忧冷漠而深刻的目光看着面前白烟缓缓浮动,回想起玉衡秋被废前一刻说的话。 她倒是清楚,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是进不了轮回的。 痴情?地狱?玉无忧望向长寻淡漠的背影,心中冷笑道,无妨,我自有人陪。 连着多日,玉无忧露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来找长寻,也仅匆匆一瞥便离开,往日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 长寻对此不闻不问,每日该做何事,便做何事。 夜漏三更,长寻方收起字帖拓本,玉无忧悄无声息来到了身后,淡淡墨香登时被血腥味冲散,无所寻踪,“你抄什么呢?” “我看看。”玉无忧走近两步,双指背屈于套几,面少情绪,片刻撤离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极自然地搂住长寻:“阿寻,我有些累了。” 长寻反手探了探玉无忧的脉象,淡淡道:“坐下。” “阿寻要做什么?” “救命。” 长寻见他面露警戒,淡淡道:“医者仁心,我若是要杀你,便不会救你,更不会在救你的时候杀你,因你失德,得不偿失。” 玉无忧闻言,动作微微一僵,继而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希望你做手脚了。” 说罢,坐了下来,眉飞色扬,额间印记殷红,动作散漫而蓄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之前生,离经叛道,暴虐滥杀,从未被人信任过,自然也不会信任任何人。只要稍有异常,他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便会毫不犹豫伸向伤害他的人。 两刻钟后,玉无忧双手几乎被扎满了细小的银针,“你还真是不客气……” “三个时辰,不要取下。” “阿寻,” “累了。”长寻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重复方才玉无忧的话还是说自己,顺手拿起套几上的拓本,头也不回离开了。 玉无忧看着长寻背影消失于门口,凝神运气,紊乱的经脉果然平和了许多,他习武天赋高,二十多年来不论何门何派武功秘籍,只需看上几眼,便能将其要义领悟透彻,从未有过瓶颈关卡,今时今日,这《长琴》与《飞云》,倒难住他了。 他笃信自己没出丝毫差错,却总感觉愈往后面心神越难集中,浑身经脉如有火徐徐烧着,稍不小心,便能将己身吞噬了去,尤其这些日,仿佛……仿佛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他是玉无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玉无忧,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若将容易得,必作等闲看,这绝世神功若真如此易求,他玉无忧倒也不稀罕了。 又过一旬,武林各大门派已云聚苍釉山下,讨伐在即。 落日融清酒,彩霞别梢头。 烟弩射出信号,红色烟花在第四重山半空炸开,三重山,二重山,一重山紧随其后,66续续响起教众参拜行礼的声音。 玉无忧一身黑袍,自闭关处一路御风而去,行过各重山接受行礼参拜,笑声肆意张狂,半月不到,便将两本深奥的绝世秘籍参透练成,放眼江湖,有谁是他对手?如何不喜? “遭了。”凤广盈望着天上未消散尽的烟雾,下意识柳圣羽所在方位望了一眼,见其神情坚毅,这才安下心——周围不少人脸上已然出现犹豫之色,他颇为长寻的安危担忧。 回想当初昆山令初下,两位掌门无辜为玉无忧所杀,江湖群雄无不应和,而今聚于苍釉,得知玉无忧神功大成,怕是不少人已生退意。 凤广盈低声骂了句娘,心道若是不是长寻在玉无忧手中,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自长寻被玉无忧带走,他连忘忧谷都不敢回——长寻是他爹最疼爱的小弟子,他把师弟弄丢了,保不准被自家爹给骂死。 想想道鹤人收到东邪教聘礼的模样,凤广盈毛骨悚然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拉皮条般沉默过去后,金檀率先发话:“诸位,那玉无忧练就邪功,我等贸然上山,未免鲁莽,不如先回梧州,再从长计议。” 这话无疑给了许多人台阶下,立即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燕山掌门人言之有理……”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回去吧……” “金檀!你这是什么话?”柳圣羽气得脸都红了,语气也颇为不善。 金檀目光有些飘忽,“柳掌门,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你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和东邪教硬碰硬我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柳圣羽冷笑:“原来燕山掌门来苍釉山就为了占便宜?” 金檀闻言,脸色有些不大好,哼了一声:“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柳圣羽,你少惺惺作态了。” 柳圣羽强自将怒气压下,不再理会金檀。 仅仅一小会儿,人走便了一小半,剩下之人,也不乏面露豫色,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离开。 有人问:“昆山掌门人,那我等何时攻入山,天就要黑了。” 就是朗朗白日,强攻也颇为不易,何况天黑? “再等等。”柳圣羽沉声道。 “多半也是来看热闹的,走便走罢。”凤广盈四下张望,猛地看见一角熟悉的衣袍,当即扒开人群追去。 “苏公子?别来无恙啊?”凤广盈一手拍在苏泛肩上,“你个世家公子,怎么会在这里瞎掺和?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倒是想做捕蛇人了。” 苏泛笑笑,装模作样拍了拍华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今天天气不错,还遇见了凤兄,咦,长寻呢,他没在吗?” 凤广盈皮笑肉不笑:“他在苍釉山。” 苏泛面露讶色,忙道:“什么?什么情况?” 凤广盈不与他装蒜,“长寻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有些事,不问,不代表未曾发现蹊跷,长寻在昆山的种种表现,他看在眼里,明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他却总感觉,长寻有事瞒着他。 尤其是在此处看见苏泛,相当于给心底的疑问盖上了章。 ☆、不死不休 “呵呵,至于秘籍,你等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二长老大怒:“贺兰秩!你话中何意?” 东邪教八大长老以及四位护卫早已在寒宫正殿等候多时,如何也想不到,竟然等来玉无忧这么一句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玉无忧一扯衣摆,傲慢入座,桃花眼满是得意之色,“我是教主,你们有什么资格,敢于我这般说话?嗯?” 大长老低声低气道:“教主可还记得先祖遗训?” 玉无忧漫不 - 分卷阅读35 经心:“我不记得了。” 早在两月前,他便将背上的鬼方族刺青摘除了。 话已至此,傻子都知道,玉无忧分明是想翻脸不认人了,一干长老护法你看我,我看你,心头恼火得要死,却又碍于玉无忧功力大增,今非昔比,不敢造次。 大长老碍于山下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硬是活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盘算着先解眼前燃眉之急,日后禀告族长,秋后算账。 大长老刚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不曾想心直口快的二长老又道:“那教主想如何?背弃东邪教?还是背弃鬼方族?” “砰”一声,绿色烟花在第四重山上空炸开。 玉无忧眼神一寒,冷声道:“谁放的?”话刚落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朝殿外走去,二长老拦住他,“你要去哪?” 玉无忧看也不看他,直接大手一挥,二长老顿时飞出老远,落地之际,还吐了血。 满室人见之,无不色变。 玉无忧刚入院,见一抹身影立于危墙之下,“阿寻。” 长寻转过身,眸光清澈如洗,大片红霞投在素衣上,宛若著了一袭红裳,少了几分冷淡无争,更多的是清绝傲世。 真好看。 也是,那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自然是穿什么衣服也是好看的。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着离开,”玉无忧脸上依旧是惯有的笑意,语气却没有半分笑意,“太天真了。” 正当时,烟弩发射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黄色烟雾。 若非山破之危,黄色烟弩不可能发动,也就是说,昆山派那群人真的攻上来了。且不说苍釉山倚赖天险,易守难攻,单凭上山路的毒草与鬼方秘术机关,便能令擅入者死伤个几百回,柳圣羽一干乌合之众,如何能有这等能耐? 唯一的纰漏,便是眼前笑意清浅的长寻。 “我无意杀你,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等他们打来四重山,你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玉无忧闻言,登时放声大笑,“阿寻,即便是他们悉数入了这四重山,我也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你修为内力皆损减过半,怕是不能。” 玉无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强自调用内力,果然如长寻所说,内力至少少了五成。 长寻默然看着玉无忧脸色突变,淡淡道:“欲念之人,犹如持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习武之人最忌情,要想练就《长琴》与《飞云》所云绝世奇功,需灭却□□,你断不了情,又贪心,若不是我为你调脉疏煞,怕是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玉无忧,我早便警告过你。” 长寻说罢,自怀袖中取出折扇,轻摇开扇,双手负与身后,目如深渊。 他之神色在缱绻霞光中的显得格外温柔,配合着口中句句诛心之话,清润如玉的好嗓音听在耳里,令人有铭心刻骨又如梦似幻的抽离感。 “梦华扇,原来你是天山的人……呵呵,难怪。”玉无忧不忧反笑,“柳如海是你杀的?” “不是。” 玉无忧仔细一想,他也的确未曾骗过自己,若有不愿答之事,他一概沉默,冷漠到连骗人都不屑。 十九年前,玉衡秋与柳如海暗通曲款,趁天山雪宗闭关之际,以卑鄙手段屠尽天山云水一脉,夺走若干秘籍,这其中便包括《长琴》与《飞云》,讽刺的是,柳如海还是雪宗的关门弟子。 “阿寻,你总道我杀业深重,你这般,又与我有何异?” “你是非不分,杀人无数,贪念深重,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阿寻,我心无是非,你玩弄是非,所谓仁义是非其实你自己也不信。你与我,并无不同,行迹甚至比我更恶劣……”玉无忧呵呵笑了两声,又道:“再者这世间的是是非非终究是一言难尽,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可会难过?” “人死如灯灭,莫问生者。” “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长寻神色温柔,轻声道:“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要想无愧于心,必先抛其私欲,长寻自认为做到了。” “……纵然我杀业深重,罪不可赦,也还妄想过与你长相厮守,一同赴老。如果今日我不能活着逃出去,阿寻,你便陪着我一起死。” 长寻:“不可能。” 玉无忧笑得开心,语气带着报复:“阿寻,你可能还不知道,鬼方族图腾生于皮肉,亦为蛊,蛊破而咒生,你为我剔除刺青之时,这条命便只能是我的了,我死你死,我活你活,你死我活。你与我,注定殊途同归。” 注定,不死不休,注定,是同一类人。 恨总伴爱生,至死乃方休。 ☆、辞行 “小义父,你冒充我容貌一事我便不追究了,回天山前还要大庭广众露一次面,也算是破了天荒,那玉乾坤能耐还挺大,竟能让你出手相救。”元宴一双狐狸眼眯起,笑得开心。 元羽舟淡淡一笑:“无妨,我自有思量。” “有何思量?” “看你日后作为。” 元羽舟未曾言明,那日即便自己不出手,贺兰敬也未必会输。 玉乾坤醉酒之际,元羽舟探了他的内力,高深莫测。 较之当年玉无忧,后来居上。 元宴笑容顿时僵住,“不是吧?” 这甩手掌柜当得也太利索了吧? 元羽舟没有抬头,漫不经心道:“四年前你救过他,他一直惦记着。” 元宴笑眯眯将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当时救他就是趁手,倒是不知居然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真是难得可贵。义父,你吃吗?” “不吃。” 元宴语气颇有些怀念:“你扮作我的样子时多可爱,又贪吃又调皮。” 元羽舟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皱了皱眉,“走了。” 元宴闻言,顿时恭声道:“义父慢走。” 眼见着元羽舟身影消失,元宴才自言自语道:“布筹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放弃了呢?”说完,捡起元羽舟留在桌上的药方,伸了个懒腰。 这苍釉山的烂摊子得自己去收拾了。 这也是元宴自作自受,四年前,元羽舟尚未醒过来时,他顶着元羽舟的名字四处云游,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次月初,纳兰将军陈兵五千,围攻苍釉山,不想东邪教私藏□□,一时损伤严重,只得采取围山计策。 当是时,状元郎对东邪教教徒好言相劝,言明北境梧、衡两州州官调税逆心,并出示解□□方,允诺投诚一概不予追究,苍釉山不攻而破。 同期,太子景熹查处梧、衡两州异族州官反臣有功,帝心大悦,宣旨回京领赏,然事一波三折,太子车马尚未到烨城,忽有官员指控太子巧攻心计 - 分卷阅读36 ,冤杀朝廷命官,并上呈了仵作提供的验尸物证,其上陈述了两位御史台身上剑伤出自太子之剑。 太子喊冤,涕泪俱下,要求开棺重新验尸,却得到两位御史台遗体早已弃置荒野被野兽食尽的回应,州官赵客见太子大势已去,立即上呈了太子吩咐毁尸的信条。 紧随其后,贴身内侍景程供出太子滥杀两位御史台的实情。 于是领赏成了伏罪,迎接者由礼部改为刑部——太子被废,囚禁天牢。 当然,并非所有前往北境的官员都倒血霉,颇受盛宠的状元郎便一直行走在光明正道上,北境一趟回来,升官进爵,搬出万书坊,入住陛下赏赐的宅邸,收礼敛财,一时风光无限。 凌云山庄。 “要走了?”苏泛一手提着手炉,另一手缩进肥厚的衣袖中,“天山那么冷,开春再走吧。” 元羽舟长眸含笑,“逝别云水多时,也该回去了。” “云水常年冰雪,太寒了,寻个有花的地方?” 元羽舟淡笑:“也行。” “小舟啊,表兄很是欣慰。上一代人的恩怨,断在上一代正好,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人看似无情,实则心软,说实话,我早料到了你下不了手,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哈哈。”人心一念,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苏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元羽舟放下了执着了多年的念想,但是他能放下,自然是好的。 “二十五年前,柳如海将死之时,认出了我。四十四年前,他没有杀我……”这还是元羽舟第一次主动开口谈及往事。 “他和玉衡秋去天山时,你也才四岁,”苏泛认真盯了元羽舟片刻,笃定道,“你与姨母长得太像了,很容易认出来。” 元羽舟修目微敛。 苏泛:“一直忘了和你说,我娘房里挂着一幅姨母的画像,当初托宫里一个画工最好的画师画的,她老人家已经百年,你若是要,我明日去给你拿来。” “不必。” “要不去看看我爹?他很想见你。” 元羽舟:“我这个模样去见他,怕是会将他老人家吓坏。” 苏泛闻言,哈哈大笑:“你上次不还称自己为烂柯人吗?当年你用银针封脉时,可有想过醒来这一日?” “玉无忧以蛊制我,别无他法。” 苏泛:“如今他已醒来,且功力大增。” “东邪教早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东邪教,鬼方族另择少主贺兰敬,”顿了顿,“心性坚韧,比起玉无忧,有着更深的祸患,我放玉无忧出来正好制衡贺兰敬一干人。” 苏泛眼里露着一股子怀疑,听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到底,你还是该庆幸还是鬼方族没有杀掉玉无忧。” 元羽舟:“他们不会杀他。” 苏泛:“你为何如此笃定?” 元羽舟:“当日我取走了《飞云》,只留《长琴》,东邪教一群人各怀鬼胎,有玉衡秋作前车之鉴,他们断然不想放弃玉无忧那一身内力,只是苦于不知其法,便将希望寄托于《飞云》。” 如若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终究是留下了。 物极必反,剑走偏锋——玉无忧当年的确是神功大成。 元羽舟趁玉无忧磨合过渡期内力大减之际封了他穴,置入青玉棺。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厚道。 苏泛:“你还真敢赌。” 元羽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活着,还是死亡,皆是我一人之事。” 绝对不容许别人来干涉。 哪怕蛊破咒生,哪怕性命暂时受制于人。 苏泛问:“那贺兰敬呢?” 元羽舟:“他如何?” “小表弟啊,你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呢?说几句过来人的话,你别不爱听,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这么活可不行。” “……” 苏泛换了个话题:“说来还有一件事,你那师兄凤广盈多次向我问起你,我这些年都快被他烦死了。你寻个时间去看看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 “有缘定会再见。” 苏泛知道元羽舟的性子,也不多做勉强,长辈一般谆谆教导:“照顾好自己,别什么事都心里藏着。” 元羽舟:“表兄,我只比你小三岁。” “行了,别拿辈分说事了”苏泛瞅了一眼元羽舟,非常欠揍道:“你在天山云水睡的二十四年里,我已经直接将你当儿子看了。不如别走了,留下来当我女婿吧。” 说罢,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苏泛便笑不出来,眼看着元羽舟的容貌在很短的瞬间发生了变化,由原来清艳绝尘变为端正俊朗。 俨然两个人模样。 燕山移容之术,分为两种,一是制成□□;二则直接将千创露与细皮涂抹于脸上,用内力使其生于自身皮肉。 苏泛惊叹于这移容之术的精妙,回过神后,建议道:“不行,还需再丑一些。” 元羽舟笑了笑,果然变丑了些,五官端正,“这样?” “麻子脸你会变吗?”苏泛一本正经道:“这样方便些,也不会有人认出你。” 元羽舟笑而不语。 次日,苏泛一早起来,发现自己脸上多了几十颗麻子,当即气冲冲去寻元羽舟对质,却发现人早已走了,唯留下一封信。 寥寥几行: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天高海阔,后会无期。 苏泛欣慰叹了口气,悠悠道,“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表弟,愿你能找到自己心之所栖,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计较那么多做甚呢……” 又看了一眼后会无期四字,啧啧两声,还真是无情。 “庄主!不好啦!” 苏泛依旧悠悠道:“何事慌慌张张,莫急,莫急。” “小姐和一个穷书生私奔了!” 苏泛当即咆哮道:“什么!?私奔?不孝女!快给老子去报官!她还反了不成!!” 末了,又声嘶力竭补了一句:“别伤了人!” ☆、一度秋 墨绿色华服暗华流淌,可见质地不凡,年轻男子拥着酒伎,举盏,却不喝,将杯身倾斜,倒在地上,“醉看风吹月,笑牵佳人衣。” “既然佳人在怀,纳兰公子为何面带愁容,莫不是有所求,求不得,真心朝明月,明月照沟渠?” 纳兰公子冷笑一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仇厌铮,你懂什么。” 仇厌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如何不懂,尾生痴情抱柱而死,浪子回头却金不换,自古来,多情总被无情恼,你这般伤情,为他饮了千万杯,肝肠寸断,他抱着别的女人,语笑嫣然,生儿育女。” 纳兰公子被戳到了 - 分卷阅读37 痛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仇厌铮趁机道:“纳兰公子,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可要听上一听?” 祁东汾海。 腊月十五,风沙渗人。每近年关,盗匪山贼活动便愈发频繁。 是以汾海一带流传歌谣:“腊月腥沙红,魂飞断肠草,不见鬼差来,财神朱门笑。” 天气也不大好,屋外狂风大作,飞沙卷石,大树招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客栈掀飞。紧接着暴雨如瀑,明明正午时时分,天黑如夜。 客栈生意也不大好。 柜台一位打盹的伙计,靠东边角落一位带着斗笠的刀客,点了酒,却只喝茶,以及靠门口一位肤色偏黄,五官端正中原男子。 哐当一声,门被一个大汉一脚踹开,“他娘的,这鬼天气。少堂主,快进来。” 又66续续进来几个人,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两个容貌艳丽的少女,一个穿紫衣,一个穿红衣,以及六个面目清秀的仆从。 那位被称为少堂主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身形较之一旁虎虎生风的大汉显得有些纤细,褐色毛皮大衣,双腿修长,黑裤黑靴,小脸,肤白,额间绑了一抹褐色武士带,头发不长,高高扎起。 伙计瞌睡虫早已教大汉那一脚给踹了去,急忙起身,点头哈腰迎接:“原来是仇少堂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少堂主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祁东有三家,各自据地称大,井水不犯河水。 分别是汾海风月堂,北祁广陵裴氏,泽南纳兰氏。 不过这两年,出现了第四股势力,打破了三家独大的局面。 那便是祁东无处不在的刀客流。 仇厌铮低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将吸满了水、沉重的褐色毛皮大衣和靴子脱了,“好酒好菜都呈上来,还有,给小爷我找一套干净的衣裳。” “好咧。” 东桌客人自风月堂的人进来后便下意识握住了桌上的刀,将包袱负上,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门口坐着男子朝东桌看了一眼,语气淡漠,“侠士莫急,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刀客却听见了,不作言语。 天色亮了些,暴雨未止歇。 大汉大着舌头道:“少堂主,咱们要抓的那美人叫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嘿嘿……” 仇厌铮惬意靠在容貌清秀的仆从身上,懒懒:“叫景程,天牢废太子的心头宝,面若桃花,却蛇蝎心肠……” 近日来,纳兰氏有几批死士正暗暗往汾海赶,就是为了追查这位娈臣的下落。 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要赶在泽南纳兰氏之前抓到废太子要找的人,至于原因嘛,明里是以此作为筹码与泽南纳兰氏谈一谈剿除刀客一事,实则是少堂主见色起意,想抱得美人归。 “要我说,我们也不必急,都成废太子了,纳兰氏干嘛还替他卖命,到最后,这美人还是得乖乖从了少堂主。” “嘿嘿,听说还是个会武功的內侍,床上叫声肯定销魂……” 仇厌铮更不要脸:“你们都瞎猜了,也要等睡了才知道。” 又是一阵大笑。 天光放亮,雨势渐小。 “哎呀,貂蝉咬我!”话一落音,一团毛茸茸的白影自紫衣少女领口飞快跳出,在桌上打了个滚,朝门口飞奔而去,一个猛子跳进了那位客人怀里,正欲往上爬,却被修长的手一把提住,轻轻按在桌上。 仇厌铮眸光一闪,端正了坐姿。 紫衣少女走了过去,柔声道:“这位公子,貂儿调皮。”说罢,还不忘抛了个媚眼。 这位公子生得挺好,仪态也出众,尤其是那一双手,叫女子见了也惭愧。 男子淡笑不语,将雪貂递给了紫衣女子。 “谢公子,相逢即是缘,不知小女子可否与公子共饮一杯?” “姑娘请坐。” 仇厌铮侧着头,呵呵一笑,“找到了,将他给我绑起来。” 大汉闻言,一愣,“少堂主,和画像上的不一样啊。” 仇厌铮踮起脚,恨铁不成钢朝大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中原人最爱乔装了,快抓,别让他跑了。” 于是三个大汉将手中碗一摔,脸上神情凶神恶煞,朝他走了过去。 紫衣女子抱着雪貂,“公子,你是景程吗?” “不是。” “少堂主,这位公子说他不是景程。” 仇厌铮:“管他是不是,貂蝉认了他是,他就是。快将他抓起来。” 长刀出鞘声登时响起,东桌年轻男子摘掉戴斗笠,“这里。” 大汉惊讶出声:“少堂主!这个准了!” 仇厌铮呀了一声,指着景程,喜道:“先把这个好看的美人给绑了,”又托着下巴打量了门口男子片刻:“这个差强人意,也顺带一起绑了,今晚来个三人游!岂不乐哉!” 景程挡在男子前面,低声道:“你离开。” 那人抽身退后几步,“有劳,我在门口等你。” 景程看了他一眼,面带疑惑,那人却浅浅一笑,施施然出了客栈。 仇厌铮嘿嘿一笑:“有意思。” 小二拉来掌柜,脸作痛心疾首状,声音却满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供出他?”那人问道。 景程:“你是谁?”已经发汗的掌心再次握住了刀柄,若是眼前人稍有异动,他绝对不会手软。 “我无恶意。”那人淡淡道:“多言一句,赵客供出景熹为景熹私下授意。” 景程面色微微一变:“……与我无干。” 那人轻笑一声,不是顶好看的容貌,眉宇间从容淡泊,“想必阁下身携要事,不作叨扰。” 景程朝客栈方位看了一速离开了此地,天黑前入了一座小城,摘掉斗笠,藏刀入袖,转进一角胡同深处。 距离景熹被废已然过去一年,三皇子还算守信,景熹倒台后, - 分卷阅读38 他带着母亲南下,来了祁东,未归泽南清河县,来了汾海小镇定居。身有残缺,不能娶妻生子,常见母亲于灯下落泪,心存不忍,亦有逃避之意,祁东刀客一流,于近两年才兴起,做着不伤天害理又能挣钱的勾当。 泽南纳兰效忠皇族太子,不是好去所。 北祁裴氏,上礼朝廷官家,下尊江湖党派,却从不党交,汾海风月堂常年混迹于江湖道上,名声差。 他也是衡量再三下,入了刀客流派。 腰间一壶酒,一把刀,足以行遍天涯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问来路,但凭本事。 前半个月,景程阴差阳错在南泽境捡了一个幼女。 一番打听盘查之下方知为纳兰氏族之人。 同期,纳兰氏家主长子之妻戴秀荷回兴安城省亲,途遇寇贼,随行仆从皆在中途毙命,戴秀荷与其女纳兰妍下落不明,纳兰家派出大批人马,四处搜寻。 纳兰氏家大业大,又与景熹有着莫大干连,景程思量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要送纳兰妍送回去,中途打探得知戴秀荷遗体已经寻到入葬,更令他诧异的是,纳兰家居然一口咬定戴秀荷之死为刀客流所为。 纳兰妍袖口藏了一封语焉不详、字迹缭乱的血书。 是一首诗。 尺素如残雪, 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中事, 看取腹中书。 景程猜测这多半为戴秀荷所写,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她写这么一首诗,究竟是何意?还有,这纳兰妍究竟是如何从寇贼刀下逃出生天。 今日出去,是因为听说泽南那边有人入了汾海,想去探探风,阴差阳错从仇厌铮口中得知景熹遣了纳兰家的人来抓自己。 不知被抓到,是千刀,还是万剐? 客栈那个从烨城来的公子,说那些话,无非是想暗示自己景熹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景熹能否东山再起,这与他皆无关系,体内的绝命散深入骨髓,解药,也只是暂时续命罢了。 那一段旧事,早已了结。 推门而入,纳兰妍站于门口,仿若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脸上不由得带了温和的笑:“别怕。” 纳兰妍见是景程,小跑上前抱住了他,“……叔父,是坏人……” 这半月来,纳兰妍第一次开口说话。 景程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刀。 ☆、重逢 辞了景程,他回了孤城小院。 屋内未曾掌灯,夜间掌灯与否都已无足轻重了。 窗户半开,月色入户,看在眼中,也不过朦胧的一团光雾,影影绰绰,美则美,见多了,也不足为奇。 除去淡青色外衣,搁在屏风上,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自身后掩住他上半张脸,有温热的气息靠了过来,“二十六年了,阿寻。” 玉无忧的另一只手自腰侧缓缓向前,将他越揽越紧,“怎么不说话?” “我不叫阿寻。” “听着语气,就知道没错了。”玉无忧低声道:“你怕我?” 元羽舟不答。 玉无忧语气带有悲怆:“与你的相识,就如那年打落虞美人的骤雨,疾驰而来,无终而反,只是现在才知晓,原来虞美人也有离别之意,可我却唯独记着你那夜回眸一笑,忘了岁月,忘了江湖,忘了这一切只是你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我好想你……” “多想了。”元羽舟淡淡道:“你先放开我。” “……阿寻,你变了。”玉无忧神色骤然变了,语气带着笃定,凉凉道:“多了些人气。” “大费周章寻来此处,也是有心了。” “你于泽南救下纳兰氏族幼女,用了梦华扇,”玉无忧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元羽舟的手,放到自己颈部的疤痕上,“我如何能不熟悉。” 雪貂乃出于大漠北之地。 嗅觉灵敏,玉无忧有心找他,自然能找到。 就算找不到,也有个傻子替他找… 元羽舟笑道:“原来风月堂是鬼方族的同盟,见识了。” “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取所需罢了。”玉无忧细细摩挲着元羽舟的手,“你来祁东做什么,又要算计谁?” 元羽舟头微微一偏,躲过了玉无忧的靠近,“风月堂伪成刀客挑衅纳兰氏,我也不好叫你等如愿以偿。” “你居然也管闲事了……我不开心了……” 哗啦一声,屏风不远处的帘子断成两截,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一片彻骨的黑暗中,一缕发丝被窥入的风吹着,如尘埃般,也落在了地上。 元羽舟长身玉立,收扇入袖,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这也应该是你所熟悉的。” 玉无忧冷笑着,形如魅影行至元羽舟面前,夺了梦华扇,将人带到窗口,月华洒了一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我改日来找你。” 元羽舟身子略略后移,不答话。 玉无忧眼底阴鸷一闪而过,终是离开了。 将窗子关上,摸黑点了两盏灯,换了身衣服,地上装死的雪貂小声叫了一声,跳到元羽舟身上,一头扎进怀中,元羽舟正要去捉它,它又识趣地钻进了袖子,不再动作。 不过戌时,小城正是热闹的时分,虽为腊月,汾海一带近海,倒是不冷。 一摊前,传来些许动静。 “死鬼,一大把年纪了,快别丢人现眼了……”一妇人拉着她丈夫急着要离开,那汉子却大刺刺说:“臭婆娘,你前些日不还叨念着簪子破了吗?咱今日就买支新的,看看,要买哪个?” 小贩也一旁应和:“大娘甭客气,叔有钱,这支好看。” 妇人问:“几文钱?” 小贩:“不贵,也就才四十。” 妇人一听,忙拉着汉子往回走,直念叨:“不买了不买了,四十文能给孩子做好几套衣裳呢。” “包起来!”汉子也是倔脾气,面上虽有些犹豫,还是咬咬牙,掏了钱袋出来,挨个挨个铜板数着。 “小哥,簪子钱我付了。”元羽舟言笑晏晏,递了一两银子过去,也不等那夫妇反应过来,快步离去。 这条街不长,仅半刻钟,走到了底,从五级石阶绕过,经一遮阳小憩的小亭,便可来到另一条街。 “小心。” 正要下石阶时,温热的手轻轻扶他的手肘,身侧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意外。 “好。” “眼睛还好吧?” “你扶着还好。” 又是冗长的沉默,寂静得可以听见雪貂的叫声。 贺兰敬面上不见任何神色,待扶着元羽舟行至街灯敞亮处,撤了手,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元羽舟只是看着他,淡笑不语。 贺兰敬略有些腼腆摸了摸发热的耳后根,转身 - 分卷阅读39 方迈出一步,元羽舟清润的声音传来: “一个半瞎大晚上出来,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未免太傻了些。” “那我送你回去?” 贺兰敬回身。 元羽舟:“送到街前。” “……嗯。” 街灯于夜风中招摇,两道身影投在地上,分分合合。 “怎么来了祁东。” “……来办些事。” “少主也要东西奔走?” “……不是少主了。” “这样。” “嗯。”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吧。” “为你践行?” “……不用了。” “前街到了。” “这儿有些黑,再送你一段。” “不必。” “……那好。” 他也不是真打算汾海,只是怕元羽舟厌恶自己找的说辞罢了。有守候的决心,偏偏没有面对的勇气。并非不知此举很傻,但心里就是在乎这个人,也只能傻着了。 贺兰敬还未迈动步子,淡淡杜若兰香气扑鼻而来,元羽舟的双手已经挽住自己的脖子,冰凉的唇贴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浅浅的开始。 如荒原上丢下一颗星火,一触就要燎原。 震惊,不解,喜悦一并交织,竟不知是悲是喜。 贺兰敬将元羽舟深深揽入怀中,已由被动转为主动,将他抵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贺兰敬终于放开了元羽舟,双颊通红,嗓音沙哑,单手撑墙,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抱歉,是我孟浪了……” “无妨,是我唐突在先。” 贺兰敬微微一怔,还是觉着很甜蜜。 拒绝不了。 不论是夜色朦胧的雨夜天伞下微微蹙眉后又漾开笑意的笑脸,还是放榜日他一脸风采说着绝不醉意潦倒此生的模样,又或是苍釉山时情真意切那句“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以及他贪吃后唇边未来得急擦净的糕点碎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么多场景与画面……一切就如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坚定扶过去的手一样,毫无预兆,却又丝毫不违和,他也就姑且观之,然后笃定信之。 元羽舟轻声笑了笑:“回去。” 贺兰敬跟着笑了,迟疑片刻,牵起了元羽舟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好。” 回来了小城西坊众寻街,住的二重院落,构造与万书坊有些相似,不过他一人独居,未免空旷,除却书阁与厅房休息处,有大半房间都落了锁。 元羽舟点了灯:“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去趟书阁。” 贺兰敬又多点了盏灯,牵住元羽舟的手,“我送你过去。” “多谢。” “客气。” 也就几步路,贺兰敬有些不舍地撤了手,进屋放好灯盏,低声道:“等我会儿。” “好。” 贺兰敬轻掩门扉,快步离去。 约摸两刻钟,贺兰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了。 香味将袖口那只雪貂给勾了出来,元羽舟还没动筷子,贪吃的雪貂便一个猛子朝桌上扎去,还未尝到可口的晚膳,就被贺兰敬抓了个着,修长的手在身上敲了几下,雪貂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动不了,只得龇牙咧嘴朝贺兰敬示威。 元羽舟顺手捡起一本书,惨无人道朝雪貂丢了过去,这下,雪貂连示威的机会都没了。 “十九了。” 贺兰敬眉宇间稚气已经褪去了不少,身上那股青涩倒像是经年不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元羽舟话中的意思,接道:“二十了。” 明年八月就是二十岁生辰了。 元羽舟:“淡了些。” “……我第一次下厨。” 元羽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底藏了笑:“君子远庖厨。” 当初还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哪来的君子?这君子不当也罢。 贺兰敬心中是欢喜的,欢喜中又带着一丝无措,想要再说些什么,又觉着说什么也不对,怕说错,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长寻与他所认识的元羽舟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去找过元宴,即使面容再相似,单一眼便知那不是元羽舟。除了话少些,态度稍冷淡些,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依旧如故。 客房有是有,但是落了锁,贺兰敬整理好书阁,又剥了几颗花生喂义愤填膺的雪貂,吃饱后的雪貂忘恩负义,朝贺兰敬凶巴巴叫了一声,往元羽舟房间飞奔而去。 贺兰敬行至元羽舟房门,正要敲门,发现门并未栓,走了进去,正纠结于如何开口询问今晚自己睡在哪里时,只着了单衣的元羽舟忽然走过来栓了门,容貌恢复如初,“客房没收拾。” 他的语气很淡,脸上神色却是温和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今晚和我睡。” 贺兰敬听得云里雾里,脑袋轰地一下,心像是被魇住了,也不知哪来的胆,上前两步,抱住元羽舟,憋了好久,问道:“那客房可以不收拾吗?” 他的耳根红透了,又若有所思补了一句:“我……什么也不做。”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不是客人,就不收拾。” 贺兰敬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温柔,轻柔落下一吻:“我是你的少年。” 他听说长寻自幼持节有礼,却寡言少动,也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即便是在少年时期也是稳重乖顺,那些岁月他无法参与,亦不知发过什么,但是他可以慢慢去了解他,照顾他的喜好,尊重他的想法,容许他任性,包容他胡闹。说来贺兰敬在外人面前一概冷面寡言,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到了元羽舟面前,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轻言轻语,连喝个水都要问三遍。 夜渐深,元羽舟已经歇下,贺兰敬坐在榻前,久久回不过神,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他担心这是一个梦,明日醒来,一切变成梦幻泡影,重归原位。 元羽舟一觉醒来,依稀看见一片迷离光影,贺兰敬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孤立。 元羽舟稍一动静,贺兰敬立马察觉了,走来榻前,替他掖好被角,“我吵到你了。” 元羽舟摇摇头,脸上笑意融融,发觉贺兰敬神色有躲闪之意,“怎么了?不惯我现在的模样?” “……不是。”贺兰敬轻声道,“好看。” 确实是好看,不笑时俊雅清绝,高不可攀,笑起来如轻云遮月,带了几分朦胧的温润,狭长的柳叶眼丽而不妖,眸如漆点,骨象天成。 贺兰敬也就见过两次,一次是苍釉山下,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两次相见的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也不一样。 “很好看。”贺兰敬抿嘴笑了笑,“就是觉得在做梦……” - 分卷阅读40 “听你这意思,我以前对你不好吗?”元羽舟眼底笑意更甚,“你现在为何不叫我元大人了?” “太生疏了。” 想了想,又认真道: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现世虽有不公,倒也算安稳,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陪着你,天涯海角都可以。” “我可以等你。”贺兰敬说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好吗?” 元羽舟笑意散朗,不答话。 一夜好梦。 翌日,天光微亮,醒了过来,此时贺兰敬睡得正熟——到底是年轻,昨夜异常欢喜,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将近破晓时分方睡过去。 元羽舟微微眯眼,望向窗户,目能所及似乎又短了几分,以前天黑视物不佳,现今这双眼睛在青天白日也愈发不济了。 门口传来嘶嘶的响声,被抛弃的雪貂在强烈用行动控告屋内两人的恶劣行为。 “今日想吃什么?”贺兰敬嗓音带着睡意。 元羽舟笑道:“不急,你再睡会。” “不睡了。”贺兰敬伸臂抱住了元羽舟,他昨日经过偏房时发现了元羽舟收拾好的银针和衣物,想来是要离开,“去哪儿?” “泽南衡阳城。” 贺兰敬用询问的语气道,“年关将近,路上匪寇多,我们行水路去,好吗?” 元羽舟:“好。” “你晕船吗?” “不晕。” “那好。”贺兰敬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将头埋在元羽舟颈边,没头没脑道了一句,“我好开心啊。” ☆、交心 三日后,酉时。 鸦卧残灯夜,水上月行舟。 “夜路走多了难免撞到鬼,我今日就做一次鬼。”仇厌铮将腿一抬,指了指眉清目秀的仆从,“你,过来,给小爷捶腿。” 仆从小心翼翼锤腿。 威猛大汉走了过来:“少堂主,船就要开了,可是您说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仇厌铮两颗洁白的虎牙在夜色中闪耀:“急什么,不还有两刻钟开船嘛。” 威猛大汉甲一见仇厌铮这神情,觉得有些不妙。 正当时,又跑来另一位威猛大汉乙。 “少堂主,那玉无忧说身有要事,来不了,只来了信。” “他说什么啦?” “他说,若是一位带着雪貂的公子上了船,我们需要提高警惕,防止他坏事,但是不可伤他,也不可碰他;若是那位公子结伴来的,就把他的同伴杀了……公子?公子?” “闭嘴!”仇厌铮摆了个手势,示意两人走开,“我去,美人啊……” 两名大汉闻言,循着仇厌铮流口水的方位看,果见不远处,两名俊美男子徐徐上了船,身量较高的著黑衣,容色冷俊,腰间别有两把短刀,看模样尚不及弱冠,另一个著青衣,看不出年龄,容颜昳丽,风姿特秀,宛若玉人。 “少堂主?要为你绑来吗?” “绑你个头!绑坏了怎么办?小爷我要亲自出马!用魅力征服他!” 仇厌铮一脚踹开捶腿的仆从,飞速整衣肃冠,将手掌挡在嘴前,呵了一口气,确定没有大蒜气味后,猛地起身,健步如飞,行至那两人面前。 “在下仇厌铮,你也可以叫我小铮铮,”仇厌铮昂首挺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高大威猛一些,无视大美人身旁男子冷得可以结冰的目光,“也是这艘船的东家,敢问这位公子贵姓?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大美人淡淡一笑,看了黑衣男子一眼,“免贵姓元,四海为家,已有婚配。” “我对公子一见如故,若是不介意,不妨小酌几杯?” 大美人摇摇头:“家有悍妻,不允饮酒,失陪。”说罢,朝那高个男子璀然一笑。 高个男子冷冷看了仇厌铮一眼,扶着大美人走了。 威猛大汉甲走了过来,小声道:“少堂主,这明显是个有主的,我看身旁那个杀气萦绕,不好惹,要不就算啦?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百里长归……” “闭嘴!”仇厌铮恶狠狠、咬牙切齿道:“别提这个名字!不然小爷我剁了你!” 这是个饱含血与泪的名字,是仇厌铮感情史上的一道污点,是他毕生都不愿提起的耻辱。 大汉甲安慰道:“少堂主别伤心,俗话说,风流轮流转,天道好轮回,你上过那么多人,也要被人……啊!好痛,少堂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仇厌铮冷哼一声,“去探探美人住哪儿,想办法将他旁边那个碍事的人弄走,小爷我先去沐浴~” “是!少堂主!”大汉甲对这种强抢民男之事已然见怪不怪,同时也为自己所拥有的体格与相貌感到欣慰与庆幸。 说尾随就尾随,大汉甲亲眼瞧见大美人与黑衣男子进了同一间客房,随后两人又一同出来,有说有笑上了最高层雀室。 大汉甲也跟着上了雀室。 今夜天气不错,望台人不算少。 大汉甲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听见大美人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啧啧,还是个爱舞文弄墨的美人。 黑衣男子轻声道:“掬水月在手,盈虚任由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啧啧,这黑衣男子也是个文化人,平日里只看香艳话本的少堂主完全没胜算啊? 又见黑衣男子拿出一小袋东西递给大美人,柔声柔气道:“给你。” 大汉甲听得快起鸡皮疙瘩了,又听见大美人问:“你何时买的?” 黑衣男子:“昨日。” 大美人淡淡评价:“甜了些。” 黑衣男子:“那不吃了。” 大美人又道:“尚可入口。” 大汉甲已经听得额暴青筋,这肉麻的对话,竟然该死地甜蜜,令他有种想要回老家娶媳妇的冲动。 继续暗中观查…… 又见黑衣男子解下腰间玉佩,神色满是郑重,“我……”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甲猛地冲了出去,佯装脚上不稳,撞到了两人中间,黑衣男子脸色顿时一变,急忙去扶就要摔倒在地的大美人,仓皇之下,一道莹白的弧度自雀室飞出,在夜空中划出美好的弧度,随后没入江中。 大汉甲一见将两人的定情信物毁了,喜滋滋起身想要去道个歉,却见那美人一个俊俏的旋身,身影一晃,跳栏而下,竟然随着那佩玉一起没入水中。 黑衣男子瞬间面白如纸…… 大汉甲目瞪口呆中…… 又是噗通一声,那黑衣男子也跳船了。 大汉甲瑟瑟发抖。 这、这、这年头长得好看的人都不长脑子的吗? 仇厌铮整个人浮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 - 分卷阅读41 好不痛快。 “少少少少堂主!” “办妥了吗?” “那两人跳船了,然后又上来了……” “美人冻着了,呦,你怎么不邀请他来这里洗洗?” “那黑衣公子脸色沉得要杀人,我哪敢多留,见人上来了我就溜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仇厌铮嘿嘿一笑,“这样,差个面善的伙夫去领那黑衣公子打热水,他肯定不会拒绝的,趁他离开之际……小爷我就趁机去生米煮成熟饭。” “少堂主真聪明!美人的房间在天字号卯间。” 仇厌铮飞身跳了出来,浴桶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撩起一件毛皮大衣穿上,套了条长裤,穿上长靴,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 —————————————————————————————————— “我没事。”元羽舟面色非常不好,浸了寒水,连同指甲盖泛着惨白。 贺兰敬眉峰紧蹙,一言不发。 进了客房过道,杂人少,贺兰敬干脆横抱起元羽舟,快步朝卯间走去,正要进门,却被一个男子拦了去路,贺兰敬眼神一寒,“我不想杀人。” “误会了,在下百里长归,”男子彬彬有礼:“公子若是想今晚不被打扰,不妨与我换一间客房。” 元羽舟:“有劳了。” “公子无须客气,请。”百里长归笑容儒雅,推开了身旁的客房门。 未间。 客房窗柩半开,江风入室,月迷楼船,桨覆水吱呀响。 隔着一道屏风。 贺兰敬将衣物从卯间拿了过来,元羽舟尚未将身上衣服除尽。 “右手动不了。”早年右手腕被玉无忧伤过,只要一受寒,相当于一只废手。 贺兰敬绕过屏风,轻声道:“我帮你。” “好。” 贺兰敬呼吸发烫,连手都是颤抖的,倒不是冷的——他是男子,血气方刚的男子,光是与元羽舟同榻而眠便是一件幸福而煎熬的事,更别提为心上人宽衣解带了。 明知此时不该生出旖念,心神却有些乱,待除去最后一件因为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衣物时,贺兰敬长吸一口气,准备将干爽的衣服覆上去。 元羽舟一把按住贺兰敬的手,转过身来。 贺兰敬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眼神都变了。 元羽舟举起左手,摊开,那块佩玉安静躺在掌心,“捡回来了,我的了。” 这玉送了三次,终于被收下了。 “你为何……”贺兰敬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当时看着元羽舟跳下去,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而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可贺兰敬偏偏不敢想。 “与其从别人口中了解我,倒不如相信你面前亲眼所见的我,不论是长寻,还是元羽舟,都不会因可有可无琐事而甘身委屈,贺兰敬,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有魄力为护我周全放弃少主之位,为何没勇气问一问我的心意?” 贺兰敬哑声问:“你说什么?” “城郊雨夜,茶棚初遇,我于你,一见倾心。”时,地,人,事,都不落下。直白明了,可还听得懂? “为何?”贺兰敬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听错了,听漏了。 元羽舟眼里有光雾氤氲,轻笑道:“谁知道呢?” 情如山岚雾海连片成云,云聚为雨;亦如风生于地,起于青蘯之末,琢磨不透,无形无体… 有缘无分,处个一辈子也白发如新;蓦然回首,惊鸿一瞥,就是一眼万年。 “我想吻你。” 贺兰敬俯身,将元羽舟轻轻扣入怀中,一个吻,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吻方休,贺兰敬嗓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去床上,好吗。” 元羽舟揽住他的腰身,冰冷的脸颊贴在贺兰敬胸前,“好。” 香灯如豆,佳人影成双。 元羽舟淡笑不语,眸底神光离合,半跪在榻上,食指与中指托起贺兰敬的下巴,垂眸,眼波带笑,细细吻了下去。 贺兰敬温柔地回吻,将人揽入怀中,后背的刺青图腾在情动之后显了出来,元羽舟修长冰凉的手轻轻划过,变化诡谲。 贺兰敬一路吻至锁骨,元羽舟眸光落在他肩胛的处的刺青上,“你的图腾,真好看。” 贺兰敬轻抚他长发,神情专注而虔诚,轻声道:“你的确很好看。”他的目光如水,似乎在注视着往昔那段无法参与的岁月,眉目神态都在仓惶的流年里入了画,七情六欲也化作酒,遑论世道人心,添酒回灯间,他亦仅仅饮了几杯,便再不愿醒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人海黄昏 元羽舟是被吻醒的,微微睁眼,天光大亮,有些刺眼。 贺兰敬脑袋往元羽舟脖间蹭,轻声道:“吵到你了?” 元羽舟伸手摸了摸贺兰敬的脑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雪貂躺于柜中,敢怒不该言,又用爪子不停扒拉着木柜以表愤懑,可惜无人怜它。 黑衣男子日日按时喂它各种吃食,昨夜愣是连半个目光都吝惜投来,百般无奈,它只得自己四处寻找食物果腹充饥。 终于,在屏风旁湿溻溻的衣物上,寻到一个软绵绵的布袋,它爪子抓了几下,咕噜噜,滚出几颗被水泡涨的酸梅。 雪貂前爪抱起一颗,小心翼翼尝了尝,尚可食之,尚可食之,吃罢一颗,再来一颗。 元羽舟衡阳城此行,正是为纳兰家而去。 纳兰玟半月前领家族兵清剿匪寇,途受重伤,久治不愈,至今卧榻,纳兰家主遍寻名医,甚至折身风月堂,只为在汾海一带昭示寻医令。 “不可能是皮肉伤。”贺兰敬低声问,“我们何时去?” 元羽舟:“不急,得有人行在前面。” “怕着凉。”贺兰敬抓住元羽舟的手,塞回被褥,他的掌心宽大温暖,常年习武,虎口处有茧子,摸上去有些膈手。脑袋依旧搁在元羽舟脖间,将人揽进怀中,细细轻吻着,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元羽舟白皙的肌肤上。 去岁在苍釉山,他醉酒后意乱情迷亲吻元羽舟,神志归位时如同偷吃被抓个正着的孩童一般,连说话都磕巴。 今时倒是大方了不少。 他凑到元羽舟耳边,“羽舟,你昨日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羽舟与他四目交汇,贺兰敬抿嘴低笑,耳根已然发红,左边唇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见元羽舟眉峰微蹙,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元羽舟:“百里长归。” 贺兰敬忽然沉默,元羽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怎么了?” 贺兰敬蹭了蹭他,又亲了亲元羽舟唇角,起身,穿好衣物,贴着元 - 分卷阅读42 羽舟耳朵,轻声道:“我去打水,你再睡会。” “好。” 贺兰敬轻掩房门,捡起地上不依不饶咬鞋的雪貂,雪貂一个鲤鱼打挺,跳上贺兰敬肩,发出讨好的叫声,贺兰敬径下索梯,行至物仓区。 一名伙夫打扮的人见了贺兰敬,立即躬身上前。 贺兰敬面色肃然,吩咐了几句,伙夫连连点头。 元羽舟穿好外裳,贺兰敬恰好端着水和几份糕点进来,将其搁置于小几,拉住他的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多更乏。” 贺兰敬取来披风,替元羽舟系好,“将入泽南,寒意更甚,今日日头晴朗,一会去晒晒太阳,好吗?” “好。” “眼睛不舒服吗?” “无碍。” 早已饿得发昏的雪貂跳进元羽舟怀里打滚,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看贺兰敬,又看看元羽舟,以往经验告诉它,只要往这个人身上跳,黑衣男子便会抓他,继而喂它。 正欲往肩上跳,果然被一把提住尾巴,被悬在半空,抓耳挠腮。 贺兰敬剥了几颗栗子,堵了它嘴,笑道:“它饿了。” 雪貂欢快地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两个人,开心地抱着栗子在地上打滚。 元羽舟嘴角噙着笑,淡淡道:“肥了。” 抱着栗子的某貂停止了打滚,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红烧不错。” 雪貂推着栗子,离两人远了些。 “羽舟,给它起个名字吧。” 雪貂推着栗子走近了些。 “栗子,可好?” “好,那以后不喂它吃栗子了。” 元羽舟慢吞吞了半块糕点,便搁下了。 贺兰敬攒眉:“不好吃吗?” 元羽舟摇摇头,“饱了。” 贺兰敬将剩余半块吃掉,又拿起一块完整的,轻声道:“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元羽舟在贺兰敬的殷殷切切的注视下,又慢吞吞吃了半块,贺兰敬再递过去,元羽舟眸光微闪,不吃。 贺兰敬羞赧笑了笑,微微低头,眼神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凑过去亲去了元羽舟唇角留下的糕点,将剩下半块吃了,轻声问:“再吃一些,好吗?” “好。”元羽舟主动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余的塞进贺兰敬嘴里,笑望他。 冬日的日头柔和舒爽,江风怡人,无处不在,穿过发间,扬起衣袂,元羽舟伸手,风又从指尖缝隙绕过。贺兰敬悄悄握住他的手,眼睛很亮。 元羽舟微微敛目,“晴空万里,今夜月色必然很好。” “你喜欢,我们晚上一起看。” “好。” 栗子在不远处的隔板上躺着,慵懒自在沐浴着阳光,发出惬意的叫声。 日头逐渐烈了起来,不多时,元羽舟脸上便浮起几丝绯红,贺兰敬此时的角度,微微低头,看见元羽舟的侧脸,眉骨生得极好,肤色细腻,眼尾神光内敛,鼻梁高挺,气韵暗合,冷骨铮然,美极,却也并不全然是柔的,如险山藏秀水,沧海隐波澜,嶙峋有之,莫测有之,浩渺有之,妩媚有之,清丽亦有之。 又若久无人音之高山深涧,四时变换,春来草木荣,夏至蓊郁香,秋袭叶缤纷,冬裹万里雪,不论何时何瞬,总是神闲多情,风华不减。 察觉到贺兰敬的目光,元羽舟展颜一笑,“我们回去。” 栗子耳朵动了动,自隔板上跳下来,朝储物仓飞奔而去。 门刚掩上,贺兰敬一边轻声喊着元羽舟的名字,一边从唇边,吻上眉眼,辗转至耳朵,发丝,仿佛怎么亲也亲不够似的。 贺兰敬手刚搭上元羽舟的腰带,门口传来栗子抓门的声音。 贺兰敬微微一愣,朝元羽舟笑了笑,拿起几颗花生,将门开了一条缝。 栗子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壶酒,放在地上,又跳上去咬贺兰敬衣袖,贺兰敬拾起那一小壶酒,栗子欢快叫了一声,又跳出门外,用前爪关了门,叼着花生跑远了。 元羽舟打开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他笑得深刻:“难得栗子一片好心,要不要尝尝?” 贺兰敬自然不会拒绝,就着喝了一口。 “悉数喝完。”元羽舟脸上笑意很浓。 自恢复身份以来,他极少有笑得如此灿烂的时候,纵然不善饮酒,贺兰敬自然也是不会拒绝,一口气将酒喝尽。 霎时间只觉小腹上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冒,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作多想,他俯下身子,凑到元羽舟唇边,将吻不吻,鼻息间喷出的呼吸都是热的。 元羽舟双手揽住贺兰敬的脖子,淡声道:“都说人活于世,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不老松万古长青为一生,蜉蝣朝生暮死也一生,我思量着,总归是一生,且不论长短,除却他物,你的气息与温度我都真真切切感受着,于是也不愿计较过往与前路……”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语带笑意:“昨夜未能令我的少年尽兴……现时……一并偿还……如何?” 日上三竿,大汉甲终于找来天字号卯间,“少堂主!少堂主!” “饭桶!别嚷嚷!快来帮小爷把穴解了!”仇厌铮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大汉甲推门而入,只见满地衣衫凌乱,仇厌铮衣不遮体,脖子上满是吻|痕,眼带杀意。 “这美人还好这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大汉甲难以置信,伸头去瞧仇厌铮身旁睡得正熟却看不清面容的人,似曾相识…… “看个毛!”仇厌铮低骂一句。 大汉甲忙不迭帮仇厌铮解了穴。 仇厌铮一个翻身滚下了床榻,拾起衣裳,草草披上,连鞋子都弃了,飞奔出门,如有鬼追。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瓷瓶,恶狠狠吩咐道:“交给伙夫,倒于天字号卯间客人饭食中。” 大汉甲自然认得此为何物,大瞪铜锣眼:“少堂主,这可是九玉香啊,要人命的。” 仇厌铮冷笑一声,朝大汉甲脑后来了一巴掌,“还用你说,赶紧的,人死之后直接沉江。” 门口传来大汉乙的声音,“少堂主,找到貂蝉了。” 仇厌铮:“进来说话。” 大汉乙推门进来,道,“原来那元公子带着貂蝉。” “呵呵,想不到这玉无忧还会对人存心思,”仇厌铮眸子眯起,“你先派人盯着,看他有何异动,如有机会下手,将人抓了。” 用以威胁玉无忧,借其力除去仇厌绸,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大汉甲大汉乙双双离去后,仇厌铮指尖把玩着双刃匕首,有些烦闷。 落在纳兰玟那处的东西,一日不拿回来,他这颗心 - 分卷阅读43 便难以安稳。此番去衡阳城,他不仅要取回东西,还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景程已至衡阳城,领着纳兰妍,入了云烟楼。 刀客流派少共(重要衔位依次为:上主,上共,长尊,中主,少共……)侯敏竟在此等候多时。 自刀客流派兴起以来,纳兰氏与风月堂蠢蠢欲动,两方向来不相容,却也心照不宣地将刀客流派视为最碍眼的刺钉,恨不得早日除之为快,各怀鬼胎。半月前纳兰氏戴秀荷一死便成了引子,风月堂将祸水东引,嫁祸刀客流派。所幸汾海一名叫陈程的刀客救下纳兰妍,令此事有了翻篇的可能。 两人相约今日共商此事。 正饮酒间,一男子背着竹篓入室,轻搁竹篓,“我是陈程。” 待看清男子容貌,侯敏竟唯觉眼前一亮,面上不由得捎来两份笑意,“请坐。” 原以为刀客一流皆为大老腰粗的汉子,不曾想也有长得如此俊秀整丽之人。 景程将竹篓上薄布掀开,试图抱出纳兰妍,不料小女孩却忸怩不愿出来,面露惧色,景程眼神柔和,浅浅一笑,也不勉强她,“少共,她怕生人。” 侯敏竟:“不碍事。” 又道:“我比你要大上几岁,唤我一声兄长便可。” “少共是否已有打算?”面对侯敏竟的热情,景程避而不见,将话题转移正事上。 “如小姑娘所说,纳兰玟必定与风月堂有私交,苦于现今我们拿不出证据,贸然前往纳兰府邸,怕是会打草惊蛇……纳兰玟身受重伤,说不定与风月堂有关……依我之见,陈弟不妨以小姑娘救命恩人之名进入纳兰府,先探一探虚实,随后再做对策,你看如何?”侯敏竟笑道,“若有异动或是难处,你便来找我。” 景程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少共,那我先离开了。” 侯敏竟也跟着起身,“我于衡阳城有一私宅,若不嫌弃,入纳兰府之前,陈弟不妨搬去住。” “多谢少共好意,小姑娘怕生,我今日便将她送回纳兰府,不敢叨扰。” 侯敏竟道:“你初来乍到,行事谨记小心。” 景程微微颔首,不作停留,背起竹篓,出了雅间。 诚然,如侯敏竟所言,先作查探最为稳妥,但是——纳兰氏可是前皇后母家。 景熹…… 是夜,浓云罩羞月,一场暴雨不约而来,骤然而至,如瀑的雨线噼噼啪啪打在吊檐翘角,寒气似乎要渗入人骨子里。 有人自雨帘中走来,守门的家丁只认作是想躲雨的,便道:“此处乃纳兰大家,乞是你这等杂人躲雨之地,赶紧起开,自寻个客栈。”说罢,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人。 那人不接,摘下斗笠,解下披风,家丁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背了个小孩,再定眼一看,可不是失踪多时的七小姐。 景程道:“劳烦传告。” 家丁顿时客客气气鞠躬,满口好好好,直接将人引入府内。 纳兰琛听闻爱女归来,急匆匆赶来前厅,见一年轻、脸色蜡黄的男人抱着纳兰妍,顿时躬身一礼:“多谢侠士送回爱女。”说罢,伸手要去抱纳兰妍,不料纳兰妍并不伸手,小手紧紧抱住景程,低声抽泣。 纳兰琛脸色微微一变,“嫣儿,我是爹爹。” 景程解释道:“小姑娘受了惊,尚未恢复,较之前些日,已开朗不少。” 纳兰琛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说罢,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纳兰妍的背,“嫣儿,你看看,我是爹爹。” 纳兰妍抬眼看了纳兰琛一眼,又看了景程一眼,小手死死抱着景程的脖子,轻轻叫了声:“爹爹。” 纳兰琛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又朝景程行了一记大礼,“敢问侠士贵姓?” “陈。” “陈……公子救女之恩无以为报,现时辰不早了,嫣儿又如此喜爱公子,还请公子暂且在府中住下。” 又道:“来人,带恩人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备好上等客房,还有,去将碧香碧珠叫来。” 景程也不拒绝:“打扰了。” 时辰已晚,景程衣衫也湿了大半,加之纳兰妍离不开景程,纳兰琛便唤了两个婢女跟随景程去了客房,只等纳兰妍睡下,再抱走。 景程抱着纳兰妍走在碧香碧珠身后,面色凝重,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血书,突生出极不好的感觉,纳兰琛眼底的高兴显然是真诚喜悦的,但是却绝口不问景程是在何处寻到纳兰妍,看起来……也不像是丧妻之人该有的反应…… 这件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偌大个纳兰府邸,占地六百多亩,景程跟着婢女行过一院,闻得一阵悲转哀戚的歌声—— 【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 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碧珠小声道:“公子别介意,此乃我们二公子豢养的歌姬……” 景程点点头,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便道:“悲戚异常,不知此歌姬是哪方人士?听着音调不似本地人。” 碧香笑道:“公子好耳力,这位姑娘姓莫,是青河县人士,据说是个才女,只因受了牵连什么的还是得罪了官家……便被遣至云烟楼,沦为歌女,后被二公子看上,入了府……” 小廊外雨珠飞溅,水雾飞眼,夜色中,景程脸色愈发难看,空出的一只手紧握成拳,良久,才道了一句:“……竟然如此。” 歌远雾重,夜更寒。 昔年折花门前剧,缠缠绵绵已成旧事,回首两小无猜时,苦愁万重,只叹命薄,造化弄人…… 同尘共灰人已远,唯愿西北有高楼。 清夜寒风转,惆情落深宫。 此时,烨城,廷尉府天牢。 三更已过,阴暗的牢房独点一盏昏灯,一身灰布衣的废太子景熹慢条斯理束发,眼神无谓,仿若还是当年那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储君。 有差役送来今夜的晚膳,态度颇为不客气,狠狠将碗一摔,“开饭了。” 景熹瞧了他一眼,“面生,才来的?不知道本宫是太子么?” “倒了血霉!就是你这太子,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除日也得陪着你过……太子,废太子,赶紧吃吧,别饿死了……” 景熹拿起碗,狠狠往地上一摔,疾言厉色:“无耻贱奴!胆敢下毒谋害本宫!来人,将他押下去!” 差役顿时神色慌乱,结结巴巴道,“你、你含血喷人!吃都没吃!” 景熹笑了笑,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胆敢谋害太子!来人,我要找廷尉!廷尉在哪里!” 廷尉府的宁静被打破了。 半个时辰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墨绿色衣袍男子行至景熹面前,一双狐狸眼弯起,“太子殿下,下官有礼了。” - 分卷阅读44 “我道是谁……原来是御前中书舍人,父皇的爱卿,本宫的……皇弟……” 元宴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碗一一捡起:“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你说呢?” “你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本宫要出去。”景熹敛目,死死盯着元宴,“本宫母家有纳兰氏,在朝大将军纳兰将军,又有丞相在扶持……所杀之人死不足惜……不过是替父皇当了次替死鬼……迟早会出去,你赏不赏这个人情?皇弟?” 元宴笑道:“遵命。” 景熹也笑:“如此甚好,那本宫便静候佳音。” “殿下还需做一件事?” “何事?” 元宴:“我需要殿下手书一封,送往祁东,近来西部收成不好,纳兰氏家大业大,若是肯出款赈灾,想必……” “可。” 元宴吩咐人取来纸笔,以手作托,景熹就着元宴掌心为几,提笔书了一封家信,好半会,搁了笔。 “那臣先谢过殿下。” “皇弟……不必多礼。”景熹呵呵一笑,眸光深幽,“日后,还仗着你多多照拂,该是本宫谢你才是。” “臣不敢。”元宴笑吟吟起身,“投毒的狱吏,臣稍刻便会知会廷尉撤掉。”说罢,一掀衣袍,便要离开。 “……等等!” 元宴回身,“殿下还有何要事要吩咐?” 景熹扯了扯嘴角,沉默半晌,才道:“父皇……还可安好?” “陛下身体安泰,殿下不必挂怀。” “有劳了。” “皇兄客气了,你我同为人子,现今你不便尽孝,我自然要多出一份力了,呵呵。”元宴说罢,走出了天牢。 江上却是月色明朗。 望台上人还不少,少东家仇厌铮亦在其中,一把美人靠,身旁挨个清秀仆从,吃着从南溟之地快马送来的荔枝,饮着陈年甘酿,以及——看着自己养了一年多的貂蝉讨好别人。 “少堂主,需要动手吗?”大汉甲问。 仇厌铮随意将荔枝丢进嘴了,“百里长归死了没!” 大汉甲瑟瑟发抖:“他不见了。” 仇厌铮烦闷地将仆从推开,低声嘟囔:“每次都来坏小爷我的好事……下次将他画像贴在船上,不许此人上船!” “那人还抓不抓?”大汉甲指了指元羽舟。 “抓你个头!去衡阳城再抓!”仇厌铮没好气道,跳下美人靠,气哼哼走了。 “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百里长归轻笑一声,出现在元羽舟身侧,“想通了?” 元羽舟目露不解。 “南溟深处,有幽冥之神,名曰灯慕,永生不灭,南溟百里之乡人人奉之,并与其结下血契,如此便可与幽冥之神同永生。亦可破万蛊…” “那又如何?” “元公子聪慧如斯,不可能不懂我话中的意思。” “确实不懂。” “大漠北鬼方族人圣鸟与人缔结契约,破契约者将受制于蛊咒,命悬于蛊破之人,他生你生,你死他生,而幽冥之神可破之,再者你以无欲修身习武,稍有欲念,必将遭噬,内力全失…命寿耗损,苦病缠身,蝼蚁尚且贪生……元公子……又或是,该唤你一声长寻? 当年我于苍釉山初见你,当真是目无凡尘……沦落至此,真是可惜。”百里长归语气带着惋惜。 元羽舟目光却越过百里长归,落在不远处那个朦胧却熟悉的身影上,轻笑道,“你来了。” “既然贺兰公子来了,我便不作叨扰了,元公子,方才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你好好想想,过期不候。” 百里长归说完,转身,朝面无表情的贺兰敬和气笑了笑,离开了雀室。 世事无常,人生无奈大抵如此,散总伴聚生,月不能日日圆,花亦无百日红,无尽的欢愉深处藏着无尽落寞,甚至连珍惜的资格都没有。 贺兰敬走近来,轻声道,“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嗯。”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情真意切:“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态,我本该断了所有念想了此残身,不作强留……却惟独耽误了你…” “……羽舟,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好。” 人之一生,会遇到许多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如浮光掠影,连个轮廓也不曾记住;相识不相知,分道扬镳亦是常事;再者是一厢情愿,苦求不得。 这尘世太广太阔,渺小的人不停地在相遇,别离,错过,争斗……代代无穷,轮番上演。 有人追名逐利,蝇营狗苟是一生;也有人倜傥磊落,不成功,便成仁,落棋不悔。 有人坏事做尽,却也得了善终;有人忠肝义胆,善良仁义,却惨遭迫害诬陷。 善恶也并非泾渭分明,如你那日所说,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 元羽舟,你心所向为与造化者俱,我便陪你看尽山川大河,行遍天涯路,不论生老病死、千山暮雪。 就此洗净尘埃,信奉因果业障,护全你此生,还望来生。 然而语言总是太苍白,我知道,你心中亦认为我年少轻狂。 所以,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说。 栗子跳到贺兰敬肩上,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察觉出了此刻形势微妙,很识趣没有讨食。 再说百里长归,下了雀室,从怀中拿出书信,笑笑,将其扔到火炬旁,纸一遇明火,瞬间燃了起来。 “今夜,江风正好,可否一聚”十个字逐渐变为灰烬。 火光将最后一个“元”字吞了,灰烬如尘埃被风扬起,落入江中,成为一个永久而甜蜜的秘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几句,==很无奈的事,写的每个故事都会飞出大纲,这个故事本来不是这样的qaq囧,只是一路都在偏大纲……写到一半连主角都换了,总是对主角没什么感情,喜欢配角就让转正了2333本来男主是玉无忧,后来觉得他实在太坏了就大改了,最后让他孤独终老吧。 是个重度腐女,但是不擅长写感情戏,以后还是写无cp文为妙。 有时间还要去把另一个深坑填了,因为那个ji文的主角我很喜欢哈哈哈 总体还算圆满吧,中秋快乐 - 分卷阅读450 我家谢……咦?” 一打照面他便认出来了,这是邬州的熟人。昔年邬州被围,将校战死者颇多,后来临时从什伍之长存活下来的人里提拔了几个充数。大战之后,这些人的职务便被奏报了上去,因而确定了下来。来者正是其中之一,名字很喜庆,叫做安喜。 江先生回忆一下,道:“安将军。” 安喜跳下马来:“还不是,还不是,小校而已,哈哈。听说出了点乱子,怕惊着了咱们谢大人,我就来了。”虽与谢麟没有共患过难,但是谢麟媳妇再难也没少了他们一粒米,安喜与几位同袍是深深觉得他们夫妇比别人更加可靠。他们喜欢与谢麟夫妇这样的合作,当年夏偏将殉国,遗孤也被照顾得很好。 江先生道:“看到老熟人,我也就放心啦。” “早先想过两天再拜访的,哪知道遇着事儿了,我们就急着来护送大人进城,”安喜顿了一顿,问道,“看着有不少车,娘子这是也来了么?” 江先生道:“唉,一家子都来啦,可真叫人担心。” 安喜放下心来,拍胸脯保证:“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平安的!” 驿丞看了心下稀奇,他见得多了,虽说要戮力同心、共举国事,然而文武之间看不见的沟界不是说假的,如此自然弄到一起的还真是不多。 江先生说话的功夫已将安喜迎到了室内,安喜一见谢麟便抱拳行礼:“又见到大人了!大人可好?娘子可好?”不等谢麟回话,便急切地说了自己的安排。诸如带了人马来,请谢麟先去自己营里,自己与几位同袍已经点起了人马。 “一顿就都打老实了!”安喜如是说。 先前汲扬支使不动他们,又顾虑颇多,动用军队的时候甚少,真“安抚”居多。 谢麟道:“既是旧识,我便也不与你客气了。倒要先指派指派你了。” 安喜与谢麟还是有一点文武之间的隔阂的,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安喜就有点紧张:“您、您请讲。” 谢麟与他设了一个局,谢麟将儿女分一半护卫由赵骞看护着,自己与程素素乘马入城,身边只带数十人,一路进城。到得城门,果见打得乱七八糟,连守卫都有些跃跃欲试,想投入进去。这一场群架要是蔓延开来,必能成为记入史籍的一场大闹剧! 谢麟命人高喊安抚使来了,继而表现出了他的威严,吩咐:“一炷香内住手,不论。一炷香后仍不停手,罚役。” 额……打红了眼的人很少停手,程素素看了他一眼。谢麟脸上挂不住了:“来人!”吩咐去请安喜等人协助。 安喜早带人埋伏在一边,一声令下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单拣领头的打,暴打一顿再捆起来,只当是普通寻衅滋事来办。这是谢麟的第一招,晾着。管你什么势力的无赖,能大过一个“官”字么? 其次才是问责官员,令他们戴罪立功,贴出安民告示,整理籍册,思考如何缓和矛盾。 待城内稳定之后,才是将孩子接到城里来。 ———————————————————————————————— 衙门里也有些杂乱,汲扬没带家室来,家务是老仆在整理。他走了,愈发没个理事的人了。程素素亲自上阵,指挥着家下人等除草、洒扫。此次赴任不比去邬州,人口多了,行李反倒少了,带得最多的是孩子用的东西,夫妇二人的行礼每人不过一口箱子而已。 掌灯时分,简单的行李便安排好了。谢麟也见完了当地的属员,并没有许诺:“既往不咎。”而是给予了适当的处罚。安喜担心他的安全,又给他留了百人护卫,与京中带来的护卫一道,驻扎在府内,且约定了信号,一旦城中有变,城内放起烟火,安喜即来救援。 谢麟到任的阵势就与汲扬不大一样,一时间镇住了不少人。打过一架之后,能打的都在牢里关着了,在外的没人挑头也都先老实了下来。 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落幕。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第2o4章认真用心 城内城外暂时安静下来,谢麟开始向朝廷汇报始末的同时便着手处理诸多事务。军情不等人,若大军开拔的时候该他处置好的事情尚未办妥,恐怕他再考八个状元都不顶用了。 对付魏廷,比对付教匪要复杂得多也艰难得多。其中一条便是,朝廷是不承认教匪的,但是却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魏廷。魏主是真正建国了,而不是随便三个小伙伴过家家,你演皇帝我扮将军他就做丞相,他们有一整套完备的体系,虽然原始粗糙,但是完备。与一个国家僵持,其耗费比剿匪要重得多。 谢麟的难题还在于,他执掌的是一片还未完全恢复生机的土地,本已虚弱,再要支持这样大的行动,如无全国支援,本地便要透支了。而全国,他听了程素素的担心之后也做了研究,水旱之灾越来越频繁,没有外敌尚且不敢说丰年,何况如今? 即便有不断的粮草、军需运转,又带来另一个问题——冗员。每逢要增加职位的时候,正是各种有后台的人安排自家子侄、门生的时候,也是许多人钻营的时候。做了官儿之后再怎么做,就只有天晓得了。 每天都是与繁琐的细务打交道,城内大群架是没有了,小摩擦不断。间或有盗匪,还有些骗子人贩子。再有便是各种物资调派,派系争执,又有水旱之灾…… 全是小事!然而若是不管,就又会变成大事,管了,就忒磨人。 饶是谢麟自以为养气功夫到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宁愿谢封活过来再磨他十年,也不想这么耗下去了! “不能就这么耗着!”谢麟果断地召集了府里的大脑开了第一次会。谢麟的学生们也老老实实地侍立在一旁,这就算开始见习了。江先生的学生高据则没有被引入,谢麟指派了他去整理部分文书。 江先生道:“东翁,你是文官,不耗,能怎么办?纵然上书朝廷,朝廷答允了主动出击,派谁领兵呢?” 赵骞若有所思,以为谢麟绝不至于这般草率的,只安静地听着。谢麟道:“文官有文官的办法,啧!杀人非得用刀吗?” 江先生顿悟:“东翁这是要用计?”说完这一句,便低头开始思量,离间之类的用好了当然是不错的了。第一就是把那些吃里扒外丢尽读 分卷阅读451 书人脸的汉奸统统…… 谢麟道:“魏主儿子好像不少呀。” 赵骞微微一笑:“是不少。可惜芳臣初来乍到,未得经略一方的威望,须要先禀与政事堂知晓,唔,叶相公等这一计等很久了。要快,政事堂里能人不少,此计也不十分新鲜……” 让他们内乱!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只要魏国内耗,朝廷就有喘息之机了。 石先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怎么做?” 谢麟沉吟道:“我观昔年入京朝见的九王子,绝不是个安份的人。争位的不止有兄弟,还有父子啊!” 程素素眼睛一亮,压抑着说:“那可得好生打探仔细了。”她说了一句大实话,离间的的时候看似一句简单的话就能达到目的,但是如何找对这句话,背后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辛苦。 就是信息不足!否则何以魏主立国,便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呢?朝廷不算是不关心邻居了,对方有意隐瞒,还是能隐藏很多信息的。如今再派间谍,对方必然会有所准备。 赵骞道:“朝廷不会干等着的,先前也不是完全忽略了北疆,如今吃了这一记耳光,只有更重视。只不过,怎么跟他们要过来……” 江先生道:“东翁自家也要经营。” 谢、米、马三位心道,老师身边这几位先生看来不和呀……三个都是谢麟挑选出来的聪明人,看出来了也不吱声,木偶一样的站着。 程素素试探道:“奉旨走私,怎么样?就打着咱们的旗号去干。”玩就玩个大的嘛!打谢麟说了不能耗着,要离间,她的歪脑筋就动了起来了。江先生说的对,这事儿得自己经营。但是事涉外国,纵然另有图谋,私下接触也容易犯忌讳,得先跟上头报备了才是。只要上面点头了,余下的事情便是天高皇帝远、将在外了。 谢麟眼睛也是一亮,笑道:“不错不错,咱们手上正好有人。” 到了这个时候,谢守清便忍不住了,他是谢侍郎的侄孙,谢家人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优越感。虽然在叔父兼老师面前他乖巧,得了机会还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这……可靠么?” 程素素毫不犹豫地道:“给出身。哪怕是商人,也给他一个出身。难道要人提着脑袋白干活不成?” 谢守清是看出来程素素比一般主母在家里讲话更顶事儿,万没想到这样的大事她也敢这么随口说,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的样子。这跟在京城时那个温婉贤良、柔美端庄的叔母,完全不一样!最初看到程素素也在场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一些府里的事务需要主母出现而已,不想居然与朝政相关了。 谢麟略想了一下便同意了:“不错,就该这么干。”定下个大方向,幕僚们便分起任务来,赵骞为他起草个奏章,石先生看似不沾俗尘,却去继续打理衙门内的琐事。江先生与安喜是旧识,奉命与安喜联络感情。 谢麟成了最闲的人。 便以此为便给学生们讲解,做官做事,“认真”可不是上头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还得有点脑子,要“用心”。譬如做安抚使,劝课农桑、安抚流亡、缉捕盗贼、维持治安……等等等等,皆是份内之事,做不好受罚,做好了,难道有优赏?没有的。你得做点出格但又不是不务正业的内容才行。 为什么设了这个安抚使?为了对外用兵,对吧?看,重点来了! 三位学生十分受教,到得最后,眼睛里甚至有了那么一丝跃跃欲试了。谢麟一眼看穿了他们:“浮躁!你们也想参与是也不是?也不想想,做间谍的事情,能拿出来讲吗?你们以后还怎么出仕?!” 三位学生脸上现出又惭愧又感来,谢麟道:“份内的事也不能落下了!你们去石先生那里,学着点。若是正经事做不来,再有别的心思终不是正途。以正和,以奇胜,正在奇前。” 三人乖乖地一揖到地,听话离去。 程素素此时才笑出声来:“谢先生好威严!” 谢麟抱怨道:“六郎先前也很尊敬先生我的,近来不知为何先生威严丧失殆尽。”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 ———————————————————————————————— 赵骞很快拟好了奏本的要点,谢麟对着要点,见自己想说的都在上面,也不增改,打一腹稿,润色一下,动笔写了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出来。写完之后,赵骞又审了一回,道:“奏本这样写便好,不过当先与叶相公通个气。叶相公肯答应最好,若答应了却不令芳臣去做而是改派了别人,也先别恼,他总是不想你冒险的。” 谢麟笑道:“舅舅会同意的。” 如天下所有的熊孩子一样,每一个熊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妥协的家长。谢麟父母不在了,妥协的人就变成了舅舅。 赵骞有些怀疑地:“恐怕叶相公一片爱护之心,你哭都没有用的。” 谢麟笑问程素素:“咱们用哭吗?” 程素素装作个正经人一样:“我可不会淘气。” 谢麟道:“还是我说吧,我就对舅舅讲,他答应了,我就在他的手下办,有事向他汇报。他不答应,我就自己去干,那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d!这是我儿子,一定打死!赵骞心里说。 叶宁要不肯大义灭亲,就只有点头,好歹能从外甥那里知道点消息。 于是,谢麟往京里发了两份文函,一份是情辞肯切的奏本,一份是给舅舅的恐吓信。恰如所料,叶宁先软了,回了外甥一份老泪纵横的家书,让他乖乖的听话,有事好商量。新君拿到奏本也笑了:“不愧是谢芳臣。”谢麟要是不搞事,倒不像是他了。 用间,诚如赵骞所言,并不是太新鲜的主意,迟早想得到,政事堂与枢府已将此事提上了议程并且在着手准备了。只是他们用间也用得比较套路一点,就纯是商人谋利。不似谢麟这般大胆,明摆着打着自己的旗号去干。各有利有弊,论起来倒是谢麟这样容易快速地打入到魏廷的上层——敌国官员的代理人与普通走私商人,哪个份量更重,一目了然。 谢麟作为安抚使,这样的行为有些踩线,同时又不算完全的狗拿耗子。所处位置使然,他对军事行动相关、国策动向相关,也有资格参与。新君思忖片刻,先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去见谢麟。派的也是个熟人— 分卷阅读452 —张起。 张起夜以继日,尽其所能地赶路,见到谢麟便笑着冲上来给了他一拳:“有你的!” 谢麟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有好事了?嗯?”谢麟的眉毛高高地挑起,露出了欣慰之色,“是中宫?” 张起咧起嘴巴笑得开怀:“总算又有好消息啦。” 先帝儿女就很艰难,活下来一儿四女,还有一个女儿出嫁后就病死了,另一个难产死掉的,如今只有一儿两女,子嗣都艰难。尤其是新君,做太子的时候曾有过儿女,也是夭折的命,宫里真的太需要小孩子了。 这一次太子妃怀相不错,人也健康,张起也要为姐姐高兴。看袁皇后还能安静过日子,全是因为新君明白,换个人,呃,比如先帝,就一心看嫡母不顺眼……那日子简直要没法过了。还好,先先帝的元后死得早。 张起一开始,便将谢绍扛上了肩头玩飞飞。谢绍板着脸,严肃地揪着他的发髻,仿佛在开战斗机。谢秀一脸渴望,张起却很有分寸地没有带她也这么玩,反而十分和蔼可亲地说:“叔父给你带了好看好玩的。” 谢秀送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我是大孩子了。” 张起:…… 张起此来并非为了逗孩子,新君即便允了谢麟,还是派了张起过来看一看他打算怎么做。若是不妥当,就要叫停,以免误了枢府的情报。 谢麟亦明其意,待张起被自家儿女折磨得要哭了之后,才出手解救了他:“我尚有几封家书,有劳少安随我去取。” “几封?”张起挑眉。 谢麟笑道:“小儿小女开始学字,他们也写。” 张起顿时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谢麟去书房。程素素命人将谢绍与谢秀带出去,自己也往书房里去,那里赵骞正拿着一整套的计划,等着人齐了向张起解说。 张起也不客气:“都不是外人,你们拣要紧的说,我拣要紧的问。” 谢麟道:“你问。” “圣上担心,你一安抚使却私下与敌国交易,若有人知晓,会动摇人心的。不不不,魏虏奸狡,要是宣扬出去……” 程素素道:“谁说是他与敌国交易的?” “咦?不是?那你们怎么报……” “是我。”程素素笑道。宦官人家的老婆,走后门赚点脂粉钱,不是太正常了吗?她这是为了使计,信不信就真有人在真心实意地借机倒腾走私发这注财? 张起想了一想,认真地说:“都有谁知道?”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还是用计用间吗? 谢麟道:“除了京里知道的,再就是这屋里的人了。” 张起数了数:“也不算少了,不能再有更多人知晓,再多一个,这计就废了。” “明白。这些人各司其职,少安不会以为,就派一两个人过去就算完了吧?怎么也得一串子,就得有人汇总消息。” 张起一想,也对,若想成功,万没有将这一件大事交给一个人,然后就望天收的道理。张起又细问了会派谁去,谢麟答是王瑱的第三子,预备给他一纸告身。张起知道王家,点一点头:“明白了。” 问明情由,张起才将告身与旨意交给谢麟,自己带了谢麟的详细计划带回了京中。张起心向谢麟,以为此事可行:“谢芳臣就近指派,比起枢府层层叠叠,又便捷得多。” 新君召集两府,商议半天,又听取了齐王的意见,以为并无不可。便同意了谢麟的请求,同时给了谢麟一打告身文书。 这些告身文书是保密的,给予谢麟临时授予某些人以官职的权利,但是不明发邸报,甚至普通的吏部、兵部的官员都不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政事堂与枢府做这些事情果然是熟手。 告身文书与朝廷的批复是秘密送达安抚使司的,谢麟当即召唤了王瑱父子。王瑱家业俱在邬州与京城等地,与域外并无深刻的利益干系,自是可以用的。王家欠谢麟老大一份人情,借着他又发了一次家,要他们填一条命,那也是要给的。 王家父子已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了,慷慨地应道:“大人待我家恩重如山,自当还报。”也不提什么许国之类的,若许国,还不如真刀真枪去投军! 谢麟这才取出空白告身,填了王瑱父子的名字:“这却是要保密的,还不能叫你们拿出去风光。待事成之后,自有你们荣耀的时候。” 王瑱口里微苦,谢大人做事确实不亏待人,只是这事忒难,也罢,就搭进去一条命罢了。富贵险中求,千里行商病死路上的也不知凡几,只当又做一次冒险的买卖! 王瑱慨然应诺的样子将谢麟逗笑了:“你们只为娘子赚些脂粉钱去的,又不要你们做什么。记着,你们就是去赚钱的。” 王瑱摸不着头脑,但是眼下不必就立时与敌酋打交道还是很好的,当即回家收拾行装,让儿子带着伙计,驮些绸缎珍玩一类北上。 王三郎北上的第三日,高英便求见程素素:“娘子,我虽女子,北上的路却也认得。还望娘子也给我一个机会。” 程素素面色微变:“什么北上?!”卧槽?不是说好了保密吗?她怎么知道的?!! 第2o5章重操旧业 高英心下微苦,从糟心的日子里脱身出来太久,让他们有些飘飘然了。 却还自以为周到谨慎。 被冷了这些日子,他们才发现,高据求娶小青,是犯了忌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先生在高据身上倾注的心血,且江先生招婿之间虽未明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据越过了老师去求娶主母身边的侍女,且还不是两情相悦。 未免凉薄。 说得直白一点,叫忘恩负义,谁还敢再栽培你?纯给你做垫脚石吗? 等婚事遭拒,高英比她弟弟先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咱这事儿办得不厚道啊!再看江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视高据为得意门生,顿时生出羞愧之感。而府内诸多事务,却没有再让他们姐弟去做,便觉得有些不大妙了。 可不能就这么冷下去!高英回过神来,便尽力寻一个机会,前来见程素素,以期能够用以后的表现来改变府里对他们的看法。 她却是想多了,程素素哪有心情跟高家计较? 分卷阅读453 哪怕在邬州的时候,整个高氏家族,也不过是谢麟棋局里的一步棋罢了。对高据的看法也真有一点,高据的婚姻当然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对于江先生没有一个交待,也是不妥的。 仅此而已。 程素素现在更在意的是,高英是怎么知道想北上的?她知道了什么?是江先生对高据讲的,还是……? 高英低下头,模样很是恭顺,老老实实地道:“听说王老前辈派人北上去了,妾就想,这当口,他这么做想是奉了令的……” 高英也着急,想她能做的也就是经营个买卖,买卖做得还不如王瑱大,也不如王瑱精。若说是程素素的私房钱呢,程素素与一般主母还不大一样,她不大在乎私房钱,整个谢家,至少谢麟这一房全在她手上,她并不用藏私。高英能想的,也就是看着王瑱做了什么,不求能与老前辈一较长短,只要能分一杯羹,别被挤掉了就行。 看着看着,就看出些门道来了。最近,王家有动向,是往北方去。高英不是浅见妇人,可是知道此时北上与魏人交易的利害。略想一想就来求见程素素,若是王瑱自作的主张呢,她发现了也算是有功。若是王瑱真的奉命行事呢,她既看破了,又原是府里门人,至少能重入府里的法眼。 只是私底下的小心思是不能讲出来的,明面上想学习老前辈是可以说的。 程素素心道,高英倒是个机灵的人,打从让她去做一些情报的搜集工作开始,也就该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成长了。微微点头:“今时不同往日,北上的凶险比先前更剧,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遇到危险。你呀,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高英是真的急了,当地一跪:“还请娘子给我们一个机会。” 程素素诧异地问:“你这是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情了吗?” 高英只能舍下面皮,将话讲透:“先前是舍弟年轻不懂事,贸然求娶了小青姐,他并非有心,不过是打小没个依靠,一向自作主张惯了。” 这话说出来,侍立在边的小青脸上现出尴尬之色,轻手轻脚地将手里的掸子交给一个小丫头,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却又避在门边儿上偷听。 “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弟弟啊,要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挨不到今天。”程素素想不到事情的起因居然是这个,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高英还有可以挖掘的本领。 高据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做江先生的学生,也不就是一颗心长在老师身上了,审时度势占得更多一些。看明白这一点,程素素与谢麟对高据自有一番评估,就不指望高据是个傻乎乎的憨直人。 高英的心依旧悬着:“他毕竟做错了。” 程素素笑道:“你就巴巴的上来为他解释了?” “哎。” “他这事做的,官盐当了私盐卖。难道江先生是个刻薄人?平日里待他如何,他自己没个数儿吗?到现在也没江先生说个明白。牛不吃水强按头?那是江先生干的事儿吗?他是真的年轻气盛。” 高英听了一耳朵的道理,却没有得到一句实话,眼泪也落了下来:“就是这死犟的脾气,是得吃点儿亏才行。我也知道他这性子不讨喜,可一想他打小吃的那些苦,又不忍心了。” 程素素顿了一顿,道:“跟江先生说了吗?” 高英道:“叫他去了。” “你也别哭啦,去看看他吧。”程素素也没松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高英心中忐忑,回家催促着高据向江先生说个清楚。高据很是难为情:“先前瞒着先生的……”高英没好气地道:“你就没想过纸包不住火,罢了,我也没想到,不怨你一个人,可这事儿咱们是做得不厚道了。” 高据哪舍得姐姐为难,一咬牙:“我这便去向老师请罪!” “哎!”高英忙拦住了他,“你就这一脸寻仇的模样去找你老师?说句实话死不了人!打一开头就老老实实招了,哪有这事?” 高据惭愧不已,低头去见江先生。江先生正忙,见他来了,道:“来得好!你到哪里去了?快来看看这个……咦?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我听听。”大有为他解难的意思。 高据更是尴尬,以凶蛮的口气掩饰自己的心虚,大声将屋里的僮仆赶了出去,才跪在江先生面前:“老师。”老老实实地认了这个错。 江先生心里先是不痛快,继而觉得主人家也厚道,再看高据的样子也有悔改之意,又惜他天赋,晾了他一阵儿,才哼唧:“起来吧!再不起来,又该觉得你老师我是个小心眼儿是也不是?” 高据红着脸不答话,江先生气固不顺,还是说:“真想求娶娘子的侍女?” “也……不全是……”高据吞吞吐吐地,“就是,学生有个毛病,偏好唱反调。” “你是好与师长唱反调!”江先生刻薄地说,“一身毛刺儿还没打磨完呢?顶门立户的男丁,耍着孩子脾气,你还小哦?” 高据被他训得抬不起头来,好在此事终于揭过,江先生骂了一通,到底舍不得他,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地道:“这事怨我,不曾看出你的毛病来。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么?” 高据道:“自作主张。” “屁!没个决断叫什么男人?你啊,太独。独,就会刻薄。我就独,不过好歹有个知交好友,”江先生口气带点骄傲地说,“你该从少年时的事情里走出来的。” 师生一番恳诚,江先生当天便找到了程素素,给高据说个情。 程素素道:“只要您别怪我先前没告诉您就成。” 江先生苦笑道:“我的学生没教好,娘子别怪我就好。再者说了,要娘子怎么告诉我呢?娘子,晾他这些日子也得啦……” “先生心软啦。” “今日始知,这世间不止儿女是债。” 程素素道:“盼您能早日焐热了他。” 江先生道:“也是,我可不能光顾着跟人怄气倒耽误了弟子。” 程素素一笑。 ———————————————————————————————— 又过两日,高英带着忐忑的心情再来见程素素。这一次,她做了更充足的准备。程素素本也有用她的意思,见她再来便松了口,让她坐下,问 分卷阅读454 她家里可好。高英道:“托福都好。”顺着话又说到了买卖上。 程素素依旧以为,北方对于高英来说还是太险了。高英道:“妾前半生,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近几年走南闯北,反而活得更自在。难说哪里更险,哪里更安全。” 程素素笑道:“这倒也是。” “那……娘子可允我北上?” 虽说高英现在户籍上是自由身,然而北上的买卖没个靠山,就真的是送死的买卖了。 程素素道:“不北上就没有事做了吗?” 高英一听有门,忙问:“娘子有何吩咐。” “你这样——” 程素素低低说了数句,一面说,高英一面点头。程素素要她摸一摸与魏廷交易的人都有哪些,各是哪里人,交易的规模、品种、频率等等。看起来像是市场调查,高英却想到了在邬州的时候,程素素让她提前准备粮食的事情。大约,又是有一盘大棋要下。 高英不但没有继续忐忑,心底反而踏实了起来。摸底的事情她比较顺手,若这些消息摸透了,借着消息也能从中赚一大笔呢。既办了事,又得了财。且早先程素素就授意过她办货栈等等,摸各地情况,早做出经验来了。在盯王瑱的同时,高英已经对程素素要她调查的事项有了个大略的了解。现在接了这命令,只消再上上细,就可以交一份漂亮的答卷了。 高英行动了起来。 过不数日,高英便交给了程素素一份份量颇足的情报。不止有谢麟辖区内商人的情况,甚至邻居两路安抚使辖下与北国保持暧昧关系的商人,她都摸到了个大概。程素素翻看着高英的情报,与王三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作个对比,大致相仿,又各有一点新的发现。 竟有四五家大商人与北国联系密切,为魏廷买进不少或稀缺或珍贵的物资,甚至还有粮食布匹盐铁的走私贩卖。譬如成氏、火氏、游氏三家,本就是榷场上的大户,榷场一关,明里的生意没了,暗地里的生意也没少做。战略物资,从来都是各国管制的重点,却又是对方想方设法想搞到手的。只是没想到啊,这些人胆子可真是大! 并且很奇怪的,察觉得到他们干这勾当的人不少,还有人愿意被他家雇佣,竟也无人告发他们。 程素素捏着这份情报去找谢麟:“总不至于这几家都是奉旨走私的吧?” 谢麟正在画像,画的是他见过的九王子与呼延英,王三郎即将北上,总得认一认人。魏廷别的人不认得,这两个人谢麟是见过的。 谢麟放下画笔,拿起一方丝巾擦手:“要看他们奉的是哪个‘旨’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资敌么?算了,当我没说,就是有这样的人。”程素素将字纸一搁,往画上一看,谢麟的工笔画得还是不错的:“长得不错啊。” 谢麟点点九王子的画像:“唔,说不定还有他的‘旨’。” “既知道了,为何不清理?” “总要拿点证据,再者这两家也不在我的治下,他们也未必就不知道有这些叛国之人,约摸还是另有打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总不能断了所有的联系,有的时候这些人也有一定的用处,谢麟也不能越俎代庖。而谢麟自己既派了王三郎去走私,就不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走私犯子都抓完了…… 等等! 可以抓的!咱们垄断呀…… 谢麟陷入了沉思。 程素素足等到他回神,才问道:“你让王三去做什么买卖?不会是……也倒卖粮草资敌吧?” 谢麟淡淡地道:“既然是走私,当然要倒卖利润最高的了。药材,马匹……人口。” “那边会卖?” “难道朝廷会愿意卖粮草盐铁给他们?走私么,总不能当走私贩子是开善堂的吧?被掳走的百姓,都是宝贝呀……”北地何其缺人! 三个月后,王三郎归来,自然是没有见到九王子之类的大人物的,连呼延英的面都没有见到。与他接触的也是魏国的商人,双方讨价还价之余,王三郎卖掉了部分丝绸之类的奢侈品,又卖出相当一部分的笔墨纸砚与一部分食盐,马止带回一些骟马,倒是买回不少骨瘦如柴的男女奴隶回来。 这些奴隶,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很难融入故土,在自己的故乡成了陌生人,并且又抱成了一个新的势力小团体,加入了群架行列,成了又一大治安隐患。 第2o6章走私贩子 走私贩子能带多少人回来?居然也能形成一股凶狠的势力,也是令人措手不及的。 被掳走的百姓是不能不管的,如果可以,朝廷当然希望能将所有被掳走的百姓都弄回来。想也知道,魏廷也不会愿意大规模的将青壮放归,双方一道打、一道打嘴仗,也没能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 倒是边境上有商人做着贩卖人口的生意,两边都有买人的,也都有卖人的,形成一道奇景。 王三郎又与这些人口贩子不同,他暗中的身份是朝廷的探子,眼下买些已经在魏境有些时候的奴隶回来仔细盘问,反而比自己滞留魏境要安全些。谢麟很清醒,这是一桩细水长流的营生,王三郎也就不必力求一次就将魏廷的底给摸清楚了。 买回来的这些奴隶,花的价钱不少,看起来质量却堪忧。对此江先生早有准备了,江先生庶务上头准备得足,无论是安置的房舍还是疫情的隔离,又或者是防着魏人的探子夹杂其中混进来,江先生都有准备。对于离开故土多年,回来不适应的问题,他也有了些准备。 万万没想到,这群瘦弱不堪的奴隶,在勉强能吃饱,分得一份能糊口的田宅之后,抱团形成势力了。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被买卖的奴隶,地位当然不高,回到故土分给田宅(虽然不多),没了朝打夕骂,日子过得是比以前好些。当然,不适应也是有的,尤其是小孩子。王三郎买回来的奴隶里,倒是各年龄的都有,甚至一买一家几口,数月以来,分几批,6续买进了数百口人——对王三郎的生意规模而言,这是很大的数目了。 青壮年占的比例少,但是从整体而言人口结构还算合理,安家落户、正常的繁衍是够了。 问题没有出在成年人身上,事情却是从小孩子身上先闹起的。 土地相连的地方, 分卷阅读455 父母长辈劳作,小孩子在田间地头帮忙兼玩耍是极平常的。相邻村落之间渐渐认识了,小孩子玩在了一起,没轻没重,一时好了,一时恼了。好的时候自己不舍得吃的麦芽糖也能拿出来分给小伙伴,恼了的时候就互骂、乃至于打。 相骂无好话。小孩子互骂一般从揭短开始,进化形态是以对方直系长辈自居,进而直呼对方父母长辈姓名、讲对方父母丑事,终极形态是开始讲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据观察成年人对骂时的狠话,只要一讲,成年人就会互殴。好了,就是这句! 于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子逼急骂了一句:“南猪!”用的既不是本土方言也不是官话,乃是魏虏的语言。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两国交战,这群亡人居然敢用胡语来骂人?! 由骂而至于打,大约平素相处也不是十分愉快,由小孩子互殴发展成了双方父母长辈的械斗。 能在魏廷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存在下来的奴隶,无论男女,自有其过人之处。看起来都不起眼,骨子里的韧性、狠劲儿比一般人都要强。各持器械打作一团,都是吃过苦头的人,发起狠来不止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了。 亏得因担心其中混进了奸细,这些自北国归来的人还在监视居住之中,衙门发现得及时,才没有弄出大乱。 一战成名。 而这场混战的起因也被口耳相传,归来人便收到了无数的白眼,渐被疏远。越是疏远,归来人便越是抱团,也越是敏感。本来笑笑能过去的事情,一旦敏感起来,就是另一场殴斗的源头。 由此又引发了一场大殴斗。 ————————————————————————————————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居然会有这样一出!为这件事情,谢麟本人亲自到场,好容易才平息了这一场小范围的动乱。一气在当地住了三天,口上说着:“小孩子不懂事口角,大人也不懂事吗?你们也该明白,这不过是小孩子学话。还有你们,身陷敌国,朝廷也不曾忘了你们,将你们接回,该好好教导子孙才是!” 各打了五十大板,又从中说合,将两下都安抚住了,其实心里并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回到衙内,他的手才开始发抖——气的。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征兆,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不知道这股气要算到谁的头上,因此个个小心做人,唯恐一不小心被树成个靶子。说来也怪,亲手揍过人的是程素素,谢麟向来不曾亲自动一根指头,然而人人觉得程素素比较亲民,谢麟却不大好相处。 谢麟心情真的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赵骞还是江先生,都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尤其江先生,因没有预料到还有这一种情况而有些羞赧。 谢麟回神快,走到书房手已不抖了,缓了颜色:“都辛苦了,且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又安慰江先生不必在意,与魏廷打交道大家都是新手,经验都是吃亏里得来的云云。 先生们又岂看不出来他在压着火?想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肯说,先生们自是从善如流,一齐告退。 难得江先生与赵先生想到一处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去“请娘子去开解开解”。 彼时程素素正在给高英拟章程,既要做涉及到敌国的情报工作,那就得有个套路才行。朝廷的,她不好插手,自己的人手却是很好规范的。单线联络、约定密码、不可以色-诱、诸如此类的限制条件是必须有的。再有就是,她在着手建立档案,分析也是情报工作重要的一环不是? 当然,只有一个高英还是不够的,程素素还在特色其他的人选。对密探的审查,内部的监管也是不能管的。再有就是分工,分片…… 正写到高兴的时候,江先生来告诉她——谢麟不高兴了。赵骞比江先生只晚一步,也是同样的意思。程素素还不觉如何,两位先生先有点尴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声不吭,两人一起走了。 程素素将写好的草稿锁进妆匣里才去书房见谢麟。一路鸦雀无声,直到书房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摔碟打碗也没有高声叫骂。程素素轻推门扉,移步进去,谢麟正好搁笑。听到响动,谢麟抬起头来,还笑了笑:“事情还算顺利……” 程素素走过去往他桌上一看,却是写的一首唐诗——《河湟有感》。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程素素默,谢麟将纸一收:“胡乱写的罢了。” 程素素道:“你会为这个生气?”这不是谢麟的作风。“愚蠢的凡人”才是谢麟看人的风格,琢磨怎么把人掰回来才是他的作派吧? 谢麟轻笑一声:“当然不是。” 将程素素从桌边拉开,两人在窗下榻上坐下,谢麟才慢慢地道:“这些算什么大事呢?一旦朝廷用兵,就又是顺民了。说白了,不过是墙头草罢了。”他就是这么个看法,对,亚圣说,民为贵,没有人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所以他很想充实人口。可也仅此而已了。 谢麟恼火的是百姓之上,据王三郎的情报,与敌国走私的不止一家,贩卖人口、走私粮食等都敢干。这才是真正的混账了! 程素素道:“他们本以此为生,突然断了生计也……” 谢麟冷笑道:“不是断了生计,少赚一文钱都要了他们的命!为了这一文钱,他们能卖祖宗!” 程素素静静地等他嘲讽完了商人再嘲讽同僚,继而语言攻击魏廷,待出了胸中恶气,才问他:“那你预备怎么办呢?” “抓人,”谢麟面无表情地说,“不抓他们留着过年吗?” “呃?” “沾血的钱,他们赚得也够多的了。抓一抓,抄一抄家,能令人心情变好。” 程素素:…… 谢麟找到了解压的方法,又眉开眼笑了起来:“抄来的充作军饷,也可用来奖励耕织。我将人都抓了,看他们还用不用王家子。” 程素素道:“还有你手伸不到的地方呢?” 谢麟狡猾地一笑:“不是还有安喜他们吗?”扮个马匪,去打劫嘛!很好的创收途径。 程素素愈发无语,半晌方道:“还说你心情不好,我看马上要有别人日子 分卷阅读456 难过了。” “原来娘子是来安抚我的吗?” 程素素道:“谁叫我是安抚使的老婆呢?只好安抚安抚了。” 谢麟一笑,却听程素素又说:“我才想到的,王三做事有些不妥,不该弄这许多人回来。” “怎么讲?” “他该弄些药材呀,金砂啊,珠宝原料啊……之类的,这才是我做买卖的风格。再者,光靠买,你能买回多少人来?早些定下大计来才是正经。” 谢麟以手加额:“妙!” 当即传令王三郎,下回去交易,便指定要这几样,马匹只买入两匹神骏的当作礼物,人口却一字不提。有魏国商人试探地向他提及人口买卖,他却说:“前番买回那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懒的懒病的病,都不堪用,害我被娘子好一番责罚,说我做了亏本的买卖!老兄你们坑我太深!这一回我可要瞧仔细了。” 只肯做奢侈品的交易了。 如是又跑了一趟,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做得不小。所见商人既多,消息也广,摸到了几家大户的路线等等,回来便报与谢麟,谢麟即安排人抓捕——人赃并获。至如非谢麟所辖之地,便与安喜通气,由安喜带人装作劫匪去打劫。 谢麟在清剿“走私贩”的同时,又抓大放小,边境上简单的以物易物,他却是不管的——也管不过来。 等王三郎再度北上的时候,便收到了一份帖子。看到帖子的时候,王三郎既喜且惊,这是一份格式非常正确的中原拜帖,上面落款三个字——蒋清泰。 无论此人是不是上下都很痛恨的九王子,蒋清泰本人也是九王子的人无疑。 终于搭上边儿了。 ———————————————————————————————— 王三郎兴奋地搓着手,在房里转着圈儿,平复。默念着一路打好的腹稿,他有功夫便琢磨若见到魏廷贵人,当如何讲、如何做,遇到他们的心腹又当如何。一道念,一道收拾细软,准备礼物。 来人却不是画像里的九王子,而是一个面目普通的文士,王三郎微有失望——看来是真的蒋清泰了。不过也好,总算也是一条线。或许是期望太高,准备见王子的结果见到蒋清泰,王三郎显然十分镇定从容,倒像是真的只是来做个走私的了。 蒋清泰也在评估他,见他是个勉强算白净清秀的、尚算年轻的人,略有些斯文气质,也客客气气与他见礼。王三郎对蒋清泰并不大看得上,又因自己还是个官身,虽不能明言,还是有点傲气的,与蒋清泰说话时,口气虽然客气,姿势却隐隐抬高。 蒋清泰心下鄙夷:果然是个给娘们跑腿的小人,上不得台面。 他是奉命来试探王三郎的,两国对峙,双方都比较陌生,许多事情都在试探与摸索之中。九王子对南朝文物情有独钟,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可被南朝腐化,须保持我们骑射传统”不同,九王子认为,既然南朝比我们繁华,可见是有可取之处的。骑射可助我得其繁华,却不能创造繁华。与南朝比较温和的接触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正因此,九王子对南朝的商人比较宽容,同时也想与南朝的士人做接触。王三郎各方面卡得正合适——九王子想接触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明确地讲,是谢麟。九王子也想知道,一朝他挥师南下,当如何驯服、使用这些士人。研究,必须从现在开始。 王、蒋二人都看不起对方,又都负担着任务,假惺惺地你来我往,居然说得还算投机。蒋清泰向王三郎订了些书籍,其中便有谢麟的文集,王三郎则向蒋清泰要求买两匹好马“回去好孝敬娘子”,也得到了应允。 蒋清泰临分别前又留下一张名帖给王三郎,约定下次王三郎可以持帖登门。 两个人都在为自己初步目的达成而满意的时候,却不知道数百里外,一支骑兵正在集结,兵锋直指正南。 第2o7章兵临城下 战争是促使新兵成长的最快方式,没有之一。经历几场战事,只要没死,总能有些经验的。 边将也一样。 虽与魏兵对峙的时间不算太长,由于魏兵频繁的叩边,边将对于魏兵的行动也有了不少的了解。魏兵来去如风,行动迅捷,常常在最初打得边城守将一个措手不及。次数多了,边将也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的办法。派出耳目斥侯探听军情,同时在离城池不远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修边哨所堡垒,烽火台也被修葺重视了起来。 魏兵以骑兵见长,随着边将们熬过了手忙脚乱的时期找到了应对的办法,骑兵突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轻而易举撕碎防御的办法就越来越难见效了。魏兵又开始研究起攻城的技能来,降人,被俘虏的匠人也得到了重视。攻城的器械有了,却又容易拖累行军的速度。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魏兵也在摸索。 无论如何,携带着辎重终究是影响了行军速度。最近魏兵的办法是,先以骑兵为先锋快速突袭,能打下来就打,打不下来了也不硬碰,马上找下一个目标,将硬骨头留给后面携带了攻城器械的部队慢慢啃。 正因如此,沿边数个堡垒燃起狼烟的时候,堡垒尚未被攻破,骑兵已沿路奔大城而去。城内才见狼烟,收起吊桥,滚木石块等等守城的措施堪堪准备个六、七分,魏兵已至城下。 安喜等驻军、谢麟衙内的老人倒是都很镇定,守城他们是有经验的。谢麟家里十分省事,该吓得发抖的女眷此时精神抖擞,这回谢麟在城里,物资调度等等根本皆不用她来插手,兵源也比当初足,且魏兵来得快,倒还没使出挟裹百姓攻城的贱招。 是以程素素还有闲心到城头上去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知道她不是会捣乱的妇人,无论谢麟还是安喜等人没有一个拦着她的。见到她来了,正在指挥摆放滚木的安喜笑着迎上来,挑起的拇指往自己身后一指:“娘子给掌掌眼,看看孩儿们这布置如何?” 程素素笑了:“你们是行家,哪用我来指手划脚的?别嫌我碍事儿就行了。” 安喜看她比看谢麟亲切得多:“咱们见着娘子,心里就踏实了。” 两人又客气几句,程素素便要下城楼,魏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即便是敌方,程素素也得说一句,魏兵的单兵素质是 分卷阅读457 真的好!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内宅妇人,昔年弥勒教作乱,在释空的控制之下,弥勒教也是极难缠的,但是远远望去,却绝没有魏兵这样的野性。 北国寒冬里,他们身披各色皮裘,挥舞着马刀,喉咙里发出难解的声响,催动骏马流沙一样自北向南滑过。 城内一片紧张。 在魏王立国之前,国人不大瞧得上北边的邻居,又穷又土又没礼貌还傻兮兮的。自魏王建国,还是不怎么瞧得上,在北方官民的心里,却又添了愤恨畏惧。那就是一群蝗虫,过境之后,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蝗虫还不吃人呢,他们杀人、掳人,可怕。 谢麟辕门所在之处,便有许多流亡的边城百姓,此时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况作个打算。甚至在想,若事有不偕,当如何动脑筋调动护卫、说服安喜等人,将谢麟的家眷给先护送出城。若护送不出去,又该如何说动魏兵不要伤害他们——哪怕要谢家拿钱来赎人,都是可以的! 各有各的思量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 魏兵冲锋的时候,程素素就闪进城楼里面去贴着墙根站着了。谢麟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到城楼上去,陪在程素素身边的除了小青,便是谢麟的弟子谢守清了。谢守清心底犯着嘀咕:这时节到这儿来看热闹,有点添乱啊。这可不大像是他知道的那位谢府的主母了。 程素素还真不是拣这时候来的,乃是知道等到打起仗来再过来就是添乱,是想在战前来看一看,天气这般冷,不晓得将士的冬装怎么样了。打仗的时候的衣着和不打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同是冬天,在营房里和在城头上吹冷风,能一样么? 好么,咔,魏兵来了,上下城的楼梯上人来人往,给墙城楼上了。程素素现在也在担心——敌兵攻城,自己不在家里,儿子闺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怕是不怕呢? 谢守清一个没忍住,上前道:“师娘,咱们回去吧。” 程素素道:“看着了么?那儿,一进一出,各走一边,咱们过去走哪边儿?先窝着吧。” 谢守清凝目一看,原本这备战的滚木、箭矢等等还未运足数魏兵便来了,役伕、小卒一个个人背肩扛正往城墙上运货,确实不是个办法。只好张着胳膊护在程素素身边。 小青见了,笑道:“郎君不必这么担忧,那一年官人们都不在城里,将校们都打光了,守住邬州都是娘子的手笔。” 程素素道:“老安还在外面呢,你在这儿给我吹什么牛皮?”心里还是担忧的,城上准备不足,魏兵又比教匪更具战斗力,且魏兵还有教匪所万万不及的优势——后勤。 虽是劫掠为主,然而魏兵的背后是一个有着比较完善的体系的国家。 谢守清还是不大相信的,他见过江先生,知道这位先生虽然与赵骞有些瑜亮之心,本事还是有的,当时必是江先生辅佐,这位师娘有点傀儡的意思……正琢磨着,战鼓擂响了。 底下魏兵阵里一人拍马上前,大声以还算标准的官话喊阵:“速速献城!否则鸡犬不留!” 安喜大骂:“贼胡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城上城下骂作一片,骂到脸红脖子粗,下面再次擂鼓,攻城,开始了。 谢守清骂道:“贼子真是痴心妄想!” “他们是说真的,”安喜派来保护的小校愤愤地道,“不降他们真的会屠城。” 谢守清脸色阴沉极了,男儿总有热血,理智告诉他,他是书生,他有更大的用处,比如动脑子。然而看到敌寇攻城,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 小青轻扯程素素的袖子,骇然道:“娘子,我怎么瞅着这……” “教匪比起他们来,简直是一群孩子。”程素素肯定了小青的说法。小校乃是昔日邬州城里的小卒,大小连战活到了现在也升了职,接口道:“可不是,落教匪手里能活的,落他们手里死八个死。原以为教匪是畜牲,没想到是冤枉了教匪,真牲口在这儿!” 谢守清看了他一眼,小校道:“这位郎君,别道我是说气话,他们比教匪能吃苦。” 吃苦耐劳,还特听话,一根筋的人凶起来可比心眼儿多的人狠多了。 城下依旧是箭雨,听着箭枝破风之声,力度就比教匪高上十个点不止。程素素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远处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前冲,近处则因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但是城墙上减员的速度却是可以看得见的。 程素素估算着,前番教匪攻城,最初的时候她不曾亲临,但是粮草、抚恤、药品都是有数的。再有双方的战力等等因素,综合起来看,直觉是对的,魏兵确实比教匪手上硬得多。 魏兵的攻城持续了半天的功夫,城上城下都有损失。休战的时候,程素素小心地带着谢守清和小青下城楼,谢守清依旧是张着双臂护着她们。安喜一脸灰地跑过来,见状大笑,声音嘶哑地:“小郎君,忒小心了。”招呼着副手收拾善后,自己亲自陪程素素下去。 程素素忙说:“没想到魏兵来得这么快,已耽误了你的事,怎么好再叫你送?在城里我能有什么危险?” 安 分卷阅读458 喜的脸瞬间变作个苦相:“娘子,末将还有事要与安抚使商议呢。”谢麟这个安抚使,从设置时起,就不同于一般的地方长官,虽管庶务,与军事却有更深的联系。 程素素道:“那便同去吧。” 安喜走路总落后程素素半个身子,倒好与谢守清齐平,惹得谢守清多看他几眼。想谢守清也是书香世家的清贵公子,那目下无尘的模样与谢麟倒有几分相似,不幸入了谢麟的门墙,近来见到的奇事比他在京里的前十八年见到的都多。 路上,程素素还在问:“将士衣衫是不是单薄了些?” 安喜道:“末将要说的也是这个!这夜里得加人手巡城了,以前他们不夜战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也学会使诡计了……”夜里比白天更冷,朝廷调集的物资眼下虽不致于短缺,但是想要都如前线的意,那也是不可能的。一心为国的有,从中侵吞些粮草辎重肥一肥自己的腰包的也不少。如果上头有人,不必太高,譬如有谢麟这样的照顾一下,安喜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当然,安喜本人……也会沾些好处就是了。 直到了车前,安喜还在与程素素说话:“娘子看见这些魏兵了吧?比教匪强得不止一点两点,一个能打教匪八个。” “八个多了,三、五个吧。”程素素说。 “咳咳,算上他们头儿的本事,能打八个的,”安喜不好意思地说,“一群夯货,竟比有脑子的还难对付些。” 程素素摇摇头,上了车,放下车帘,脸也拉了下来——魏兵的势头可怕!小青打车上的格子里取出温在茶窠里的壶来,斟了一杯温茶:“缓一缓。” 程素素接过茶盏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微微一抖了起来。 ———————————————————————————————— 那杯洒了一些的茶水最终还是进了程素素的肚里,温热的茶水略略缓和了紧张。回到府里,程素素将安喜带给谢麟,自己便去看孩子。 卢氏先是担心地将她们打量一回,继而责怪地道:“这个时候往外跑,将孩子闪在家里,怎么好?” 程素素低头道:“不是有意的,被堵在外面了。” 卢氏道:“我叫他们谁都不许乱说话,哥儿姐儿都不知道呢。” 程素素叹道:“能护到什么时候呢?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别养的什么都不懂,有一天突然听说了,那才会吓傻呢。我来慢慢对他们讲。对了,老安也来了,到饭点了,备好饭。” 谢绍与谢秀正在背书,两个孩子虽看不出来是不是像谢麟一样的天才,但是照程素素的估计,他们应该是在水平线上的,学东西也快,逻辑居然还能自洽。见到程素素来,谢秀依旧是扑,谢绍依旧是站起来踱着小方步行礼。 程素素一边一个将他们拉过来:“书背到哪里啦?” 谢绍与谢秀的进度倒是差不多,一人一句,奶声奶气地背完了。单指背书,程素素也挑不出他们什么毛病来,便说:“好了,可以玩了。” 谢绍问道:“赵先生没有来,是不是有事?” 程素素轻描淡写地:“嗯,先前说过的魏兵攻城了。” 卢氏差点跳起来!就这么说出来了吗?!不好吧? 谢秀好奇地问:“不是说还远吗?” 程素素给了卢氏一个眼色,看吧,小东西心里明白着呢,你得跟他平等的谈,他才能跟你亲近,要把他当什么都不懂,他有事儿就不跟你讲,宁肯闷在心里。不能沟通,那麻烦就大了。反面典型就是谢麟和他爷爷,祖孙俩那关系,啧! “嗯,他们跑得很快,就跑过来了。” “来抢劫吗?” “还打人。”程素素慢慢地给孩子讲一些已知的魏廷的情况,最后告诉他们,父母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办这一件大事的,所以魏国一旦生事,父母就会很忙云云。程素素甚至计划着,等这一次入侵的魏兵退去之后,要带儿女去看一看伤员。循序渐进,让他们接触点残酷的事实也不是坏事。要是养出个见血就尖叫晕倒的好好善良的孩子来,她哭都来不及。 对儿女讲解一阵,饭点也到了,安喜与谢麟一起吃了一顿放不开的午饭,得到谢麟的若干许诺,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谢麟这顿饭吃得也不是很痛快,安喜用餐不大文雅,两人的生活方式毕竟差着好几层。吃完饭,谢麟又与几位幕僚商量守城的事情。 程素素又被请了去。 这府里亲历过守城调度的就程素素和江先生两个人,她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谢麟先给她腾了个座儿,两人坐下,江先生指使高据将城防图搬到了前面来,低声道:“娘子早间见过魏虏攻城了吧?比之教匪如何?安喜说……” “比教匪厉害得多。”程素素肯定地说。 自谢麟往下,一个个脸都沉了下来,事情难办了。援兵肯定会来的,此时又没有什么河水暴涨阻断,天气冷对守城反而更有利一些,至少有个城墙避风。但是,如果城下打得太狠的话,城上损失太大,也很难交待。 更要命的是,因为本城勉强算“后方”,城外尚有不少村落,不似边城附近百姓已聚集起来修建坞堡,城郊的村落连个围墙都没有。魏兵退兵的时候只要偏一点就能把他们给顺手牵羊了。魏兵来得急,根本没有时间将这些人疏散。 各种条件都是不利,谢麟能想到的只有——好在天地大物博拖也能拖死他们!除此之外,目今竟是无法可想。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归根到底还是国力的竞争。如此束手束脚,步下王三郎这个棋子,意图搅乱敌人后方的计划实施顺利带来的喜悦全被冲淡了。 谢麟咕哝一声,王三别是已经出事了吧,敌军都打到家里来了,他居然还没能传出来。 一场小会,只是确定了魏兵难打,要做好面对更难局面的准备而已。谢麟当即使令,从现在开始,对粮草等实行严格的控制,同时将城内壮丁再次筛选登记,以补充兵源——照这个打法,不用几天就得百姓上城头了。 饭后不久,城外又吹响了号角,攻城战再次开始了。程素素此时便老实呆在了府里,此地不同邬州,她调集不了那么多的资源,商人倒是认识几个,也是当年的旧识,本地几个大商人叫谢麟抓了一半,家都封了——查走私。他们的那些家当,倒是都 分卷阅读459 在谢麟手里扣着了。 这一天城上极惨,城下也累得够呛。 一日攻城不下,魏军大将将谢麟祖宗八代都骂完了,也给了这城里守将一个还算可以的评价——有机会一定要弄死!太气人了! 第二天,魏军出奇地没有进攻,到得后半晌,安喜地城头上远远地看到北面一道黑灰色的线慢慢地推了过来——魏军的援军到了。 安喜脸色大变,这来的魏军带着攻城的器械了!城上紧张的戒备着,加厚的冬衣还没调上来,安喜已经催促着士卒:“都他妈给我动起来,打起来就不冷了!” 城下调试着器械,安喜甚至看到了楼车、□□、云梯等等……看来魏廷的工匠不少。魏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攻,反而一只劲弩射进来一封书信——谢麟没事找事抓走私贩子,坏了他的生意,抢了他的钱财,所以要补偿来了。下面列明了补偿的内容,金银、粮草、布匹、食盐以及……人口。 本来如果谢麟不断他的财路,他才不会打这一仗,现在死这么多人,谢麟趁早收手,给了财物,买他回转。 落款是一个现在大家也还算熟悉的人,此人是魏主的侄子,也是魏廷的一员悍将。 财物是肯定不能给的,要了谢麟的命也不能给他,这种“你要不反抗,我打你的时候就省点力气了,现在我打你打得更累,都怪你”的说法只会叫他去办更合适些。 谢守清对这样的安排稍有不解,却也知道老师兼叔父的家眷还是非常重要的。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将妻儿托付给学生,是老师对学生的信任。于是毫无怨言地接过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并且祈祷师母大人不要再突发奇想出去看个景儿什么的。谢府后宅秩序井然,师母应该是个有章法的人,不知为何近来却频出昏招? 抱着这样的想法,谢守清下定了决心,若是师母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是必要拦着的。绷着劲儿,谢守清到了后宅去见师母。 程素素知谢麟之意,也琢磨着不能耽误了谢守清学习,便给谢守清安排了一间可以读书的屋子。 谢守清心中警铃大作,忙说:“学生奉老师之命来听师母吩咐,万不敢离开的。”余光瞥到谢绍与谢秀,便说赵先生在忙,不如他这做师兄的来给上个简单的课。 他另一个担心就是不知自己年幼的师弟师妹有没有被吓到,敌军攻城的时候,妇孺必是受惊的,有个青年男子在侧,也能令他们安心些。当然,师母除外,她老人家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 程素素笑道:“那好,你们两个,好好听师兄授课。” 谢守清的本意也只是打发时间,安抚小兄妹两个,他便与这二人坐得极近,试图用身体上的距离来为他们驱散恐惧。 初生牛犊不畏虎这句话倒不是乱说的,谢绍与谢秀居然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问东问西。 谢守清:…… 谢秀见师兄像被人一指头戳得定住了,又问了一遍:“他们打不过,为什么还不走呀?” 在此之前,她已经问了诸如敌军将领是谁,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安喜厉害,会不会被她爹打成狗,以及为什么她觉得魏军的号角比自己这一边儿的号角听起来有力,为什么魏兵攻城我方援军未到等诸多问题。 谢绍又问了谢守清比如“□□与魏虏孰强孰弱”、“□□强大为什么还要被打上门”之类的问题。 饶是谢守清自诩学问不错,也被他们问出一头汗来。这要怎么回答?对他们讲国力对比,讲兵法,他们听得懂吗?这是四、五岁的孩子会问的事儿吗?这般年纪的孩子,还在玩泥巴吧?!谢守清试图用万能金句来糊弄:“彼蛮夷,不识礼仪……” 然后收获了“师兄真傻”的同情目光。 程素素看得好笑,将谢秀唤了过来,谢秀眼睛一眼,看着她手里的那柄匕首。谢秀想讨要个“真家伙”很久了,总是得不到,现在看母亲手里拿着,就开始装乖想骗过来。 程素素柔声问道:“想要吗?” “想!”特清醒的回答。 “自己来拿。” 谢秀极礼貌地过去,伸出两手等着接,不想母亲并没有将匕首放到她的手里。谢秀委屈地撇撇嘴:“娘~” “哎~”程素素笑容不变。 谢守清想说,这做父母的言传身教怎么可以食言呢?程素素已对谢秀重复了一遍:“自己来拿。” 谢秀眼睛一眯,小炮弹一样地冲过来,助跑、起跳!呃,论起淘气,程素素真是她亲娘,自然不会让她抢到手。母女俩数番“交手”,谢秀略出一身汗也没有拿到手,眼神很委屈,却坚持着不肯哭…… “呜~娘欺负我啦……嘤!”她开始假哭。 程素素单手将她拎起,放到谢绍旁边,问道:“你妹妹没法儿从我手里抢到东西,为什么还不停手呢?” 谢绍道:“她想要。” 程素素将匕首放到谢秀手里,道:“看,想不想,与得不得得到、抢不抢得到没关系,只与自己的欲-望有关系。若世间的时候样样都照着规矩来,人还要长脑子做什么?” 谢守清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赞同,对小孩子讲这些,合适吗?又很赞同,程素素的观点还是有道理的。谢秀也不装哭了,小兄妹俩一起思考,模样儿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谢守清生出些不忍来,如此稚嫩可爱的孩子,就接触这么冷酷的道理,是否…… 谢守清低声向师母请教,程素素笑道:“其实我们小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奇思妙想,令长者惊奇。然而渐渐长大了,许许多多的人教我们‘规矩’,反倒教得不敢去想了。你若回去问问,你的小的时候必也问了许多令长辈惊奇的问题。年纪越长,越被驯化了,就觉得小孩子应该傻乎乎的可爱。其实啊,若只知礼仪而不知道本质,还不 分卷阅读460 如不知道礼仪呢。所以呢,你看啊,泼妇总是贤妻过得好。” 谢守清好险没失声尖叫,您老人家就是信了这歪理,才到处蹦跶的,对吧?对吧? 死死咬着舌尖,谢守清仔细想想,师母的话却是很有道理的。或曰,说到他心坎上了。然而谢守清不大希望这道理被说得太明白,这样不好,嗯,不好。 谢守清含蓄地道:“师母,太直白了。” 程素素笑了:“讲道理的时候,不怕直白,越明白越好,又不是参禅。你说是山,别人尚且会看成是树,何况还含含糊糊地说土。” 谢守清心道,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老师被你攥得死死的了。 ———————————————————————————————— 便在谢守清给谢麟“看家”的时候,城外的攻势愈来愈猛,甚至连午饭的时候也没有停歇,内外皆是如此。一波人上去打死打残了,换另一波整顿休息好了的上去,如是往复。 冬季天短,北风吹来了大片乌云,天黑得愈发得早了,城上城下鸣金收兵。 如此三日,守将清点损失。谢麟第一次亲历,尚不觉得如何,江先生却已经叫了起来:“可恶!”三天,守城的消耗已比得上当初一场仗打下来了。石先生的脸变得与他的姓氏一样:“人心也不如昔了。” 赵骞则说:“援军再不来,日子才是真的难过。” 他们却不知道,援军看到了沿途的烽火倒是很快布置好了防守与增援,好巧不巧路上遇到了北国的降雪。北方的大雪降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在这个时候,冷,反而是最次要的难题,无法分辨方向才是真的要命。何止分不清东西南北?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人好像被埋进了棉花堆里,连上下左右都迷惘了。 援军将领深切体会到了李广的痛苦,年少无知时嘲笑飞将军真是不应该啊! 城内守军比援军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有城可依,没那么冷。安喜站在城头往下头,对面已经安营,隐隐约约能看到帐篷的影子。彼时风雪还没有过来,空气里已经带上了寒冷的气息,安喜狠狠地骂了一句:“一群贱骨头,这样的天也不知道冷!” 可不是,对面看起来很耐冻的样子,寒冷并没有阻碍他们的行动,依旧该吃吃、该睡睡,点起篝火还唱歌呢!歌声苍凉悠远,令人闻之而感怀天地。 安喜一点也不欣赏对方的艺术细胞,又骂了几句,吩咐给守城的把姜汤兑上,才下城去。下到城墙根儿,鼻尖一凉,安喜仰起头来——下雪了。 “不错不错!冻死直娘贼!”安喜大笑。 北国的雪很大很冷,一夜下来将对方军营埋了就有乐子了!安喜开心地想着,摇头晃脑地回去了。睡到半夜,却听到喊杀震天——对面魏兵也是人才,趁着下雪,命士兵反穿了皮袄,摸上了城头。 亏得天气冷,有个守城的士卒冻得不行,爬起来跑个圈儿暖和暖和,叫他看到了一个个脑袋从下面往上钻,惊得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竟喊不出来,到魏兵发现了他,他才缓出一口气来:“敌袭!” 也是幸亏天冷,攀上城头的魏兵也不甚灵活,一番厮杀,守军被惊起,不断增援,才将魏兵又给压了下去。上上下下虚惊一场,军民人等心里越发没底了。 第二天天亮,头半晌对面没有动静,午饭过后,却见一辆辆造型极不友好的抛石机被拖了出来,魏兵不填人了,开始往城里填石头。安喜便指挥着城内将石块收集起来,等魏兵再攀城墙的时候好往下砸——城内砖石的存量也不多了。 城墙被砸得东豁一块西豁一块,守军的气势被压了下去,魏再次进攻,此时,雪下得越发的大了。城内城外都很焦急,城内则担心失守,城外经过这些时日的消耗,天公又不作美,也快到极限了,双方都憋着最后一口气。 安喜脸上现出一股赌徒的气势来:“他们带不了多少辎重,差不多了,就看咱们撑不撑得住了。幸亏是天寒地冻,土也冻上了,不然……”这么冷的天,护城河都冻上了,根本起不到阻拦的作用。要不是天冷地难挖,对面挖个地道,那可就有得瞧啦。挖地道并不是要挖到城内,只要挖到墙根附近,就有无数的办法能把城墙搞塌掉,那可就真的危险了。 饶是谢麟自诩冷静,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怕危险,可老婆孩子还在城里呢! 次日,攻城的力度明显加大了,又有魏兵通过强攻登上了城头,竟在对峙之中不但上了城头,还往下抛了绳索,又试图组织起来冲到城门处打开城门。安喜以重伤为代价,将魏兵再次压下城头,一面骂魏兵王八蛋,一面骂友军是乌龟。 副将代安喜整顿防务,点完了数便愁着一张脸向谢麟讨要种种物资与人手。谢麟看完也叹息,打仗真的一点也不好玩,家底虽不至于被打光,人员的损失是真的让他心痛。 副将道:“虽说只要撑过这一次,现在已是危机关头了!”有几处城墙活活被砸下去一尺,只一尺的距离,令对方的云梯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谢麟道:“我必尽力。” 镇定地送别了副将,谢麟的眉头才又皱了起来,抬手将自己皱眉的竖纹揉平,正一正衣领,谢麟作出轻松的笑容来,才去见妻儿。数日来的情况程素素已尽知道,谢守清拦不住她问消息,守在她身边亦无用武之力,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磨自己的脾气。 见到谢麟,谢守清心头微喜:“老师。” 谢麟问道:“如何?” 谢守清道:“平安无事。” 谢麟又问程素素:“是吗?”且说且弯下腰,将儿女揽起来一个亲了一口。 程素素道:“魏兵还是没有退?” “孤注一掷啦,”谢麟叹息,“已经损失了这么多,又遇到这样的天气,就这么回去他的损失就太大了。若能攻破此城,他就回本了。可恨如今……” “怎么?不好守么?” “城墙打坏了些。” “这么不结实?!”程素素诧异了,魏兵犯境,各城都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谢麟苦笑道:“结实是结实,魏兵打得也狠,再有,当初建城的时候,太平盛世,可不是照着堡垒修的。魏兵已经三次爬上城头了,一次比一次猖狂,若再有一次……” 程素素仰起脸来, 分卷阅读461 忽地灵光一闪:“我有办法了!” “嗯?” 程素素微笑道:“水!来!咱们试试。” 程素素飞快地行动了起来,命府中杂役抬着热水一气到了城墙上,一路下来,热水已变得温凉,往墙头一浇! 谢麟眼睛一亮:“妙!” 程素素有些不好意思,这办法可不是她想的,而是上辈子看过的。不管怎么着吧,这法子倒是很实用。城外魏军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城墙已经罩了一层厚厚的冰壳。这样的严冬里,冰冻得结实还在其次,冰它滑呀!别说爬上墙头了,挨着就出溜下去了。 这仗没法打了! 魏军恨恨地撤了。 城头一片欢呼。 短暂的欢呼过后,便是城内家家举哀,衙内忙得焦头烂额。谢麟此时虽忙,毕竟魏兵已退,倒有心情感叹了:“不知王三如何了。” 王三郎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他正清点着这次交易的所得,他没有走私粮食等大宗物资,但是魏国权贵对奢侈品的需求依旧让他大赚了一笔。谢麟且不急着催他要做出成效来,只要他细水长流,王三郎有心也趁这机会多赚些钱——等到功成,他就是官身了,就不能再这样捞钱了,可不要多存些本钱么? 算算日子,也该回去汇报一下所见所闻,顺便回家过年了。 便在此时,蒋清泰再次登门。王三郎机灵人,看蒋清泰面色不好,心中一惊:“蒋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蒋清泰已知有人南下之事,九王子为此大发雷霆,风雪阻隔,撤军的消息尚未传过来,九王子不知前线情形,便命蒋清泰来见王三郎,以询问守城的情况,据此推断战况。九王子乃是有心人,并不想摧毁文明,而是想据为己有,谢麟无疑是稳稳列在他名单上的人物,九王子一点也不想谢麟稀里糊涂就被弄死了。 “牛嚼牡丹!”九王子这么骂他的堂兄。 蒋清泰低声将情况一讲,王三郎一张脸煞白:“什么?” “我且问你,闻说教匪作乱的时候,他们是守住了城的,他们守城的本事究竟如何?” 唉,盼着对方防守成功,己方无攻而返,魏廷也是一言难尽的。 王三郎定了定神,坚定地道:“必能守得住!”他亲爹还在城里呢,他必是希望能守得住的,如果城破了……王三郎打了个寒颤,他家必一蹶难振。 这么想着,王三郎就越发想说服自己:“一定能守得住的。当年谢大人不在城中、守将战死,尚且守住了,如何如今他在呢?” “嗐,如今那城里的人可不是当初你们家乡人。” “娘子在呢,”王三郎反驳道,“她也很能干的。” 蒋清泰又细问了“娘子”是什么人,做过了什么,王三郎以为此事邬州人尽皆知,也无须保密,便说了。蒋清泰有些惊奇,胡乱安慰了王三郎两句,叮嘱他不要离开,匆匆去向九王子汇报去了。 几个奴隶在清洗地砖,蒋清泰眼皮微跳,躬身将自王三郎处得来的情报说了。九王子已经发过了一回脾气,神情已缓和:“是么?这倒有意思了……他们若能叫那头蠢猪无功而返,我记他们一功。” 说完,提起笔来在屏风上认真地记下了谢麟的名字,想了一想,又添了一个“妻”字。九王子摸着下巴:“若真个有用,怎么将他们弄过来呢?” 第2o9章适者生存 大多数人一生中智商的巅峰是在高考前,那么,一个王子的呢? 其实也差不太远,把“高考”替换成“上位成功”就是了。本就不笨的九王子正处在人生中的智商巅峰期,在听蒋清泰汇报的时候,已经转了无数的心思,最终吐出来的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蒋清泰摸不清他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恭恭敬敬地请示:“这个王三,又当如何?” 九王子没有回答,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蒋清泰补充道:“此人身上疑点甚多。谢氏夫妇若真像他说的那样,何至于在两国对峙的时候派他来走私?” 他说的这些,九王子方才早就想过一回了,想得还比他深得多。略有欣慰自己手下不是饭桶,九王子口气也轻飘飘的:“留着看看吧,找人盯着他,他要是步暗棋,必会有所行动。记着,先不要动他,也不要叫他察觉了,还照原来的样子待他。唔,你可与他多做些交易,不用怕,只要有交易,咱们就不会吃亏。” “是。” “再有,传讯给咱们在南边的人,将谢麟夫妇二人的旧事打探明白。” “是。” “有趣。”九王子眯起了眼睛,心情好了一些,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老大的地图。地图很粗糙,山河形状、位置倒是都有,九王子暗叹,大魏毕竟立国太短,又地处偏僻,人才匮乏,这些事物到底不如南朝。有一张精确些的地图就好了。 图上以不同颜色标着各处防线等等,又有简略的文字说明,九王子伸出一指,点往南一点:“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让那头野猪去拱一拱也好,野猪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交手过后就能试出对方深浅来了。南朝设三路安抚使,其余两个已经试探过了,这第三个么…… 总要摸清了底细,才好动手。柿子拣软的捏,没什么好忌讳的,若谢麟点子太硬,那就去收拾别人,待大魏壮大之后,再来对付他!没有上位者不喜欢有本事的人,只要这有本事的人能够为自己所用。九王子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大魏如今吸纳的这些文士,水平太低!仪态也不好看!谢麟别的不说,样子就很养眼了,哪怕没别的本事,放在那里也是不错的,何况文章他也读过,写得还是可以的。 九王子越想越远。 此时,王三郎还什么都不知道。蒋清泰又与他做了点接触,苦留他等安全了再回去,端的是十分友好。王三郎虽急着回去,然而暴雪来临,路途封阻,想走也走不了,只得窝在王廷里焦急地等消息。 战况是半个月后随着败军一同回来的,失败的消息想瞒都瞒不住。以往也偶有受挫的时候,至少能在回程的时候顺手牵羊一点。如今遇到大雪,损失又大,顺手牵羊那一点点,并不足以弥补其受到了的损失。 整个王廷降入了低气压,南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王三郎只得窝在 分卷阅读462 简陋的客舍时,与一些同是北上的南人一起盼着雪停,只要别再接着下雪,他们就能上路了。 王廷上层争执得很厉害,擅自出兵于现在的魏国而言并不算什么大罪——只要打赢了、抢得了就行。问题是败了!王廷震惊,却又无可奈何,老天帮对家的忙,要他们在此时点起人马顶风冒雪再行征伐?很困难,他们的补给不似南朝那么麻烦,冬天行军依旧是个负担。且新败之后,要重新研究一下对方的底细,也不适合现在就动手。 如何处罚败军之将,如何报负,接下来的布置又当如何,都是需要吵的。 九王子在大殿里听得厌烦——魏主虽以强力建国,各部头人也并非像南朝一样的“臣子”,吵吵起来凶得狠,甚至有时候连魏主的账也不大买。 【真该叫南人来教教他们‘规矩’!】九王子无聊地想,【大半的吵闹都是浪费口水,最后还不是看哪里好打就打哪里?】 果然,最终魏主拍板定案,暂时放过谢麟一处,比较三处,还是左路更好欺负一点,就他们了!各家准备好人马,待雪停之后即南下。具体的行军路线与出发的时间,魏主并没有即时公布,只命做好准备。而才兵败的那位王子,魏主罚了他黄金,命他戴罪立功,出发时做前锋。 依魏主的意思,这些兵马硬啃也能啃下谢麟这块骨头——这样更有威慑力,且谢麟那里经过一阵,城墙破损也更容易攻击。只是经此一仗,对方已有准备,援军说不定已经到了,再打就不划算了。不如捏捏软柿子,先抢点物资来好休养生息。 这些事情,南方依旧一无所知。 ———————————————————————————————— 南朝的雪没有北国大,雪停之后,援军终于找对了方向,等他们到了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谢麟依旧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对他们路遇暴雪表示了慰问,热情地邀请他们留下来修整完毕之后再回去。郑重地保证,由他发文过去,请求将援军留下,援军只管放心就是。不客气也不行,城里减员如此之多,不将他们留下来,万一这个时候再有敌寇来犯怎么办? 援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赶回去,虽然没能帮上忙再留下来未免尴尬,但是大雪突至又急行军,委实冻伤了不少人,连领军的将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回去了。修整一下,将轻伤的治一治就不至于因为赶顶着雪后寒回去变成重任减员。重伤的也就不至于早死。 现在可不是吃空饷的时候,能少点损失是一点。援军就留了下来,营房是有的,本地减员颇多,空出来的营房再临时搭建一点,倒能容纳得了这许多人。只是这城墙不到化冻是没办法收拾了——已经冻上了。 援军安顿下来,也主动承担了部分的防务,站在城墙上,看着厚厚的冰层也不免有些好奇。天冷结冰,谁都能想得到,将水浇在城墙上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了。还有好奇的士卒倒过枪柄来敲了敲冰壳,只留下点点白痕,心道,又学了一招,想出这招的人真是绝了。 程素素此时却另有事忙,她琢磨着怎么将儿女安全地带出府去,感受一下这劫后余生的氛围,再看一看战争的后果。她的儿女眼下却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往墙头浇水呢?不就不用打了吗?” 程素素哭笑不得:“你这是吃第九个烧饼呢?” 最后一个烧饼的故事谢秀没有听过,又缠着她讲故事。程素素道:“就是从前有一个傻子,连吃了八个烧饼没有吃饱,吃到第九个,饱了。便说,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吃前面八个?只吃第九个就饱了呀,白费了前面八个饼。” 小儿女似懂非懂的,程素素也微感棘手,想了一下,又说:“呐,你们和你们爹撒娇,他听不听你们的?” 两人一齐点头,哪怕对要继承家业的长子,谢麟要求严格,可也不是不宠的。程素素又问:“为什么呢?” 谢秀好奇地:“爹疼我们,就疼我们了啦。”天性如此,有什么原因? 程素素语塞,又想了一想,道:“呐,你们看,这梅花好看吗?” 这个听懂了,小兄妹一齐点头:“好看。” “可要不生根,就没有花……” 谢麟抽空回来看孩子,正遇到这情形:“怎么要出门儿还没出去?一道去?” “好呀。”程素素有种解脱的感觉,低声抱怨着小孩子真难搞。谢麟笑道:“也有你觉得为难的时候?”那必须有,程素素将方才的事情说了。谢麟抱起裹得圆滚滚的儿子:“呐,兵法呢,以正合,以奇胜……” 程素素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不需要生动活泼吗? 谢麟就没有生动活泼,先将大道理给儿女讲一遍,再合着例子说:“打仗,终归是拼杀的事情,就像吃饭,看到品相不佳的饮食便不吃,可终究还是要吃东西的。” 敌兵退去,援军留下,谢麟心情大好,愈发变得有耐心了。夫妇二人带着孩子,也不鸣锣开道,便悄悄地在城里转悠。这可忙坏了谢守清,他以为这个时候谢麟出去亮亮相有利于安定人心,又既担心老师一家遇险,便紧跟着一家四口,试图以其文弱之躯将危险挡在远处。 小兄妹极少走出家门,两双好奇的眼睛矜持又渴望地看着街景,一看之下吓是没有吓到,倒是吃惊不小:“与先前好不一样。他们家也有不好的事了吗?” 谢麟低声道:“大家都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一行人缓步慢行,东看西瞅安定人心,安喜那里也是不会漏过的。安喜受了重伤,现在倒是醒过来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听说防务被接手了,一则放心,一则又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被取代了,心中焦虑,就躺在床上骂人:“小兔崽子,丁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呢!” 听说谢麟一家子都来了,又急得捶床:“扶我起来!” 正忙乱间,谢麟一家已经进来。小兄妹俩是认得安喜的,一见他伤得重,小脸儿这时才有点发白,两张小嘴动了动,都说不出话来了。安喜在床上也起不来,只好等众人到了内室才告个罪:“恕我起不了身了。”继而就是抱怨自己伤的不是时候,又嫌弃援军没顶上用,继而说自己手下也不顶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谢麟便问何事。 分卷阅读463 安喜道:“他们有俘获几个魏人,语言不通,撬不开魏人的嘴。” 竟有这事!谢麟一面想安喜治军居然还不算,竟没有人事先透出风声来,一面说:“那倒要去看看了。” 安喜守城固然不惜性命,打完了仗一肚子的小九九也没变少——自己审不出来的,交给谢麟总比交给援军好,交给谢麟,算自己一拨的功劳,让援军挖出什么干货来,自己可就亏啦。 谢麟安抚了安喜,便急忙去看俘虏。程素素看看儿女,小兄妹俩在安喜的叫骂声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没将儿女带过去。程素素在折磨人上面别出心裁,略想了一想,便问谢麟要不要自己也过去。谢麟咬咬牙:“走吧。”命谢守清将小兄妹护送回家。 谢守清简直要好奇死了,为什么要师母跟着去?!有什么内-幕?!还是乖乖带着师弟师妹回府去。 程素素与谢麟便到了牢里,想要从魏人口中得到些什么消息,就不能叫他们死了。是以攻上城头被砍翻俘获的几个魏人已裹了伤扔在了厚草堆上,身下还给铺了条薄被,墙角扔了一个火盆。有三个还在昏睡,是受伤之后发了烧,清醒的两个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另一个却是个骨架还没长开的少年人。 从面相上看,清醒的两个当有血缘。又见有人来,中年人将少年挡在身后,少年硬要向前挤,两人口中说着程素素也听不懂的话。谢麟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找个通译来,王三不是从北边带回不少人么?总有懂的。我道还有什么难的呢,去,将他们两个分开了来……” 不怕他们关系不好,就怕关系太好,拿一个威胁另一个的事情,谢麟又不是不会做。以往不屑于做,现在两国交兵,有什么手段是不能用的? 通译找来了,事情便好办得多。几番交谈,便知他二人是父子,那就更好办了。将二人隔离开来,谢麟分别与这二人交谈。父子二人一旦被隔开要胁,便不剩几分坚持了,很快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无非是谢麟抓了走私贩子,伤及了王子的利益,所以王子就领兵来了。 谢麟问及军法等等,二人皆是一脸茫然:“王子想要出兵,就出了呀。” 居然不要验核兵符?谢麟惊讶之余,又转起了脑筋——看来魏主对下面的控制并没有那么强么。再问其他,这父子二人虽是勇敢,所知机密却并不多,用刑之后也没问出什么来。 知道不是魏国的战略,谢麟的心放下了大半,也有心情说笑了。程素素道:“看来魏廷还有一乱。” “那是,”谢麟幸灾乐祸地说,“魏主不集权无以成事,集权必有内斗。且等着那一天吧!” 心情愉快的谢麟第二天即发布了安民的告示,又将所得消息奏报朝廷,同时移文去质问边将——如何你们将人放了进来!派去移送公文的乃是米铮,米铮背后还有枢府的背景,派他倒比别人合适了。 米铮来去三日,青着一张脸带回了两个裹着破皮袄的中年人:“城破了这两位是躲在地窖里才活过来的,城内,人间地狱。” 城破了,所以魏人长驱直入了。 谢麟大惊:“什么?!怎么不……”怎么不送信来通知呢?显然是没有能够发公文的人了。 谢麟不得不发了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往内地送信交通要便捷得多,七日后,朝廷便给了回复,命谢麟暂时接管辖区内一应军政事务。原本的援军也留下来听他指挥,尽快恢复防务,不能再退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地理问题,若是由着边城被破而不恢复,则往南百里将无险可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了。若等朝廷再派人来,一来一去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或许这城就得废了。 纵然是寒冬,哪怕是书生,谢麟也须即刻起行赌这一把。 程素紧张地给他打点行装,问道:“要不,请赵先生将孩子们带回京城,我随你北上去吧。”她可不放心谢麟一个人走。谢麟也后悔将儿女带回来了,理智告诉他,撑住了这一阵大有裨益,然而心爱的子女总不肯令他们冒险。 谁也不敢拿两个孩子冒险,赵骞临危受命,与谢守清两个一起,带上五十护卫,悄悄地护送两个孩子回京。 谢麟移府边城,程素素没等到他们安全抵京的消息便与谢麟整束行装,一路北上,只待朝廷新调的守将到来,再行回还。眼下只盼着自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为真,只是一个将领的私自行动,魏军不会在近期内进攻。 百余里的路,谢麟咬着牙,一昼夜赶到,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的时候,残破的城墙出现在了视线里。 率领援军的将领姓钱,一路很是担心谢麟还带着家眷要误事,不想不大撑得下去的是谢安抚,活蹦乱跳的是谢夫人。匆匆近前对谢麟道:“大人少歇,我命孩儿们先将城里巡一巡,大人再进去。胡虏破城,十室九空,到底还是能找到些人的,怕有盗贼。” 程素素不在将士面前争先,只担心地看了谢麟一眼,给他递了只酒囊。谢麟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冷酒:“好!” 不多时,城也巡完了,钱将军请谢麟夫妇入城。 程素素裹着皮裘,与谢麟并马入城,城内一片萧瑟,仿佛已经荒废破败了数百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所有生机,地上残肢断臂,墙上血痕污黑。 程素素心头一震,一股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居然在一座兵祸过后的城池里,会这么地想要维护一个封建王朝,明明是恨不得封建王朝都完蛋的。 程素素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十分好笑了,这股强烈的守护的愿望,居然比差点赌咒发誓的、要守护家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战乱总是会死人的。国人心中的恶,也不比异族少,但是她曾见过弥勒教作乱,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觉得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反而更想获得安全。 自幼年起,她想的便是“生存”,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生存”二字在脑海里如此鲜明的浮现。 是了,生存。 第21o章长篇大论 摆在谢麟面前就两条路,一,重整防务圆满完成,将边城交给来接替的守将,功成身退回后方继续做他的安抚使,对峙几年没有出现疏失便可返京,再升一级拿个要职肥缺,从此更加平步 分卷阅读464 青云;二,就死这儿了。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不存在什么眼看不成功便逃走、忍辱负重留有用之躯以待来日。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背后还有一家人,可不能让家人跟着背负这样的名声。 谢麟又一次后悔了,不该将妻子也带过来的。若妻子在京里,完全可以照顾好孩子!现在呆在这里,福祸难料,谢麟一点也不想让妻子陷在危险之中。只要安顿下来,就找个机会让她回去吧,谢麟想,累是累一些却安全。 程素素不晓得谢麟打着这个主意,她坚定地与谢麟进到了城里、找到了衙署所在。天下几乎所有的城池规制都是差不多的,衙署的位置也差不多。一路上并非一个人没有,仍旧有漏网之鱼在寒风之中瑟瑟地将门板打开一条缝儿,见到来者服色,不敢置信地扑了出来——终于来自己人了。 军马都是经过训练的,并没有被突然扑出来的人吓到,倒是马上的护卫抽刀戒备起来。程素素看扑出地上的人,看得出来大变之前生活在小康,衣袄很厚实,如果不是这几天的摸爬滚打,袄子还很新。 离着马蹄半尺,来人已经哭委于地了,口里喊着含糊不清的话,细细分辨,说的是:“你们怎么才来呀?” 是啊,怎么才来呀,城几乎被杀空了。 谢麟没有收到过求援,烽火都未见燃起,可见魏军突袭是何等的迅捷有经验。 魏人过境抢钱抢物也抢人,青壮年无论男女都是抢手货,年老的工匠等也很有价值。抵抗的杀死,不能带走的也统统杀掉,延续着部族攻伐的传统,超过车辕的未成年男子也很难逃过一劫。这一次虽是为了报复,也没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在边城进得迅速,烧杀抢掠一空,分派一部分人马先期押送俘获北还,再整军前进。 钱将军先跳下马来,喝道:“谢安抚使奉命前来整顿防务,尔等休要阻道。看你正在壮年,何不投军杀敌报国?” 谢麟也从马上下来:“不要吓他,你且起来,我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读过书的人?” “是,”书生抬起头来,泪水将脸上的灰土冲得一道一道的,声音哽咽,“读书,嗝,什么用也没有,嗝!” 谢麟道:“给他一匹马,让他跟来吧。” 有个读书识字的当地人是有利于摸清情况的,读书识字的人将事情描述清楚有逻辑的概率会更高一些。 书生浑浑噩噩地爬上马,江先生引马上前来与他说话,问了他的姓名籍贯等等,将他来历套了出来。这书姓黄名蟠,就是本地人,前些日子此地虽是边陲却还不是与魏国紧邻之处,乡人虽知有些危险毕竟故土难离,并没有设法内迁,反而留在了这里。 后来魏军与官军拉锯,本城也只是在输送物资上吃紧些,并没有危险,且眼看官军似已站稳脚跟,黄家便更不想走了。直到半月之前,魏军来了。 黄蟠一家有个小地窖,一家子躲在里面,初时以为躲得过去。魏军一贯来去如风,虽然魏主也有扩充疆土的志向,且将国界向南推了不少,但是近来拉锯,魏军爱惜兵力且不擅守城,往往大肆劫掠一番便北归。 黄蟠本以为这一次也是如此,将父母妻儿藏到地窖里,自己从外面锁上门,再翻墙进来也躲进地窖。不想魏军打劫也劫出经验来了,竟被一队人搜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他倒有血性,抄起一根木棍与魏军搏斗,一回合,被对面一棍打了个满脸血,昏死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父母幼子都死了,妻子不知所踪,想来下场也…… 他将父母与幼子的遗体拖到地窖,外面又响起了魏军的声音,魏军一直在搜索城内,连他家也被再次光顾过。他只得又躲了起来,靠一点点干饼冷水充饥。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魏军突然消失了。 此后有心想找个脚力南下报讯都找不到——别说脚力了,连鸡都只能找到鸡崽而找不到肥鸡。这样的天气里凭一己之力出去找人又或者是报信几乎是不可能的,黄蟠小心翼翼地在城里寻找,遇到几个也是躲地地窖或者别的什么隐蔽的地方的同乡,大家情形也差不太多,有偷窥的告诉他,魏军南下了,然后又北上了。 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直到哆嗦着嘴唇将自己的事说完,黄蟠才醒过味儿来——这一次的兵祸算是过去了,而他也一无所有了,顿时不知路在何方,又呆住了。 江先生叹息一番,安慰道:“大人既留你,你便好好在大人面前效力,或许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黄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但愿。” ———————————————————————————————— 本城原是个府城,这处府衙比邬州的要差一些,更有一种阴森之感。钱将军已经派人来此搜寻过了,一无所获,倒是将府衙里倒下的尸体都清了出去堆在了街角,以免谢大人受到惊吓。 一行人对地上墙上柱子上喷溅状的血迹都熟视无睹了,江先生谨慎地上前:“东翁,还请先分派卫士,再走动。东翁与娘子身边也要带上卫士才好。” 赵骞南下之后,江先生又恢复了昔日的从容模样了。 于是打京城带来的护卫又很快地分派了当值班次,将府衙内外把守住。谢麟对钱将军道:“恢复防务将军不可推辞,不若你我联署办公,免得来回传讯麻烦。” 钱将军一想,自己也就住前衙,谢麟夫妇住后衙,凑一块儿还安全。万一谢麟在这城里出点什么事儿,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当即答应了。 也没人吩咐他做什么,黄蟠手足无措地贴着柱子站着,直到谢麟对江先生说:“给他一间房,告身文书随后再补,先在衙内帮办吧。”他才舒了一口气。 钱将军道:“还将大人示下,眼下……” 谢麟道:“先将防务整一整,搜寻幸存百姓,修补坏损城墙吧。”天气如果继续这样冷下来,如果魏军来犯,可以继续浇冷水冻一冻城墙应急。但是天一暖就不行了,城墙还是要修的,人口也是要聚起来的。 钱将军道:“好!”他将府衙布防又调整了一番,这样,谢麟的护卫除了八个随身保护他的,其余都压在了后衙,密度更大,而钱将军的军士保护前衙也很安全,又避免了两套体系之间的摩擦与空隙。 办完这些,他极有眼色地表示要去巡一巡城墙,请谢麟且将府衙内的架子 分卷阅读465 给搭起来。实则是给谢麟一个安顿的时间。 谢麟耐着性子给下属们分工,他这一来,不止带了老婆带了幕僚带了学生,还带了原衙内一半的属员,简明扼地下令他们各司其职——先把本地的文书给找出来理一理以熟悉情况。至少要知道本地原本的人口地理特点等等。 各职司行动起来的时候,谢麟在新指定的、空空荡荡的书房里又召开一次碰头会。听说要商议事情,江先生十分顺手就把程素素给请了来。 程素素本地后衙收拾来着,整个府衙都被洗劫过了,好一些的家俱、帐幔也都被抢了,幸运的是因为易燃物被抢,府衙倒不曾被焚毁。简单洒扫一下,将行李打开,铺盖等倒是有的,摆放一下就是——东西太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倒是盯着护卫们布防更花心力一些。因前衙还有钱将军及其部下,谢麟的书房就放在了后院,前衙只留个办公的地方。程素素特意在书房多放了护卫。 谢麟还在想如何将程素素给劝回去——命令,程素素估计是不会听的,谢麟不知怎的,也无法对她“命令”什么——心里不由埋怨江先生嘴太快,就这么将人请了来。夫妻多年,谢麟也知道程素素的性格,遇到困难她要会退才怪了! 果然,程素素一脸严肃、满眼跃跃欲试地来了。 谢麟只想扶额。 黄蟠被叫来的时候,猛地见一个娘子也坐在上头,顿时将头一低。在外面的时候就罢了,为何到了府里还…… 江先生已经代他将始末给讲了,又问他:“我说的可还有疏漏没有?” 黄蟠摇头。 谢麟又问他本府的一些情况,黄蟠将所知都说了,谢麟微有失望,黄蟠到底不是主事人,知道的并不多,究竟如何还要看文书整理的情况——但愿没被烧掉,以及接下来的摸查。收获也不是没有,倒是知道附近还有一些村落,或许可以征集到人手。 谢麟心里做着预案,初步的粮草等等还是要需要调集的,人手的话,日后此地必是屯兵之所,百姓倒不急着迁太多过来…… 心思电转,谢麟口上温和地说:“这样,你先歇息,明天一早带着他们,去你知道的村子里……”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江先生对高据使一眼色,高据即派了个小厮跟着黄蟠。 将黄蟠打发走,谢麟拔直了腰杆:“都说说吧。” 江先生先问他的子翼兄,石先生道:“兵、粮、人。” 江先生无缝对接:“这三者缺一不可,东翁尚须移文枢府,要求增援。官军要有,能员干吏也要有。可给派个能打仗的来吧!” 谢麟道:“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还要咱们先撑着。”顿了一顿,有点犹豫地看向程素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程素素很有气势地道:“咱们大家伙儿都忙忙碌碌的,有没有想到究竟是为何而战,敌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来?我们要面对的都有什么?要如何克敌制胜?别说敌人就是魏虏,他们来是因为他们贪,难处就是没有霍卫那样的名将啊。” 这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呃,发错频道了,不过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高考过了nnnnn年的程素素又从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落满了尘埃的箱子,吹去灰尘,努力往自己智商的峰值迈进。 依旧是谢守清提出了问题:“这……敌人不是魏虏?如今确实缺良将哎……” 程素素道:“那可不能只看这表面的文章!” 要看什么呢? 程素素便开始分析,从资源的争夺、气候的变化到矛盾的不可调和,又指出了双方力量的对比,非常无耻又非常贴切地搬出了《论持久战》。指出了国力的问题,经济的重要,并且鼓励大家不要因为目前的局势而泄气。边城空了不要紧,地大物博不是说着玩的。 明白的指出,什么议和都是白瞎,没用的,哪怕是议和,也是为了下一场战争,别抱幻想了。 魏虏最大的危害不是攻城掠地,而是对文明的破坏,例子也是现成的,府里血还没擦完呢。也不要寄希望于魏国的“开化”,他要开化了,学习礼仪了,还有你什么事儿?以为他学了礼仪就会称臣吗?不可能!会鸠占鹊巢的亲!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学完了礼仪来搞你,像隋军南下,最的是他们像五胡十六国的时候一边南下一边学,我就问你怕不怕? 又分析了魏国的情况,魏国新立,气势正盛。但是他们的历史遗留问题也很明显,就是集权不强,这样他们内部肯定会有矛盾,如何压下这个矛盾?战争,只有对外战争,用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在战争的过程中增强集权。这个矛盾完全可以利用嘛——谢麟正在搞的就是这个。但是内乱不是扶一个人上位,万一这人当家作主之后翻脸了呢?是要让敌国混乱,让敌国内的矛盾势均力敌,让他们闹腾分裂,不能拧成一股绳来侵略。 说到敌人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魏国人都是敌人,是入侵的魏虏才是敌人,当然主要是指如今的魏主这一集团。再有,魏国百姓是无辜的呀,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这一点要明白,不要一刀切地搞什么“非我族类”统统打死。一定时期内的统一战线还是需要的,反对入侵、或者有入侵行为但是与魏主有矛盾的都是可以团结的。 朝廷中有识之士也知道这是一场持久的对峙,但更多的是出于史书上的经验,且提的也比较零散,毕竟魏国新立,对魏的研究也是才开始,且都讲得含蓄。程素素这回倒是讲得明白且直白了。 又提到了国内的问题,如土地兼并等,这就说得比较含蓄一点了。通过对外战争转移矛盾这一招,对国内同样适用,但是效果却不如魏国好。主要是投入与产出是否成正比的问题。如果国内矛盾超过与对国外的矛盾,那么它将与外部的危机一并爆发,拖垮、葬送整个王朝,所以,在这个时候,绝不可以激化内部矛盾。 魏虏来犯也不是没有提供机遇,它给一部分有活力的新生力量提供了机遇,国内势力可以洗牌,进而缓和矛盾。应对,当然是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了。再说回谢守清提出的良将的问题,地大物博,是从来不缺人的,缺的是怎么发现人才,怎么给他们机会。现在,正是机会。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 战时就要有战时的样子,至少军队里,要因时而变,不能再拿着和平时期跑关系、 分卷阅读466 熬资历的那一套来卡将领的晋升了。 整个儿做了一个大会报告,从头到脚给理顺了。虽然没有什么奇计神策,却让人心里有底了。 问问题的谢守清目瞪口呆,实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大篇如此明白的答案来。说的都是最简明的道理,却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明确而系统地给论述出来。 师母在下很大的一盘棋啊。 在座都是聪明人,其中以谢麟为最,短短的功夫,他已飞快地提炼出了要点,而后想到了程素素很久之前做过的图表,如果以图表来展现的话,那就非常的直观了。双方都麻烦缠身,借着这一对峙,看谁被拖垮,看谁能涅槃吧! 但是!谢麟遗憾地道:“我一介文官,四品而已,管不到枢府。” 程素素干脆地道:“至少眼下只要你看得到的,就可以护住别叫良将被案牍文书给耽误了。” 江先生豪气万千地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东翁经略地方,事急从权,且宫中、两府给予安抚使之权比昔日更重,亦可参与军务。东翁当把握机会!” 真好!照着娘子这么明白的说法,东翁很快就能自成一党了。辅佐一个丞相的梦想,就要能实现了! 谢麟笑道:“当然!” ———————————————————————————————— 钱将军发现,谢大人变了,不是形于外的改变,而是整个精气神都不大一样了,对将士们更加关切了,出现的频率也增加了,甚至连被俘获的魏兵都有向他投诚的倾向了。 黄蟠作为向导,也颇找到了不少百姓,有一些也是兵祸之后的幸存者,正好将他们都集中到城里来。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朝廷的行文亦至,将派大将前来,同时会从临近的城池各抽调少量兵马,积少成多汇成一部,共守此城。谢麟要做的是,搭好架子等他们来填坑,等到人员到齐,再居中协调,建立好新的秩序和平衡之后,谢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此时,新年又至。才遇大难,家家都有丧事,也高兴不起来。只是简单地挂点灯笼,放点爆竹了事。 到得灯节,元气又恢复了一些,最近的两处调集的人马已经过来报到了。钱将军点一点手上兵马,居然凑到了三千人,算不错了,等人齐了,大约得有个六、七千的样子。魏虏再至,也能支应一段时间了。 灯节就热闹了一些,会猜谜的人少,做灯的巧匠也寻不着一个,大家自己动起手来,糊了些花花绿绿的灯笼出来看灯玩。 热闹到了午夜,谢麟便回去休息了,次日天不亮,谢麟就从暖暖的被窝里被叫起来——就在这一天夜里,烽烟又起,魏主调集了大军,趁着灯节热闹,南下了! 谢麟被暂时放过了,遭殃的是东面的邻居,燃起的烽火传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第211章再接再厉 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或轻或重的起床气是再所难免的,消息不好又来得不是时候,谢麟的脸色就很难看。不止是他,整个府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逃出生天的轻松感,反而有一种“td又来了”的愤怒。 选在灯节比选在过年还要糟糕,至少过年的时候大部分在家里吃团圆饭,灯节的时候拖家带口的选择出门看灯。哪怕城守住了,人员的踩踏都是个灾难。 是的“哪怕城守住了”,虽然是夜袭,对突袭一方的要求很高,但是考虑到守城的一方也是措手不及,所以现在这城有没有守住,还是个很大的问题,所有人都不乐观。 一旦城破,大正月的再来这么一个消息,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功利短视的角度来看,谢麟守住了,若别人守不住,可显得他的本事。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没一个人不懂,此时人人眉头紧锁,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大方面上是明白了,具体操作仍然考验着个人的能力。 钱将军铠甲加身,抱着头盔,焦灼地等着谢麟有什么说法。行军打仗上的事情他自认是比谢麟要强一些的,但是!钱将军不是当年的夏偏将,他比夏将军对官场更熟悉,晓得此事要是自己埋头单干,万一出个意外,连个捞自己的人都没有。找到谢麟,他图的是一个互相照顾,如今官场之上,是文官玩得转。 谢麟问钱将军:“可有派出斥侯?” 钱将军舒了口气,语速颇快:“某已派人打探了。不过,军情紧急,恐怕……”魏军若是轻装上阵,以骑兵打头阵,那速度绝对不是防守方能承受得了的,搞不好魏军打完了东边一转头,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才被打残了的,又过来顺一顺手。 钱将军焦虑了起来:“就怕他们调转头再过来。这不增援,是眼看着友军受敌,增援,又怕敌军趁虚而入。” 这些谢麟当然想得到,心里还飞快地闪过“你个将军,连应对之策都没有,要你何用?难怪边境总吃败仗,现在的僵持都是拿命填出来的吧?d!” 难听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脸色反而变得缓和了:“如此,先戒备吧。小心没有过头的,烽火一路传下去先。” 钱将军心道,果然是个文状元,还盼是真是个星宿下凡什么都懂,没想到……也就是跟我一样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两个人心里互相鄙视了一回,又都无可奈何,鄙视别人就是鄙视自己,盖因大家的办法都是一样的——当缩头乌龟先顾好自己,别被魏军一锅端了。 谢麟又补充了一句:“天也亮了,我这便清点城中百姓,协助守城。将军作好要驰援的准备吧,魏军侵边,咱们不动一动是不行的。” 钱将军苦恼地道:“某就怕不动他们都要过来,一动,反而将他们引了来。当务之急,是稳固城防,不是再生事端。” 谢麟板着脸,内心更加鄙视:“树欲静而风不止,将军且作他们要来的准备吧。” 钱将军也更加鄙视谢麟,口里却说:“也罢,某便先去整顿防务。” 出得门来,一群小校围着钱将军,问道:“将军,如何?” 钱将军长叹一声:“唉,谢大人办民政是好的,行军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们文官了。”倒也是这个道理,小校们也不觉得太失望,至少谢大人能保障他们的补给、不指手划脚给他们添乱,这就很好了。 ————————— 分卷阅读467 ——————————————————————— “唉,这位钱将军,带个兵还行,至于与魏虏决战还是不要指望他们了。”谢麟怏怏地说。虽然是不喜欢齐王的,但是齐王的能力谢麟还是认可的,与齐王一比,这位钱将军就特么是个渣渣! 江先生撩撩眼皮,看着程素素从屏风后面又转了出来,这才一拱手,问道:“娘子如何看?” 程素素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忧在近前,心思放太远也解决不了眼前的事情。第一件,弄不明白敌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好先保守着来,官人与那位钱将军的做法倒没有什么大问题。手里就这些人,守还不能丢,还能怎么办呢?” 提在这个就生气! 江先生忍不住道:“王三究竟在做什么?”饶是并没有对王三寄予厚望,只要求他作为一个桥梁以及广洒网以了解魏国世情的一双眼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三丁点儿消息没传过来,简直是个死人! 谢麟摆摆手:“他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啦。” 情报工作确实是个大问题,还是得抓紧培养的。但是,情报人员有一个大问题,深在敌国,若是意志不坚定,科科,双面间谍算好的了,被敌人给收买策反将计就计才糟糕呢。 程素素道:“既然是场持久战,那这探子就不能现抓,从现在开始养吧,过个三、五年,怎么也能养出些有用的来了。以往是不觉得重要,现在看来,还是很需要的。王三这也太不老到了,他就不是干这个的料。” 谢麟一抬眼,程素素道:“嗯,从头开始教,先选与魏虏有血海深仇的,要机灵的,识字最好,不识字也没关系,可以从头开始学。又不要他们考科举,只要能传情报就行了。” 谢麟当即拍板:“好!”对哦,培养探子,像程素素讲的那样,这么有专业素养忠诚度又很高的人,不止能对外还能对内。咳咳,当然,对内这一部分怎么用,那就不可说了,悄悄地培养一批自己人那可真就方便了。谢麟可不是一心为公的大好人,自己的手上多点底牌是最好的。 人最好选,在这里随手一拣就是家破人亡与魏虏仇深似海的。 说到这里,高据心头一动,他姐姐曾受程素素之命做过类似的工作,不过那个是很粗糙简略的,现在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一个不顶用的王三且能有出身,若领了这一差…… 哪知道程素素想的却是自己来接手这一件事情,这样的双刃剑,程素素也不能交给别人呐,必得自己盯死了,不可能放手给别人去搞。她自己也不曾做过间谍,许多知识是看谍战片儿之后感兴趣再自己寻摸资料当点常识记下来的。一些“高科技”,如今这原始年代是没有了,还得调整,那不就是从头开始吗? 起-点是零,谁干不是干啊?好歹她还知道谍报干好了是个什么样子呢!目标明确了,想办法往目标上靠就行了。 以她现在的情况,冲在最前面那是不可能的。与敌国对阵,轮得到她上场的时候,要不是赶巧遇上,那就得是顶在前面的男人都死绝了,一如当初邬州。所以,与其干着急,干嘛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做个“后勤”呢? 谢麟同意了。显然,谢麟也有自己的打算。谢麟也知道,一件事情,做生不如做熟,一旦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一个领域里打磨,那么她的水平必然会超过大多数人。如果是程素素,那么谢麟就可以断定,至少有一部分情报的势力是会掌握在己方手中的,哪怕是日后自己不做这安抚使,不与魏国直接对峙,要将这些资源转交给下任。也能够扣下其中一部分资源为己所用。 江先生与石先生都闷不吭声,以二人之智,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样的后果。可是那有什么呢?齐家治国平天下,顾大家也要顾小家呀!二人自听了程素素那一番言论,震惊之余,私下也讨论过。 结论是,新的利益集团一旦形成,有极大的可能是以谢麟为中心的。那么……可以玩的花样就太多了,最极端的后果令人不敢想。驱逐魏虏之后,可能面临的是一场内斗,彻底的洗牌。 那也没什么不好。 石先生要的是家族不要被边缘化,最后泯然众人,江先生则一心要辅佐谢麟位极人臣,则谢麟有点自保的手段真是太应该的。 那就这么着吧。江先生琢磨了一下,让程素素来做这个事,比别人要好得多。首先,谢麟现在事太多、担子太重,让他兼顾这个不太重要的事项,也不可能的。余下的人都没有程素素条件好——她是谢麟的老婆,她就是谢麟,谢麟就是她。 学生们都在装鹌鹑,或许因为年龄阅历的关系没有两位先生想得那么深,但是师母略可怕,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吧。 ———————————————————————————————— 在谢麟去动员全城的时候,程素素开始了她的挑人之旅。换上了一身儒衫,“程肃”便在这屠城之后的荒凉之地复活了。 第一站去的是收容所,从里面找年纪不大的少年,男女都有。收容所还算干净,地方也大——屠城之后,屋子多人少,找一处大些的宅子安置还是容易的。每日里这些少男少女可以分得一定的口粮,八分饱,相应的要做一定的工作。 有机灵些的,看到程素素衣着虽然朴素但是干净整洁,脸上一派温和,肤色洁白一看就是生活得很好的人,都起了跟随的心。不说兵灾,就是水旱之灾之后,趁这机会买奴仆的也不少。有个主人家,也比孤零零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好吧? 程素素却不大看好这些机灵人,虽然间谍要聪明一些的,但是心思太灵活的,杂念太多的反而不适合。略略不那么机灵,但是年纪小一点的,反而更好。 屠城余下的人口并不多,符合条件的就更少了,程素素看来看去,也只找到了五、六个,失望之余倒也坦然——要是合适的苗子这么容易找,这份活也轮不到她来干了。 带个三男二女一共五个少年,程素素出了收容所。才出门,便见两个士卒将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老人给驱赶了过来:“去去去,正忙着呢,您老添什么乱?” 老翁头发花发,身上的冬衣倒是新的——这还是谢麟下令给从物资里拨出来一部分军士的冬衣给百姓来穿。老人左臂的袖子掖在腰带里,一只右手还捏着杆□□:“我原也从过军哩!” 分卷阅读468 士卒对他倒有几分同情。老人儿孙被杀的被杀、被掳的被掳,一辈子的辛苦,有家有业有后人,魏虏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自己,也是不完整的了。这股恨,是不一直杀到最后不肯休的。可是太老了…… 程素素听几人对话,猜着了八、九分,心头一动:“老人家,可愿随我走?” 老人眼睛赤红,目光怪异地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谁?” “能让你如愿的人。” 老人再无挂念:“中!” 程素素也是突然想到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这位老翁的立场,让他来找不会降敌的人,可比自己这样大海捞针的试探、筛选,概率要高得多了。 程素素先问:“老翁高翁大名?” “姓程,叫我老程吧。” 程素素微惊:“原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老翁翁,有礼了,我行六,叫我六郎便是,这边请。” 程素素捞了个本家老人,这老人名字叫做程万年,今年五十来岁,看起来却沧桑得紧。程素素先将另外几位少年安排在一处宅子里,又将程万年带到府衙不远一处清净院落里,这才对他说明了来意:“朝廷对魏虏动向所知甚少,需要一些忠于国事、不会背叛的人去打探敌情,不知老翁可知哪里有这样可靠的人?” 程万年道:“只要能报仇!郎君既然有这个心,老汉一定将他们都带来。” 人会本能的寻找同类,短短的时间里,虽然有钱将军接手了防务,有谢麟在安顿百姓,国家接手了战争,战争的受害者却不能忘却伤痛与仇恨,他们本能的聚集在一起,互相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口气,就能嗅出同类的味道来。 程素素要求程万年办事要机密,程万年道:“明白,年轻时在军里也是这般,不过嘿,他们有不守规矩的。郎君放心,咱们守规矩。” 最后竟是程万年带来的人比这群少年少女更适合隐藏——他们年龄不一,有中年妇人,有壮年男子,有残疾人,有小商贩,本职业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而少男少女们胜在年轻,学习得快。 程素素自己也是个新手,先是筛选识字的人,不识字的还要扫个盲。同时,按照对记忆力的要求进行甄别淘汰,又要剔除一些明显的缺陷,如果有一个脸盲,那就太虐了。期间也断不了做思想工作,先不令他们与外界接触,隔绝的环境更有利于洗脑,呃,做思想工作。召集起来开个控诉魏虏罪恶的会,彼此心连心地坚定了驱逐魏虏的信念,是个不错的办法。 程万年不断地城内里搜寻,程素素不断地挑选淘汰。 “程肃”总是神出鬼没的,一时在,一时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程万年也不在乎,只要能给魏虏添麻烦,就好! 程素素除了着手训练新人,也将旧有的体系运用了起来。不等高据在考虑要如何向老师江先生请教此事是否可行,程素素便召来了高英,让她去做玄字部的头领。程素素将未来的部门划作几部分,高英是其中一部,算是比较明面上的一部。 计划里,当然还有其他部门,这些却都不是高英能够知道的了。 高英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还能任用,忧的是此事明显是弟弟来做更能得到个前程。程素素仿佛看出来了,对她道:“有些事情,并不是男子就一定合适。他要沾了这个,就脱不了身了。踏踏实实做事,自有出头之日。此大有为之时啊。” 高英敛神:“是。妾一家上下,悉付与娘子了。” 程素素道:“在娘子这里,你是高娘子。在六郎面前,你就是‘算盘’。”给了高英一个代号。以此为起-点,人人都有代号,程素素因自称六郎,然而底下人敬畏渐深,用了北方一个尊敬的说法,于是她的代号就从六郎变成了六爷。万没想到,“六爷”是个女人,还有老公孩子。 定下代号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魏主竟没有再南下,而江先生骂了无数回的王三郎也终于从魏国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给谢麟的信。 第212章急转直下 王三郎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腰弓得像个虾米。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久到从蒋清泰交给他书信开始。 虽然不是很想冒这样的大风险,但是既领了任务有了官身,硬着头皮也得干下去。且男儿总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若在敌穴之中来去自如,将敌酋玩弄于指掌之上,那也是一件能够让心理上得到莫大满足的壮举! 哪怕到了王庭便知道事情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但是正处榷场关闭,魏国急需物资的时候,作为商人,王三郎还是受到关注与一定的优待的。九王子心腹与他接触,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重要的错觉。 是的,错觉。其实那个敌国王子什么都知道,却像耍猴一样的看着他在王庭里探头探脑,焦灼等待。而他呢?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探到,之前以为将王庭各处衙署的设置、有名有号的贵人都打听得差不多,任务简单他又做得不错,可以回来稍作炫耀了。 直到蒋清泰带来了一封信,直白地告诉他:“九殿下命在下来转交此信。” 此时王三郎还以为信是以他的,紧张激动又兴奋,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得到敌国贵人的重视,超额完成了朝廷给予的任务。蒋清泰顿了一顿,晾到他冷静下来了,又添了致命的一句话:“请转交与贵国谢安抚。” 艹!王三郎跳了起来,原地蹦了一下,模样落在蒋清泰眼里显得滑稽极了。蒋清泰背井离乡,未尝没有一丝遗憾,然而起因是贪官污吏,九王子又冒名将南朝君臣戏耍了一回,魏国南下总是胜多败少,如今再看号称是南朝学问最难得之人派来的这个……什么呢?蠢材?傻驴?呆鸟? 啧,蒋清泰摇摇头,他的遗憾是越来越少了,甚至很有一种“国事糜烂,更该我等一扫浊气,重建秩序”的壮志。再看王三郎指尖一触到九殿下的谕令,仿佛那封了火漆的信封会咬到他似的,蒋清泰唇边一抹笑愈发的轻佻了。 带着蒋清泰轻蔑的眼神,王三郎一路僵硬着回来了。沿途很太平,魏国没有人打劫他,他就是安全的。怀里揣着据说是九王子亲笔的信,仿佛揣着个怪物,王三郎很想就地消失,信什么的,也是不存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边城。 分卷阅读469 谢麟,正在这里。 王三郎硬着头皮投了帖子,很快得到了召见。 谢麟很和气地说:“你辛苦啦。身陷敌国最是难熬,你的家人很担心你,回去与他们好好团聚吧。”并没有第一时间问王三郎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王三郎只好自己说:“下官无能,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打探到,反倒成了敌酋的信使了。” 谢麟依旧很和蔼,江先生来接了信,安抚地说:“大人既叫你回家,就是给了你的假了,你父亲可托人问了我好几回了。如今可算对他有个交待了。” 王三郎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心里太委屈了。一个水平比普通人略高一点的富人家的子弟,遇到了智商在巅峰时期的敌国王子,差距大到被秒,王三郎此时极需要有人安慰鼓励,可惜谢麟与江先生是吝于给他这样的关怀的。 不问他的罪就算好的了!两次入侵,一次没有察觉,两次还是没有察觉,要你何用?尤其第二次,魏主亲自将兵,这样大的动作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是魏国太厉害,还是王三太无能? 王三郎难过地走了,谢麟则拆开了信。 信纸是上好的雪浪笺,此物在魏国越发罕见了,九王子倒是不缺,很奢侈地写了厚厚的一封信。开头问候谢麟及其家人,很怀念与谢麟的会面,第一次见到像谢先生这样姿容俊秀“朗朗如日月入怀”的人,很想能够与谢麟长久相处,可以请教学问。回国之后,他又历尽辛苦,搜集了谢麟的文集,同时还提到了谢麟之父谢渊的文章,夸赞谢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于仰慕,便冒昧地给谢麟写信,托“令仆”给捎带过来。 继而笔锋一转,写了他自己的雄心壮志,需要向谢麟请教的地方。再婉转的笔调也掩盖不了他抛出了一个诱饵——创文字。“大魏本无文字,借他族文字终有表意不清之处”所以希望谢麟这样一位“学究天人”的大儒,能够参与其中,给予他帮助。 这无疑是一块大大的香饵。能够参与创制一种文字,是多少人等也等不来的机遇?多么的荣耀,必能名垂青史的。 谢麟读到此处,却是面沉如水。于魏国而言,这是再荣耀不过的伟绩,但是谢麟却看出了其中的内涵。“有自己的文字”,若他是魏人,内心必生无限自豪之情。哪怕是个旁观者,都会赞叹定策者之眼光格局。可他是敌国重臣,直面魏国兵锋的人,那是真的开心不起来的。 继续往下看时,九王子言语又缓和了下来,以忧虑的口吻写了魏国的难处,天时太不好了,暴雪、干旱、蝗虫等等,无时无刻不在对魏人的生存构成威胁。挣扎在死亡线上,纵是王子也不敢轻忽。但是!他是绝对反对现在这种野猪拱地式的侵略的,这一点请谢麟一定要理解,他本人很喜欢南朝的繁华,喜欢南朝的礼仪,是绝不会想做砸锅这种煞风景的事情的。 继而写他的难处,如今魏国上下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不大能接受他的主张,他希望谢麟能够来给予他帮助,帮助他确定法律制度。 权利的饵又抛了下来,如果说创制文字对个人而言是名声多于物质利益的话,那么制定制度与法律,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参与定律必是位高权重之人。 最后又对谢麟表示了关怀,以为像谢麟这样的人,应该锦衣玉食,玉堂金马而不是爬冰卧雪、餐风吸露。暗示会给谢麟提供前者那样的环境,不使他吃苦受累。 谢麟这厚厚一叠信纸往桌上一摔,难得骂了一句粗口:“竖子敢尔!” 江先生小心地凑了上来,指着信请示:“东翁?”我能不能看一下呀? 谢麟道:“先生看吧。” 江先生匆匆取了信,一字一字将信里的内容掰开了看,看完第一句话便是:“东翁!此时万不可糊涂!请东翁即刻具本与圣上!这是劝降您啊!”必得向宫中报备,以免留下隐患。 谢麟冷着脸:“知道了。” 江先生道:“这魏九……其志不小。” “当然,”谢麟冷笑道,“他爹还活着呢,他就将饼画得这么大,做得好白日梦。” “然以为奸狡,未必不能如愿啊。”江先生动起了歪脑筋,是不是从中挑拨一下呢?看起来这个魏九有点“雄才大略”的意思,让这样的人执掌魏国,对本国不利。 谢麟道:“哪怕将这信给魏主,也难撼他分毫。这个人,会是我们以后长久的对手。先布线吧。” 江先生应了一声是。 ———————————————————————————————— 布线的事握在程素素的手里,此时她的卧房东厢已改做了书房,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她用心挑选了六个人,五男一女,给他们定下了身份,将他们旧有的户籍档案给抽了出来,借着城破之后人员流散重新登记的机会,给他们做了新的户籍。这五男一女从此改名换姓,职业也重新做了调,有小贩有兽医有厨子还有工匠。有门手艺的技术工人存活的几率高,并且容易被接纳。 这几个人互相并不知道,程素素圈定了几个地点作为联络站,单线联系,只凭信物,每个人都有代号,且有密码本。密码的存在由来已久,有各种方式,程素素则摒弃了一些过于简单的办法,在原有的密码基础之上,再加一层码,经过两次转写之后,才能读到真正的内容。 派遣之前,程素素也有些忐忑,不知道效果如何,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六个人分作六股北上,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尾随他们而至的联络员。这六位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几十个人里选出来的一个,拿到属于自己的剧本,都适应良好。 这里面有“迷路”恰巧被魏军捉到的工匠,有北上寻找被掳走亲人的兽医,还有因为两国交战旧有的生意无法维持下去只得铤而走险走私的小商贩…… 王三郎“珠玉在前”,谢麟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够很快地发挥效用,却没有想到这里面的一位金银匠人首先建功。 其时已至深秋,谢麟已向新君报备了魏国招降之事,新君对他的一片忠心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谢麟人在远方不好召回表彰,便给他儿子赐出身,给他的祖母赐金帛。 有谢麟作为对比,则其他的人未免黯然失色。纵然王三郎的奉旨走私算是失败了,谢麟正面做的事情却是可圈可 分卷阅读470 点,边城重建已初且规模,新的将领已至,只待双方交接完毕,新的民政官员到任交割,谢麟便可回到他应该在的“后方”,统筹一路大局。比起谢麟,东面的邻居就很惨了,城破,安抚使等殉国,魏主劫掠一番之后北撤,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将来去如风,只带人口财富,而是占据了边境的两座小城,很有以此为跳板左顾右盼的意思。 这是在僵持住了之后国土的又一轮的丧失,新君急得流了鼻血也无济无事。 则谢麟的表现就很像根浮木了,新君毫不吝啬地堆了许多词藻来表扬他。 谢麟并没有飘飘然,反而更忧虑了。秋天了,秋高马肥,正是魏军出击的时候。将要来接手边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巽。李巽先前表现不错,边城此时不宜选派新手,李巽既年富力强又有经验,则李丞相也无法将他摁在后方。危险的地方总是要有人去的,对于有背景的人来说,往危险的地方走一遭于升迁极为有利,李巽自己也愿意为国效力。 程素素也心急起来,人便是这样,自己涉险的时候反倒没有看着亲近的人遇到困难那么揪心。她与谢麟在边城,京城里担心的人一拨一拨的,不住有人写信劝她回京,有以父母年迈为理由的,有以子女年幼为理由的,她都拒绝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好过在京里只能干等着,等着命运的降临。在这里,至少我挣扎过了。】 李巽到达之前,程素素便询问了探子,王庭可有新动向,本是无意之举,不想真的有人传回了消息来。 小青拿着一支封了蜡的竹筒,匆匆走到东厢,程素素正在看着京中谢绍写的信,笔迹稚嫩,仿佛能听到他奶声奶气的抱怨:妹妹又爬到树上去了。程素素想着谢秀爬墙上树的模样,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又难过了起来。几年前的时候,他们夫妇可是在树底下看着来的。 听到脚步声,程素素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锁进了匣子里。小青将竹筒递了过来,程素素比对了封蜡上的印记,才剔开蜡封,从密码密语上看,是以金银匠人身份做掩护的探子发来的消息。从一串钥匙里取出标记的那一条,在像中医铺子一样的柜子里选了其中一个抽屉开了锁,取出了相应的密码本。程素素亲自翻译了这份密报——魏主准备称帝,各部有异动。 艹!程素素心里骂了一句,转身锁好了抽屉、放好了钥匙,带着密件去找谢麟。这特么是个大消息! 魏主由王而称帝,肯定要有所准备,所以金银工匠因为做活计而知道并不难。消息在他登基之前也有可能传过来,但是各部要打个劫来为他们的新皇帝庆祝一下,这个消息就比较难得了。 谢麟正在与江先生商议着,怎么样将近来两个发现不错的小校给推上去。这两位并非钱将军的嫡系,乃是后来抽调过来增援的人。通常情况下,分到这种活计的,都是在原部里面不大受待见的。旧部老上司不想要,新上司人家有自己的嫡系,也难打成一片。 这样的人里,有些是真的干什么什么不行,有些就是有能力但是有脾气,或者不会交际。江先生的意见:“东翁不日将还,何妨调他们同回?” “兵力原就不甚充足,再调他们走,恐怕于防务有害。他们的脾性,可不是我在奏本里加上两笔,能让他们借机升上一级,就能从此顺遂了的。得看着,扶着,扶到差不多了,他们的烂脾气盖不住他们的本事才行。”谢麟微愁。 捡漏哪是那么好捡的?锥在囊中必然脱出,不脱出的必有种种缺点。 程素素道:“旁的先别看了,先看看这个吧。”将传来的消息给谢麟说了。 谢麟再三确认:“没译错?” “称帝是个大响动,验证起来也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个劫来助兴?” 谢麟严肃地道:“民政上面我敢说做得不错,但是用兵,终究略逊一筹,这样的消息还是报上去,请枢府定夺吧。” 程素素道:“从那现在钻研军事也不迟。” 谢麟笑笑,他何尝没有钻研过呢?可是他学梳头,看一天就得,学医,找个大夫讲讲就行,兵事上面练兵等等、讲解种种经典战例也是如数家珍,亲自上阵,没有过的。眼前的局势且不能给他这个练习的机会。 又是八百里加急,数日之后,反馈便到了各边城,下令加强戒备。宫中特别下了旨意,命谢麟退回原驻地,皇帝并不想失去谢麟。原驻地城高墙厚,更便于防守。谢麟难得地抗旨了,边城才恢复了六、七分,这个时候他跑了,以后就再难恢复了,这是谢麟不可能允许发生的事情。 说没有练习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谢麟定下了计策,他就在这里不走了,魏军要是冲他来,正好,他可以将魏军吸引在城下,便于周边友军聚集过来围歼。 钱将军急得要命:“大人,恕末将无礼了,您在这里碍手碍脚,末将等不便施展。且魏军来去如风,您以为他们会中计吗?” 谢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比我聪明的人,这世上大概是不多的。” 钱将军:……d! 钱将军气急败坏地抓了个文书,飞速写了一篇连错别字都没有检查出来的奏本飞给了枢府,他要告状! 就在文官武将打官司的时候,魏军非常有创意地没有来找谢麟的麻烦。这一回九王子亲自出马,依旧是东面的邻居倒霉,他劝降了东路的守将。守将也绝,设了个鸿门宴,安抚使不愿受辱,触柱而亡。又将军中不愿意投敌的将校统统杀了,又在兵营里依样画葫芦,最终带着千余人投敌,只留下一地尸骨与二、三千的伤兵。东路又遭一次殃,三年里死了两个安抚使。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这是第一个地位较高的降敌的人! 政事堂不得不集体请见皇帝,当派出齐王去压阵,同时任命新的安抚使。然而朝堂诸官视东路安抚使的职位如坟坑,无人敢去。危险的地方去就去了,一连死了两个前任的职位,太不吉利。 程犀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的,安抚使么,他本来也是想去做的。 程素素炸了! 第213章扩大经营 人总有一种“我冒险可以,你冒险就是不行”的观点,对危险的定义因人而异,但是毫无疑问,程犀到边境上来绝对是程素素心目中的危险事项。 “你先不要急, 分卷阅读471 道灵是文官,就算他想,朝廷也不会派他冲锋陷阵的。你我在北境数年,难道还不知道吗?看似凶险,实则危机的时候并不算多。且如今朝廷重视了起来,齐王又被派了来,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谢麟无奈又无力地劝着程素素,若说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程素素一听到关于程犀的事情就坐不住。 程素素可不这么看,她先表白了一番:“我不是只关系大哥,你我在这里与他如何能比?你我外放,原就没有要我们在边境久留,咱们眼看着就要回去了。可大哥那里,如今几路安抚使,只有东路出缺了,那里的情况是多么的糟糕。等到四哥来了,咱们就能退回去。可东路那里,边城已失,无险可守,大哥随时都都暴露在魏人兵锋之下。” 谢麟道:“你若不放心,多放些人去盯着。” 程素素恨恨地道:“成日里想着对北边,我看京里也要放些耳目呢。” 谢麟赞成往京中也放点探子,但是并不赞成程素素这个不安心的样子:“道灵是你哥哥不是你弟弟,哪怕是弟弟,长大成人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再者,若真的不能成,李相公也不会舍得放他来的。又有李巽,是李氏子侄里较优者,李相公一侄一婿都往北放了,在京里一定会出力的。” 好说歹说,才将程素素说得略略回转了一些。 程素素说干就干,一面下令盯死了魏国王庭的动静,一面开始往京中派人。遭了兵荒的地方,百姓四散流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往京里派几个钉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且不去刺探什么军情,只管放着,权当联络点。 不安的情绪在与谢麟唇舌交锋之后变得平顺,程素素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是我心急了。” 谢麟笑道:“明白。” “那个,齐王要来,要不要盯?”程素素心里算了下人手,不太够。 谢麟道:“先不要动了,齐王虽然有些奇怪,却不乏精明。” 不派就不派,齐王的脑回路也确实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原本程素素就对守将叛逃之事十分上心,不止是因为此人首开先河,更是因为若东路守将能够被策反叛变,则其他的将领呢?事关自己的安危,这种不信任感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且不会轻易消除的。如今程犀也来了,大家身上都多了这一重风险。 程素素即派人往东去查探,她好奇死了,这叛逃的守将严新平既没有被俘、也不是围城弹尽粮绝无人救援、更不是文官掣肘羞辱了他,仿佛也有听说像蒋清泰那样有什么冤情,他为什么会叛逃? 正巧那是程犀要去的地方,程素素两件并作一件来做,往东路设了几个点。严新平叛逃之时,没能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杀绝,总能从其中找出一些痕迹来。 繁忙的工作很好地缓解了紧张的情绪,无论是程犀赴任还是齐王奔赴前线,都是比较耗时的事情,哪怕再紧急,他们也得做好准备,没有准备就北上那是给对家送菜来了的。譬如齐王要建幕府,而程犀也需要选择一些帮手——东路安抚使以下被严新平杀了不少,大军集结又要安抚使配合,至少要将人员补到六成,相关的职司才能运转得起来。 程犀暂时不过来,程素素心下稍安——终于有一点缓冲的时间可以让她做准备了。 程素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中的部门给扩建了,原来分天地玄黄四部,现在不再这样分,而是一、二、三、四一路数字数下去,又不按照顺序,譬如六、七、八部根本没有人,高英所领的编号却变成了十一部。搞情报就是要神神秘秘的,让外人摸不着头脑嘛。 同时,她又对经费做了规划。原本她这培养间谍的钱就是用的朝廷拨给“奉旨走私”的,做假账,反正王三郎也是北上了,虽然效果不提也罢。但是如果要做一个如此庞大的系统,且要独立于朝廷之外,那其经费就要有相当的独立性,不至于朝廷一朝要裁撤或者收回,这边手里什么都不剩下。 所以,高英的十一部就还兼有了营利的目的。 一部是训练之所,二部是总务,五部才是干间谍本职工作的地方,五部内又按地区分作数处,每一处也是编号,而不是予名称。 王三郎又变成了一个幌子与支取经费的理由,将他派到魏国去吸引魏人的眼球,则真正的间谍就会安全许多。 就在她的第五部第二处将将在东路建好了几个点的时候,齐王与程犀一同到了东路安抚使驻地。而李巽也在此时到了边城,接手边城的民政。谢麟对李巽的处境并不十分乐观,特意提醒:“钱某并非良将,四郎好自为之。” 程素素则留下了一部分的情报人员,事有不谐,即刻设法将李巽转移。 ———————————————————————————————— 程犀是随大军同行的,为的是可以与齐王事先有个沟通。齐王为幕府选址就定在原东路安抚使的驻地——如今是程犀的驻地了。则程犀与齐王的沟通就很有必要了,程犀对齐王行军布阵的本事是认可的,但是也得承认,齐王的风格许多时候透着一股二世祖的纨绔风。东路才经惨变,可受不了再侍奉一个祖宗,程犀这一路为了的是提前跟齐王磨合好。 至于妹妹妹夫两个,程犀是不赞成妹妹在边疆的人之一,就为小外甥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这母亲做得就不够称职。在京城的时候,程犀不晓得为妹妹顶了多少雷,代她照顾着外甥和外甥女。虽然谢府的长辈并没有不满,但是耽误了孩子的成长这就做得不对!边境不缺一个女人,轮到一个女人顶到前面,这国家还有希望吗?! 现在程犀也要北上了,他公务之余还在思考着,怎么样将妹妹给弄回京里去。 齐王想的事情也不比他少,齐王极少想私事,光怎么收复失地、给要称帝的魏主一个下马威就够挠头的了。齐王从军数十年,从来没遇到过高级将军投敌的,别说高级了,中级的都没有!顶好是将严新平斩于马下,那样才能将这股气给拧回来…… 一路想着,齐王到了变乱过后的驻地,此地与谢麟的驻地又有不同,谢麟的安抚使驻地,城墙等设施损毁比较严重,但是人员是正常损伤。此处则是设施完好,人死得多、死得惨。正好利用这完好的设施,将官吏、将士安置了。 紧接着谢麟便接到了齐王召见的命令。 政事堂 分卷阅读472 给了齐王很大的自主权,命他都督诸军事,同时对几路安抚使亦有一定的调派之权。打这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可不是一路就能办得到的。 程素素与谢麟先回驻地,程素素留在原驻地里继续做她的情报工作,谢麟则转而向东去见齐王。程素素很想见亲哥哥,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认亲的时候。总要等齐王幕府设好,战局稳定了才行。否则她现在过去,岂不是令人觉得他们将国家大事视作儿戏了? 回到驻地,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守将依旧是安喜,见到程素素与谢麟归来,安喜十分欢喜:“可算盼来大人与娘子了!二位不回来,末将心里真是没个底。”谢麟道:“齐王幕府已建,以后这战事便有主心骨啦。” 安喜笑道:“正是!哎呀!您说齐王为何不将幕府设在这里呢?这里多好呀!”咱凑得近些,能捞的功劳也多些。他因前番守城之功,又升了一级,对升级十分感兴趣。 谢麟淡淡地道:“齐王喜欢与敌人对阵。” 安喜依旧是笑,还请谢麟吃了一席酒,喝高了的时候说:“先前闹教匪的时候,也以为是熬不下去只有战死才不会给父母丢脸了。夏将军都战死了,我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结果呢?遇到娘子有担当,齐王殿下又来解围,教匪现在在哪里?阎王那里!哈哈,这一次又是一样的,咱先守住了城,如今殿下又来了!赢定了!” 言语之间十分乐观。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更多的忧虑。 第二天,便有第五部的情报传来。严新平叛逃之前并没有明显的征兆,比较显眼的迹象就是他很焦虑,酗酒、鞭打士卒,连爱妾都不敢靠前,大家都道他是因为压力大。先是收了一封九王子劝降的信,他当时还在大骂,将书信扯碎,还说:“大言不惭!” 就在扯碎了书信之后不久,魏军发动了一次快速的进攻,俘获了一队官军,将为首者首级送了回来。严新平更暴躁了,又收到了第二封信依旧被扯得粉碎,严新平却不骂了。 后来有一天,仿佛有什么人进了严府,再接着,严新平就叛逃了。 “魏九这是将他当狗来训了,”谢麟感慨了一回,又冷笑,“居然还被魏九给驯服了!耻辱!” 程素素低声道:“总也打不赢,当然就没有了傲气。” 谢麟道:“以往只知道人情往来有趁热灶的,这效忠国家居然也有趁热灶的!” 程素素将纸卷了一卷塞给他:“反正在这里了,你路上慢慢看。这里还有一封信,是给大哥的。你……帮我跟大哥好好说,嗯~” 谢麟伸手往她腮上一拧:“这会儿知道我好了吧?”被程素素反手在腰上拧了一把。 ———————————————————————————————— 谢麟匆匆去见齐王,程素素也小心地将装密码与资料的箱子柜子放在府中,依旧是放到自己院落的东厢里。又在城内再寻安置点,将人员分散布置了。 谢麟出行带着江先生与高据师生二人,又将谢守清带在身边,在府里留下了石先生、米铮、马度。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配合齐王,谢麟本人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日常事务而已,米铮、马度平日里也做过一些,配合着石先生,倒也打理得似模似样。 府里的习惯,这些事情倒不避着程素素,也如待谢麟一般,每日将大小事务汇报一番。这几人皆是熟手,程素素也不随便插手,只管专心研究两国的军情。近水楼台,最方便打听消息的人就安喜。 安喜对她比对谢麟亲切近得多,虽男女有别,也殷勤问候,询问有何效劳之处。程素素最要紧的事情是要保密的,就拿一些两**事上的事请教安喜。魏军,程素素只见过那么一次,安喜与他们打交道就多了。安喜只道她是为谢麟问的,也如实讲了自己与魏兵交锋所见所感。 程素素又问官军如今的方略,安喜犹豫了片刻,就痛快地告诉了她:“死守待援,带甲百万,怕他怎的?” 程素素算是知道了边将的心理,想来严新平原本也是这种想法,但是被魏九撩来撩去就感情失控最后跪了吧? 就在程素素专心研究的时候,谢麟尚未归来,第五部又传来了消息——齐王幕府新设,与魏军交锋,先败一阵。 程素素:卧槽! 第214章六爷出行 无论是否甘心,都得承认齐王一直以来的战绩使他成为了朝野的心理底线。只要齐王没有出手,即便吃了败仗,也总有一种“反正等齐王上阵了就能扳回来”的安逸心理。哪怕再讨厌齐王的大长公主也得承认,齐王在某些事情上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现在,齐王初战败了。 照第五部传来的情报看,并不是什么大败,双方出动的人马并不多,是双方的一次试探性的交手。这也是应有之义,齐王对魏军并不熟悉,大战之前先试试深浅再调整布署,很正常的安排。 也不是说齐王就不能失败,一整个大的战役期间,输掉某几局,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谁也不能说不接受。 问题是,齐王派出的是一位他用得比较顺手的旧部李奚,而魏国方面好死不死,是严新平需要一份成绩单。严新平给魏国交了一份鲜艳的投名状,扇了举国上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朝野一则惊怒,二也是恨他恨得牙痒,宫中与两府定下的绝不能饶恕、遇到必要擒拿的名单里,他目前排行第三,仅次于早先已降了魏主、助魏主裁定制度的两个文士。 就是这么一个人,将李奚给打败了。 这就很难看了。 捏着情报,程素素久久无语,这可真是反手再抽一记大耳光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等消息传开来,上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程素素飞速写了一封信给谢麟——不要头脑发热跟着喊口号。 比起败给纯然的魏国将领,折在严新平的手上反而是一件好事了。败在严新平的手上,只会让上下愤怒,若是败在魏国旧将手里,势必会有不同的心理。只是可惜了李奚,这一仗怕是要受点责罚了。 果不其然,谢麟回到驻地的当天,即有对李奚的处份降了下来。齐王做正事的时候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护住了李奚并没有让他受到实质性的惩罚,降级不降职,依旧领着原本的差使。 分卷阅读473 谢麟风尘仆仆,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程素素为他准备好了洗澡水和新衣:“再急也要将自己打理得精精神神的,你灰头土脸的,他们一看心里越发没底了。” 谢麟苦笑道:“明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可看到这般挫折,却也忍不住忧心了。你说,咱们能看到反攻的那一天吗?” 程素素将他往浴房里拉:“会的。来嘛,现在先别想它,想来齐王给你派了差了,先将分派你的事儿做完再想别的,好不好?” 谢麟心道,没一开口就问道灵啊,还是更关心我一些。 浴房里热气腾腾,上好的花露洒到热水里随着水蒸气布满了整个房间,让谢麟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人也不那么紧绷了。泡了好一阵儿,整个人都泡得懒洋洋的,谢麟才起身穿衣。 转过屏风,程素素倚地美人榻上合着眼,好像睡着了,谢麟犹带热气的手轻轻将她扶起:“也不盖条被,别着凉了。” “屋里热的。” “那也要盖。” 程素素失笑:“你这口气,倒像我大哥了。” 谢麟抽抽嘴角:“道灵很好,齐王很喜欢他,与齐王共处一城,虽然看着那么多兵痞心里烦,倒是安全。” 程素素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没说什么?” 谢麟故意说:“他很忧心国事。” 程素素脱口而出:“没问我吗?” 谢麟失笑:“就知道你忍不住。问啦,我说你很好。你想听他说你什么呢?难道你肯回京?”就是知道程素素不会愿意,谢麟才同意她留下来了。与其让她私下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还是留在身边看着更安全一些。完全不能想象,如果程素素背地里搞了那么个情报网而大家都不知道…… 程素素蔫蔫地道:“我也想孩子,可是……” “好啦,我都知道。江先生也该收拾妥当了,咱们合计合计吧。” ———————————————————————————————— 江先生陪着谢麟去的齐王帐前,这一路也累得够呛,谢麟年轻,沐浴更衣,一盏热茶下肚,精神就恢复了七、八分,江先生换了一身新衣,依旧有些萎靡,走路都拖着脚。 宾主坐定,石先生先向谢麟说了近来驻地的情况。想来江先生已与他说过了前线的消息,石先生特意多说了几句:“那位安将军很乐观,与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一旦不如意,恐怕……” 恐怕受到的打击过大,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速胜论”和“亡国论”两个极端吗?程素素满头黑线。 谢麟道:“齐王帐前已有些苗头了。” 他到齐王帐前的时候与大家一样的比较乐观,毕竟齐王没有令人失望过,谁都想齐王还像以前一样一口气顺顺当当地收复失地。这是谢麟等比较保守的看法,压抑太久的人甚至是恨不得齐王来了之后就带着大家一口气灭了魏国。 江先生狠吸了一口热茶才说:“还好只是小败。”他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石先生突然问:“娘子怎么看?” 程素素早先便分析过了敌我力量的对比,丝丝入扣,是以石先生有此一问。程素素道:“我也还在看,大势能看出一些来,细微之处变数太多,一时难以讲得明白。倒是有一件,咱们都知道,严新平已是无路可退,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李奚之败不是因为他无能,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一条疯狗而已。难的是要如何才能将这个道理讲得深入人心,令人不慌?” 谢麟感慨道:“一仗,只要有一个略大些的胜仗,什么道理不用讲都成。” 程素素道:“可惜现在没有大胜仗,只好先讲讲道理了。我看呐,什么道德文章都不如些谶语童谣啦、因果故事啦之类的传得快。怎么样,编一个?” 口里说着,程素素的眼睛却看着谢麟,编故事她会,张口就来,但是要说写得浅显易懂又直指人心,这就得谢麟去写了。 谢麟:…… 谢麟的脑子里一瞬间也转出了许多瞎话,很快就编出一篇水浒、封神的大纲来。随后一甩头,又将大纲甩出了脑袋,写这些太麻烦了。抱着胳膊,手指轻轻敲着上臂,谢麟道:“就说这是齐王的计谋好了。” 江先生笑道:“妙!” 齐王的本事放在那里,不至于突然之间兵败如山倒,总能有些胜局。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小败之后稳一稳人心,找一个大家能接受的借口而已。谢麟这借口找得极好,我们不是败,是计!索性连个“败”字都给抹了。 谢麟将这话传了出去,人心渐安,他自己却在为配合齐王的军事部署忙得不可开交。程素素手中握着越来越多的情报,也更清楚他现在正在做的什么,越看越有些不安。齐王的作风不能说不对或者不好,只是一直总是带着股霸道总裁的锐气,当然他本身也是个霸道王爷就是了。凡霸道总裁,遇到普通对手如释空,可尽显其酷帅狂霸拽的本色,遇到一个与他的霸道不相上下的对手的时候,高手交锋也与菜鸡互啄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必是一地鸡毛的。 一地鸡毛之后要如何收场呢?程素素不操心魏国,魏国要因此被拖垮了也不干她的事儿,她担心的是,再赶上个小冰河时期,国内再歉收,兼并再厉害一点点,这是要闹李自成啊! 越想越忧心,程素素将担心对谢麟说了。谢麟静静听完,反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察觉吗?即便没想得这么严重,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也有些征兆了。但是又不能由着魏虏壮大,不是吗?打是必得打的,可不用齐王,又能用谁呢?你看安喜,倒也算是磨出些能耐来了,撑不起天。这一次看到了迟虎臣,比他小时候也像样子一些了,可小冠军毕竟不是冠军,眼下还不能指望他登临瀚海。就算换一个人,又能保证不是齐王的风格?又能保证稳赢?只能先耗着了。” 程素素也叹气:“也许是我想得太严重了。” “不,魏虏已初成气候了。” 程素素低声道:“不晓得现在士气怎么样了,有点想去看看。” 谢麟道:“会有机会的。” ———————————————————————————————— 机会来得很突然,或者说借口来 分卷阅读474 得令人措手不及——程犀受了伤。 程素素假公济私地将与程犀有关的情报也提到了与魏国王庭传来的情报一个重要级别,是以程犀受伤的消息以最快、最隐秘的渠道传了过来。程素素亲自译了密码,然后气了个半死。 程犀是被“自己人”给击伤的,这事在高层不算秘密。齐王极喜欢程犀,他不喜欢老古板、小老头儿,偏偏一个老成持重的程犀很令他另眼相看,恨不能像当初扣下谢麟给他做苦力一样一直扣下程犀。程犀既顶着安抚使的差使,又要为齐王参赞庶务,依旧不急不徐,统筹得当,这份本事别人嫉妒也嫉妒不来。 既是常在齐王帐前,便少不了与诸将接触。程犀长得看起来既亲和里透着点威严,但是很好相处,诸将不少粮草扣在他手里,许多事情也要求他办,他人又不错,与他相处得也还过得去。 凡事却怕“但是”二字,但是,近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严新平叛国,又反过头来狠狠咬了齐王一口,口虽小,咬得却深。政事堂力主要将这个叛臣逆贼生擒回来明正典刑,严新平在境内亲族已经下狱了,就剩拿下严新平来“一家人整整齐齐”在大牢里吃团圆饭了。 “生擒”可比打死困难得多了,尤其是条疯狗。齐王虽知其中难处,也深以为生擒最佳。 活捉一条疯狗,伤人无数。 程犀作为“不懂军事的文官”、“主张生擒的丞相的女婿”,身上套了两个吸引仇恨的buff,一个不小心被愤怒的武将打破了头。这武将还不是高层,不过是一个小校,只是两个哥哥都因为“生擒”的命令,不能对严新平下狠手,反被严新平格杀,这冤仇大了去了。最恨严新平,其次便恨这胡乱下奇葩命令的酸秀才、臭文官。 程素素坐不住了,揪了件斗篷连穿边去找谢麟:“我得去看大哥。” 内宅妇人的正常表现,这会儿该捏着帕子擦着眼泪跟丈夫哭,求丈夫派人探看、送医送药给大哥报仇。六爷偏与人不一样,她要亲自过去。 谢麟此时尚不知情:“什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大哥受到了,打破了头。”程素素哆嗦着将译出来的字条递给他看。 谢麟一眼扫过,知道事情不小,再看程素素正瞪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谢麟与程素素对视良久,终于点头:“路上小心些。” 程素素已经做好了硬扛的准备,不想谢麟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傻了:“啊?” 谢麟道:“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该到处乱跑,六郎又不是那样的妇道人家。” 程素素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口呼吸,猛地回神,大步上前,狠狠地将谢麟抱住,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消息每三日会来一次,紧急消息不限时,译码的本子你知道在哪里。我得亲自去看看,武将文臣之间若是开了不和的口子……” 谢麟拥住她,轻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程素素说走就走,一辆轻便的马车,带上小青等三数名仆役,又有十名护卫相随。因齐王聚兵又有粮草要运,靠近内地的官道并不通畅,程素素索性从北边略绕一个弧,路是略远些,但胜在行人少,反而走得快。 晓行夜宿,一路也顾不上讲究,有时甚至错过了驿站的宿头而在道边旷野宿营。护卫极担心路上有野兽,幸而官道周围野兽倒不曾见,野鸡野兔还能抓到几只。 这一夜,将马车停好,倚着马车避风扎下帐篷,燃起篝火来取水烧饭。程素素也不再另起灶,与大家一样的饮食,也不叫苦。小青便格外小心,取了烤鸡的嫩翅与一条兔腿,放在盘子里,转身再去取煮的野菜汤,一转身,肉没了。 这还了得?! 小青大怒,就要拿贼。只是护卫们聚作一团,仆役内实有两个是程万年寻来、受过训练而伪装成仆人的,他们不可能偷吃吧?小青一个哆嗦,背上一冷,悄悄后退,飞快地扑到护卫堆里:“快,有贼!” 十个壮丁,围成个圈,先将帐篷围起来,程素素是安全的,再站到马车上居高临下,什么也没看到。最后是程素素抽一抽鼻子:“有味道!” 打马车底下揪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青年……魏人?这青年一身诡异的混搭,有破布片有破皮草,奇怪地缝在了一起。被按住时也闷不吭声,小青恨得要命:“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贼!” 青年生硬地别过头去,当她在放气。程素素手里马鞭将他下巴挑起来,就着火光一看:“逃回来的?”青年的五官很端正,从头看到脚,骨骼也生得很好,虽然吃了不少苦,人显得削瘦,不过看得出底子不错。 青年眼中闪过诧异,顿一顿,点点头。 “哪里人?” “就是此间。” “姓名?籍贯,还有家人吗?”程素素又动起了脑筋,这样从北方逃回来的,一路经历不用讲,运气也是不错的,至少生存能力值得肯定,又能知道一些魏国的情况。程素素打算带他上路,顺手交给齐王也行。想来不至于对齐王无用,而这样的青年如果投军,也能混得下去,说不定还能混得不错。 青年挤牙膏似的,问一句答几个字,渐渐说出来他姓车,行五,今年二十了,家人都死了,他也被挟裹掳到魏国卖作奴隶,被他伺机逃了出来,一路南下到如今。魏虏行军,常推带奴隶做些苦役,他是因此才得到靠近故土的机会。 【别是魏国派来的间谍吧?】程素素闪过这个念头,又笑笑,可惜走得匆忙,并没有带什么可换的衣服,只好叫这车五先穿这一身破衣烂衫跟着走。不过水倒是有的,饮食也能管够。 程素素仔细观察着车五的行止,他很认真地打理着自己,很快洗沐归来,头发也收拾过了,郑重地来向程素素行礼。得到食物之后也默默地吃,吃完了又沉默地跟在车后。多余的马还有,程素素命给了他一匹,他控马也很好。 第二日启程,走不一个时辰,车马忽然勒马上前。护卫紧张地拔刀拦在他与马车中间,车五也不在意,平平地说:“这位娘子,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马蹄声响,车五脸色大变:“是魏虏!” 程素素:……窝勒个去! 第215章如此交易 值得爆粗口的槽点太多,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起!最令人不爽的还是——这t还是咱们的地方吧? 分卷阅读475 怎么会有魏兵?你们也太不讲究,胆太大,太目中无人了吧?! 为了避开堵塞的交通,程素素是往北绕了一点弧线没有错,可再绕也还没有绕到前线去,她出行虽有些任性冒险,还没到拿自己的拿开玩笑的份上——她还要安安全全去见大哥呢。 现在问这些魏兵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能摸得这么近,以及来有什么目的……统统来不及了,先将眼前应付过去再说吧。 “能看出来他们有多少人吗?或者听出来?”程素素问车五。 程素素的大脑很冷静,对魏兵而言,他们算是“深入敌境”,无论是迷路还有特殊的目的,在找到回去的路或者达成目的之前,能保密多久是多久。遇到大部队,他们会躲起来,遇到小股,必须是灭口的。 车五也很焦急,他确是从魏国逃出来,他是宁愿死也不想再被捉回去的了。焦急地道:“不多,不会超过百骑。” d!十个也不超一百,九十也不超一百!护卫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埋怨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危急的局势给压了下去。什长上前对程素素道:“我等能拖住片刻,请娘子即刻换马……” 程素素一摆手:“不要慌。”就你们十个人,对内以一当十我是信的,对上魏兵,不要被别人以一当十就谢天谢地了。不是她瞧不起这些精英护卫,普通魏兵的单兵素质稳压官军一头的,如果给魏兵一匹马,胜负基本没有什么悬念了就。敢深入敌境的魏兵,必然是魏兵中的精英,战斗力还要再往上估计。 所以,普通的逃是没有用的。 程素素心头划过“我怎么没想到造个望远镜”的念头,犹有闲暇吩咐:“阿苏。” 阿苏是个沉默的少女,面目清秀,却一直不开脸。明面上的身份是程素素收留的城破之后无家可归的少女,暗里的另一重身份乃是程素素开设的那个培训班的第一期学员。 阿苏一直看着一只箱子,此时从车上将箱子拖出来,打开来一看,却是几件女子衣饰。程素素飞快地将袖子一扣,将一件氅衣罩在身上,抬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马鞭来。 众护卫:==! 车五:=囗=! 阿苏又从箱子里取了一面旗子来插到了车上,旗子呈三角形状,黑底绣着金边,正中绣着一枚金钱,金钱上一个大大的“江”字。江家是东路的大走私商人,因不在谢麟的辖区内,所以只好与安喜合伙去打劫,连旗都缴了回来。此番带着阿苏过去,本是给阿苏准备好了的身份,令她潜伏下来。 如此程素素就临时征用的这个身份,待到了东路,程素素再给阿苏筹划另一个合适的身份。 车五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妈的!江家! 魏骑倾刻便至,为首的骑士不识得字,却认得那个金钱的图标,微一迟疑,打一个忽哨,忽啦啦几十骑将十余人围在了当中,刀枪闪亮。程素素眯起眼睛来,魏兵来的不多,二、三十人的样子,这些人自北而来风餐露宿当然不可能光鲜依旧,但是从他们的马匹、衣甲上看,无疑是精锐。 张开口,程素素用新学的、只会简单句子的魏国话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者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听了这不标准的话颇有诧异,倒也回答了:“奉命。江家人?为何会在此处?”手中刀尖指向护卫,询问为何会有南朝官军。 程素素慢慢地答道:“借的。你回答我。” 他们对话的功夫,护卫们躁动了起来,被人围起来拿刀指着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何况这些人用看肥羊的目光看着他们一行人。程素素抬一抬鞭子,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目光微凉看着首领。 首领颇觉有趣,但是却不想因为她耽搁时间:“江家的人我们不动,不过不能放你们走,你们且留一留罢。等我们事情办完了,随你们去哪里。”说着便命令下了护卫的武器。 程素素拔马挡在前面,手中鞭子一挥,一个巧劲,当选一人被她长鞭卷掉了手中的钢刀。若是个男子近前,魏兵或许会防备,一个女子却不想她会先动手。被卷掉钢刀的魏兵一个不慎中了招。 首领不耐烦了起来,抬头看看天:“老实些!否则我们便不客气了,你一女娘,不会想知道我们如何不客气的!”没有一刀劈过来,态度已经很客气了。 被卷掉钢刀的魏兵既羞且怒,武器脱手怕不要受责罚?愤怒之下却看到了车五:“那是什么人?逃奴吗?!” 程素素眉毛只一挑:“你管不着。”口气也变得十分不好,活脱脱一个被触怒了的大小姐。 首领再没有耐心,下令道:“押到后面去。” 程素素故作愤怒地抽过去几鞭子,控制着力气倒没有伤到人,却险些惊了对方的马。直到首领阴下了脸命令下了他们武器,程素素也才沉着脸,下令随他们走。这些人仿佛很有经验的样子,连程素素的车也命带了走,并不留下一丝痕迹。程素素冷着脸坐在车里,膝头放着她那支鞭子,这是唯一没有被没收的武器了。与车窗外是魏兵的骑士,与车窗齐高的地方一只箭袋映入眼帘,箭袋上的徽记令程素素心里有数了。 首领将他们一行往北带了不到二十里,却见那里有一支百人左右的小队。当先一人依稀有些眼熟,程素素心里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以他的身份,如何会深入敌境呢? 那首领正是呼延英,程素素看到的徽记正是呼延部的。王三郎在王庭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的,至少这些差不多的部族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他都带了回来,其中也包括了各大部的徽记、人口等等。 真正令程素素吃惊的还是呼延英,呼延英是国尉之子,就敢带这么点人来摸情况?这可不是出使! ———————————————————————————————— 呼延英也看到了那一面旗,便没问首领为何带程素素回来。只是不耐烦地抱着胳膊将程素素打量,毫无疑问,眼前是位美人,如果是在一个不错的场合遇到,呼延英也不介意与对方多说几句话,调笑几句,若是有可能呢,再进一步发生点什么就更美好了。 但是要务在身的时候,呼延英还不至于忘了正事,美人易得,正事是绝不能耽误的。这时候的他就很正经了。先故意问首领:“因何误事?”首领便答了是 分卷阅读476 江家人云云。 程素素心思转得飞快,她是的魏国话是个二半调子,听得夹生。生硬地开口:“你是他们的头子?” 呼延英忽然笑了,一口很标准的官话:“小娘子说咱们的话可不够流利,我也听得懂官话的。” 便见面前的小娘子脸上闪过一丝红云,又板起了脸,转回了官话,口气极恶劣:“你们深入这里我也不管,只问你们凭什么扣了我们?我还要回家去呢!” 呼延英好奇地问:“小娘子怎么是从西面来的?谢麟没扣下你们?” 程素素表情更不好了:“你很失望吗?” 呼延英笑道:“怎么会失望,我很开心呐!小娘子可知道谢麟现在做什么呢?” “哈,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真烦!我们走!” 走什么呀,呼延英不发话,没人会放她们走。程素素怒视呼延英:“你!”深呼吸了几下,口气虽然还没有变好,却没有那么冲了,“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江家可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难道还要如待我们游家一样……” 呼延英一挑眉:“游家?” 程素素别过头去:“死的死、流的流……只有已经出嫁了的女儿才算逃过一劫,你们害人真是不浅。再与你们搅在一起,可没什么好事了。”口气里充满了哀伤,又带一点点嗔怨,与发大小姐脾气的时候判若两人,令人不由得心软了起来。 呼延英道:“原来是游氏娘子,那也该将账记到谢麟头上吧?娘子这些护卫倒是有点意思。” 程素素转过头来:“借的,要还的。他们的家人都在我家手上,不会乱说的,这你放心。” 呼延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程素素又加了一句:“你是呼延部的什么人?” 呼延英低头看了看自己箭袋上的徽记,反问道:“是什么人,有什么干系么?” 程素素将刻薄褪去,认真地看着他:“你能做得了主吗?” 呼延英也严肃了起来:“哦?这话怎么说?” “这么说就是做得了主了?我看你带的这些人,比我的护卫也不差啦,看来你身份不低。你们总不能管杀不管埋吧?帮我接两个人去你那里,要什么价,你来开。” 呼延英眯起了眼睛,忽然一笑,非常阳光的模样:“是游氏子弟吗?” “不错,流放、充军、发作官奴,都是什么下场!他们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我也只藏下了两个人,若你能将他们带回去安置,以后……” 呼延英只觉得好笑,这样的道:“小娘子能给我什么?” “兽医、工匠、农夫、大夫,我给你找熟手,”程素素果断地道,“我知道你们缺这个,可你们这虎狼之师过去之后,能干的早跑了,不跑也被你们杀了,你们能掳走的那些能有什么本事,你也应该知道的。我做这些是不对的,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了。” 这倒有意思了,呼延英觉得,哪怕在紧张的行军途中,他也愿意再多花点时间跟这个漂亮的女人多处处:“我怎么能相信娘子说的话呢?”如果是游氏子弟的话,倒不是不能接受。 程素素眉毛一扬:“你还是先说说你的身份,再想想值不值得我骗吧。你的身份若办不了此事,我也不会与你交易,你也不用担心会受骗了。世上身份不低的纨绔可也不少,看着尊贵,也没什么实权。” 有趣!呼延英道:“在下呼延英,国尉之子,现在……” “九王子帐下。” “正是,”呼延英矜持地颔首,“那么娘子的诚意呢?”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 “那可说不好,漂亮的女人最会骗人了。” 这话可轻佻了,程素素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呼延英却不是他手下的大头兵,一个侧身,干净利落地避了开去,反手一抄,将鞭子抄走了。程素素目瞪口呆,她自从会打人起,就败过这么干净利落的。 呼延英一笑,这样子他倒相信的话了,这脾气,可不像是有城府的样子。虽然也不能说这女人笨,但是脾气直,一眼望得到底。呼延英道:“好罢,我答应娘子,算作赔罪了。不知要如何与娘子联络呢?” “就在繁城如何?三日后,自有人去繁城,他小名叫桂圆,你说桂圆,他就知道是接他的人。”又给了呼延英一方小印,只有方寸的铜印,上面一个“蕙”字,道是未出阁时的私印。 “不是两个吗?” “病啦。”程素素简明扼地答道。 两人又约定了时间,程素素向呼延英讨要信物,呼延英也很大方地给了一枚令牌。程素素将牙牌拿到手里看了看,做工并不精细,要模仿也不太难,满意地收了起来。又对阿苏说:“将咱们那个盒子给他。” 呼延英很惊讶,心下有些雀跃:“娘子还有物赠我?” 程素素道:“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混进来,不过既然是为我办的事,就不能有纰漏,这原是我为桂圆准备的户籍,现在你拿去。我给桂圆另备一个,你们好见面。” 呼延英:d!自作多情了。 两人商定之后,程素素又说:“游氏多年积累,岂是谢麟一时半刻能够知道的?我会让桂圆带上致国尉的礼物的同,将军有何所需,亦可传信给我,我自当尽力。” 两人谈妥了之后,程素素反而不急着走了,呼延英复将斥侯散开,再与她聊天,言语中很是赞赏:“女子里如娘子这般沉稳有度,也是少见。”这会儿他相信程素素开始的急躁暴力是假的,沉稳有智是真的。 程素素知道多说多错,也不急着套话,只说:“我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你们觉得女人都该蠢一点,所以对我做事宽容一些罢了。我只要能得平安度日,也就知足了。” 大实话,呼延英笑了,聪明的女人往往好强,想显摆自己,样样掐尖出头,这就不美妙了。似这等要用的时候能有办法,人却安份的,却是少见的。 程素素还是慢慢地说:“以后您也不必多么照顾桂圆,有本事就让他自己闯出来,没本事就老实做个平民百姓吧。德不配位,终不是什么福气。三岁孩童怀抱千金过闹市,是祸。” 有点不想放她走了呢,呼延英很遗憾,换个场合就都将人带走了。不过,不急,呼延英将马鞭还给了程素素。 程 分卷阅读477 素素没有表示出要走的意思,呼延英也没有立时让她走,待斥侯归来,呼延英将程素素一行护卫的马蹬全收走,留十人看守。手下撤得差不多了,看守才离开。 ———————————————————————————————— 魏兵一离开,车五便跳起来将一个护卫撞到马上,他马术倒好,无蹬的马骑得也稳,却策马冲程素素而来,口里骂道:“叛国的贱人!” 程素素打呼延英是不行,躲车五这撞世贸式的攻击倒还可以,反手将车五抽到了马下。护卫们一拥而上,将车五摁在地上。车五武艺看来尚可,可怜被十个精壮护卫围殴,须臾便被打得鼻青脸肿。 小青脸色大变,冲过来一把将车五的脑袋按了下去:“你这贼!”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得啦,憋打了!捆起来,带过去一道修理吧!” 怕魏兵再回来,一行人弃车乘马,直奔最近的驿站,飞快地换了马,往东路节度使行辕奔去。车五被捆成一条蚕状,横放在一名护卫的马前,颠得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在次日傍晚,终于看到了城池的形状。 战时管制还是很严格的,核验了身份,一行人才奔往程犀的衙署。 听说是上峰的亲妹妹、隔壁谢安抚使的娘子亲自来了,衙内官员不敢怠慢,忙请她进了去,又去请程犀。 程素素道:“人都伤了,还要拿他当牛使吗?” 文书赔笑道:“伤得不重,是我们大人自己要……” 车五惊诧地吐掉塞口的抹布:“什么?她不是江家的媳妇,游家的女儿吗?” 程素素干脆利落地:“骗你的。我是谢家的主母,程家的女儿。” 车五一口老血:“什么?!!!路上你们怎么不讲啊?” 别闹了,路上干嘛告诉你啊?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呐? 一番扰动之后,程犀很快的回来了,兄妹俩一打照面,程素素就扑了过去:“哥!”将人抱住之后才开始打量他的额角。 程犀面带无奈,目光却充满了纵容:“芳臣也纵容着你胡来,一路上可好?” “嗯嗯,可好了。我跟你说,哥……” 程犀眼观六路,眼睛落到车五身上:“五郎?” 居然认识吗?程素素也惊了:“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 程犀沉下脸来:“你们都随我来。”将妹子拖到了书房。车五头重脚轻,晕乎乎地也被护卫架进了书房。 将闲杂人等驱走,门一关,程犀问道:“这是连将军家的五郎,你怎么遇到的他?” 连将军?就是那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前任遗留,被魏国兜头浇了盆冰水的连将军吗? 第216章六爷生气 无巧不成书,连某人的儿子没有死,还被程素素给捡到了,不但捡到了,还给带到程犀面前来了。 现在可以叫他连五郎了,连五郎名叫连山,作为与李丞相有关联的连将军的儿子,他是见过李丞相的女婿的。见到程犀的时候连山的眼睛里就充满了就是程素素对程犀讲的了,因为有连山在侧,程素素只说了见面之后的事情。话说到这里,阿彪已经去取了一套程犀日常的衣服,程犀便中止了谈话,让阿彪带着连山去洗沐更新。 兄妹俩这才开始说体己话。 程犀先说一句:“现在不是探亲的时候,”继而道,“你总是有你的道理,现在可以说了么?” 程素素平生最怕就是大哥,程犀面前她谎话都说不利索,先挑了明面上的理由:“我们是担心,你这一伤,文武之间要有芥蒂的。如今科考取士越来越多,他们与武将功勋之间既少接触,也没有什么接触的必要,只能从发生的事情里来判断立场。” 文官不须亲自上阵,也没有朋友与前线有关,不亲历过厮杀,只当武人为国捐躯是份内之事,下个命令你们都不遵照执行,反要殴打长官,真是要造反!必须限制武人,免教重现唐末藩镇之祸。 武将才是真正拿命去拼的那一波人,自己判断错了,丢了命,自己扛着。因为一群穷酸胡说八道指手划脚的丢了命,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程素 分卷阅读478 素说着,就往程犀面前凑去,伸手拨开他的帽子,轻轻地、小心地触着他的额角——已经结痂了,但是看得出当时伤得不算轻——不由怒从心头起了。 程犀无奈地道:“我料到会有反弹,是没想到自己会伤着。你们担心的也有道理,我总尽我自己的力去化解罢。只要我这里与对方变作朋友,总能缓和一二。”不求能彻底化解,那是如今朝堂、官场上因利益等等问题结成的集团之间的矛盾,至少要面子上能过得去。 程素素也知道这里面比较复杂,绝不是两个人、两家人的矛盾,只能低声抱怨:“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程犀正色道:“也不能说这就是乱政昏政,两军才僵持住,严新平叛国,双方高下立现,两府当然要还以颜色的。” 程素素道:“要是严新平立时死了呢?” “差些。” 程素素低头不语,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自己的学员们添点体育课。程犀已经转过话头:“从小我就知道你有志气、恨天地太小,无事发生的时候你倒能安逸度日,一旦有事你就坐不住。没想到你自己找到了这里来,想来芳臣也是开明纵容着你。如今是不是觉得畅快了?” 程素素略心虚,又有些不好意思:“哪有,我是不放心他。” “那就很放心孩子了?”程犀不甚赞同地,“他们还那么小,是要父母照看的时候,你们两个一个也不在身边,孩子不寂寞吗?” “我……” 程犀道:“你总是担心魏国,担心大局,要你回去你心里也是不安。一面丈夫一面儿女,知道你是两难,别玩得太疯了。” “哎。” “好了,说说吧,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啊?”程素素微惊。 “心不在蔫的,在想着怎么骗我?” “没、没有……”自己搞一个小小情报组织的事情,现在可不能泄漏出去,可遇到呼延英的事情要是说了出来,怕不得现在就给捆回家? 程素素暗暗叫苦,呼延英的事情,不说是不行的,连山那货还在呢,要是从他嘴里听到了,那就是自己蓄意隐瞒大哥,罪加一等。可要说了,怎么才能避免泄漏“桂圆”及其身后整个计乃至那个小小小小的情报组织呢? 程素素纵有千般智计,也只能说:“就是,好像……不对!卧槽!哥!呼延英亲自带着斥侯来查探军情来的!” d!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了呢!跑这急一是怕被逮罢,二不就是来报信的吗?! 程素素急忙将遇到呼延英的事情讲了,如何遇到的,自己装作是江家儿媳妇的事情也讲了。程犀脸色大变:“什么?快,与我去见齐王殿下。” 等连山洗沐完,重新换上了正常的衣冠,觉得自己仿佛得到新生,来见程世叔,以及世叔他妹的时候,兄妹俩已经不在安抚使衙门里了。 ———————————————————————————————— 齐王的幕府同样离安抚使衙很近,却比程犀那里要繁忙十倍不止。才败一场,齐王面上也不好看,想找回场子来吧,你得先找得到魏军不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耗费了若干粮草,也只是修复了城防,连失去的城池还没有夺回来。一向顺风顺水惯了的齐王,头一回遇到这么憋屈的事情。 齐王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发了狠,底下的人都将一身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被他瞧不顺眼给收拾了,紧张的气氛也不能不说是程犀被况下就显现出来了,齐王二话没说,也不认为他是在卖关子,痛快地一摆手,无论是内侍还是护卫都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替他将门给带上了。 齐王道:“说吧。” 程犀道:“舍妹前来看臣,路上遇到了魏军的前哨斥侯,领队的是呼延英。” 齐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 程犀道:“舍妹正在外面。” “宣!” 齐王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复杂的念头,从程素素是怎么认出呼延英的到她是怎么安然无恙地过来的。最终在程素素进来之后,定格在:“细细说来。” 程素素也没功夫客套,飞快地将始末说了一遍,出行的理由变成了担心哥哥,除此之外隐瞒的倒是不多。 齐王再一确认:“是呼延英吗?” “有呼延部的徽记,他曾冒名魏九到书院来见我家官人,外子也画下了他的肖像,他本人也并未否认。再者,”程素素苦笑了一下,“他身边的护卫看起来可……”比咱们彪悍得多。 齐王默然片刻,问道:“你随身带着江氏的旗子做什么?” 程素素不好意思地道:“外子痛恨走私商人,自己抓了还不算,不在自己管辖内的也,咳咳,打劫了。这次就让我将一些物件带了来,请您掌掌眼,看能不能用到,不想是我自己用到了。” 齐王哼了一声:“怕是你讨来要给你哥哥用的吧?” 那是,妹夫和大舅子既是邻居,又都是一方官长,联起手来清走私什么的,再顺理成章不过了,也是一项政绩了。 程素素心里抹了把虚汗,不再应声。 齐王又问了“桂圆”的事情,程素素道:“是有这个人的,连嫁到江家的游氏也有,是亲姐弟,已经被看押了起来。” 齐王满意地:“很好。” 程素素在齐王面前也不再多言,沉默地站着。齐王很罕见地夸奖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程犀看了妹妹一眼,她没有提到连山,连山的身份确实敏感,万一有什么内情,不说反而不好了。程犀又低声说:“还有一件事情,她路上还捡到了一个人。”将连山的事情也说了。齐王道:“在魏国住了一段日子?叫来问问吧。” 于是连山在齐王面前见到了程世叔 分卷阅读479 ,见到齐王时他还云里雾里的,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前两天他还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就怕被魏军抓去小命不保,现在却见到了己方的统帅。 齐王问得很仔细,程素素赫然发现,做正经事时候的齐王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竟然很有点魅力了。她本来打算将连山给贪污下来,好好地问一问魏国的情况。如今这个人还不一定落谁手里了,能多听一点是一点,也尖起耳朵来听。 却听连山说:“魏主十三子,互相争竞,其第三、第九、第十二子尤其出色……” 到了吃饭的时候,齐王还没有停,且送饭的人也给骂了出去,一口气说到了掌灯的时候,齐王才意犹未尽地:“如此,你便留下来,先在我这里听用。” 程素素:……我就知道! 齐王又对她说:“你这次好像又立功啦。” 正腹诽着,正主儿又夸了她,程素素略心虚,赶紧谦虚几句。齐王道:“我还有事,不留你用饭啦,看到你哥哥了,我将话放在这里,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程素素心道,你心尖子一样的老婆都保不住,谁信你啊?口里还说:“早知您这般讲,我便不用来了。” 齐王露出了数日来第一抹笑:“那个桂圆……我要再想想。” 擦!居然被截胡了!程素素也只好答应了。 ———————————————————————————————— 齐王新得了消息,连夜聚将,程素素便回到了府里。府里晚饭也备齐了,只是程犀也被留在了齐王那里,程素素依旧是自己吃饭。 坐在桌前,程素素捏着筷子也不由笑了:“这两天倒好似做梦了。小青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小青好像要哭的模样:“娘子,那个连小郎君……” “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不?” “他倒是妥了,我可掐了他好几把呢。”哎哟我艹!打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自己人呐,只当他是个对娘子有恶意的小贼。小青与程素素打小的情份,一个小贼,还要行刺娘子,简直找死!这一路赶路虽急,也没耽误了小青下点运黑手什么的。连山呢,在魏国一心想回国,怎么受虐都忍了,回到了国内,还要被个丫环打,他也犟上了,眼睛瞪得像弹珠,小青就忍不住又多掐他几把。 “噗——”程素素笑趴在桌上,“放心,他被齐王留下了。” “他会不会记您的仇啊!” “不怕他。”程素素倒不很在意,连山现与她差得太远了,真有恶意也不用在意。看他今天的这个表现,也不是记仇的样子,倒是与程犀很有点亲切。唔,等下要提醒程犀,还是要核实观察一下连山的真实心意,然后再用。 小青心里终究惴惴,这是个外人、敌人,打就打了,自己人打了可就不好意思了。下了个决心,要寻个机会去向那个小郎君道个歉什么的。嗯,看他也没衣裳,就加紧给他做身衣裳得了。 到了齐王的大本营,此地兵将极多,就很容易观察了。程素素吃饭睡足,第二天早上起来正遇到了齐王点将,悄悄地登上了府内的小楼,程素素眺望着街景,又看到不少披甲的将士往幕府那里去,俱各行色匆匆。安抚使衙门也有卫士驻守,观其形状,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不多时,就听到更大的动静,不断有背着令旗的传令兵乘马奔出,所有的街道当中一路统统让了出来,以方便兵士通行。 程犀连着两天没有回来,程素素使阿苏去向府里文书仆役等探问,得知程犀有大半的时间是被齐王留用的。程素素估计着,今天这个样子,大概是齐王要有大动作了。程素素闲着也是闲着,顺手将后衙的事儿给理了理。 第三天上,程犀一脸疲惫的回来了。 程素素迎了上去:“很累?不急着见人就先洗把脸吃点热汤水吧。” “齐王那里饮食都很好,太皇太后给的厨子。” “急?” “这倒没什么急的了,险些中埋伏而已。”程犀看了妹妹一眼,如果不是她遇到了呼延英,齐王也不会特意控制前锋,搞不好就要撞到埋伏了,真是天意。 既然不忙,兄妹俩就能好好说说话了,程素素先给阿苏求一纸户籍。程犀看了看阿苏:“她?” “嗯,她原是这里的人,江家游家是姻亲,她跟着到了那边……”程素素一张口,将阿苏的身份给改了,魏兵过境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查都没法查的。还真是要感谢魏国目前还同想到借着这个机会大规模安放间谍,否则还真是难排查呢。 阿苏现在的这个身份,也是确实有的,不过与游氏一样,人都扣在程素素手里,无论怎么查,都是有这个人,经历也合得上。程犀道:“人留下,我来办吧。” “好。”程素素笑了起来,又请程犀去吃饭,说自己终于学会了一道拿手的老汤。 程犀欣慰地道:“这才像点样子嘛。” 老火熬了很久的汤,滋味鲜浓,程犀尝了一碗赞不绝口,程素素开心地捞起勺子:“那再来一碗。”吃到七分饱,阿彪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大人!” 程素素笑容定在脸上,捞着勺子转过头去看他,程犀问道:“怎么回事?” “小青那个死丫头!”作为表哥,阿彪嘴里骂着表妹,心里希望程犀去救她。 原来,小青连夜赶出身衣裳去给连山道歉,不巧遇到了无功而返的将校。有人拿他们打趣,这本没有什么,两下里拌几句嘴也就过去了,不合路过了一个火气比较大长官,将两伙人都骂了。差点中伏——虽然没中——什么功劳也没捞到,大家都憋着火,骂得就很不客气,因为有个女子在中间,连山更加被冤枉成了只知道儿女情长的没用的东西。 事情到了这里,连山新来,忍忍也就过去了,千不该万不该,路过了几个书生。 从内部矛盾变成了外部矛盾,最后竟没有人记得起因,书生们记得这些货才打了程犀。程犀人缘向来很好,书生们心里向着他,看到武士就说了几句:“打虏不行,折磨自己人倒有一手,窝里横。”之类的。 然后由骂而变成了互殴,书生哪里打得过武人?也是巧了,这一拨书生里偏有一个鹤立鸡群的大侠,同学被打趴下了,他打趴了两个武士。越闹越大,这会儿都被扣下 分卷阅读480 了。 简直添乱!阿彪恨不得将小青打上一顿,程素素却镇定地说:“知道了。”不过是个引子,早晚要将这矛盾挑明了。 程犀将勺子放下:“我去看看。” 程素素道:“我也去吧。连小郎君是我捡到的,派人给送件衣裳怎么了?” 兄妹二人到了齐王幕府的时候,齐王已经将事情压了下来,将几个书生捆成粽子一样交给了程犀:“你来了?正好,人你带走好生训导。那些丘八我来管束。” 程犀什么话都被堵了回去,程素素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等程犀领了人,程素素才向齐王要小青。齐王倒笑了:“她好好的呢。”跟连山两个人争过错,齐王看着有趣,将两人都扣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连山的处境可能就不大美妙了。他原是败将之子,现在又生出事来,齐王也不是个会一直看护某个人的细心人。 齐王果然对程素素更关心一些:“幸亏你报信,否则今日就又要吃亏了。呼延英要是聪明,怕是会猜到原委,你那个事,先不要动了。” “是。” “好了,去领人吧。” 程素素将小青领了出来,门口登车的时候,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在旗杆边上往这边看,对小青道:“哎,那个一定是来找你的。” 小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给娘子惹麻烦了。” “不算什么,去说两句话吧……” “哼!”这边和解的话还没说两句,那边一声冷哼传来,程素素凝目望去,程犀是领了几个打架的书生,而打幕府里挨完训出来回营整顿的军官们也出来了。 修罗场啊这是! 程素素此时才知道,阿彪复述的话是开了美图秀秀的,书生们的嘴让程素素一个旁听的都想打人。程犀不幸又躺了一枪,军官们以为他教唆的。得,一群人又被拎到了齐王面前。 军官们先哭了起来,一个个泪流满面:“谁不想上报国家、下护百姓,图个封妻荫子?这些耍嘴皮子的,自家什么有用的事都没干,就会背后捅刀子!” 书生们也不干了:“你们护住了吗?!” 齐王面前不骂脏话,可不骂脏话的时候更难让人应付了。 齐王也很头大,这会儿简单粗暴也可以压制,但是不定什么时候再闹起来,只会闹得更大。齐王对程犀也就有点不客气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呀,怎么看着他们闹起来了?你怎么说?” 程素素不干了,这干她哥什么事?从头到尾她哥都是受害者好吧?当时就说:“殿下,这与我哥哥又有什么干系?一群不懂事儿的打架,倒怪懂事儿的了。”程犀将她按了下去:“你别添乱。” 齐王大声喝道:“都闭嘴!” 闭嘴你妹哦!程素素从他掌中冒出头来,继续吐泡泡:“您是主帅,可您最要紧的事没办好,没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在进行这场战争,看得我都替你们急! 看这两拨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互相争吵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只有你们自己就一定能打胜仗了呀?是不是只看到输赢了?不止跟外人有个输赢,自己人争起输赢来斗得更狠啊你们!” 先数武将:“封妻荫子?你们换个主子也能得到,怎么不降了去?” 再骂书生:“跟谁撒娇呢?要谁护着你们呢?魏虏求文士,必能护住的,怎么不去?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是谓亡国。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是谓亡天下!魏国已经在筹划创制文字了!到时候不止是改朝换代,你们托梦给子孙他们都要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了!还t添乱!” 最后一声吼:“都他妈的敢不敢合作?!闹教匪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蠢啊!” 第217章风云再起 一通吼能起到多少效果,程素素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只是不想这两拨人吵吵个没完,一吵吵就免不了有人将她大哥给翻出来。她大哥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再将什么“文武不和的起因”砸到他身上,烦不烦?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顾全大局的意思,有人能因此想明白了,那是意外之喜。 目前为止,绝大多数人看魏国仍然没有足够的重视,因为魏国的破坏而愤怒的人多得是,亲身经历过恐惧的人也不少,但是真正将魏国视作对手?对不起,还没有成为风气。 本朝承平百年,若以一家一户作比,那是枝繁叶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早忘了筚路蓝缕的模样。突然被人打了一顿,也只有愤怒,大多数人是不会有什么忧患意识的。 更兼总有人一遇到事情就嚷嚷“礼乐崩坏”之类,嚷得多了,真正“礼乐崩坏”的事情来了的时候,反而显不出来了。高层是看出些端倪来了,但是高层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不可能将魏国当作重点。 这大概就是受着“□□上国”教育,与从小背不平等条约长大的孩子的区别了。程素素就是忘不了小冰河,就是担心将来会有危机,脑子里总是旋转着“治乱交替”,不知道就罢了,一旦觉得有问题而不提出来,觉都睡不好。无论真相如何,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她的判断也没有太离谱,齐王皱了皱眉,居然忍了下去,程犀与一、两个书生也若有所思,将校里有两个中年人也没有炸。仍然有数名书生是一脸的不服气,碍于程素素道理说得太冠冕堂皇,只能憋出内伤——并不是信服了。几个年轻的军官索性将头别到了一边,道理么,他们一知半解的,被骂了也想……打住,那是个娘们儿,殿下面前不可动粗。 齐王毕竟位置在那里,见识也不算差,尤其提到魏国要创制文字等事,他也警醒,沉声道:“一个一个,还不如一介妇人有见识!都回去反省!我要打赢敌国,不是看你们干赢一场群架!” 齐王放话,还是很有威严的,将校们一个立正,脚跟一碰:“是。” 齐王又扫一眼书生:“嘴倒利。”然后眼风一转,不再理会了,书生们讨了个大大的没趣。有胆气壮、才气了娘们气的要与齐王理论,被领头那个拽下去了——打不赢武夫不丢人,如果见识上也不如人而不自知,还要嚷出来说自己有道理,那就太丢人了。 齐王对程犀道:“呐,现在我将这些浑人留下,书生你总能管得了了吧?” 程犀老老实实一礼: 分卷阅读481 “是。” 程素素只觉得她哥哥这委屈太大了,还没等她再吼,齐王眼睛又落到她身上了:“还有你!好好的小娘子,斯文一点!” 卧槽!这是齐王?这种老妈子式的碎叨居然是齐王说出来的?程素素哑然。 齐王道:“都回去好好想想!”他也不想这么和气的,也很想找个由头肃肃纪律,给大家紧紧皮!不过眼前这些人都不合适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只好遗憾地放过了。 齐王语调平平的时候,给人的压力反而更大,程素素也老老实实低头称是。齐王想了一下,却命书生们先退出去,才继续问程素素:“路上见了呼延英,还有什么事吗?” 程素素抬起头来:“啊?” “再仔细想想,”齐王又对将校们说,“都认真听,是她报的信。”他趁机开起了个军情讨论的小会。上次是自己问,万一有没有想到的地方呢?不如大家一起来想一想。 “为了不让他起疑,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敢打听。不过既约在了繁城,他能派人来接,那就是……魏国已的探子入境了吧?”当年魏九冒名蒋清泰的时候,就没有能够从面相上认出来,何况还有些脑子不清楚的投靠了魏虏的人。再说了,走私贩子都是双方的,魏国特产的一些药材、良马、牛羊出产等等,也是不小的贸易项目。 “再多想想,他们的习性。”齐王也觉得蛮奇怪的,他本身是一个不喜欢女人好强的人,这个时候倒希望程素素能够有更令他惊艳的表现了。 程素素道:“大致也就是那些了,呼延英的卫士,确实是精锐。如果魏兵都是那样的,恐怕要难打了。” “哼,”不服气的年轻校尉轻轻发出一个鼻音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程素素心道,你肯定没有被教过做人。 唇角泛起一抹冷笑,程素素将两只手平抬起来,一高一低地上下压动:“对教匪你们在高处,对魏虏,你们在低位呀。别t不服气,认清事实才能将事做下去吧?国力而言,魏国当然是弱国,武力而言,他们占优。” 弄了半天,啥都没搞明白,你们还打个p哦! 连最稳重的将军也炸了:“什么?蕞尔小国……” 程素素截口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以往你们对付的是乱匪,背后靠着偌大的国家,将士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人还比别人多,一打仗,一呼拉上去将对方围殴打个死?你们现在对付的不是一群土里刨食的羊,对面是一群狼啊,自开战以来,被突袭、被下套、正面被殴,比起他们,你们才是羊。这根筋转过来了没有啊?变天了!”程素素抬起手来,在脑袋旁边作了个“拧”的动作。 程犀再也不能纵容她喷了,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不要再胡说了。”程犀也是惊诧的,大家都知道的,论持久拉锯,那还是谁家后勤强谁能坚持到最后。即便被魏虏屠过数城,又侵占了不少领土,包括程犀在内,依旧没有人觉得是敌强我弱的。齐王也是如此,理智客观地比较两军,他也得出来敌军单兵素质更优、机动性更好等等长项,同样也没有认为自己比别人弱。一听这话,他只觉得可笑,笑到一半却再也笑不下去了。 程素素在程犀身后依然不闭嘴:“仔细想想吧!从开战至今,特么谁强谁弱啊?!再不别过这根筋来,以为只要人多打架就能赢,才要被教做人!哥,你别按我!当年在学堂,我一个打八个!人多有屁用啊?!” 程犀汗都流下来了。 齐王听到“一个打八个”并不诧异,反而触动了神经,是的,就是这样!“你真以为是敌强而我弱?” “武力上,”程素素强调,“国力何须多言?必是我强而敌弱。然而国之强弱与兵之强弱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齐王低头沉思,将校见他这样,由不服气而转成微有惶恐——难道真是这样?齐王再抬起头来,眼睛变亮了几分:“原来如此!” 程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齐王,直到此时才转到妹妹身上。程素素对他点点头,齐王眼睛越来越亮,脸上也神采飞扬了起来,最后定格在:“道灵,给那些书生找些事情做。”他要聚将了。 程犀干脆地应了下来,拖着妹妹就走。 ———————————————————————————————— 一路上,程犀一个字都没有说,程素素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错,知道了就要提醒,可比闷在心里看笑话、事后说“我就知道xxx”要好得多。 到得安抚使衙门,程犀先给书生们布作业,一人写一篇策论交上来。都是闲的!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包管大部分人都得老实下来了。 处置完要紧的一件事,程犀缓过脸来,对阿彪道:“小青也受惊了,你们兄妹也好好说说话。还有连家五郎,给他安排个住宿的地方吧。”连山现在齐王幕府里不假,不过今天的事情给程犀提了个醒,连山脑袋上还盖着个李丞相一系的戳子。 接下来就是兄妹谈心的时间了。 将妹妹往书房一领,程犀往椅子上一坐:“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那是齐王!他心气正在不顺的时候,你这些话说得太险了。况且……谁强谁弱呀?” 程素素平静地道:“我知道他是齐王,人都是会变的。” “你还有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性子不变也得变。” 当皇帝的已经不是疼爱他、无论他闹出什么夭蛾子都给他兜着的亲哥哥了,换成了年轻的侄子,虽也是极亲近的,毕竟与兄长不同。新君待这位亲叔叔还是极亲近客气的,其他人就不好说了。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改变,细细去观察,又变化得几乎没有痕迹,仿佛是一个滑动电阻,一滑二滑,咔,滑到头了现,咋电阻值这么大呢? 所以,齐王但凡智商大于等于六十,他就得收敛他的少爷脾气。再做霸道总裁?那是不可能的。 程犀叹道:“变天了,”回过头再说妹妹,“你总不闹件大事不肯休的。” 程素素堆起一个讨好的笑来,程犀也气不起来,跟着笑了:“好了,人你也看到了,这里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预备回去吧,芳臣该担心了。” 程素素笑得愈发谄媚了:“那……我回去得跟他说实话,对吧?要说呼延英乱跑……” 分卷阅读482 “他肯定担心!你也必须得说实话!”程犀没好气地说,“行啦,我会修书一封给芳臣的。你呀,让他省点心,够累的了。” 程素素举起手来发誓:“我回去之后再也不乱跑了。” 程犀狐疑地打量她:“看来不信你也没有办法了,那就这样吧。你真的觉得,魏虏很不好应付?他们强?” “我是担心咱们弱。原本心里高高在下,一下两下总被打,没着疼还罢了,一朝被打疼了,怕有许多人要直接跪了。” 程犀若有所思,缓缓地道:“若真有那一天……” 齐王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火速再次集结大军。这一出兵,程素素的行程又给耽误了——直接往西去,路又有些堵,往南绕,更堵,往北……那可再也不能冒险了。 程素素便安心在程犀这里住了小半个月,见识到了齐王军事上的天赋。齐王转变得极快,人还是那个人,兵还是那些兵,也还是靠着人多去跟对方磨,却更灵活了。他不再要求打大规模的、提出来令人眼前一亮的会战,小着打也没关系。大规模的会战对统一的调度、协调要求极高,对上机动性极强的魏兵,那是要吃亏的,尤其在己方士兵素质还没有得到显著提升的时候。 局部的小战打起来就简单得多,即便集中优势兵力,一次需要调动的人员等等也不必太多。但是多点开花、积少成多,积累起来的战果还是很可观的。 魏国兵力强是没有错,但是国力不够,人口少,他们损失不起这么多熟练的士兵。齐王麾下目今能接他的班的人还是没有,但是中层的军官在数年的战争中却渐渐历练出一些来,做一场略小些的局部的小仗,难度倒是不大。 如此零敲碎打,终令对方吃不消了,更兼魏主登基在即,九王子与呼延英只得憋屈得撤兵。太憋屈了,若是痛痛快快一场会战,哪怕输了也有得说道。这钝刀子割肉,这里一刀、那里一刀,不知不觉,人没了!九王子差点没气吐血。 九王子向慕南朝风华,矛盾的是他手下的兵却是各部里最狠的,将所占城池洗劫一空,九王子不得不遗憾地撤出了占领地——这么零敲碎打的,守城成本太高了,他手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人。 齐王这里胜仗不少,虽是小胜,但每个点都有人立了功,不大,终是功劳。更兼“收复失地”之功是显而易见的,点点敌人的首级,都是开心的事情。程犀也忙碌了起来,收复回来的失地,都是他需要经营的内容了。一片祥和之中,程素素收拾了包裹,准备回家。 就在动身的前夜,齐王那里的庆功宴喝到一半,一骑飞奔而来——西路大败,七万大军溃败。先前也有败绩,可都没有这么惨过,而且是溃败。“溃”就代表着并不是大军全被人灭了,而是有一部战力意志全消!心态崩了,程素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紧接着,宫中与两府不得不调整策略,给齐王继续放权,让他接管统筹整个北方的防务。程素素说得没错,若是先帝时期,打一开始就是齐王统筹大局了,如今只是拿他当消防员,到不得己时才将整个战场交给他。 什么也没得说了,齐王拔营,将幕府迁到谢麟所在的中路,以方便统筹全局。这一回路上的安全是有保证了,程素素高高兴兴收拾包袱,没忘记带上哥哥给写的求情的信,一路绝尘而去。 ———————————————————————————————— 谢麟已接到了公文,着手准备迎接齐王,同时也知道了妻子遇到了什么事情。愤怒、担忧淹没了他,发誓等程素素回来之后,绝不会再答应她由着她胡来了,她说什么都不行! 谢麟下了无数的决心,都在一见面的时候烟消云散了。程素素哭了哭了哭了…… “吓死我了!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嘤!” 泪水浇灭了谢麟所有的决心,怒火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回来就好。” 第218章重操旧业 一直以来,谢麟对程素素是十分放心的,也有过程素素独自出行的事情,那都没有危险,此时看妻子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是我大意了。” “你是没拗过我。” 两人争着将错揽到了自己身上,出行遇险回来之后最大的一个坎儿在“嘤嘤嘤”中过去了。程素素渐渐止了泪,谢麟取笑道:“六郎英气逼人,竟然也会哭,成花猫了。” 程素素嗔道:“都是因为你!喵喵的媳妇,那当然也是喵。”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谢麟连声说。 围观群众:原来还可以这样?! 哭完了,程素素一腔的担心、忧虑也哭出去了不少,摸摸脸,被泪水打湿再吹干脸皮都紧得难受了。沐浴之后才觉得恢复了精神,谢麟捏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着掌中秀发,一点一点给她盘上,柔顺的青丝在指间如意弯转心也安定了下来。 该交代的的事情还是要交代的,尤其是在齐王面前一通吼,被吼的那些人,马上就要跟着齐王一道过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有个什么记恨的、使绊子的,也得让谢麟心里先有个数。 程素素从镜子里看他:“我好像还惹了另一堆麻烦。” 再多再大的麻烦,也不会比老婆去看大舅子半路遇到敌国高级将领差点回不来严重了!谢麟安慰妻子:“能有什么麻烦呢?能大过齐王吗?”齐王现在都得老老实实的,何况其他人? “那倒没有。” 将一枚金钗簪入发鬓,谢麟随意地道:“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程素素小声将在齐王幕府里吼人的事儿给说了:“这样也行?” “他们还有脸记恨?”谢麟诧异地问,“就算记恨又怎样?会记恨的人,必是心智不如人,这样的人是难成大器的,一堆苍蝇嗡嗡,也不能叫人有什么损失。” 哦哦哦,你这样说就好了。 小青也洗换一新,使一张红漆托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并四色小菜进来。谢麟往程素素对面一坐,托着腮看她吃面。程素素不好意思了起来:“怎么只有一碗的?” 谢麟道:“我不饿的。” 程素素低下头,挑了一筷子面:“来嘛~”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 分卷阅读483 面,热汤下肚,浑身舒服,程素素又原地复活了。念在才忏悔的份儿上,她很斯文地挽着谢麟的胳膊:“齐王要移幕府过来,你忙坏了吧?” “都是做惯了的事情,有什么好忙的?”温香软玉在侧,谢麟有些飘飘然,轻描淡写地,“他们跟了我这么久,若是事事都要我来操心,要他们何用?趁早换人了。”言语间很有几分,呃,指挥若定的神气。 程素素闷笑不已,却将抱着他胳膊的手又收紧了些。谢麟眼中透出怜惜,轻拍她的手背,低声道:“瞧,没什么大不了的。”程素素只管腻在他身上,也不再检讨,只是紧紧地挨着:“大哥给你写了一封信了,不管写了什么,都不许凶我。” “好好好。”谢麟一叠声的答应了,程素素唤小青取了信来,靠着谢麟,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一副想知道又不敢看的模样。 谢麟轻笑着,单手抖开了信,拣程犀为妹妹说情的地方念了:“瞧,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犀的信写得很详尽,谢麟从中看出了程犀的担忧,对两国的情势,对国内文臣武将的关系。又有“党争”,说“党争”未免严重了一点,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不可否认的,各派系之间也有些纠葛。这些问题缠绕到一起,理所当然地会对前线产生巨大的影响。程犀的意思,无论怎么斗,他与谢麟都是直对着魏国的安抚使,万不能让这股内斗的风气在他们的辖区、在他们办事的时候“发扬光大”。 说到两国交锋就难免要再说到程素素,程犀将程素素的意思,又按自己的理解阐述了一番,虽然有点奇怪妹妹怎么说得那么准,现在看来是说中了,那就得准备了。 信里还提到了连山同学,程犀本以为自己能看着他的,如今被齐王带了过去,就请谢麟帮忙盯着点。程犀与连山谈过了,无论连山的父亲有过怎么倒霉的经历,连山这个青年还是可以的,又在魏国生活过,目前算是比较紧缺的专业人才。 谢麟将信看完,心里点头,大舅子依旧是个周到又耐心的人。身上挂着老婆,谢麟心情大好,饶是齐王幕王即将搬迁过来,他的公务其实非常繁忙,仍然挤出了一个下午陪程素素。下午过去了就是天黑,天黑还办什么公呢?明天再说吧。 —————— 拉灯 —————— ———————————————————————————————— 次日清晨,萧瑟秋风之中,谢麟感受到了鸟语花香。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转身再将被子给程素素严严实实地盖好。程素素闭着眼睛摸到他的手,谢麟笑道:“我去应承完了公务就回来。再不去,江先生该骂人了。” “那你带上石先生,”程素素懒洋洋地说,“那是个护身符,有在他,江先生可斯文了。” 谢麟笑出声,俯下身在她额角亲了一记:“累坏了吧?再歇一阵儿。” “嗯。去吧。” 谢麟步履轻快地去了前衙,江先生已经在团团转了,石先生倒是很镇定地在喝茶,谢守清等三位弟子与高据也都早早地来了。转了第三十七圈的时候,江先生看到了他那位不务正业的老板!深呼吸,深呼吸,江先生匆匆一礼:“东翁。” 谢麟和气地笑道:“二位先生好早,里面请。” 江先生边走边说:“东翁,时间不等人。在下知道东翁与娘子伉俪情深,分别这么久当然有话要说……” 谢麟从来不计较江先生的礼貌问题,只说:“昨天我与娘子谈过啦,哦,至于齐王幕府那里的事,以及种种事务,道灵给我写了一封信。” 江先生忙问:“究竟如何了?” 谢麟上首坐下,示意他们都坐,才说:“娘子路上遇到了呼延英,这个你们都知道了吧?” “是。” “她对呼延英说自己是游氏之女、江氏之媳,与呼延英做了个交易……”谢麟娓娓道来,他口才又好、文采又佳,将程素素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讲得跌宕起伏,情节波折扣人心弦,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恨不得马上见到主人公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 就在此时,只听谢麟叹道:“是我没有护好她,叫她受这份惊吓。她受了惊正在歇息,等她歇息好了,你有什么话再同她讲嘛。” 东翁/老师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好骗啦?娘子/师母是这么容易受惊的人吗?她老人家是将一窝杀官冒名的匪类连锅端的主儿啊! 然而谢麟感觉良好,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些人的疑问,转而就程犀提到的问题与众人商讨:“文武不睦并非国家之福,无论前面有什么芥蒂,到了这里都要打住。即便他们挑衅,也要约束住了学生们不可与之争执。” 江先生插言道:“这话要东翁对下面的知府知县与府学县学里的教谕等说明白。” 谢麟点点头,又说起了诸如调配等等,待这些议完,方提到了连山:“娘子路上巧遇到了先前连将军的儿子,捡了回来。” 【又是她!】众人的心声大得几乎要冒出来了。 江先生努力绷着:“连将军也是运气不好,看如今这情势,就算叫他准备好了,也是阵亡的命。” 米铮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您这是夸他呀,还是骂他? 待一切议完,也到了升衙的时候了,谢麟带着商讨完毕的议题去见正式的属官,留下一群好奇心爆了表的中青年男子。江先生是很想去见程素素的,当他们这是围观群众记性不好吗?!可是老板被老板娘吃得死死的,他们也只好等着。 还是江先生仗着老资历,在第二天请出了程素素:“还有些细节需要请教娘子,总是东翁来回会话,既费时又费事。”谢麟才同意了让程素素见他们。 ———————————————————————————————— 见面的地点在谢麟的书房。 西路才溃败,程素素很讲究地没有穿大红大绿的艳色衣服,一身藕色衣裙滚着雪白的毛边儿,毛茸茸的围领抵着弧度优美的下巴,妆也是淡淡的,脸上的表情柔和极了。江先生等人还没见礼,谢麟已经起身迎出去了:“今天心情如何?” “看到你。” “下半句呢?”谢麟轻声问。 “就分看到你和看不到你两种。” 擦!江先生牙 分卷阅读484 都要酸倒了! 好在老板夫妇两个很照顾他们这些人的情绪,交谈两句便坐下来开始正题。江先生算是发现了,他是不用操心这两口子感情问题的,先前他还担心呢,大舅子遇到点事,老婆就着急忙慌的非要往危险的地方去,还真遇到危险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江先生甚至打好了腹稿,要怎么劝一劝谢麟不要生气——你老婆就是这样遇事偏要上的人啊,不是这样的人,她能帮你办那么多大事吗?凡事有利就有弊,你…… 你什么呀?人家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一个就算惹了天大的麻烦,另一个乐意给她善后。 江先生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低估了老板娘。 谢麟先碰碰茶盏试温才将茶递给程素素,顺手还给她将袖子理了。然后才说:“江先生他们还有些事要向你请教哩,你慢慢说,不愿意回想的就不去想,往后与魏虏有的是交手的机会,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线索。” 程素素软软地:“好。”答完了谢麟,客气地对江先生道:“先生请问。” 江先生腹诽太多,险些没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那什么,哦,桂圆?” 程素素道:“当然是有这个人的。” 江先生道:“密探当然是要机密,想来娘子到了齐王幕府,无论是对齐王还是程公,都是要讲的,旁听者恐怕也是有的,这再派人就不大相宜了吧?”他是硬搜了个题目来,目的还是要见一见程素素,如今人见到了,就胡乱问一问了。 程素素道:“不错,当然不会有什么桂圆去啦,就让呼延英等不到人好了。” 石先生见江先生问得问题太浅,岔了一句:“齐王取胜,似与娘子先时进言有关?” 程素素谦虚地道:“我不过是当时生气说了几句,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我也半懂不懂的,大约还是齐王自己悟了吧。” 长辈说话,三个学生比鹌鹑还要乖,另一个高据则暗自惊骇。高据自诩是个聪明有智计的人,当然不是觉得老师和东家笨,相反,这些都是聪明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几位的身份助长了他们的才智。换一个困难的环境里,或许就未必有这番成就了呢? 直到现在才算是彻底的服了,至少这位娘子凭自己的脑子办得到的事儿,他认为自己很难办得到。如果不是需要向齐王、向谢麟交待,这桂圆就悄没声地打进魏国了。遇到危险而脱险不是太难的事,顺手就塞一堆间谍过去,还是对方乐呵呵地欢迎的,这就困难了。 他不知道的是,程素素已经计划了另一个桂圆了。 石先生问的就很上路了,接着问了程素素幕府将校的精神风貌,好不好伺候,军纪如何,扰民的问题,与文士之间的纠葛之类,当然也就说到了文、武之间的裂缝。继而又问了程素素关于敌我双方强弱对比的判断,判断的依据等等。 这件事情程素素却是想过的,应对的办法她也想到了一些,先向石先生确认了:“我倒宁愿自己没说中,如今这般,只怕要僵持得更久了呢。” 谢麟见缝插针地:“不必忧心,我们原本不就是作好了僵持的打算了么?若我军势如破竹,还僵持的什么呢?” 石先生道:“只是人心……东翁,这股溃败的不安还没有蔓延到腹地,却已弥散在东翁的辖下了。政事堂的小事,却是东翁的大事。该如何安抚军民人等,不令畏敌若虎,又该如何,千头百绪,正事且忙不过来。教育?先放一放吧,哪怕谢麟最初的政绩就是靠教育也一样。 程素素道:“带风气啊。”招了来,怎么教还不是你说了算?招什么样的人,也是你说了算。 谢麟顿悟:“这样么……确实就不能死读只读利了嘴,于国无益。” 江先生一心为着东家考虑,也知道这样做利益巨大,且比京城的天一书院更有凝聚力。不止是利益的捏合,还有性命相托的情谊。只是这样一来,要忙的事情就又多了一桩,会很累。 程素素道:“在东路,齐王也就是将闹事的书生发给我哥哥管,大哥就让他们做策论去。”理由都是现成的,约束年轻热血的学子,以免他误己。真闹大了,一句话不许考试,一辈子前程也就没了,对吧? 江先生的笑容舒展了开来,这才有心揶揄地看着谢麟,心道,看吧,我就说她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哪知谢麟地对程素素道:“你辛苦啦,还要再为我筹划这么多,不要太累着啦,且放宽心。”口气里满是感又多又忙,我又给你出难题啦,你别在我这里耽误功夫了。” 谢麟硬是又赖了一刻钟才走,临走前说:“也别总闷在屋子里,出去疏散疏散也好。叫小青姐陪你走走,唔,多带些人!不要走远!” 谢麟前脚走,程素素后脚就“疏散”去了。 一间很素净的屋子里,程万年垂头独臂:“见过娘子,娘子这一路可好?” 程素素含笑道:“当然是好的。” 程万年微有急切地道:“听说西路大败,咱们不做点什么吗?” “不要急~”程素素慢悠悠地说,“将内掌柜叫来吧。” “内掌柜”是个代号,正常的内掌柜是指掌柜的妻子,在程素素这里,内掌柜却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代号么,让人认不出来才好。 不多时,“内掌柜”便到了,这是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不顶英俊,却令人看着舒服,并且过目即忘。来人叉手而礼:“六爷。” “唔,”程素素将他看 分卷阅读485 了看,问道,“你的心愿还是没有变吗?” “是。” “很好,这是你的密码本,呼延英的画像看过了吗?” “是。” “从现在起,你就是游家的子弟了,小名叫桂圆。你的姐姐正在庙里修行,根本不可能东奔西走,她身体并不好,也绝不可能挥得动鞭子去打人,更不会去做什么交易。所以呼延英见过的那个嫁到江家的游氏女,肯定不是你的姐姐,到底是谁,你也不知道……” 江先生说的,程素素当然也想到了,派间谍那都是机密,没有谁谁都知道的,那是王三,不是桂圆。桂圆还是要派的,不然白瞎了她跟呼延英这次偶遇。这些都只能闷在程素素自己的心里,绝不能再说出来。要在这里讲出来了,那跟之前到处招供遇到呼延英还安排了桂圆,有什么区别? 至于呼延英,让他去等“游氏”好了。不过,估计如果严新平暴毙,呼延英大概是没有心情再去管“游氏”了的。 “桂圆”走后的第三天,简陋的天一书院开张了,既没有提前筹划的场所、工匠、老师,也没有状元讲学的噱头,朴素而平凡地开张。只有大门上谢麟手书的匾额能证明这所书院不是骗子开的,确实是与谢先生有关。 书院开门第一天,程素素送了谢麟一副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东林党一言难尽,这副对联如果没有被自视甚高的歪解的话,确是说得很不错的。 谢麟眼睛一亮,这读书人写的对子,写到了他这位读书人的尖子的心坎儿上了,当即道:“知我者,娘子也!”命人镌在了门柱上。 因兵乱而失学的人不在少数,谢麟又放宽了条件,很快便招到了百余人——这个数字还在上升。谢麟十分满意这样的成果,写信回京,请他的老师郑先生速递点老师过来讲课。 程素素立在廊下,看着满院的学生,心道,命令已经下下去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治死严新平了…… 第219章几多琐事 各种意义上的涉险过关,程素素收获了学生们的景仰,谢麟得到了江先生的鄙视。受景仰的略有所觉,被鄙视的毫不自知,依旧做过着他们的日子。 战时一切都很迅速,齐王中军来得极快,谢麟的准备工作也做得简单而周到——凡大军所需的都准备好了,凡个人享受方面的,都只能量力而行。齐王也收敛了脾气,只要求他的军需以及要求地方上配合的部分做好就可以了。饶是江先生一张刻薄的嘴也要感叹:“齐王骄横一世,到得晚年却要吃苦头了。” 这许多的兵马到来,程素素也忙碌了起来。官面上的事务轮不到她出面,而在战时,女眷也是极少的。本朝也沿用了一种“官员不在籍贯所在任职”的传统,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是外来人口,如此繁忙而危险的地方,一般人也不带家眷过来。程素素也就免了许许多多的交际,正合她意。 她也没有闲下来,来得人多了,正好给她的学员练练手。她新近给学员们的功课,乃是乔装作各种身份,混入不同的阶层里面去收集情报,以此来作评分考核。随着中军的驻扎,并且看起来此地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将会作为整个地区的中心,并且防务也是最好、最安全的,大量的人口涌入,极大的缓解了人力匮乏的窘境。 来人既多,龙蛇混杂,就要增加掌控的力度。有大军的震慑,大的混乱不至于发生,但是由于人口密度的增加、习俗的不同等等原因造成的摩擦是一点也不少的。程素素可不想继续看到各地流氓集团打群架。 布置完了任务,程素素又接着窝在了府里——人多眼杂,她还是少出去为妙,免得叫人看破了其中的关联,联络的任务便交给程万年等人了。 自此外面虽忙,程素素的院落里却安静得紧。 齐王到来,第一便是申明了军纪,其次就是召了谢麟,命他管束好本地的势力。谢麟早有准备,当即道:“下官已通令府学、县学,好生管束生员,又新立了所书院,不在官学而又有些热血的,都在了。”官学的生员算是准官员,对议政有一种天然的热情,而没入官学的书生里,散落民间的热血少年最能煽动情绪,将这两种人都圈起来了,则发生矛盾的概率就大大地降低了。 齐王笑道:“很好。”笑得很短促,转头又布置起防务来了,西路溃败,上下都指望着他打一场振奋的胜仗。矛盾的是,齐王现在改变了的打法才是目前而言性价比最高的,但是不出彩。他知道大家想看的是什么,是一场几十万人的大会战,血肉横飞、日月无光,然后风卷残云将对手切成渣渣。 【都是些不用自己拼命的贱人在作夭!】齐王心里恶狠狠的骂道,【让他们往偏僻一点的地方做官都不肯,他们说起别人的性命来却这么轻飘飘,都该刺配充军吃马鞭!】 五年前,他能直白地将这些话对他的皇帝哥哥讲出来,如今却只能腹诽,齐王憋屈得狠了,有冲单挑魏主的冲动了。 更可恨的是还有溃败的将领捡了一条命回来向他哭诉:“殿下,殿下,将士们死得冤呐!殿下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啊!”这是不那么有胆气的。还有傻逼这样讲:“请殿下给末将一支军,末将必取魏虏首级来献……” “去你妈的吧!多少兵马都给你败光了,你他妈还要来败老子的家?!滚蛋!”齐王这一回是没忍住,挨个儿将他们给削了一通。 削完了才觉得气儿顺了一些。 齐王之威仍在,发了火之后诸将都老实得多了,个个夹起尾巴来做人,就怕被他给喷了。齐王削人的时候威风,如今北线全局要他来掌握,他又愁上了,战线真的太长了,敌军的机动性又好,决战决战,你得找得到对方的主力,才能打呀! 还是先守着吧,魏主建国必有城池,现在远征王庭还是不现实的,相信不久的将来,几年之内,魏国必然会各种小城出现。那就可以一个一个的啃了。 齐王摆好了架式,却没有等来魏兵——他们回去参加魏主的登基大典去了。 ———————————————————————————————— 程素素大概是本国最先知道魏主登基大典安排的人之一了, 分卷阅读486 五部探子的消息传回来得很及时——大典的日子定在了魏人的新年正旦。魏人也有自己的历法,不过照钦天监的看法,那是没有自家的精确的,边境的地方还是用所谓“皇历”的多。但是在这样大的日子里,最终还是采用的魏人旧历。 五部探子传来的消息很详尽,那位颇受魏主器重的南人谋士余仕则是想照着皇历选个吉日的,却没有争得过魏人旧部长老等。投敌的南人与旧有的魏人部族贵人之间,其矛盾比之南朝的文武之间的嘴炮还要深些。 程素素最关心的是严新平的生死,疯狗一样狂咬了一通之后,严新平就被九王子随身携带回了王庭。为此,朝上吵作一团,米枢密才做枢密使没多久就遇到这糟心事,登时放起马后炮来:“严某人虽不足惜,却也久在行伍颇得官军底细,让他活着去见了魏主,我军内情尽知矣!”政事堂里王丞相的脸色也不好看了起来。 政事堂内部先吵了一架,李、王二人是主张遇到就杀的,而叶、燕二人则是希望生擒回来受审。如今的结果是李、王的主张是对的,叶、燕脸上就好看了起来。之前的命令之所以能够下达,却是皇帝也有偏向叶、燕的意思。这就不能吵得太厉害。 是以争吵过后,打开门来,丞相们还要死挺着不认为自己做错的,王丞相还要说米枢密:“严新平小小一个将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坏什么大事?” 背地里,皇帝早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悄悄写了手谕给齐王——叔,别管之前那个蠢命令了,遇到严新平就宰了吧。以后军务的事情,我不懂不乱说话了,你看着办吧。 接到这样的手谕,齐王也是哭笑不得的,侄子放低了姿态,他却不能像与哥哥说话那样直接了。皇帝实在是给他出了一道大难题,为了顾及朝上的面子,这份手谕是不能公开拿出来的,不能公开拿出来,就意味着诸将还是要遵奉之前的命令,他又要将皇帝手谕里交代的事情办好。 齐王这辈子就没这么为难过。 正在为难的齐王还不知道,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 程素素给潜伏在王庭的暗线的命令是——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让严新平死得不着痕迹。 难道说起来很高,真正做起来却又显得那么的平凡无奇。严新平寒冬里喝醉了酒,倒地雪地里冻死了。既没有剑客天外飞来一剑取了这叛将的首级,也没有书生义正辞言将这逆贼骂得吐血身亡,只有一坛陈年老酒、一曲幽怨羌笛。 严新平叛国之后,得到的待遇颇高,魏主许其仍领旧部,在称帝之后的升赏名单里也有他一席之地。若是两国地位持平的话,则严新平的新官职称得上是连升跳八级了。可惜,这等尊荣他只享受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变成哀荣了。 九王子震怒,下令处死了严新平的贴身侍从、护卫。严新平身死,部下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下,又与魏兵起了争执,彼此语言不通,待九王子知道的时候,双方已经打了起来。降兵们没头苍蝇一样,进退无路只余下机械的殴斗的本能,这一场在王庭的变乱仿佛一记耳光打在了魏主的脸上。 魏主既登基,将诸子封王,王也分个等级,九王子原与三哥十二弟是排名在先,高兴了两天,第三天上就被亲爹一把撸到了与其他不出色的兄弟一条线上去了。虽然以九王子之能,升回去也不算太难,毕竟难看了。整个王庭都笼罩在父子俩的低气压下。 程素素看完了情报,回复了两个字——休眠。 一切的间谍活动都暂时停止,只做着他们明面身份上该做的事情,不再发展线人,短期内也不再传回情报,直到接到新的指令。 与此同时,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乘一辆牛拉的毡车,带着一个赶车的老仆风尘仆仆地越过了边境,往呼延部而去。 ———————————————————————————————— 严新平死了,齐王放下心头一件膈应事,也略有了一点说笑的心情,谢麟便是他拉来聊天的对象,只是齐王说的话题谢麟不太想深谈。 齐王道:“你的人在北边,倒是还有点用处。是姓王吧?” 那就是个王八蛋!谢麟道:“王三驽钝,竟被魏人识破,不过既然识破了,那就当明线来用。两国交兵,又无邦交,当个邮驿罢了。”明面上严新平暴毙的消息是王三给传回来的。 齐王只是心情好闲聊而已,倒没有深究的意思,东拉西拉,又问谢麟书院的事情:“怎么说那副对子很有意思?你娘子写的?” 谢麟打了个哈哈:“啊,她书读得不错的。” 齐王敏感地皱起眉来,眼睛不太和气地看着他:“你好像很不耐烦?” d!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谢麟腹诽着,脸上的表情也不变,只是说:“正在担心。” “嗯?” “魏主僭称皇帝,又该惹事生非了,他一闹事儿,臣就要跟着受累了。” 齐王并不好骗:“是吗?” 谢麟道:“臣也做父亲了,从儿子一出生,就给他规划了未来的路。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大抵视天份不同,长辈都会有所筹划。我出生的时候,父祖也有种种期望,沿着他们的期望往前走,总好过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所有的规划里,都没有魏虏这一项,如今这路是我自己走啦。” 齐王被戳到心了:“是啊!” 谢麟涉险过关,很自然地问出了下一句:“还请殿下明示,这来年臣要怎么准备呢?是大仗的准备,还是小仗的准备?” 齐王沉默了许久,才问:“以你之见呢?” 谢麟道:“臣于用兵之道并不精通,兹事体大,不敢妄议。” “那我换个说法,怎么做朝上那群……才会闭嘴?” 谢麟为难地道:“他们想说时,总是能找到理由的。殿下该想的是,怎么样才能不败,不是吗?” 齐王道:“你舅舅也是这个意思就好了。” 谢麟:……齐王居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了?脑筋转得飞快,也明白了齐王的处境。齐王处境再难,眼下谢麟要在他手下讨生活,思及此,谢麟果断地保证:“臣自会劝舅舅,只是能不能劝得动,就不是臣能左右得了的了。” 齐王打了个哈欠:“你去吧。” ———————————————— 分卷阅读487 ———————————————— 谢麟在齐王那里受了点小气,回来便对江先生抱怨:“他敲打我!” 江先生道:“齐王也变了,呃……” 谢麟道:“先生有话只管直说。” “不知叶相公变了没有?啊,不是说叶相公性情大变,爱惜的变成不爱惜了,厌恶的改喜欢了,而是,先前叶相公可没遇到过这样的大事,东翁知道的叶相公,是太平时的叶相公。” 谢麟道:“舅舅于兵事懂得还不如我多呢,我还是给他去封信吧,让马度跑一趟。” 马度随在谢麟身边,见识过了边关的紧张,回去见到叶宁回答起来会更务实。江先生为难地道:“这个,马小郎君被娘子借去管书院了,您忘了吗?” 谢守清是谢家人,米铮背后有米家,虽然都是谢麟的学生,尊师重道那是一辈子都不能背叛的,毕竟不如马度这样没有背景,只能依靠谢麟的更合适。程素素的计划很大,书院建成了,在这多事的地方,这里的学生如果有一项长才,完全可以像当初谢麟申请监生们直接授官一样,将他们不经考试而授予官职。这些都是广义上谢麟的门生。 再者,有文化的间谍可比没文化的可怕得多。如果情况有变,这些不同于一心读书做官指点江山而是踏实务实的青年,甚至可以很快的武装起来。 这里面介入的势力越少越好、越单纯越好,程素素选择了马度作为管理者。书院办得类似于学校了,不是哪一位大儒的道场,铁打的书院,流水的师生。 谢麟对她是百依百顺的时候,谢麟的学生她要用,只要说一声即可,学生本人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已跪。 谢麟一拍脑门:“那就高据吧。” 学生有表现的机会,江先生也高兴,代高据谢过之后即吩咐高据准备起行。高据很是老实了一段日子,此时得了机会却又踌躇了起来,临行前请教江先生:“先生,学生能将此事办好吗?” 江先生道:“既选了你,就是觉得你能行。” 高据这才起行。 江先生不由叹息,思忖半晌,终是去见程素素。 程素素看起来很悠闲,正在给一盆腊梅松土,见他来了,将手里的细钎子一扔,笑得十分明媚:“先生?” 江先生精神也为之一振:“娘子。” “先生这面相,有事?” 江先生道:“老朽是为不争气的学生讨情来的。” 高据因为年轻经验不足,委实做过一件尴尬事,江先生也生气,毕竟是自己的弟子,还是关心的:“他是该受教训,我只怕他被教训得废了。” 程素素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老师的也是一样的心啊。他总有自己的念头,这也不是坏事,谁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只是年轻,不如他姐姐稳重。若先生看他性子沉了下来,诶?先生,先生是想他继承衣钵,以后也走这军师的路子呢,还是也乐见他出仕?” 江先生也严肃了起来:“娘子的意思是?” “现在正是机会,无论民政、军政,都是时候,他办事的本事是有的。不是因他科考文章做诗词实在不窍,这才走的这条路么?如今有了机会……啊,是我失言了。” 江先生若有所思,是的,高据原本是因为出仕无望才做他学生走的这条路,若是有机会……点明了这一条,也就知道高据为什么总出头露角办尴尬事了。说穿了,还是不甘心。出人头地谁不想呢?江先生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终是没缘份呐!” “你们师生间的事情,外人也说不好。缘份尽没尽也不是你一个人说的算的,他还是重情义的。” 江先生道:“等他回来……”倒真不大想跟这个弟子耍心眼儿啊。 程素素也不催他,等他回过神来告辞,才又重拿回了钎子拨土。都说女大不中留,其实有时候学生也不好强留的,留成了冤家更不好,推一把也没什么不妥。若是高据有心呢,依旧敬着江先生做老师,那以后程素素也还是当他是自己人,否则拿一个不轻不重的位置,换来认清一个人,也是很值得的。 况且…… “娘子!qaq”高英跪在一边落泪,“妾姐弟让娘子操心了。” 第22o章你来我往 对高据的安排并非程素素见到江先生后的临时起意,对人事的安排是程素素与谢麟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从谢麟的学生们,再到高据,再到府内的每一个人,隔到段时间重新审视一遍,既有利于发现隐患,也有利于发展人才,可以促进府内上下的健康发展。 以此时人的眼光来看高据,他是有那么点养不熟。江先生对他不可谓不好了,却总不能令他服服帖帖。但是如果站在高据的角度上来看就很好理解了,江先生待他再好,终究意难平。高据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等安逸的人,他与江先生有着本质的不同。江先生再愤愤,其愿望也不过就是能够成为一个极佳的幕僚,将自己的老板扶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上去,定位就是个打工仔。而高据他想自己当个老板,哪怕只是个小老板。 高据的想法有错吗? 至少在程素素看来,没什么大问题,程素素也只是对高据的做法有非议而已。如果高据当时能够表现出更高的情商,将各方都安抚好,程素素是乐见其成的。即使在高据没能做到令人满意的情况下,程素素还是说服了谢麟,再给高据一次机会。 程素素喜欢共赢。 说服谢麟的工作并不太难,谢麟还是不很喜欢高据自作主张,且以为这样对江先生并不公平。程素素只是反问:“留一个不情愿的学生下来,就是对江先生好了吗?” 谢麟想了想,答应了她。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高据的本质也不坏,只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年轻人而已。谢麟还是觉得程素素固然有聪明的一面,到底是将人想得太好,也愿意让身边所有的人都能开心的善良的人。既然妻子高兴这么做,为了让妻子高兴,那就再给高据一次机会也没什么不可以。 正巧江先生过来了,程素素也就不再费神另找个机会与江先生再谈这个问题了。高据这个人还是有感情的,只要别把他给憋得报复社会,他就会一直是个好人,至少不会反咬一口。 这样为他着想的江 分卷阅读488 先生,在他如愿之后,愧疚之感只会更强,就更不用提高母要比儿女都保守,而高英也没有弟弟那么偏对大家都有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江先生不免要难过好一阵了。 好在江先生还有石先生这位亦师亦友的聪明人相伴,总不至于郁郁寡欢。是以高据从京城送完信回来,又带回了谢府诸人给谢麟夫妇的信件之后,就从姐姐的口里得知了自己将要被授官的通知,顿时震惊了。 高据本以为此事至少要磨上个三年五载,得等有个合适的机会才行呢,惊喜来得太突然,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会?” 高英为他欣喜之余也不免愧疚:“你也是聪明人,可世上也不止你聪明,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这二位,哪一位又是傻子呢?你说的做的,总有痕迹,整日在他们面前晃来光去,当人家看不出来呢?江先生更是心在你心上,只要用心,有什么是察觉不到的?是他们心地好,不与你计较,倒宁愿成全了你。唉,只是对不起江先生。” 果不其然,高据这人便是如此,他不是纯粹的好人,却是个明白的人,对他的好他都是明白的。若拦着他,他只会越来越压抑逆反,一旦为他考虑成全他了,他又架不住这么好了。顿时对老师的愧疚感将他淹没了,他是先到府里报到再回的家,在府里的时候,并没有人对他提及此事。如今从姐姐口里知道了,饭也没在家里吃,匆匆赶到府内去见江先生。 江先生正在与石先生对座品茗,石先生点茶是一把好手,江先生默默地坐着看,落在高据眼里就是一位孤独的、被他辜负了的老人,只好凄凉地跟老友相对无言。高据难过极了,大步到了江先生面前,一言不发便跪了下来。 石先生满意地收了手:“你们谈。”干脆利落的转身,一如他的少言寡语。 江先生长长的叹息,终于将手放到了高据的头上:“天意。没有这一场战事,你也没有这个机会,好好珍惜,也不要庆幸,毕竟这机会是因战事而来,战事绝非幸事。以后心要放宽些,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高据当然知道江先生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一肚子的坏主意也不比别人少,但是对自己,江先生确实是一个好老师。 高据哽咽地道:“是我辜负了先生。” “缘起缘灭,不要都往自己身上兜着啦。东翁手上本就有告身文书,还没用尽呢,给你安排什么你就接着什么,干好了,自然有人看得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高据斩钉截铁地道。 江先生笑笑:“只怕以后我没什么能够教你的啦。做官与做幕僚,可不是一回事。今日便再教你最后一回,不管做什么,都是做人,做人不能太独。譬如东翁与娘子,他们给你这机会,于他们举手之劳,可给可不给,但是给了,这就是做人。” “是。” 师生又谈了许久,高据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觉得江先生这大概是要把所有的话一次说完了,忙打断了,眼睛里透着直白的哀求:“以后有的是请教您的机会。” 江先生微哂:“痴儿。回家好好见见你母亲、姐姐,明日再来,以后你怕是会忙得没有功夫与她们说话了。” 没说以后会继续还是不继续,但是没有直接拒绝,那就是个好事。高据诸多的优良品质里,其中一条就是从不气馁。反正他心里是认定了江先生这个老师了,对谢麟夫妇也存着感等着做,而朝政还没有腐烂到只凭关系或者熬资历就能胡乱参与进这件大事里面来,还是需要有实干本事的人的。 高据在江先生身边学习多年,又常在谢麟衙内帮忙,熟悉各职司的种种功能,粮草辎重等琐碎事项也不在话下,他家里又是经商,耳濡目染,处理细务也很得心应手。谢麟先让他在安抚使衙内领职作为跳板,到得次年春天看他做事有章法,也办了几件别人办起来困难的事情,履历上也好看一些了,再将他转出府去,独立承担一部分辎重运转事宜。 彼时魏主已登基,严新平死得不明不白,然而魏国的攻势却缓了下来,一连几个月风平浪静,反将齐王给急坏了——他虽不想搞一个大决战,从而奠定两国的关系定位,但这么拖着他也拖不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兵马动了,粮草的消耗就更是一个让人会昏厥的数字了。不再是少爷的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宁愿去打一场大仗了。 对不上敌军主力,拿什么去决战? 第一要务还是要弄明白敌军的动向,照齐王的估计魏主登基之后突然转性两国交好的可能性为零,不止如此,还必有更加频繁的战争才对!敌人说不定此时已经在集结了,但是己方却像瞎子、聋子一样不知敌在何处,将从何处进犯! 齐王召集众将商议过不少次了,一般人可能凭想象会以为这么广阔的空间,从哪里进攻都可以,其实因为山川地势以及水源补给等等原因,可供这大队人马进攻的路线并不很多,倒是比较容易找出哪里是可能被攻击的目标。 但是!因为地域广阔,这样的路线筛选的结果是三条比较稳定的路线,如果算上魏兵的机动性水平的话,这个数字会涨到八。每城都有防守不假,但不可能每城都做为重点,重点一旦分散,就都不是重点了。 齐王很惆怅,广洒斥侯也用了,放出眼线也用的,得到的消息却总是云山雾罩了。这令他不得不另谋他法,比如,谢麟不是曾经向朝廷有过建言吗?还讨了许多封官的告身,那是白拿的吗?! 谢麟头上又顶上了齐王发的难题:“你的探子已经放到王庭了?让他找到消息!” 不是商议,是命令。齐王近来变得好说话,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却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 而谢麟自家人心里清楚,那个王三郎,他就是聋子的耳朵 分卷阅读489 ——摆设。这话却又不能对齐王明讲,盖因谢麟此时还在坑着朝廷的拨款,让他媳妇儿私下里养探子呢。 接到了齐王的命令,谢麟只能再与程素素商议。夫妻俩议事十分方便,幕僚都不知道,两人晚间帐子一放,说什么话连值夜的丫环都听不清楚。 谢麟尽量说得轻快一些:“齐王又出难题了。” 程素素奇道:“还能难得住你吗?”不是她太看得起谢麟,而是齐王近来变得靠谱了,绝不会出现年轻时的荒唐之举,而只要在正常人类范围内的难题,就鲜少有能难得住谢麟的。 谢麟道:“宫中与两府看着他,朝野物议,都逼着他决战。他一时摸不清魏国的布置,就想起王三来了。” 王三郎这个间谍做的,不提也罢了。王三郎能再回王庭,一则是谢麟要用他当幌子,二则也是他父亲王瑱听了他的作为之后,舍下了老脸往谢府跪了两个时辰,谢麟给王瑱台阶下,也是为了掩饰第一个目的,才许了他回来。 至于王家的无奈,就不是谢麟所关心的了。王瑱官也拿到手了,照说也是如愿了,哪知道有了官身才是抑郁的开始。他自认为有城府,够聪明。进了官场才知道,那点聪明劲是真的不够用的。只有官身,对于平民来说是很值得羡慕的了,一旦有了官身,所求就与平民不一样了,否则京城吏部外面为何要排起长队跑官呢? 还得拼一拼。 王瑱甚至主动请缨,想拼了一条老命自己北上,谢麟最终还是用了王三郎——都知道他傻,那就是他了,放到明面上吸引敌人的目光也是好的。 程素素道:“还不如叫五部的人留着点意了,他们近来也传了不少消息来,看情形,是有动作,然而如何动作、路线如何,就不知道了。我传令让他们留意用兵的规模,看能不能从中推断一二。” 谢麟道:“齐王也不能叫我明天就给他答复,不过最迟半个月,再没有回间,就怕魏兵要杀到了。” 程素素认真地道:“放心,哪怕查不出什么来,也要他们给个回话。这么些人,总不至于一个也没有消息的。再说,桂圆已经到了呼延部了。” “哦?见到呼延英了?” “呼延英去见的他。” “桂圆”本尊又不曾与呼延英有过什么接触,见呼延英做什么?桂圆先到呼延部,找到据说曾与游氏有过接触的呼延部的某长者,就在这长者那里住下。魏国上下皆为南征做准备,有南人北上,都要问一问情况。呼延英与九王子亲厚,也想九王子通过南征恢复尊荣,听到南方来人,还是上过学识过字的人,也颇感兴趣。待得知是“桂圆”的时候,不由惊讶:“我派去接头的人没有见到他,他竟自己来了吗?” 此时,呼延英还不知道他见到的“游氏”根本就是假的。有了前面“游氏”的前情做底子,又有桂圆居然独自安全抵达,呼延英对桂圆的兴趣变高了,特意见了桂圆一面。 一见之下,疑惑更深!什么叫做“家姐带发修行,绝无出行之事”?什么叫做“家姐并不参与买卖,更不会联络匠人”?两下一对,样样合不上,呼延英整个人都懵圈了,他将桂圆扣了下来。即使懵圈,呼延英也没有傻,并没有听信一面之辞,他还怀疑这个桂圆呢! 桂圆都安心在呼延部住了下来,闲来无事还给小朋友画个画什么的。第一步目的达到,接下来就是慢慢渗透了,桂圆也不急,很有耐心地等着。有时候人们对间谍会有种种误解,以为他们总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偷人家的机密文件。事情上,间谍的情报工作范围非常广,也不是非要偷到机密文件才能知道敌方真相的。 比如程素素讲的,兵力的规模,行军打仗要看补给的,兵力越多,可以选择的路线越少。一百人,可能会有几十条路可以走,十万人,路线可能就只剩下一条了。 所以桂圆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疏远了就没有用武之地,耐心地观察着呼延部的一切。 与此同时,被程素素下令休眠的密探们也没有闲着,日常的生活里也能观察到很多细微的东西。比如魏主是真心要经营一个国家,开始选择城市的基址,有意再建新城。再比如,近来并没有大的军事活动,至少王庭里的贵人都很闲适。 这样的情报却让齐王焦躁了起来,如果这是魏主的阴谋的话,那么他已经得逞了——就这么拖着,足以拖灭敌军的锐气,也能大量消耗敌军的物资。 便在齐王下了狠心要主动挑衅的时候,王三郎回来了。 王三郎这间谍做的,已经做成了信使,他带来了九王子的另一封书信,这次却不是劝降谢麟了,而是指责——两国交兵,非我所愿,是因为贵方不承认我主,故尔向贵方证明我方兵强马壮。现在打也打过了,咱们坐下来谈谈吧。 “艹!”齐王幕府里爆发出整齐的咒骂。 第221章居然议和 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道理想讲,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用爆粗口来表达了。魏国讲和就没有安好心!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杀人夺城抢劫一空之后,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谁信啊? 与西路的溃败不同,齐王帐下还有些胆气很足的将领的,他们骂得尤其大声。 愤怒声中,齐王想得就更多了,各方的局势,体统脸面,朝廷在对峙中的消耗……等等等等,最好还是打一打,还得打胜了。现在大胜仗并不好打,齐王心知肚明,他如今已渐渐习惯了与魏军交锋,然而想如平定教匪一般摧枯拉朽,那是不可能的。胜负五五开,胜也是惨胜,齐王给出了他的判断。 就这么议和了呢?民间的物议好平息,百姓好糊弄,朝廷的脸面却是真的过不去的。且不知道魏国究竟是何盘算,这个不知,并不是完全没有数,而是知道魏国必然会翻脸,只是不知道一纸和约能维持多久,够不够准备下一场战场的。甚至可能在和谈的时候对方就动手。 齐王脸上依旧平静,任由将校们过了嘴瘾,才说:“待命。” 只能待命,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打仗不是有兵马就行了的,如果政事堂不支持,哪怕齐王手里有兵,他都打不下去。 憋屈。 诸将倒是听他的话,见他不喜不怒的样子,不安躁动的心也跟着平静了几分。心里先怵了三分,各自低头,听齐王命令他们约束兵士,该干什么还 分卷阅读490 继续干什么。齐王也留了一下心眼,在没有接到旨意之前,他还是照着上一份旨意行事,依旧整军备战。 齐王内心却不能平静,毕竟是皇子-皇弟-皇叔,一路走过来的人,心机不可谓少。权衡再三,他将谢麟召至幕府,来商讨魏国求和一事。 消息是自谢麟那里传出的没有错,以谢麟的谨慎当然不会没有上报宫中与两府就自行通告齐王。能传到幕府里人人都知道,实是魏国的手笔。谢麟心中也是暗怒,被戏耍的感觉很令人恼火。 两人面对面坐着,头一回有了点同仇敌忾大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的鄙视的意思。 齐王的想法很简单,让他自己与两府、宫里周旋,那是万难周旋得下来了,既如此,那就找一个能办事的人。左看右看,就谢麟合适了。如果皇帝还是他亲哥,那他根本不用费这个事,现在也只得如此了。齐王很欣赏谢麟,这并不代表齐王就傻乎乎地以为谢麟真的是个圣人了,相反,齐王看得明白,谢麟有能力,也不怕苦,但同样的,谢麟此人城府也够深,算不得一个好人。 就他了! 齐王将事情摊到了谢麟的面前:“若依了魏虏之意,军心必然不振,且魏虏的诚意究竟也有几分尚未可知。一面是将士懈怠,另一面是魏虏虎视眈眈,两府当早有说法。” 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谢麟又吃齐王一记闷亏,还得回答齐王:“殿下所言甚是,然而议和是免不了的。宫中两府纵然想议和,也要先做过一场再议,不能由着魏虏漫天要价。最终还是会要殿下出战,且要取胜的。想来殿下英武……” “哼,”齐王再收敛,脾气仍在,“少说客套话,这一仗我心里有数,打是必打的,胜恐怕不易。” 谢麟低声道:“臣与殿下同在北疆,可谓同舟共济,臣便说一句实话。朝廷需要这一仗来堵一堵蠢材的嘴,无论输赢。”事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干活的累个半死,旁观的指指点点喷口水。如果被杀人掠地还要议和,朝廷的脸也是别想要了。可以输,但不可以不动手。 齐王道:“这一仗是必打的了?” “殿下心里早就明白了,何必再问臣呢?” 齐王道:“压下魏虏的流言,对你不难吧?” 谢麟又被塞了一项任务,本该生气,然而与齐王此时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接也得接,硬着头皮答应了,又添了一句:“殿下,若等不到京城回音,殿下怎么办?” “不会的,他们会比我们还要急。”他侄子当皇帝才多久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能挨得下这记耳光吗?当然不行! 谢麟道:“若是京中的指令是乱命呢?” 齐王微愕,谢麟从容告退。 ———————————————————————————————— 回到府中,王三郎还在等着回信。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魏国商人”,如果细问的话,会知道这个商人叫蒋清泰,真蒋清泰。两人就住在安抚使衙门里,蒋清泰形同软禁,却也不急不躁——南朝据说人杰地灵,还不是被九王子戏耍了一回? 魏国上下,将出使南朝都当作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且有着智商上的优越感。 谢麟只管晾着蒋清泰,他就做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上回见到的蒋清泰可不是这个人,你们居然骗我,我就要晾着你们。 蒋清泰心中对他更有一丝轻视,派个间谍,派成了信使,又不曾识破九王子的身份,什么三元及第,什么神童,什么星宿下凡,牛皮也不怕吹破了!等就等,总有你们服软的时候,还得客客气气将我请出去。 原本蒋清泰是着急的,因为魏国也打不动了。程素素忧心的小冰河,它对魏国的影响只有更坏,魏国底子薄、人口少、生产能力更差,对上了一个还没有腐烂透了的庞大王朝,虽然抢掠了不少资源,再扩大战争它也吃力。 打不动了呀。 □□庞然大物都觉得吃力,何况魏国贫瘠新立?他们也要缓一口气的,最好开个榷场。彼此缓个年,休养生息,然后一鼓作气再南下。什么?撕毁和约?当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啦,到时候肯定要找个借口,比如我们某个士兵走丢了,你们不让我们去找……之类的。 每多拖一天,对魏国内部造成的压力比对南朝造成的压力要大得多。 然而一旦被谢麟冷遇,蒋清泰反而不着急了——如果南朝的人尖子也是这么个沉不住气的模样的话,那么就一点也不用着急了。 谢麟也不理会他的心意,只管做自己的准备,傻子都知道魏国不可能息兵,可就不就一边好好好,一边耍流氓么?都是流氓,谁怕谁啊?谢麟还有文化呢! 谢麟一回来便给他舅舅叶宁写信,虽然隔得远,但是谢麟仍是叶宁对魏国主张的谋主。谢麟给叶宁的建议是,绝不可为了一时面子上好看就同意议和,即便议和,条件也不能由着魏国来开。谢麟甚至很有预见性地为叶宁草拟了一份发给魏国的“国书”,主张都写在里面了,大意即,你当我们傻吗?你想抢的时候就烧杀抢掠,杀累了想休息了就停手,还要我们交保护费?等你休息好了,再继续杀?当我傻?!必须教训你!如果想议和可以,吃的吐出来,拿的还回来,发动战争的,要问罪。 希望叶宁能够将这个主张坚持下去,一旦坚持成功,可以争取将这个写国书的任务接手过来,就拿这文稿就能用。 写完了给叶宁的信,谢麟才开始考虑齐王分派给他的任务——稳定人心。 这个就更好办了,谢麟叫过来高据,给他下了个命令:“都往魏人的阴谋上去推!”现成的背锅侠不用,更待何时?何况又没有说错!肯定是有阴谋的!这肯定能激起民愤来。 高据一旦找对了路,用起来相当顺手,谢麟根本不需要去吩咐他怎么做,只要给个任务,他就能做好。 日子就在谢麟的忙碌与蒋清泰的悠闲中等到了来自京城的命令,竟是全部沿袭了叶宁的主张。谢麟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当今天子是个年轻人。 悠闲了许久的蒋清泰脸色终于变了:“我奉命而来,我主满怀诚意,贵国竟然如此怠慢无礼,是要再起兵戈么?” 谢麟才不与他废话呢,怼回去的是谢守清:“小小书吏竟也敢以兵戈相威胁,还说什么诚意?” 蒋清泰 分卷阅读491 强忍着怒意,没有再与谢守清争执,与谢麟的学生相争他觉得有失身份。差事办得差强人意,蒋清泰脸上无光,回去之后向九王子狠告了一状,这又是后话了。 ———————————————————————————————— 旨意颁下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了。第一是要找到敌军主力,这是一个程素素现在也办不到的难题。五部结束了休眠期,重新活跃起来,也只是摸到了几大部族聚居的地方,最新的消息,已有数座城池初具规模了。至于他们何时集结、如何集结,五部的人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潜伏在呼延部的“内掌柜”,则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计划还在魏主的脑子里。 那就更难侦知了。 办法最后是齐王想出来的,他对于战争天然有一种敏感。主动出击好了,还是用在东路时的老办法,小规模的逐个击破。拿着程素素新得来的、由谢麟上缴的魏国城池的布防图,齐王挨个儿去啃,啃到魏主坐不住了,那就来一场大仗。 齐王下一城,损一部之兵马,则魏国内部的力量平衡遭到了破坏,王庭里因此而产生了变化。魏主既能建国,便也不是一般人,战争的嗅觉不亚于齐王。齐王才下一城,魏主就第一时间发觉了不对,向正在争执的各部首领说:“不要吵了!我们只以战功论!” 议和有阴谋,魏主根本就是一边议和一边在准备着战争的,虽然吃力,也不是不能赌一赌国运的。论赢面,魏主也认为他的赢面大一些。在看到齐王的举动之后,魏主调整了赔率,也产生了危机感,不能让齐王再进化了!打,就趁现在打! 齐王巴不得这一声,双方聚起了兵马。 魏主并不进攻齐王坐镇的中路,他要保留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而不是拿着精锐与齐王死磕。东路与西路都是不错的选择,他就不信齐王敢不管东、西两路。作为一个帝王,魏主太明白皇家的那些弯弯绕绕了,亲哥哥做皇帝与侄子做皇帝,那是不一样的。 这样齐王就只能被动接招、疲于奔命,被魏主玩死了…… 并没有! 魏主在东、西两路之间选择了东路,原因也很简单,东路安抚使是丞相的女婿,这无疑加重了齐王必须去救东路的压力。 令魏主想不到的是,给他第一击的不是齐王而是程犀,程犀甚至没有主动出手。就是不动手,才让魏主的前锋吃了个大亏。 魏兵骑兵来去如风,自然不可能携带多少辎重,标准的配给是两天的干粮。两天就够了,给他们暴风骤雨式的打法,基本上两天就能定一次突袭的输赢,不是已经赢了,就是为后续的部队拿到了巨大的优势。赢,可以抢到补给,援军到了,同样有补给。 带着这样的自信,魏军突袭南下,然后就发现,程犀坚壁清野了。他根本没有“恢复生产”,齐王离开之后,程犀并不积极主动将先前被洗劫一空的城池恢复旧观,充实人口、开垦耕地。是以魏军前锋到了之后发现,自己的干粮吃完了,对家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还是他们上次抢完之后的空城。 怎么办?! 程犀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了“以空间换时间”的技能,则齐王的大军也不需要再北上考验后勤补给的能力了,省了沿途的许多消耗。安抚使衙所在之地及附近是齐王上次驻扎的地方,山川地形都极熟悉,开战起来也不怵场。 接下来的战事便毫无技巧可言了,以正合、以奇胜,硬碰硬的会战才是正途。双方都损失不小,正如齐王所料——惨胜而已。齐王以一场惨胜将魏主惊走,官军的气势略有回升之时,魏主再次发出了求和的信号。这一次不再是用商人做信使,而是派了正式的使者来转达了魏主求和的意思。 政事堂在核算了损失之后,同意了议和,但是要求魏国派使者到京城晋见皇帝,再协商具体的条款。 魏主很干脆地派了个拉仇恨的人去——九王子,九王子则携带了他的得力干将呼延英。 政事堂下令,齐王继续镇守北疆,直至盟约确定。鉴于九王子的狡猾,以及叶宁急需外甥回来在对魏的策略上给他以建议,叶宁设法使政事堂通过了一项命令——谢麟一路陪着九王子入京。理由很充分,与魏谈判需要一个了解对手的人,谢麟算比较熟悉魏国的。同时九王子诡计多端,需要有一个精明一点的人看着才好。谢麟虽然上次也未能识破九王子的身份,不过近来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终归比别人犀利一些。 出现在谢麟面前的九王子依旧是那么俊雅和煦,丝毫不见战败国王子的窘态,呼延英还是耿直爽快,笑容阳光。南朝官民的目光越是复杂,他们越是从容。九王子见到谢麟还很遗憾:“学士竟不肯应我之邀。” 谢麟也是一派从容:“同殿为臣之事,去京城也是做得的。” 互相开嘴炮,也难分个胜负,也不须在这里分个胜负。互相损完了,便是启程。程素素理所当然地随谢麟回京,魏国的情报当然重要,京城的消息也不能疏忽,两国交兵,最怕的不是正面的敌人,而是背后的猪队友。 呼延英咬着个香梨,百无聊赖地在南朝护卫面前晃悠着,引得官军怒目而视,他将眉毛一挑,得意地笑了…… 啪!香梨掉到了地上,那边那个窈窕的身影,特么不是游氏身边的那个丫环吗?!!! 第222章你来我往 抱着一只花瓶,小青走得很专注,心里默默数着数儿:一、二、三、四……娘子说,走十二步就差不多可以转头回去了…… 注意力高度集中,令她没有听到极轻的呼唤声,直到一只手突兀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巴,将半声尖叫也捂了回去。小青反手将花瓶敲了回去,花枝落了一地,水洒了来人半肩,花瓶倒被接住了。小青这时才看清来人:“五郎?” 连山眉毛直跳,顾不上说话,先将人拖到了一旁:“噤声!” “你不得准备着回去了吗?” 九王子作为使者,规格还是极高的,再不开心也得承认,魏国已经不是藩国,也不是可以随便征伐的国家。所以才有谢麟沿路相伴,也才有齐王依旧镇守北疆。因九王子的规格待遇,齐王也带着幕府部属迎送了九王子。连山正是齐王部属之一,来送个几十里,也该回去了。 连山口气不 分卷阅读492 大好地说:“你要当心!呼延英还在那边呢,你出来晃,叫他认出来怎么办?” 可是娘子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叫他给认出来呀!“内掌柜”仍窝在呼延部里受着零星的怀疑,得赶紧打消了这个疑虑,好叫他出头。越早到魏国的人,越容易受到重用,拖延得时日久了,于大局不利。 小青一肚子的话闷在心里,苦于不能透露,最后只能说:“我这就回去了。”我走了几步了?九步还是十步?还有两步怎么走?倒回去吗? 连山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下大急:“你当心些呀!他们虽不敢妄动,可要真伤了你,也没处说理的。” 小青认真敷衍:“好,我明白的,哎,你这一身还是收拾收拾去吧,等会儿叫人看到了,不雅相。别叫幕府里的前辈们又说你的不是了。” 连山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那个……我现在人缘也不差的。” “那挺好的呀。”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青警觉地:“什、什么?你问这个干嘛?” “你还回来吗?” “这个我哪说得准呢?全听主人家的。” 连山咬咬牙:“你会在京里说亲吗?” “什、什么呀!” “你年纪不小了,”连山吞吞吐吐地说,“得说亲了吧?” 小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你……”不行,得忍住了,不能动手打死这个小王八蛋。 连山耐心地解释:“你年纪真不小了,家里长辈都要着急了的。你看,我怎么样?” “啪!”花瓶落地上,碎了个十八瓣儿。 连山道:“呐……你点个头嘛,点头了我就去央媒定亲,行不行?” 小青跳了起来:“哪个要嫁了?” “那你还打我那么多回?那么凶我?”连山也是委屈的。 小青一噎,旋即又凶了回去:“打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那要不要接着打?” 小青跺跺脚:“你别踩着碎瓷片了。” 连山跟着她跑了过去,跑得快点儿,时间还来得及的。 程素素乘一辆宽敞的马车,外观气派、内里舒服,她正歪在一堆靠枕里等小青的回话。算了算时间,不见小青回来,再要派人去找,小青跑着回来了。程素素道:“是不顺利吗?不要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青直喘着气,连连摆手,程素素坐直了身子,从车帘里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半湿的连山。 从程犀那里论起,连山矮了程素素一辈儿,连山又有求于人,叉着手给程素素请安。程素素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慢慢讲。” 连山只看小青:“我、我想等姐姐一句话,她说什么,我才好知道对您讲什么。” 小青轻啐一声:“想挨打还不容易吗?” 连山便笑,笑得略傻:“我想娶她。” =囗=!程素素也惊讶了:“你……想好了?三娘!”选在这个时候跟姑娘表白,连山你是不是傻?齐王幕府搬来多久了?!得赶到已经上路了再奔过来。 卢氏匆匆过来,听到程素素说“五郎要求娶小青姐,你们两家的事,你们看着办吧。”卢氏反而不敢就答应了。连山家里虽然有那么件不好的事,但是连山在齐王幕府现也还算得用,因拼杀卖力,小军官做得也还可圈可点。前番会战,他带路也有功,报功的名单里也有他一份。这条件比高据就更好了,卢氏也踌躇了,低声求助似地唤了程素素一声:“姐儿。” 程素素便问连山:“你们怎么看上的?” 连山道:“咱们去见程叔父的路上,她骂我、打我,还是给我喂饭了。” “!!!”你是吗?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连山澄清,“给我喂饭最多的是我奶娘,不是谁喂饭我就要娶谁。可就是那会儿,我就想娶她了。身陷魏国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一雪前耻,从没想过雪耻之后要做什么,现在想到了。” 程素素含笑道:“你小子倒乖,找着了涨辈份的好办法。我小青姐,自食其立,顶天立地,只要她点头了,就是你们两家的事。” 连山悄悄地戳一戳小青的胳膊,小青涨红了脸:“什、什么呀?” “你说以后我再想挨骂也容易的……” 卢氏听了几乎要昏倒,深深觉得,过了这个村,就真的没有这个店了!可女家还是得矜持,卢氏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连山已与小青嘀咕出了个结果,便央着程素素:“我、我这便去央官媒,可您要回京了,这……” 程素素没好气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那、那时候还没、没到时候呢。” 程素素道:“呐,正主儿在那儿,你们商议吧。”语毕,放下了车帘,由着他们去商议去了。连山的底细这边查了个底儿掉,十分明白了,也不用怕小青嫁到他们家受欺负什么的。只是这缘份的事情也未免太奇妙了…… 过不多时,连山与小青便商议了出来,小青仍是坚持随程素素回京,有什么后续,等到京之后视谢麟的任务再定。程素素看小青头上插了两枚新的金簪子,并不如何贵重,但是连山的审美还是不错的,看起来也颇为大方。 程素素道:“行啦,有什么书信,会叫叫马度转交的。” 连山与小青俱是大喜,一齐谢过,连山道:“姑……呃……那个,您要小心的,呼延英就在使者队伍里,刚才他差点儿看到了小青。” 程素素:…… ———————————————————————————————— 因为不确定呼延英有没有看到小青,程素素只得在连山返回幕府之后,又让小青出去绕了一圈。这一次便十分肯定,呼延英看到了小青——呼延英自瞄了一眼之后,就一直寻机会往女眷那里打转。 护卫们防贼一样的防着他,怎么看一个敌国的大将,围着本朝安抚使的内眷的车队转悠都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主意的样子。 呼延英十分冤枉!他这回是真的有正事!小青的出现真是太可疑了,他得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好推断自己是不是被坑了。心里已有七分确定自己上回可能是放走了一条大鱼,呼延英 分卷阅读493 反而较上劲了。 确认了小青之后,呼延英一点停顿也没打,直接去找九王子了。九王子正在驿馆的上房里静坐观书,看到他来,笑道:“怎么?又有什么有趣的事了?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 呼延英脸色不大好地说:“妈的!叫个娘们儿给耍了!” 九王子扔下书:“哦?” 呼延英如此这般一说,九王子兴味更浓:“不用说了,是谢麟的内眷,倒是小瞧了他。本以为他是个呆书生,不想内闱还有如此妙人。”呼延英都没有上前去确认“游氏”是不是谢麟的内眷,盖因此事极好推断,看小青的衣着打扮与周围人的态度即可知道小青在谢麟时日不短、地位不低,谢府后宅里唯一的主人是谢麟的妻子。 呼延英切齿:“南人狡诈!” 九王子笑道:“不是因为心里的妙人竟是……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呼延英身份尊贵,又年轻英俊,实是不少少女喜爱的对象。 呼延英道:“殿下!” 九王子依旧是笑:“知足吧,她若是当时送了个什么人,你真个当作小舅子接了,那才叫有趣呢。” 这话说得冷嗖嗖的,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凶光。九王子道:“长途漫漫,总有能见着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与这位娘子见上一面了。” 虽然是来谈的两国的定位问题,但是朝廷心里也不得不给他一个暂时的定位,这个定位大家羞于启齿——比较平等的敌国王子。不是藩国属国,也不是可以随意以武力威胁征伐的小国。 是以就不好明着限制九王子的行动,虽然内外有别,终叫他寻着了一个机会与程素素互了个照面。 依旧是在驿馆里,九王子假借“不识路途、不知院落布局”与呼延英两个人撞上了谢麟与程素素饭后散步。 ————————————————————————————————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至少呼延英眼睛是红了,终日打雁,叫雁雏儿啄瞎了眼!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让他熄了这腔怒火,他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回想起来真是一笔一画都在打自己的脸!险些没能照着九王子的剧本走下去! 九王子的剧本里,是要他故作惊讶去认个人,才好接个话的。 呼延英险之又险地完成了任务,口气不像惊讶,倒像寻仇,咬牙切齿的味道十分深厚:“我看这位娘子倒像一位故人!” 九王子则惊讶于谢麟妻子的年轻,谢麟年过三旬,虽然也很显年轻,但是比较起来,他的妻子明显比他小不少岁数。魏国也在不断地搜集南朝的资料,谢麟、程犀也在名单之中,两人又是姻亲,大致的家庭关系都被记录了下来。不过以前只知道谢麟是程犀的妹夫,却不知道这妹妹的年纪。 程犀的妹妹这长相倒是配得上谢麟了,夫妇二人一对璧人,光彩夺目,倒不怪呼延英有过那么一点点小心思了。这样的人要送到自己面前来,那也是不会拒绝的。 程素素早知道有这么一回,倒不显吃惊,只是挽紧了谢麟的胳膊:“他看我。” 装小媳妇儿是不行的,是以程素素的口气里带点嗔,却没有多少惧,还添了点有恃无恐,又俏皮又爱娇。 谢麟则面色微沉,一语双关对呼延英道:“阁下好胆量。” 哟,这是知道了?九王子愈发觉得有意思了,代呼延英说:“娘子骗得他好苦呀!” 谢麟对程素素道:“这位便是九王子了,那一位是呼延将军,曾到书院里来过。” 程素素大大方方地与他见了礼:“原来是九王子。” 九王子则回了谢麟一句:“学士果然是不吃亏的。”他说程素素骗了呼延英,谢麟就拿他们俩上次出使假换身份给顶了回来,看来在京城书院的时候他登门拜访,谢麟逞口舌之利,显得略无城府,那是个假象——更想将这个人收入囊中了呢。 谢麟道:“比不得。” 没人搭理呼延英,呼延英的脸色越变越差了,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九王子道:“看,是咱们先挑的头,你就别生气啦。” 呼延英别过了头去,程素素心里暗乐,让敌人生气憋屈,真是超有成就感。再加一把劲,就能让他们相信主动投奔的桂圆是真的了,路还长,程素素很有耐心。 九王子也很有耐心,他约束住了呼延英:“不要自乱阵脚,失了理智,不可轻举妄动。” 自己却又寻了个机会,与程素素再见了一面,他现在对谢麟夫妇的兴趣是越来越浓了。丈夫是个假书呆子,看起来极精明,不好对付,妻子毕竟是女子,再聪明也有其局限,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呢? 一次可以说是因为呼延英,或者说是因为“桂圆”,因为有可能的间谍。那么两次“偶遇”,程素素已经敢断定,九王子对自己也投放了相当的关注,这就很奇怪了。 内心警惕,程素素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肢体语言很明白——大家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九王子也识趣,并不凑前,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笑道:“又见面了。”他生得清俊儒雅,抛开身份来看,是个极易得人好感的人。 程素素微微一礼,也不讲话。 九王子道:“阿英气着了,有失礼处,还请娘子包涵。” 程素素道:“是我气着了他,哪用我来包涵?” 九王子不愧是九王子,在程素素将天聊死了的情况下还能强行起死回生:“他头回吃这么大的亏,想想也是有趣的。” 程素素眼珠子微微一转:“哦。”仿佛被这个总爱微笑的异国王子的态度给软化了,轻声道:“当时两国交兵,我急着见哥哥,可不想被他截下了。他还吓着我了呢。” 九王子也在心里给程素素做了个素描:聪明,但是心地柔软,是娇养长大的姑娘,没有经过风雨,心里没有阴暗的地方。倒是一个适合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的人物,九王子语调越发的和软了:“听说天一书院那副楹联是娘子手书,真是令小王耳目一新。” 程素素谦虚地道:“都是老生常谈,圣贤书里的道理,化用了一下而已。”她的声音也极软,温柔粘糯,仿佛江南水乡的绵绵细雨,十分符合九王子对南方景致的幻想。 两人又说了数句,程素素自始 分卷阅读494 至终与九王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是口气越来越软,道别的时候,程素素欲言又止,最终加了一句:“那位呼延将军,您还是劝一劝他吧,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必让自己不开心呢?” 九王子心头一动,觉得这话味道不对,这要说给呼延英听,不得气炸了?九王子试探地笑道:“他是想着游家姐弟呢。” “他想见他们吗?倒是不难的,我对官人讲去。” 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过不数日,九王子的侍卫就听到了几个零星的词汇:“游鑫,跑了……” 第223章如此缘份 游鑫,小名桂圆,原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如今名字却直达了双方高层的耳朵里。九王子对这个名字不算太陌生,当然,他对“桂圆”更熟悉一点。九王子的随行侍卫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一路上也留心搜集着各种情报,听到这一句也照例向九王子汇报了。 九王子原本还有疑虑,即便程素素没有那么阴险狡诈,只是一时急智,但是她背后的人呢?老婆遇到了呼延英这样的危险,回来丈夫会没有点什么表示?不会顺着搞点什么阴谋?他对主动上门的“桂圆”是持怀疑态度的。 如今倒算是解惑了。 九王子还想再试探试探的,但是随着南朝京师的临近,他被谢麟紧迫盯人了,只能遗憾地罢手,准备与南朝的正式谈判。另一面,呼延英不需要九王子特意提醒,也在狠狠记了程素素一笔小账之后,也将精力投入到了无限的扯皮当中。 程素素愈发地闲了,闲到了开始亲手给一双儿女做点针线。鉴于她的水平并不高,衣服是不做了的,鞋袜也……不做了,最后想了想,开始做香囊。不想这种小小的物件更考验针线功夫,拆拆缝缝,直到京城前一夜,才发挥了期中考临时抱佛脚的水平,将两个香囊做好。 这一次回京,京中的气氛就非常的好了。高层知道这一次打仗耗费巨大,普通的士民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魏虏被王师击败了,齐王又获胜了。只要不是家中有人伤亡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连年景略不如往年都不足道了。 谢麟需做交接、面圣等等,程素素便直奔回了谢府。不回京还不觉得,一旦到了京城,到了府前的街口,心中忽然涌出一股紧张与歉疚——与孩子分别的时间太长了,几乎占了两个孩子一生五分之一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谢麟回京早已告知府里,有林老夫人坐镇的谢府也提前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凯旋而归,怎么开心都不为过。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犀,本身便很出色,更有西路的溃败作衬托,更显得他们有才干,只要他们不犯昏,前程就更有保障了。 见面的时候,人人带笑。林老夫人嗔着说:“孩子回来了,你们俩没有回来,我可吓了一大跳!” 程素素一边一个揽着两个孩子,笑道:“怪我们。经的见的还是太少了,原想将他们带到北边去长长见识,一遇到点事儿就忙不迭的将他们送回来,就怕他们吃亏。后来转危为安了,又后悔上了,可想死我了。”说着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些,绝口不提什么坑了呼延英、怒怼幕府之类的事情。 小兄妹两个乖巧地粘在母亲的裙边,软软的小手握着母亲的手。程素素一说想他们,两人齐齐仰脸,更往她身上蹭了蹭,将程素素的心都要甜得化了。心中满是感动:没想到我这么闹腾,居然还能养出两个小天使来! 林老夫人握着帕子点着她们母子三人对米氏道:“瞧瞧,瞧瞧,这就是母子天性。”众人又笑一阵,林老夫人便放程素素去换衣服,等谢麟回来好开宴。 程素素揣着满心的蜜,将两个孩子领回了上房。上房还是她走时的陈设,程素素在里间换衣服,小兄妹两个坐在外间跟她说话。如果程素素开了个监控的话就能看到小兄妹俩互相使着眼色,可惜,没有监控。 程素素还很感动地问:“你们在京里有没有人欺负你们?有没有人吓唬你们?” 外面谢秀用软糯糯的声音说:“娘和爹在外面有没有人欺负你们?有没有人吓唬你们?” 程素素正系带子的手一顿,小青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程素素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耐着性子系好最后一根带子,程素素转出屏风来,认真地审视着一双儿女。哪知这两个小货的脾气比亲爹亲娘的都大! “哼!”小兄妹两个齐齐哼了一声,气还没有消。 哪儿来的熊天使?!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生气就生气吧,总比回来问“这位阿姨你是谁”强。在两人面前蹲下,程素素柔声道:“爹和娘都舍不得你们,当时有危险……” “赵先生讲过道理的,我们才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呢。我和妹妹就是想爹娘了,娘,我好想你呀。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分开了?爹和娘也不要去危险的地方?”谢绍拱到了程素素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 一向严肃的宝宝撒起娇来威力惊人,程素素几乎是马上答应了:“好好好。” 小兄妹对望一眼,大舅舅真厉害,全说中了。 谢秀伸出小拇指:“拉钩。” 程素素勾住她的指头:“拉钩。” 程素素:科科,和谈了,哪里再来的危险呀? 待谢麟回家之后,开宴之前,又被一双儿女撒了一回娇,同样毫无原则地与儿女拉了钩。也同样心想,我怎么还会被人兵临城下呀?傻孩子。 ———————————————————————————————— 分别之后再重逢,小兄妹就变得有些粘人,谢麟与程素素毫不介绍,也不训斥他们,尽力抽出时间来陪他们。回到京城总有许多交际,拜访亲朋之时也都带着孩子。林老夫人也不禁他们这样做,书,什么时候都能读,父母带着拓展人脉却是有机会就要去的。 回到京城,谢麟就又有了赵骞作参谋。赵骞对中枢事务的建议效率极高,但却安安稳稳地呆在“小郎君的家庭教师”的位置上——还不是授业恩师——做得津津有味。 第一个与谢麟长谈的是谢涟。 谢涟与米氏感情很好,岳家对他也更亲近,从岳父米枢密那里知道了不少前线的情形。米枢密还告诉他,虽然和约是要签的,但是双方对议和都只有一点点的诚意。诚意 分卷阅读495 何时消耗完,取决于双方军备的进度。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休息一下,回来干死你! 以此为前提,熟悉北方情况的人将会继续得到重用,米枢密的建议是,既然签了和约了,谢麟最好再回去呆上几年。 谢涟牢记着岳父的建议,准备侄子回来之后与他好好谈一谈。翁婿二人都看得出来,叶宁很希望谢麟能够留在京城。一则是确实希望外甥平安,二则也是希望外甥能够在相关方面做臂膀。但是翁婿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谢麟继续去北疆呆上几年的好。 米枢密的话说得很有技巧:“看李相公,宝贝似的一个女婿还不是放在那里了?那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怎么可能做吃亏的事情?跟着他走,一准没错。” 谢涟将米枢密这话变作了自己的意思,赶在第二天谢麟去叶府之前,与侄子作了一次长谈:“以后都是靠现在的积累翻本,年轻时攒的本钱越厚,日后就越轻松。你与你妻舅年岁相仿,履历也相仿,他那岳父看他比儿子还要紧,咱就比着他来做。” 谢麟不客气地送了四叔一个白眼:“您就说我舅舅的安排还不够老练呗,真是的,跟我还弯弯绕绕的。” 谢涟一拍巴掌:“你知道这个意思还说出来干嘛?!” 谢麟笑笑:“我也不想现在就留在京里了,不过看宫中与两府的意思,我还是要盯到定下盟约再回去的。” 谢涟放下心来:“你心里有数就好,同你舅舅好好讲,他是很担心你的安危的。上一次可将他吓坏了,将……咳咳,枢密府从上到下骂了个遍。” “我舅舅?骂人?” “想不到吧?” 谢麟有点得意地笑了。 谢涟之后是谢涛,继而是孟章,他们占着地利之便,都抢在了叶宁前面。等到谢麟携家带口去叶府的时候,叶宁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的主意可真大!”谢麟在舅舅面前可就自在多了,竟也学了儿子的招式——凑上前抱着叶宁的胳膊央求。 叶宁受不了地搓着胳膊:“好了好了!去就去!记着,你是安抚使,不要再往前面冲了!你这一走,我就觉得你娘站我背后看着我。” 提到亡母,谢麟也不撒娇了,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叶宁这才放他走。 一圈的亲友转完,程素素的频道也调了回来。 先的程家,在那里,程素素见到了新上任的二嫂,却又没见到三哥程羽。经赵氏解说才知道,与她前后脚的功夫,程羽随着大军北上了。这时节大仗已经打完了,再有冲突也不至于是玉石俱焚的惨状,程素素担心之情稍减。为解赵氏忧心,程素素提到了小青的婚事来转移赵氏的注意力。 赵氏也是看着小青长大了,自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对别人也就特别的宽容关怀。当时便说:“三娘将你奶到大,小青也陪你这么多年,与咱们家人是一样的。男家既然是官身,就不能叫人瞧不起小青,以后有什么,咱们可要给她撑腰的。她的嫁妆,咱们也要添一份子才好。” 程素素乐得她讲家长里短,连程犀受伤的事情都没有对她,只悄悄与大嫂李绾说了。李绾已知此事,叹道:“我在家里也没敢告诉长辈,我娘家那里的消息,说他已经好了,我已派人送了药去,又央了娘家找好大夫。不想我爹说,军中的金创药比咱们这里的好多了……” 下一站顺理成章就是李府,交了李巽转的家信,程素素与谢麟一道被拎到了书房听训。李丞相已知连山之事,很是欣慰地道:“天叫他遇上了你,倒是他的福气了,他的婚事,男家若无亲眷出头,我来安排吧。” 程素素巴不得这一声,代小青谢过。 接下来才是讲正事,谢麟被李丞相拉下来往翅膀底下遮了半个身子,李丞相就会给他操个心,李丞相的建议也与米枢密一般,希望谢麟往北疆再混个几年。这又与夫妇二人的计划不谋而和,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李丞相的重点还是在和谈上,他与叶宁一样留谢麟下来问了许多问题,不同的是,叶宁没有询问程素素,李丞相却不会漏掉这个晚辈。面对李丞相,程素素除了她悄悄做的间谍工作,其余的全都讲了。 李丞相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途并不插言,待二人讲完,李丞相才说:“你也长大了,比小时候稳重多了,也能干多了。书院办得很好。你们从现在就应该开始准备了,不止是准备你的仕途,也要准备好这个国家。” 程素素微愕。 李丞相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船也有大有小,船大扛风浪,船小好掉头。咱们开的是一艘大船,有征兆就要提前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再转弯,是要倾覆之祸的。党争?什么时候不争了?只不过不叫这个名儿罢了,有人,就会争。但不能争得太狠,手段下作,又误了正事,那可就真是千古罪人啦。看出有文武不和的苗头来,及早设法,很好。” 他长篇大论说这许多,谢麟先谦虚:“伯父对我的期望也太高了。” “别说你没有想过,”李丞相很不客气地道,“既想了,就不止要想这个位子上的风光。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 谢麟老老实实地受教。 打李府出来之后,程素素主体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她除了料理家务,就是奔到史府里去向史垣求教。头一天是带着一双儿女去的。 到了就被骂了——这段日子以来,程素素的功课是丢下了不少。史垣也不与她客气,离别之情也不叙,先让她写几页字,一看就是丢松了没练的,再考点书,背得倒还没开始忘,解释却有些勉强,再出题考做诗,这本是程素素的弱项,更是稀里哗啦。 彼时史垣正被公事缠得焦头烂额,再看学生的功课一塌糊涂,先堆出一脸的假笑来:“阿绍啊,你带妹妹去那边找阿婆玩去。” 哄走了孩子再拍案大怒:“我听说你给书院写了一副楹联,你这是将所有美德都倒出来写楹联上,把你自己倒空了吧?!” 一口气骂了半个时辰,程素素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立着听了半个时辰的训。待史垣骂累了、气出了,停下来喝茶解渴,程素素又撩他:“老师这是哪里受了气呀?!” 擦!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打死这个学生! 学生还不住嘴:“我猜对啦?” “还不是那个魏九!”史垣的怒气 分卷阅读496 又回来了。 到京城之前,程素素就不跟九王子打照面了,她在京城的暗桩势力薄弱,这方面的消息就不是很灵通。此时才知道,政事堂上下叫九王子给折腾惨了。她与谢麟走亲访友的这段日子里,九王子就干了两件事情。 其一,见到来与他商谈的王丞相的时候,诚恳地说:“我知是贵国获胜,丞相不必见我就提这个啦。我只问丞相一句——贵国胜完之后,觉得划算吗?亏了吧?惨胜而已,仅次于惨败的下场,将这一仗的花费拿出三分之一来作议和的费用,都比现在划算。是也不是?是,敝国也艰难,大不了再逐水草,贵国可没有这样的退路吧?贵国怕也拖不起。咱们就不要再说虚的啦,你们慢慢想,我去逛逛。” 然后他就真的去逛街了!哪儿都逛! 就办了这两件事。 为了他办的这两件事,上下头疼不已,史垣主要是头痛第一件事。他是计相,一场大仗打下来,已经抽干了他大半的精力,现在九王子带来的议和条款里,又有涉及到民生货殖等等的部分。史垣已经有一段日子,每天只能睡上两个时辰了。 朝廷的底线,程素素不太清楚,不敢贸然给史垣支招,不由扼腕——手上的情报还是太少,得加紧培养人才了。这么看来,还真是得北上,那里天高皇帝远,谢麟就是地头蛇,方便她搞事。 史垣又将心中一口闷气吐出来,顿时精神了不少:“来来来,这些功课你领回去。” 程素素:……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功课,看史垣的状态委实称不上好,便建议:“您要太累了,不妨散散心去。” “我哪有功夫出去玩?” 程素素道:“总闷着也不好,不如这样,玄都观如今正是风景好的时候,我给您安排去转转?”这也是一举两得,今上不似先帝那么崇道,各道观的景况皆不如昔,玄都观虽不至于破败,也不如昔年风光。给玄都观多拉点人去,对道一也是有利,史垣也能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学生一片好意,史垣将人骂了一通之后醒过味儿来也有些不好意思,玄都观的景色他也有些意动,当即答应了下来。程素素与他约了三日后的休沐日,届时不必登门,大家往玄都观会合。 却是万万没想到,到了约定好的时候,程素素一家收拾齐整,尚未出门便见在北疆收的樱桃匆匆来报:“六爷,我方才出去好像见到了游家的一个郎君。怕认错了人,我跟了他一路,越看越像。他一路往北,要去击登闻鼓,我就将他截了下来。” “又是游家?” 第224章谢天谢地 行程被耽搁了。 樱桃是绝不会认错游家人的,她与游家有仇。游家能在当地立足,也是有着诸多的面孔的,作为当地大族,也修桥铺路舍粥赠药,作为走私贩子,也有其心狠手辣的一面。樱桃家便是吃了游家不少苦头,谢麟要查走贩,樱桃的父亲认为机会来了,抢先去告密,岂料被游家提前知晓,下手灭口了。 认错别人还有可能,这位游家的郎君游兆,化成灰她都认得。 “游兆?”程素素对游家各人的资料还是很熟悉的,与程素素派人假冒的游鑫不同,游兆乃是游家的希望。□□岂止是“学而优则仕”呢?无论干什么的,只要觉得自己有了些资本,都想做个官儿,指点江山手握生杀大权,人人跪拜。游氏也不会愿意一直干走私买卖,也着力培养自家子弟做官,游兆是其中希望最大的一个。 然而一朝开战,谢麟将他们走贩的案子一查,什么希望也就都没有了。本家不消说,烟消云散,旁枝也七零八落。游兆虽受重视,按照游家的家谱来算,他并不在重刑之列,前途黯淡,生活倒还过得下去。 此时出来,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夭了。 樱桃答道:“就是他!盯过了,没人看着他,想是没有后手。已经派人去各客栈、驿馆探听他是如何来的了。” 程素素点点头:“帮他结了房宿钱去。”人都已经扣下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哪怕是个圈套,也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樱桃短促地一笑:“就算有人盯上他也没关系,只道他是惹到了地头蛇,被抓去打了。”她只作了个简单的安排——碰瓷,然后将游兆给揪了去。 程素素轻拍樱桃的肩膀:“看紧了,先不要动他。” “婢子亲自看着去!”樱桃的声音精神极了。 程素素再乘车去玄都观就比约定的时间略晚了一点,史垣又提前到了,一来一去便差得有些大了,史垣已经在桃林里饮酒赏花了。他没有携家带口,只自己带着长孙,再二、三小僮而已。 到了玄都观,道一很认真地招待了他们,从入门起,至桃林止,一路顺畅。桃林里也预先设下了屏风、铺好了毡毯,观里的特色饮食也预备下了,连文人兴起会作诗词都考虑到了,上等的文房四宝就放到一边。道一语气带着歉然:“幺妹还没到,想是带着孩子不方便。” 史垣对道一还是很客气的:“是我来得早啦,哎呀,来得早一点,人少,清静,哈哈哈哈。” 道一也不先离开,陪着史垣说了说话。道一不是官场中人,也不会提什么魏虏、和议、条件,史垣反而觉得自在,两人讨论了几句修道的心得,时间就刷刷地过去了。道一微有不安,史垣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怎么还没来?” 故意晾着这种事是不太可能发生的,难道出事了? 程素素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一身大红衣裙绣着金线,精神得不得了。史垣就收起担心,将脸板了起来:“你来得倒早!” 程素素什么人呐?随口就是一句:“还是老师到得更早。”道一都想打她了。 史垣却只是冷笑一声:“你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卧槽!程素素一僵,借着宽大的裙摆的掩护,足尖轻触谢麟的小腿。谢麟一手拖着一个孩子,笑着上前道:“计相。”然后推着孩子叫史翁翁。 史垣:…… 程素素来了,道一便功成身退,临走前低声道:“都做娘的人了,稳重些!请了先生来,自己却迟到,我看你该打。” 程素素吐了吐舌头,道一想掐她的脸。 史垣看着谢绍与谢秀两个孩子的小嫩脸, 分卷阅读497 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听到谢麟大包大揽地说:“是我的过错,家里事情太多,耽误了她。”史垣也只是说:“以前怎么没耽误的?”并没有再训斥了。 两人史垣的儿子很自觉地给二人斟上了酒,直至今日,他对谢麟的仰慕之情也没有减退半分,反而因着谢麟连续不断的升迁事迹而有变浓的趋势。谢麟向他道了声谢,史大郎连声说不敢,很乖巧地管谢麟叫姑夫,谄媚的样子让史垣都快看不下去了。 史大郎犹不自觉,还在对谢麟吹法螺:“姑父百忙之中还设立书院,真是我辈楷模。”难的不是建书院,是得建起来,还不能误了正事儿,谢麟都几样都做到了,史大郎好险将祖父都给忘了。 史垣又有了老年人的不痛快:“咳咳,说点有用的。” 史大郎十分委屈:“孙儿还读书呢,国家大事,怎么敢轻易指摘?”不是不想,是有一肚子的话,但是如果说不到点子上去,难保祖父不会动手削他。 史垣一瞪眼,史大郎就缩了,看到程素素与道一说完了话也坐了过来,可算找到事情做了,又来给她斟酒。史垣只当没看到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又与谢麟说起了魏国。如今高层的重点就是魏国,说是散心,忍不住就会说到魏国。史垣今天说的是:“那个王子,不知道是什么转世,两条腿就是闲不住,白长了那张脸!” “噗——”程素素喷酒了。 史垣道:“我还没说你呢!那个那个书院,楹联听说是你的写的?哎哟,看看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样子,像是能写出那副楹联的人吗?功课不好,也是白长一张脸。”世人对女子的功课要求并不高,但是史垣就是忘不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忍不住要对她要求严格一下。 渐渐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不用功,有志向也是空想!” 程素素对着谢麟轻点自己的脸颊,谢麟轻咳一声:“计相,她很好的。” 史垣恨铁不成钢地对程素素:“你还能更没出息一点吗?!” 程素素知道史垣没有真的生她的气,笑着说:“能啊。” 史垣一口老血,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恨魏虏了,如果九王子现在出现来跟他讨价还价,他保证能够和和气气地跟九王子讲话!他想打学生! 外面人声渐起,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游人渐多了起来,史垣只能压低了声音,不再吼她:“你的功课给我好好做!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再撩下去老师真的要翻脸了,程素素见好就收:“是。您只管考,考得不好,只管罚。” “那就先出个对子!”史垣果断地说。 程素笑盈盈地:“我就知道老师心里向着我。”要是让她现在做一首桃花诗,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儿女面前,史垣是给她留了面子的。 史垣一声冷哼:“喏,你不是会做对子吗?写得倒大气,那你对这个——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他这也是自然,呼延英见到程素素开始就带着点咬牙切齿。程素素也很绝,史垣、谢麟都起身相迎,她本也是很有风度地站起来的,呼延英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一旋身,红裙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带起一地落花,然后就躲到了谢麟身后了! 更绝的是谢绍,一拉妹妹,小兄妹俩跟着躲到了程素素身后,两双小胖手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裙裾。 呼延英:…… 九王子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地打圆场:“看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转转,不想遇到了。叨扰了。”然后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单手背到身后对呼延英打了个手势。 呼延英并不是个分不 分卷阅读498 清轻重的人,但是太可气了!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还不好找补! 在九王子的圆场之下,张起也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与谢麟搭上了话,呼延英依旧气呼呼的,这生气就有三分是真、七分是假的。九王子笑道:“你在这里会吓到小孩子的,去别处逛逛吧。”呼延英起身,一礼,抬脚就走。张起略急,这两下分开了,他盯哪一个是呢? 思忖的功夫,呼延英已经走远了,快到程素素想说自己带孩子去休息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众人愈发觉得九王子不简单,又看季达,要将他也看好。九王子只觉有趣,季达也一派安然。九王子找了个话头,指着纸笔:“诸位是要做诗吗?仿佛听说是计相出题?”又好奇地凑过去看。 九王子当然已经知道程素素没有那么的单纯无害,上次来没有目标便罢,这一次稍一留心,程素素一般般的事迹他也知道了。不过他依然有一个观点:没有呼延英记恨的那么绝,呼延英绝对是因为是极少吃亏之后抹不过面子来。 听到“诗”字,程素素就头痛,九王子更觉得有意思了,故意提了出来:“娘子是计相学生?是给娘子出的题吗?”季达也跟着一搭一唱的:“不如可否请题一观?晚生也很想知道是什么题,想试试手。” 史垣当然不肯示弱,学生水平太差了,诗,是绝不会再出的,还是那个对子。对子也不算难,拆字而已,季达的心里也试着对了两个,只是觉得微有不足,不如这“思社稷”格局大。程素素心里闪过好多下联,最终定格在——推了谢麟一把。 “这就是我的下联了。” 九王子笑了:“这可不能代为捉刀。” 史垣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推他做什么?” 程素素道:“他姓什么?” 张起忙说:“当然是姓谢啦。” “寸身言谢,谢天谢地——”程素素拖长了调子,最后三个字一个一个地在舌尖打着转儿飘出来,“谢~芳~臣~” 臣字从唇齿间逸出之时,程素素突然心生一股感动。眼睛也越来越亮,几乎冒出星光来了,笑容慢慢绽放,不再戏谑,整个人都发光了。她确是该感谢遇到了谢麟,感谢谢麟对她的纵容。 季达扼腕,程素素说前四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悟了,谢天谢地谢君王呀!不想程素素却说了谢麟,然而此时却不好纠正她!一介妇人,谢完天地谢丈夫,有错吗?当然没有!接着她的话来改她的句子,有出息吗?更没有。接着挑衅来显示自己的文采,为己国争光吗?挑衅个女人,没出息,挑衅这个女人的丈夫,赢不了。错失了一次长己方气势的机会。 张起大笑:“妙妙妙!” 谢麟脸上一红,小指头与程素素勾在了一起,脸上是矜持的得意。史垣也不生气了,心道,蛮夷就是蛮夷,挑衅都不挑时候,好好儿的玩儿,又不是国宴招待,你冒的什么头哟。活该被噎着了吧?我跟你说,她最会憋屈人了。 九王子与季达都不再发难,转而说起桃花、道观,九王子好奇地问:“听说这观里真的出了一位神仙?” 这事是程素素心头一根刺,当即说:“并没有人亲眼见到,杂谈趣闻罢了。” 提到紫阳真人,程素素就不开心,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会面结束。九王子也知道自己不大受欢迎,他还是没有绝了要将谢麟收入囊中的心,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之后,预备离开琢磨其他的方法,理由也是现成的:“阿英不知道去哪里了,别是迷了路,咱们去找他吧。” 张起只能遗憾地起身,与谢麟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对他挑了挑拇指。 ———————————————————————————————— 谢麟的好心情一直持续了很久,心情好到程素素回府之后要去亲自见见游兆,他都很快乐地说:“我与你同去。” 两人上了车,谢麟喜孜孜地问:“这个游兆,有什么要紧吗?”整个游家都没什么要紧好吧?如果是担心打入魏国的间谍,将游氏族人控制起来就可以了。且游家的事情过去数年,再过两年事情冷下来的时候,人长大长变了样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有些人不□□份了,得加紧给他们找点事做了。”程素素慢悠悠地说。 今天九王子与呼延英的态度说明,呼延英的生气大半是装出来的,更像是拿这个当个理由好作怪。九王子亦然,他也不会全信了程素素。 所以要用到游兆。 程素素有一个大胆的计划——探探游兆的口风,试着将游兆给收伏了。游兆是击登闻鼓,而不是直接投了魏国,可见他并不想叛国。这个前提有了,其他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谢麟往身后一倚:“书倒没有白读。” 游兆的书当然没有白读的,见到谢麟与程素素,他也是不卑不亢的,节,此时听谢麟这么问,偶像破灭了。 谢麟好笑地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请问大人,朝廷为什么与魏虏和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 “这正是我该问的!”游兆突然变得很吗?” 游兆眯起了眼睛,刚才这人一直一声不吭的,现在听声音他听出来一点了,老乡啊!记忆被触动了:“你……你是冯家小娘子?” 樱桃 分卷阅读499 冷笑道:“当年你们游家看上我家货栈,可不就是砸了旧碗还不许我们自己找碗吃饭吗?” 游兆气势弱了下去:“游家遭了报应啦。” “那你还嚷嚷什么?”樱桃冷笑2。 游兆忽然大声说:“那是不一样的!朝廷不能这样。” 谢麟坦然地说:“唔,是我的错,手太慢,没在你们犯法前就递过碗去。” 游兆一噎。 程素素此时才说:“既如此,我便再送你一个饭碗吧。如今魏国九王子正在京师,你们家与魏国有旧,总能去混一口饭吃的。只止一次,下不为例。” “不!”游兆惊怒异常,“我不去!” 程素素摸着下巴:“你这登闻鼓,敲得好没道理。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就是要个说法,我……”此时游兆也冷静了下来,他消息不畅,得知消息之后头脑一热就上京来了。这些日子委实受了许许多多的委屈,也知道游氏犯法,只是……意难平。当时只想着,为何这么急?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他有了个出身,游家就可以从走私贸易中脱身了。明明好日子触手可及的,却连这一点点的光阴都不给他。游家定了罪,忽然和谈了?!那游家的罪是白受了吗? “游氏族人没有犯罪的,都还在,”程素素慢腾腾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盟约还没最后敲定,九王子还没走,时间还有得是。她对游兆的逻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225章找点事做 历尽千辛万苦,定下盟约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夏季很久。即便是在协商谈判期间,双方在边境上的小摩擦也不曾中断。这些摩擦又成为谈判桌上新的扯皮点,延长了谈判的时间。 终于的终于,最终定下了条款。这条款,叶宁知道了就等于谢麟知道了,谢麟知道了就等于程素素知道了。程素素看完谢麟默写出来的条款,默默地将它烧掉了。 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打完了仗,双方都要表示出一点诚意来。从账面上看,朝廷吃亏略多一些,作为获胜的一方,这份和约签完之后未免有失尊严。如果越过了条款看内涵,光是一个榷场,就能玩出无数的花样来。 可条款毕竟有点丢面子,未能令魏国称臣不说,还倒贴了些作贺礼。其次是开榷场,规定了几种商品的数量,这其中铁器极少,但是定了一定数额的盐。魏国的让步则在马匹,里面同样可以玩花样——马的质量虽然有标准,但是魏国提供的大多是煽马。 两国划定了新的界线,分界大致仍在现在的占领区为准。这一点程素素倒没有什么疑义,看似疆土比以前的少了,实际上让给魏国的部分领土,如今就算拿回来了,也只是浪费人力物力,一旦开战,也是很难守得住的。别的不讲,如今北疆的人口再稀释下去,对整个布局就会有不利影响了。 一份双方都没有满意的和约就这么签成了。看得出来,胜了的一方是绝不开心的,败的一方也觉得没能够借此弥补损失。 总算是签完了,能够有一个短暂的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朝野似乎都接受了北方多出来一个不那么友好的邻居,同时也为暂时不需要剑拔弩张而舒一口气了。与此同时,魏国使节便要起程北上,谢麟在京城呆得够久,也需要回去了。 又是一番送别。 叶宁千叮嘱只有一个意思——不要往前线去跑,他会在后方盯着,尽量不让政事堂发出类似让谢麟亲自去经营边城的命令。李丞相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却是让谢麟做好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经营北疆的准备。 谢麟并没有为国捐躯的打算,又要借这机会给自己多多捞取资本,二位的安排正合他意。没有任何犹豫的,谢麟便向二位做了保证,一定经营好北疆,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程素素是必定要去史府拜别的,在这样伤感的时刻,史垣更是显得沮丧。程素素好声安慰,史垣却说:“你不明白的。” 程素素道:“那您为我解惑呀。” 史垣思忖半晌,才问:“你觉得,为师入政事堂有望吗?” 这个还真不好讲,看命,程素素低头不语。史垣长叹一声:“我也觉得没什么希望。我资质平平,哎,就是资质平平,步入仕途了,就不能拿寻常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看看周围,都是人精儿。我在这里头,就是资质平平的,在度支钱粮上有些长处而已。借着国家开战的东风,做到计相,已是意外了。不知深浅,还不会比么?恩相是样样精明,我却只有这么一点,比不得,自然就做不到他那个位置上去。” 程素素道:“您说这个话,听起来怪难受的,您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么?” 史垣道:“我已过耳顺之年,不知有几日好活,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啦。若我有个万一,以后家里这些人,你代为照看一二就是。” 程素素急道:“才六十就说这个话!您……好好好,别哭别哭,我应下就是了。” 好一番安慰,史垣才收泪,程素素有些莫名,史大郎送她出门的时候,程素素不放心地问:“老师这几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史大郎苦笑道:“昨天,订的寿器到了。” 程素素放下心来:“原来是为这个!我还道有什么事了呢,那就不妨事了。” 史大郎续道:“今天一早,大姐婆家来报丧……” “啊?” “大姐没事,家里老人过世了。” 程素素搓搓手指:“原来如此。”别的话却也不好再多讲了,入政事堂……这事儿绝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也只能含糊过去了。史垣最大的痛苦便是来自于有抱负又有自知之明,个人能力,除了努力还有天赋,真是靠天吃饭了。 打史府回来,程素素又添了一份感慨。谢麟察觉到她不大对劲儿,劝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这一回将阿绍和阿秀带走。” 这一次北上,短期是没有危险的,谢麟是铁了心要把儿女再带回来。谢涟骂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又要带儿女去涉险。”谢麟却依旧想将儿子连着赵骞打包带到北疆去,但是周围的人都不赞同。连谢麟的老师郑先生都出动了,谢绍的天份不错,郑老先生也想教这样的孩子。程素素那头也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总是赵氏见她一次哭一次,李绾要写包票, 分卷阅读500 孩子留在京城她一定好好照顾。 更让人头疼的是,两个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居然哽咽着说:“去了又要被送回来,还不如不去。” 这竟然成了动身前最麻烦的一件事。 程素素道:“我不是担心他们两个。芳臣——” “哎~” “以后我要做什么事儿,只要看我做得快活,哪怕我做不成,也不要拦我。” “好。”谢麟一口答应了,心道,你想做什么事儿会做不成?做不成我帮你做成不就得了?又小心地问她怎么了。 程素素低声将史垣今天的事情说了,谢麟大笑:“我们是不会有这样的忧虑的。” 程素素白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谢麟正色道:“计相待你不薄,虽是一时失落之言,以子孙相托,不过既然答应了,就要当正事来办。” “那是当然了。” 谢麟的许诺多少缓解了程素素的低落情绪,也能振作起来也与谢麟一道,召集了谢麟的班底来开会了。 与会人员除了留在当地的马度、高据,谢麟最核心的班底此时算是齐了。除了三位幕僚,两个学生,尚有孟章这位谢麟信任的长辈,谢涛、谢涟两位叔父,又有6见琛、朱琚等官员十三人。 并非是为谢麟送行,而是筹划谢麟离京之后到再次调入京城这段时间里——估计是五到十年——的部署。6见琛与孟章是旧相识,彼此都佩服对方,含笑点个头,都落座。 孟章先起的头:“芳臣,真要带孩子北上吗?” 6见琛续道:“长公子还是在书院的好,仕林之望不可失。” 两人都有一个想法——要是再有一个孩子就好了,长子守京城,次子在北疆,这样谢麟无论到哪里,打下的根基都不会人走茶凉。现在这样也可以,至少有一个儿子,还是嫡出长子,舅舅又是那样一个有名望的人,在天一,接触着大儒,提醒着大家他的父亲,维系着与仕林的亲密联系。同时,也可以防止由谢麟创立的书院,因为谢麟的长期离开,而有了新的核心。 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观察所得。谢麟离开书院的时间不算特别长,变化也不至于很明显。但是,中途谢绍回来了,他回来与不回来,这里面的差别,二位都看到了。 这便是最大的一件事情了,看似是谢绍在哪里读书长大,其实是谢麟的战略问题。 孟章对赵骞道:“先生看呢?”他称呼赵骞用先生而不称呼其字,是微有不满了。 赵骞道:“二位,目光放长远些。长公子还是在父母身边的好。”他也用了6见琛所说的“长公子”三个字,知道6见琛是提醒赵骞谢绍的份量。 孟章与6见琛是从谢麟的角度出发,而赵骞更多考虑谢绍。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京城都不能忽略了。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面露难色,他是极想把孩子带到身边了。开什么玩笑呢,父母过世之后,重新拥有自己的小家庭,不知道多想把人都拢在一块儿…… 程素素慎重地开口:“交换生呢?” 赵骞反应最快,眼睛一亮:“娘子的意思是?” “两所书院,学生互换,若是先生们愿意呢,讲师也可以互换。轮番。也正好看一看,在繁华之地与在苦寒之地,人会有什么变化。是会被十丈软红迷了心,还是会被金戈铁马吓破了胆。”为什么要谢麟来回的倒饬?不能让别人两地跑呢? 这样就不用担心离开了京城时间太久,书院里的学生忘记了谢麟,同时又能锻炼学生。经受得住考验的,必有其过人之处了。 孟章又问一句:“如此,阿绍每年也要回来段时日才好。” 谢麟微笑道:“不错,过二年他长大了,熬得住路途颠簸了,自然是要回京的。” 此事一定,其余的就都是细节问题了。包括谢麟打算让三个入门墙的学生也做一回交换生,下一次交换到京城的时候,正好下场考试。也包括再安排一批各家合适的年轻人就学以及出仕的问题等等。最后是对魏国的态度问题,谢麟一贯的主张是防范,即便议和也不可丢松。 诸人之中,6见琛位最尊,提醒谢麟:“芳臣现做安抚使,若能再立一功,将来大大有利。” 谢麟含笑道:“会的。” ———————————————————————————————— 就在谢麟召集心腹议事的当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青衣书生往京兆府击鼓鸣冤。 读书人鸣还是颇受重视的,京兆府还道出了什么大事,拎过来一问,书生自陈姓游,是北疆游家的子弟。他倒不是为游家走贩犯法鸣不平,而是指朝廷用法不公,游家被治罪了,为何现在又要用商人与魏国贸易? 这胡搅蛮缠的劲儿令京兆哭笑不得,先是,因为对敌的需要,要立一个典型,游兆的秀才功名也被剥夺了。如今正是个白身,京兆府便不与他客气,以他破坏两国友好的气氛,将他杖责了二十,逐了出去。 这件奇闻被魏国“商人”知悉,往游兆落脚的客栈里找这个南朝的读书人。恰逢游兆这私通敌国的走私贩子的族人的身份被叫破,客栈的掌柜也不肯叫他再住下去,伙计也不肯为他请大夫,反要叫他算了房宿钱走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包袱还叫个贼给偷了,掌柜见他付不出房钱,也不管他身上的棒疮,更赶他走人了:“小老儿开门做生意,赚一家上下的衣食,却不是开善堂的。” 魏国商人装作路人,出于义愤地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半分人情味也无,谁个还敢住你店里?这位郎君的房宿钱我给了!”硬将烧得稀里糊涂的游兆给架了出去,请了大夫给医伤。游兆伤好之后也认出这个人,此人与游家曾有过交易。魏国商人再三劝他先离开京师再说,为他办了张雇佣的文书,挟带着出了城。 半日后,九王子便接到了消息,笑谓呼延英道:“这下可以验明桂圆的身份了。” 九王子不信程素素心机很深,但是程素素背后是谢麟,就得慎重。桂圆的身份当然会令人生疑,但是游兆这个人,因为在游家地位不一般,倒是有呼延部的人见过他。验明了游兆,就能确认桂圆。 这两个人的身份确认了,就可以放心的使用了。谢麟身处这样 分卷阅读501 的圈子,还要用心培养人材,到了北疆,人手不足的时候没经过科考的监生都能拿来直接授官,可见读书识字的人还是稀缺的。游鑫与游兆都识字,能写会算,游兆还是个秀才,须知道……咳咳,魏主如今倚重的余仕则,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已。 从南朝挖读书人,太难了,否则九王子也不会这么想要谢麟。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了,呼延英道:“只是这游兆的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嘛。” 九王子道:“南朝的读书人,总有些奇怪的脾气。不过做事与做人是不一样的,只要他能做事就行,要那么圆滑做什么?” 呼延英笑道:“殿下说的是。” “唔,尽早见他一面吧。” “只怕与谢麟一路,没什么机会,还是将人先带回国再见吧。” “也好。” 路上,魏国商人便传回了消息,游兆的身份已经确认。同时,没有人告诉他游鑫还在魏国。九王子心里又添一分把握,游兆既有家人在魏国,且在故国被问罪,两相比较,自然是魏国更好了。有余仕则、蒋清泰的例子在,九王子很有把握能将游兆也驯服。 怀着这样的心,九王子与谢麟结伴上路了。还心情很好地与谢麟开玩笑:“和约已立,学士还不放心我?” 谢麟轻描淡写地:“顺路。” 两队人马一同北上。 一辆华丽的大车里,小青轻轻将车帘挑开一角:“那个魏国王子不会使坏了吧?” 程素素慢悠悠地:“他就没断了使坏。啧!以为我不知道吗?” 樱桃小心地将谢秀捉了回来,问道:“‘司南’不会有诈吧?” 隆重介绍一下,“司南”一位拥有告身文书的间谍,本名,游兆。 樱桃对游家是没有好感的:“他这么听话,有点奇怪。” “闲的,”程素素很肯定地说,“读过点书,也算开了眼界,怎么还甘心天天蹲在墙根底下抄着手晒太阳?不叫他们有事做,就会胡思乱想,自己找事添乱。”比如她,没正事干的时候着急上火瞎蹿乱蹦,一旦有了事做——比如坑魏国——她就老实干练得多了。 游兆还是传统读书人那一套,是不肯给夷狄出力的,但是朝廷剥夺了他的功名,断了他的上进之路。他没事干了,若一路逼下去,说不定真会投魏国,但是给他一条不必叛国的路,他一定会照着走。收伏游兆不需要太费力,给游兆一个官身,作为游氏的旁枝,他的家庭没有受额外的欺凌,没有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恨。 以游兆的年龄、经历来看,这反而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之一,另一个是放到边陲去守城。两相比较,还是让他潜伏更合适。 魏使在京城的段时间里,程素素没有闲着,闲暇就是给游兆洗脑。游兆的想法很有趣,并非愚忠,他甚至有一点点模糊的现代国家的概念。能跟朝廷“理论”的读书人,反而比满脑子伦理道理的人更坚定,也是很奇怪的了。 樱桃与小青都不再说话,她们两个甚至不提游兆的名字。樱桃虽有些不乐意,也保持了沉默——程素素没有将游兆完全纳入自己的系统,游兆虽然有了代号,却与五部没有任何联系,不算“自己人”。 ———————————————————————————————— 九王子这回不再拖沓。他新签了和约,从南朝敲了一笔钱,又谈下了榷场等等,需要回王庭去领功,然后从这和约里分一杯羹,至少榷场他是要插手的。回去得晚了,让其他人从魏主那里得到了任命,可就不好了。 九王子不耽搁,谢麟更不会拖延行程,车行数日,沿途的景色便萧索了起来。九王子有些嫌弃谢麟的车队拖慢了他的脚步,但是他掩饰得很好,竟无人察觉。也是双方对“赶路”的认知不同,谢麟的“快”与九王子的“快”,中间差着每天六十里的行程。 九王子只能耐着性子,再次没事找事的劝谢麟“归顺大魏”。想也知道这也不太可能,除非动个歪脑筋。但是,还不是时候,得等拥有了整个魏国才行。 琢磨着如何用个离间计,离间计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谢麟给逼到自己一方,九王子想得出神,信步走过了界,被两名披甲卫士拦住了:“里面是内眷,还请止步。” 月亮门里传来稚嫩的笑声,像雏鸟的啾鸣,是了,谢麟的家眷也跟着来了。 九王子坏笑道:“我若不止步呢?”与卫士磨着牙打发时间。 说不两句,便看到一个穿得粉嫩嫩的女孩儿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问:“我见过您,对不对?” 九王子温柔地笑笑:“对呀。” 卫士焦急地道:“大娘,你再不回去,你爹娘要生气了。” “我爹才不会生我的气!”谢秀理直气壮地说,又问九王子,“您也一同走吗?” 九王子扶着膝盖弯下腰:“对呀。” “总是对呀对呀的,你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哄的,哼。” 九王子:……d!呼延英说得没错,南朝的女人都狡猾!不分年纪大小! “原来是殿下。”说曹操曹操到,程素素来找女儿了。 九王子直起身来:“令嫒真是聪慧。” 程素素将谢秀拎着交给小青抱走,挥开卫士,郑重地对九王子一礼:“殿下。” 九王子一挑眉,也很礼貌地回了半礼:“夫人。” “先前多有得罪啦,殿下不用否认,也很苦恼吧?如今快要分别了,殿下依然有礼,却总是叫芳臣不好回答呢。我便多事,劝殿下一句,不必费心啦。” “小王实是一片赤诚。” 程素素好似很为难,终于开口道:“先时殿下身负重责,总要将殿下好好护送至京,是以多有得罪。如今盟约既定,不再是敌国,殿下总比别人好,有几句话,我想了想,还是同殿下讲的好。” 九王子好奇了起来:“夫人请讲。” “殿下很危险,殿下要慎重。殿下文质彬彬,我们自是看了心喜,但是……很危险。会有人不喜欢您的文质彬彬的,你们的志向,不一样。”说完,深深一礼,也不管九王子是个什么样子,程素素便匆匆离去了。 第226章兄弟阋墙 九王子是一个成熟的政客。 分卷阅读502 看得出来,九王子的大志向并不仅仅是政客眼中的醒掌天下权,他有更深的精神上的追求。那就不能只告诉他“xxx是你掌权路上的障碍”,废话不是?难道九王子自己看不出来?甚至可能因此而产生某种程度的警觉——南朝希望我乱,我动手的时候就不能乱。 所以程素素就不能多说。 司南会告诉九王子接下来的部分,告诉他,必须扫荡一切旧势力,太慢吞吞了会“不爽快”。以九王子假身份跑到敌国周游一圈,末了还要自己脱马甲的性格来看,他是不会喜欢润物细无声的,哪怕最后润了,他也要自己叫一声“我润物细无声了”。这种人进了五部也得给踢出来。 司南还会告诉九王子,他与旧有势力之间的矛盾是很难和平解决的。让旧势力老实,就是让狼去吃草,改变他根本的习惯,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理念不合,有生殖隔离。想温水煮青蛙也可以,那样你得等很久。 只有这样,魏国的内斗才会更剧烈。九王子的耐心因心情而异,对他不感兴趣的人,他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哪怕他表现得温文尔雅。一旦让他接受了“矛盾不可调和”的观点,他下手就会狠,而不是循序渐进。 当然,现在程素素需要耐心等待,九王子与司南还没有接上头呢。 接下来的路途上九王子一直很安份,间或与呼延英、季达嘀嘀咕咕,却没有再向谢麟提什么招降的话了。谢麟并没有将他一路送到边境,一行人到了齐王幕府,由齐王安排人将九王子护送出境,谢麟则在府内安顿下来,他要准备重开榷场的事宜了。 按照和约,榷场一共要开四处,其他两路各有一处榷场,而谢麟辖内却有两处。重开榷场并非将旧有的地方收拾一下重新开张那么简单,货仓等等不必说,还要防止有人夹带走私朝廷禁止贩卖的物资。又有布防等事,则需要与齐王协商。 再有是书院,交换生的事情谢麟拍板了,第一批的交换学生他已经带了二十人过来,尚需选取相当人数的学生送到京城去。 程素素也很忙,离开数月,她需要对手下的情报人员再进行一次考核,同时补充新人、派遣老人。随着和约的签定,原本进入休眠期的潜伏人员也可以逐渐活跃进来了。 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看。 虽然最后一条是与谢麟共同完成的,功课,尤其是谢绍的功课,赵骞花了很大的心力,程素素也不能对孩子不管不问。在慌乱这中将儿女送走,本就觉得亏欠,此番再来,程素素尽可能的将小兄妹俩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当,每日必要抽空陪他们游戏。 齐王还要在这中间横插一杠子,他要见见两个孩子。 程素素顿时懵了:“他是个会特意见小孩子的人吗?” 话虽如此,还要将小兄妹俩打扮得漂亮可爱,带到幕府里去。齐王再抽风,也不至于特意把他们叫过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怀着这样的心情,程素素在幕府里下了车,一个一个把小兄妹给抱了下来。 幕府里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开心又不安的样子。 与之相对的,是齐王态度的平和。仿佛一个很普通的邻家老爷爷,问了小兄妹的名字,问给了小兄妹颇为贵重的见面礼,他们喜欢不喜欢在这里。谢绍回答:“和爹娘妹妹在一起,哪里都很喜欢。”还得到了齐王的夸奖。 程素素愈发觉得奇怪了,齐王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与她多讲什么。 待程素素回到府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派去护送九王子出境的人回来了,齐王也闲了下来。 合着是闲着没事儿找乐呢?可也没见着他乐呀……相反,齐王还有点颓了呢。 不大对劲儿。程素素马上下令,查探一切可疑的情况。五部还没有出动,谢麟那里先知道了原因——既然已经定了和约,普通的守城一般的将军也能做,则齐王就没有留在边境的必要了,京中召他班师。 程素素不由懊恼,她应该早就想到的,仗打完了,让一个藩王手握重兵在边陲,想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于齐王而言,现在的京师,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握着消息,程素素默然。半晌,对谢麟道:“我要做一件事情,你不要拦我,好不好?” 谢麟道:“先说出来,看我是不是想与你一同去。” “我想,再见见齐王。” “嗯?见他做什么?” “跟他说说京里的事儿。说来也怪,照他当年做的那些事儿,真恨不得把他打成烂羊头,现在看他消沉了,居然有些难过。不是心软,就是见不得有人消沉。” 【还是心软。】谢麟想了想,道:“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与他合不来,有我在,我看他有些话是不肯讲的。” “难道我能与他合得来?” 谢麟道:“心意不同。我是不会怜惜他消沉不消沉的,他还真没傻透。”他对程素素这种希望大家都过得不错的想法并不赞同,不过向齐王适当的释放善意也没什么坏处。如今是在北疆,凡事也还是需要依靠齐王旧部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将这么功利的话说给妻子听了。她既不忍心,就由着她去吧。 ———————————————————————————————— 程素素自己个儿去见了齐王,难得齐王也肯见她。或者说,并不意外齐王肯见她。 幕府里一派繁忙,齐王坐在厅里,身前条案上摆着水果茶饮,冲程素素一挑下巴:“坐吧,甭拘礼了,有什么事?” 程素素道:“听说您要回京了。” “嗯。” “京里有事儿,我想您还是事先知道一下更好些。”若说齐王在京里没有安排人,那也是骗人的,但是消息总有交叉的,程素素便将近来京中的情形告诉了齐王。并且稍微透露了一下,政事堂或许还会再添一个丞相,这也是史垣临别时感慨的原因之一了。 齐王道:“哦,开始换人了。” 程素素微微低下了头。 齐王忽然笑道:“我倒不惊讶你会来,你来与不来,我都不惊讶。” 程素素笑笑,轻声道:“来的时候,到先生家里道别,他的模样也不比您现在好。当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难过。想了一路,终于想到了,又离他远了。便将这话先送给您, 分卷阅读503 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若不止是做个红颜、不止是做个名将呢?就做个最潇洒的老爷爷吧,给自己找点事做。有的人,二十岁就能望到八十岁是什么样子了,姜太公八十岁才是一生的开始。” 齐王来了一点精神,身子前倾:“你不喜欢我。” “对。您是挺讨人厌的,那也不乐得见您消沉呀。” 齐王点点头:“我好像是挺不讨很多人喜欢的,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呢。太公有文王,我呢?做周公?” “您难道不是因为哥哥对您好,就想对侄子也好吗?与周公有什么干系?先帝之于您,是一个纯粹的哥哥,您就做今上纯粹的叔叔吧。一定要做成啊。” 齐王笑了:“你们家里,还有人恨我吗?” 程素素也笑了:“谢您不娶之恩。” 齐王拍案大笑,也不管侍者的惊讶,笑够了才冷冷地对侍者道:“看孤被讥讽你们很开心?都滚!”将侍者斥退,才对程素素说:“跪下。” 程素素就不信齐王敢打她,或者说,反正她也打不过齐王,让跪就跪好了,她特别俊杰。 跪了一小会儿,齐王的步子渐渐逼近,程素素仰起头来,只见齐王手中托着一只匣子:“用你哥哥发誓,这件东西,只能你自己知道。” 程素素愕然。 齐王冷冷地道:“你心里,程犀最重要。” 艹!“不带这样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发誓!” d!程素素爬起来就想走,然后就被齐王一巴掌按住了:“不用毒誓,他会活得好好的,就是无法一展抱负,好不好?” 程素素:……我咬死你!死也不答应。 齐王与她僵持了好一阵儿,慢慢松开手来:“你劲儿还挺大的。”说着,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张金色的名帖,齐王的金帖。此君天生嚣张,帖子也要金箔,只是先帝过世之后,这种帖子已经极少见了。 程素素慢慢张大了眼睛,齐王道:“后悔了吧?”这不是普通的帖子,拿着它,大概齐王的旧部都会给几分面子。 程素素麻溜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膝盖:“不要了。合着您老很精神呐!当我白费口水了,告辞啦。”拍完膝盖又添了一句:“你真的很讨厌。” 齐王大笑,将匣子塞给了她:“将来我要不在了,他们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盼头。你敢说先前姚徽被罢,不是因为他跟着老燕?”姚徽便是被连山他爹顶替掉的那个倒霉蛋。当然倒霉或者幸运都不好讲,至少姚徽现在一家子还好好的,连家却破得不成样子了。 程素素道:“您这份儿心机……”帖子给了程素素,并不代表就给了谢麟或者程犀其中哪一个人,也不代表就给了李丞相或者是叶宁。给谁,谁都是烫手山芋,但是给一个女人,那就不一样了。同样的,也算是有人照顾了,但又不算是什么结党又或者是发展军中势力。 齐王的算盘,也打得很精。 齐王道:“拿着吧,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你们现在就用得着它。没有事儿,就当没有接过这件东西。你知道什么时候该拿出它来,什么时候能拿出它来,别乱用。” 程素素想了一下,郑重地:“好。”不要白不要,可不能白跪了。骨气什么的,有时候她也是没有的。 “谢麟虽然城府很深,你还是再给他生个儿子吧,一个不够用的。” 程素素呆掉了。 齐王摆摆手:“走吧。” 程素素完好无损地从幕府里出来,令侍者们十分惊讶,再看齐王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了,并不像生过气。 程素素回到家里,将金帖看了又看,深深地锁在了柜子里。待谢麟从外面回来,才对他说起此事。誓也没发,她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负担。谢麟却生气了:“他居然敢这么逼迫于人么?” 程素素道:“行啦,他是横,我也不赖呀。齐王倒是没有结党,否则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了。”齐王也不算是胡乱发疯了。 谢麟道:“这还不是一大‘党’?收好了,什么也不要动,还用不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接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亲自经营的来得放心。 至于齐王…… “现在知道去见他是找不自在了吧?”谢麟幽幽地说。 程素素的回答是掐他腰间的软肉! 谢麟是极想做个淡定的大丈夫的,腰间软肉被掐,这又疼又痒的感觉太过酸爽,实在是绷不住。在程素素面前,谢麟也是个俊杰,顺势便扑倒在了程素素的膝上:“哎哟~” 程素素顺手摸上了他的背,手指滑下,轻轻地给他揉着腰,略有一丝迟疑地问道:“芳臣,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吗?” 谢麟嗖地弹直了身子:“我会努力的!” ———————————————————————————————— 送别齐王就很程式化了,齐王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谢麟也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双方都当那份金帖不存在。规规矩矩地设宴,规规矩矩的道别,说的是场面话,做的是场面事,没有一个字逾矩。 齐王亦非将所有部下都带走,虽然签了和约,双方依旧是互相防范的。齐王趁着自己仍有调度之权,将他不少旧部先期调到了内地驻防,留在北疆的大半是此次新集结来的。这送别的时候,其感伤的程度就大大下降了,也是洒泪相送,但是哭到说傻话“永远跟着殿下”的情况却没有发生。 程素素不在送别之列,齐王也没有提到她。程素素难得好心一次,又被齐王这一手弄得坏了胃口。明知道齐王这么做也算是给了她好处,处理得好是双赢,到底不能令人心里痛快。此后齐王如何,程素素就不打算管了。 齐王走后,北疆一切照旧,东路的安抚使还是程犀,西路却调了一位老成的“能吏”来,年纪比谢麟大上一旬,这才是升官的正常速度。三路安抚使各自用心,恢复秩序,渐渐地有了生机。边境上的摩擦不断,大战依旧没有。 这也算是暂时和平了吧,程素素有点讥讽地想,暴风雨前的宁静啊。 因边境还不算很太平,也不知道连山下一次出击是在什么时候,程素素尽早为小青准备了婚礼。齐王将连山留在了当地,却是合了程素素的意。小青不 分卷阅读504 习惯离开程素素,即便有了自己的家,连山不在家的时候,依旧是往程素素那里跑。 如此匆匆五年过去,直到有一天,樱桃步履匆匆,语气急促却压低了声音:“六爷,大事!” 程素素接过她递过来的条子,一共两张,一份是原始的密码,另一份是译好了的内容。随着手下情报机构规模的扩大,程素素也有了专门译密码的人。无论谁来译码,都不可能将坏消息变成好消息—— 魏国政变。 魏主被毒杀,九王子与十二王子指责是三王子弑父,于灵前突然发难,将三王子拿下。接着,九王子擒杀十二王子,自己做了魏国的皇帝。并且将其他兄弟都留在了王庭。 简言之,九王子上位,但是魏国没有乱。 程素素:……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他们居然没有内战?! 九王子的计划,是程素素派去的人帮忙制定的。九王子的想法并没有错,论起计谋来,还是读过书的人做得比较细致。包括游兆在内,程素素五年里送了三个人到达了九王子身边,有更得重用的,也有只是泛泛的文书工作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向程素素保证,会至少送一个王子到虞朝来,方便与九王子的内战。 现在呢?九王子最大的对手都死了,其他的兄弟难掀风浪。 究竟哪里出了意外?! 第227章烽烟再起 天高皇帝远不是一句空话,程素素再想知悉原委,也得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现在该担心的是,在魏国布下的暗桩都还安全吗? 冷静下来,程素素发现,如果有问题,只可能出现在两个方面:一、她的暗桩出了问题;二、九王子——现在是新的魏主了——有他自己的打算,并且执行成功了。甚至有可能是两方面一同出事,总不可能是天降神人操纵了一切吧? 程素素放下手中的译本,轻轻地揉着眉心,她希望是九王子很聪明,也不希望是自己内部出了事。现在最要紧的有两件事,一是向在魏国境内的人员询问真相,另一个则是要尽快告诉谢麟,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可以在她这里解决的了。 没有犹豫,程素素袖着条子去找谢麟。 战争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比起战时的忙碌,此时尚算安闲。谢麟更有功夫搞点事情来显出自己的不同来,此时正在起草申请军屯的奏稿。 脚步声没有打断谢麟的动作,程素素等他写完一段,才唤一声:“芳臣。” 大约是心理因素,只要听到她这么称呼,谢麟就忍不住耳朵一热。放下笔来,谢麟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来啦?怎么?” 正如程素素对谢麟的了解越来越多,谢麟也越来越了解程素素表情动作的含义,程素素这个样子,分明是有不太好的消息了。 程素素点点头:“北边的消息,他们动手了,结果不如人意。” 谢麟接过译文来,一眼扫过,眉头微皱:“必须上报朝廷。还有别的消息吗?王三……算了……” 程素素道:“内掌柜与司南还不曾有信,王三顶多得到一些泛泛的传闻。两国交好,有事各遣使者,用得到他的地方可真是太少了。” “王三还是先放在那里吧,”谢麟略一思索便说,“不方便的事情还是用得到他的。内掌柜与司南线上的人,要慎重了。再等三日,若无消息,就要派新的人手过去。” 程素素笑道:“这是当然。” 谢麟轻叹一声,将草稿一合:“这个怕是用不上啦。” 几年来招徕流亡小有成绩,程素素心里明白,这是托了更南地一些的地区兼并愈发严重以及天灾的福,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肯背井离乡北上来填充人口的空白。昔年谢麟奏请朝廷批准了许多优惠的政策,招过来的人也没有现在的多。此外仗虽然打完了,各部也6续撤走了一些兵马,为了备边,兵士也比以前多了。是以看起来经过战乱的地区人口到如今并没有下降得太厉害,若是再有个一、二十年,一准能恢复生机。 这些都算是谢麟的政绩了,照着赵骞等人的规划,谢麟两三年内将会被调回京城。一则谢麟的官也该升一升了,或者说,也该回到中枢去适应适应了,二则朝廷恐怕也不会乐意让一个人在这么广大的地区经营这么长的时间,他的权利还比一般的封疆大吏要大。 现在看来,谢麟恐怕还是要在北方再经营一段时间了。 人口多了,年景却不如当初,因是经过战乱之地,荒地不少,兼并倒还没有显出来,百姓日子还过得过,五年后的今天,自给自足是完成了,还能供应一部分军粮。但是,吃紧。两国对峙已成定局,这许多兵马压在边境上,对供给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若是本地能够自行解决一部分,朝廷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如今魏国政变,新的魏主是战是和,魏国是否会陷入分裂,都未可知,边军日夜操练尚且不及,朝廷恐怕未必会同意军屯。不,一定不会同意。 “召集他们议事吧。”谢麟说。 ———————————————————————————————— 安抚使衙门的布局比之前略有不同,谢绍、谢秀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空间,谢麟保证会很努力的结果谢业如今占据了上房的东厢。江先生等幕僚及谢麟收入门墙的弟子在前衙有了自己的住处,唯一的例外是赵骞,他与江先生等并不很亲密,反居住在离后宅很近的院落里,每日固定给自己的日常是与谢绍接触。 几年间,谢麟旧日收的三个学生被他安排通过科考做官,其中马度、谢守清顺利地通过了最终的殿试,如今正在翰林院里进修。比较不幸的是米铮,回京城待考,对他而言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住在自己家里条件更是不知道比赴京赶考的举子要强多少,然而天意弄人,他考试前大病一场,误了一科,又被米枢密打发回来继续跟着学了。 米枢密的理论是:反正年轻,误一科就误一科,休息好了就回去跟着学点,对魏的关系问题,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朝廷的一个重要议题,多懂点是没有坏处的。且与老师多多相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除了米铮,谢麟这五年只添了一个真学生,名字于程素素而言是相当好记的——鲍照。鲍照同学的相貌完全不符合谢麟的标准,无论是老婆、老师、幕僚、先收的三 分卷阅读505 个学生,相貌无不是在水准之上的。唯有鲍照同学,活像半截铁塔,既黑且壮,偏又相当腼腆,说话就脸红。好在性情学问人品倒是符合了要求,谢麟权衡再三,忍痛将他给纳入门下了。 每每开会,鲍照就成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今天也是如此。 没有人问谢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问为什么程素素不抱孩子却出现在这里。谢麟先召集亲信而不是衙内下属,就是因为他们省事省心,且幕僚,尤其是赵骞,可以提供更准备可行的意见。至于学生,旁听就好。 赵骞照例是最后开口,江先生自然是打头阵:“东翁当上奏朝廷,通告各地,尤其是李知府处,做好准备。各地驻军酌情通告,但是不能大肆宣扬,以防人心生乱。唔,至于东、西两路……”江先生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通知程犀与西路安抚命名张孝知。 石先生却直白地说:“不必通告。”考虑到程犀的身份,又添了一句,“如今并不知魏虏实情。” 谢麟听完了他们俩的建议,都表示了赞同,继而征询赵骞的意见。到现在大家都看明白了,赵骞这是死抱着故去谢老丞相的遗愿,以扶植谢家继续人为己任,江先生也不与他争,谢麟也不去排挤他,只是多一只眼盯着,不肯让儿子太过受幕僚的影响。 赵骞道:“对魏,不过战与和而已,此二者皆有应对,大可不必慌乱。” 一句话便稳定了人心。 谢麟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向京城报讯,令各地暗中戒备。北朝虽未大乱,然而一场变故,总是要花些时候来收拾的。不若趁此机会,多多买马。” 九王子,现在是新魏主了,一旦统合了魏国,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南下,到时候榷场肯定是要关掉的。 赵骞续道:“除非魏主即刻开战,否则发生变乱,必然遣使而来。届时了问即知。”魏使未必肯合盘托出,但是通过他的用词,他的表现,完全可以推断出许多内容。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了,程素素才提了一个令人头大的问题:“战事再起,谁堪为将?” 日哦,真没有。 考虑这个问题,简直令人绝望。 齐王的名头是够响了,难道还要他再次出动?他得有六十了吧?如今在京里与皇帝的关系倒还是不错,然而考虑到他的年龄…… 虞朝也有些中生代与新生代的将军,后者以迟幸为代表,前者若说代表,还真没有一个能一提“正在壮年的将军”就能马上想到他名字的。那位被连山他爹取代的姚徽,后来倒是又被授官了,然而通过实践检验,本领也仅仅是合格而已。 迟幸现在看来是有些齐王的风范,又没有齐王年轻时的少爷脾气。制约他的是年龄,估计整个朝廷都没有人放心把整个大军交给他。即便齐王推荐,这“好事”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程素素说的“谁堪为将”还隐含着另一层意思——等大军来了,要怎么配合?就眼前这些人,拣哪个来都不能让人放心。如果来个庸才,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来个齐王呢! 可是能明着跟皇帝讨要他的老叔叔吗? 既然要讨论,就不能只看眼前这点应变,光“魏国生乱”的短期应对,这里哪怕入门最短的鲍照都能提出个幺二三来。还要看得更长远一点,早点准备,早点转舵,才不致被动。 然而在场的人在心里将人选犁了三遍,不得不承认,没有。好了,你这儿什么都准备好了,来了个不能打的,准备的所有物资那都是给魏国准备的了。尤其不幸的是,在座的没有一个“精于兵事”,让他们看呢,倒是能看出来谁行谁不行,反正要他们自己上阵,那是不行的。 只能指望别人。 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糟糕到江先生试探地问程素素:“娘子,您捡到的那个连山,真的不能用吗?”程素素一贯运气好,万一拣到个隐藏的天才呢? 程素素的回答是,翻了他一个白眼,江先生也回了一个白眼。 谢麟拍板:“遣谁为将,是朝廷的事,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吧。” 话说到这里,就是大家都没有办法了,名将这东西,又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名将是天生的,中低级军官才是可以大量培养的。就像读书人很多,但是连中三元者除了运气,必须有极高的天赋,比如谢麟,如果天赋不顶尖,连碰运气的资格都没有。 名将也一样,不是读点兵书就能成的,也不是打几场仗就能成的。 乱世多名将,乃是因为世道乱,大量的人投身到了行伍之中,量变产生的质变。本朝之前太平这么久,有天赋的人也没机会呐!释空天赋倒是不错,造反了,不是反贼,谁能显出能耐来呢?都得一级一级往上爬,如果只会打仗不会做人,爬都爬不上去。 最终讨论的结果,最重要的结论只有一个——如果现在打起来,大家得顶到朝廷觉得必须把齐王再放出来为止。不然就只能祈求天降名将了。所以,李巽就比较惨了,讨论一结束,谢麟第一个就给李巽去了信,让他备战。接着是给朝廷报讯,给叶宁、李丞相、米枢密写信,提醒他们注意。给李丞相的信里写着,若是担心侄子安危,早点将他调走,如果现在不调,以后打起来再调,他必定扣着人不放。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等待了。 ———————————————————————————————— 第二道消息却是王三郎传过来的,在派遣数年之后,他终于带来了一条有用的消息——王庭变乱之事为真,九王子只杀了他的兄弟们及部分重臣,并没有诛连太广,王庭有风声鹤唳之态,然而并无大乱。 第三道消息是“内掌柜”传来的。内掌柜本人毕竟不是游家的闲散子弟,而是程素素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有能力的人,渐渐在呼延部站稳了脚跟。而游兆本人则在九王子帐下得到了重用。“桂圆”作为游兆的族弟,在呼延部过得还不错,也知悉了不少外围消息。 据内掌柜的观察,九王子准备许久,一朝发难,分明是在有重点的清洗,凡被清洗者,莫不是持着部族旧观点的人。初代魏主虽统一各部,明面上是统一了,实际上各部族依然保留着大量的旧式习俗,且对九王子所推行的文明开化十分抵触。政变搞的就是他们! 游兆的消息是停了五天后 分卷阅读506 传过来的,内容只有两条:一、他们是给九王子制定了计划,但是他们不具体执行的权利,所以执行的是九王子修改过的计划,这个新计划九王子就没有通知他们了,动手前几天为防走漏消息,他们已经被隔离了,九王子动完手放他们出来之后,他们也是懵逼的;二、政变之后虽然人心有些慌,但总体平稳,想趁机搞乱魏国,很难,还是担心九王子何时南下吧,因为这人在政变结束之后说了一句话“从此再没有人能够阻拦我南下了”。 虽知九王子会南下,看到消息的时候,程素素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他们没有努力去试图寻找名将,朝廷上下自释空第一次作乱起,就考虑要培养良将了。中坚力量是有,领头羊……无。“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不是开玩笑的,有点脑子的都不敢胡乱断言某人就是。 最后一道消息,是程素素的暗线“海东青”传来的,除游兆与内掌柜的消息之外,又解释了这何这么晚——新任的魏主十分亢奋,将大家召集了起来,已经讨论完了对虞朝的策略。 策略也很简单:一、新主登基,要派使者通告,同时要索取一定的钱财;二、通过榷场尽可能多的屯积战备物资,买不到就干脆把榷场给抢了;三、时间差不多定在两年之后,因为杀完人之后,魏主还是要继续解决一下内部矛盾、统一思想的。 所以,甭想那么多了,赶紧的,准备吧!他们这些幕僚,更多的是参与阴谋诡计,以及文化、制度方面的事务。真正的参与战争决策……魏主并不与他们讨论这些事情,偶尔漏一句罢了,他们没有办法去参加讨论。 这个程素素倒是很理解了,就虞朝打仗这熊样,魏主在军事上不信任虞朝出身的人,太t正常了! 有了详细的情报,程素素大概知道了魏国的情况。又过数日,其他两条线上也传来了消息,总体情况都差不多,新的魏主并没有大量调动兵马的迹象。看来短期内还算安全了。 蒋清泰作为魏使,既是报丧,又是通报新帝登基,邀请虞国使者去观礼,也从侧面印证游兆等人消息的正确性。 只是令程素素万万没想到的是,新的魏主竟没有等两年,次年秋天,游兆再次传来消息——魏主将亲自率兵南下。 烽烟再起。 第228章措手不及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抢劫的季节。 这一年正是难得的好年景,各种灾害极少,在土地兼并不严重的地区,农人们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朝廷大事上还是比较可靠的,被魏虏□□过的土地迎来了善于劝课农桑的主官,只是主官再厉害,庄稼人还是靠天吃饭的。 面色黧黑的老农站在田垄上望向翻滚的金色波浪,眼睛里满是喜悦。多少年没有这么安逸的心情了,手里有粮,心里才不会慌。再过几天就是秋收了,那是一年之中最忙的两个时间之一,大人孩子齐上阵,累也欢喜。 心里盘算着各种捐税之后,自己手里还能有多少余粮,老农的笑容更深了。终于多了些余粮,往年秋收完毕,纳完租税,留下粮种,便紧紧巴巴要数着粮食下锅了。每年总有两个月要勒紧了腰带,今年腰带能够不用勒得那么紧了。 要是年年如此就好了,还能存下些钱,或者能多买两亩田…… 思绪越飘越远,浮在了“也能雇几个工来下地”的云端,猛地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老农顿时收敛了笑容,警觉地望向大路。处在北疆,纵使原本是南方人,是农民,经历也使他能够从马路声里听出些门道来。 只见一名身穿号衣的骑手伏在马背上,身后背负着一只长长的皮筒,筒上有铃,一路响了过来。 “难道有什么紧公务?”老农嘀咕一声,只觉得这事儿怪透了。到底哪里怪,他又说不大上来。 骑手一气跑到城门,核验了身份,翻身上马,直奔西路节度使府。 西路节度使张孝知正在安排着秋收工作,今年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到如今,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美意。秋收一定要抓紧,最怕还是这个时候下雨。作为一个经历丰富的前辈,他治下农桑等实事的成绩比谢麟、程犀都要高出那么一小截来,另两个是多面开花,他却只盯着最根本的不放,越是根本的,越是要看天气。张孝知几乎要烧香祷神了。 今年与魏国的贸易也还不错,只消秋收顺利,最困难的日子就算是熬过来啦。他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差不多也该能调回京了…… “报————” 张孝知终于知道,老天爷是在玩儿他,他以为最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其实最困难的日子这才刚开始! 谢麟派来了信使,提醒他注意魏虏可能犯边。对于这位势头很猛的后辈,张孝知并不敢等闲视之,谢麟绝不会没事拿这种消息来玩儿他。同样的,张孝知也绝不是那种会说出“两国不是已结盟好了吗?怎可妖言惑众?”的傻子。他很明白,两国是必有一战的。张孝知的疑问是——谢麟之前的消息,不是说魏虏要两年后才动手的吗?怎么提前了? 目光在公函与信使之间来回切换,张孝知很快地做了决定:“提前秋收!坚壁清野!” 提前秋收肯定会有一点损失的,比起被魏虏抢劫,这点损失就无足轻重了。 程犀收到消息比张孝知还要更早一些,也做出了与张孝知同样的决断。一时之间,整个北疆因为丰收带来的喜悦不见了,人人紧张,昼夜不停地收割、脱粒、扬晒……尽量争取在魏虏来犯之前,将粮食收入库中。若是魏虏进逼之前还未能完全加工好,那也只好把仍含着大量水份的粮食收起来,若是还没有收割完呢,就只好一把火烧掉。总之,不能资敌。 与谢麟的情况差不多,张孝知在军事上的天赋远远不如他在民政上的能耐。不过最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绝不自以为是,以为可以给魏国铁骑以迎头痛击。老老实实收束队伍收缩,将百姓妥善安置,让西路不要被打穿,就是大功一件了。 其他的,等朝廷派了大将来,交给专业人士去吧。 张孝知的应对绝不能说不好,甚至必须夸一句“明白人”。他样样都想到的,只是没有想到,魏主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疯子! ———————————————————————————————— 分卷阅读507 “魏国能发动多少人马?”谢麟冷静地问程素素。 他也想与同侪议国事,然而如李巽等人,从得到消息开始,就必须死死守着他们的地盘,不能在之个时候轻离。好么,这头谢麟把人都召过来开会,魏兵来了,边境没个主事的,咔!被一锅端了,算谁的? 是以谢麟只是做通知,并不将他们召来,命各地文武同心协力,守好城池,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 游兆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确认,因有游兆的消息,谢麟派人往榷场去,存的是扫荡榷场的心思。不想整个榷场没有一点人声,无论是南方的商人,还是北方的商人,连同他们的货物、家眷、仆人、车马,统统消失了! 这要不是准备打仗了才怪! 程素素的情报倒是及时准确,谢麟要问更多的魏国情报,也只能问她。 程素素道:“现在南下,顶多二十万。他国内必须留人。”魏国骑兵有良好的群众基础,但是,魏国正从马背民族向地面转化。他们筑城,就需要有守卫,魏主兄弟阋墙又打击异己,就需要有镇压、防范政敌的力量。即便能动员不少人,这些也不可能全投放到战场上。 虽然派的人无法接触与军事相关的机密,但是后勤等等,以及近些年来的渗透观察,可以让程素素作出这样的判断。 谢麟道:“足够兵分三路了。” 程素素道:“这一仗不会小了。朝廷要抗得住他,调动的兵马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可这样,各地怎么办?” 以前以为人口多的时候,兵一定会多。这是错的。通常情况下,和平时期,人口繁衍,常备军的数量反而会有所下降。越是战乱时期,才越会多征兵。这也很好理解,有需要的时候必然会多。还是那句话,这个国家承平太久,百姓也不爱当兵,再加上吃个空饷什么的,虞朝的军队规模并不算庞大。 即便是战争开始了数年之后的现在,两府有意识的增加兵役,也远没有达到“势也是十分危急了。 中路虽急,好歹是赶在了魏国兵临城下之前将粮食大部分收割完毕。刚刚收完庄稼的青壮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又被驱使着加固城墙,做好一切防御的准备。哪怕按正常来讲,秋收完之后就是大家安心躺倒休息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命要紧。 与此同时,程素素又收到了两条线上的情报——魏主已经动身,象征着身份的金帐在大队人马的拥簇之下往东南进发。 程素素心中下微乱——这是奔东路去了吗?! 旋即冷静了下来,颇为奇怪,居然不是进攻中路?这是要一雪前耻还是怎么的? 到这个时候,程素素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天赋”的重要了。军事上而言,三路都有这样的南下通道,但是哪一路更危险,枉她手里这么多情报,竟然不能断定哪路为主。不过既然金帐往东路而去,还是提醒一下大哥为好。 程素素的书信才走,谢麟又接到了公函,朝廷增兵了。二十万敌军不是小数目,朝廷又临时征发,弄得民间颇有怨言。程素素不明白要一些没经训练的人过来是增加后勤负担还是来当炮灰的,第一批八百余人的壮丁已经到了。 小青又回到了府里来——连山常驻兵营了。 小青能来,程素素是举双手欢迎的,她现在忙得紧,有一个放心的帮手在身边,能省下许多的心力。她现在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一条一条地给尚在魏国的暗线们下指令。“司南”、“海东青”被魏主带走了,消息全无,一些原本经由他们获得的情报,如今只好由其他人暂时补上——信息便打了折扣,需要多多参详推导。 小青此来,也有一个私心,程素素这里消息灵通,或许能够知道一些于连山有益的情况。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听到了小青心底的呼声,一个对连山来说不知道称不称得上好,却一定不算坏的消息传来了——魏主并没有东向,而是亲率大军再次打穿了西路,西路安抚使张孝知殉国。 这下连程素素都目瞪口呆了:“不是去了东路吗?!!!”东路是程犀在统筹全局,虽然是坐镇后方,但是前方的守将守得很辛苦,也确实看到了金帐以及在金帐的激励下疯狂进攻的敌将。更重要的是,程犀上报,他确定见到了呼延英。以呼延英与魏主的关系,魏主在哪里,呼延英就应该是在哪里的。 便是程素素这边,谢麟已经连续几天回来倒头就睡了,李巽所在之地同样经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两路里居然都没有魏主! “他究竟是想干什么?!”程素素恼火地问,口气非常不好,手上却没有停,径自将墙上的幕布拉开,露出底下的地图来。将针做旗杆的小蓝旗一杆一杆往地图上插。 钉出魏军行进的路线之后,程素素脸色大变:“芳臣!” 小青急匆匆地凑了上来:“怎么了?怎么了?大官人在前面。娘子你脸色好难看,你别吓我!怎么了?!” 魏主打穿西路之后头也不回地直扑京师去了! 第229章扑朔迷离 常年传递消息,使得程素素对这个年代的通讯非常的熟悉。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消息传递的速度,继而估计了一下魏军的行军速度,程素素缓了下来,将手拍在了小青的肩上:“还好,小青姐,还好。” 按照已知的速度来算,魏军还没有到扑到京师,当务之急是不管京城有没有防备,谢麟这里都要将消息送到。京师有齐王的话,程素素认为他不会看不出来魏军的行军路线。 程素素将新发现告诉谢麟,谢麟正在与赵骞紧张地开会。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定好的,魏兵进犯的时候,赵骞总是跟着谢绍呆在前线。这一次却没有人提到先送小公子回京了,京城也很 分卷阅读508 危险呢。 谢麟看到程素素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你也得到消息了么?” “怎么?”程素素走过去,看到谢麟桌上放着一张格式很熟悉的纸,当是京城来的公文。 谢麟疲惫地说:“魏主并不在东路,他奔京师去了。” 猜测被证实了,程素素一颗心反而放回了肚里。知道了坏消息总比提心吊胆的强。如果坏事情已经发生,那就考虑怎么应对吧,程素素问道:“我想说的也是这个。如今怎么办?” 谢麟是地方最高长官不假,对军事也是有着相当大的发言权的,如果他强势一些,完全可以左右军事行动。以往,谢麟对将校们的相差安排是从来不插手的,这一次,他罕见的说:“必须回师勤王。” 其实不用说,当然是京城最重要。如果被魏主攻下京师,那画面真是能美得让人吐血了。 程素素知道他为什么疲惫:“要调多少兵马?京城有齐王,断不至于立时出事,若我们这里抽调的兵马多了,可就艰难了。” 谢麟一字一顿,用力地说:“必须回师勤王。”他当然知道现在抽调出兵力去回援京师会造成多么大的压力,但是“政治正确”是必须做的,哪怕守将不愿意,谢麟都得摁着他的头让他同意,派回去的还不能是老弱病残。只是这样一来,就像程素素讲的,如今魏兵中路军还在猛攻,那谢麟这里的压力就会变得不是一般的大。 两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幕僚还是学生一齐沉默。他们都是有见识的人,听个开头就明白了结尾,甚至如赵骞这样的老狐狸,不用听开头都能想得到最合适的做法。 待谢麟做了决定,赵骞低声道:“如今局势变了,芳臣要早做筹划了。” 谢麟揉着眉心:“您的意思是?” 赵骞扫了一眼室内,倒都是谢麟的亲信之人,不过他仍然没有将话说明白,只是建议:“缺的口子得填上,征发本地青壮吧。我虽不懂兵事,不过以过往经验来看,这一仗打下来,魏主在齐王手里还是要吃点小亏的。即便获胜,魏虏兵锋直指京师,也会造成震动,扩军就是必然了。宜做准备。” “这是必然的事情。”谢麟很奇怪,赵骞应该不会说废话的。 赵骞果然加重了语气:“芳臣,是一地如此,还是北疆皆是如此呢?上表吧。” 谢麟顿时明白了,赵骞不愧是曾经参与了无数国家大事的人,他说的是国家策略上的调整。无论是挑明了,还是无意识的渐变,因为魏主的突袭,扩军是必然的,地方上武装的扩充也是必然的。这个时候,也要搏一个大局。 然而谢麟心中很疲惫,甚至有些挫败之感,应付了这几个人,谢麟要紧的是与属下会开会,将这个精神传达下去。然后“建议”守军,派兵驰援京师。离开前,谢麟将公文整个儿给程素素看了,程素素看了之后也涌起一阵无力感。下令让地方上勤王的是两府,但是又说主帅是齐王,京城里已经因为“政治”而干预军事了。 “地方团练么?”程素素轻声重复着,“真是吉凶难料了。” 赵骞没有随谢麟去见官员,听她这般讲,问道:“怎么是吉凶难料呢?” “只怕以后要尾大不掉了。”这是常识,中央一旦允许地方武装的存在,那么中央的威望就自然而然地要降低。即使很快地击退了魏国,或者魏国很快完蛋了,虞朝也不可遏制地走上下坡路了,断无回血续命的可能。悲观一点想,搞不好这辈子能看到一次改朝换代。 赵骞道:“何至于此?团练又不是新鲜事,地方上办团练,免不得要士绅参与。”赵骞是很典型的士人,对于地方上地主参与团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中央政权当然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是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团练也确实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不过当中央能够控制一切的时候,团练的生存空间是很小的。一旦放给地方去办,难免会被地方上的士绅、宗族沾指。 程素素只是摇头,最后说:“要我说,还是安抚使衙门来承办此事的好,你三百、我二百的凑人,彼此不熟,怎么能堪大用呢?且钱粮等等……” “就是人马钱粮!”赵骞果断地讲,“若是朝廷能控制得了这些,哪里还用得着士绅们逾越呢?如今各样都吃紧。再者,在本地团练,能不与地方士绅打交道么?避不开的。” “再吃紧也要咱们自己去做,放权下去,就是承认自己无能了,以后还怎么可能再收回来?要我说,也不要芳臣去上本的好,既是必然,两府会下文的,照办就是了。什么好点子么?” 赵骞心下狐疑,也不争辩:“好。” 总觉得有什么阴谋的样子。 —————————————————————————————— 晚间,谢麟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说服”守将、征调青壮等等事项办好了。回到家里,谢麟才露出真实情绪来——愤怒! 他在卧房里不停的转圈,说出来的话连个标点都没有:“耻辱耻辱奇耻大辱我竟不能早些察觉魏主的阴谋竟不能有应对自幼人人说我聪慧及长事事无不在掌握竟然……” 生生地让程素素生出一种在看机枪射手的错觉,竟然……笑了出来! 谢麟停止了叨叨,猛地转身,不敢相信地:“你!” 程素素索性弯下腰去笑了个痛快,红着脸站起身来道:“我竟不知道你会觉得挫败。” 谢麟冷冷地:“我就是觉得了。” “咱们对着的是个疯子,跟疯子较真,你就输了。要说失败,这么些年,我在北边放了多少人,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他奔京师去了,失败的是我。” 谢麟道:“那不一样,往先都是风闻,而后见到敌军,才烽火急报。今年能够提早秋收、巩固城防,已经很不错了。是西路无能!” “那你气的什么?” “我……无能……” 如果他是一个纯正的儒士,那么他只要按照信念去做,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但是他不是,名利之心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因为自幼立下要掌政事堂的心愿,反而比别人多些。若只有名利之心,豁出去不要脸了,只要将心思放到为自己捞好处上,也就过了。他又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帆风顺久了,有事情不在掌握之中,这种感觉 分卷阅读509 真的太糟糕了。 程素素安慰道:“因为情况变了吧?” “是啊,百无一用是书生。” 程素素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想什么呢?对手不一样了而已。以前要对付的是加官进爵,现在要对付的,是真正的军国大事。以前的对手是人,你之所有,足以应付一切敌手,现在的对手是一国,格局变了,可力量没有变,仅此而已。” 谢麟本就是个聪明人,一时挫败令他生出感慨,一旦点明,他又变得很明白了:“不止是我。怪不得我心里对赵先生更认可一些。”赵骞毕竟是跟着谢老丞相多的人,格局天然就会高一些,相较之下,石、江二位,尤其是江先生,与谢麟关系更亲密,但是如今提供的思路很多时候就用不上。 谢麟越想越明也越兴奋,到得最后开心地将程素素抱起来转圈圈:“就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之后就好办了,并不是要现在就设法去做丞相了,而是看明白了路,心里有了底就不会犹豫。 程素素这时候才将与赵骞说的事情同谢麟讲了:“你看,是放给他们,还是?” 谢麟道:“不放给他们,也还是要用到他们的。不过,有我在一日,就不容他们自作主张!” “那就自己管起来。” “这样果然就不能由我来讲的,我又亲自管这个,又上表,只怕挨参都是轻的。”这就等于是向两府明着要兵权了,他这个安抚使原就管得多,民政一把抓,军政也能说得上话,好歹军政不全在他手上,如今要是手上有了兵。谢麟要是在政事堂,一准儿先把这样的人给掐死了。 “两府会明白的。” ———————————————————————————————— 两府果然很快又下了一道命令,即令谢麟、程犀动员起当地的团练来。 便在此时,赵骞又找上了谢麟。 谢麟还道他是对团练的事情提出反对的意见,譬如建议放权下去之类。不想赵骞劈头一句话便问的是:“芳臣,若是京师有变,你有准备吗?” 谢麟:…… 赵骞道:“京中有齐王,你们我都信他的本事,然而若有万一呢?即便击退了魏虏,只要魏国不灭,格局也都变了。芳臣,你有准备吗?” 谢麟严肃了起来:“您的意思是?” “团练放在自己手里,也好。” 谢麟正色道:“我只一心为朝廷效忠。” “这是自然,”赵骞很明白他们在谈什么,“一个手上有兵的安抚使,与一个名士安抚使,一个只会管民政的安抚使,份量是不一样的。” 谢麟有些好奇地看向赵骞,赵骞坦然承认:“与娘子谈过,不过彼时人多眼杂,不好多讲。” 谢麟道:“情势总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 “不至于立时坏到那个地步而已,当为子孙计。” “您说的是。”谢麟格外的礼貌。 “奏本还是要写的,写写魏虏势大,各自为战不成气候。团练也要用到本地士绅,给他们授官就是。兵却不能是他们招募、先听他们再听朝廷的。”赵骞说的是“朝廷”潜台词却说的是“安抚使”。 谢麟也毫不客气,亲自抓了这件事情。他手里握着土地、人口等等的簿册,亲自选派人手,移文各地征发青壮,而非放手给地方士绅去承办此事。 此时秋收已过,正是农闲之时,征发虽苦,然大兵压境,百姓也没了叫苦的心思,受到征召的都老老实实地编队协助守城了。 因提前得到消息,准备得还算充份,中路与东路虽然抽调兵力、战事吃紧,竟坚持了下来。 魏兵故布疑阵,譬如多扎帐篷、故意扬起尘土之类,显得人马多,但是上手一打,有多少人马就感觉得到了。双方对阵了小半个月,虞朝方面也估摸到了对方的兵力。据有经验的安喜的说法,中路大军三、四万是有的,东路的势头来看兵马不比中路少,也多不到哪里去。 则西路为什么这么快被打穿也就有了解释了,如果真的是点兵二十万的话,有魏主率领,带着一国的精英,十余万大军,打穿一个没有良将坐镇的西路,真不意外。 只是不知京师如何了…… —————————————————————————————— 京城,齐王正在破口大骂:“一群废物!” “慈祥的好叔叔”齐王好不容易当了几天好人,少爷脾气又被气出来了。西咱被打穿,当然是废物,两府这群废物居然让两路抽调兵力回来“勤王”?!!!不应该从南方调兵吗?北方的边境不守了吗?! 哪怕是调兵,回援京师有p用?要他说,真要调兵,中路的兵马去袭魏主的后路,东路的兵马去扑魏主的王庭。完事!都不用真的打,只要做做样子,魏就得考虑一下后果! 但是!不能冒这个险!京师不能出事!所以,当王丞相提出调兵的建议的时候,两府火速通过,皇帝也点了头。齐王只有眼睁睁看着,不能提出反对的意见,否则就是……“只知道打仗,而置陛下于危险之地”,他是慈祥的好叔叔,不能这么干。 齐王只能借着骂西路将领无能,发愤心中的愤懑,他皇帝侄子还在一边看着呢。 皇帝是真的相信他的这位亲叔叔,不信也不行,现在最容易指望的就是齐王。所以皇帝将京师的防务交给了齐王。 齐王现在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多么的幸福!哪怕派个监军,都比现在这样幸福。因为这是真的头上顶个皇帝在办事,还是个不咋懂军事的皇帝。 齐王能给的建议也只有坚壁清野,趁魏兵还没有扑到京师城墙下面,沿途各地抓紧秋收,然后关好大门!接着将派到南方的爱将迟幸给召了回来,这个命令很容易得到了通过。而后,齐王给迟幸下了死命令——袭魏主后路。 打穿西路,西路五年来在张孝知这位“能吏”的经营下攒下的家底已落在了魏主手里了。有了补给,魏主能毫无顾忌的扑向京师,到时候就是比谁先死了。京城如果能耗到魏兵疲乏而京城不破,那这回就能稳赢了。 这是最蠢的办法,并且一点也不保险。 现在耗死魏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是要靠打的!给魏 分卷阅读510 主给危险感,迫使他撤兵,才是最优的选择。 “废物”政事堂终于有了一点用,他们再次颁了政令,号召沦落区的士绅、百姓起而反抗——按首虏数论功,比照悬赏教匪赏格再加一等。齐王一看就知道这阴招是谁出的,肯定是李福遇。 还行,没蠢到家,齐王气咻咻的想。 在京城提心吊胆之中,魏兵跑到了京郊转了一圈,将京城围了三圈,架起云梯来攻城。 第一日,双方各抛下数千具尸体。 第二日,魏主即派了蒋清泰为正、游兆为副,领队向虞朝提出了议和。 这一回,连两府里的斯文人都破口大骂了:“他得了失心疯了吗?!” 第23o章王庭变乱 即便如此,两府也要请示过皇帝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将蒋、游两个叛国的逆贼拒之门外。 皇帝是知道游兆的另一重身份的,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二人入城。李丞相欲言又止,皇帝轻声道:“老师,见一见而已。”李丞相也只能告退。先帝坚持不懈数十年如一日地打击古老太师,造成了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相当多的朝臣不肯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皇帝情知此事,但是越表白只会越让朝臣们谨小慎微,只能靠自己不断的坚持宽容,才能将这风气给改过来了。这么打算着,他又召了齐王来商议此事。 齐王沉着地道:“也行。” 皇帝苦笑道:“您也这个样子了。” 齐王皱皱眉:“稳妥一些,总是好的。” 京城被人给围了,总不能从容,若只有齐王自己,那你爱围多久围多久,总之你深入我腹地,急的该是你。一旦侄子也给堵城里了,情况就不能单纯的这么看了。最终,游兆跟着蒋清泰就进了城。 接待他们的是鸿胪寺的官员。 蒋清泰为主,游兆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想法,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才强忍着没有讲话。 魏主从容亮出了他的条件。简单的讲,割地赔款,西路攻占下来的领土他不要全部,但是要求了与魏国接壤的一部分,并且不再是单纯的要求重开榷场,而是要求岁贡了。同时,如果虞朝的百姓想到魏国去,虞朝不得阻拦。 鸿胪寺飞快地将蒋清泰的条件送到了宫里,两府炸了。在心里炸了,面上还要很和气地将蒋、游安排好,而不是将二人给砍了。 条件提到宫中,皇帝也撑不住气得厉害:“得寸进尺!” 猛地一抬头,皇帝问齐王:“若是您遇到了这事,会怎么样?” 齐王踌躇,皇帝软软地叫了一声:“叔。” 齐王打了个哆嗦,皇帝低落地道:“要是您再不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指望从谁那里听到这话呢?阿爹已经去世了……” 齐王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是皇帝,要稳妥些好,不能不管不顾。” “再稳妥不也是兵临城下了么?这也不是您的脾气会说的话。” 齐王被噎到了,想了想,道:“我就叫他们滚了。” 皇帝笑了:“我知道了。” 接着,皇帝下了一道非常奇怪的命令——将使者分开扣押,彼此不能见面,皇帝换了便服去见游兆。 游兆得见天子,也是况说了出来:“彼已洗劫西路,纵使和谈不成,此次出兵也不致一无所获招致反对。” 不过也不是没有隐患,魏主是靠强令统一内部的,他需要武功压镇,所以必须得南下。即便南下,内部的反对者也从来没有消失。魏主的兄弟们遭到杀戮,兄弟们的母族、妻族等等也不是真心顺服,内部问题多多,要靠对外侵略来缓解。只要他能够带来足够的利益,就会有足够的人与他化解怨恨,支持他。 这一次和谈,并不是魏主良心发现了,又或者发现京师难以攻破,而是他的兵力也到极限了。打穿了西路,并不代表高枕无忧,沿途的反抗也没有停止过。再不回去,怕就要被包围起来,回不去了。 同时游兆又提供了另一个消息——魏主在西路并没有大肆杀戮,反而开始招降纳叛,一改昔日作风,走了怀柔的路线。 前面说的都能忍,唯有这一条令皇帝脸上变色。许多事情是不能同游兆这样的人讲的,皇帝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回宫之后低声对齐王道:“我倒宁愿他凶狠一些。”招降纳叛,那才是真的有入主中原之志,与魏主试图创制文字一样,都是比单纯的军事进攻更可怕的事情。 得了游兆的内线消息,皇帝与齐王又密谈许久,齐王没有禁住侄子的软语哀求,说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而不是“为皇帝考虑”的办法——拖,反正你已经打过来了,洗劫了一番,损失已经有了,那我也就不急着赶你走了,我耗死你! 齐王心里,还是十分赞同程素素的一个观点的,将自己摆到弱者的位置上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魏主自己愿意把鞋穿上,齐王就能把自己的鞋给脱了。然后看谁怕谁。不过这样的观点一定会受到抨击,并且很难被实施就是了。估计没人会同意他让出纵深来,以时间换空间,然后将魏主给围死、耗死。 皇帝最终采取了齐王所言的消耗办法,不同意魏国的条件,死守,同时召集各地来勤王。将京师防务彻底放手给齐王去办,自己什么话也不讲,并且要求叔叔只考虑胜负,不必考虑他。 各地勤王之师6续赶到,魏主感受到了明显的压力。不幸到了此时,魏主想撤兵了,手下反而不干了——南朝的国都就在眼前了,里面全是金银珠宝金帛女子,就这样走了?魏主几乎要压不住诸将了,他南下的宣传就是,南朝花花世界,是可以享受的地方。现在反倒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同时也令魏主十分恼火:这些东西居然并不是真心效忠听命,回去是要好好收拾收拾了。 每日里,魏主的大帐内都争吵不休,悍将们争相要求去攻城,甚至出现了私自出击的情况。魏主的脸一日阴似一日,强忍着不要当场爆发,要收拾也要回去再收拾,不能出征的时候内讧。 便在此时,镇定王庭的老国尉发来急报——王庭叛乱。 坏消息中止了内部的争执,不必魏主再多做动员,上下齐齐整装回撤。所经之 分卷阅读511 处,将府库搬空,对士绅百姓倒侵犯得少,居然有了一点点“秋毫无犯”的味道。对官员就则是武将处死,文官皆被他俘获北还。 如此一来,朝廷上骂他们骂得凶,民间对魏主的评价却没有糟糕。 消息传回京中,无论宫中还是两府,都以为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恨不得给亲手将他给剁了。齐王不提亲自北上的事情,开始着手整顿京师的防务,西路像撕纸一样的被打穿就算了,京师周边居然也如此容易地被魏主突破,真是不能容忍! 同时,齐王给中路、东路将领下令——严防魏兵。他扣下了疲惫的增援部队,转而划拨修整好的五万人北上,以防不测。 ———————————————————————————————— 东路与中路没有坐以待毙。 程素素自打知道魏主自西路南下,即下令给仍留在魏国的暗线——将被魏主镇压的贵族,无论之前是不是主战派,是不是与虞朝有血海深仇,只要他是反对魏主的,不管是本人,还是这些人的子女(最好是男性继承人)弄几个出来!不必非得是魏主的兄弟或者侄子。 扶植傀儡,要的就是个名头而已,借他们的招牌,堆人,给魏主找不自在。 正面战场,就目前来看,想势如破竹,一气灭了魏国,那是很困难的。但是玩手段搞分裂,让他们从内部瓦解,不必谢麟这个级别的,哪怕是李巽、王经等人,也是顺手就给写出好几条计策来。 前提是要有那么个傀儡。 这种做法在历史上许多人用过,不过大多是等着北方的失意者过来投靠。程素素则是主动出击,下令联络魏主的反对者。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生存。立场什么的,不重要的,旧仇什么的虽然重要,也不是不能先放在一边的。眼看着在魏主手下就要丧命,投奔南朝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多少争斗失意者都是这么干的。 两天之后,内掌柜传递来了一份名单,皆是他通过观察接触,认为可以尝试偷渡过来的人员名单。内掌柜与其中一部分人有接触,并且与他们谈了条件。 程素素看到“条件”二字,登时又起了一个坏主意,给内掌柜的指示:条件里要加一条,要求他们在王庭腹地发动叛乱。不必要大动干戈,只要能扰乱王庭、转移视线、给出逃创造机会即可,并且给了内掌柜一句话“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 内掌柜接到指示,先将数人藏在大车里夹带出王庭,交与接头人。返折回去,与失势的贵族们策划动乱。叛乱者并没有直接攻占宫廷,而是先一把火烧了自家营盘房屋,散布:“皇帝要对我等下手了,传下令来,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的消息。 听到“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十足十是魏主的口吻,想不信都不行,原本还犹豫的人顿时升出做困兽之斗的心来。他们聚集在一起,仍旧是用的火攻的法子,放火烧了王庭。 魏主南下,王庭留下呼延英的父亲老国尉来镇守。毫无疑问,老国尉是块老姜,很注意防范这些持不同政见的贵族。直接的反对者都被诛杀了,留下的这些乃是肚子里有意见,但是口上不说,不容易抓到把柄的。魏主的意思,他要通过武功令这些贵族臣服,等他回来的时候,若是这些人识趣跪了,这事就揭过了,如果依旧倔着,则可挟如此武功,将旧贵族诛杀。 老国尉却没有想到,他没动手,居然有人先动起手来了。急忙调兵,将心中的危险人物居住的地区看管分割出来。不意火势太猛,这种分割的策略无法得到很好的落实,城内已经乱了起来。 老国尉有着丰富的经验,围不起生事的,他便派兵将还未动乱的地方给压下去,使他们不从乱。接着看住城门,有往城外冲的,都就地格杀。接着派人取水救火。 应对得十分及时果断,最终纵火者被他擒获了一半,另一半趁乱外逃。老国尉毫不犹豫地派兵追杀,发动、参与叛乱者顺利逃出生天者不过十之二、三。 内掌柜望着漫天的烟火,眯了眯眼睛,缩回了屋子里,对呼延部的熟人道:“外面乱,不要出去凑热闹。”自己则在担心,也不知道接应的人有没有将他们送到地方。出了城,行进的路线内掌柜就完全不知道了。 路线是程素素定的,不直接南下,拐到西路,从西路折向东,将人送到程素素的手里。 打了一个时间差,在魏主班师之前,两名中年人、一名青年、三个男童便被一辆大车送进了安抚使府。 第231章无知少女 “我会上报朝廷的。”无论来人如何哭,谢麟都只有这么一句话。擅自发兵?且不说团练才刚刚组建尚未成军,就是练成了,那也不是谢麟能够决定的。哪怕谢麟能够决定,他也不会轻易就点头。大军对阵且是惨胜,借点兵给这群丧家之犬就指望翻盘?谢麟可不是那等爱做白日梦的迂腐书生。 这群“弃暗投明”之人当然要好好地利用起来,如何用,则需要商议一番。 谢麟将他们秘密地安置起来,却不立即奏报朝廷,而是先召集了心腹来开会。学生们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秘密,赵、石、江三位书房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我、我看你,发现对方也不知道之后,一齐担忧了起来。 书房里,程素素与谢麟已经坐了好一阵了,脸上不见焦虑之色。江先生先笑道:“看东翁与娘子这个样子,是有好事情?” 谢麟道:“一个办不好,好事也要变坏事了。” 石先生也不与他客气,问道:“敢问何事?” 谢麟看了一眼程素素,笑道:“你说?”程素素回了一句:“谁说不都一样?”后,轻描淡写地说:“我派人,去魏国接了几个人回来。” 程素素在做什么,三位先生是不知道也不好过问的,今日一听便知,兴许她忙的就是这件事情。赵骞问道:“接的何样人?” 谢麟接过话头,将情况介绍了一下,问道:“这些人,要怎么用?” 赵骞果断地说:“当上报朝廷。” 直白的抢话发生在赵骞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江先生问道:“为何?既有了这些人,何不等他们建功?” 赵骞耐心地问道:“他们一定能建功吗?丧家之犬,其心反 分卷阅读512 复,再投了魏主也未可知。纵然能够建功,风险也太大了,这个风险,芳臣不能担。” 江先生思忖片刻,也觉得赵骞说得有理。文人心里总有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斗败而投奔□□的人,并不是心里向往□□,只是想利用□□罢了。江先生道:“既如此,也不能建议朝廷就用他们了。尊其位,给其财,养起来。做个千金买骨吧?咱不沾手。” 石先生道:“报他们来投。”说完看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嗤笑一声:“千金买骨,是要千里马的。魏国有真的千里马,却没有先生要的‘千里马’。我算是想明白了,就不能指望他们。让他们带路,收留他们,是为用他们对付魏国,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当马前卒,为他们争富贵。” 粗鄙一点讲,是养他们做斗犬的,可不是犯贱上赶着给他们当狗腿打手,打死了魏主好让他们上位,然后再南下来侵略的。 这话就说得太直接了,简直让人无法接口。于是谢麟索性抛出了最要紧的问题:“如何奏报?即便奏报了,朝廷必会召他们入京的,进京之后如何进展,恐怕就不由我们说了算了。” 此言一出,江先生与石先生皆面惋惜之色。 程素素冷笑一声:“这几个人不由我们说了算,就再弄几个回来好了。办法总是有的嘛。” 江先生道:“东翁可以写信给叶相公嘛。”叶宁等着在这方面表现等很久了。 最终定下的结果,乃是先奏报朝廷,看朝廷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如果办法太介,他们就自己悄悄动手,不能大动作,还能有小动作呢。江先生又提议,报到朝廷上,就代表着这件事情没有办法保密了,难保魏国不会有什么报复性的举动,所以必须有所准备。 消息过往很快,数日之后,京中便传下旨意,果然是要送这几个人上京。叶宁的书信随后才到,答复却不能令谢麟满意。叶宁告诉谢麟,两府认为从稳比较好,依旧是给这些人以一定的官位,养起来,作个榜样。等到朝廷要再兴兵的时候,用他们做前锋或者带路党。让谢麟对此不要有情绪。 看到这封信,谢麟也谈不上失望,这种情况本就在预料之中。他又想起程素素说过的,再弄几个人来,借这几个人生点事端。然而要如何生事端呢?又能怎么生事端呢?国与国之间的争锋,归根结底,还是要实力的较量。 想明此节,谢麟便将此事放下,只管组织恢复生产,将团练的事情搞好。 ———————————————————————————————— 程素素却不是一个肯放下主意的人。 继叶宁的信函之后,朝廷的反应也确定了,给这几位“降将”以一定的官职(虚衔),好好地养起来,同时向魏国发布了招降的意向。谢麟埋头去搞他的团练,魏主也反应正常地派人到边境转了一圈。 程素素则给尚在魏国的暗探们发布了一条命令——排察魏国旧贵族,凡不支持魏主的,都列一个名单交上来。她要针对这些人,制定一个计划。 便在此时,宫中有密使来见谢麟,携带着皇帝的亲笔手书,对谢麟办的这件事情表示了肯定,同时表示,暂时还不能公开是谢麟将人搞回来的,只能算这些魏人“投诚”。 谢麟不以自己为意,请密使转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折,请皇帝一定要注意良将的培养。兵有了,粮有了,缺的是将,缺的是能够让良将冒头的机会。 送走奏折,谢麟了了一桩心事,愈发重视起团练来。团练是真正掌握在他手中的机动力量,可以不必经过朝廷的允许,“从权”地进行小规矩的调度。自己不动手不知道,一动手就晓得朝廷这仗能打成这样,已不算是无能了。只练兵一条,就将谢麟搞得筋疲力尽了。 训练个口令,教会进退,执武器、学会简单的列阵的步法,这大概就能算是一个能用的兵了。对内剿个教匪,只要指挥得当,完全够用。做到这一步,对谢麟而言还是很轻松的,哪怕他是个文官,练出这样的兵,也是能做得到的。 当对手换成魏兵的时候,怎么看怎么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如何提高,就成了谢麟的一块心病。 更糟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一日,衙前的大鼓被擂响。谢麟很是讶异,按照惯例,很少有人将状告到他这里来,得一级一级的往上告。如游兆那等跑到京城去击登闻鼓的,是异类,也是因为游兆当时想告的事情不一般。眼下这个一身灰扑扑的布衣的瘦弱年轻人,乃是直奔到谢麟这里来的。 告的是拐卖人口。买卖人口,如果是父母长辈卖的、主人家转卖的,还要受到保护,拐卖就不一样了,年轻人白晔告的事情也不一般——有人拐卖了他的堂弟卖到谢麟这里做团练来了。 谢麟收了他的状子之后,安排他去等候。接着便派人按状纸所诉,将买卖人口的抓来问讯。被唤来的除了牙人,还有一位本地士绅。虽则程素素坚持团练要谢麟自己搞,但是团练不让士绅参与几乎是不可能的,谢麟、赵骞等都不认为让士绅参与会坏过团练组织不起来。士绅也十分踊跃。这位士绅正是一位热血……中年,他承认自己是买了不少人来充团练。 确切的说,他做的事情不是“买人做团练”而是“买来仆役,放到团练里”。末了这位士绅慷慨地道:“为国尽忠,我等万死不辞,何况只是拿出点些钱财来?” 谢麟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立在一旁的江先生也目瞪口呆:“还能这样搞?” 这种事在战乱的时候倒是有的,买些无处安身的人做家丁,既做了自家仆役,分配他看家护院做打手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将这个“看家护院”的范围扩大一点,编练一下就是部曲了。 如今这位仁兄……怎么说呢?爱国心切?花钱给团练买兵,他自己还不在团练里任职,纯是为国奉献了。 简直是一场闹剧! 谢麟被气笑了,判了白晔的弟弟白昌随哥哥回家,这位爱国士绅则被勒令回家反省,涉嫌拐卖人口的牙人等等,自然是打板子的打板子、流放的流放。本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算完了。 更闹腾的来了,白昌死活不肯回家:“父母都不在了,我回去做甚?让我在这里吧!哥!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的。你没有看到这里的百姓被魏虏戕害得有多么的惨。” 分卷阅读513 谢麟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团练建起来了,里面的爱国教育必不可少,天一生们在程素素的怂恿之下卷起袖子承担了很大的一部分。搞得白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热血上头,要为国捐躯。 白晔当场把弟弟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叔叔婶婶只有你一个儿子……” 原来,这二位是堂兄弟,白晔他爹一见弟弟唯一的儿子被拐走了,忙着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白晔看不下去他爹这个样子,也离家出走,打算将堂弟带回,给堂弟将家产争回来,居然让他一路找到了堂弟。白昌不肯跟哥哥回家,白晔这才告上了衙门。 白昌被爆打出一个黑圈眼,仍然坚持守土有责。白晔怒骂:“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气得谢麟将他们俩都赶了出去。 然而白昌事件透露出来的问题仍然不少,别的不说,十五岁的毛孩子,就比谢绍大那么几岁,芦柴棒一样的身条就上阵杀敌?逗谁呢?谢麟只得亲自上场,将团练精选,一将领裁掉了三分之一,看到数字减少,心痛不已。 除此之外,倒都还在掌握之中。 过不数月,米铮被送回京里,继续准备科考。因魏人围城,这科考就又误了一年。马度、谢守二人打翰林院里圆满毕业,此番皇帝下了狠心,这批进士一个不留京,统统放到外面去历练,清贵的职位是不要想了的,皇帝不但需要良将,也需要能吏。 作为一个年轻人,皇帝还没有沾染上暮气,也很敢看、很敢想,知晓下面的弊病,将这批进士放到基层上去。同时对全国的官员又进行了一次调整,谢麟在中路做得不错,才有起色,皇帝便先不调他回京,也不调往南方,而是命他经营北疆,力排众议,将西路一路划拨给了他。 同时,将程犀调往南方去做转运使。东路的安抚使则根据谢麟的推荐,提拔了王经。朝中议论纷纷,以为王经曾是谢麟的副手,如今这般,则是整个北疆的民政都落在了谢麟的手上了。皇帝难得一意孤行,坚持将谢麟留了下来,且说叶宁:“相公何必为了避嫌而反对?选官,得其人而任。如今选官避嫌、资历、姻亲、师生、年龄、出身、人缘……样样都想到了,就是不计较能力!我就是要看真本事!文官如此、武将更是如此!” 端的是掷地有声。 谁都知道,皇帝这话,说谢麟还在其次,求良将是真的。谢麟的任命,阻力并不太大,很快就定了下来。而良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摇篮里。 遇到这样一位皇帝,程素素也只能说,这国家一时半会儿是真不该完蛋的。有他这句话,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良将,靠着国力,也能死撑下去。相信良将很快也会冒头了。 谢麟的辖区扩大了,西路虽被打穿,百姓受的祸害还算少,重建只需要补上官吏即可。皇帝正好放出一批进士来,谢麟采用以老带新的办法,将李巽、谢鸾、谢理等旧人,更予以大府,或升做知府,放到各地,而将来的进士们或做县令,或做府内属官,予以历练。 一个月后,各路官员就位。 程素素也在此时收到了魏国的新消息——魏主开始了新的一波整肃,王庭被再次清洗。同时,魏主在西路俘获的官员里,有相当一部分……降了。魏主赐以官位、美女、府邸,令其为魏国卖命。魏国原本许多部门人员充盈了起来,原本如文馆等处,都是些落第秀才凑数,此时竟有了不少学问不错的人。 程素素接到名单,理所当然地交给了谢麟。谢麟见了,破口大骂:“他哪怕贪赃枉法,哪怕结党营私、哪怕庸无为!都不如这投敌叛国的罪过大!” 程素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名单里有一位是谢麟的同年,年纪比谢麟要大上十岁,做到了知府,此次西路被打穿,原本风传他殉国了,不想出现在了伪官的名单之中。 谢麟再骂,也只能将这一份名单传到京城,并且捏着鼻子请求皇帝“不要中了魏虏的离间计”。 一时之间,御史们弹章纷上,不止要求追究降敌官员的罪名,还要追究这些人的家族,至少也要免官。连谢麟也被捎带上了,认为他为这些降敌的官员讲话,是为自己谋后路,其心可诛。 便在这此,已调到南方的程犀上了一本,公开支持谢麟的观点,且进一步建议皇帝,这些官员被俘是无奈,请皇帝宽容他们,不要苛责他们的家人,若他们肯回来,还请接纳他们。绝口不提京城官员嘴炮苛责,让这些人到边境去看是死是降——这是程素素背地诅咒御史的。 奏本一上,满朝哗然,御史们放弃了谢麟,集中火力攻击程犀。这些参劾程犀,怀疑他在东路做安抚使的时候私通魏国的人并不知道,魏主得知此事之后对呼延英感慨:“我就像一个无知的少女,见到谢麟风仪便倾心,以为程犀相貌平平者不足道。不想他是神物自晦。南朝皇帝若是听他之言,我竟不敢再用这些南人降官了。” 是啊,谁知道哪个又会再反水了呢?父母亲人都在南朝,南朝还宽容,这些读书人不想回头才怪呢!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皇帝采纳了谢麟与程犀的建议,扣下了一切弹章,下令政事堂从降敌官员中找出籍贯在京者,筛选出其中一家,召了那位知府的父母入宫。赏赐是没有的,但是温言安抚,让他们不要不安心,同时对他们的儿子为国尽忠陷于敌手表示了歉意。 政事堂一群老狐狸,自然看得出这么做的好处,相当配合地草拟了一份对降官的通告,宣告了皇帝的宽仁。顺理成章的,再要求降官的家属们写家书,朝廷代为传递,公开传向魏国,绝不至于被扣下。 ———————————————————————————————— 当政事堂铁了心要办某件事的时候,效率还是极高的,小半个月的时间,魏国王庭内已经传遍了南朝对降官的处置。政事堂里别人不论,李丞相与叶丞相二人的文采是极高的,一句“勿使再有李陵之憾”,令多少降官黯然泪下。 魏主的脸黑得像六月暴雨前的天,很快做出了决定:“带上他们,南下。” 上次围了京师也没能定下城下之盟,好处虽然捞了一些,但是不算多,也快花完了,不再打个劫,日子要怎么过呢? 再者,魏主还有一个盘算,要将一些不服于己的人打发到阵前充个炮灰,来消耗虞朝的兵力。魏主大概与程素素会很有共同 分卷阅读514 语言,在他看来,反对自己的,无论是魏国人还是虞朝人,都是自己的敌人,让两个敌人自相残杀,正好。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魏主再次南下。这一次,他规规矩矩地走中路,不偏东也不偏西,却又在西路故布疑兵。因西路曾被打穿过,逼得虞朝不得不将重点放到西路。待虞朝调兵完毕,又发现魏主出现在了中路。 紧急的军情传来,边关的将士确认看到的是魏主(做使者时曾路过,有人见过),谢麟并不惊慌。他很快召集了相关的将校、属官做布置,总体而言,是将正式的官员与团练混编,以官军为干,团练为枝。对阵的时候,官军在前,团练做运输等辅助工作。守城的则是团练人多些,官军作为指导。 兵源不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安喜一改焦躁的模样,咧嘴笑了:“就知道有您在,我们只管打仗,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谢麟的笑容里难掩忧虑,情报显示,魏主这次出动了十万人,比上一次的大举进攻当然算得上小规模,但是魏主本人就在前面,中路的压力会变得非常大。谢麟只能庆幸,此时此刻,儿女被送回京城做“交换生”了。 前方对阵,程素素也没有闲着。获悉魏主离开王庭之后,她也活动开了。她手中扣着一块当年呼延英亲手给的令牌,这些年照着它一共仿造过四块,每一块令牌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现在又要用上它了。 程素素命人持令牌去魏国,一同带去的,还有上次从魏国偷渡出来的几个旧贵族的信物。命人按照五部间谍的名单,找到对魏主有意见的旧贵族,伪装做出逃者传话:“到了南朝才发觉,皇帝是要照着南朝的样子来改变咱们的祖制。在南朝,他们的官儿没有自己的兵,皇帝给他们官做,他们才有官做、才有人听他们的,若皇帝不喜欢他,不给他官做,他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南朝的官儿对他们的皇帝很老实。 咱们原有部族,部族都听咱们的,皇帝也拿咱们没办法。一旦咱们的部族兵马被皇帝收走,咱们也不过就是个有点脸面的奴才罢了。再也不是主子了。皇帝还喜欢南人,给南人官儿做,到时候南人是官,你不是,你又比南人低一等,还要向这些人低头。往日咱们杀南你像杀一只羊,现在要向一只羊行礼了。你要不信,问一问皇帝,咱们将兵马给他,他要是不要?再问一问,要他将南人的官儿都赶走,都叫咱们的人做官,看他赶不赶。” 魏主知道南朝一定会挑拨,只是不曾想到会说得这样直白阴狠,他带着降官,驱赶着持不同意见的人,很快抵达了前线。 双方对阵的时候,程素素正在府里看地图,等着前线的消息传来。一旦边城有失,就得赶紧抓上谢麟想别的办法了。一连数日,边城的消息都只是僵持。第七天的时候,边城的守将安喜派人送来一个人——谢麟的那位同年佘正鸿竟从敌营逃了回来,且带来了魏兵的情报。 魏主并没有将大军都押在一座城上,他在这里虚张声势,已派人乔装袭击虞朝的粮道了。谢麟收到消息大惊,一命留下了佘正鸿,一面派人去核实情报。 情报是真的,并且一阵人马已经失踪,粮草被夺,带不走的被焚烧了。境内竟然出现了魏兵,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居民出城樵采都匆匆去、匆匆回,回来的时候要严加盘问,以防混进了奸细。 如此数日,朝廷的援军6续赶到的时候,却传来消息——魏主退兵。 程素素的消息更灵通一些,魏主回兵尚未抵达王庭,她就知道了魏主退兵的原因。魏主的后路被一群虞朝的官兵给袭击了。这群官兵很狡猾,放把火就跑,魏兵竟不能抓住他们。魏主后院又起火,使得魏主不得不退兵。 谢麟急催安喜派兵接应这群勇士,同时奇怪:“我军何时有了这等人物?” 安喜也不曾找到这位“人物”,是“人物”自己跑去找的安喜。安喜不敢怠慢,将人送到了谢麟面前。 见到这位“人物”的时候,谢麟也惊了:“你还没走?” 你不是说好男不当兵的吗? 收到魏国线报的程素素也惊呆了——白晔这位仁兄,团练里运粮的,半道被魏兵给断了。因他读过点书,识点字,又有千里迢迢来找堂弟的义举,虽然是个连秀才都没考上的童生,依旧得到大家的尊敬。当时他说跑,一溜弟兄都听他的,他就带着弟兄们跑了。 有魏兵,粮又没有了,两头官军都够不着,他就带人绕了个大圈儿,想兜回来。不想一兜又遇到了另一队魏军,看来回家的路暂时是断了,他就索性绕魏军背后,抢了魏军小股运粮队的吃食。吃饱之后发现,他们这点人,不够魏军大队砍的,就干脆跑得更远一点。绕到了魏主大军的背后,一路跑,一路放魏军的风筝,放了一圈的风筝之后,找到了空隙,他又跑回来了。 【你是随身带了gps吗?!】 程素素将这传奇的经历告诉谢麟之后,谢麟却是大喜:“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 他要找的将才,绝不是空有勇力之辈。经过谢麟的解说,程素素也明白了,最基本的一点,打仗的时候,得跟开了tab打怪一样一样的,总能看到地图上的红点。得有极好的方向感和极强的空间感。不能跟李广似的,看个纪录片儿,一片弹幕在为他着急。 这年头是没有gps也没啥tab小地图的,全靠主将脑子里有谱。 不管这个白晔有没有做统帅的本领,至少这不迷路的本事,就值得给他个机会试一试。 谢麟毫不犹豫地向朝廷举荐了白晔,同时将白晔召过来好生地鼓励了一番,笑道:“如何?男儿何不带吴钩。” 白晔苦着脸道:“我弟不肯回家。”所以你就留下来陪他了……么…… 谢麟的笑容僵掉了。 ———————————————————————————————— 白晔虽然“好男不当兵”,不过做个军官,他还是接受了。计算他的功劳,谢麟又很想试试他的极限,一力保举他跳过了什、伍长等等,一口气做了个小校。并且很遗憾魏兵居然消停了,不能看白晔是否有指挥更多人马的本事。 三个月后,谢麟才知道魏兵消停的原因——内斗。 要说程素素这挑拨也够狠的,就像对魏主指出了矛盾不可调和一样,她对所有反对势力也指出了矛盾的不可调和。两下积累 分卷阅读515 的矛盾爆发了,先是,有旧贵族胆怯了,向魏主告密,魏主抓到了机会开始镇压反对者。 原本蹲在墙头上左右摆的反对者一看没了希望,竟下定了决心要造反。魏国的反对派反对的也很有本国特色,他们是地朝会上发难的,一阵群殴,砍死了魏主。呼延英与老国尉父子俩见状,指挥着卫士掩杀过来,又将反对派一阵砍。 所以,魏国现在人心惶惶,且顾不上南下了。 第232章父死子继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始作俑者也吃了一惊:“什么?死了?” 就魏主那个神经病的劲儿,程素素以为他能熬过这一关,然后大开杀戒的。程素素的目的不是让某一个人死,这么个大环境下,谁上位,最终都得是南侵的。想要阻止魏国南下,就是让他们内乱,是要他们的矛盾一直。消息传来,城内已经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了,大小酒馆里都有大方的人开心地请大家喝酒。 与此同时安抚使府里则在紧张的开着会,与魏主这一派不同,魏主掌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是要建立制度的人。而旧贵族掌权就简单得多了,杀戮、驱逐,南下。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顶多再过几个月,下一次的大举入侵就会到来。 程素素第一次有了“计划超额完成也不是一件好事”的苦恼。 依旧是要将这个情况报知京中,听从中枢的安排。江先生有些怏怏:“两府总是求稳,错失多少良机。”大多在野派都有类似的心态,以为在朝者都不如己。 石先生比他稳重些,问程素素:“娘子,可有别的消息?譬如魏主的子嗣。” 难得石先生说了这么长的句子,程素素也认真地回答:“那货打十五岁就开始生生生,到如今长子都有十二岁了,儿子数一数也有八、九个。叛乱部族与呼延部大开杀戒,到现在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先生的意思,要接出来?那很难。” 程素素一般不轻易推脱,总认为越难的事情做好了就越显本事越有话语权。明显将魏主的遗孤找到、弄出来,并不在此列。此番王庭变乱,她的探子们在“杀光南人的口号”之下也有折损。以老国尉父子的见识,能找到的王子一定会珍视起来,反叛贵族则肯定想斩草除根。 石先生一点头。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程素素也无话可讲。倒是赵骞打起了精神来,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魏主一死,策略都要进行调整了。 谢麟道:“不过是从扶一个变成扶另一个,呼延英不是还活着吗?唉,终不是长久之计。手伸不了那么远呐!还是要练兵。” 赵骞问道:“那个白晔,能行吗?” 谢麟摊摊手:“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那么能跑的,我没见过。昔年齐王剿教匪,我曾两度随军,将校内给他们定好了路线都能走到沟里的也是一大把。” 赵骞道:“那就好好护着吧。” 江先生低声问道:“能不能上他北上剿个匪?他不是现在也带了些兵了吗?魏国叛乱,总有些小部族、残兵南下……” 谢麟道:“可。” 这些人商议完了,才是出去与属官们开会。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去询问谢麟的消息来源,只知道他的消息比较准确,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转而讨论起来。他们反对“扶植另一方”的意见,认为魏虏畏威而不怀德,扶起一个来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扶起另一个敌人而已。且王庭太远,鞭长莫及。 昔年那位河东的邹县令如今搭上顺风车做到了知府,因他听话好用,被谢麟设法又搞成了同城而治。邹知府脑袋摇成了个波浪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办成了,也谈不上什么功勋,办不成,御史必群起而攻。” 难得他会鲜明地提出反对意见,谢麟也不得不考虑一二。是以上表的时候,只隐晦地请示两府,而不是直接提出来扶植某一方。 表章上去两日,朝廷便有紧急的公函发至。两天的时间,还不够奏本送到京城的,必是京中有指示了。 谢麟启开文书一看,面上变色——上回送到京城的那些“投诚”的魏国旧贵族,出逃了。己方获胜,为何不回去作威作福?南朝当然是繁华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在京中看似位尊,实则寄人篱下,滋味难捱。想要享受繁华,回去之后领兵南下就是。 是以除了跑不动的两个男童,其余三人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赐邸中消失了。如果算上他们的奔袭与生存能力的话,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魏国了。 谢麟不由庆幸,幸亏没有再提什么怀柔扶植与收留魏主一系避难。两府则指示谢麟,尚不知这些出逃的魏国贵族沿途对虞朝的国情与布防能够打探到多少,要求谢麟做相应的调整,以防他们回到魏国之后做为向导,引兵进犯。 谢麟则与安喜等议过之后,果断地下令白晔率部追击。 ———————————————————————————————— 白晔是谢麟看好的人,看好一个人,培养他,并不是要将他放到温室里,而是让他去经历风雨而后成长。经不得风雨的,要他何用?白晔接到了几张画像,让他去追人。只知道人往北方跑了,别的一概不知。 谢麟对他能够找到人没有抱什么希望,最大的目的还是锻炼白晔北上的本事。总是靠守城,是守不出来胜利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白晔给程素素带了一拨人回来。这拨人里有程素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认识的那一位,代号叫做“瑶琴”,本人是位中年厨子,性别男。不认识的那一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略有一点点眼熟。 瑶琴告诉程素素,这位就是故去的魏主的长子。政变当日,王庭一片混乱,魏主的儿子们惨遭屠戮,没有等到呼延英父子的救援。大王子年长,逃脱了追杀,欲往呼延部去避难,路上遇到了叛军拦截。与此同时,王庭里也掀起了一股“驱潮,瑶琴果断跑路,遇到了这位大王子。 瑶琴装作没有认出大王子来,只露出同情大王子小小年纪就因为变故而要逃难, 分卷阅读516 伪称自己要南下回老家,知道一段能够绕开叛军的道路,邀大王子一同南下。他预备着走一段路就趁大王子不备将他捆起来带走的,不想走到一半,遇到了白晔,瑶琴捂好了马甲,不停安慰大王子:“没事儿,这就算遇着自己人了,朝廷总比那些乱杀人的贵人要好。” 大王子也以为自己的马甲捂得很紧,乖乖地装作瑶琴邻居家的孩子,一路南下。以白晔追击的本事,他竟没有办法逃脱。 程素素:……你们又t超额完成任务了啊! 程素素脑袋一抽,面上还很冷静地说:“将他安置在别院里,不要声张,派人看好他,不要与他有任何交谈。”瑶琴正式成了“南归百姓”,不小心携带了一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异族少年。而异族少年没有逃脱官府的火眼金睛,被认出了真实的身份。 这就不能不报上去了。 南朝不兴杀孤儿,以大王子这年纪,无论他爹是多么的十恶不赦,他顶多是判个流放。当然,私底下的谋杀,就不管你年纪了。京中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宫中与两府固然是恼怒“投诚”者的出逃,还不至于迁怒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头上。 但是,留下他吗? 皇帝与两府紧急磋商,又听取了齐王的意见。以两府老狐狸的无下限,逼急了是真的不在乎利用一个少年的。原本还绷着点,怕别人借题发挥,指责他们不够仁爱。在皇帝叔侄俩决定不要脸了(“难道要我做宋襄公吗?”皇帝语)之后,两府很快就确定了——利用当然是要利用的,这娃咱们不要,也不用想着给他洗脑了,用他就行了。 他们很快密令谢麟,设法将这位王子交到呼延英的手上,怎么交,他们不管,反正谢麟得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并且,皇帝与两府都不打算认这个账。 谢麟:…… ———————————————————————————————— 大王子已经十二岁了,相貌有些像他的父亲,清秀而温雅,看起来像个十分乖巧的少年。与“可爱的男孩子”相貌不符的是,他并不是温室的花朵,一路南下是不得已,是运气差,他一颗心反而放到了肚子里——比落在叛贼的手上要好。只要让他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南人的厨子装得虽好,看起来就是有隐情的,那种算计的目光,大王子从小看到大。果不其然,他被南朝的人看管了起来。大王子肚里暗叹:又是一个蠢货,以为这样就能立功吗?我要你死,南朝会给这个面子的。 静静地坐在窗前,大王子等着南朝的官员来见他。或许能够见到父皇口中的“珠玉”谢麟,如果能见一见“神物”就更有趣了。只要魏国还在,他就有价值,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坐不多久,便听到脚步声由杂乱变得有规律起来,隐约有人行礼的声音。大王子不动声色,样子更乖巧了。 谢麟是带着程素素一起来的,考虑到大王子的年纪,有个女性在一旁,更能缓和少年的情绪。推开门的一瞬间,谢麟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位王子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安抚。 气定神闲得让谢麟很想再写个奏本回京——咱们把他杀了吧。 大王子抬起头来,很容易就认出了谢麟,王庭里有谢麟的画像,真人比画像要好看得多,画像可画不出这股阴险装纯的气质来。至于他身边的这一位么?身份大约也猜得到,怪不得能叫呼延英一直念念不忘的。 大王子起身,对谢麟道:“学士好。” 谢麟苦笑:“殿下果然不同凡响。” “父皇赐名重华,”大王子很轻快的纠正称呼,“学士愿意直呼其名,更能令我放心些。” “我见过令尊,”谢麟回了一句,“还是叫殿下吧,殿下安全些。” 怎么有些欺负小朋友,还没有欺负成功的1o感? 大王子给二人都斟了茶,平静地道:“想来贵国皇帝已有了旨意?” 谢麟道:“我的儿子与殿下一般大,可没有王子这般聪慧。” “是押解我去贵国都城?还是要我写降表?还是……” 谢麟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头:“殿下,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殿下想去哪里?是要见呼延英呢?还是见别的什么人?” 大王子终于噎了一下,眨眨眼睛,很可爱的样子:“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这是要我内斗?内斗啊……本来不就是斗上了吗?真是多此一举。 谢麟道:“王子只说想见谁吧。” “不是诱杀吗?” 谢麟头痛了起来,再次升起了写个奏本请求掐死这个熊孩子的心。这小子这么点年纪就这么狡猾,放虎归山真的好吗? 程素素听到此时才缓缓说了一句:“两国交兵,都是敌人,若能选择的话,一个讲点道理的敌人,总比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敌人要好。” 大王子微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道:“呼延将军不大喜欢你。” 程素素笑道:“我也不大喜欢他,他小心眼儿。与令尊讲话就舒服得紧,你们的官话都讲得很好。原来还担心殿下会不很习惯,看来殿下也不是一般的人呢。至于呼延将军,殿下也不必担心他。” 大王子心道,这事你能说了算吗? 程素素看出来他在腹诽,也不戳破,只问大王子对衣食住行有什么要求。大王子也不客气地提出了食物不甚可口,要求将与他同来的那个厨子派来给他做饭的要求。程素素微讶:“还有这样一个人?” 谢麟皱眉道:“我回去看看。” 大王子还不肯放过谢麟,以请教的口气问道:“贵国对犯上作乱的逆臣,会是怎么处置的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犯上作乱及纂位者是否应该得到承认及鼓励”的问题,如果大王子正式要求虞朝给个说法的话,虞朝就会不得不表明支持他的态度。 谢麟道:“殿下如今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不是吗?” 对话就此打住,再聊下去,程素素觉得自己都要忍不住生出不好的念头来了。二人回到府里,谢麟道:“这个孩子……恐怕不太好对付。” 程素素道:“魏国这是要出圣人了啊。不过,他毕竟还小,是止不住这一场杀的,魏国上下怎么也要再流一次血才行。准备好再抢点人出来。让呼延英来接人吧。” 谢 分卷阅读517 麟道:“他肯来吗?” 程素素道:“让他拿人来换呀。”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呼延英估计是不会信的,不过若是让他拿余仕则啦、游兆啦这些人来换,估计他就会考虑这个大王子是不是真的了。 ———————————————————————————————— 呼延英正在与叛乱贵族对砍的时候,冷不丁接到了王三郎捎来的消息——大王子重华在谢麟手上,让他拿余仕则来换。 王三郎在王庭变乱之中居然能够奇迹般的存活,不能不说是双方默许的结果,无论谁当权,都需要有一个与南朝保持联系的渠道,王三郎就被默许存在了。即便受到了冲击,货物被抢去了不少,王三郎自己却还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并且借由传递消息的机会逃了出来。 他为叛乱的贵族带回了一个消息——叛乱贵族拥立了初代魏主的侄子为帝,不日将遣使南下,要求虞朝不要收留“叛逆”,且将原本到虞朝“避难”的贵族送回。 谢麟便让他先给呼延英传个信,呼延英正骑虎难下。魏主死了,王子们他一个也没捞到,对方却有着初代魏主的侄子做招牌,得到王三郎带来的消息,真是意外之喜。但是又担心是个圈套,他给谢麟的回答是:“须得证明是王子。” 于是大王子给他写了一封信,一点也不避讳的要求他正式遣使向虞朝告急,同时向虞朝保证,如果虞朝有弑君者北上,魏国也不会收留。 确定了大王子的身份之后,双方就如何交还大王子,以及交还的条件又进行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呼延英虽然急,他的父亲老国尉却绷得住,一番交涉之后,余仕则是被当庭击杀的,自然还不了,游兆则被呼延英推以“混乱中不知所踪”,当然呼延英也不能一个人不给,他将当初被魏主俘获的虞朝官员还给了谢麟。 这些坚持不降的官员因为关到牢狱里,反而躲过了一劫。 双方互换的地点定在了边城偏北的小山包上,呼延英与谢麟都防着对方,各带着大队的人马压阵,防贼一样的防着对方,堪堪将人换完,对着一抱拳,各自分开。 第233章再回京城 “就这样了?”漂亮的小姑娘追问。 “对,就这样了。”俊雅的男人耐心地回答。 “下面什么都不做了?” “怎么会?” 小姑娘很好地笑出声来:“阿秀很可爱呀。”比起那位名叫重华的王子,女儿无疑稚嫩不少。想到重华成熟的原因,他又觉得女儿现在单纯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了。 谢秀看一看哥哥,得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有点生气了:“那是什……爹,你要做什么好事啦?” 谢麟先不回答,而是反问:“阿绍、阿秀,你们真觉得要反攻吗?” 小兄妹一齐摇头:“不是说一时打不动的吗?” 谢麟问女儿:“那你为什么刚才要问会不会反攻?” 谢秀也不怕他,直言道:“那是爹你话里设了圈套。” “哦,设了圈套你就跳?” 谢秀没再争辩,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错了,没有冷静。” 谢麟夫妇俩很注意从小培养孩子的意识,从不吝于教导他们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谢秀虽是女孩子,但是有一个想上天的亲妈,除了不能如谢绍一般给配个赵骞跟着,两个孩子的教育,几乎是一样的。时间一长,也就形成习惯了,哪怕谢麟还有点娇惯女儿的意思,也被程素素给硬掰着让她多看多学些。 认完了错,谢秀又恢复了活泼:“爹,那你要做什么呀?能说么?” 也不是所有的国家大事都能拿来讲的,谢秀心里虽然好奇,仍旧记得克制自己。谢麟满意地道:“等动手做的时候,你就知道啦。现在先不能告诉你。” 兄妹俩乖乖地点头。因将重华交给了呼延英,又换回了几位不屈的官员,谢麟心情颇佳,安抚了归国的同僚,往京中递了一本,便给儿女放了两天假,许他们休息玩耍。心里也存着“将要回京,让他们在这里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念头。 眼看在外任上将有十年了,如今边境暂安,魏国的内讧已经不是双方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了。若是魏主仍在,手段之下或许能很快平息内乱,如今主少国疑还有反叛,只能用鲜血来证明双方的底线与诚意。魏国短期内是无力再犯的,同样的虞朝兴兵北上的条件也不成熟,以魏主为祭,两国迎来了和平——想打都打不动。 谢麟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了。 与京中一直保持着的信息交换表明,宫中、两府都有意调他回京而不是像程犀那样的放到南方去。叶宁非常明白地告诉外甥——中宫所出的那位皇子,到了要出阁读书的年纪了,谢麟哪怕不是他唯一的老师,也应该是几位老师之一,且份量不轻。 一是年轻,等皇子长大了,谢麟正在政治最成熟的时期,可以进行辅佐。二是学术上的名气,这是无须再多辩的。三是谢麟熟谙边事,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是两国交锋的时候,需要有一个真正懂的人来教导未来的储君。 舍他其谁? 惯例,京官外放要升一级,地方官回京,如果不降级就代表着升了。谢麟极有可能是任九卿之一,兼着给皇子教书。 朝中有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人事任命在正式下达命令之前就都知道了,一点惊喜也没有,还要装成什么一无所知的惊喜样。还不能对别人讲!外人看来平步青云,身处其中却是有些索然无味。 谢麟拍拍儿女:“去玩吧,不要读书读傻了。” 谢绍摸摸头,心里挺乐,脸上还要摆出认真的样子来:“爹,我长大了。” “嗤——”谢麟回了一个章节,将两人打发走了。 经营十年,就这么撒手回京了?显然不是谢麟的风格,他不但不撒手,还要要京中正式的调令下达之前再干一票大的。算来两府的意思是要再观察几个月 分卷阅读518 ,下令他将交换回来的官员派人护送上京,将各方面的情况都分析过了,确定北疆暂时无事,才会下他的调令。 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谢麟决定了,哪怕自己走了,也要留些自己选中、看好的苗子在北疆扎根,在军中扎根。 还是白晔给他的启发,选将的标准应当在既有的标准之外,再添上一些实用的指标,比如认路。谢麟已经有了计划,骤然往军中伸手有些犯忌讳,不过他手上还有团练,人数也不算少了,先从这里面选,一步一步的筛。几千人总能筛到一两个能用的吧?如果证明了这个办法可行,就将这筛选的办法上奏朝廷,按照这个办法在整个官军内部去筛选。这些人总要承他的情的。 谢麟越想越开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真切了。 直到—— “咩——” “谢小二!你给我下来!”谢秀极不淑女的吼了出来。 谢麟收敛了笑,快步走出去。门洞旁嗖一道风,将他顶得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才扶墙站住,他那闺女已经提着裙子追了上去。在前面,一匹……呃……一头威风凛凛的……大山羊横冲直撞,羊背上坐着他那个闲不住的次子。 谢业双手扳着羊角,口里喝着:“驾!”一点慌乱的样子也没有。后面一群仆妇追了上来:“二郎!你小心!”家丁也不敢出手去打羊,就怕停得猛了,将他从羊背上摔下来。 最后是连山得到允许后大步追了过来,越过了谢秀,连人带羊一块儿给抓了。 谢麟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见女儿要动手揍弟弟,也不拦着——这小东西就欠教训!也不是不教他们骑射,温柔的小马都给准备了的,他竟然敢自作主张。等等! “阿秀,”谢麟唤了一声,“问他羊哪里来的?” 谢业一张精致的小脸灰一道土一道,成了一只脏猫,还笑得很灿烂:“你猜?” 谢麟开始卷袖子了,连山将抓来的山头交给家丁,凑上来低声道:“大人,是我家那个……”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谢业对“二”极其敏感,不幸躲不开这个排行,总喜欢在小朋友里充个“老大”。小弟就是连山的儿子,大名叫做连铭的孩子。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以往连山在外的时候,小青就习惯往程素素这里跑。积习难改,有了孩子也带过来亲热。淘气,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谢业是次子,无论再如何讲儿子都要成材,谢麟对长子的期望与管教都更多一点,对次子要更宽松和宠爱一点。爹娘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谢业天生胆子就不小,再有一个小伙伴,就更是能蹿到天上去了。 小青带着连铭来,谢业与连铭玩到一起,骗了厨下带他们去看羊,一人蹿到一头羊的背上就开跑了。羊又不是被驯好的坐骑,断不能如他们的愿去仗剑结伴走天涯的。两头羊兵分两路,两个人也就跑到了两个地方。 不多会儿,一齐被生擒,送到了上房去审问。 谢业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主儿,相当有英雄气概地承认了:“不是说魏人七岁骑羊引弓射鸟鼠的吗?”谢麟这才发现,他背上还歪歪斜斜背了个小弓箭。 谢麟试图跟儿子讲道理:“你有马。” 谢业大声道:“那是你们划好了圈的!没意思!” 程素素已经在卷袖子了,听了这一声,忽然愣住了,忽然失笑:“外甥像舅,你这是要上天啊!”程羽好歹是长到二十几岁才奋起抗争,谢业这小货现在就开始自己作了? 程素素卷袖子的手停了,谢秀可没停,对父母敛衽一礼,谢秀斯斯文文地将她弟揪走了:“长本事了你!”原来,这骑羊的典故是她说给弟弟听的,现在出了篓子,她先认个错,然后把她弟暴打一顿。 长辈们笑得不要不要的,竟没有再追究。 连山与小青再三致歉:“办这个事儿,必有铭儿的一份。” 谢麟笑道:“无妨,小孩子要不淘气,还叫什么小孩子?过两日我将设宴,你们也来。” 两人答应了。 连山与小青走了,谢秀也打完她弟了,程素素命人准备了热水,给儿子洗澡换衣服。洗完之后,谢业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可爱男孩子了。谢绍带点兄长式慈爱地摸摸弟弟的脑袋:“瞧,这个样子她们就舍不得打你了。”谢业有点鄙视地说:“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程素素想把他们仨捆一块儿打一顿。 ———————————————————————————————— 孩子打打闹闹的感情好,谢麟与程素素看着也开心,笑了一阵儿,命摆了饭来。因谢业还小,吃饭的时候就不许桌上讲话,给他立点规矩。吃完了饭,谢麟与程素素说了要宴请的事情。 程素素道:“现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啦,一件一件的办。” 程素素道:“不知道你要办哪一件,我这里却有一件要你办的。” 谢麟好奇道:“什么事?有人找你讨情?还是?” 程素素笑了:“讨情的也有,无非是来请你做荐人。这且放下,你辛苦这些年,方有这些的成就,可不是为了给无能之辈保驾护航的。我说的是另一样……你们仨,去,将今天的事情给我写个检讨!” 谢业吐吐舌头:“一定有什么事不让我们听的。”说完还是乖乖地走了。 将孩子打发走了,程素素才正色地对谢麟道:“我虽经营了在魏国的眼线,如今你我怕是要回京了,此后联络困难,你不做这个安抚使,一应的钱粮费用等等,都不能动用朝廷的了。若要咱们独立支撑这件事情,恐怕有些吃力的。” 谢麟道:“你的意思是?散了?” 程素素道:“我的想法是,他们提心吊胆在敌国这些年,也该有些回报了。私盐转成官盐块了吧。” 谢麟皱眉不语。 程素素笑道:“是削减,并不是全交给你的继任者,交了,我也不放心呐。择其中一部分吧,可靠的我还是留着。不过,以后再办这等事,用咱们自己的人。”她说的“自己人”,是指谢府养的人,甚至本身就是谢府的家仆。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反而可靠。若是谢麟在外面收罗正经百姓给他当探子,人们会觉得相当的危险,若是派他自己的仆人,人们反而不觉得这样有 分卷阅读519 什么不妥了。 谢麟问道:“不会有什么不该泄漏的东西泄漏出去吧?” 程素素道:“我当然会选好人,他们每个人,都只知道一部分。” 谢麟这才同意了,又将从团练里选拔人才的事情对程素素讲了。程素素道:“这个我就更不明白了,不过,我觉得你想得很对,光会守城,是不行的。以攻为守,才好。” 谢麟矜持地:“我就是这个意思。” “继任的人选,京里没问你的意思?” 谢麟低声道:“若要问我,我必会讲,还是将北疆再拆作三路的好,这些人我看没有能够统筹这么大局面的。唔,道灵若在这里,倒是可以的,其他人么……”谢麟还有个私心,他打下这片江山,是头猪来继任,都能过好几年太平的日子,他可不想便宜了猪。 程素素不再讲话,这是一个层次的问题。谢麟处在培养人手的阶段,他的层次决定了他下属的层次。他能培养的人,要比他低那么一层。堂弟族亲学生下属们,现在聚集在知府知县这一层,再高一层的,难为谢麟所用。 北疆后来者,恐难是谢麟的铁杆了。谢麟在北疆安插了不少亲信,尤其中、西两路,可谓根深蒂固,不必担心人走茶凉。 程素素道:“那我便准备帖子了。” ———————————————————————————————— 谢麟的第一次宴请,请的是武将。安喜、连山已积功升作将军,二人对谢麟皆是毕恭毕敬,对程素素的出现也是毫无异议。其余将校、团练里的各级官员皆俯首贴耳,听谢麟说了计划。 安喜与连山都赞成:“大人果然英明!” 团练诸人更无反对。 谢麟便着手安排,圈定了范围:要青年,至少要是中年,年纪不能太大的人,身体要健壮,考较他们的方向感,荒野求生的能力,空间感……最后,识字的优先。不识字的,找出来之后也必须要上课学识字,谢麟宁愿自己亲自教。 先是将人放到较远的郊外,从中筛选,选出来的人再放到更远的地方。又考他们识图的能力,再考思维逻辑,能否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指令。还要要求勇敢,但是不莽撞…… 林林总总,在谢麟所掌管的两路的土地上,也不过是选出了二十个人。谢麟将他们的姓名履历记下,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在这里等到验收成果了。 继而是宴请了自己的亲信。 从堂弟族亲到学生姻亲,又有高据这样从府里出去做官的,还有邹知府这样的老部下。满满地摆了三桌酒,谢麟命谢绍一一给他们斟酒。 谢鸾等都安稳坐着,谢鸾是谢麟堂弟,谢绍的叔父,自然坐得坦然。谢绍管李巽叫舅舅,他也坐得稳。坐得最不稳的反而是邹知府,谢绍执壶到了他的跟前,他就双手捧杯站了起来。谢麟好气又好气地:“你坐下,他小孩子,使使又怎么了?” 谢绍也一脸的恭谨,极有礼貌地温和地劝邹知府坐下,给他满斟了一杯。 斟完了酒,谢麟才说了自己将要入京的事情,众人一齐恭喜。朝中有人好做官,虽然以后顶头上司换人了,但是京里又有人了。邹知府意,我都记着……” 李巽笑言:“你的记性我们是知道的。” 话被打断了,谢麟也不恼:“一句话,将事办好。若有难处,唉,你们总知道我在哪里的。” 众人一阵笑,心里都有了数。 宴后不久,即有诏,召谢麟回京。不是政事堂自己的决定,而是皇帝的手书,认真地请谢麟回京,给皇子做老师。 第234章教育问题 “嗷呜呜呜嗷——————” 谢业哭得极惨,哭得极具特色。 大约从断奶之后,就极少见到他哭了,此时与连铭二人抱头痛哭。 另一边,卢氏也与小青抱头痛哭。作为程素素的亲友团,小青及其携带的家属有着除集体送别之外的额外优惠——单独道别。道别里最伤心难过的,程素素以为是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毕竟母女连心。若以哭得最大声来论,那最伤心的一定是这两个小货了。 程素素打小就是卢氏给带大、与小青一同长大的,毫不夸张的说,与这母女俩的感情比对赵氏都要厚,还厚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拿手绢按按通红的眼角,程素素不管两个小东西,先劝卢氏:“三娘,不要这么伤心了,要我说,竟或依着女儿女婿住,也没什么不好。” 是的,这是她早在心里计划好的。卢氏也上了年纪了,总跟在自己身边,条件是比小青这里要好不少,毕竟谢府的底蕴不是连山这才恢复一点元气的家庭能比的。但是卢氏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又有了外孙,硬拆开人家也不对。别说卢氏不是卖身的奴仆,就算是,辛苦了这大半辈子,程素素也得有良心,叫人家能一家团聚。 卢氏还很犹豫,小青是亲生的,程素素也是打出生就归她给带大的,感情也不错。相较而言,她更担心程素素一点。不提程家的对她的恩惠,单看程素素这些年干的事儿,就是冒险的居多。虽然在身边也不能帮着大忙,不看着总不安心。 小青抹抹眼睛:“娘,您看呢?”她是既舍不得母亲,又觉得母女俩都离开了,剩下程素素,心里很过意不去,如果能够,她倒想把丈夫儿子一块儿打包了带着跟程素素一起回京。 卢氏两头犹豫,程素素已经母亲拍板了:“就听我的!留下吧!你们瞧,樱桃也长大了,张家的做事你们还不放心吗?” 卢氏号啕了起来:“以后想见就难了啊!” 她这一哭不打紧,谢业与连铭本已哭得差不多,开始抽噎了,听她这一句,又“嗷”地哭了出来。程素素道:“怎么 分卷阅读520 会呢?您要想见我了,跟外孙一块儿上京来。女婿也有回京述职的时候,一同来就是了。我都安排好了。” 北疆不止是经济受到很大的破坏,文化也是一样的,大概最好的院这个分院了,当然要把连铭收过来读书了。等连铭长大一点,视其天份再定方向。反正在确定要考科举、进官学之前,他都得在书院里呆着,这书院那交换生的法子还是程素素想的呢。等小孩子长到十岁开外,就能申请进京进修去了。 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小点儿还不大放心,连铭就不一样了,入京就有程素素给照看着,这方面的顾虑是不存在的。 程素素并不打算废除这种交换生的制度,还打算让谢业长大了也要往北疆来。北疆这片地方,谢鸾是自家叔叔,谢理是族亲,李巽极有可能呆上几年之后做到安抚使。还有王经,那也是与自家交情颇佳的。谢绍、谢业,可不能让他们忘记了北疆的局势。 这打算一说出来,号啕的也不号啕了,嗷呜的也不嗷呜了,保姆趁机上前将两个小货拉下去洗脸。程素素笑着摇头:“好啦,咱们也甭哭啦,不用太久,准能再见面的。” 小青却哭了:“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呀?” 先时哭作一团,连山插不进手,现在只有自己老婆在哭了,不上前安慰更待何时?连山见缝插针地上前:“先前正打着,不得功夫,就这二年,我总得往京里去一趟,到兵部去。” 好容易才将小青劝住了。小青将眼泪一收,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她送的仪程与人格外不同,没有珍玩,都是些吃的用的,尤其是程素素用惯了的东西:“知道什么都能买得到,也都有人做,可也别对自己太不上心了,再好的东西,不合自己用那也是身子受亏。他们外头卖的鞋,你就穿不大惯的,我做了几双……” 到了这一步,男人就麻溜离开就对了,连山的情况又不同,他跟谢麟还没有跟程素素的关系更亲呢。等小青嘱咐完,程素素又开始往外掏东西,她给准备的东西也极有她个人的特色,出手就是拿钱砸人。 在北疆这些年,程素素也没断了收入,也置了些田产铺子。如今分作四份,一份用来维系书院的运转,一份留下来当作儿女日后读书时的花销,一份交给卢氏傍身,另一份开了个养济院。最后这一份交给小青代为管理。卢氏与小青都不肯接:“做好事是应该的,我们也能拿出钱来。娘子在北边儿这么些年,不带些私房回去怎么行?京里什么都贵!” 程素素道:“我有安排。”她现在也不用靠这些钱来装门面。 一旦她拿定了主意,卢氏母女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她的安排下,先给卢氏搬家。程素素送出去些财物,转手又来人给她送礼了。 谢麟回京,多少人盯着他空下的位置,谢麟给皇帝的奏折都写完送上去了,对所有来探口风的人却只字不提。便有心思灵活的人找到了程素素,希冀从她这里能够听到些消息,又或者干脆吹个枕头风。 程素素收了无数拜帖,见了不少人,礼物酌情收下,交情深的就笑纳,交情浅的就廉洁奉公,交情更深些的,反而要再添些钱给他们。 如谢鸾,托交了孝敬府里的礼物之后,又“给二哥二嫂送行”,程素素就不客气地说:“你在这里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在府里过的什么日子当我不知道?由奢入俭难,过得不舒服,你还能贪墨不成?真做了出格的事,不用叔叔婶婶动手,我先收拾了你!” 谢鸾也不恼,笑嘻嘻地:“二哥二嫂疼我,我也不能仗着比你们小就装糊涂不是?侄儿侄女都长这么大了,我再赖着,可不像长辈的样子了。” 程素素遂收了他的“仪程”,又给他留了一处铺面一处田宅:“不多,拿着取息。你每年不要往京里送节礼吗?都是外任上过来的,谁还不知道?你要送得少了,府里就该猜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了,白白担心。”三房、四房兄弟多,父母想贴补都得掰成几瓣来补,可不如谢麟当年奶奶疼舅舅爱的独一个心肝儿宝贝。 谢鸾大方地揣了地契:“还是二嫂会理事。” “滚去办你的差吧。” 一一地安排妥当。 又有邹知府送厚礼,求能不能在京里代为活动,往南方调去。王经自打外放开始,就与谢麟夫妇走得近,对空下来的安抚使的位置也略有点想法,却又不直接说,只央程素素回京后代为照看一下王麓。程素素也很含糊地对王经说了一句:“不要着急。” 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程素素心里不由泛起一丝丝的焦虑,对回京之后生活的焦虑。在北疆,她能指使人在王庭里搞事,等回到京城,平日里要处理的也就是这些家长里短了吧? 如果不曾经历过这许多事,或许游走在贵妇中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收拾几个刺儿头立威,都能让她得到些许的满足。现在不一样了,那些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程素素拖家带口踏上了归途。 ———————————————————————————————— 回京是乘的车,程素素依旧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乘马,并且拉上女儿一道,母女俩并辔而行。往来的路谢秀走过几回,有些无聊地看着她弟满世界疯跑,催着带他骑马的护卫再跑快一点。她在外面吹风略久,便对程素素道:“娘,这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车里吧,一样能看得着,外面风沙还大呢。” 程素素慢慢地答道:“回去,可就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呃?” “别想再骑马四下逛了。趁着在路上,有一天你就野一天吧。以后再想这么恣意,就得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本事了。” 谢秀表情渐渐变了,程素素手中马鞭在她背上轻击:“现在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不会不管你,可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还得看你自己。” 谢秀凑过去,轻声问道:“是娘觉得回京之后不自在了吧?” “你很自在么?” “嗯……还好吧,”谢秀犹豫着说,“我也不总想到处跑的来着,在府里也还可以。这路我走过两回了,娘,外面看着天地广阔,可也不是可以随意玩耍的乐园。要是没有驿站,几十里地找不着吃喝,心底可真是难受。” 程素素想了想,嗯,闺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了,得开个思想政 分卷阅读521 治课了。便只给女儿说了一句:“可以不想,但不可以不能。” 谢秀也想了一想,悄悄去找她爹,晚间谢麟就问程素素:“是还眷恋北疆?” 程素素瞥了他一眼:“阿秀跟你说了?” 谢麟不承认:“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总闷闷不乐的。” 程素素道:“一想到回京之后要见的人是在北疆的十倍,里面还有一半是不能得罪的,我的头就胀了一圈。” 谢麟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又不是回去受气的!六爷只管拿出本事来,谁个敢叫六爷不痛快了,咱们就叫他再也痛快不起来!”谢秀只是一个朦胧的意识,谢麟却很明白,在北疆他就是老大,到了京里皇帝是老大,政事堂是老二,御史盯着,清流看着,他都不爽。程素素要面对的是更琐碎的家长里短,还有妇人之间的算计,要是高兴了才怪。 程素素一笑:“得啦,有些事儿该办的还是得办,我知道轻重。痛快不痛快的,办好了就痛快了。” 谢麟笑道:“就是这样。” 程素素又低声道:“我想给孩子们讲点东西。” “是什么故事么?”谢麟猜测,谢绍十二了,半个大人了,着急的人家在这个年纪开始说亲的都有了。程素素要是给儿女教点什么御下之术啦, “讲一讲,怎么看事情。拿出去讲,可能是异端。可我觉得,咱们的孩子就不能不知道,我不忍心他们浑浑噩噩。”我既然来过,就不想一点痕迹也不留。如果没有我“程素素”或许依然存在,思想是我来过的唯一证明。 谢麟严肃了起来:“愿闻其详。” 程素素试探着讲了一些辩证法,矛盾原理、普遍联系、永恒发展,唯物论什么暂且压下不提。谢麟顿时来了精神:“我要想想。” 到梆子敲了三响,两人越说越兴奋,开始辩论了起来。谢麟无疑是这个时代学识顶尖的那一拨,这个学识并不是特指写诗做文章,而是包括着方方面面的,包括哲学。程素素离开学校多少年了,谢麟每一问,她都要回忆好一阵,才能找到相应的答案。 也因发现,谢麟的世界观介于唯物与唯心之间,唯心源于所接受的教育,唯物约摸是跟少时的经历有关系。 两人越讨论越深入,谢麟眼睛也越亮,叹道:“这是屠龙术啊!先前对齐王建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想这些了吗?” 闻言,程素素略有心虚,谢麟没怀疑她这些想法的来历,还道她是因为经历的关系自己思考来的。 【我哪来这么高的理论素养啊?】程素素不接这个话,反问道:“能教吗?我看这些与圣人之道不是很相合。” 谢麟嗤笑一声:“能用就行。屠龙之术、屠龙之术,可不是轻易可学的。唔,教吧。”他是最实用不过的,什么三元及第,难道就是他一心向学才考得到的吗?当然不是,功名在他不过是个跳板而已。选老婆的时候是真的爱吗?怎么可能?又不是恋-童!因为老婆的哥哥有前途,因为这姑娘有可塑性,因为在当时与祖父对抗的情况下这个性价比高。 后来两人感情好,那才是个意外。如果没有意外,就是个标准的模范夫妇,仅此而已。 凭嘛不学?凭嘛不教? 只不过—— “你不会拿这个到书院里去说吧?”谢麟半开玩笑地问。 程素素诧异地反问:“六爷傻吗?”她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当烈士啊!古希腊就知道蒸汽了,为嘛到工业革命才有蒸汽机?推动也不是这个推动法的。如果现在,谢麟只是个学问家,那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跟谢麟讨论推广学术思想,谢麟是个官僚,处在整个利益集团里面,这牵扯就大了。 谢麟满意地道:“是我傻。” ———————————————————————————————— 与谢麟谈妥了子女的教育问题,连回京之后要面对鸡毛蒜皮都显得可爱了。程素素也不总在车外晃悠了,也将小儿子捉到车内来教他每天识字的功课。 如此月余,京城在望,心境已然不同。 第235章鸡毛蒜皮 “太婆好!”精神清爽的小男孩子在兄姐后面给满头银丝的老夫人行礼问好。羊骑士在驿馆里饱睡了一夜,穿上了喜爱的小箭袖,系着顶小金冠,眼睛亮晶晶的。老实劲儿仅限于磕头那一阵儿,爬起来后满身上下满溢出来的活力劲儿瞬间将整个屋子人的哭意烧得一滴水蒸气也不见了。 林老夫人终于见到了这个曾孙,正按着眼角的帕子也取下来了,眼泪都忘了流。看到这样精神的孩子,谁还哭得出来呢? 林老夫人对儿孙自有一套评价的标准,先前是溺爱了次子以致酿成了不好的结果,次后便十分注意。然而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大局”没变,对“处境可怜”的子孙总要添一点点怜惜。她对谢鹤没丁点儿好感,却因龚氏识相,因而对龚氏的儿子们多一些关怀。等战事吃紧,谢麟不得不将谢绍兄妹俩送回京之后,林老夫人的重心又转到长房嫡脉身上去了。 这是拿命在拼呀!都是为了这个家呀!本点大的孩子就要跟着走南闯北,经历如此凶险。林老夫人说不出让孩子呆在京里不要出去经历风雨的话,也就更明白他们的代价,每逢小兄妹回京,林老夫人那股关切劲儿就甭提了。 要说最觉得对不起的,还数谢业了,谢府长房的嫡脉,居然生长在了北疆!看着京城的繁华,听着谢绍说着北疆战事,林老夫人的心就一抽一抽的。不止是她,方氏、米氏,乃至于龚氏,都觉得这孩子也太不容易了。 地方上到京里的人,总有许多人带着股村气,举止失衡,每年的进士们都有不少缩手缩脚被教做人的,这一个小孩子,按他的出身,本应该是娇惯着长大,如今也要演一出乡巴佬进城。 多么的叫长辈痛心呀! 三天前就开始担忧感叹了,方氏、米氏两个感情更外露一些,跟丈夫、儿孙念叨了很久,府里可千万不许出现嘲笑小孩子的事情。这种压抑的怜惜之情,到今天早上达到了顶峰。 只是正常的入京述职,然后换个职位,谢麟不必先陛见,而是先回了家。打门上吆喝一声:“学士归府。”林老夫人婆媳几个鼻子就开始发酸,眼圈儿都红了,门帘挑起来的时候,第一 分卷阅读522 滴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了。 地上铺上了拜垫,谢麟与程素素当先拜见林老夫人。数年一晃而过,面容有了些微的改变,林老夫人眼里这便是吃苦受累的证据,顿时泪如雨下,一片呜咽。谢麟低声道:“阿婆,我们都好好的回来了,该高兴才是。来,你们几个,拜见太婆。” 程素素亦低声说:“阿婆,那个是二郎。” 林老夫人两眼泪花,张开手来:“来,我看看。” 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对上这么有朝气的孩子,林老夫人哭势一顿,再也找不回想哭的感觉了。林老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多半见过的如谢绍,小大人一样的让人省心,又或者如谢涟小时候,嘴也甜人也可爱,再或者淘气一点纨绔一点,像谢源小时候。却都没有谢业这样有存在感,又不粗鲁难教化。小太阳一样的,能让人跟着开朗起来。 还哭什么哭呀?一起高兴吧,以后能见着这么个令人心情好的孩子,想想都能笑出声来呢。 谢绍与谢秀惊讶地对望一眼,这是他们进门来第二次对望,第一次的对望,满眼是无奈——又哭了。凡他们回来、送他们去北疆,家里都要来这么一阵儿,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陪着一块儿哭了。大家这会儿都哭,哭过了,都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又何必与长辈唱反调呢? 万没想到,谢小二真是不走寻常路,真不愧是敢骑羊的男孩子啊!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老夫人放开了谢麟与程素素,一把抱住了谢业:“太婆可见到你啦!哈哈哈哈!看京城怎么样?看这里的家喜欢不喜欢?”然后是三叔婆、四叔婆围了上来,一人守着一边,掏完了准备好的见面礼还要再问:“哎呀,可真精神呐!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业也不含糊,礼貌地叫人,然后说:“等我想到了,就向太婆和叔婆们讨要!” “好好好!” “给给给!” 谢麟突然想起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当初他嘲讽先帝喜欢岑恒这样的年轻人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老翁爱少-妇”。没错,就是喜欢这种年轻有活力的…… 别说谢业还就是这么讨人喜欢,谢麟短暂的走神再回神,林老夫人与方氏、米氏已经给谢业讲起府里的布局了,什么地方可以玩,什么地方有危险的。林老夫人强忍着溺爱之意,问谢麟:“他得读书吧?”口气十分不舍。 谢麟哭笑不得:“他当然得。” “书院那儿,你都是收的已有些学问的人,他这么小的年纪,出城去不大好吧?留在京里,先歇个几天成不成呀?我带他见见人,咱可不能怯了场!我曾孙这么有架式,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谢麟升起不妙的预感,打定了主意,要儿子离后宅远着些,别被惯坏了才好,口上还很认真地回答:“咱们先安置下来,我这两日就该面圣了。唔,这个时候该散朝了,说不定就在今天。等我从宫里回来,再作决断也不迟,出门的事,倒也不急。” 林老夫人抱着曾孙一脸满足:“行啦,这些正事你看着办就好。你阿翁在你这个年纪,也没你这能耐,你办事,我放心。” ———————————————————————————————— 谢麟的推测很对,朝会一散,宫里就有诏宣他入宫。谢麟挥挥衣袖,将府里的事务都交给程素素了。 程素素也不忙着先揽权,指派了张富贵夫妇两个先将行李、仆人等等安顿下来,府里的事务这些年是林老夫人婆媳掌管,倒也不急着接掌。何况,她人虽在北疆,在京城的探子一个也没少放,什么风吹草动也没逃过她的耳目。 见她坐得稳,家里上下也都安心。米氏笑道:“越发有当家人的样子了。” 程素素笑道:“用北边儿的话说,‘当家的’才进宫去呢。” 说得米氏一笑。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米铮是跟着谢麟时间最长的学生,程素素究竟只是个听话的“贤内助”,还是有主见能内外插手的女主人,米氏门儿清。既然程素素有自己的打算,米氏也就不再多言,只管笑吟吟的看谢业在那儿比划。越看越爱。 谢业小小年纪居然很有耐心陪着林老夫人聊天,或者说,林老夫人很有耐心听曾孙讲故事。谢业讲着他的丰功伟绩:“我就跟阿铭两个找到了羊……”对,他还当偷羊来骑这事儿很光彩呢! 林老夫人听他讲他的历险记,也听得心情迭荡起伏的,不时发出“哦”、“啊”、“这样呀”的惊呼。不知道的还以这是听的什么英雄传奇呢! 离人远归,不提不开心的事情,等谢麟从宫中回来,府里便开家宴。谢麟入宫的时间极长,同皇帝一起用的中饭,领回来了大把的赏赐,也带回来确切的,皇帝口头的邀请——果然是做皇子的老师。正式的任命,皇帝已择了个好日子,正式遣使来请他去教儿子。 谢麟回府之后且不提这件事情,只说皇帝问了许多北疆的事,慰劳他的辛苦。 家宴也不过是叙别情,谢麟这一桌上,谢涛、谢涟都带着儿子坐着。谢麟再看下面一桌,看到了谢鹤与龚氏的儿子谢保,将他唤来自己身边坐着。问道:“你书如今读得如何了?” 谢鹤这儿子资质中等略偏上,好在龚氏管得严,将他的潜力逼得很彻底,书读得固比不上天赋极佳的,却也不算差。谢涟也代他说了两句,谢麟道:“年纪差不多了,过两天我看看他的文章,差不多了,就先去书院吧。” 无论是从谢源还是谢鹤,都不能给谢保带来荫生的身份了,要有一个好的前途,读书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是很在理,龚氏自是感激,林老夫人也是欣慰,家宴的气氛变得更好了。 宴散后,谢麟将谢保带到和字,难以给他很高的评价,不过看在这孩子还算诚恳,也耐心地说:“有些事说开了,将脓包挤出来,就算过去了。不必总埋在心里。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你的母亲当然疼爱你,太婆也怜惜你,你的姑母们有自己的想法,仆人们或奉承你,或想用你奉承别人,或许说的都不一样,你不如再问问我。将这些都再自己想一想,兴许就能知道真相了。” 谢保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上谢麟这样天生的狐狸精,如此公平坦诚的对话,实是始料未及。犹豫了 分卷阅读523 一下,谢保问道:“我父亲,真的那么不堪么?” 谁想自己亲爹是个傻-逼-贱-人啊?他在学里也听到过风言风语,但是姑姑们的说法与这些出入太大了,不免产生了希冀与好奇。龚氏总说,谢鹤是个恶人,谢二娘与七娘两个则说他就是将人想得太好,才被人害了。等他追问了,龚氏只让他记着,不许跟府里唱反调,姑姑们就变得闭口不言了。 谢麟道:“你父亲就是个寻常人,一步错,步步错而已。”真实的想法是,谢鹤就是个傻逼,不解释。 “可……” 谢麟道:“他们的眼睛,看错地方了。谢家才多大一点?难道我是靠在府里内斗做到安抚使的?那可真是笑话了。我常说,做人,格局要大。你呢,这几天就在府里,学里也不要去了,捧高踩低的人哪里都有,将事情想明白了,我给你安排读书。去读读战国策,找出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一段来看看吧。” 谢麟可不是圣母,不过谢保越来越大了,总要有个安排。他自己又要做皇子老师,不出意外就是太子老师,可得将事情做得圆滑些才好。再者,龚氏这些年也是识趣,谢保的威胁又不大,他不介绍抽点空点拨一下谢保,若是可教呢,那就留着,谢源的孙子、谢鹤的儿子,对自己俯首贴耳,也挺有趣的。真不可教,他也不会手软。想来,父亲谢渊的在天之灵也乐于见到他这样的选择吧。 谢保不知道他这些内心活动,只听说过他“心机深、有城府”又或者是“天资高、聪慧”,总之,这是一个聪明人,他是猜不透的。不过这位堂叔说得也有道理,将各人的话总结一下,反正现在能得出的结论是——谢保他爹谢鹤,是真的不够聪明,人品也不见得好。 回到自家院落里,谢保便被龚氏拉到了房里,紧张地问:“怎么样?你二叔说了什么?” 谢保张张口,很想问龚氏当年故事,说出来的却是:“二叔考了我功课,说过些日子给我安排读书的事儿。” 龚氏放下心来,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就说,他们那样做大事的人,怎么会与我们计较这些?” 谢保难得灵光一闪,是厚,二叔幼有贤名,自己的爹那是真的不聪明,有什么值得二叔去针对的?如此一想,谁是谁非也就……谢保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一股惧意来,不敢再寻求真相了。恐怕真相会让他承受不住。 龚氏已经说了:“那就好好地读书,甭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你有出息了,就顶对得起你那个爹了。” 一旦龚氏口里出现“你那个爹”这四个字,就代表她动怒了,谢保老实地闭了嘴。 另一厢,谢麟忽悠完了侄子,先看了儿女是否就寝,再回上房歇息。一面除外衣,一面就将见谢保的事情说了。 程素素道:“既是府里的事,你又闲着,想管就管呗。” “我知道你不喜欢鸡毛蒜皮,我也不喜欢,不过有时候还是要打交道的,权当做游戏了。”这样的事情对谢麟来说,也就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小游戏。 程素素道:“你可真是闲了,我就没你这样的耐性。” “哎,事情是不禁念叨的,当心哦,琐碎的事情要来烦你了。” 程素素的回答是翻了一个白眼。 然后报应就来了! 第二日上,二房出家的两个女儿联袂而来。二娘与七娘两个对长房是颇有些敌意的,因为出嫁之后尝到厉害,知道不能跟娘家撕破脸,倒也克制,哪怕在侄子谢保面前不小心露出点对长房的敌意,察觉之后也自己就收敛了。不嫁出去不知道,嫁出去了才知道娘家有时候是真的很重要。 比如现在,七娘就能在林老夫人面前哭着诉委屈:“贼配军!看上个犯官家的小妖精!”要求娘家人给她做主。 林老夫人可不爱听这个:“你这话哪像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说的?” “我只是说这几句话罢了,还没正经打死小妖精呢!” 彼时程素素正带着儿女在老夫人面前说笑呢,孩子们这两天都不用读书,连着他们的堂亲们一道,都在老夫人那里欢快的玩耍。正高兴的时候,遇到了这事儿,米氏已经使眼色让儿媳妇带着孩子离开了。 程素素留下了儿女,年纪都不小了,也该长长见识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得给谢七娘出头的一天。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什么的,最讨厌了! 程素素的目光落在了谢秀的身上。真让七娘把“小妖精”打死了,这就算是丑闻了吧?她是无所谓,整个谢家恐怕都不会开心,既不开心七娘不会办事,也不开心亲家这么不给面子。 她知道谢七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夫妇两个的感情本来就不算深厚,婚后数载,儿子也得了一个,丈夫开始纳妾。谢七娘本是不在意的,可惜那位仁兄忽然像是找到了真爱,真爱乃是一位犯官之女,犯官是犯的贪污罪,贪得太多,事迹恶劣,手伸到赈灾的款子上了,酿成了大祸。本人是砍了,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其中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儿,几经辗转落七娘丈夫的眼里了。 这也没什么,犯官之女,还想翻天。不想这傻丈夫还挺敬重这落难的娇娘,甚至想给便宜岳父翻案,这就不能忍了!她翻了案,不是犯官女儿了,那我算什么?我的儿子又算什么? 谢七娘在婆家闹了一场,公婆真情假意都表示站在她这一边,可又不会真的把亲生儿子打死。最后谢七娘还是要在丈夫手下讨生活,她将这美妾骂一顿,美妾立时病了,丈夫就能将她禁足在房里,说她善妒。 林老夫人听谢七娘这么哭诉,当场就恼了:“这家人好不晓事!犯官的家眷,如何能够收留?!!!”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事儿非得接不可了。 林老夫人眼睛看着谢绍,道:“可记着了,这样出身的女子,最不可收留。背后都是麻-烦!她想不想她家里人翻案呢?要翻案就得与定案的人结下仇家,这是要连累家门的。” 得,看在您老不是说“竟然不将谢家放在眼里”要给人家一个教训的份上,我真得管了。 家长里短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家族什么的,最讨厌了! 236|成人之美 七娘的委屈大了。 父母过世的时候她才多大?大哥去世的时候她才多大?为了自己的 分卷阅读524 归宿担心,为着没了父亲的侄子操心。出嫁了,嫁的丈夫品秩不高、相貌不够英俊,她也忍了。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不如意而使泼,叫人说“谢家的女儿如何如何”,为了维护娘家的名声,她可忍了不少委屈。 现如今遇到忍不得的事情了,他们得给她做主! 林老夫人说出指责她丈夫的话,七娘心头一松,却依然不肯就此撂了过去,她得听到老夫人一句准话才行。老夫人老早就说了,这个府里她不肯再管事了,都交给别人了。二房的人缘儿,七娘心里明白,指望旁人全心全意给她出这口恶气、为她谋划,是不可能的。只有当老夫人明确发了话,这事儿才算定下了,她也才能在婆家再次挺直腰杆子做人。 是以七娘扑到老夫人脚下,哀哀哭泣:“阿婆救救我吧,我家那个鬼迷了心窍,这眼看就要招灾惹祸了呀!” 林老夫人皱皱眉,老人家总容易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常觉得谢源夫妇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她也有教养不周的责任,对孙子孙女们也就多一点怜惜。但是七娘这个事娘家人又不大好插手,主母的地位没有被动摇,嫡出的儿子也好几岁了,就为丈夫看上个妾,就要打上门去?国法里也没这一条呀。 且老夫人知道,七娘说的话里多少是有些水份的,孙女婿有了新人,新鲜劲儿没过冷落了旧人也是有的,要说七娘过不下去了,老夫人也是不信的。当然,孙女婿要为爱妾的娘家翻案这件事,老夫人并不抱乐观的态度。 提到翻案,这事就得惊动谢麟了。就冲当年郦氏对谢麟做的那些个事儿,谢麟没把二房赶尽杀绝,已是不错了,再叫他给七娘当保姆?老夫人也觉得不大好开口,为难地看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善解人意地轻拍老夫人的手:“阿婆先不要着急。七娘,妹夫打你了吗?扣了你管家的对牌钥匙了吗?挪了你的陪嫁补贴别人了吗?打死或发卖你的陪嫁心腹了吗?叫家下不听你的话了吗?对外甥不理不睬或者罚得太重了吗?不让外甥读书了吗?” 谢七娘张张口:“是个人就不能犯这些呀!他可为了那个犯妇说我善妒。” 程素素不理她,对老夫人道:“看来是性命无忧,也没有带伤,人没事就能从容想办法了。也不必先叫妹夫太难看,总还有弥合的可能。” 老夫人道:“我久不理事了,是真的省心享福啦!当年遇到这些事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将这些不省心的都拿去充军了账!” 程素素笑道:“事情还得给它平了不是?您要放心,将事情交给我得了,二娘、七娘,到我那里,咱们好好聊一聊?” 老夫人叹道:“当家人,就是给这些不争气的东西收拾烂摊子的。”言下之意是默许了程素素的安排。 谁料七娘却不乐意了,她害怕跟程素素独处,两条胳膊像长在老夫人腿上了一般,死活不肯接程素素的茬儿:“阿婆,我快要不能活了,你可怜可怜我吧。”做为女人,她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丈夫这回是真的靠不住了,他就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新婚的时候没有,后来就更没有了。但是他的目光却那样的追随一个犯妇! 程素素对她是没有耐心的,还没嫁进府里来,七娘就对她很有敌意了,程素素不跟她计较,是觉得她不算什么事儿。但是七娘非得给她再添乱,要她夫妇帮忙还要提种种条件挑三拣四,程素素也就不想再客气了:“我看你很好,闲得嘴痒了,就跟侄儿聊聊天儿,把他那早逝的父亲拖出来鞭个尸。闲得腿痒了,就跑到娘家来,将老祖母扰得心烦意乱。见不得娘家过得好是吧?” 一句话脱口而出,老夫人脸就挂了下来,两腿一收,将孙女儿拨了出去。先前那是自己愿意被孙女儿抱大腿,一听七娘办过的事儿,林老夫人就不肯再糊里糊涂护着孙女儿了。好不容易两房消停下来,可不能因为一个出嫁女的口无遮拦更有甚者是心怀恶意,而让两房再内斗! 亲小姑子回娘家,闭门过日子的龚氏也难得出来陪着,听到程素素说“跟侄儿聊聊天”、“鞭尸”,当即跳了出来。龚氏天性里也不是很温顺的女子,生生被生活逼成了个温婉模样,一旦涉及到她的儿子,天性就爆发了:“七娘!我们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害我们?你哥哥办的那一件事,你敢叫妹夫知道吗?!你还要拿我无辜的儿子当枪使,你还是人吗?!我们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尼玛!认清形势、伏低做小这十几年,家里上下对他们态度早软和了,正在要提携的当口,再闹这一出!上辈子欠了她的吗?!龚氏想打人了。 龚氏与老夫人都是一个念头——程素素敢公开说出来,这事儿九成九是真的,且七娘的脾性,还真办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再看七娘,吓得哭也忘了,瘫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陪她回来的二娘也是一脸煞白,嘴唇直哆嗦。她们俩是曾无意间与谢保提到过几句,并不以为自己是有意的,两房关系不好,说坏话是习惯,不说那得努力克制。见到亲哥哥的血脉,忍不住就叨叨了出来。 看她俩这样,越发坐实了程素素说的话,林老夫人连连拍着手下的矮桌:“畜生!畜生!畜生!” 程素素命人将二娘、七娘:“先请去我那里,等我回去与她们详谈。”而后安抚林老夫人与龚氏:“七娘这个事,是不能不管的。” 林老夫人恨恨地道:“我宁愿派人送奠仪去!”龚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她说的是:“阿婆,旧年的事情,请您一句示下,我想跟大郎讲一讲了。让他早早明白了,省得为人所趁。” 林老夫人转过颜色来,平静地点点头:“很好。” 程素素低声道:“七娘这个事,我是这样想的,人的心难捉摸的,喜欢不喜欢在心里那是谁都管不了的,但做出来的事不错了格子。妹夫那里,还是要谈上一谈的。芳臣回京有些日子了,等授了新官,也该请一请亲戚的。” 米氏道:“那个小东西,真是上辈子救人无数,这辈子这么造业还有人给她兜着了。”她对七娘是相当的不满!都有孩子了,还没学聪明,真是造孽。 程素素叹道:“该管的事,还是不能装看不见的。说句到家的话,纵使样样都周全的媳妇,也难保不会遇到老房子着火的丈夫。只是不知道七娘自己想明白了没有?” 林老夫人怒 分卷阅读525 道:“个糊涂东西!她到现在还不明白轻重急缓呢!”这要对着女儿、孙女儿,林老夫人一准会说,丈夫有什么要紧的,看好儿子才是正经,丈夫糊涂了,管他去死!但是对儿媳妇、孙媳妇,就不能这样讲,还得说七娘不会办事,没能把丈夫给带回正路上来。 程素素与米氏、方氏又安慰她一阵,将谢业带来陪她,老夫人才说:“你们去忙吧,我什么风浪没见过?” 程素素与方氏、米氏了联袂而出,路上,方氏轻声道:“这个事,是必管的,不是为了七娘,是为了阿家那块心病。你在京里这些年,可见过林家的亲戚?” “怎么?” “当年,仿佛林家舅爷也是有这么一个心爱的人,为她惹也不小的事儿。故去的老相公为林家平了这件事,却也不肯再提携了,说他们糊涂,在京里只会惹祸招灾,死死压着回老家去,说是这样才能保一家平安。” 程素素道:“原来如此。” 即便是老夫人的心病,也没有为七娘当保姆的道理。 程素素回到上房,开门见山地对七娘道:“这件事我既应了阿婆,就会为你平了它。你想好了没有,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要是想别人替你调-教出一个既有出息又专情,在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里在你面前乖得像条狗,那我给你三封线香,你去女娲面前求她老人家给你捏这么一个可人儿出来。 要是想遇到点鸡毛蒜皮就觉得自己委屈了,遇到想要的东西,就要人给你想办法,要娘家随叫随到,给你充门面呢。我给你三封安息香,你回去点着了,香香甜甜睡个好觉。 要是想娘家兄弟给你打他一顿出气呢,我给三思园里几位郎君一人发一把刀,让他们跟你回去。除此之外,你可提你的要求了。记着,什么‘为了家里女孩儿的名声才忍着的’这样的话不要说给我听,我听着这像威胁,我最不吃的就是威胁。上一个威胁我的人,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三思园是二房原本的地方,龚氏寡居,不好与年轻的小叔子们住在一起,就依着老夫人居住,其他人还住在原处住。 七娘张张口,心呯呯的直跳,程素素态度不好了,她反而觉得安心——就这态度才对嘛,要是她一直笑着,就又该怀疑她存着什么坏心了。哪有那么大度的人呢? 二娘则想着,谢麟这位小妻子的嘴是够狠的,直指出两人还有亲兄弟,却要隔着老夫人叫谢麟给她们充门面。 谁都不傻呀! 二娘看七娘还在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不由为她着急。轻声问:“她年轻,没经过这样的事儿,就想着有靠山,一时恐怕也没想好要什么。不如给她点时间想一想?” 程素素很好说话:“行,想明白了,给我一封信就成。” 二娘松了一口气,姐妹做妯娌,是守望相助了,却更是一损俱损。只盼妹妹能度过这个难关,姐妹俩以后可真得管住嘴了。见程素素应下了,二娘也不多留,拽着妹妹离开了。 待谢麟回家,程素素如此这般一讲,谢麟道:“麻烦!弄死算了!” 程素素笑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前线将士拼命,后面贪官污吏惹事生非!死的怎么不是他们呢?” “怎么了?” 谢麟叹了一口气,他离开北疆前挑选了一批觉得有成长空间的苗子,魏国虽然在内战,与虞朝边境上的小摩擦也没完全停下来。互有胜负,也就是都有伤亡,其中一个就在这段时间内阵亡了,十九岁,年轻极了。谢麟才得到的消息,心情自然是不好的。 这份不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七娘很快派人递了一封信回来,没有称呼,正文只有四个字“我要他死”,签了她的花押盖了她的小印,以证明是她的信。 程素素哑然,半晌,对谢麟道:“这可真是你的妹妹了。” 谢麟看了一撇嘴:“这是觉得有人撑腰了,又瞧不起丈夫,吵上了吧?”七娘的小姐脾气,谢麟再清楚不过,她还有点欺软怕硬哩。 “还是请阿婆过个目吧。” 两人摸黑去了林老夫人那里,老人觉少,林老夫人躺下了眯着,还没睡着。见谢麟急着来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见七娘的笔迹,气得要火盆来烧信。 程素素道:“这个可不能由着她了。” 谢麟反道:“倒也是一个办法。” 程素素看了他一眼,谢麟皮笑肉不笑地:“开玩笑的。阿婆,七娘这个样子可不行,接回来住两天吧,我想她了。冷静冷静,免得真在婆家跟丈夫动了刀剪。” 林老夫人叹道:“只好这样啦,明天我派人去叫她回来住几天。好了,不要提她了,不省心!也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说说你吧。” 谢麟恭敬地:“宫里已经择好了日子,旨意我都看过了。” 程素素也说:“家里也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请吃酒,妹夫也该过来的。叫他们好好谈一谈吧。” 林老夫人欣慰地道:“这个家交给你们,可算是交对啦。” ———————————————————————————————— 谢麟与程素素哪有这样的好心呢?两人都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心爱的人还关心不过来,断不至于为讨厌的人精打细算的。已经插手了,就得借着这件事给自己划拉点好处。 回到正房,两人就将长子长女拎了过来,问他们的看法。谢秀一撇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七娘的作派,这根子是早就种下了。遇到事儿再想办法就迟了,埋线要早。” 谢绍反问:“儿怎么想都觉得难办,这……哪怕是好姑娘,也有不相合的时候吧?”他正在尴尬的年纪,也有人开玩笑地说他能娶媳妇了,他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姑娘断然是个好姑娘,那个姑娘也不错,可他一点也不想娶。如果娶了,好姑娘们的日子,大约不会比七娘好多少。 谢麟笑问:“娘子?” 程素素道:“你们要一层一层剥开来看,一门亲事要分三层。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夫妻是契约,男女才是情投意合。还有,结为夫妇,得失也是两层,双方的得失是一个整体,不能光看自己单独一个人是得是失了,得合起来。做这件事,是两人一共得多少、失多少,得比失多,这事就做得,哪怕 分卷阅读526 一个人得,一个人失,不能光看哪个人自己。然后呢,要再分开看一看,不能总是一个人得、另一个人失,那样早晚要出事,你得了,也要让对方得到一些什么。大家一起得,才是好。若你一直失去,要立时止损。 要是想不明白这些,要是不先教给你们这些,就猛然叫你们去成亲,是将你们当牲口。生而为人,要会思考。” 谢绍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件事情您预备怎么办呢?” 谢麟冷笑道:“当然是成全他啊!” 谢秀觉得有点压抑,故意问:“那爹和娘是有三层干系了吧?” 谢麟老脸一红,还故作大方地趁机表白自己:“切!要不然怎么会有你们?你爹才不会有那些乱事呢。” 谢秀心头一松:“是真的没有,哦?” 程素素道:“小孩子问得太多啦,去睡觉去!他还活得好好的,就是没有了。” 父子三人头皮一紧,谢绍拖着妹妹匆匆一礼,两人就跑了。谢麟在后面笑骂:“不孝子,跑得倒快,叫老父亲顶缸了。” “你很老吗?”程素素凑近他的耳边,幽幽地说。 “你不满意,我不敢老。” 【我的耳朵怎么还不聋?!】谢绍抱头鼠蹿。 逃得太快了,所以他没有听到他爹问他娘:“婚姻、得失我都明白,咱们来说说最后一层吧?” “说什么?生孩子是鬼门关,我原先乐意别人替我死一死,后来就不介意自己去转一圈了。等我转完回来,要是见着还有别人想替我,我就送她过门那边去。你想不想也去看一看呀?” 谢麟举起手来:“等到时候了,咱们一道去。” 到了第二天,七娘连同儿子被林老夫人接了回来。她昨天回家确实又与丈夫怄气了,气完了,丈夫去妾那里过夜,她一气之下就写了个条子给娘家。过了一夜,七娘也冷静了一些,一大早起来,就怕丈夫出门之后被人给砍死了。谢府派人来接,她匆忙上了车,来央求林老夫人,千万别让她做了寡妇。 林老夫人好气又好气:“当这府里上下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呐?!你写的那叫什么话?能听了你的话就去犯法吗?!你!给我修心养性!万一哪句气话叫人当了真呢?你哭都来不及。” 七娘放下心来,不敢多言,带着儿子跟龚氏住在一起。 才住下来,府里就忙碌发起来。择定的吉日谢府事先已经知道了,因为皇帝很重视,这礼仪也就很周全,谢府也洒扫一新,扎了些彩绸。皇子拜师,宫里是主场,谢府不能喧宾夺主,也不能因此而骄狂,请的都是谢府几代以来相交的文士等等。程素素也要先进宫,领受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对她的赏赐,接着才是回来主持府内的宴请。 接下来摆的筵宴,才是为谢麟身上另一个官职做个庆贺。谢麟身上加的学士衔,这回是殿阁学士了,安抚使卸任之后,新的职务乃是九卿之一的鸿胪。 太子的老师很少单独任职,都是朝廷官员兼任,且因太子师保在本朝已演化成一种荣誉头衔多半是送给死人装门面的,所以谢麟虽然实质上已经是皇子的头号老师,却没有这方面的称号。 谢府也没有大摆筵宴,只请了些亲近的人。内里便有张起,他先在宫里吃了外甥拜师的酒宴,再来吃庆祝好友升官的老酒。席间,酒盖着了脸,张起拉着谢麟的手,含糊地嘀咕:“以后,中宫的儿子,你就多担待了。” 多想说“请多多辅佐太子”,但是他外甥还没有册封,中宫与张家忧心的也是这一点。中宫嫡子,到了读书的年纪,老师都拜了,为什么还不册封?张起恨不得现在就把谢麟拉到书房里请他好好分析分析,再出个主意,好叫皇帝马上册封了他外甥。 谢麟何等精明?肚里明白,口里却说:“我做老师,可有不为学生着想的时候?你呀,操的多少闲心。” “宁愿是白操心。”张起说着,心里却盘算着,还是要找个机会,与谢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 谢麟转头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与东宫无关,而是给七娘的丈夫安排了个外放——地方听起来应该很熟悉,正是这位仁兄便宜岳父贪墨出事的地方。你不是要翻案吗?好,我帮你,送你去案发现场。不被灾民打死,算你过关。 程素素却去找七娘,将任命的消息告诉了她。七娘恨恨地道:“这个杀千刀的!他是鬼迷了心窍呀!他死在路上吧。” 程素素道:“胡说什么呢?带上孩子,穿戴整齐了,我与你一道去你婆家,劝一劝你公婆,将他拦下来。怎么能看着他乱来呢?” 七娘还要叫骂,程素素道:“闭嘴!这不是耍赖撒泼能解决的事了,你二哥与妹夫谈得差不多了,你总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走了吧?” 带着七娘到了她婆家,她婆家也是一片混乱的。公婆正在骂儿子:“你痰迷了心、脂迷了窍!为个狐狸精居然要抛家别业!那地方有多苦你知道吗?!”气得他婆婆非说那美妾在教唆男人冒险,赈灾的地方、出了民乱的地方!让个没什么经验的纨绔子弟去做实差?这是要他死啊! 七娘一听这个,精明劲儿也回来了,到公婆面前焦急地道:“怎么会想自己去了呢?能叫吏部收回任命吗?” 婆婆还有些迁怒,以为七娘这几日回了娘家,也不管丈夫,才叫狐狸精教唆得逞。然而程素素也亲自来了,婆家人不敢怠慢,接了到堂上坐着。 程素素满是忧心地说:“您是七娘婆母,也是我的长辈,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话说了,姑父怎么就突然谋了外任了呢?那个地方,连我都知道,不太平。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呢?把我们七娘急得跟什么似的。” 不等对方接话,又说:“府里姑娘多,我们事情也多,不能时常走动,可有什么事情,我们也是关心的。纵信不过我们年轻,现我们府里也有长辈,七娘父母不在了,祖母与叔叔婶婶还是在的,好歹与我们讲一声,我们也好拦着呀。旁的不说,消息总灵通一些,姑爷这么自作主张,可真不好挽回。” 七娘的婆婆又落下泪来:“我生了个孽障呀!入了魔了!你看看,你看看那个东西,还不觉得自己错了呢!” 程素素回头一看:“姑爷,你们小两口拌个嘴没什么,牙齿也有咬了舌头的时候,可你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你这么 分卷阅读527 休戚相关了,大事上总该信得过她。你出了事,别人能逃,她逃不掉的。她不会盼着你坏,更不会竭泽而渔的。” “姑爷”整个人都懵逼了! “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没想自己去!” 对呀,我知道啊,是我们干的呀。求仁得仁,你还不愿意吗?现在情圣的门坎也太低了! 然而,不止程素素表现出不信,连他亲生爹妈都不信这事儿不是他搞的。谁叫他与老婆吵架的时候太高调,对美人许诺的时候也高调呢? 众人一心以为就是他干的,七娘哭一阵儿,被程素素掐一把,两眼一翻,昏过去。家中又是一翻手忙脚乱,程素素对二娘道:“你看着些,明日七娘要是还不好,我就将她再接回来。” 临与亲家告别,还执着七娘婆婆的手说:“最后一句,当我管得官,姑爷那位可人儿,千万别叫他带着赴任。” 到了第二天,无论七娘好没好,都将七娘又接了回来“养病”。直到“姑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赴任去了,七娘才被程素素送回婆家去“奉养公婆”。回到婆家才知道,“姑爷”固然走了,家中竟没能看住那名美妾,她也包袱款款,追着情郎去给亲爹洗冤去了。 程素素心道,得了吧,你爹那事儿,洗不白的。五部的人将那案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一个无辜的人。要是这事儿都能洗白了,这国家趁早完球! 七娘却老老实实地养孩子,侍奉公婆,提到丈夫也是说:“他是为国效力去的。”扮演了一位非常识大体的妻子的角色。想来在娘家的时候,林老夫人没少给她支招。程素素有点信了米氏的话,七娘上辈子可能真的积了大德,不然不能够让这些不喜欢她的人还给她操心。 程素素不再关心此事,林老夫人应该能看出些端倪来,不过老夫人选择什么也不说,她也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这已经是谢麟能为七娘做的极限了,再多,七娘上辈子得多拯救个地球才行。 谢绍终于明白“成全”的真实含义,陷入了思考。 程素素与谢麟的重心不约而同地又转到了“太子”的身上,他们分别收到了邀请,一个被张起约去喝酒,另一个则被皇后叫去谈心。议题都很明确——如何尽快地让皇子被册封为太子。 237|前车之鉴 通体舒泰。 这是程素素见到张皇后之后的第一感觉,并且完全理解了不想回家的丈夫的心情。比起家里婆婆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她也宁愿跟外面的事情死磕,至少有成就感。搁后院儿里,就算斗赢了,也没啥好满足的。 与张皇后说话就不一样了,张皇后的题目很大,是“担心他不像个太子”。这可合了程素素的胃口了,极有耐性地听张皇后先倾诉完。 张皇后这个人,给程素素的感觉甚至比张起更可靠一些。如今这个可靠的人也遇到了一个难题——儿子的前程。 作为皇帝的原配正宫,张皇后是皇后里难得一路顺风的人。做太子妃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丈夫会被废掉,做皇后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母系是勋贵世家,家里也很难得没有出败家子,顶多有几个堂兄弟算平庸,但自己的亲弟弟是争气的。祖母还是硕果仅存的大长公主,面子极大。 国家近来虽然遇到些麻烦,要说亡国之忧,那也是没有的。 与皇帝之间也是十几年的情份,日渐深厚。唯一有点小缺憾的就是子嗣太少,不得不让丈夫添几个后宫,这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内的。没办法,她长子夭折,后宫夭折的孩子也不少,考虑到丈夫连个兄弟都没有的危险情况,张皇后很明智地认为丈夫应该再多几个儿子。 在人生即将跨入四十这个门槛的时候,张皇后不免着急了起来,儿子已经出阁读书,丈夫还没想给儿子正个名,确立一下君臣的名份。她快四十岁了,虽然祖母高寿,但是那位与齐王别了几十年苗头的姑母已经先过世了,以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她不得不考虑一下在自己还能控制的时候,尽早给儿子争取到东宫的名份。 否则,一旦自己死在前面,有了继后,人家那有了亲儿子。礼法名份是一回事,人心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有是庶子们,也越长越大了,皇帝比先帝运气好在,虽然有不少孩子夭折,到现在还是养下了三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年纪虽小,母亲却是新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皇后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在程素素面前,张皇后没有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完。程素素却是个举一反三的人,很快就理解了张皇后的心意。 贸然代谢麟答应下来,也是不妥的,程素素试探着问:“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张皇后叹道:“就是不知道他的意思。”说来也怪,夫妻一场快二十年了,一般皇帝的心意她都能明白,只有这一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一件,她总是想不明白。 程素素道:“兹事体大,一时不敢妄度。不过圣上不是多疑的人,娘娘大可不必过于焦虑。” 张皇后很直白地问:“学士怎么看?” 程素素道:“他在家里,还真不是这个。往日我也常听他说起些公务,唯有现在,闭口不言。” 张皇后慢慢地说:“关心则乱,我的心有些不平静,看事难免偏颇。代我问一问他,我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又该做什么。” 程素素想了一想,也慢慢地道:“我的一点浅见,不要去‘像’什么,将该做的事情做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张皇后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程素素从宫里回家,谢麟还没有回来。 鸿胪寺的实权并不算大,谢麟也只是将它看做一个跳板。鸿胪寺与外交沾边,对魏国的策略,也能插得上言。再有些成绩,无论是转枢府还是六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份工作他就做得格外用心,投入了不少的精力。 打鸿胪寺出来,迎面又遇到了张起邀他去喝酒:“我派人去你家说一声,如何?” 谢麟道:“行。” 话一落地,人就被张起拉到他的车上去了。 两人在车上坐定,车外街上是收摊回家的人声,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来找我,你来得倒快。” 分卷阅读528 张起道:“那你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儿?”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张起苦笑道:“我是真不明白圣上在想些什么。明明,水到渠成的事,如今我是看着果子在枝头通红喷香,它就是不落下来。” 谢麟道:“你们这些精明人,一件事总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看起来周到,做事都不留把柄,也不肯得罪人。实则不如那实诚人,就事论事,错了也不介意,别人也不至于就记恨了他。” 张起道:“我想道灵了。”要是程犀在京里,遇到这事儿,肯定一本奏上去,请皇帝册立太子。他什么都不会去想、不会去顾忌,只看这件事情可行。即便不上本,也会跟皇帝直白的提一提,哪像现在这样,竟没个人敢说话了。 谢麟道:“政事堂怎么讲?别跟我说是忙着赈灾剿匪防犯魏国叩边啊!这些事情就让他们焦头烂额不去考虑国本,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张起长出一口气道:“没有,但是都说,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会秉公守法。听起来不错是吧?接着就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该这么热心去钻营这件事情!我……!!¥!¥!)……&……&” 那就是到最后也没能从老狐狸们的嘴里掏出一句实话了?谢麟暗笑,清清嗓子,正色道:“他们说的是。” 张起投给谢麟一个鄙视的眼神:“装,接着装!” 谢麟道:“这么猜着有什么用?今上英明不亚于先帝,先帝在时,李相公也常与他话家常,如今,直接与圣上说说话就是了。” 张起道:“那就没退路了呀。” “终于说出目的了,行,我也想与圣上好好聊一聊。” 张起一拍他肩膀:“好兄弟!” 到了地方,却是一间书寓,张起挤眉弄眼地:“感觉如何?”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要告诉娘子,你带我来这里。” 张起脸上一绿,听谢麟又说出了后半句:“挺想看你挨打的。” 张起强撑着说:“你们真是伉俪情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听个曲儿?” “听啊。” 张起放下心来:“我就说嘛,你也不能够这么出卖我。湘君,拣你拿手的~” 谢麟与他上首对坐,张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谢麟忽然问道:“今儿你带我玩什么,明儿我都教给你外甥,你自己看着办。” 张起的脸真的绿了,绿油油的,不带改色的:“芳臣、芳臣,祖宗!可不敢开这种玩笑。” 谢麟笑吟吟地:“呐,现在能想明白你刚才问我的事儿了么?用不正派的手段拉拢正派人,不觉得自相矛盾吗?叫你办成了,那你弄来的还是个正派人吗?呸呸呸呸,怎么回事儿,说话都带着老师的腔调了我。” 张起大笑:“哎,你是正派人!哈!”别当我没见过正人君子啊!骗别人得了,可别跟我弄这个。 谢麟道:“我能否得到欢愉还不定,她一定是不开心的,我们俩加到一块儿,得的太少,失的太多,不划算。呐,我说实话了吧?” 张起敛容,看谢麟的样子仿佛谢麟突然多长了一只眼睛:“啧啧,你这账算的,佩服。” 谢麟也不分辩:“听曲儿。” “还听?” “听曲又不犯法。” 老老实实听了一回曲子,回来路上,张起道:“我想过了,还是得你去问。正派不正派的另说,那一位天纵英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聊得起来的。” 谢麟道:“知道了。” ———————————————————————————————— 回到家里,两人将事情互相一讲。程素素似笑非笑地道:“是一件事儿啊。嗯?” 谢麟清清嗓子:“啊,是啊,没想到娘娘是这般想法。倒是想得长远哈。” 谁也不会凭空咒哪个人死,但是当身上系着许多人期望的时候,寿命就不单纯是寿命了。谢麟突然灵光一闪:“圣上会不会也想让儿子再长大一些再册封呢?”保险一些,省得前头册了太子后头死了,晦气不说,也动摇人心。 程素素道:“恐怕不止是一个理由,娘娘还担心儿子不像储君呢?” “那孩子……”谢麟沉吟道,“要是只听亲爹的就好了,娘娘毕竟有顾虑,教得保守了。越这样,越‘不像’。再见到娘娘,提醒一声儿,可别乱教。圣上英明,用不着正室娘子像姨娘似的去奉承,那样反而入不了他的眼。” “怎么?那孩子是有什么缺陷么?” “还谈不上,就是太拘谨了。小孩子端着架子,心里却很记得有人教他要‘礼贤下士’,不真。糊弄隔得远的人够了,近臣重臣,哪一个是会被花架子唬住的?娘娘又很怕他骄横,又很珍惜他的身份,教的人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关孩子什么事?” “能掰回来吗?” “不太难。”谢麟给了个保守的答案。 “那就好。” 且不说过几日,张皇后又召程素素进宫去交流意见,这一回的意见里,还有一个交换的条件,让谢业来跟着皇子一道读书。 谢麟也履行了对张起的承诺,与皇帝认真的谈了一回。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谢麟单刀直入:“陛下,臣已将殿下的功课梳理了一回。接下来要怎么教,还要先请教陛下,对殿下是个什么章程。是要很快立为东宫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两样,教法是不一样的。将藩王教成了储君,是要出大乱子的,将储君教成藩王,也非国之幸事。” 皇帝笑道:“听说张起在宫门口拖着你去听曲儿了?他担心了吧?” “嗯,曲儿也就那样了,没我自己弹得好听。他么,好比知道要吃饭了,但是吃什么,忍不住就会琢磨。陛下要给臣一个实话,臣才好定接下来怎么教。” “愿闻其详。” “这就像弹曲子,得先定个调子。如果调子不定,再高超的技艺结果也只能是荒腔走板。陛下要儿子们去考个状元吗?” “当然不是。” “这就是定调了。您给殿下们,定的什么调子呢?臣只知道,不要教成书生,别的条件呢?” 皇帝缓缓地道:“我怕他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他 分卷阅读529 的哥哥……”生出来不久,皇帝就很开心地说,这是以后的天子呀,然后娃就挂了。再有,皇帝头脑很清醒,如果中宫生的孩子资质不够,也不必非得为了礼法就将国家交给他——这四处漏风的情况,差点资质的孩子处理不了!那是要亡国的!后一条只是他的担心,说出来立时要惹祸,皇帝便只说了担忧。 谢麟道:“焉知定下来之后就没有祖宗庇佑了呢?” 皇帝仍不能决断,就像谢麟说的那样,这个孩子看起来是礼貌周到的,但是因为太模范了,反而有点虚,让他下不了决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皇帝梦到了五个穿着冕服的人在他眼前直晃荡。其中一个最眼熟,是他亲爹。皇帝不是个很迷信的人,却也不能不信这种梦,一觉醒来,也不须再问老婆,也不用问儿子的老师,直接召了李丞相来问:“东宫,可以定下来了吗?” 李丞相诧异地道:“臣以为,东宫的人选已经定了。难道陛下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皇帝默,半晌方道:“那就定下来吧。” 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政事堂、枢密院、礼部、鸿胪寺、钦天监、京兆府……等等等等都忙碌了起来。谢麟的鸿胪寺要负责其中一部分的礼仪、筵席,比平常更忙一些。这一次魏国也要派使者前来,如何“招待好”魏国使者,需要有一个预案。 中宫一系喜极而泣,虽然按照礼法这是应该的,但是皇帝一直没有露出这方面的意思来,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现在好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册立之后,太子就要搬到东宫居住,虽然离母亲远了,但是将会有属于自己的属官,有詹事府,名正言顺的自己的势力。这就算坐稳了位子了。 张皇后知道谢麟与李丞相对皇帝的回答之后,认真给两人封了厚厚的谢礼。二人都很正经地回答她:“臣是为国家,非为中宫。”看起来谦逊极了。 然而私下里也都有一丝得意——这才算是真正与东宫有直接联系的开始。 唯一一个愁眉紧锁的人是石先生,犹豫了三天,石先生独自找到了谢麟:“东翁,东翁是东宫老师,于今又有功于东宫,还望东翁谦逊。凡事多想想当年古太师。他可是一位活太师。”最后还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谢麟开心劲儿登时去了八分:“先生提醒得即时。”他确实看这个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养成心思。也就是石先生这种经历过家变的,能够第一时间警醒过来。 有了这个提醒,谢麟越发安静了,看得皇帝有些惊奇:“都说夫妻会越来越像,没听说亲家也是这样啊!怎么倒有点像程道灵了?” 惊奇还没有完,太子册封大典程犀也得到了回京参加的待遇。一整套的礼仪走下来,皇帝很自然的让程犀在詹事府兼职——挂名兼职,人还是要去接着做转运使的,等什么时候回来京城任职了,什么时候再跟太子联络感情。 离京前,皇帝接见程犀,程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趁着跟魏国的短暂和平时期,赶紧把内政收拾一下,再不收拾,恐怕要支撑不下跟魏国的持久战了。 238|脚踏实地 一个国家立国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会有一些情况发生,熬过去了,续命,熬不过去,完蛋。有识之士也会在心里嘀咕,并且对蛛丝马迹忧心忡忡。多少人苦心钻研朝代兴亡的规律,希望能够找出原因,从而避免这种惨剧。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垂死挣扎,该完蛋的还是得完蛋。 一个最显眼的问题就是,他们根本解决不了兼并。但是仍然有人前仆后继,试图能够趟出一条路来,程犀就是其中之一。 程犀回京有一些日子了,也在不断地见人。国家需要进行调整了,这是他与亲近的人商谈的一个主要的议题。无论是岳父还是妹夫,都很赞同他这个观点。但是对具体的操作方法,这二人也都没有一个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班田授田之法是不行的,“括隐”倒是个办法,然而两个熟谙基层政务的人都认为这事十分难办。 尤其是李丞相,更是明白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很直白地告诉程犀:“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犀在正事上从来不假客气,也很直白地问李丞相:“要等到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渊的时候才可以吗?” 李丞相道:“对。” 程犀气结:“那时候就晚了。” “早,没人愿意。我如今良田千顷,让我吐出来,我也不愿意。再说说你,你知道为什么人人想科考做官吗?一旦中了进士,周围的田都会自己跑到你名下,求你庇佑,别说你不知道。要变革,革的是谁?是你,是我,是对自己动刀子,自己剐自己。”李丞相如此诚实,程女婿也是无言以对。 李丞相接着说:“好,就算咱们肯对自己动刀子,谁跟你一起干呢?学生?下属?亲友?图的什么?你这边抑兼并,帮你兼并而升官的人,自己就会开始新的兼并。不要说那样会官逼民反天下大乱,看不到那一天的时候,谁也不会放弃眼前的利益的,他们的妻儿要吃饭穿衣,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家一分,就觉得不够了,必要想要更多的土地。昔年鲁肃说孙权,诸公皆可降曹,唯将军不可。明白吗?情势不把他们逼得上吊,他们不会动手,更不会对自己人动手。” 程犀道:“若只有内忧,我可以不提。可还有外患呀!到时候□□羸弱而魏国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入侵,怎么抵挡?拿什么抵挡?” “就因有外患,现在才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手!体弱的人是经不住虎狼药的,仔细病没治好,先把自己治死了。” “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李丞相问道:“你要怎么试?有方略吗?” “先向圣上提出来,请圣上警醒。方略,”程犀苦笑了一声,“您处理事务的本事我还有没学完的,您都这般说,我又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程犀却不是一个遇到难题而退缩的人,即使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他也决定向皇帝建言,在小范围内试行。 对此,李丞相并不持乐观的态度。毕竟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是从事什么不光彩的事业,李丞相还是尽心地给程犀提供了三点建议:“一、要缓,不要树敌太多;二、要小,不要贪大;三、用术。” 程犀很痛快 分卷阅读530 地接受了岳父的指导。 无须多言,程犀向皇帝展示了一堆的数据,并且很直观地画了表格。他是转运使,很熟悉各地的租税情况,近年来的歉收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对外用兵的支出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以前还攒下点家底子,可以用一用,但是也撑不了太久。 土地就那么多,现有条件下能开垦的荒地增长缓慢,同时,兼并加剧,就意味着租税不会自然增加,但是开销增大了!为了应付连年的战争,国家不得不加税,这部分税只能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地没变多,税多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就重了,他们抵御天灾**的能力又差。 所以南方现在不太平,大规模如弥勒教式的造反是没有,但是小规模的冲突也是隔两年来一茬。 皇帝就看着图表上那代表盈余的区间越来越小,直观地焦虑了。将双掌在膝头擦了又擦,皇帝问道:“卿有何良策?” 程犀苦笑道:“并无。” “哦?”皇帝不信程犀是办事没根的人。 程犀认真地说:“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呢?只有慢慢去试了,好在还不算晚。” 皇帝哀叹:“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敲敲图表,“这些、这些,哪怕没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么?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就是每逢出现问题的时候,正常的君臣的表现。并非无能,恰恰是知道得太多了。都知道该抑兼并,问题是要怎么下手?如何能有效?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排除了无数不靠谱的办法,却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式。 程犀请罪:“臣无能。” “我也无能。册了东宫,太皇太后高兴,皇太后高兴,皇后高兴,臣民觉得心安,我也跟着开心了。这欢喜的时刻真是太短了啊!我开心得太早了。” 程犀伏地无语。 良久,皇帝缓缓地走近,亲自扶他起来:“道灵,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只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慎重的。即位以来,诸可不断,捉襟见肘,我急得恨不能爬到房顶上,可不能乱,不能乱。” 程犀道:“那就只有用术,臣想先试一试。将非法之事禁断一二,以观后效。” “说说看。” 比如不在官府登记的买卖土地。 皇帝听明白了程犀的意思,特权是肯定要承认的,这一点皇帝与程犀都毫无异议,并且自觉地维护。但是不能出格,先把出格的手砍一砍,缓一缓步伐。 皇帝郑重地道:“就先这么办吧,办法,你也想,我也想。” ———————————————————————————————— 陛见之后,程犀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在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里,他开始了辞别京城亲友的活动。 到了李丞相那里,老实将与皇帝的对话告知了李丞相。此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讲的,又不是要大动干戈,只不过让过份的人规矩一点,比起高举大旗呐喊着提出纲领,已是相当的低调务实了。 李丞相听了,担忧之心去了不少:“这样倒还罢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谨慎。唉,陛下也难。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有了些许成果,也不值得大。世上聪明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哪怕是这样小心冀冀,也有人能看出来你的目的,看出来你的刀要落在哪里。你为人再好,他们再说你好,也不会由着你砍他们!” 李丞相此言不虚,程犀要治非法兼并的人,并且没有提出全国范围的整改,看起来触动不大。却是实打实的动手,这些当官的,谁个没点儿法内法外的生财勾当?李丞相自己都承认,自己家里也有那么一点沾边。这些老官油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在程犀去向妹夫辞行的时候,就被闻讯而来的6见琛等人堵在了谢府里。 6见琛是个很犀利的人,眼光精准而独到,程犀与皇帝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会有一定的保密性,却也不是全避开了人,消息灵通者还是能够知道的。6见琛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妙! 谁他妈的不知道兼并严重啊?可能停下手吗?给儿孙置办点田产,怎么就叫兼并了呢?!6见琛到如今,儿子有四个,孙子十几个,大孙子都娶妻生子了,曾孙只会更多。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田,那是真的不够使的。谁肯眼看着子孙从官家少爷变成个平头百姓,谁是王八蛋! 6见琛官位再高,也不能保证在法定的范围内,给每个子孙都有相应的、令人满意的家产。不过他学问好,会打擦边球。但是显然,程犀学问也不错,估计不会宽容这样的擦边球。这要让程犀得逞了,那还了得?! 就算是大舅子,谢麟也不能跟着程犀一起胡闹吧?!!!6见琛十分悲愤!堵人来了。 到了谢府一看,6见琛乐了,不止是他,还有不少谢系的官员都聚拢了来。自谢麟回京,原本谢老丞相班底里的旧人也聚拢了过来,大部分6见琛都认识,当时都是年轻人,如今都人到中年了,又有谢麟自己的亲信下属。他还看到了襄阳侯,襄阳侯两个儿子也是谢麟的人。 进到里面,谢麟的两个叔叔与几个堂弟,谢麟两个在京的学生,也都出现了。然后是谢麟的幕僚,他看到了江、石二位,最想见的赵骞却还没有影儿,不由有点纳罕——人呢? 赵骞在后面给程素素讲解呢,这么大的动静,程素素想不知道都难。随着她的回归,京城的线理得更顺,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程犀上次与谢麟交谈的时候,程素素当时是去了米府,米氏的母亲病了,米府与谢府关系颇佳,程素素与米氏一同去探病。 回来虽然知道了这件事,却明白程犀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拦也拦不住,不如从旁襄助。心中甚至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小兴奋,打小的志向,不就是能够给哥哥以帮助么? 只是没有想到机会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更没有想到,是在自己家里先闹起来的。 赵骞如此这般一讲,程素素道:“总不至于打起来吧?先看看吧。”她对大哥是很有信心的。 赵骞却不这么乐观,他对6见琛等人也很有信心,不过6见琛比较亲近,他就拿着襄阳侯举例:“襄阳侯这样的老资历,怎么愿意向芳臣示好?还不是因为他的儿子们跟着你们有前途?大家的心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打脸的来了,樱桃步 分卷阅读531 履轻而快地进来:“六爷,前面快要打起来了!舅爷有些不妙!学士在生气。” 程素素“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双方先是辩论,都是斯文人嘛,当然是要讲道理的。讲着讲着就谈不拢了,一个专业吵架吵了几十年,还是吵高端架的人,是很难被别人几句话带偏的。必须自己立场坚定,才能吵得赢别人不是?所以无论程犀说什么,6见琛都只有一个标准:你说完了?你是不是要变革?肯定要变了,对吧?我照你说的比对一下我家的情况,d!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你混蛋! 这就没有办法愉快的聊天了。 谢麟的表情也不太好,他内心里是支持程犀的,再这么搞下去,这个国家就不愉快了!他打小的目标是做丞相,一个不愉快的国家,他要来做什么?让你们收敛一点啊!又不是抄你们的家、要你们去死!看得出来,程犀这办法已经很克制了!真要td全国丈量土地,清查兼并,你还能去宫门口吊死不成? 但是6见琛的主张太鲜明了,不由得别人不去考虑他的观点,仔细一想,对啊,凭什么呀?!可以□□米的你非让人吃糙米,那哪儿行啊? 谢麟的谢系一向被他掌握得很好,很和谐,现在居然隐隐有了分派的情况了,谢麟心里不痛快极了。谢麟微露倾向,即便在谢系内部程犀的人缘和口碑也很好,帮程犀说话的也不少,与6见琛这条毒舌吵了起来。6见琛的支持者也不少,两下还都有几个年轻人,火气都不小。 令人惊奇的是,先动手的是6见琛一方,程犀舌头不算毒,就是说实话:“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居庙堂之上,怀守财奴之心,守的不是国,是一亩三分破地。损公肥私。” 这实话6见琛却受不了,说话的是程犀,天然带着认证,说得6见琛简直就是个小人了。支持6见琛的一卷袖,支持程犀的那边也跟着卷袖子。奇怪的是襄阳侯站6见琛,陪他来的俩儿子缩头缩脑缩到了程犀身后。 程素素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推开门的时候,两派正打得火热,谢麟在上面坐着,看得直冷笑。谢涟、谢涛没有下场,但是他们的儿子们已然参战了。 “看见了吗?这就是政治。”程素素不紧不慢地对谢绍说,“剥去一切道貌岸然,庙堂之上就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松开儿子的手,一手一个,提起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一左一右,扔开了去。三下五除开,两派便被分开了。蔡七不幸与对手打架的时候顶头转了个圈儿,被扔到对方一堆里,正落在襄阳侯脚下,被襄阳侯照肩膀上就是一脚。 程犀与6见琛倒没有直接动手,两人站在后面压阵互瞪,程犀看到妹妹来,还说:“这里乱糟糟的,你……” 程素素不客气地、轻蔑地道:“一群菜鸡互啄,能有什么危险?” 谢麟笑盈盈地起身,向她伸出手来,程素素且笑且摇头,扶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坐下了。谢麟道:“我请你是请不到,道灵有一丝消息,你就来了。” 程素素道:“有大哥的消息我当然会来,不过不会担心他。到了一看,果然是你才需要我担心。”尼玛这都要内部分裂了好吗?不管怎么样,先稳住了再说。 6见琛皱眉,忍住了直接攻击程素素的念头。要说谢麟这老婆娶得是真不算错,谢麟有这成就,少不了她深明大义的支持,从不哭哭啼啼拖后腿,见识也不错。然而,她是程犀的妹妹! 6见琛资历够老,在谢麟才入仕的时候,6见琛已居高位了,然而能放下身段去捧谢麟,宽泛地讲,那是有恩于谢麟的。当时谢丞相可还活着呢,他冒的险可不小。是以6见琛直接地对程素素道:“娘子,大事上头,可得讲理,不能只讲亲。” 程素素笑道:“您说的是。” 蔡七抱着他爹的腿,就想把他爹拖到程犀那一边去。这口气他太特么熟悉了好吗?!!!你以为他是在赞同6见琛吗?别逗了!啥时候看到六爷跟大哥唱反调了?! 程素素还真认真问了程犀几个问题:“大哥,你打算怎么做呢?你的办法有可行性吗?政策有延续性吗?怎么能保证这种延续性?你的阻力、或者说敌人是谁,你的支持者是谁,取胜的关键又是什么,都很明白吗?” 这话一出,便有许多人诧异着皱起眉来。词句古怪,这显然不是谢麟又或者谁的观点,旋即恍然,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是说法太有特色了。 程素素没等程犀回答,又问谢绍:“阿绍,咱们讲过的,现在的矛盾是什么?内部矛盾是什么,外部又是什么?” 谢绍想了想道:“外部,就是和魏国了?内部,资源对比人口,相对不足?资源和人口的矛盾?” 程素素夸他一句:“差不多了。同魏国,实质也是在争夺资源。一切问题,归结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利字。饼就这么大,吃饼的人却越来越多,每个人还想吃得更多,有什么办法呢?” 谢麟笑着接口:“要么把饼做大,要么从别人口里夺食。”他知道程素素的意思了,这次分裂可以暂时解决了。国家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四周邻国都是不毛之地,饼是做不大了。你们还吵什么吵?找准对手,把别人的抢了来嘛!祸水东引,妙! “好了,你们可以握手言和,然后想想怎么把别人从桌子上踢下去了。” 程犀皱眉道:“这是党争!” “什么是党争?”程素素很认真地说,“党争,争的也是利,义的深处,也是利。说实话不丢人,直面自己的欲望更不丢人,这不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天理即是人欲。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天下大同,人人平等,那就再无兼并了。你敢让所有百姓都起来拿主意吗?让他们读书识字……” 话还没说完,谢麟就捂住了她的嘴,一屋子的男人都惊慌地看着她,仿佛她打开了地狱之门。 程素素扒下谢麟的手,耸耸肩:“看吧。哥,三十几年了,我在你这里学会一样事,脚踏实地,才能头顶青天。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你我都只是天地中的一粒微尘,顺天地之意争竞吧。你不过是定点清除而已,又不要你去构陷谁。” 不然还能咋办?生产力提不上去啊,没有海外殖民倾向,没有大量贵金属与新市场的发现,这些问题不解决,还能说什么?只好“缓慢向前发展”了呗。不然那就是王莽啊!反正这种内忧外患 分卷阅读532 的情况下,程素素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 程犀的办法是整个特权阶层分摊损失,她的办法是让一部分人完蛋,另一部分人不受损。出乎意料的,程犀这种整体有利的办法,反而不如她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方法更受欢迎。 这些人未尝不知道哪样更好更高尚,也不是不明白“定点清除”操作起来难度也不小,但是他们宁愿选择后者。宁愿相信后者可以执行,可以为自己续命。 说到资源,以为“统治阶级”内部就没矛盾了?党争怎么起来的?还不是一派看另一派不顺眼,想对方下台自己上? 好了,就是它了! 谢系再次团结起来。程素素目的达到了。 程犀确实是一个务实的人,略一思索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也知道如果现在闹大了,对谢麟不利,也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利。按捺下焦虑,装作完全被妹妹说服:“党争非国家之福,恐怕会伤元气,到时候外敌在侧,恐怕不能善了。” “所以才要咱们自己用心办呀。再说了,魏国?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城门立木,劓公子虔,自己也被车裂。三家分晋,则以智伯献祭,无不是几十年的恩怨,不来回杀个次,怎么能改制得成?” “这可由不得你!”程犀严肃了起来,“你不能指望敌人自己死了,让你去赢。” 这话一讲,原本与他吵得鸡飞狗跳的人也很严肃地坐端正了,同时深深点头。程素素耸耸肩:“它不是已经乱了。” 程犀想说什么,猛地住了口,望向妹妹,难道你刚才在说真的?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人心中盘旋——你究竟做了什么? 程素素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随时出现在谢麟的身边,不必去避讳什么“学士正在谈正事”。 第239章腾笼换鸟 本是来道别的,无人搅局早就摆桌酒,叙一叙依依惜别之情,再讲一讲自己的规划寻求亲友的认同与支持,灵感来了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一个新的办法来。现而今多了这么一档子事,就更要摆一桌酒,弥合一下感情了。 程素素很无奈地说:“诸位少待。”先命人准备热水,将诸人分开来引去洗脸梳头整理衣服。打成一团糟,头发也乱了、帽子也歪了,不得先收拾了吗?这样就开始吃酒,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谢府行善在自己家里舍粥了呢! 反正她是坚决不承认,这里面好些人本来打得很克制,是被她扔地上滚的一身土╮(╯▽╰)╭ 打完了,矛盾问题说开了,斯文人们才注意到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样子,望天的望天、瞅地的瞅地,都等着小厮儿来引他们去更衣。人很快散了去,程素素对谢麟道:“你也换身衣裳好来用饭吧。”又对谢涛、谢涟道歉。这两人倒看得开:“我们回去换衣裳,咳咳,带他们回去换衣裳。”谢麟几个堂弟,也是下场殴斗了的。 程犀没有参与殴斗,与6见琛一样,却都因为,你们不是都见到了么?只要能够释疑,让他觉得自己不会受损,他就还是以前的那个他。” 程犀道:“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也不觉得错,只是叫你这些人险些,哦,是已经自己打起来,是令你为难啦。明着打,不好。” “也比暗中生份好。”谢麟笑着接了一句,心情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程犀又提起方才与程素素说的话题来,程素素道:“腾笼换鸟,哪一次解决兼并不是腾笼换鸟?不过有的时候换的多,有的时候换的少罢了。我说的最根本的法子,一是能多产出,有更多的土地,嗯,生产力,二是人……好好好,不说这个,这两样都达不到,就只能腾笼换鸟。自己有意识地去做,能控制住呢,灾难小一些,控制不住,科科,从上到下一锅端了。” 程犀严肃地道:“你从小离经叛道那些,我都能容,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亏得是芳臣捂了你的嘴!” 程素素明白程犀说的是什么,更知道程犀的本意。程犀已是士大夫里很宽容的,很重视百姓民生尊严的人了,并且自己也是从平民里科考做官的。但是,做了官、成为读书人,天然就有一种优越感,这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意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鞋子可以缀珠饰玉价值千金,但是鞋子绝不能被顶到头上。头巾可能就是一块破布,连贵重鞋子的一丝一缕都不值,但是就能堂而皇之地放在最高。 程素素道:“可你得承认,这就是腾笼换鸟,一直就在腾笼换鸟。科考之前是这样,科考,是为了不叫一锅端,开的一条缝,给自己留下的一线生机。唔,阶级的流动性,听说过么?” 很简单的一个金字塔的建模就能解释了,程犀与谢麟都听得很认真了。最后,程犀认真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当年,你给我说,奏请将新科进士留京三年的时候,是不是就在想这个了?” 赵骞心里仿佛被魏主带着大队人马奔腾过八个来回,目瞪口呆地望向谢麟:你究竟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啊?!!! 程素素摸摸鼻子:“当时,差不多吧。不给人透气,最后迟早要被要掀摊儿呐。留的口子太小了,也……” “打住!”程犀叫停了。 谢麟也说:“不要说得太明白了。” 程素素道:“我要跟你们还不能明白的说话,你们也太悲哀了,看着我这座 分卷阅读533 金山去讨饭啊你们。真诚一点,面对现实啊。你们要不明白呢,我什么也不会讲。可现在不行呐!我刚活出滋味来,还不想自己的摊子被掀了。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你知道回报,可也觉得这是天理。我知道自己在剥削,明白自己坐在火山口上。” 诚如程素素所言,如果程犀与谢麟是老古板,她也就装死了。能说,就是估摸着他们能接受,至少不会把她掐死。她也想试着挑战一下他们的底线,能拧一点是一点。 且真的是到了腾笼换鸟的时候,她不想自己一方被腾换了,光凭她一人也是不行的。这可不是说一句“把他们搞死”,然后就能解决问题了的。就比如说,把别人踢下桌了,接下来呢?空出来的饼,是这些地主分着吃了,还是得抠出点匀给种田做饼的人?抠要怎么抠,才能保证不被很快夺走,匀要怎么匀,才能救急救穷? 程犀与谢麟沉默了,他们俩是真的不太能接受程素素这个“平等”,不过矛盾、分层、变化,他们倒是很容易就接纳吸收了。甚至这其中有一些道理,他们早就隐隐若有所觉了。 有这份接纳打底,才没有将程素素当做异端。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称——程素素这个分析事情的方法是真t好使!就冲这一条,也不能把她掐死了,还得叫她接着蹦跶。也正因为如此,两人也会想一想,是不是程素素说的其他方面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可取性呢? 程素素却又不再提这个刺。” “好!”程素素一口应下了,干脆得令人瞋目,“看我做什么?挑剔的是买主。难道要我什么都顺着说好好好,等事情做不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进路退路,还是都想好吧。一往无前,是因为退后就是死。能想后路,还是很幸福的。” 赵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子说的也太吓人。到好像大家最后都要……似的。” 程素素道:“谁没有那一天呢?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放心,会有很久的。废井田开阡陌,大家不是也都活下来了吗?胡服骑射,也都活下来了。顺时而动而已,有本事的人,哪里活不得?唠叨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不死吗?” 赵骞吐气:“那便好、那便好。” 程素素道:“那,哥,你的计划呢?把支持你的人的利益拢到一起了吗?只要利益拧在一起,什么人亡政息呀,不存在的。开国元勋死光光了,国家不是还在?”为了怕兆头不好,她就不提商鞅与秦法了。 程犀失笑:“好吧,我明白了。差不多了,去吃酒吧。” 谢麟牵起儿子:“走吧,与老6多喝几杯,他人不错。就是古板一点。” 程犀点点头:“我明白。我临行前,你们来一趟,大家吃个酒。” 谢麟笑道:“好。” ———————————————————————————————— 这一席酒便吃得很好了,交战双方都很不好意思,推杯换盏,都不想对方记恨。若是这问题没有解决呢,吃八百顿饭也亲近不起来,可一旦有了一个目标,哪怕之前打破了头,现在也能称兄道弟了。 6见琛拉着程犀的手,一声一声的夸:“你是真君子,总是想得多,不顾自己。听我一句劝,有时候呀,不能不管不顾,还是要和光同尘的。” 程犀是连不讲理老太太都能哄得住的人,也很真诚地说:“前辈固守礼仪,令我敬佩,以后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哩。”脸上现出感慨的神色来,在6见琛眼里,他这是打破了潜规则与官场习俗,是叛徒了。妹妹在他眼里,与他在6见琛眼里,居然是差不多的。想到这里,不由会心一笑。 一场分裂就这么消弥于无形,也分不出什么新党旧党,大家一团和气。也有一些不大和谐的人,想着自己还有什么仇家,预备将这些货列到黑名单上“换”出去。 这样想的人却不知道,谢麟也在观察他们。不止对外要腾笼换鸟,对内,他也打算做调整了。 还有程素素说的计划问题,他预备去程家的时候,跟程犀再商量细节。一步一步来,慢慢的瘦身。 一场酒吃得大家满意,各自醺醺的散去,让在暗中窥伺的人失望而归。很难得的,所有参与的人都没有泄露出关键的内容——有好处,当然愿意独享。谢麟选人还是有一套的,不够明白的人,他是不留的。 在谢府吃完了酒,便是程犀的家宴,谢麟带着妻儿去程府给他送行,顺便商量计划。程犀虽然谦虚地说没有什么大的方略,其实心里也有个规划,这个规划经过一场殴斗之后,又做了些调整。 到得与谢麟碰面的时候,程犀便提出了他的设想:“所谓腾笼换鸟,也是要换掉非法者、无能者,无能者多,虽然无能,却也能掀起风浪来,我的办法是挤……引新挤旧。” 这与程素素想到一起去了,程素素笑着一拍手,问谢麟:“怎么样?” 谢麟想瘦身,程素素的意思,还得增肥呢。人手不够,你想干嘛能成?还得引人做助力。 谢麟 分卷阅读534 坚持:“不能良莠不齐!那是自毁根基。” 三人最终定下了基调,原则就是置换。 定完了调子,三人都轻松了起来,一直轻松到送走了程犀。 谢麟道:“哎呀,说是一件很紧迫的事情,如今却清闲了起来。”现在的任务,又变成了培养好苗子了。 程素素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顶在前头。”怎么说也得走到六部尚书差不多的级别上,有实力竞争入政事堂了,斗争才会变糟是指的新任安抚使的处理方式,将整个事情推向了最糟糕的那一面。 程素素离开北疆的时候,不得不交出手上的不少暗线,在北疆乃至于魏国,她还是留了一手的。是以她比政事堂还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很快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因为空间距离以及经费等等原因,程素素被迫将部分手中的暗线转到了朝廷名下。当初之所以偷偷摸摸的搞,一是朝廷不可能公开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干,二是她的方式恐怕朝廷也不会完全认可、必会派人“协助”进行干预,三则是这个时代对于探子并不像后世对于“特工”、“谍战”那样的高评价,在普通人心里还觉得很时髦,相反,这是一种几乎要被当作反派来看待的职业。因为国家太大,很多时候,探子都是用来监视国人的,无论官民都在被监视之列。 由于有这样的担忧,程素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很小心。但是一旦谢麟不做现管,朝廷的资金不到位,要谢家全力支持这项事业,难度就相当大了。既拿了朝廷的资金,到这个时候说不得也要将成果移交一部分了。 做间谍的人里,也有一部分人在数年的高压生活之下,产生了焦虑。有的人仇已经报了,有的人怨气已经散了,还有的人向往着新的生活,另有一些人由于年龄、健康的原因,已经不再适应这样的工作了。程素素从中挑选了一部分,同时又征询了各人的意见。 到得最后,手上倒有一多半的人都在朝廷里过了明路,履历上标了他们做过的业绩,授了小官,分别移交给了三路安抚使。朝廷物议,甚至有人说,谢麟昔日之权,颇类唐末节度使,若让他久滞北疆,恐成割据之势。大约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谢麟回京之后,再无一个统筹三路的安抚使了。 这三人拿到了这一部分人手之后,既惊叹于谢麟居然能将间谍运用得这般好,有一点点自惭,继而又升起一股希望——既我手里握有这股势力,何不用它一用,也好做出些成绩来,兴许我就能统领三路呢? 安抚使们皆是务实的文人担任,想得虽然不错。在对特工间谍的态度上,是既觉得这是柄利器,又不大瞧得起这些人,两国交兵,还是国力、耕战为主,这背后捣鼓的伎俩,谁也不能将它当了主菜不是?不重视间谍的生存环境,也不大关心他们的困难。 简单地看了看履历,又与先前发生的事情合得上——有这样的利器,当然要用一用了。 不幸的是,看人挑担是不吃力的。在运用上,他们与程素素又差了n个时代,先天就不足。茫然地下了一个在他们看来很正常,但实质上非常有害于间谍网络的命令——暗杀、挑拔。 暗杀当然不是不可以,挑拔也不算超纲,都是本职之一,但是不考虑前因后果,只以为自己可以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儒将建奇功,这就要了亲命。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贸然行事,三个人还前后脚动的手。动静大得死人都能被惊活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上峰的不重视,暗线内部也起了变化。程素素在的时候,相当注意这些潜伏人员的心理,陪段日子就要将这事拎出来整一整。新任的安抚使们也挺在意,但是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像程素素说的“我在剥削我知道”,这与认为三六九等是天经地义,差别就大了去了。 原来潜伏的时候,有种孤胆英雄的自豪,现在有种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贱之感。心理落差可大得很了。更不要提自从程素素组建这整个体系以来,时间又走了数年,昔日的少年都长大成人,青年都成家立业了。难免有在魏国娶亲生子的,一旦有了家庭,顾虑就多了。更不要提还有娶了魏国女子的人。 对这样的“跨国婚姻”,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不外是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属,丈夫是虞朝人,妻子当然要听丈夫的。然而,就有一个与丈夫感情不错的魏国女子,总觉得丈夫有点奇怪,在丈夫心理产生变化的时候,套出了点情况。 魏国的部族犹如虞朝的家族,或许不如家族宗法那么森严,情况倒有其类似之处。若是损害对头家的部族也就罢了,若是于自家部族有损,那可就不行了。在她的劝导之下,丈夫决定就留在魏国生活了。也不敢反水,毕竟六爷余威仍在,想的是,六爷虽严,我不背叛就好,只是不再给朝廷卖命了而已。 到底还是想得简单了,有了他这一件事情,兼之近来动静之大,各部都若有所觉。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呼延英与他所拥立的魏主重华,这两个是见识过厉害的。虽然没人说“六爷”是谁,他们也不知道“六爷”是谁,但是可以肯定,这是南朝的阴谋! 呼延英的意见,要向虞朝质问。魏主却另有一种意见:“我见过谢麟,他做事不该是这么好大喜功,又全无章法。简直像个暴发户!恐怕是边将为建奇功,私下的举动。若是他们私下的做为,使者是到不了南朝的京城的。他们一定会瞒下来的。不如质问边将。” 呼延英先试探地向南方发了抗议,未果。 遇到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谁会承认呢?且“擅开边衅”,可是要追责的。这个时候就要死不承认了,这人不是我们的人,你们胡说八道! 这下连原本的面子情都不存在了。没有了指挥的间谍网络,即便只是单线联络,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 分卷阅读535 。 如此损失足以令程素素心痛得睡不着觉,却不足以令封疆大吏们皱眉头。让他们皱眉头的另有其事——怎么样才能让魏国乱起来,无暇南顾,这事不就瞒下来了么? 想法是很好的,却错估了对手的的智力。魏主重华当机立断,大张旗鼓地起钉子,他这里动了手,对家只有比他更恨虞朝,也动起手来。一时之间,魏国境内的南人境遇更加不堪。 ———————————————————————————————— 程素素捏着五部传来的消息,气得整个人都愣了神,骂都没想起来骂。樱桃小心翼翼地:“六爷,怎么办?这些人可都是……” 顾不上骂变节者,樱桃也心疼被牵连的人。当时大家多么开心呐,无论走的留的,六爷都给安排好了。结果呢?做了官儿的,反而不如她这跟在六爷身边当丫头的。可要她说:“这些官儿做事也忒不讲仁义了,不拿人当人呐!” 程素素道:“这就是官场。”后半句她没讲,若是她和谢麟在北疆,自己惹出了麻烦来,第一反应也不是跟朝廷哭着喊救命,而是瞒下来“缓一缓”,想办法私下弥补。如今这官场做官儿,大部分都这德行,不独哪一个。差的只是手段有高低,有人能扭转不利局面,有人就是一路作死直到真的死了。 被杀被捕的人里,还有跟樱桃同期受训的,樱桃自然关心:“六爷,要不要报给朝廷?” 程素素长出一口气:“怎么报?上头问咱们的消息哪里来的,我怎么回答?” 樱桃愣住了:“这……” “若非不得已,我怎么会把他们交给这群外行手里?”事情要捅出来,大家等着被弹章淹死吧,一万个6见琛也打不过弹劾的人。 程素素想了想,道:“别愣着了,安排北疆来个人报信!别到这里来,去枢府!联络连山!” 樱桃眼睛一亮:“婢子这就去!” 樱桃安排的人,与高据派来的人一起上京。高据仍然留在北疆做官,他跟在江先生身边看得事情也不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主动打听了一下。与此同时,呼延英给对面每座城里都射了几支绑着帛书的长箭。核实了消息,急匆匆就派人给谢麟送信来了。 谢麟匆忙召集了心腹来开会,程素素让樱桃将情况简要说明了一下。6见琛马上问:“消息可靠么?” 樱桃看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一点头:“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了。” 6见琛道:“这群蠢材,真是胡闹!怎么能想着靠阴谋就立大功了呢?真是笑话!好好的人交到他们手上,竟然只会惹祸!” 谢麟冷冷地道:“主事的人不同,”继而冷静地问程素素,“现在能收拾到什么地步?” 程素素道:“朝廷也只有扛着不认,等事情过去了,再换人。又或者想‘原是能吏,犯了错之后更会警醒收敛,还是有可用之处的,将他们留用了’。” “这件事呢?你出手,能有什么样的收场?” 6见琛心头微惊,猜到程素素的手笔,与确实先前魏国血雨腥风就是她搞的,还是两回事。 “将人收一收,现在不能再动了。其他的,就是庙堂之上该操心的了。但愿魏国不要有聪明人,借这个机会拧成一股绳南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那可就是咱们这几位能吏帮了魏主一个大忙了。” 外部矛盾加大的时候,内部矛盾就会被压下,太常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道歉,然后办了这几个人。这样一来,朝廷面子上下不来,百姓心里也不痛快,百官就更是要抗议了。 所以,政事堂要做的就只有一条,打死不认!这么1o的事情肯定不是我们干的!接下来哪位大佬要是不高兴,再整治谁,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不能因为这个事治罪。要打就打,绝不认怂。 这些谢麟也能想到,低声道:“可恶。” 赵骞道:“芳臣,这个消息你是不知道的,也不能知道,你没有留人在北疆,也不会遥控北疆事务。” 谢麟道:“我省得。” 赵骞又问程素素:“娘子,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程素素道:“先生想怎么转呢?让魏人不计较?如此说来,计较不计较,他们也不会放弃南下,倒真的不用这么义愤了。破罐子破摔了吧。只不过,下次南下,理由都是现成的了。” ———————————————————————————————— “臣为魏主会心一笑,下次南下不用费心找借口了。”谢麟微笑着对皇帝说。 他在自家开了个讨论会,最后程素素又出了个损点子——魏国不是也在内乱吗?所以现在不是双方,而是三方在博弈。只要让其中一方相信,如果这件事揭过去,虞朝可以给他们以支持,干掉对方。那么南北双方的这一次冲突,和平解决指日可待。毕竟魏国内乱,于魏主而言是杀父之仇,魏主愿意大度,对方还不肯相信呢。南朝一向傻多速,什么样的人来投都收的。 这就需要有合适的使者。 不过谢麟心里不痛快,非要先刺激皇帝,再缓缓地说出了这个主意。 皇帝道:“还是用诈术。” 谢麟道:“若国有良将,登临瀚海,勒石记功,臣也乐得光明正大,抄手看着。” 皇帝毫不扭捏地道:“那就选使者吧。” 三位安抚使的官帽暂时保住了,朝中果然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以为他们无能,另一种则以为,若不是手里有这群间谍,这些能吏稳扎稳打,绝不至于出错。现在间谍没了,也挺好,大家正面刚吧。本来国与国之间,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三位安抚使只是问个失职,罚俸,原职待用。不过皇帝慎重地去了他们对军事指手划脚的权利,命他们只管民事,变相地削了权。 程素素苦心经营数年,无数心血毁于一旦,损失不可谓不大,却也只能暂且忍下。好在游兆、内掌柜等人还听她的,即使交接,内掌柜还是没有走,依旧是她的人,游兆则是挂在枢府的名下,也没有交到安抚使手上。她在魏国也不算无人可用。 程素素如今既无财力支持对敌国的整个完整的间谍系统,便走高精尖的路线。她指使了手下跳匪!自己跳出来向魏主招认是间谍,认为虞朝这样对他们,太 分卷阅读536 令人寒心了,愿意为魏主效劳,将所学教给魏国,为魏国培养间谍。让他去设法接手魏国的情报系统,以便日后关键的时候发出假情报将魏国带到沟里去。至于如何取信于魏主,当然要给他真情报,比如几位安抚使的出行路线,方便魏国逮人去。 如果不尊敬、不珍惜为国奉献的人,那他自己,也是可以随便被牺牲掉的了。 政事堂选择了一床被掩了,程素素不介意自己动手。 程素素很认真地生气了。 第241章发展计划 消息网络的破坏、人员的减少,使得程素素想要看到最终成果尚须一定的时日。而资金、场地等等的不足,魏国的警惕,又制约了她短期内重建网络的计划。程素素在计划表上将这一项暂时搁置,改为收拾残局。 经此一事,她对朝廷的某些做法不能说绝望,也得是失望了。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正人君子对“某些不入流的手段”的看法,与看□□是一样的,用的时候觉得好用,穿上裤子就又道貌岸然要给人家上思想品德课了,睡你再多,反正不会给你发牌坊就是了。 辛苦了半天,就弄这么一个结果,程素素也是好气又好笑。怪谁呢?好像也不能全怪大家不识货,国与国的较量,确实不能指望几个特工就大杀四方,那才是搞笑。可是这种对自己也是用过就扔的态度,让程素素觉得这群二逼不能成事! 用完就扔的原因还居然是因为不光彩?嫌不光彩你别用人家呀! 再生气,她也不能一路跑北疆去直接把安抚使给打死了,那样就更要乱套了。只能先忍着,做点其他的事情。 消息网的重建进程缓慢,这段时间里并不是就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她正在努力撺掇着谢麟做一个计划—— “国家发展计划?”谢麟生涩地念着这一个奇特的词组。 程素素肯定地点头:“对呀。” 彼时在谢麟的书房里,谢绍与谢秀都在旁听着,唯一得以参与的幕僚乃是赵骞。程素素发现,有时候不是她的想法不好,而是与这个时代的情况不太契合,公开提出来之前是需要向更熟悉政务的人士征询一下意见的。至于儿女,多听听对他们也没有坏处。无论是成熟的意见还是不成熟的,他们都得经历一下,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帆风顺的。 谢麟说话的时候,赵骞多半是沉默的。等谢麟问完了:“这要怎么发展?”以及“量出为入,量出制入,朝廷每年也都有收支的打算的,如今做这个的就是计相。每逢有大事,也必有一个统筹。还要筹划些什么?发展,是拓展疆域么?” 赵骞低声给谢绍讲解:“量出以制入,是唐时宰相杨炎推两税法时说的……”简单的说,这是一种财政预算、税赋征收的财政原则。这要细说内容就太多了,赵骞此时也只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 谢麟一口气问了许多,程素素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一个观点,以为封建王朝是保守的。事实上,封建王朝对于土地的贪婪是别人想象不到的。但是!东边是海、北面是草原戈壁、西边还是沙漠戈壁,南边是山林,怎么扩张?你说,怎么扩张?! 已经扩到生产力的极限了,真以为就爱好和平了?!再打就穷兵黩武了好么?如果扩张划算,从上到下那都是战争贩子,不用想怀疑!就是因为扩张不了了,对内的宣传才是文治、文治、文治。要是宣传武功了,对外没得打,家里又养了一群热血沸腾的人,岂不是世故……对孩子这么尽心,可我发现对国家,竟没有这样的为它计划过。都想治它驯它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曾真心关爱过它?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 开国二十年了,要做到什么样,开国五十年了,又要做到什么样,开国百年了,会有什么样的弊病,要如何预防应对。手里有什么样的牌,能打到什么样的局面。不是我说,这些官儿,都在做官,不是做事,所以最后连事也做不好了。 都说要好好做人,怎么才是好好做人呢?一件一件的事做好了,就是在做人了,不是吗?为政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谢麟也试图去理解她说的东西:“你的意思是,看得长远些?” “我的意思是,发展的看。回归本源,国计民生四个字,算是本源了吧?如今既无国计,也无民生。这像话吗?譬如兼并,国家鼓励人口,多出来的人怎么办?有放的地方吗?垦荒多出来的荒地,顶得过兼并与人口的增长吗?当初有规划吗?有预见吗? 腾笼换鸟能根治它吗?不能。不过是垂死之人吃口参汤,吊命罢了。 如今这朝廷给我的感觉,头痛医头、脑痛医脚,出了事儿,去解决,然后等着它再出事。一个人随波逐流,还能说奈何奈何,一个国家却随波逐流,简直搞笑。一群自诩掌舵人,没有航向的,就知道说,我把船稳住。开向哪儿,不知道! 分卷阅读537 说什么去找大同世界,他们要真能看到大同在哪儿就好了。做梦看的吧? 大同世界是什么?至少得人人有饭吃吗?现在却在制造乞丐,然后对消灭乞丐毫无办法。他们的大同,难道不是做梦?” 谢麟露出沉思的表情:“我要想想。” 又说:“要将一个国家像管一个孩子一样的管起来,难。儿子还有不听话的时候——不是说你——何况一国?” 谢绍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谢麟又说:“纵然是管孩子,爹娘还不一定想法一样——我不是说谁不对——这么多人,各有各的抱负,怎么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程素素送了他一记白眼。 谢麟擦了擦汗,轻声道:“人走茶凉这样的事,官场上还少了吗?” “那是因为一件事情的好处还不够,也不够明显。利益是一切。仓廩实而知礼节。你要跟他们讲,我要大同,只能说动君子和书呆子,要说跟我走有饭吃……”程素素适时地止住了口。 她已经用生动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程犀抑兼并,目的与动机不可谓不崇高了,被6见琛堵在妹夫家里差点打了一顿。程素素直接拿大饼忽悠,咔,团结了。 谢麟慢慢地道:“这个发展规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 “当然啦,”程素素有点同情地说,“现在麻烦的事还真不少呢,哪个主,哪个次,联谁打谁……啧!” 谢麟也笑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倒想呀,才攒了点家底子,一交出去,叫一群败家子给弄没了。” 谢麟道:“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好啊。” ———————————————————————————————— 谢麟算是被说服了,赵骞开始在心里还在想,这什么发展计划真是多此一举,只要治平,何必惹事生非?及程素素提出兼并的事,又说到“乞丐”,赵骞便将这想法丢掉了。 其实,“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的观点,读书人也不是全然不知的,只要让他们承认世道有变,其中一部分人就会积极动起来想办法,而不是大家一起破口大骂“人心不古”。 只是谢麟现在不过是九卿之一,权位尚不算重,程素素就更糟糕了,她根本没啥治国经验,实践课趋近于零。这个计划怎么制定,程素素还真不敢胡乱开口,她只知道这样不行。过一二百年大乱一回、过一二百年大乱一回,算算自己的年纪,这是要齿摇发秃的时候还逃难吗?!坚决不行! 发展、发展啊亲! 可是生产力的发展真的很让人哭泣,她能推动的太有限了,一个粮食问题解决不了,就啥都别哔哔了。何况还赶上了个让人吐血的小冰河时期。 最后,程素素慈爱地摸着小兄妹的狗头:“都记着了吗?你们可要努力呀。”照这个发展速度,不是她推卸责任,这事得一代一代传它个n代,不懈努力才行。还得防着递减的效应,甭等传到孙子,整个儿把这茬儿给忘了,现在得让儿女记得牢一点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谢麟与赵骞看来,父母寄希望于子女继承衣钵太正常了,皆不认为她这话说的有什么隐藏的含义,两人都点头微笑着。 但是谢麟既非皇帝,又不是丞相,还不是皇帝的智囊团的一员,让他公开讲什么国家发展计划,这是出格的。此事只能藏在这间书房里。又或者谢麟去对皇帝、对东宫,慢慢地说——说给他们俩,能计划成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时光过得很快,然而事情进展却是如此的缓慢。魏国那里的消息网密度只剩下原本的四分之一了,做什么都慢。近期在北方唯一的收获,却是樱桃给程素素带回了几个残兵败将。魏国生变的时候,有机警者见情势不妙,索性一路南逃回来见“六爷”了。朝廷太不仁义了,他们有人干脆隐姓埋名忘了过往,有不甘心,又或者让他们过普通人的生活过不下去的,则不如回来跟着“六爷”算了,总比跟着朝廷好。 程素素对樱桃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们在京郊先住着,将本事先给我拣起来。” 这是必须的,审查也是必须的,万一这也是来卧底的,哭都来不及。程素素让他们暂时不要动的理由简直太充分了——第一,现在风声紧,全体休眠;第二,六爷要准备生孩子了,现在休假。 第242章父母难当 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不在计划之内。 没有什么欢迎不欢迎之说,单纯是程素素认为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就要对他/她负责,而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大的两个眼看步入了青春期,羊骑士同学更是在狗都不待见的年纪里,太能占据父母的注意力了。 谢麟则认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并且也知道生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两相比较一下,为多一个孩子而让妻子冒这样的危险,并不值得。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特别有效且不伤身的计生方法的年代,“想生生不出”与“不想生却一不小心怀上了”都是不由人做主的事情。既然孩子来了,那就用一颗平常心去迎接他。 虽然有许多事情要做,最关心的几件事却是急不得,只能等。等待的时候迎接一个小生命,亦无不可。程素素便安心养胎,看着一个谢麟做大夫,能让人安心不少。前两次生育的时候,她都有记下些手札,这一次同样备了一本簿子,慢慢记录下怀孕产育过程中值得记述的事情。约等于一份观察日记,一直观察到孩子自己识字会写了,将薄子交给他自己去接着写日记。 也许是娱乐活动太不丰富,包括羊骑士,三个孩子都很认真地写着他们的日记。 除此而此,程素素便什么都不管了。谢府的事情虽多,一切皆有章法可循,程素素只需处理好与林老夫人、方氏、米氏的关系即可。哪怕林老夫人放话,府里的事情要她管起来,她也没有大权独揽,将两个婶婶架空。如今就更好了,她只管自己的身体,别的事儿都委托给这二位,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平和、不争不抢。 忆及曾因二房争权而闹出许多是是非非,再看如今府内一团和气,林老夫人感慨道:“人都是互相敬出来的,可不是互相争出来的。” 【这可与“物竞天择”的说法不 分卷阅读538 太相符了呢。】谢秀在心里嘀咕,回头得问问母亲,太婆讲的好像也是有些道理的。 她打小与哥哥一同读书,然而回到京城,她与谢绍还是略有区别的,比如她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祖母,而哥哥则更多的会被赵先生等人请去议事。今天是二房的七姑母家回来报信,那为要美人不要命的七姑父,死了。 一头是家宅不宁,一头是和谐安乐,要不老夫人也不会猛然想起二房做对比来。 怎么讲也是亲家,也是需要派人去吊唁的。老夫人唏嘘了一阵,就对方氏道:“叫老三带着阿保去一趟吧。七娘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叫她老实在婆家抚育儿女。” 七娘母子还在婆家生活,以后没了糟心的丈夫,又有娘家做靠山,也不用担心像一般寡妇那样受气。接回来却不太合适,七娘的亲姐姐二娘还在婆家好好的,七娘回了娘家,二娘怕要难做了。 方氏答应一声,便去安排吊唁的事情,行云流水,毫不迟滞。 谢涛对二房的侄女们观感平平,也不故意刁难这些女流之辈,见七娘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反而生出些怜惜之意来,当下带了谢保去吊唁。到了地方一看,仪式办得并不大,死的是个为了美色犯昏的蠢货,死因也十分不光彩——既到了地头,闲极无聊就去为便宜岳父“洗冤”走访,没人说他便宜岳父无辜,他憋了一肚子气,不合路上快打了几鞭子,掉下马来摔死了。 七娘也不计较这死鬼丈夫的后事哀荣不哀荣,也不去追究小妖精是死是活,有没有死得很惨。娘家,她也不是很想回去住,与其去程素素手下讨生活,不如还就在婆家养儿子。事实证明了,娘家总还是要面子的,她在婆家,不会让她受欺负,回了娘家,她心里一准憋屈。 想明此节,七娘痛快地说:“侍奉公婆,抚养幼子,本是我的责任,断不敢推辞的。” 谢涛夸她一句:“你终于长大啦。” 七娘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谢府也无人将她当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念念不忘。 程素素则迎来了谢秀的问题:“我觉得太婆说的也很有道理呀,并不是事事都有争竞的。那为什么娘说的与太婆说的,又不一样了呢?” 因为你矛盾论没学好呀!程素素道:“那你得看争竞的是什么,矛盾是什么。物竞天择,也不是跟谁都斗的。咱们说过的,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事物都是在运动变化发展的,矛盾也是一样的,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会转化。 就说这府里的事情,从头起,是府里资源与人口的矛盾,解决的办法么,可以向外发展呀,四房兄弟齐心合力,谋取更多的资源,每个人都能多,这矛盾也就解决了。但是呢,你二叔公不向外,他向内来夺,二房与其他三房的内部矛盾就上升了,活活把自己变成了要解决的对象。他自找的。” “可是,听说那位叔公有些平庸,他向外出不去。” “哦,那就对外怂,窝里横了?”程素素道,“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是看着一个窝囊废可怜?多少人就是用这可怜兮兮的外表,掩盖着肮脏刻毒的事业。凡事别看脸,看做了什么,看结果是什么。你二叔公,子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谢秀听了一堂课,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程素素道:“你近来又在忙什么呢?” “读读书,太婆说,我也得学学管家务了。” 程素素想了一想,道:“那也是要学一点的,记着两句话。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二、不要钻牛角尖儿。” “相辅相成?”谢秀笑着问。 “对。” 母女俩说完正事,谢麟就揪着羊骑士从宫里回来了。一见这父子俩的样子,程素素先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跟孩子黑脸呢。” 谢麟无奈地道:“你问他!” 羊骑士一只手还被父亲攥着,微小的挣扎着,有点怕用力太大挣猛了,他爹一个攥不住失力跌倒:“娘,你叫爹放开手,我怕我推倒了他。”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谢秀笑着上前,将父子俩慢慢分开,然后两手一合,将弟弟给箍住了:“你说,怎么回事儿?哎哟,你这一身汗味儿,干嘛去啦?” 谢麟没好气地道:“带着东宫,带着少安家那个小子,还有吴家那个呆货——也不知道吴家怎么养出那么个不怕事儿的小子来——四个人,逃学,溜了。” 程素素大吃一惊:“你还能干这事儿?” 不是她说,全家都纵容羊骑士,也是因为羊骑士本人虽然淘气顽皮,却有底线,算是个明白的孩子。否则谢麟和程素素就得先动手收拾他了,逃学,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何况是带着太子逃学! 谢业强调:“是他们讲得不好!蠢透了!” 程素素心说,给太子讲课,你以为就能跟普通老师似的?想怎么教就怎么教?谁都想影响未来的皇帝,倒是想呢,不出三天,就得被弹死!甭想再接着教了。 谢麟冷冷地说:“那你就教唆太子逃学了?!” “不是我!”羊骑士也冷下了小脸儿。 “不是你?!”谢麟抓狂了,“带着跑路的不是你吗?” “是张卷毛!”羊骑士一不开心,叫出了小伙伴的绰号,“他说读书太没意思,那个王学士讲经就像和尚念经,听着就想打磕睡,就说,反正他也是闭着眼睛背,咱们趁他说梦话的时候去躲清净。” 谢麟怒道:“那是王学士学问深厚,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儒士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一个爱好,老师们喜欢坐在上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背书讲角。入迷时,背得抑扬顿错,脑袋晃得极有节律。 太子的老师难当呀!这位王学士也是当代大儒了,皓首穷经,几百辈子没教过小学生了,一教就太深。但是又不能讲太浅,说得太浅,显得他没有学问,也显得他在拿浅显的内容敷衍。这个“度”的问题,连谢麟都有点头疼。 多么惨呐,太子那年纪,小学生的水平,让他理解治国的经典……哦艹!不跟小伙伴逃学难道跟你一起打瞌睡?! 四个一、二年级小学生年纪的小家伙,就这么很理直气壮的跑了!王学士从短暂的入迷状态里出来,一睁眼 分卷阅读539 ,学生没了。 说来太子被他娘管束得颇严,身边宫女宦官保姆等等都经过挑选,没人敢教唆他做坏事。逃学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不干的。直到来了三个小伙伴儿!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儿,那小脾气,也就互相能瞧得起了。张卷毛同学,大名张君士,张起的儿子,太子的亲表哥;吴确,太皇太后娘家的曾侄孙,吴松的亲侄子,吴家百年难得一见的暴脾气;再加上一个羊骑士。 朋友多了壮胆,四个小伙伴手牵手,走了! 太子身边盯着的人多了去了,居然愣是叫四个人逃掉了,这一闹,不晓得要多少人丢饭碗,多少人丢脑袋了。 程素素问谢业:“你们怎么跑的?” “也没怎么跑。禁军真是笨呐!他们来回巡逻,这样、这样的,岔着来,到处都是空子。明明门在那儿、路在那儿,他们都看不到。要不是殿下跑得慢,他们抓不到的。”手上嗖嗖比划了几道,口气微带一点嫌弃还。 程素素道:“好了,你是对是错,我先不问,去洗澡换衣裳,先吃饭。” 羊骑士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哎!” “樱桃,看着他点儿。阿秀,你去将你哥哥也叫来。” 谢秀不大乐意地:“哦。”她觉得她可以当姐姐的。 清完了场,程素素才说:“说吧,怎么收场。” 带着太子学不良,事情可大可小,谢麟这老师还当不当得下去都不好讲。谢麟道:“不会太难的。圣上心里有数着呢。” “还有什么事没说吗?” “嗯,太子倒是个斯文人,他们仨,天不怕、地不怕!” ——————————————倒叙分割线————————————— 却说,太子体力不够好,其他三个小伙伴又不能丢下他,兼之禁军也不是白吃干饭,张起、谢麟都被召来逮捕各自的儿子,最后四个小东西只好一起束手就擒。 一人揪两只,揪到御前的时候,太子知道错了,独自承担了责任:“是我觉得闷,要出去走走,他们被迫陪我的。阿爹不是讲过,要忠臣的吗?他们是我的忠臣。” 王学士一面因为讲课讲得让学生逃学而羞愧,一面又因为太子这理论不对而生气:“殿下!佞臣从来都是顺着的!忠言从来逆耳!” 这话就重了,张起与谢麟一齐跪下请罪,口上也不饶了王学士:“稚子天真无邪,奈何因一时之气而刻薄童子?” 张君士的卷毛像弹簧一样地直抖:“都说正经书好能叫人入迷,孔夫子读的味道比肉味儿还香,三个月都不知道肉味了!学士讲的,比我娘做的饭还难吃!” 不不不,张卷毛,书好不好我不知道,你娘一定会揍你是真的。 王学士简直要气昏:“陛下,臣讲的是孔圣人之言,这、这无知童子,他、他,”说着,将目光放到了张起身上,“不尊经籍,这是羞辱我,还是在羞辱经典?” 张起一阵惭愧:“学士,学士,是我教子无方。” 吴确冷不丁冒了一句:“学生没学好,难道不是老师的错吗?” 谢麟头都大了,他也是老师啊!虽然知道吴确这小子是针对的王学士。 羊骑士更绝一点:“不是说‘汉家自有制度’吗?一家之言……” 谢业同学,你娘估计不为会这个打你,但是从你爹的目光来看,你的小屁股危险了。 反正羊骑士一句话说完,王学士直接被气得昏过去了。皇帝边连摆手:“带你们儿子回家,先反省!”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几个孩子,点了点头。这些小孩子是他特意挑选的,否则也不会仨都是跟蹿天猴比谁蹦得高的货。是要有那么一点点不被经籍束缚的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革。 稳重?朝廷上稳重的人太多了,暮气沉沉,又有着一种中老年男人不服老,服药也要纳妾的,但是围绕着太子,那就不止是小孩子逃学这么简单了,尤其带队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老师的孩子。难免不会有人多想。 谢麟无所谓地道:“掀不起风浪来的。圣上已经责罚过了,也不算偏袒太过,既不会过去就过去了,几个小孩子,还得是太子打个头,向王学士道个歉罢了。他能受太子的礼吗?受不了,就得都掀过去。与小孩子计较,也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程素素道:“咱们要不要再道个歉去?” “约上张少安他们 分卷阅读540 吧,他们不去,咱们也不必去。” “好。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也真是要命了,确实该立立规则了。” 想到一起去了,谢麟含笑道:“是该教教了。”要指望着送到宫里就能学成材了,那想的就太差了。什么叫“陪太子读书”?就是,你根本不是老师的重点,只要别熊得出格了,老师不会在你身上投注太大的精力,想要学出点名堂来,还得自己再用心。 羊骑士梳洗完毕,揉着被姐姐拧过的耳朵,高高兴兴跟父母一起吃晚饭。父母让他向王学士道歉,他也答应了。程素素诧异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啦?”谢秀向羊骑士亮了亮拳头。 谢业不太情愿地道:“毕竟是老师嘛。” 谢麟道:“旁的学士授课的时候,可有王学士这个样子?” “没他那么无聊。” “那就是了,把这无聊给我熬住了!” “哦。”谢业乖乖地答应了。 程素素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这些师傅里,只有这位学士最单纯了。”给东宫讲课的师傅有五位之多,只有这位王学士算得上是一个一心搞学问的儒者,主职是治学。其他几个,尤其是谢麟,外面看着是治着经史的学问人,实则并不是完全信奉儒道,主职是做官。 不能说治学的人就一定是白莲花,这位王学士至少在讲课的时候,是真的在讲课。 今上给儿子找了五个老师,只有这一位稀奇品种,确实值得保护一下。 谢业忍不住了:“他讨厌的。” 羊骑士生性不羁爱自由,要是喜欢这种以培养书面上的圣君为己任的人,那叫见鬼呢。 程素素将脸一板:“那是块牌坊,你给把他立住了!” 谢麟喷笑出声:“六爷,六爷,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老王连内圣外王都停留在纸面上呢,可不就是块牌坊吗?圣上的心里也是明白的,要是让老王把太子教成个宋襄公,事儿就麻烦了,但是老王是个治学的老资历,与谢麟他老师郑先生是一辈的,必得尊敬,要给东宫刷点声望的。 有了“牌坊”的精准定位,则如何对待逃学事件,也就有了基调,绝不至于走错路将一件不大的事情闹到大了。谢麟当天就与张起、吴柏吴松兄弟俩通了个气。这两家回家先打一顿孩子,接着考虑怎么道歉,就在这个时候,谢麟的帖子到了。两家一看,行,就这么干了。 此事连谢府内部都没有讨论过,第二天,三家带着孩子进宫,连至尊父子俩,凑了两桌麻将,做父亲的将儿子一套训。皇帝继而命谢麟护送太子,揪着几个小货,一同去王家道歉去。皇帝自己是不好出宫的,委托的他叔叔齐王,依旧是两桌麻将的人马,到了王家去。 王学士在宫里被急救回来送到了家里,如今正在家里躲羞,深以为自己“有负圣恩”,正琢磨着写辞呈。他也舍不得丢掉这份差使,但是考虑到自己竟然让太子逃学了,又觉得自己不称职。 道歉团的到来,省去了王学士写辞呈的麻烦。齐王殿下自己当年就是个自己逃学、他哥为他道歉的主儿,如今把当年的功课全补回来了。不良学生们一、二、三、四排排站好,家长团们一齐来道歉。 王学士若是再不答应,大家下不来台,则王学士自己就得在天台上风干了。好在王学士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顺着台阶就下来了——他仍然对教导出一位圣君很有想法。看皇帝也不是“太子不学好都是你们没教好”的人,一颗冰凉的心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不幸的是,学生们真不吃他那一套。太子还好一些,其他三个,也就是勉强装装样子。回去上课第一天,张、吴二人向太子哭诉在家挨了打,羊骑士揉着耳朵教训他们:“看你们没出息的样子,挨了就挨了,哭什么?” 张卷毛伤心地道:“我爹以前从来不打我的!” 吴确的点比较奇怪:“谢二,你耳朵怎么啦?” 谢二她姐揪的。 “再说耳朵我打你!” “打就打,怕你哦!” “哈!你耳朵一定是被你爹揪了的!” “屁!我姐揪的,等我妹妹生出来,一定不像我姐……” 好了,感情联络完毕,继续上王学士的课。 学是不逃了的,听讲却也不是那么认真的。最让老师头疼的就是这种学生了,他们不笨,听过了就懂,从天资上讲,是老师极想要的那种学生,但是说起认真来就让人哭泣了。 何止不认真! 还走神哩! 太子瑛:丽妃又给我生了个妹妹,等下去看看。 张卷毛:我要忍住,不能睡着了。 羊骑士:今天回去,家里会多一个小妹妹吗?(羊骑士坚信,他会多一个妹妹,并且打死不肯改口,只肯叫妹妹。府里认为,多一个女孩儿,是两个“好”字,多一个男孩儿,谢麟就有三个儿子,怎么样都好,也就不去纠正他这个“兆头”了。) 吴确:娘娘宫里的点心真好吃,等会儿再去倒腾点儿出来一起吃。如果我分给谢二一碟好吃的桂花糕,他会跟我打一架吗? 等走完了神,王学士再问他们有什么不会的,四个人一齐摇头。 羊骑士内心:回去让我爹给我总结一下你的要点…… 每个熊孩子的背后总会有一个熊家长,如果一个不够,那就两个。 ———————————————————————————————— 羊骑士健康快乐的成长着,然后一不小心挨了一顿打。不是因为逃学,而是因为——他多了一个弟弟。 这一天,真是在他放学之后,得悉他做了哥哥。羊骑士开心得紧:“是吗是吗?!我要去看妹妹!妹妹在哪里?” 樱桃一噎:“二郎,不是妹妹,是多了个弟弟。” 羊骑士登时崩溃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一定不像我姐这么凶!”恰与室内的婴儿啼声形成一曲魔音穿脑的合奏。然后毫不意外的,被他心浮气躁的爹指挥着他姐姐将他按住了一顿暴打:“添乱也不看时候!” 谢秀也很生气,一边打一边问:“我哪里凶了?我哪里凶了?” 热闹极了。 第二天,谢业与谢麟同车入宫,看他爹的 分卷阅读541 眼神还是委屈巴巴的。谢麟过了一夜缓了过来,慈祥地说:“你姐打疼你了吗?” “哼!” “疼了就记着!”谢麟果断地翻脸了。 谢业张了张嘴巴:“你们不能不讲理的。” 谢麟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不讲理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的。” “还要打我?!” “不许装傻!” “哦,”谢业蔫蔫地答应了,过了一阵又说,“我还是想要个妹妹。” “哦。” “我好好待她,好好打扮她。” “姐姐不好吗?不打扮她吗?” 谢业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骄傲:“姐姐不用我打扮吧……她能打我了,一定就能打扮好她自己。” 谢麟放声大笑。 羊骑士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低了。到了宫里,谢麟看不见的地方,他又挺腰凹肚地:“我做哥哥啦!” 张君正道:“你弟弟,也算是我弟弟啦。” 谢业大方地道:“好吧!算你一个!” 吴确道:“我呢?!” “算算,都算!” 太子瑛有些羡慕,也知道自己不好论“朋友”更不好轻易说自己要给同学的弟弟当哥哥。清清嗓子,他说:“太后宫里今天要来人,你们同我去吧。” 这说的是袁太后,她想念娘家人,叫来了小辈来说话。袁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男孩儿只有一个,却身体不好,不大适合陪伴太子,女孩子倒有几个,袁太后时常召她们来宫里说话,其中一个就养在袁太后的宫中,名字叫做婉婉。太子瑛想见的就是她。 里面有多少文章,小孩子们现在也不想管,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罢了。羊骑士也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我要的妹妹呀!可惜不是袁叔叔的亲闺女,不然就能真的叫妹妹了。 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小婴并不知道自己被二哥嫌弃了性别,他正被许多人关爱着。程素素特意嘱咐了樱桃:“我现在不好走动,记得请他们吃酒。”这说的是通过了审查的人。 樱桃喜道:“是。”又问是不是有新任务了。 程素素道:“再等等吧,要看看他们的意思。我得好好筹划一下。”心理状态不适合的,不愿意继续干的,还派出去,岂非误事又误人?且经费也少了,现在还折腾不起太大的摊子,什么都要精打细算。 樱桃道:“要是咱们学士能掌两府就好了,怎么也能弄到个名目出来。” “两府?”程素素笑了,“两府哪有空缺?”算谢麟的年纪,怎么也要五到十年,才会被普遍的认为“有资历”去执掌两府,在那之前,他先能跳出鸿胪再上一级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高层这么快就空出了位置来——先是,新年二月里,燕丞相病故,接着三月间王丞相病故,这个王丞相不是由枢密使转过来的那位,是早在政事堂的那一位。 一连去了两个丞相,朝廷上下顿时风云说出来,史垣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头睡死过去的。皇帝是个明白人,史垣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以为史垣做计相是合格的,但是要做到丞相,史垣是有不足的,政事堂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掌舵人才行,史垣做丞相差了火候。 “爵以赏功,职以授能。”这是李丞相将史垣的名字报给皇帝的时候,皇帝的原话。尤其是丞相这个位置,不能因为人情,又或者看谁有苦功就拿这个位置当谢礼,这是不行的。至少在皇帝这里,不行。连李丞相也得了一个小小的难看。 李丞相倒也有话讲:“在‘年轻人’里,没见到做事比他出色的呀。政事堂并非一言堂,几个各有所长的人互相合作弥补,也是可以的嘛。” 皇帝摇了摇头:“如此,他做着计相就行,何必再做丞相呢?” 此议未经正式成文,就在师生的一席恳谈里被驳回了。 第244章左右为难 很早之前,程素素就与史垣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史垣就对自己的仕途有了一个很清醒的认识,认为自己做丞相还是很勉强的,竞争不上也是正常。是以程素素压根儿就没往别处去想,只是很伤感史垣去世得太早。 去史家吊唁是必须的,史家也是人头攒动,却到底不如当年李府的场面了。史垣是京城人氏,亲朋故旧很多,倒也不显得冷场。到得史府,程素素先去安慰师母。史夫人一脸的忧色:“你说这人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程素素也跟着点头。史垣是李丞相的学生,老师如今还在政事堂里奋斗着,反正程素素是没想过史垣会这么早去世的。 与史夫人抱头痛哭一阵儿,史夫人好容易止住了哭,又担心上了:“这一家大小以后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孙子史大郎有些尴尬地劝道:“阿婆,还有我们呢。”他已开始做了个小官,当然明白祖母这话的意思了。史家虽是京城土著,然而族中并无什么高官,靠的还是史垣。如今一座大山倒下去了,史家是断然无法维持昔日的生活的了。比起普通人或者是普通小官,当然是要好,想要如往昔风光,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史夫人随丈夫一路走到了如今,却要独自承受这样的落差,也确实很难为她了。 程素素知道史夫人的意思,未必就是说给她听的,只是此时史夫人的心情就是如此罢了。因而也低声劝慰道:“有这么有担当的孙儿,何必担心以后呢?眼下且用心将老师的后事办好,叫人看着这家里还有人,还能撑得住。以后的事情,总要 分卷阅读542 将这件事情办完再谈。” 史夫人也很快悟过来,丈夫真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哭诉这个事儿,确显底气不足:“是啊,靠他们了。” 史家人手也多,史垣的品级放在那里,有司亦派员协助,这场丧事最终办得有模有样。史垣走得突然,有程素素跟着盯了全程,偶有史家不及之处,她都给补上了。 待办完了丧事,程素素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若是史垣缠绵病榻许多年,又或者年事已高,她倒能哭得出来了,此时却是真的伤心发不出来,对史垣的死亡这件事情,并没有直观的感受。 送殡回到自己家里,洗沐更衣,换上了一身淡雅的常服,一旁樱桃将脱下的素服收叠起来拿去洗。看到白色的衣服一点一点被折成规整的形状,程素素突然难过了起来:“他是真的走了啊……” 樱桃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只剩下点头应和:“是。”见程素素没有旁的吩咐,将衣裳拿下去,走到门外顿了一顿,只觉得有点奇怪,又不知道哪里奇怪了。 门内,程素素被无数句“老师死了”洗脑,抬手摸了摸脸,手上一片水痕,才恍然大悟:“老师死了!”哭了一阵儿才想起来,一场丧礼,自己全然没有落泪,到现在居然哭了起来。 越想与史垣的相处却是悲中从来,到谢麟接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谢麟心道,这就更不能跟她说皇帝的考语了。谢麟也认为,皇帝说得并没有错,显然却不适合就这样对程素素说。此时讲什么开解的话都很虚了,不如让她痛快哭一场。 程素素痛哭一回,上下人心惶惶,直等到屋里叫打水洗脸,门内门外守着的人才仿佛又活了过来。程素素洗净了脸,往榻上一靠,问谢麟:“下面谁有宣麻拜相的幸运呢?” 谢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刚才还那么伤心,你这就过去了? 程素素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能人。”那是史垣其实内心很想拥有的,程素素难免会有这样一种情绪。 程素素承认自己是偏心了点,那也是因为:“我没看着五十来岁的人里有这样的能人呀!”要是真有一个什么都合适的人,她也不至于动用手上的力量,帮老师搞别人的黑历史了。只要能力够了,她不会因为其他方面的瑕疵□□枪拖人下水。眼下国家是这个样子,虽然皇帝不糊涂,也得需要有能力的人不是? 谢麟道:“圣上也还在犹豫。” “可惜了,老师若是还在。” 谢麟道:“他……还是勉强了些。” “别人也未必见得好呀。” 唔,这就有点不太讲道理了,谢麟又不吭声了。程素素道:“你有话就说嘛!” 谢麟道:“呐,有两个人,一个人,专精一项,另一个人各项都平平,但是都不差,你选哪一个呢?” 程素素眨眨眼,反问道:“怎么就知道老师别的不好呢?起码也是个中平吧?” “现在朝廷第一危险的事情是什么?” “内则兼并,外则魏虏。” “计相能做哪一样呢?” 程素素沉默了,谢麟安慰地轻抚她的后背:“好了,事情都过去了,计相自己,想必也是想得开的。” 程素素道:“他当然想得开,他也说过,恐怕拜相是难了的。” 谢麟没有说话,心道,你要知道圣上将会选谁,就知道他心里是憋屈的。 ———————————————————————————————— 史垣过世后不久,新的丞相的人选就定了下来。诚如程素素所言,选的两个是挺平庸的人,一姓陈、一姓蓝,不能说完全寂寂无名,能成为丞相的人选,他们比大多数的人还是有本领的。但是相对于程素素的期望而言,确实是很平常了。 如史垣,至少能拿得出来诸如平教匪、对魏作战能够保障得了后勤这样的明显的政绩。陈、蓝二位则没有这样的大功绩,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在地方上干过,且官声不算坏、政绩不算坏。 程素素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况,下令去查一查这两个人。五部的人查这些使出半分功力就够了,结果也很简单直观,陈、蓝二人确实不算特别出挑,但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过度兼并的劣迹。 兼并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像程家,程犀中了进士之后,土地就越来越多,硬不要就显得怪异又虚伪了。陈、蓝二位也是,只是正常的资产多了一些,并没有巧取豪取的事情,且他们亲近的人,对土地也不算贪婪。 看到这一条,他们什么“能力不够突出”都能暂且放一放了,至少,他们不会成为日后的阻力。 程素素放下了手上的情报,揉了揉额角:“就先这样吧。” 她可算知道为嘛抑兼并这么难了,这种事儿,谁家没有一点儿?程家算是好的了,程犀才一提这个,就被6见琛堵在了谢府。至于史垣,程素素也知道一些,他本人于财货方面有些天赋敏感,能够自己经营得不错,所以虽说是合法购买不是强业,这产业也不算少。但是史垣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想要大义灭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程素素打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尴尬之情溢于言表:“很好,真是太好了。”甩手一巴掌出去,带着加速度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生疼。 樱桃心道,六爷这脸色和说的话,很不搭呀,这是怎么了?樱桃并不觉得这份报告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也就不明白程素素为什么有些低落了。正在琢磨着究竟是哪里不对了的时候,程素素的吩咐又下来了:“别的事情先停一停,只干一件事情,给我查一查,府里有多少田产族里有多少田产。” 樱桃吓了一跳:“六爷?” 程素素冷静地道:“这么些年我真是白活了。居然没有审视自身呐。”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还有挽回的余地,先把底摸一摸吧。程素素背上冒出冷汗来,幸亏提了“腾笼换鸟”不然谢家都能把她大哥给生啃了。不必大规模的清查,程素素都能下断言,这里面的麻烦不会少!即便是有程素素在,她也压不下整个谢家的反对声浪。 断了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樱桃迟疑地问:“咱们府里的事儿,不是您在掌着么?”她有那么一点点的疑心,疑心程素素这是要清洗谢府了? 分卷阅读543 程素素道:“不是家里的事,是外面的事,都小心着些。谢家,唔,程家也看着点儿。另外……”程素素列了一串的名单,里面涉及的都是亲近的人。此外一些京中的官员也榜上有名。 樱桃忙答道:“婢子这就去办!” 程素素并不需要像政府清查田亩那样进行大规模的勘测丈量之类,她只要求探子们有一个大略的数字就可以了。遇到需要认真清查的,她再下令,探子们再有重点的去查探。 反馈回来的结果让程素素愁了三天,最终只有一个想法——物竞天择也不是这么个择法的,这绝逼是一起投河的节奏!即便腾笼换鸟了,这里面有些人也得去死!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又不想大杀一番回到过去、继续转圈儿,真得有个地理大发现了! 正巧谢麟也在做着那个“国家发展规划”,这么一份规划,许多人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包括谢麟,包括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以前也从未自己做过的程素素,所以做得相当缓慢。 现在,程素素认为,她是真的找到了长远的目标了。发展生产力,死都要发展,不然就是原地打着转儿了,抑兼并这事儿,真心抑不了!真该出一笔钱,去鼓励发展生产力,生产力发展起来了,就可以考虑一下扩展市场的问题了。虽然第一步肯定得剪刀差先剪自己国内,可总比这么一直无解下去要强。大局的推动,比起自己一个人穷吆喝,其效果要强得多。 不能再转陀螺了! 程素素预备着自己起草完了稿子就拿去给谢麟看,不意谢麟如今却又顾不上这件事情了。他在鸿胪寺呆了两年半,因为陈、蓝二位入了政事堂,史垣又去世了,光高层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三个。如今计相的职位让户部尚书填了,谢麟便以极年纪的年纪入主户部去了。 同样有调动的是程犀,直接做了观察使,真正的成了一方大员。观察使乃是承的唐制,并不是“观察”,全称叫观察处置使,掌管一道的军政府大权,再厉害一点的,就是节度使了,这个词就很令人熟悉了。 其余中央、地方的职官各有调动,程素素一看这个调动就知道,皇帝很有其想法。 只是这样,你不脱出“封建宗法社会”的圈子,是根本不可能根治眼下这个病的,“中兴”也只是个吊命而已。不过对于现在的局势而言,皇帝的这个选择,绝对是现有条件下的最优了。 【还是等谢先生将手上的事情都理顺了,再谈这个吧,】程素素想,【明显整个朝廷都在调整嘛,先调了眼前再说。】 她是有心平事,谢麟那里却又出了点事,用谢麟的话说便是:“我都想掐着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将吞下去的给吐出来了!一个一个,属貔貅的吗?!”他掌户部,嗯,管人口、田亩等等,包括部分税收,他得管。国家又逢灾,又要备边,四处都是伸手要钱的。好么,一算账,收不上税来…… 别人或者还要考虑什么抛荒之类的,谢麟这等精明人,一眼就看出来症结所在了——兼并则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则赋税徭役无从谈起。跟天灾的关系不算太大,**倒是真的。 果断提出抑兼并吗? 谢麟这个狡猾的家伙不往字上着一字,径与皇帝一番恳谈。对皇帝说话有多么的真切,推脱起来就有多么的自如:“此事非同小可,北方用兵,内部不可生乱,还望陛下切记不可急躁,慢慢抽丝。” 皇帝与谢麟年纪相仿,却显得比谢麟要大上几岁了——累的。认真听取了谢麟的分析,他当然知道兼并的严重性,经史他也读的,却真没有一个可以抑兼并的办法,谢麟也对他分析了急切行事可能的后果,那就是就会好办很多。不如先过过苦日子,将魏虏解决了再说?” 反正他是不肯沾这个事的。抑完了兼并,接着兼并,听着都累得慌。程素素说什么“平等”之类的,那是万万不可的,但是生产力的说法,好像是有什么下文的样子,谢麟决定回去好好跟妻子讨论讨论。 皇帝道:“但愿上天能给你我二十年的时间了结了边患,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谢麟道:“圣天子自有神灵护佑。” 皇帝笑道:“这个话我……现在还是信了吧,心里好受点儿。” ———————————————————————————————— 谢麟的直觉缘自于自身的知识素养,他敏锐的感觉得到,程素素对于眼下的困局是有想法的,或许不成熟而缺乏实践经验,但是思路总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哪怕她再说什么平等、民主之类的,只要能有旁的可取之处,谢麟也决定认真听下去。 回到家里,谢麟正考虑约个讨论小组,便看到程素素一脸暴风雨前的宁静。谢麟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 “北边来消息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程素素手上的消息网得到了一定的修复,想像以前那样有大行动又或者精细操作还有点难度,但是普通的消息却已经能够保持畅通了。 最新的消息是——魏主重华,站住脚了。 这个与谢绍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这几年里做了三件事,第一,他只追究首恶,协从被宽恕;第二,他娶了呼延英的女儿;第三,在两边大杀一通,杀灭了无数旧贵族之后,他表示出了宽容,劝住了呼延英,示意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又从旧贵族里挑选了几个后宫,再将自己的姐妹、堂姐妹分嫁各方。 暂时压下了反对的声浪。 也就是说,离下一次的持续的战争,不远了。 第245章备战备荒 一切关于战争的担忧,无论是战备还是能不能打赢等等等等,目前都要放一放,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怎么让朝廷知道呢?” 这是樱桃发出的疑问。 程素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谢麟一回家,就将他堵在了房里,将问题堆到了他的面前。程素素当然有办法,不过她相信谢麟肯定能找出一个更加不着痕迹的机会,将情况推出来。 果不其然,谢 分卷阅读544 麟将写有情报的纸条认认真真看了三遍,道:“我明天就去办。” 程素素也没问他要怎么办,谢麟也没有解释将会怎么做。 第二天,谢麟便向两府作了个非正式的请求,希望两府能够给他一个关于北方的比较确切的消息,这样他才好做准备。如果未来北方将有战事,则无论税赋还是徭役都要做相应的调整。作为一个才接手户部的新手,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府并没有驳斥他的要求,如今两府里务实的人居多,陈、蓝二位新到,更是在旁观中,也没有出言质询。谢麟是从鸿胪上转来的,若要给他添麻烦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你从鸿胪来的,难道一点数也没有? 非但没有人质问,米枢密还很慈祥地问他:“你在北疆多年,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了吗?” 谢麟道:“魏国变乱已过三数年,魏主已不算是小孩子啦。魏人婚育较中原为早,在他这个年纪,已不能当做孩子来看了。” 搁程素素眼里,虞朝完婚的年龄就算很早的了,但是比起北方邻居来,虞朝还算晚婚的呢。魏主重华娶妻纳妾,绝不是提前进行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就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米枢密当即表示他回去就让人查访一下,看看魏国有什么异动。叶宁道:“鸿胪那里没有消息吗?”谢麟道:“魏国遣使来,鸿胪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大家都没有再提放探子的事儿,放探子也得用心经营,就现在这样儿,还不如指望军中斥侯呢。 两府通过了谢麟的请求,面圣上便顺口提了一下,皇帝很通情达理地道:“便依卿等之议。”不然呢?虞朝自然条件还算好的都天灾**不断,魏国条件更艰苦,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用脚趾头想都会南下。而魏主成年、成婚,可以成为一个时间的结点了。 帝王婚姻的价值,不言而喻。魏国与虞朝的情况又不太一样,皇帝可以说,自己的婚姻倒不必完全用来拉拢某些人,皇后本人修养可以,家世清白,就能说得过去了。魏国处在这种纷争的时候,各部的势力仍然庞大,联姻的利益性质就格外的明显。用一桩婚事来化解,至少是暂时化解,一段恩怨,还是很划算的。 有了皇帝的首肯,两府对魏国也从来不放松,关于魏国的消息被证实了。虞朝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之中,皇帝毫不犹豫地带头削减了宫中的开支,一切可建可不建的宫室都宣布停工。有了皇帝的表率作用,谢麟就可以放手砍掉一些没必要的预算了。国家毕竟还有前面百年的底子做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过来眼前的局面。 皇帝更关心的却是不知道北疆一旦战起,有没有可以信赖的将领。实践证明了,如今中低级的军官渐渐练出来了,然而有思路、有全局观的大将,他只知道齐王一个。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过去了十来年,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想动用齐王。齐王呢,考虑到京师曾被围困过,等闲也不愿意离京。 北疆的情况现在是这样的——几年没有战争的检验,当然就验不出来哪个人更有军事天赋,不知道谁更适合接下来的战争,就不敢将指挥权全部下放给某个人,恶性循环。 是以两府的应对是,中枢制定个大的战略,然后各地遵守,不求出击,你们守好城就行了。 齐王做完了规划,最后骂了一句:“全是废话!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米枢密道:“总有一些比以前更有经验的人。” 米枢密此言不虚,统筹大局的没有找到,各城守城出色的也还有几个,执行起来……也还算可以了。 皇帝左看右看,压下了叹气的冲动,低声道:“就这么办吧。” ———————————————————————————————— 军事上面没有大的进展,皇帝深知此事更不可急躁,使齐王与两府协商一应防务,自己将手一背,信步去看太子了。他已有预感,以眼前的情势,在他手上彻底解决这些问题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能做的,也就是打好基础,等儿子能够执掌国家之后,再收网。 儿子的教育可不能丢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干脆别让儿子读那些扯淡的书,多学点实务吧”的想法。待到了东宫门前,他又将这想法给抛开了,他的儿子,是不能不明白天下读书人的思路的,必要的文化素养还是要有的。 此时正在给太子讲课的是谢麟,讲的也是经史,东宫固定的科目,必得是经史的。讲治国也是由史经阐发出来,再佐以讲一些现在的实例。皇帝自己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过当时他爹那会儿的麻烦事少,除了修个仙,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儿子。到了皇帝自己这里,真是一个人劈八瓣儿都忙不过这些焦头烂额,得硬挤出时间来跟儿子沟通。 谢麟今天顺便就给太子介绍一下魏国的情况,并且讲一讲与魏国的战和关系。谢麟的思路很清晰,做为老师,这么大好的机会不去影响太子,那就真的傻了! 皇帝止住了欲往内通报的宦官,悄悄站到窗外去听。只听谢麟给太子正说到魏主重华的事迹,太子道:“他既然是这样的大患,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了。” 太子的个头又长高了不少,跟几个顽皮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开朗了一些,对老师就更敢讲话了。 谢麟道:“当时是用他换的不少忠臣。” 太子一噎,小声嘀咕道:“那,不能想别的办法吗?” 谢麟道:“若不放他走,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眨眨眼:“呃,现在就没有这样的大患了,让他们凑到一起,不是好事吧?肯定会打我们的吧?” 谢麟道:“殿下,要是当时不让他走,这三年来魏国就不会内斗,而是南下了。三年前,咱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那现在呢?准备好了吗?”太子两眼放光地问。 “比三年前强点儿。” 太子有点蔫了:“我懂了,是还要再韬光养晦,对么?” “也对,也不对。一面养,一面试着打,战与和,哪有那么分明的?因时、因势而异。” 皇帝听了好一会儿,非常欣慰谢麟没对自己儿子讲什么以德服人!不想当宋襄公,则做皇帝做太子的,最好明白“德”不是万能的,也最好明白,大事不是放狠话写檄文就能搞定的。 分卷阅读545 直到谢麟将课讲完,皇帝才抖抖站僵了的脚走了进来。师生一同行礼,皇帝很宽和地对谢麟道:“此时你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父亲,你是不必对我行此大礼的。” 继而教育儿子要认真听讲,因为谢麟熟悉谙北疆的情况,这是一件干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太子不可以等闲视之,更不可以轻视敌人。太子比两年前又更懂事一些,认真地道:“儿明白的。” 既来了,皇帝便考了儿子几段书,也都考中了,又询问了张卷毛等位儿子同学的功课,三人也都答上来了。皇帝欣慰地道:“你们是未来的栋梁,要好好读书。” 见皇帝有话对儿子讲,谢麟很有眼色地给学生们下课,自己也推说部里有事。皇帝笑道:“忙去吧。” 他自对儿子有话说。 太子与父亲在一起非常的快乐:“阿爹,你累不累?” 皇帝微笑道:“做皇帝,如果不累,那这国家就要坏了。累些好,明白吗?让你舒服的事情,多半不会是好事情。” “就像忠言逆耳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什么是忠?” 太子眨眨眼睛:“就是,忠于阿爹,忠于我,忠于国家。是好人,是正人君子,是……” 皇帝笑了:“王学士不是好人吗?” 太子仿佛被人往嘴巴里塞了一大碗酸醋,整张包子脸都皱了起来:“是。” 皇帝笑着将太子抱到腿上:“呐,忠臣、奸臣、能吏、庸材、良将……都只是他们本身,有能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更未必有能,要是以为忠臣都是能吏、干将,那就坏了。要是以为能为你做事,就是忠臣,那也是荒谬的。” 太子也不是个笨孩子,问道:“可是,怎么知道呢?道理,书上也写着,师傅们也教着,怎么做呢?我看人还是觉得不太准的。” 皇帝耐心地道:“我看人也未必都准,教你个办法吧,比起风评,就更看他们做了什么吧。做皇帝,口含天宪,能给别人的太多太多,你要明白,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 皇帝教儿子的时候,谢麟也将自己的儿子拎回家去教育了,什么去部里办事,都是托辞而已。张君正与吴确两个在他的面前都很乖,一则是正经的长辈,二则也喜欢谢麟讲课,三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谢麟比会昏倒的王学士要可怕太多。两个小货乖乖地在谢麟的目送下登上了自家的车,乖乖回家,谢麟将儿子带上了自己的车。 羊骑士在他面前就活泼得多了:“爹!是要打仗了吗?!咱们能回北疆去了吗?能够见到阿铭了吗?!!!我想他了!” 谢麟淡定地答道:“不知道,不能,不能,那就接着想吧。”十分的冷酷无情。羊骑士蔫了,低下头来,缩成一个球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谢麟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打仗,不好玩。” “可是……” “你想玩打仗的游戏吗?” “不是游戏!”谢业认真的更正。 谢麟道:“那好,咱们回家去试一试。” “咦?爹,给我兵马吗?” “你想得太多啦。”谢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儿子的幻想。 他只是带儿子去搞个小模拟。 正如羊骑士骑不了烈马而骑羊,谢麟也给不了儿子兵马,所以他搞的是沙盘的推演。他自己对军事也只是普通,不过对付自己儿子是足够了的。父子俩摆开了沙盘,因为是太子的老师,谢麟经过申请报备,倒是得到了特许,可以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模型也做得比较精细。 谢麟做魏兵,谢业做官军,你来我往,谢业正杀得开心,冷不丁对面冒出来一句:“你粮草没了,冬衣没了,兵士饿肚子了,你败了。” 谢业十分不服气:“打这么久,你的也没了。” “我可抢。” 谢业傻眼了。 “好了,再想想吧,怎么办。” 谢业恶从胆边生:“户部尚书是干什么的?” “赈灾去了。” 谢业:…… “哈哈哈哈,好了,别欺负儿子了,”程素素从外面晃了进来,弹弹儿子的脑门儿,“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 谢业不太服气地:“给我一支兵……” “就是没有,”谢麟打断了他,“若是你要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换个谁来都能做好的事情,要你何用呢?不要嚣张,想想你能做的事,有多少是凭自己的。” 谢业仿佛有些明白了,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哦。”疑惑地在父亲的手势下退了出去。 程素素将沙盘看了一回,问道:“有难处了?仓储不够?” 谢麟道:“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只是……昔年读书,说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不可食’,以为是盛世。可是,已**不可食了,那这些都是废物了。” 他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百年来攒下的家底是有的,但是好多都不能用了。不但粮食如此,军械也是如此,否则之前打仗的时候调度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实是许多东西账面上有,但是要提用的时候,它确实存在,可是年载太长,已经朽坏了。 与魏兵交兵,对方单兵素质更高一些,所以对己方的武器要求也会更高一些,数量也更大一些。此时还能调拨,持续打下去,就要考虑如何高效的生产武器了。是的,高效,即便可以征发,以现在这种环境,天灾不断,再大量征发,只会给并不友好的国家经济雪上加霜。 程素素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谢麟道:“愿闻其详。” “分工,分得再细一点。” 工匠做工,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分工了,你做这一样,我做那一样,且有一个标准。急的时候你做弓,我做箭,也是分得明白。程素素讲的,是再更加细化一点,比如每人只做一个步骤,只做一样,每一步都有人负责。零部件再标准化一点,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推进一步。 谢麟道:“暴秦?”他读书也多,自然知道秦朝时的一些做法,这些做法散落在各种书籍里,非阅读面广、记忆力好不能得知。 “呃…… 分卷阅读546 有效吗?” “有。” “那不就得了,何有用就行,这个时候还拘泥于什么无用的成见,什么荒暴之人什么都是错的,又有什么好处?当变通的时候就变通嘛。” 程素素忽然一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最近在这“粮食人口的矛盾”之类的事情如何破局而犯愁,不能大量的提高产量,就只能扩张。往里扩?一则是继续开发南方的土地,此外唯有海洋。但是现在想做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除了商人,没人乐意远走,何况是向一片未知的蔚蓝。 现在她想明白了,哪怕所有的人都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大多数人宁愿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讲明白了,他将会是头一个支持走向海洋的。 皇帝。 所有地主势力的总头子,反而是一个突破口。 第246章狼狈为奸 游说皇帝支持自己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有的时候,甚至皇帝的内心已经倾向于这个意见了,考虑到现实,他也很有可能去拒绝支持某个观点。何况,程素素与皇帝很难有什么直接的交集。 要先能够见到面,并且有机会阐述自己的观点,继而要求组织好足以打动他的说词,最后才是结合实际能够让皇帝接受、执行。 程素素暂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默默地准备着。想要说服皇帝,只凭三言两语也是不行的,直指核心的话有了,一旦皇帝感兴趣了,再细问下去,就必须有足够份量的扩展内容来为他释疑。 原本以为此事至少要到与魏国一战之后,两国再次陷入平衡才能有机会,不意机会却自己跑了来。 谢业与太子是同学,与太子的伴读们就都是同学,难得这三个人居然没有什么竞争的意思,关系还挺好。谢业说起来他娘造了个游乐园,专给小孩子玩的那种,张君正、吴确都表示休息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谢业拍了胸脯:“我回家向我爹娘说去,给你们下帖子!” 回到家里便向程素素打了申请:“娘,我想去书院玩儿。” 程素素早有给孩子弄个游乐场的想法,但是总是不凑巧,最终这个游乐场在回京之后才渐渐成型。此时谢绍、谢秀按这个时代的算法而言几乎能算是成年人了,不大好意思玩了。小儿子呢……现在才刚刚能站起来,不跌跤已经是很不错了。 现在正在玩耍的好年纪的是谢业,偏偏他又算是半个童工,能玩的时间也不多。 逮到了机会,谢业就疯玩了一场,他还玩上瘾了。一般人家教孩子要稳重,游园也是打造个山水园林,长辈们兴致来了还要叫小孩子即景联诗、作对,最次也要应景背个诗。程素素的游乐游,虽有点古怪,但是有一样好处——就是纯给你玩儿的,不用你双手背到身后,身前是一排愚蠢的成年人,你给他们表演。 羊骑士玩得可开心了,小脸红扑扑的:“好玩!娘,什么时候再弄两匹马来!对了,那些小兵不太像样……” 被程素素丢了块大绢子罩在脑门儿上:“擦擦你的汗!功课学好了才给你玩!” 谢绍、谢秀的年纪,放到程素素穿越以前,能把这些玩艺儿玩出花儿来,如今却只是玩个新鲜,结束之后就笑看着弟弟疯玩儿。谢绍道:“等他过了这一阵儿,怕就不会喜欢这个了。” 谢秀赞同:“不错,我看他更乐得带着一窝毛孩子打群架。还有三郎呢,够他玩一阵儿的了。” 稳重得很有兄姐的样子。 谢业不晓得兄姐对他的评价,此时他正在兴头上,回到宫里就向小伙伴儿们显摆。跟太子简单提一提,对另外两外说得就比较详细且炫耀了。张、吴二人一听,你有这么好玩儿的,怎么能忘了兄弟? 于是便有了谢业向程素素申请拿游乐场招待同学的事情。 程素素也很快地同意了。 又过一旬,张起夫妇带着儿子,吴确则是跟着叔叔吴松,一同到了郊外书院。这些生长在京城宝贵乡里的人,对新奇好玩的东西有着不错的包容力,虽然不觉得有什么雅致,却胜在新奇。众人将种种球赛都试着玩了一阵儿,还钻进了小号的房子里蹓跶了一圈儿,出来都笑:“倒是可爱。” 程素素也笑笑:“给他们打发时间的。”又设宴招待他们。张起等人并非是为了陪孩子来玩耍,也是为了如今的局势来与谢麟交换个意见的。自打这几个人年轻时结了盟,互通有无已是常态。 张起、吴松知道了一战在所难免,谢麟也得到了他们的再三保证,一定会支持谢麟。小孩子们玩得痛快了,约好了过一阵儿还要来玩。 因新奇,玩得有趣,回到宫中时三人说话里就带了出来,听得太子心里痒痒的:“什么小房子?!” 程素素给他们建的按比例缩小的布景,给这仨货拿来当战场了,张君正比划着说:“我们仨窝在角落里,我爹都没看到,我们将他包围了,可惜我爹个头比我们大多了,被他反扑了……” 太子更好奇了,细问了究竟是怎么玩的。 小孩子聚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带动另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弹珠都能玩得有滋有味,何况一大片的游戏乐园? 太子心动了。 纵然心动,太子也牢着着受过的教诲,不太轻易展示出自己的渴望来。他知道,他的父亲正在为内外的困境分-身乏术,这个时候他再吵闹着要出去玩耍,会让他的父亲不愉快。 但是太子身边的人却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张皇后召他们来问太子起居的时候,便将此事报给了张皇后。张皇后也有些为难,她也知道皇帝近来很紧张,太子在这个时候“出去玩”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张皇后将儿子叫过去,提醒他不要表露出这样的意向。太子心中不乐,还是懂事地答应了。他并非只想嬉玩,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天性是无法扼杀的。直白地讲,生长于宫墙之内的太子殿下,想放个风。 知子莫若父,皇帝可以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关心,包括老婆,却不能对太子不关心。看出儿子的迟疑犹豫来,皇帝抽空与儿子谈了个心,太子依旧绷着不肯讲。皇帝也不逼他,转头将太子身边的人叫去一问,顿时真相大白。 皇帝只略一寻思,便问儿子:“听说,你谢师傅家里有个园子,你想不想去玩?” 分卷阅读547 一瞬间,太子的眼睛亮了了起来。 ———————————————————————————————— 皇帝想去书院转一圈,既是想做个好父亲,让儿子在童年的时光里有几次恣意,也是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魏主重华非常的年轻,如果皇帝的长子活下来的话,也就是这个年纪。但是,这个年轻的魏主做事却很有风范,不由得人不防。 在虞朝,见过魏主的人并不多,对魏主的性情能够给出一个比较值得参考的评价的人就更少了。谢麟算一个,程素素也算一个。除此而外,高层里没有什么人见过魏主了。谢麟,他可以随时咨询,程素素就不一样了,她是个女流。召她奏对也是个办法,不过既然儿子有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他就满足一下儿子又如何? 两件事当成一件办了,自己询问一下谢麟夫妇,太子可趁此机会游玩一番,明面上讲,还是至尊父子一同去观书。皇帝带着儿子去书院,总比皇帝允许儿子去游园来得体面,也省得没眼色的人唠叨烦人。 既要让儿子玩得痛快,自己也要得到一些信息,皇帝很自然地提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谢麟,让他去准备。谢麟微微吃惊,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陛下要见臣妻?” 皇帝道:“她见过魏主。” 谢麟道:“是。陛下是想——” 皇帝点点头:“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呢。” 谢麟明白了,回去还得让程素素准备准备。皇帝这也算是问对人了,如果说虞朝谁对魏国的情报掌握得最多,非程素素莫属了,她甚至能够说出魏国大致的兵力分布来,这些是枢府都未必知道的。 【回去得叫她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回天家里,谢麟将此事告知了程素素:“日子定在下次休沐的时候。” 程素素且惊且喜:“竟然是这样吗?” 夫妻一场,谢麟如何察觉不到她这话里透着别样的意味?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程素素道:“是有一些想法,可也不能在一见圣上到的时候,就按着头叫他全吃下,对不对?” 谢麟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六爷先跟我说说?” 程素素抽抽嘴角,简要地说了自己的观点:“还是要向外,哪怕慢点,也不能不动。海外有宝呀。再者,南方有瘴气不假,气候却比北方更适应作物生长。咱们南北走了几个来回,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再更往南呢?一年产三季粮不成问题吧?”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没去南方的人做出这样的推论也不算异想天开,何况还有关于南方的种种报告。 谢麟赞同地道:“不错,若使烟瘴之地成鱼米之乡,倒也是个办法。江南自晋室南渡,越来越有样子了。只是出海?不妥,不妥。” 程素素很重视他的意见,问道:“如何不妥?” “不好管。”谢麟就说了三个字。 程素素便明白了,谢麟处在这个“封建地主阶级”里面,现在也称得上里面的代表人物,再开明,他的立场还是有的。与皇帝不同,谢麟不怕腾笼换鸟,他有本事,哪怕换个老板,也能混得下去。皇帝不同,皇帝要是干不下去了,前朝皇帝是个什么下场?是以皇帝会妥协的地方,谢麟反而没有考虑过妥协。 腾笼换鸟?换就是了。谢麟虽然不想国家坏掉,但是在他眼里,一旦开启了向外的时代,这个国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坏”掉了,不像以前那样好管理了。 要说服皇帝,就得先说服谢麟。理由很简单,皇帝愿意干又怎么样?光杆司令能做成什么呢?哪怕程素素压根没妄想过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只是开一道口子,引一丝风进来,想要这道口子不被堵上,她就得慎重。 皇帝、太子、谢麟,以及她的儿子,还有周围的人,政策的延续性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程素素退一步道:“然而南方如今也是有灾异的,总要找补回来。如交趾等地,中国强盛之时,无不以为郡县。再往南呢?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如今还有边患。” “边患要钱、要粮、要物,或者,可以派些术业有专攻的人,往南去看看。四海之外,还有四海,去看看,若找到了金银铜铁,又或适宜耕作之地,那就是老天帮忙了。” 谢麟的地理还是很不错的:“四海之外?这我倒是知道的,他们贡过象,物产么,仿佛也还算丰富?” 别说,还真有的,程素素大喜:“就是,哪怕是为了应急呢?市舶司那里,每年有多少海外商客?都不能找补回来吗?” 谢麟道:“终不是长久之计。” 程素素道:“这才是长久之计。” 谢麟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这样讲? 程素素使出浑身的解数:“就像咱们说的,腾笼换鸟,要心里有数,先走一步。咱们总不能一直打转儿吧?兼并,均贫富一套打,耕者有其田,再兼并……一代一代的转圈儿,脖子上套着根绳儿,就怕哪一代不小心又绿林赤眉了。何不试着跳出这个圈子呢?先跳了,先走一步,主动在我。” “做不起来。”谢麟冷静地说。 “难道你想一代就做成吗?”程素素诧异地看着他。 谢麟不说话了,不是一代就能做成?这就是“长远规划”?他当然知道程素素说的这个怪圈,也根本不相信单靠人的思想觉悟就会没有兼并,就能大同,不可能的! 程素素低声道:“给你看样东西。” 谢麟挑眉:“看来是杀手锏了?” 程素素道:“差不多吧。不知道是杀手锏还是上吊绳。” 她给谢麟看的,是一个很简陋的建模,理想中的工业国对农业国的优势。别的不需要,只要看一看一个工场,进行分工之后的效率及其产出,拿制造弓箭一事举例,就是压倒性的优势。 谢麟看完两下的对方,脸色苍白:“这样,非得先天下大乱不可!”他看得出来工业的冲击。 程素素问道:“你只说,可行不可行。” “你可比我激进得多了。” “我没想一代就能办完,真要做到这样,没个几百年,恐怕是不行的。连你这样的见识都不肯往前多迈一丁点儿,你顶多往前蹭蹭,何况他人?可你说,这样的世界,好不 分卷阅读548 好?” 谢麟给了一个并不出意外的评价:“很可怕,也有点意思。” 程素素道:“你再看整个国家。” 谢麟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甚至进行了一番推演,最后说:“自然是更好的。”并且如果操作得宜,也可从中获利。谢麟很快就想到了程犀当年提出的关于科考制度的方案来,明显比九品官人法更有利于国,但是作为提倡者,程犀——主要是他身后的李丞相——可从中得到不少的好处。 “那为什么不去动一动呢?” “不可大动。”谢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经过程素素数年来持续不断的洗脑,他听了不少高中思想政治课的内容,并且难免受到影响。源自于成熟体系的理论,佐以谢麟自己的经验,当然明白哪样更有生命力和战斗力,也更明白其中的风险。 谢麟想得益,也想规避风险。那么,一个长远的计划,就很合他的心意了。想象一下自己可能规划一个一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宏伟蓝图,并且为它的实现刨第一锹土,谢麟颇有意动。 “见到圣上之后,不要上来就讲,他可不知道什么变化发展矛盾运动……” 程素素满脸喜色地:“好。我就知道你与那些抱残守缺的家伙不一样。” “我先试试他,看我的眼色行事。” “好。” 准备带儿子搞个亲子活动的皇帝并不知道,目的地那里,有一对狼狈为奸的夫妇已经给他设好了套。 第247章帝王之心 皇帝是轻车简从来的。 皇帝的轻车简从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轻车简从”相去甚远。宫中先得派人来实地勘察过,确定了至尊父子在各处的行止,随同而来的还有张起,他负责保卫,也得先看好哪里布兵,哪里监视等等。 此外,谢麟也要准备的是,书院里有不少老师和学生,选哪些露个脸好,以及如何引导皇帝往他想的方向上走。 这么一看,轻车简从也一点也都不简单。 自打皇帝确定了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玩,到真正成行,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在此期间,程素素也认真准备了自己的发言稿,能够用上多少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她自认是准备充份的。这个准备充份也是有限定条件的,她不可能给一个封建帝王上思想政治课,既不需要,也很危险。 只要指一个方向即可。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那就与她无关了。闹革命什么的,是很久之后了,她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把握至少有五分以上,并且绝不是瞎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最迫切的想改变现状的,一定不是程素素,而是皇帝。并不是皇帝有多么的开明,开明当然是有的,更主要的是他聪明。知道自己处在现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变不行,不改变就要完蛋。大臣们可以不求变,大不了换一家老板伺候,只有他不行!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皇帝迫切地希望能够破局,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只要有这样的希望,他都愿意去支持。哪怕提议有各种各样的弊端,他都愿意去尝试。 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是最好的了。就像程素素提出“腾笼换鸟”之后,以6见琛为首的谢派内部的保守人士瞬间改变态度一样。如果是向外发展,而不需要在内部动太大的手术,皇帝肯定更支持这个,而不是“抑兼并”。抑兼并,是向权贵动刀,里面的风险,一个明智而不刚愎自用的皇帝是非常明白的。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皇帝乐于倾听。程素素要做的,是从皇帝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方案中有利于皇帝的部分讲明白,同时要将不利于皇帝的部分不是掩饰,而是挑明,让皇帝自己去权衡。 这是源于对皇帝一向表现出来的素质的信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是先帝,程素素一定一个字的废话也不讲,准备好了天下大乱怎么生存、怎么获益。 程素素这个分析对谢麟一讲,谢麟也以为是有道理的。二十天来,谢麟只做了一件事情——加重皇帝的危机感。他没有自己上阵,而是诱导皇帝去询问重臣一个问题:“抑兼并从哪开始好?” 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家乡动手,也极少有人公然提及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提到政敌的老窝的概率大大的增加了。 皇帝内心的焦虑又增加了一层。 终于到了皇帝父子驾临的日子,即便是要额外加班的侍卫们也没有怨气——出城游玩一次,也是不错的。张起为了保障这次出行的顺利,还许诺了一些额外的好处给这些手下,是以连人带马都很精神。 ———————————————————————————————— 皇帝父子是着便服而来的,皇帝日常的服饰并没有过多的描龙绣凤,只是缎料更好一些而已,不细看的话,也只是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父子出游。细看……不认识他们的人也看不大出来。 进了山门,谢麟与程素素早带着上下出来迎接。 皇帝抢前一步,不令他们行礼:“我们父子到老师家里来,难道是来摆威风的吗?”很轻易就博得了书院上下的好感。 论起来,皇帝也曾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如今人到中年略显憔悴,模样依旧很端正。说话一和气,配上他的身份,更令人如沐春风了。 太子已经有点绷不住地跟谢业挤眉弄眼了,谢业向一边歪歪嘴,示意:等会儿带你玩好玩的。太子星星眼地眨了好几下。 皇帝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先与谢麟往正堂上坐下,询问书院的情况,期间与下面的师生答几句话,问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其中以国计民生与北疆军政居多。学生们多半在北疆居住过,紧张之余也都很有表现的欲望,将自己二十日来打过无数次草稿、腹稿的对答背与皇帝。 皇帝对鲍照的兴趣要更大一些,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鲍照是在北疆时间最长且出身北疆的人,皇帝这个举动的意向也很明显了。事先派了人来看过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时候再重点关照鱾照,显然是有意为之。 对答一阵,皇帝便起身,师生按照指挥退下,由谢麟夫妇陪同参观书院。皇帝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指指点点,询问着藏等处的典故之类。太子的手在父亲的掌中跳了好几回,皇帝微笑:“再忍一忍, 分卷阅读549 走远了点儿他们看不见了,你们再去玩儿。” 太子小小声欢呼了一下,又耐心听皇帝问了点北疆的事情。郑重问那个“交换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交换生”不如说是“轮换生”。问了如何动作之后,皇帝有些愁苦,这个办法不太好推广的,不然真该让一些夸夸其谈的人去开开眼,能打醒几个也说不定呢。 说到北疆,那就好问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顺口便问:“夫人尝见魏主,其人如何?” 这个问题程素素早有准备的:“魏主的年纪与我的两个孩子相仿,却比他们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绍已是少年俊彦了,难道这个魏主还能更好吗?那可真是劲敌了。”谢绍年初被扔进考场做了个秀才,几乎是碾压式的做了案首,毫无疑问,即便在京城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谢绍的背景、学识、家族对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证他做这个案首。 程素素并不觉得谢绍现在这个案首就能说明什么了,单科考而言,他这都只是才迈出了第一步,何况成材? 不过说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贬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几十个,王庭变乱尸山血海,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没有被吓萎,自然就炼成钢了。我们做父母的,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这样的一条路,慢点就慢点,至少不会在心里积累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阴暗。小时候,还是阳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错。”他就是在他爹关爱下长大的,并不觉得需要手足相残来刷经验值。说完便拍拍儿子的后脑勺:“去玩吧。”儿子拉着谢业就跑掉了,远远传来谢业的声音:“跑错地方啦。” 打发完了孩子,皇帝才继续问程素素有关魏主的评价。 程素素道:“凡经过的事,必有痕迹。魏主么,聪明人,能忍,冷静自持。与他父亲有相似之处,又更从容一点,没有他父亲那么恣意。父子俩都很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么,他们穿上鞋了,不再只是要抢,他们有了野心,就会约束自己。弊也是这个,有了制度,就会更高效、团结。” 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从长远看威胁更大,但是旧贵族的野蛮杀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问题,只有让魏主父子存在,与旧贵族内斗,虞朝才能在军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叹息道:“他们父子也都是一时之选,可恨太贪婪。” 程素素低声道:“反过来想,这叫进取之心。贪婪可以遏制,进取之心则不能。” 皇帝诧异且不解地看着程素素,以他的见解,程素素绝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京城里说起程素素,那是一个贤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却不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贤妻,当然是啦,你们注意到她会杀人吗?注意到谢麟除了写奏章,十篇小记里八篇给老婆歌功颂德了吗?歌颂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亲”,是决断,是在政事上给予的帮助,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她供应了一城的粮草,并且守住了城池。这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问她对魏主的看法了。 她会伪装,并且装得很好。 皇帝认真地问:“愿闻其详。”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国的处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认清魏国,不明白敌人,就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贪婪是真,为何贪婪?能够消除贪婪吗?怎么消除?给他们几本书就能达成吗?”程素素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皇帝缓了面色:“当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国也是皇帝这些年研究的一个重点,也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来,比如魏国生存的艰苦,他们不可能停止。谁能带他们有更好的生活,谁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径无过于南下。 所以皇帝是个很坚决的绝不妥协党。议和的时候他也很明白,并不是太平盛世的开端,而是另一场战场的间歇。 程素素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皇帝也认为程素素确实是有些见识的,也想多听一听,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她的见解并不全是被谢麟给灌进去的,多听些不同的声音,于认识事物是有好处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问了程素素对于如今兼并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这也是贪婪与进取心呐。” 兼并同样是皇帝研究的课题,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并的时候,也是恨这些人贪婪,但是在这些人眼里,这就是进取心。 程素素又说:“有些人有心无力,子孙不肖就易破落,但是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积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间差的这些,就要从别的地方找补过来。”这就又说到了人口资源的问题,归到了经济、利益。 皇帝一点头。 程素素道:“对内掠夺就是兼并。” “还有对外么?”皇帝敏锐地问。 “现在没有了,想有,也不难。” 皇帝道:“穷兵黩武可不是好事。” “因为没有找到划算的地方吧,多出来的人口总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她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扩张的天性也是真的!谁要以为封建王朝不喜欢扩张,那就是真心错了。只是没地方好扩了而已。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海外贸易。程素素道:“兼并之所以为害,是因为失地的农民多,农民失地,无以为生,就会成为流民。多出来的人得给他们找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内为患。这样,能够少死很多人了。” 皇帝一愣,他感受得到程素素这个女人是有野心的,又是对外扩张,又是指点江山的,说实话,皇帝固然知道她有见识,也觉得她越界了。但是“很多人不用死”,这个理由太纯朴了。万没想到她转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皇帝问道:“就为了很多人不用死?” “难道是为了大家都过不好?”程素素诧异地反问。 皇帝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混和着惭愧与激动的暖意来,他毕竟不是一个生长在阴暗中的人,还有心说:“倒真是程家的家风了。” 程素素道:“我在哪家都一样。” “ 分卷阅读550 开疆拓土,谁不愿意呢?”皇帝叹道,“眼下做不来。” 谢麟道:“也不必非要土地,可以做别的嘛。陛下,知道泉州、广州等地外来商人颇多……” 皇帝当然知道了,如果在果内鼓励经商,那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如果让这些“多出来的人”即剩余人口往外面去,皇帝还是不太反对的。 “朕要想想,”皇帝说,他感觉到了这个办法比对内动手要好,但是其中利弊、操作,他还需要慎重,“刚才的话,且毋宣扬。” 尤其是,谢麟说的已经涉及到了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了,这个概念它脱离了实体的土地。皇帝一时没有能够弄明白,他需要再思考。 第248章意见相左 称得上是基本国策的改变,慎重是应该的。如果皇帝一拍脑门就答应了,程素素才该担心他会不会再一拍脑门又反悔了。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的决定,才不容易更改。阻力肯定是有的,但是程素素对皇帝的智商和见识是有信心的,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就说明这事有门儿。 一旦皇帝有这方面的想法,哪怕有阻力,程素素估计皇帝至少还会再她一次申辩的机会。除非阻挠的人能够提出一个防止因过度兼并而改朝换代的、明显可行的方法,否则皇帝心中的天平还是会向自己这一方倾斜的。 带着这样乐观的情绪,程素素等待着皇帝思考的结果,或者说等待着与不同政见者的交锋。 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到宫里仔细回忆着对答,将每个字、每句话都掰开了、揉碎了的去分析,自己先要想出个头绪来。正思索时,太子又凑了过来,絮絮地说着今天玩得很开心:“要是卷毛和爆豆也能一起玩就好了。” “爆豆”是吴确的绰号,起因是谢业在家里淘气,程素素道:“你就是个爆豆吧?”羊骑士学会了这个词,极有同学爱的转送给了吴确。 皇帝笑道:“那过一阵儿再带你去。” 太子欢呼一声,开心地大叫:“万岁!” 皇帝失笑,摇摇头。一旁跟随多年的宦官小声地劝道:“圣人真是疼爱太子,只是……您这么带太子出去玩儿,怕是,不太妥当吧?说出去不大好听。” 如果说上一次皇帝是一多半带孩子玩,顺带问问北疆的事情的话,这一次就是要借着带孩子玩的名义,再跟程素素讨论一下这个“开拓”了,那是必须要“出宫玩”的。 所以皇帝板起脸来说:“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失信于孩子呢?”这话用上了曾子的典故,只要不是铁了心要皇帝不痛快的人,听了这个典故也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日也想、夜也想,所思不过此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眉头紧皱也无人觉得反常了。至尊父子往书院一行,接见了不少师生、询问了北疆情状的事情也没瞒得住人,读书人以为皇帝重学问,朝野都知道皇帝关心边事,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一点点杂音也是一小部分官学生发出来的,这些人认为皇帝还没有这么关心过太学、国子监这样的官方学校,倒去了私人书院里,这样真是……真是…… 真是还没真完,就被师长喝止了。 一群傻缺!人家蒙圣上垂问,是因为真在北疆混过,你发的什么酸?把你们扔到北疆去喝风吃沙子,看你们还嚎不嚎! 皇帝想了半个月,突然大悟——谢麟说的、他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不就是与百姓趋利经商是一回事儿吗?这么一想,就挺明白的了。不过一个是在国内,一个是在国外,因为活跃的地域不同,其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限制百姓经商,一是因为趋利之后,怕抛荒增多,影响了粮食的生产,二是这么多人经商人口流动起来,满地乱蹿不利于治安管理。所谓民风从纯朴变得奸诈,那就纯是胡扯了。谁告诉你耕田的就比经商的憨厚了?那乡间那些命案,都是鬼干的?! 现在呢,由于兼并,显得人口过剩了,保证生产的人口是有了,还富裕出不少,这些人必得给安排了。这些人流动在国内乱蹿的少,蹿外头去,爱怎么蹿怎么蹿呗!管理的难度,或者说管理失败的后果,并不严重。 是的,不需要土地来安置,至少是不需要皇帝在自己的国土内拿出土地来安置。皇帝豁然开朗,明白了那个抽象一点的概念,甚至有点理解这样变化之后的好处了。 想明白了,皇帝便先召了叶宁来,试探一下叶宁的态度。 ———————————————————————————————— 选择叶宁是有原因的,皇帝虽然不大派探子去刺探重臣,心里对一些事情还是很明白的。比如叶宁在许多事情上更愿意听外甥的意见,大方向上都会与谢麟商议。当然啦,谁有这样一个外甥,也肯定愿意听听他的见解。 谢麟的态度很明白了,他倾向于听老婆的意见。而皇帝也认为谢麟他媳妇儿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一个影响一个,叶宁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是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试探性地问叶宁,是否可以尝试扩大海外贸易,以容纳更多的“剩余人口”。 叶宁脸色大变:“不可!” 皇帝错愕:“卿何出此言呢?” 叶宁道:“如此一来,这些人不耕不织,不服役、不纳税,乡俗尽毁呀。”商人的税与农夫的税是不一样的,叶宁心知肚明,这商号挂哪个权贵(比如他)名下,这税就完了。且正式规定的商税还比种田的税赋要轻。再有就是社会风气的问题了,经商的地方,风气总是刻薄得多,且没有人情味儿。 朝廷很讨厌“政令不下县”,也很想将影响力、控制力更加深入,乃至于有强令拆散大家族,令他们化作小家庭来纳税的情况发生。但是,他们的统治又依赖于伦理宗族,凶悍与谢麟,初次外放就整垮了当地大族,最后还是要与当地的其他家族合作,默许他们的存在。就是因为这些家族在很大程度上维系着乡间的稳定,填充了官府的真空地带。 皇帝心说,让这些大族吃些苦头也是极好极好的。 作为一个皇帝,自己的诏令可能在乡间还没有一个土财主族长说话管用,他的心里是不舒服的。 【朕为了国祚绵延都肯妥协了,你们还想千秋万代的一言九鼎吗?】皇帝心里是泛酸的。叶宁越说这个后果呢,皇帝越 分卷阅读551 有那么一点点作对的意思。他也是被亲爹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宝贝儿,脾气那是当然有的,大事上理智让他忍了,这边边角角的,他还就杠上了!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咋的?! 叶宁苦口婆心讲到最后,皇帝干脆闭口不言了。叶宁叹息道:“陛下,臣知道陛下为难,如今朝廷积百年之弊都压到了陛下的肩上,可陛下不能饮鸠止渴呀。” 皇帝等他说完,才反问:“卿有何良策?朕要能施行、能见效的!” 话的内容很平常,不寻常的是皇帝的态度,很坚决。叶宁自知此时如果搪塞,必然招致皇帝的反感,他又真没有有效的办法,也实话实说:“没有。臣要搪塞陛下,一句抑兼并就够啦,可是怎么抑呢?如今魏虏为外患,歉收为内忧,水旱是天灾,匪乱是**,陛下,不能再,您也知道的,是,程犀做得不错,可我能有几个程道灵来给我一地一地的纾缓兼并之祸?第四……” 李丞相摆摆手,打断了皇帝的话,坚定地问:“陛下,这些臣都知道。臣教过陛下什么,陛下是忘了,看来不打手板果然是有弊端的!不提功不十,不易器,利不百,不变法。都不提,我只问陛下一句——陛下这布新而不除旧,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但是这新,陛下想好要怎么管了吗?!想到过后果吗?” 皇帝还真想过:“市舶司一直都有,不过管的多一些,人手不够,可以扩充嘛。若南下真有合适的产粮之地,设郡县难道是什么新鲜事吗?就是将以前做过的事情,如今做得大一点罢了。” “大?一旦大了,就与小的时候不一样了!活到二十岁,就不是二十个一岁的娃娃那么好骗了!布新不除旧,只是缓上一缓而已,终究要做过一场的,陛下若没有相当的办法,恕臣不能苟同。” 皇帝心道,老师果然不同凡响,“布新不除旧”是说到点子上去啦。至于做过一场,那就做吧,又不用朕来做!是土财主跟钱袋子打起来而已,我站钱袋子,我不怕呀。 不过这钱袋子不好管,唔,光有钱也不行的,也是要粮的……啧,还真是很麻烦的事情呀。 皇帝越想越远,李丞相也不打搅他,安静地告退——这样一件大事,让皇帝一拍脑门儿就想一个办法出来,皇帝敢想,李丞相也不敢用。李丞相只在临走前提醒皇帝一件事情:“陛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近忧也不能忘了——魏虏,还是要对付的。” 皇帝的脑袋大了起来,强作镇定地对李丞相道:“忘不了,两府也要用心。” “是。”李丞相答得干脆。 李丞相去后,皇帝敲了好了阵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去找儿子:“瑛儿,想不想出去玩?” 第249章不是撒娇 “嗯……”太子嗯了很久,才嗯出一句来,“还是不要了吧。” 皇帝一口老血:“为、为什么呀?”之前望眼欲穿,口水都要滴下来的不是你吗?还要跟同学一起去玩的那个不是你吗? 太子磨磨叽叽半天,才哼出一声来:“总想着玩儿,不好。” 皇帝哭笑不得:“这就叫不好了吗?” 太子认真地点头:“嗯!吾当自律。” 皇帝乐了:“你懂的还真不少。” 太子吭哧吭哧闷了一阵,低头踢踢地毯:“嗯,要……有点样子。” 皇帝弯下腰来,问道:“这又是谁教你的?” 太子微微惊愕地道:“难道不对吗?” 皇帝道:“难道师傅没有给你讲过,什么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吗?只弄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才是误事呢。” “那……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呢?”太子认真地问父亲,父亲这话与母亲又有些不同了。母亲的意思是,甭管你现在明不明白这些举动有什么意义,但这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依样画葫芦,画得久了,就知道原因了。 皇帝道:“那岂不是傀儡了?” 父子俩就“皇帝/太子装腔做势塑造假像”的技术问题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探讨,皇帝弄明白了皇后是怎么教儿子的,并对皇后进行了部分肯定。同时又教儿子:“事有轻重急缓,装模作样是最次的。”他就看不大惯先帝那绷架子的样儿,自己教儿子,当然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来教了。 太子也有自己的小观点,父母二人一比较,果断地站到了亲爹这一方。亲娘说的当然也有道理,但是比较起来,爹是从太子做到皇帝的人,他的经验应该更实用。听爹的! 然后父子俩就开开心心地组团去儿子同学家开的游乐场玩去了。 ———————————————————————————————— 自打皇帝上次离开之后,程素素与谢麟就知道还会有后续。这样大的一个方向的调整,不可能只通过一次谈话就确定了,必然还会有后续的辩论。 谢麟开玩笑地说:“此议一旦定下,政事堂就是给你办事的了。”这策略一旦定下来并且执行了,百八十年的不会变,都照着划下的道儿往下走了,可就是给程素素办事了么? 程素素道:“难道不是是路边儿挎篮子卖花儿的么?”三文不值两文的将漂亮的花 分卷阅读552 儿给了出去,将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两人说完,相对一笑。 谢麟道:“只怕执政轻易不会点头。” “客气了,不打上门来生啃了你就算法外开恩了。” “哦?” “这是挖人命根子呢,怎么会不跟你急?” “怎么是我了?” 程素素笑道:“你去问问他们,是找你还是找我。背锅吧,谢先生。” 谢麟也笑了一回,而后正色道:“你竟有把握吗?” 程素素道:“路,我是有把握的,你们能不能走得到,得问你们了。” 她平素说话,与谢麟是“咱们”,如今却说“你们”,谢麟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只负责指路,并不负责具体执行,执行的是朝廷,是这群男人,程素素是没有办法去具体实践她自己的想法的。 谢麟叹道:“只怕大家不乐意做,也不知道怎么去做。陛下还会再来的。” “那倒不用怕了。” “也不知能否说服执政们。” 程素素笑道:“若是世间一切难题都能靠说服来解决,人还要长手长脚做什么?还要爪牙做什么?长条舌头就行了。最终,还是铁和血。不是么?我们挑起魏国内斗靠的是什么,会引发自家内斗的,就是什么。” 谢麟道:“无可避免吗?” “唉,你要不是这样想的,早就反对我啦。既没有阻拦我,快点动动脑筋,怎么给我收拾烂摊子吧。” “遵命——” 程素素与谢麟说得轻巧,实则也花费了不少心力,腹稿打了无数,想的不外是如何回答皇帝的问题。皇帝肯定是带来难题的,比如执行的问题,但是程素素不打算直接回答他。 是以当皇帝再次登门,将儿子打发去与同学们玩耍,留下谢麟与程素素密谈的时候,程素素就没有上次回答得那么痛快了。 皇帝是先闲话家常说儿子,继而说到父母对子女总是有期望,又希望他们能够活得轻松一些。在太子过得轻松一些,皇帝就得把许多事情先给解决了,这便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国政,说到了两个资历比较深的丞相的反对意见上了。 看到只有谢麟夫妇在,皇帝口中不无抱怨:“李老师给我丢下难题,你舅舅更好,头摇得像拨浪鼓。” 程素素心道,改革的事儿,谁干谁倒霉呀,人家干嘛给你干呢? 皇帝抱怨完了,才发觉,能够让他撒娇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虽然那个男人记仇、小心眼儿、死迷信、脾气不好、多疑、也不英明,但是世间只有那样一个人才会无条件的让他去依靠。然而,那个男人已经是先帝了。有委屈,他得自己咽了。 皇帝重新武装起自己,诚恳地问:“不知夫人有何可教我?” 程素素反问道:“陛下知道他们二位为何不愿意兜揽此事么?” 皇帝道:“请教夫人。” “叶相公读的圣贤书,求的万世不易之法,就像每天吃饭睡觉那么自然,硬要他白天不吃饭、夜里不睡觉,他怎么会答应呢?至于李相公,他或许能听出来您的意思,但是……您想让他怎么做呢?” 皇帝道:“这些我都明白。国家养士……”养来就是让他们干活的,不是吗?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养而不能用,养来何用?是也不是?”程素素笑道,“养兵,做兵的知道自己是拿命混一口饭吃。养个仆人呢,他就是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突然有一天,告诉他要捐躯,只怕也是不干的。陛下,七国争雄,唯秦越战越强,然而为强秦奠定基础的那个人,死了,惨死,车裂。商鞅做人做事或许有欠缺的地方,然而,前车之鉴呐!” 谢麟剧烈地咳嗽起来:“孝悌忠信礼义廉……” “别扯没用的了,都到这儿了,说实话就是你的忠了。陛下,我妇道人家,只管说,不管干的。事儿是你们在做,做之前,这些都想好了吗?其实李相公问您的,并不是‘此事如何做’而是‘陛下可有担当?’” 每个时代都有有识之士能够看出弊端来,然而想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太难了!多少改朝换代,都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不得不推倒重来。巧了,如今在位的这位仁兄运气好,遇到程素素这个老天给他的金手指,往地图上一点,给他指了条路。 现在程素素在说出来具体方案之前,又甩给皇帝一个问题——你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了吗?总不能好处都让你占了,牺牲的事让别人去顶吧?这种弄权的事儿,是你爹的风格,所以真心对他的大臣……好像是没有的。你要这么玩儿下去,结果肯定是大家都不陪你玩儿,或者玩儿你了。 听到程素素这些个话,是个老板心里都不痛快,然而皇帝忍了,想了一下还觉得,这是实话。 皇帝踌躇了一下,道:“夫人的意思,要朕扛起这件事来?” 程素素肯定地道:“别人扛不动。这一变动,若无人将它扛起来的话,想必政事堂宁愿去抑兼并。” 皇帝不停地捻着手指头:“抑兼并……”不放心呐!这玩艺儿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抑兼并,多么熟悉的套路啊,能干他还不干吗? 皇帝也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在他下定决心之后,反倒有些像他的叔叔齐王了。不必天人交战,皇帝果断地道:“也只有我来扛了。夫人对我说了实话,我也对夫人说实话,成,才有千秋万代,败,也不会比这么胶着下去差多少。” 程素素的判断没有错,皇帝也是被逼上绝路才想到这个跳崖遇到老爷爷传功的梗。 有了皇帝这句话,程素素才敢说下去。皇帝的表现比她期望的还要好,她也不能再要求皇帝更多了。 程素素谨慎地道:“陛下,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幼苗与婴儿是希望,却也是最容易破灭的。拔苗助长,只会南辕北辙。” 皇帝点点头。 “看到利益了,自然会有人放不下。到那个时候,就是幼苗长成树木,婴儿成长少年的时候。” “然而放纵商人是不行的,”皇帝很坚持,“他们做官,我知道是怎么做的,放任官员去管商人,商人会被管死的!”皇帝对官商之间也是门儿清。举个例子,和买。完全没有契约精神! 虽然皇帝不能将里面的理论、逻辑弄得清楚,但是 分卷阅读553 看问题挑毛病是看得极清楚的。哪怕你有好经,歪和尚一念也给你念走样了。 程素素道:“那就不经官府。陛下自己赚点私房钱吧,带我们入一股,如何?” 半公半私的性质,尽可能的在旧有的集团的基底上培育一个新集团,这是程素素能想到的,对自己最安全的办法。诚如皇帝所说,朝廷的契约精神相当的缺乏,它就没这个传统!想照搬着地理大发现搞殖民,那是不行的,得结合一下国情。 具体的操作,程素素也不敢给它规定细了,因为她也是没有实践经验的。 谢麟道:“这好像……也是腾笼换鸟?”以皇帝为首的旧集团的一部分,与新兴的一部分势力合流,形成新的统治秩序。 说到“腾笼换鸟”,皇帝心头狠狠一跳,他最担心的无过于自己给换下去了。但是如果换照程素素这个思路呢,是他握有主动权,联合一部分人,将另外一部分给换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商人会崛起,人一旦有了钱就会追求地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起整个儿被人踢出局,这个结果皇帝可以接受。 皇帝已经想明白了,新的办法完全可以解决兼并,使得人口与资源的矛盾,不在实际的土地上呈现,而是换一种比较虚的方式。这个矛盾的新的呈现方式,皇帝看不出来它会有什么比兼并更可怕的后果——比改朝换代更可怕的后果——那么皇帝就能够容忍。 当然是另类的腾笼换鸟啦,不管什么样的时代进步,总是能保存一部分旧有上层的一部分“开明人士”。程素素因为是在人为地推进这个过程,而不是等条件完全成熟之后的自发演化,保留的保守因素就必须更多一些,比如保留旧有的王朝,以皇帝做为牵头人。 程素素道:“几千年来,一贯如此,大浪淘沙,尽力别被淘出去吧。” 皇帝道:“是这个意思。眼下不能就轻易办了,我还要再想想。” 程素素躬身一礼。 —————————————————————————————— 从书院回宫的第二天,皇帝再次召见了李丞相。 开门见山地问李丞相:“老师,我意已决,老师可愿助我?” 李丞相可不会轻易就被一句“老师”给收伏了,非常嘲讽地道:“陛下,老师能做的与丞相该做的,可不是一回事。” “老师,帮我想一想吧。”皇帝耍起了无赖。 李丞相一挑眉。 皇帝无奈地正色道:“该担的,我担,老师,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孤家寡人。” 李丞相问道:“陛下这是在撒娇吗?” 第25o章老将出马 这个……当然是有点想撒娇啦! 当然也是不能承认的。 皇帝的面颊抖了一抖:“什、什么?” “既然叫了老师,那就说老师的话吧,真心帮陛下的人还少吗?陛下做得不错,想为陛下分忧的人多的是。哎呀,那是什么脸?”李丞相说到最后,表情里带着嫌弃。 皇帝撇撇嘴,被教训了之后心里反而有点高兴:“老师会帮我的,对吧?” 李丞相默默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居然从里面看出一点点的纵容来,登时开心了:“对吧?” 李丞相很无奈:“陛下也要先说说打算。” 皇帝早打好了腹稿,打从书院出来,他就在想程素素给他提的几个问题。此时说得很有条理:“我意已决,如今之势,非变不可了。有什么后果,我愿承担。然而此事非一己之力可为,我亦不会急功近利,我求的是万代基业,不是一时发泄。我……愿妥协。” 李丞相有些动容,却依旧没有松口:“陛下还没有说底线是什么,也没有说怎么想到摸出这么一条路来,更没有说有没有想到会有哪些阻碍,不成又会如何。” 最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大像是皇帝能突然想到的,td到底是谁教你的?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 在李丞相的逼问之下,皇帝还是将程素素给招了出来。一则李丞相与程素素关系极亲密,二则要做事,是不可能绕过李丞相的,还需要李丞相与程素素那儿多有沟通呢,必得告诉李丞相。 李丞相听完了,一敲桌子子:“我就知道她不弄出点事儿不舒服!” 皇帝微惊,扯了扯李丞相的袖子,怯怯地:“老师。” d!又撒娇了! 李丞相很生气,瞪皇帝,瞪着瞪着,目光便软了下来。想当年,他正经八百给还是太子的皇帝讲课的时候,这个集万千宠爱、万千期待与一身的少年的性格就很不错,也好拉个袖角。如今…… “二十年啦……”李丞相感慨一声,旋即板起了脸,“此事陛下没有说出去吧?” 皇帝马上保证:“这如何能随便说得?!” 李丞相道:“那便好,我得见见她,看她到底要搞些什么!” 皇帝心道,李丞相为政多年,总是比谢麟夫妇老练得多,也是该让他们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当即表示,他来安排双方见个面,嗯,他想在场也听一听。 李丞相道:“那就去他们那里吧。”皇帝总以北疆的事情为借口,带着太子去书院,这个借口很能迷惑一群人,京城里已经掀起了研究魏国的风潮。现在李丞相明白了,哪是为了研究魏国呀,这是在研究自己呢。 ———————————————————————————————— 再去天一书院,就是皇帝与李丞相同往,并没有带上太子了。 书院里,谢麟得到通知之后就准备上了,还提醒程素素:“李丞相比圣上要老辣得多。” 程素素道:“明白,明白。伯父却也不是固步自封的人,只是免不了要挨一顿骂了。” 谢麟道:“那就挨着吧,要是挨骂能办成事,那简直太容易了。” 出乎意料的,李丞相进入书院之后却是一派的慈祥长者的模样,也与书院里的学子很和气地打招呼,跟皇帝谈笑风生地进了堂内。 等清完场,李丞相便表演了一回变脸的绝技,一张脸仿佛是看到儿子期末考了个零蛋的亲爹。 程素素本能地一哆嗦:“伯父?” 李丞相道:“我就知道是你!” 程 分卷阅读554 素素乖乖低下头来:“哎。就是我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么个办法的?”抛开这法子对旧俗的冲击不谈,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程素素道:“我空闲多,就琢磨嘛。您看,这么多年、这么多能人,什么招儿没用过?却都是没能挽救危亡的,可见这法子是不能用的,那就得想别的法子去……” 李丞相也不是来听程素素表达她对事业的追求的,他需要全面的了解一下程素素对皇帝的提议。比起皇帝来,李丞相就更务实,也更会考人。程素素将人口、资源、发展等等,都说了出来,依旧不能令李丞相完全放心。 李丞相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个办法就一定可以呢?不提有人阻拦,哪怕没人阻拦,你就一定能成吗?不要与我说,别的办法都没有用了,只有用这个办法。至少抑兼并还能缓一时之急!你的办法却是从来没有验证过的。‘剩余……人口’?这说法我算你对,你要知道,良相如良医,看出病症来不算良医,要能治病才是良医。为相也是一样!你得给我一个交代!国家大事,不是拿来儿戏的。” 程素素道:“伯父既这么说,看来是想过后果的。这样做的后果,会令庶人不必科考再多一条晋身之阶。商人也上了台面,恐怕许多士人会不喜欢。譬如吴起,楚国反覆了多次。可是伯父熟读经史,可发现一件事情么?” “什么?” “发展,是永不停歇的。”程素素又向李丞相进一步阐述了社会也是发展的,很明显的,就说一个亩产量,现在都比几百年前高不少,这是有历史记录的。再者,人口的增加、疆域的扩大…… 最最后,程素素给李丞相和皇帝说了一个“文明的进步”。两位都是读书人,程素素便举了古籍记载的例子,从“人葬”、“人殉”,到孔子发出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诅咒,都能看出对“人”的态度是越来越尊重的。越是文明,底层的尊重就越会被重视。说商人不如士人,好,就不如,那接下来的发展,也应该是商人不会被那么轻视。 李丞相没有去硬抬杠,反问,怎么知道这个规律到这儿不会发生变化呢?那就是为反对而反对了。程素素现在这个规律总结得是不错的。哪怕不是很能接受这种“鞋子居然也要跟帽子放到一个位置上”的未来,两人都不能否认,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程素素的结语是:“对庶人关怀,对士人自然就更关怀了。”比如说,你家儿子现在只能死守着土地、官职、爵位,这三样都是有数的,但是经济、金钱这些东西的增长呢,却能跳出这层束缚来。 程素素自己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与其说是讲理论,更多的是要举事例。但是李丞相做了几十年的丞相,他就是研究这个的,一时之间理解得竟比程素素还要深刻一些。 听了一阵儿,李丞相不再发问。具体执行的事情,他也不会去问程素素——这丫头想法很新奇,让她做事?别闹了,实践是程素素的短板,她根本没有参与进这一整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运作的经验。 李丞相枯坐许久,问道:“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程素素低声道:“知道。不会比坐以待毙更难。” 李丞相最终也说了一句皇帝常说的话:“我要再想想。” ———————————————————————————————— 李丞相想的就比皇帝想的还要深刻一些了,十天后,李丞相又到了书院,这一次,皇帝依旧赖了上来。十天之内,李丞相给程素素写了很多小纸条,想到就记下来,派人送到书院,程素素再给他作答。 这一次,李丞相要求程素素再系统地给他说一说,程素素照着他的要求讲了。李丞相道:“你什么时候读的法家?”接着又问谢麟:“你也这么纵容她?” 谢麟道:“您执政,难道不也是外儒内法吗?” 李丞相白了他一眼。 皇帝举袖掩面,闷笑,被李丞相抽了下胳膊。 抽完了,李丞相对程素素道:“你这一切,想得很好、说得很好,我也要承认,抑兼并就是驴拉磨地在转圈儿。你这一切,却都是基于——对外贸易能赚钱,这些钱,能养活一国人吗?” 程素素心道,艾玛,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忙说:“四海之外还有四海。” “哦,土地,嗯,矿藏!”李丞相没有被忽悠,“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有这么多无主的、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怎么能保证有矿藏?!你知道出海之后离□□有多远吗?走出去的人,要怎么治理?不划算怎么办?” 还是一个利益的问题,如果利益足够大,那肯定会想办法,哪怕把统治的重心南移、东移,都值得,中枢也乐于去做。但是,如果这扩张的利益不够大,这就是个鸡肋了。最终可能就是送人出去,然后……独立。多出个像安南那样的地方来,中原强大了,征服做郡县,一旦势微,它们就自己称帝去玩儿了。 这个程素素把握最大了,果断地道:“那就赌一赌吧,我赌必然值得。金银铜矿,珍珠宝石,绝不会令人失望,海中有宝。” “赌?!”李丞相想打人了!皇帝也要吐血了,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经历,最后还是赌吗? 程素素心说,难道我给你讲世界地理吗?!有三代两汉三国,有隋唐,世界地理,也能讲的,对吧?可是你讲了,你能保证不烧死我吗?不过李丞相这表情将她打醒了,她刚才说的话有些出格了。 程素素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也没损失,不是吗?除了拉磨转圈儿,您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只有向外,只有跳出兼并、抑兼并,抑不了就乱套的怪圈。不然总有一圈儿碾子要碾到咱们身上。先派人去勘查呗,您要不动,我自己个儿派人出去。” 李丞相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你!”皇帝担心极了,给老师拍背。 李丞相缓了一缓,道:“陛下,市舶司那里要派能员干吏前往,臣举……”看了程素素一眼,“襄阳侯第八子,精明干练,就他吧。”程素素说得对,没别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李丞相还是心疼他的皇帝学生的。 皇帝犹豫地问:“可行?” 李丞相指指程素素:“她还有话没说,咱们不问了,我看是行的。”心里也在嘀咕,程素素这个人,在李丞相看来,还是有那么 分卷阅读555 一点神神叨叨的。 皇帝微愕,不问?他能压制得住好奇心,但是在国策上,能不问明白吗? 李丞相不再问了,皇帝也只好记上一笔:得空自己问。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李丞相起身邀请皇帝离开,皇帝也不赖在这儿非得在今天把事儿问明白。不意回去的路上,皇帝邀李丞相同乘一车,李丞相却低声对皇帝道:“她与她哥哥不一样。” “那岂不是……不好么?”程犀的评价是相当好的,与他不同,那就是没那么好。 李丞相道:“陛下,她是女孩子,有志向又有什么用?谁也不给她这机会去做,所以呢,你要她亲自去做某事,那她得现学。可是要她去看事情,出谋划策,这些她闲得发慌的时候早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 总之,这是一个理论派,还是一个水平很高的理论派。至少在李丞相心里呢,还是个比较有人品的理论派。 皇帝苦笑道:“老师,也能只能相信了。” 李丞相突然道:“她有点神神叨叨的,信一回,倒也无妨。”不然还能如何呢?既已决定要对学生再好一点,李丞相也只能上了贼船了。面对贼船上的困局,连李丞相都短暂地希望世上真的有神仙了。 “她们家,出过神仙嘛,”皇帝如此安慰自己,“那咱们怎么办?” 李丞相低声道:“市舶司先管起来嘛。再有,招募船工、矿工、会探脉的技艺之人出海。” 皇帝道:“好!政事堂呢?” “政事堂?陛下,两府还是先盯着魏国吧!眼下魏虏才是大患吧?” 皇帝摸了摸鼻子。 —————————————————————————————— 有了李丞相的出谋划策暗中支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蔡八被派到了市舶司。他背后有人,靠山极硬,本人近来又上进,将市舶司也打理得似模似样。 “官商勾结”是绕不过去的坎儿,皇帝一面派了蔡八管市舶司,另一面也采用了程素素的办法,他派出了商人去参与贸易,先掺一脚。没有任何意外的,京中几家与皇帝关系亲密的权贵,也都参与了此事,程素素直接将高英派了去。 李丞相则暗中下令,在沿海择址,一旦利润可观,即刻修建船坞,以供应可以出海的海船。如果没有利润,那就不用建了。与此同时,有经验的船工水手、会探脉矿的匠人、跑过海路的商人等等一一就位,且有一队兵士奉命随船,悄无声息地扬帆出海。 两府则将目光放到了北方。 魏主重华遣使来通报了自己成婚的消息,邀请虞朝派员观礼,同时要求修订盟约。新的盟约,魏国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其中一条便是借地。理由是近年来魏国的自然环境变得更恶劣了,希望虞朝能够出借一部分土地用来安置魏国的百姓。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令一向标榜着“仁义”的虞朝想骂都骂不出声儿来。 皇帝深沉地道:“想要内附吗?政事堂拿出个内附的章程来。” 当然不是内附了!明显是要地嘛!于是一方要地,另一方要魏主去帝号内附,这条件显然是谈不拢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亏得双方好耐性,使者你来我往了好几回,终于谈崩。 次年春天,魏主亲自领兵南下。 第251章主战主和 两府再次高效的运转了起来,第一件就是压住消息,不令扩散。有过被魏军进逼京城的前例,若是让人知道魏兵再次南下,必然是人心惶惶,没事也要慌出事儿来了。 然后就是忙。调兵遣将、筹集粮草,还必须兼顾着正常的国家秩序。 谢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管着户部,一旦战起,四面八方都伸手管他要钱。战争机器一旦转起来烧钱是其必要条件,赚钱?现在是不敢想的。许多时候,并非朝廷软弱想议和,而是比起战争的消耗,“花钱买平安”的花费反而要小许多。 但是对于虞朝上下而言,并不想交这个“保护费”。然而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的战争,战又战不下,不免会生出一些其他的声音。士人关心国事,既有思考如何能够战胜对手的,也有思考既然战争不划算,不如给魏国仨瓜俩枣的,换个平安。 这样的想法还是很有市场的,你只要会算账,就会觉得打不赢的仗确实是一种浪费。空耗人力、物力,有那个功夫干什么不好?天灾**的,都等着朝廷赈济呢。 天一书院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起初,书院学生的成份很单一,就是京城这边读书人里的佼佼者,大部分还是谢家的亲朋故旧里选出来的。然而随着谢麟北上做了安抚使,又定下了学生轮换的制度,这成份就变得复杂了。 北疆出身的学生,对魏人是深恶痛绝;尚未去过北疆的学生,则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认为应该顾全大局。京城出身而去过北疆的学生又分为两派,他们是知道兵祸之后是如何惨烈、厌恶魏国的,但是从这个现实出发,居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派认为当以战促和,另一派则认为付钱也行,只要让战争早点结束。 北疆的学生里,很有几个父母亲人死在屠刀之下的,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京城的人无法感同身受,希望他们能够抛弃私仇,为国着想。 虽然不知道边境已经打了起来了,书院里关于对魏方策的争执从来没有停止过。皇帝近来频频驾临书院,更是助长了这股讨论的风气。 越讨论,观点的分歧就越大,则辩而至于吵,乃至于打。 一方面是不共戴之仇,怎么也不肯让步,另一方面带了一点点高高在上的“我有大局观你没有”的优越感,终于开片了。 很不幸的是,因为政事紧张,谢麟不在书院、有官身居要职的兼职老师们也不在书院。谢麟那位授业的恩师年事已高,已无法视事,其余的老师份量又不大够。至少在拦人家杀父、杀母之仇的时候,份量不够。拉也拉不住,有两个讲师还被打出了熊猫眼。 鲍照是主战派,按捺住了下场的心思,急匆匆派人去请了程素素来镇压。谢麟不能过来,则能镇压得住这群乱神的,也就只有程素素了。 程素素正在府里等北方的情报,接到鲍照的求助,唯恐将谢麟的老师郑先生给惊着了,一马当先飞奔到了书院。 学生们的火气憋得很足,程素素纵马 分卷阅读556 跃过门槛的时候,他们还在打。打得十分投入,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发现程素素已经来了。鲍照却是望穿秋水等程素素来的,一见到她先叫一声:“师娘!” 听到这一声,才慢慢地有人发现她来了,渐渐住了手。程素素跳下马来,依旧有打在兴头上的没有发觉场内的变化。程素素一挑眉,鲍照大吼:“都t住手,师娘来了!” 正捉对厮杀的还有三对,一个个头巾也打掉了,头发也打散了,衣襟也扯开了。两对不好意思的,恨恨地瞪着对方收了手,一面慌乱地背过身去把衣襟给掩好。最后一对苦大仇深的依旧互相攥着前襟、流着鼻血,左眼圈被捣得乌青的一个道:“师娘到了也要讲道理的!”嘴角被打肿了的一个回嘴:“难道师娘会支持对魏虏求和?” 程素素当然是主战派啦! 所以她先把这俩货给打了一顿! 打完了才将两派召集起来,问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主和者以为,他们并不是软弱,也不是对魏国有好感,乃是基于国情做出议和的判断:“连年征战,空费国帑,南方水灾、北方旱灾,无数青壮死在北疆,于国于益呀。”他们认为这是高瞻远瞩。 主战的当场便跳了起来:“无耻!无耻!无耻!北疆的冤魂在天上看着你!胡虏向来不守信,议和?不过是藉寇兵而赍盗粮!” 眼看又要打起来了,程素素狠狠一拍桌子:“你们就学会这点东西吗?!学会这点东西就敢拿出来吵,不怕丢人?!” 两边都不服气的,齐齐躬身一揖:“请教。” “打你们跟主战主和没关系,打的是教了你们这么久,竟然还是这么不明不白!” 两边可都觉得自己很明白,又一齐“请教”。 程素素先骂主和者:“你亮出拳头,别人就送你礼物,你是不是很开心?” 主和者低声道:“学生并不是强盗,不会抢劫的。若是强盗,大约是欢喜的,不致杀伤人命。” 程素素没搭理这茬儿,冷笑着问道:“给你之前先抽你两巴掌,你还会不会见人就亮拳头了?要是捅你两刀呢?议和,是魏虏不必花费代价就可以得偿所愿,战,是要它流血,增加它抢劫的代价。你觉得议和划算?有没有想过怎么样让魏虏不划算?” 乌青眼一怔。 程素素继续数落主战者:“记着父母邦国之仇是好事,然后呢?你有仇,就要别人一起上阵?别人不愿意,你就打他们一顿,这与魏虏何异?既煽动不了人,也说服不了人,你们这些年都学了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主和是不也有他们的道理?怎么样从他们的道理上去想开来,说服他们同意你们?又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明白吗?” 主战的就没有主和的那么温驯了,虽觉得有理,却仍然不能咽下这口气。 还好,拳头收下来了。 鲍照算是主战派里颇有点威望的人,出言喝道:“师娘教你们道理呢!糊涂!居然听不明白。” 程素素问鲍照:“你是听明白了?” “是。” “好,你说说。” “……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伦理纲常失序,破口大骂是没有用的。即便是孟子,也有游说魏齐而非朝周天子的时候。” 说得还不错,程素素点点头:“以后多给他们讲讲。务实!别在天上飘着,要脚踏实地。走了!” 鲍照恭恭敬敬将人送到山门,低声问道:“师娘,官军,能胜的,对吧?” 若谢麟还主持着北疆,鲍照是有信心的,因为已经看到了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但理谢麟返京了,三安抚使上手就吃了魏国的亏,在魏国的耳目损失惨重,这让鲍照心里又没底了。 程素素果断地道:“当然!” ———————————————————————————————— 从书院再赶回府里,天色已晚,才进大门,便有江先生派来等她的低声说:“夫人,学士自宫中出来,模样不大对。江先生问了才知道,是陈相公与蓝相公主和,学士与他们吵了一架。” 陈、蓝二位与书院里主和派的主张也差不太多,不能说不对,政事堂做每件事情之前,也要衡量一下是不是“划算”的。战争进行了近二十年,虞朝真是一根毛的好处也没捞到还阵亡了无数将士,折损了许多的青壮,耗费了多少钱粮。两位一看到流水,心都要碎了。 有这些钱粮,做什么不好?! 陈、蓝二位丞相,是很关心民生的。 如果一件事完全没有好处,那么大家就会没有动力去做它。如果它还让人有了很大的损失,那不及时止损的就是傻瓜。跟魏国抻了二十年,朝野都被抻得疲惫了,虞朝需要休养生息。 陈、蓝二位看事比书院学生又深一层,他们更提出了进一步的见解。即,议和,然后腐化魏国上层。他们不是倾慕文明吗?好,给他们经书,让他们学习装逼,人一旦开始穷讲究了,就会失去锐气。 谢麟完全不能苟同这种肉包子喂狗的策略,当场就与两位丞相顶了起来。谢麟熟悉北疆的情况,尤其有魏主他爹的例子,那人够斯文了吧?还不是带兵围了京城? 陈、蓝二位此时统一战线,陈丞相只说了一句话就将谢麟噎了个半死:“有可用之将吗?!”齐王现在肯定得守京师,然后哩?你派哪个去统筹全局啊? 蓝丞相续道:“芳臣经略北疆有功,毕竟是文臣。” 谢麟快要吐血了,是的,他是文臣,并且不是儒将,打仗,他不行。 程素素到书房的时候,谢麟目光幽幽地盯着烛火,自谢绍往下,没一个敢吱声的。程素素将马鞭往榻上一扔:“怎么,你也置气了吗?” 谢麟抬起眼来:“也?” 夫妇二人将各自遇到的事儿说了一遍,谢麟道:“这群小东西,真是不学无术!”陈、蓝二人比学生犀利得多了,谢麟也跟陈、蓝二人说了类似的话,陈丞相反问他:“魏国也不是没出过事,他们退了吗?哪次不是开榷场、拿钱帛之后退的?” 皇帝是主战的,却也不能无视陈、蓝二人的意见。当时李丞相不说话,叶宁对北疆的事务向来是看谢麟,谢麟被被咽住了,叶宁也就没意见了,王丞相也主战,讲道理也讲 分卷阅读557 不过陈、蓝二位。 最后是李丞相打的圆场:“别人都打上门来了,一来就议和,朝廷威严何在?” 好么,先打一场试试吧。 程素素叹道:“就差一场胜仗了。”照她的估计,魏国是不会轻易放弃南下的主张的,更不会因为收了点保护费就不打劫了。但是正如陈、蓝二人所言,上下疲惫,所以需要一支强心针。 谢麟低声道:“是啊,也不知道这场胜仗什么时候会来。” 程素素道:“会来的。就快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也没个谱的,但是……这么多人,打了小二十年了,也该冒头了吧? 谢麟道:“借你吉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素素真有点神神叨叨的本事,就在两人说完话不久,北疆传来捷报——竟然真的打了一个大胜仗。将领既不是谢麟与程素素挑选出来的那一批苗子里成长的,也不是朝廷旧有的将领,他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团练士绅。 战报只有简略的几行字,写的是团练张鸿飞立功,居然击溃了魏主的左翼,杀获甚多。 程素素马上下令将具体的情报传过来。北疆是她经营最久的地方,情报网最先得到恢复,七天之后,详细的情报就摆上了案头。 这位仁兄,开始是来管后勤的。他家里耕读传家,真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良民。因为小有资产,从军轮不到他,又因为家风还算淳厚,谢麟收拾地方不法豪强也没收拾到他头上。他就这么安安稳稳活一下来,平生最不乐意的就是与人争执。 到了四十岁上,人人称赞张先生真是忠厚长者。既是忠厚长者,就要为乡里乡亲的出点力。团练来了,您老也参与一下吧。 谢麟在北疆的时候留下的传统,团练尽量少放权给地方士绅,但是地方士绅里有些能力的,也可以被吸纳,表现好的,谢麟将他们上表朝廷,纳入到正式的体系里来。 张鸿飞的名字还是谢麟给报上的。报完之后,张鸿飞就老老实实地干着管家婆的差使,也不贪污,也不生事,老实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管后勤粮草的水平不上不下,够用。谢麟也没发掘出他有其他的长项来——挑选后备人材的时候,张鸿飞他超龄了。 就是这么个人,居然阴差阳错的发挥出了他的潜力,也是令人惊讶的。 又过数日,北疆的详细战报传来,张鸿飞十分厚道地推功给了不少年轻人,这其中就有谢麟和程素素比较熟悉的名字了——有七个是谢麟亲自挑出来的。最大的谜团解开了,张鸿飞是真的天份,下面也有足够的可以执行他的灵感的人手。 朝野久候的转折,出现了。 第252章神神叨叨 “不太对。”程素素一时之间也说不上哪里有违和感,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样的“大捷”应该不至于瞒报,而张鸿飞这个人,谢麟也是有印象的,虽然没有发掘出张鸿飞的军事天赋,这个人做事至少是靠谱的,应该不会配合造假。 到底是什么呢? 程素素还是没有想明白,干脆再下了一道命令,让在北疆的眼线仔仔细细地查探。 与程素素相比,齐王的军事素养就高了很多。捷报传来,宫中、两府先是狠狠开心了一回,皇帝问:“张鸿飞是何人?”齐王与两府都不清楚,他们能记住张鸿飞的名字,已经是极限了。 谢麟还能说出一点张鸿飞的来历来,回奏说是团练。 齐王马上重复了一遍:“团练?” “是。” “官军到哪里去了?竟要团练来建功?” 齐王这话的意思,并不是指团练不可以先于官军建功,本身团练就是弥补官军不足而设的,断没有不用团练的道理。但是,无论是从训练、装备,还是军事素养各个方面,以及所承担的重责大任来说,都应该是官军打头阵,官军打完了,才轮得到团绕挑大梁。 此言一出,君臣脸上的喜色尽褪。皇帝马上说:“让他们仔细奏来!” 米枢密也不敢怠慢,提议到:“还要再行文质询驻防官军的下落。” 已经琢磨着要庆贺大捷、乘胜追击、以战促和……等等等等的算盘都息了下来。两府的老狐狸们不免有了怀疑——是否另有隐情? 京城往北疆去的快马不断,这一回,朝廷的消息到得比程素素要早。朝廷里有明白人,地方上的许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是的,瞒不住。 瞒。 北疆大捷是真,大捷之前是有一败的,官军被击败,才轮得到团练上场,也才有了张鸿飞出头的机会。而官军被击败,乃是因为当时虽然已有预警,然而魏兵久候不至,恰逢着城内安抚使做生日,邀了大家去吃酒,主要是联络一下感情,大家通力守城。 魏兵就在这个时候发动突袭的,当地文武里的头头脑脑都接到了帖子,营里没留几个主事的。蛇无头不行,经历过战火的官军其素质比之前要好上一些,仍然落败。 因为自己过生日而给了魏兵可趁之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同样的,如今上下的战力也比以前要高上一些。只要瞒下这一场不要被惩罚,缓过一口气来,未尝没有翻本的可能。 赌一把! 只要打了胜仗,其他的就都好讲。再不济也能争取到一定的时间,收拾残局。到时候即便追究,看到造成的损失被挽回了不少,总体损失不大,也容易开脱。 官场惯用的手法,被程素素暗地里下黑手借刀杀人的安抚使用过,试图掩盖责任的安抚使当然也就会用了。 樱桃译完了消息,恨恨地骂道:“怎么当官儿的来来去去都一个样子?五部也是,竟没能探出来,还要六爷亲自过问才能查到。” 程素素道:“出了这样的事,瞒都来不及,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呢?” “咱们干的,不就是探听这些不轻易让人知道的秘密的事儿么?” 程素素一笑:“不错。盯紧了。还有,把张鸿飞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一丁点儿的线索都不要放过,他身边的人也要盯好。如无意外,朝廷会重用他的,他可不能出任何纰漏。” “婢子这就去办!” 樱桃的效率极高,出去跑了一趟,不但将命令发了出去,还带回来几个主动请缨的老手,都是前番从魏国逃回来的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 分卷阅读558 ,这些闲不住的、有怨念的人听到两国开战的消息,又都坐不住了,往程素素这里来,要求再次北上。 程素素大喜,当即拍板:“可!我正要些有经验的老人北上去!若探得张鸿飞的事情属实,真是天大的喜事!到北边之后,确定几个人的安全!” 程素素给出的名单里,排第一位的就是连山一家,然后是安喜等人,继而是谢鸾谢理王经等等。他们虽然不在此安抚使手下做事,终归都是在北疆,连、安等人还是军中将校,安危更是难测。程素素甚至要求,如果情况允许,让卢氏带着小青的儿子连铭,由五部的人护送返京。 她这边一条一条的命令颁焉,朝上也没有闲着。对比程素素,朝上君臣的心情就不美妙了。折损了许多兵马,安抚使居然瞒下来了?!想当初,因为三安抚使犯事,皇帝是限制了他们对军事上过问的权利的,如今这样的大事,若无将领与他同谋,怎么可能瞒得下来?! 皇帝的又惊又怒且有几分后怕:“混账!他有负朕躬!”余下一连串的国骂都被他咽了下去了,当初是怎么说谢麟的?怕他兼领军政,权利太大,得召回来了!好,召回来了。然而谢麟在北疆的时候并没有干过这样出格的事呀!大败都能瞒下来!下次是不是要到魏虏打到宫门口,才会有人告诉朕? 能打的一个张鸿飞,还是团练,还是谢麟在的时候弄过来的团练。给他们攒下了多么好的底子,都要被这群混账败光了! 皇帝想气这安抚使,就越觉得谢麟真是个老黄牛。 头一件事就是剥了这个安抚使,押解回京问罪,第二件就问谢麟北疆之事,计将安出? 张鸿飞的胜仗是真的,但是要保住这样的胜利果实,就不能由着一群只考虑到自己官位升降的官油子来接手。皇帝果断地询问谢麟:“谁人可接替安抚使一职?” 谢麟也不客气,将王经给荐了上去,论出身、论资历、论履历,王经都是比较合适的。皇帝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两府也无异议,飞快地通过了这项任命。国家机器再次高效的运转了起来。齐王则建议,张鸿飞既然可用,就要给他更多的兵权,同时,不能一次给太多。毕竟指挥一千人与指挥一万人有不同,指挥一万人与指挥十万人又有区别。一次一次的多给他兵马,试探一下他指挥的极限。军事上,齐王才是专业的,两府同样给予配合。 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皇帝越想越气,最终还是忍不住捶桌暴走!“荒唐!他们的仕途竟比国家的安危重要!竟比将士的性命重要!竟比百姓的存亡重要!小人!真小人!贱人!” 谢麟则开始了极愁苦的统计——统计战损。既然张鸿飞是在官军被击败之后才反杀的,就表示败仗的战损是极高的!除了将士的损失,周围的府库等等,怕不要被抢完了?! 又叫魏国尝到甜头了啊?!!!谢麟气得脸都绿了,口气分外不好地找皇帝又告了一状,将皇帝也气也个倒仰。 是以安抚使被押解进京之后,直接被皇帝亲自过问,关进了御史台里。不但要问他这隐瞒的罪责,还要翻他的旧账。 前线杀得如火如荼,后方算账算得天翻地覆。 张鸿飞终于没有令期盼胜利的人失望,他与魏主对阵,再没有吃过败仗。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稳扎稳打一路进逼,反将魏主大军倒逼了回去。此时北国已飘起了雪花,不再方便大军的行进,补给也产生了一定的困难。 双方退回了战前的边界对峙,都不曾再越雷池一步。 魏兵是因为遇到了硬骨头,且损失不小,抢掠所得再打下去就抵不了损失了。张鸿飞则是因为……打不动了。他的士兵斗志昂扬,北疆的百姓也支持他,但是,物资跟不上了。在自己的国境内打一场胜仗,与跨过国界去追击然后打一场胜仗,对后勤的压力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这一点上,谢麟是最有发言权的。已经打了小二十年了,还要再加大军费开支?你他妈在逗我?尤其是,打胜了还没有找补的,战利品填不上军费的花费。 如果虞朝没有找到新的财路,那就只有继续加税、加重百姓的负担。虞朝的税赋本身订得不算极高,再加些也能承受,但是,不能长久的承受!一旦重税超过五年,那么会大大的加剧兼并,也会放大水旱灾害的破坏力,最终都要反作用于虞朝的统治,动摇统治的基础。 只能暂时回撤。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皇帝对张鸿飞表示出了极大的期待。魏主不再南下,皇帝便启用了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号给他——镇北将军。四征、四镇将军是很早之前武将的名号,如今早已不用了,皇帝忽地想了起来,又将这名号抽了出来颁给了他。 接下来则是论功行赏,谢麟咬牙从户部银库里又拨出一笔款子出来,感叹:“要是天上能掉下一注钱来就好了。” 皇帝与他一对难兄难弟:“是啊!没多,少也行!” 两人对望一眼,皇帝忽然问道:“海外真的有金银吗?没金银,有铜也行!” 可怜皇帝出生的时候,正值虞朝国力鼎之时,见惯了挥金如土。等到他当了皇帝到如今,竟开始为钱发起愁来了,十分地不习惯。 谢麟的情形与他差不了多少,两人最是有共同语言的。犹豫了一下,谢麟道:“若只是臣,是愿意相信的。若是将国运赌在这个上头,陛下,臣为陛下不取!还是要打算好过苦日子的。好在张鸿飞可用,焉知以后没有李鸿飞、王鸿飞呢?只要除了边患,就少了一个销金窟,就能腾出手来啦!” 皇帝道:“但愿如此!”顿了一顿,又说,“你心里也想要一注横财的,对吧?” “咳咳!” 皇帝看了他一眼,心道,李相公说你媳妇儿神神叨叨的,只要她这次再应验,我就…… 皇帝不可避免的迷信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很青睐皇帝,还是老天爷很关照程素素。便在两国谁都没讨着好,各自退回去,各自心气难平,还没有一方缓下面子来先遣使出行,为和谈打前哨的时候,先是市舶司上缴了这一年的成果,弥平了部分军费的开销,算是让上下过了一个不那么担心的年。 面对市舶司的成果,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与此同时,外放南下的程犀处也传来好消息——他稳住了局势。说来也简单,他于劝课农桑之外就做了一件事 分卷阅读559 ,整顿了辖区内的关卡,拆了许多私设的关卡、废了许多滥收的捐税,保证了道路的畅通。恰逢市舶司得到重视,与海外贸易来的货物北上大多选择走这一条路。商贾往来的路通畅了,人多了,沿途也就渐渐繁荣了起来。时间虽短,却已能看得出成效。 次年,魏兵虽再次南下,张鸿飞依旧发挥稳定,将魏兵拒于国门之外。皇帝欣慰之余,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钱袋子——这仗打得,它烧钱呐!皇帝从此又添了一个毛病,总爱仰头往天上望,仿佛这样真的掉下钱来似的。 天上真的掉下钱来了! 出海的船队回来了,人回来了一半,带回来了数箱金银、象牙、珍宝等等。 回来的人第一是经李丞相的手,李丞相虽然对皇帝说“神神叨叨”,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没有把握的。直到来人回报,方才确信此事:“他们早先已知道一些风物特产,只是势单力薄,不能据为己有。如今……” 不用讲了,南洋本身就不全是荒岛,有了不同程度的开发,其中矿产也有部分已探到的。其湿热的气候固然令人不太适应,又并非完全不适宜人类居住,甚至有部分地区土地肥沃,还挺适合耕种的。 李丞相再三确认,才带着这一批“证物”入宫。 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无数珍宝从眼前过,眼皮都不带抬的。然而这一次不同,他几乎整个人扑到了打开的箱子上,失声痛哭:“天!天!老师!我到今天才相信自己真是天子!命!命!命!天不绝我!我有救了!七庙有救了!社稷有救了!百姓有救了!这一局棋,终于盘活了!” 第253章各有所思 一个两鬓微染霜色的皇帝,一个头发花发白的丞相,两个人兴奋了一阵,都冷静了下来。 李丞相先说:“还是要再派人去,探一探特产丰富否。” 皇帝搓一搓手,严肃地道:“不错!”又补上一句,“但愿多些。” 开疆拓土,他们都没干过,更不用讲搞海外扩张了。处置政务两人倒都是好手,两人商议了一回,要尽快的摸清产量和规模,考虑如何将这片地方地名正言顺的占了,又该如何迁移一些人口过去,从事种植和开采。再有,毕竟是温热的气候,难免会有水土不服,如何能够避免损失,也是要研究的课题。 两人商议了一阵,由于产量不明,且产地远悬海外,师生二人很快意识到这么空中画大饼式的计划是毫无意义的。皇帝犹豫了一下,道:“老师,与我一同走一趟?” 李丞相心领神会,这是要到谢家去了。 此时,谢麟并不是在守孝,他还是住在城内谢府里的。先前在书院见面,是双方提前通过气了的,皇帝现在急着要见人,又不好将人叫过来,那就只有悄悄地去谢府碰个面了。 李丞相道:“这……是否要臣安排一下呢?” 皇帝心头升起一点点迷信的想法,果断地道:“不,还是咱们过去。”他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好,上天没有抛弃他,而这份助力是借程素素的手递过来的,他得表示一点敬意。 事到如今,李丞相心里也犯点嘀咕,口上勉强道:“陛下,切不可……” “知道,知道。”李丞相话没说完,皇帝就知道李丞相的意思了,不能这么迷信啊,之类的。皇帝又有他的另一个理论:“不谈鬼神之说,气运之论,此事她有功,我亲自去道个谢又如何?要是我跑跑腿,就能摆脱困境,跑就跑好了嘛。” 李丞相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好吧,同去同去。李丞相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提醒皇帝:“陛下这是以为她有什么招吧?陛下,凡事不可寄希望于一人。”丞相当然是希望皇帝只信任自己,顶好自己就是朱砂痣、白月光,无人能够替代,不必担心秋扇见捐被秋后算账。作为老师,对自己还挺喜欢的学生提醒起来就比较真情实感了。 皇帝满口答应着:“好好。” 师生二人微服出行,依旧是“轻车简从”。除了没有喊得谢府上下都知道,引来沿途百姓围观,其“微”的程度,与去书院也差不太多。 提前得到了通知,谢麟与程素素两个都在家里候着。对于皇帝与李丞相悄悄地出行,他们俩也有一定的猜测。毫无疑问的,李丞相点名要程素素“准备准备”,最大的可能还是与贸易的事情有关。并且还得是好消息,是关于下一步的计划。若是个坏消息,比如出海的人都去给龙王当差去了,就该是二位将谢麟叫到宫里去骂一顿,然后搁置这个议题了。 他们所料不差,君臣二人面上看起来平静,却逃不过谢麟的眼睛——这两个人明明是况。谢麟与程素素虽有预感,依旧欣喜。程素素两眼发亮——成了! 她不是没有担心的,知道哪儿哪儿有矿也只是个大概的方向,再具体一点,她也抓瞎。再者,这是出海,风高浪急的,船队全填海里堵窟窿了也说不定。要不那些“沉船宝藏”是哪里来的?得先有沉船不是? 委实没料到好消息会来得这么快!她还以为,至少要海外的贸易发展个几年,“海外探险”才能在官方隐秘的支持下有所起色。眼下看来,真是开了个好头。 皇帝的急切此时便显露无遗了,他很快地问道:“下一步怎么做呢?唉,若是叫他们知道了……” “不可!”李丞相、谢麟、程素素异口同声地说。 李丞相想的是,情况还没摸清楚呢就这么急着宣布,万一没有预期的那么好,岂不是不好收场?谢麟想的是,有好处就这么先大公无私的拿出来,傻吗?不得先自己握在手里,再看看谁听话,让谁上船吗?程素素想的是,这样的好事,多一群只会瞎折腾的掺和进来,一头要好处一头拖后腿,当我傻?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谢麟与程素素乖觉,主动退后一步,把李丞相给闪了出来。李丞相暗骂一句小狐狸,倒也很真诚地将担忧给说了出来。这一点皇帝是知道的,被李丞相再次提醒,皇帝不好意思地道:“是我太急切,太急切了。芳臣又是为什么呢?” 谢麟当然不能跟李丞相说的一样,他说的是:“陛下,李相公所言是其一。如今弊端不少,正是大浪淘沙的时候,此其二。纵然确信属实,恐怕还是有人会不以为然,拿着陛下苦心经营来的金银度日,反而指责陛下,此其三。臣以 分卷阅读560 为,还是让他们过一过苦日子,愁上一愁,愁到要上吊跳河了,自然就会听陛下的了。” 李丞相摇头道:“未必。且要上吊跳河,他们一定是最后去寻死的。”这是当然啦,有了危险,最倒霉的一定是皇帝,在皇帝倒霉之前,不知道多少百姓先填进去身家性命。所以最不急的反而是这一拨有钱有地有权的士人。 谢麟道:“哪个要救这群废物了?我说的是物议!”对,就是舆论,舆论压到底了,解决问题的就成了救世主。可以说,谢麟给皇帝规划了一个不错的预案。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执行中的弊端。这两个人不似程犀,程犀再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不法,依然认为这世上有良心的官员、士绅、百姓是占多数的,李、谢二人则不然,以为只有自己认可的少数几个人是可以信得过的,其他人都是贱人,不贱也蠢。 比如该出力的时候躲到一边,出了成果的时候伸手来摘桃子啦,比如安插一些庸才来坏事啦,又比如冥顽不灭,就是不肯同意啦……然后两人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善了阴招如何对付这些人。 听得皇帝……也蛮爽的。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困境,实因整个风气都不太好,忠臣、好人,有!自私的、挖墙角的可也不少。更让人郁闷的是,忠臣的忠忠,只是忠诚,它代表不了人品的其他方面更代表不了能力。要有个人,他就是忠,也认为自己是忠,但是凡有进步意义的政策他都反对,那这货还不如一个能做事的奸臣、权臣。 程素素见李丞相与谢麟将能说的都说了,便指出了另一件事:“陛下想过金银多了会有很大的麻烦吗?” 皇帝奇道:“不瞒夫人说,我如今只恨钱少!” “更该恨的是物产少呀,”程素素打了个很简单的比方,“现有一百斗麦子,有一千枚铜钱。十钱一斗。若依旧是一百斗一麦子,而有两千枚铜钱,就是二十钱一斗了。” 话说到这里,其他三个人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们三个人虽然种种经济学说或许没有形成理论,却是政务上的老手,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问题。这果然是一个会冲击体系的大问题,比起它来,什么收益不够多啦、有人从中阻挠啦等等等等,就都成了鸡毛蒜皮了。 程素素又说了:“然而如今不能没有金银。” 这就是她觉得幸运的地方了,这时机真的太好了!国家处在一个必须有变化的情境下,不变就完蛋,皇帝明白人,他必然选择变,也必然想选择一个能够根除如此隐患的方法。一旦选择了这个方法,接下来就会被事情的发展推着走。 解决一个问题,就会引出另一个问题来,一个推一个,推一得再也不能回头。 皇帝与李丞相、谢麟对望一眼,三个人心中同时闪出一个念头来——这事儿朝廷不可能放手!但又不能全由朝廷来接管。朝廷一旦放手交给私人,那一定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奔到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向。又不能全由朝廷去管,由朝廷一力承担了,科科,那还不如放给私人去干了。 程素素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讲一讲宏观调控什么的。万万没想到,宏观调控这玩艺,这三个人玩得比她要溜得多了。或许没有“宏观调控”这个名词,但是他们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往这个路子上走。 听到最后,程素素心里有点讪讪:“挺好,挺好,就是这样的。不过……” “还有不过?”李丞相拽了拽胡须。 程素素无奈地道:“饼画得太大了啊,运矿产要不要更多的海船呀?有海盗怎么办呀?当地要不要管起来呀,哦,这个您已经想到了。这做买卖吧,得有投资的。”扩大再生产的规划,你们好像没有讲到啊! 皇帝拍板:“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呃,老师与芳臣你们,暗中拟个章程出来。夫人有何良策亦不妨直言。” 新的政策的制定与策略的改变一样,都不能一拍脑门就决定。拍,也要多拍几次才行。 ———————————————————————————————— 兴冲冲的来,沉甸甸的走,回宫的路上皇帝虽不如出宫时那般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心里却踏实了不少。走到一半,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老师先回,我去齐王家。” 这样的大事,皇帝一则信任自己的老师,二则也信任给他出了这个主意的人,要说心里最依赖的,还是他的亲叔叔齐王。毕竟是干系皇家的事情,皇帝既需要齐王的支持,也需要齐王的提醒。 齐王在正事上还是靠谱的,李丞相叮嘱护卫一定要保护好皇帝,自己便独自回宫了。 齐王府如今也不见萧条,皇帝见到齐王的时候却很心疼:“您身边怎么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呢?”光看着小厮、护卫、太监,小厮、护卫、太监!丫鬟呢?温香软玉哪儿去了呢?搅得京城血雨腥风,桃色秘闻满天飞的齐王,这是改行做和尚了吗?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能没有细心的照顾呢? 齐王倒看得开:“烦。” 皇帝侄子一噎。 齐王叔叔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七郎为何出宫了?”皇帝前头几个哥哥都夭折了,排行就排到了老七。 皇帝将人摒去,低声将事情对齐王讲了。齐王看侄子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知道是问自己的主意,他的脑筋也转得快:“不是不能忍受。”到了这会儿,谁要相信照原来的方法做,自家江山还能千秋万代,谁就是傻逼!大家都怕被推翻。如果是开国时太-祖那会儿说这个,谁都不会把它当一回事儿——才建国呢,真想不到那么远。如今却是内忧外祸,叔侄俩的底线被压得很低了。 齐王也看出来了,这么闹下去,必然是要换一茬人上来。且土地的重要性没有那么高的,一些比较抽象的概念就会变得更重要。甚至皇室的集权会受到很大的冲击。为啥一直重农,并且不很提倡商业?就是因为这个啊!他们并不是一无所觉。 但是,比起亡国,不是不能接受。且这只是个开端,主动权还在己方手上。 皇帝吃了颗定心丸,又吞吞吐吐地说了另一件为难的事情:“叔,你看,谢麟的夫人……这个……” “她怎么了?”齐王对程素素的评价还是不错的。 “我素来不像阿爹那么信鬼神的,近来忽然有些明白阿爹了。叔,我……” 分卷阅读561 “不知道如何处置她了?” “不,不是处置,”皇帝否认,“是不知道该感谢到什么样。有时候想,瑛儿是不是也需要一点点好运气?是否该让瑛儿与她走得近一点呢?她的想法很新奇,瑛儿会需要的,但是……士人毕竟又是国之柱石,这个……” 齐王向来是个果断的人:“不谈气运,只说这个人,值不值得东宫花费些许时光去亲近一二?在她身上花费的光阴,抵不抵得上收获?” 皇帝豁然开朗:“叔!我明白了!” 齐王道:“我觉得是值得一听的。将太子全交给她是不行,她经过事、办过事,然而看似圆滑,内里还是有一股书生意气。不令我讨厌,但是太子不太适合变成这样的人。路是她指的,听她继续指一指,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叹道:“她要是个男子就好啦!我必一日三擢,令她辅佐太子。” 齐王表示了赞同,他也有这个想法:“谢芳臣是能臣,然而比起他的夫人,多了几分私心。” 皇帝笑道:“咱们说这许多,不就是在说一个程道灵吗?” 齐王也笑了:“是啊。” 皇帝从齐王这里得到了主意,心情很不错。回到宫中,想去看儿子,却发现儿子并不在东宫里,连同他们的同学们,被皇后叫过去了。皇帝转到中宫的时候,皇后那里对伴读小同学的“亲切慰问”已经告一段落,四个乱神被皇后释放到庭院里玩耍,皇后本人则压低了声音问张起:“谢家是不是还有什么教子的秘诀?” 就在刚才,皇后本着关心儿子的学习,以及考察儿子同学的目的,将四个人唤了过来考较。背书,几个人背得参差不齐,其中太子背得最好,吴确同学背得最差。皇后本人也是读过书的,将五经以外的杂学略问几句,却是谢业答得最佳。及谈史,又是谢业学得最为透彻。 这玩艺儿除了“谁叫他爹是状元,天生就聪明”这个理由之外,就只有“另有教子之法”能够解释了。张皇后不相信自己儿子笨,最关键的是,她的儿子经书能背就行,不用背得最好,但是以史为鉴,以及山川地理人情世故,必须掌握得极佳才行! 拧了拧了,全拧了。 张起对儿子张君正的要求并不太高,望子成龙之心谁都有,能不能成龙,那就得看天份了。张君正别的不会,顶嘴特别强,曾回了一句:“爹你自己书也读得不好!龙生龙、凤生凤,我还没怨你,你先怪我不争气……”然后就被张起暴打了一顿。之后张起也有点泄气,的确,龙生龙、凤生凤啊。 然而张皇后的担忧又是实实在在的,张起摸了摸下巴:“我回去问问。他们可不能藏私!” 张皇后嗔道:“什么话说的?难道我不明白吗?瑛儿是太子,他们师傅也陪着小心,前辈们划下的道道,他们轻易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就会有人要说‘教坏太子’了。可是我看谢业这孩子这样也不错,你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不过,娘娘,谢业这样儿,可不大好学。” “你就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吧!”张皇后没好气地道,“所以才要从根子上问。” 姐弟俩嘀咕了半天,才得出了个结论,皇帝来了。张起很乖巧地告退:“娘娘考他们功课,臣跟进来听一听。在家里考,那个小东西就会东拉西扯,还是在宫里老实听话。” 皇帝叹道:“天下父母之心莫不如此,又没怪你。去与他们亲近亲近吧。” 打发走了张起,皇后已起身来到了皇帝身后,皇帝手往下一滑,拉着皇后的手站到了窗边。张皇后耳根发烫,低声问道:“偷看小孩子玩耍有趣么?” 皇帝道:“我怎么看瑛儿都看不够的。” 张皇后险些接不上话,声音里带上了迟疑:“你这是……” 皇帝最可依赖者是齐王,能说心里的话的却还有一个皇后。事涉太子的时候,他需要与皇后沟通一下。先是低声说了自己的困境,又透出了有一个新办法,张皇后耐心地听他述说,间或问一句:“然后呢?”、“那怎么办?”、“为什么?”引着皇帝将打算都说了出来。 张皇后表现得像个守规矩的模范皇后,骨子里也是个贤妻良母,或者说思想比较保守。但是,她有儿子。天下将来是她儿子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自己儿子碰上个烂摊子,然后孙子坐不稳江山。 在这一点上,张皇后与皇帝是天然的同盟。皇帝只消将利弊一摆,张皇后毅然站到了皇帝一边,她唯一的疑虑就是——确实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但是变好还是变糟呢?与其变糟,不如不变,一口气拖着,拖着有好办法的时候。现在皇帝告诉他,出路已经看到了,就差执行了。张皇后顿时变成了坚定的支持者。 对内不需要抑兼并,不需要对自己的亲朋友好友亮刀,只这一条就很值得支持了。 皇帝最后缓缓地说出这个办法的来源,张皇后大吃一惊:“才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后来知道她能干,万没想到如今竟这般能干了。”谢业这家学渊源,大概不止是父亲了。 皇帝道:“我倒想瑛儿能多与她亲近。” 张皇后也很果断:“这样不错。放到宫外头说,这就是师母,也是该敬重的。” 帝后二人达成了共识,在他们的意识里,当然是重士的,程素素算是“士”这一阶层里的人。即,是他们的臣子,性别上有一点点障碍,大致这么看是没有错的。看中某人的本领,要这个人来为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国君服务,有问题吗?完全没毛病!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太子遵师,很好。至于那位师母,她丈夫与今上亲近,她哥哥与今上亲近,她儿子还是太子的同学,太子跟她亲近一点,有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嘛! 太子每旬便得了一天背着小院的安排,很开心。 程素素接到任务的时候懵逼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一个太子,太子正常的课程早已安排妥当了,她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太子玩一玩。可是太子这个年纪,早过了“哄着玩”了吧?以她的了解,太子比大部分同龄人都早熟,对政事也已经开始有自己的见解了。 所以,她这是干嘛来了? 好在张起紧跟着杀到,给程素素点了张皇后比较关心的内容——经,不用多讲,史,有 分卷阅读562 办法让他跟谢业那样的理解就好了。 这个简单呀,历史学习方面,程素素毕竟是从小考到大的。再者,有这样的机会不用,真是暴殄天物了!既然皇帝与李丞相等人都认为她提出的方法可行,那么完全可以给太子讲一点不同于宗法伦理的东西了。 太子这个年纪,正是打基础的时候,然而老师们给他讲课,用研究生的教育方法。学得好了,那是真专精,学不好,是真糊涂。 再有历史地理的变迁,上下几千年的看问题这些个,那简直是信手拈来了。成体系、有套路,多少年来数以亿计的学生实践出来的学习方法。老师承担了最繁重的任务,将一切给你总结好了,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教学,不用考验学生的天资、不用学生自己去从原始的资料里总结,简直、直观,学生只要学,就好了。太子对于张皇后要求的内容,学习掌握的速度简直飞起。 太子适应得不错,“快乐学习”真是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否则太子也不会留下逃学的不良记录了。如今耳目一新,天一书院的大沙盘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用不同色块标示出来的历代疆域,形象地将大小事件串在一起,看一眼就能联想起朝代更迭的前因后果。 学习不枯燥,还有别的乐趣。年纪又长了一些,游乐场里的不少设施他已经不爱玩了,近来却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想办法逗谢业的弟弟笑一笑。 那个小娃娃实在太奇怪了,都不爱笑,不是故意的绷着脸儿装大人,好像天生就是性子冷淡。也不是不爱搭理人,他就是好像对什么的兴趣都不太大的样子,也很少笑。谢学士看人,眼神里透着“你真蠢”,谢业他弟谢璋不一样,年纪虽小,只要轻轻看你一眼,就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即使这样,太子还觉得他可爱。一个例证就是,谢业他姐,打谢业打得神采飞扬,对谢璋就柔声细语的。一定是因为小娃娃太可爱了! 哎呀呀,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嗯,比他自己家的弟弟们可爱。太子瑛想着,偷偷地摸了摸小娃娃的嫩脸,又换来一个镇定的眼神。这要是他弟弟,一定抱过来好好养!阿爹说,先帝对齐王手足情深,要他效仿,他尽力了,却总找不到那种感觉。现在明白了!就是这样!因为可爱! 太子开心,张皇后也开心,皇帝却忙碌了起来——他的本意,是让李丞相、谢麟等人拟定一个规划。不想不计划没有变化快,计划还未成型,相关的职司人员还未选拔完毕的时候,由于市舶司等处不阻拦,而自市舶司北上又有程犀的整顿,海外的金银珍宝物产以极快的速度流入。皇帝的“大力支持”还未就位,海外的事业自发地野蛮生长了起来,倒逼着皇帝快点做出决断。 恰在此时,李丞相病倒了。 第254章喜忧掺半 “伯父告病?”程素素诧异地问。 谢麟面色带上些微的凝重:“是,告病。圣上已经遣了御医过府,但愿是有惊无险。” 在这个当口,李丞相并不存在装病的可能,那就是真病了。两人算了一下李丞相的年龄,都不能确定这一病是轻是重。此时的医疗水平,那就是祈祷不要生病的水平。而寿命也是飘乎不定的没有保障,无论贫富贵贱,活长活短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两人对望一眼,程素素果断地道:“我这就收拾收拾,去李府探病。” 程素素如果去李府的话,比所有人都多一个优势——她肯定能够见到李丞相。谢麟略一思索:“我与你同去。” 程素素飞快地打点好了探病的事宜,两人趋车前往相府。车上,谢麟低声道:“不要太急,也不要太急切。” 程素素道:“嗯。见了人就知道我用不用去信给大哥了。” 一问一答,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暗中朝廷的“新政”需要李丞相的支持,他要倒下了,从利益上来讲,是非常不妙的。但是探病这件事情,程素素是绝不能表现出功利来的,别人都可以,她作为姻亲家的晚辈,最好是情真意切一点。程素素的理由也是真的,若是李丞相有事而不告诉程犀,她认为程犀肯定会遗憾,至少会让儿子回京侍疾。 李府门前,车水马龙,来探病的人一点也不少。程素素照旧有特权,挟裹着谢麟直接进府而无须等候。围观者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指指点点——以谢麟一部尚书之重而亲自登门,两家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了。 谢麟与程素素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猜测背后的那些目光,两人捏着一把汗,将李府上下都打量一回。引他们去见李丞相的也不是个生人,是李丞相的侄孙,论起来得管程素素也叫一声姑妈。他青涩的脸上带一点焦急的神色,却不算太慌张,可见李丞相一时半会儿还能活着。 到了李丞相的卧房,萧夫人等都在,程素素与萧夫人匆匆见礼,低声问道:“伯父怎么样了?” “早间起身上朝,不知怎么的就没挣扎动,将我吓坏了。” “先没对了阿婆讲吧?”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哪里敢就吓到她?”萧夫人显然也是很有主意的。 程素素低声道:“那……可有给我大哥嫂子去信?伯父病到告假,纵大哥不能亲自赶回来,大嫂和桃符也……” 萧夫人道:“这老头子不叫告诉女婿呢。” 程素素面现为难之色:“这……伯娘,我虽听伯父的,可这事儿,我要不告诉大哥,可也不行。” 萧夫人道:“你等会儿见了那老头子,自己与他商议,如何?” “哎。” 两人交谈数句,李丞相便让他们进去。程素素不敢耽搁,与谢麟一道进了内室。室内光线不甚明亮,李丞相勉强坐起来倚着床头的板壁,微微点头,带着咝咝的气流:“你们来啦。” 谢麟此时动作比程素素还要快上几分,抢上前去先给李丞相摸一把脉。李丞相轻笑道:“老啦,不中用啦,总还不至于一头就栽死过去,该知足了。” 程素素急道:“这是什么话?” 不多会儿谢麟也摸完了脉,摸着下巴看了李丞相一眼:“只怕要静养。” 李丞相半上闭眼重重地后仰:“与我想的差不多,那就静养吧。” “啊?”程素素发出一个单音节,随即道,“让桃符回来吧,他也长大了,该进学了。” 分卷阅读563 李丞相微笑道:“我不叫现在告诉他们,是免得他们分心,还好,道灵不必为我丁忧。我呢,能多活一天,就是帮大伙儿的忙啦。” 李丞相神志还清明,很理智地看待了这件事情。诚然,高寿七、八十,一朝无病无痛驾鹤西游,那是福气。但是对于李丞相这样的人而言,真要不声不响的走了,身后留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了——别人没有准备呀!所以宁愿病着拖一拖,好有个缓冲的时间。 不甘心,当然是不甘心的,李丞相甚至想,如果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一定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为一个盛世开一个好头。今上宽仁,断不至于像先帝那样对老臣存有不满,他大可没有后顾之忧的甩开了膀子发挥余热。但是天意弄人! 李丞相痛恨一切神神叨叨,到了晚年神神叨叨的事儿全让他给撞上了。饶是如此,这位仁兄依然不减其战斗本色发狠:“天要阻我,我偏不甘心!不能亲自做,还能给你们撑腰呢。道灵既不在,你们代我转告圣上,我当休致。” 谢麟不假思索的反对:“政事堂里没有能压得住的人。您只是告个病,不耽误静养。” “那岂不是尸位素飨了么?一个病歪歪的丞相,能压得住什么?”李丞相自有他的打算,并且直指核心,“我多活几天,令舅一系也能多顾忌几分。我要去见先帝了,你与你亲舅舅对上吗?” 谢麟咬牙。不能!他舅舅即使与皇帝、李丞相政见不和,即使大力的反对程素素给皇帝指的这条新路,谢麟也绝不可能对自己的亲舅舅对手的。叶宁对他太好,发自真心的好。甥舅俩本无冲突,叶宁为人也冲淡平和且倚重外甥、栽培外甥,谢麟对舅舅的感,未来何去何从,皇帝打算亲自见一见老师之后再做定夺。不想李丞相已经让谢麟转达了他的意见了,皇帝依旧是。处置完此事,又下令谢府上下不得对李丞相的病情擅加议论。同时向林老夫人及三房、四房通报了情况,最后将赵、江、石三位请来商议。 对外的扩张方面,这三位就都没有经验了,但是,对于处置权利的更替,三位就很有发言权了。尤其是赵、石二位,可以提供的意见就更多了。 石先生道:“李相公得遇明主,幸甚至哉!”丝毫不掩饰对先帝的鄙视,同时告诉程素素,不必为李丞相担心。同时提醒程素素,此时不必画蛇添足的为李相公家里争取什么更好的待遇。 赵骞的意见就更具实用性:“只怕叶相公要上位了。” “只怕”一词用得极妙,赵骞虽然对程素素筹划的外事不够有经验,但是对叶宁与谢麟的主张之间已有了不同却看得明白。他也不太能理解程素素跟谢麟捣鼓的东西,甚至非常担忧:“夫人说过,这变法的事情,不来来回回杀个三、五代是做不成的,据此离间的了魏国。我只怕学士与相公之间有了嫌隙,岂不痛哉!” 程素素道:“先生只说,您觉得芳臣对呢,还是舅舅对?” “与其说是学士对,不如说是夫人的意思吧?”赵骞不太客气地指了出来,“谁对谁错么……若是老相公还在,怕是要赞同叶相公的。然而,谢府毕竟已是学士的谢府了。” 赵骞说着,摇了摇头。 程素素心里便有了数,赵骞这是发出了无奈之声呀!他知道哪样更有生命力,也知道风险何在,就不必担心他对谢绍的影响,将谢绍引到父母的对立面上。 程素素低声道:“舅舅那里,再想想办法吧,芳臣也不想与舅舅对立的。”好在她的计划并不况发生。 几人讨论了一回,赵骞更是认真请教程素素。程素素只给了他一个答案:“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骞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谢麟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的脸色,几人都是忧心,程素素问:“怎么样?”她这问的是皇帝与李丞相。 谢麟却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去见舅舅。” 江先生道:“我们也在说这件事。” 几人简明扼要地说了方才的讨论,谢麟道:“我正忧心此事,能说服,还是说服吧。若是不能说服……纵我能退让,恐怕陛下也是不肯的。” 提到了皇帝 分卷阅读564 ,赵骞就豁然开朗了——皇帝恐怕是最想改变现状,并且不介意让利的。让,自己还占很大的一部分,不让,这国不亡在自己手上,也要亡在儿孙手上,不出三代,情况必然恶化到回天乏术的程度。 赵骞便建议:“不妨将圣上的难处说与叶相公参详。” 谢麟眼睛一亮:“好!” ———————————————————————————————— 叶府闭门谢客。 此时叶宁做什么都不太合适,索性什么都不做了。他既做不出来盼李丞相倒头就死的事,又存着自己更进一步的心。矛盾的心态之下,唯恐自己举止失常,叶宁便用了一个很常见的办法——不见客。 外甥不算客,还是要见的。 程素素担心谢麟,也跟着过来了。谢麟心想,给皇帝出那么大一主意的人是程素素,若用到解释的时候,程素素或许能讲得比自己透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二人到叶府的时候,天已擦黑。叶宁的书府里明晃晃点了十余枝烛,叶宁陷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斐将谢麟引到书房,好心地提醒:“阿爹今天话少了许多。” 谢麟点点头,在外门叫了一声:“舅舅。” “阿麟吗?进来吧。” 谢麟一手握着程素素的手,一手推门:“我带您外甥媳妇来请安。” 叶宁没有喝止,谢麟也就很自然地与程素素进了书房。程素素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叶宁。叶宁正在犯愁呢,是进是退,取决于李丞相的情况,他派去探病的人被拦了,帖子是收下了,明确的答复又没有。皇帝亲自去李府去,又给疑云重重的天空加厚了几层迷雾。 好在外甥给他带来了确切的情报。谢麟深谙劝说的艺术,先不开门见山,而是从叶宁最想知道的消息开始,降低叶宁的戒心,徐徐询问叶宁的态度。 叶宁曾被皇帝亲自询问过,反对之后不见皇帝再提,也不见有什么诏令颁出,以为皇帝是认识到错误了,也不去追着让皇帝表态,给皇帝留点面子没坏处。不想冷不丁又从外甥的口中听到了此事,很快地答道:“不可!咦?这是圣上要你来说的吗?叶宁绝不苟且!”政事堂的老大我不当了也不能叫你们胡来! 叶宁固执,坚决地维护现有的体系,他不是反对“变法”,前提是维系现有体系,否则不如不变。 谢麟道:“舅舅,难道我是只会顺着圣上说话的佞臣吗?” “那你是以为此议事行了?” 谢麟道:“舅舅,除了这个,那就只有抑兼并了吧?那怎么干?从谁开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都退一步,有何不可?我等手握权柄,还争不过那些……暴发户不成?” 甥舅俩说的都是干货,叶宁道:“宁愿过得艰难些,也不能让不知礼仪的小人得势。” 谢麟当时便举出了管仲的例子,管仲搞经济壮大齐国,孔子都夸。他认为这例子自己举得很好。 叶宁罕见地对外甥冷了脸:“我读过书。”那意思,管子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许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叶宁一向是个疼爱外甥的好舅舅,忙不迭地放软了口气:“阿麟,管子是怎么做的?他不是重用商人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能再加进些阿猫阿狗进来!农桑才是国本。” 程素素先抬手轻抚谢麟的后背,引起叶宁的注意,才柔声道:“舅舅,那士人愿意为陛下解这份忧,亲力亲为吗?” “那不是有商人吗?不是有工匠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程素素在心里给叶宁翻译了一下:你见过薅羊毛的,见过把羊当祖宗的吗? 叶宁又说程素素:“你是贤惠人,但是也不要事事都顺着他嘛!” 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整个儿都是程素素的主意,犹自夸奖:“我是芳臣的亲舅舅,我也要说,你哥哥道灵可比他像样儿多啦……哎,万事还是要倚重士人的。” “那,我哥哥,也很务实的。” “啧啧,”叶宁对外甥媳妇比对外甥还要慈祥,“你哥哥心里明白呀,从年轻的时候就有样子。他提携后进,单说当年那一本,就使多少年轻士子初入仕途时少走多少弯路,为国育材……” 叶宁再说什么,程素素都听不太清楚了!当年那一本,主意是她出的!养出来的都是“封建士大夫阶层”啊!尼玛!他们考试考的什么?四书五经。平常读的什么?经史子集。他们的立场呢?地主封建。时间过去多久了?! 整整二十年!一代人!单数人头都能数出将近一千人,资历最老的一波已经到了虎视眈眈盯着中枢外置的资历了! 这是巩固了民间对于科考的热情啊!也是变相的支持这种读书做官脱离实务的思潮了吧?这些人,忠君,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能说叶宁对皇帝没有忠诚吗?立场、立场啊! 她引入了一种相当成熟的封建人材的培育保全机制,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程素素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 夫妇二并未能说服叶宁改变立场,不止谢麟束手无策,程素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程的车上,程素素下了个决心:“办法不也是有的吗?继续穷着!总好过叫舅舅公开唱反调吧?” 谢麟哽咽道:“我心里难过。圣上并非没有肚量的人,情势也没有坏到必须立时变法的时候,圣上断不至于对舅舅如何动手。我只是难过,竟要与舅舅……同床异梦了。我总想他好好的,他,确不如李丞相精明强干,然而做个太平宰相也是够了的。如今看来,一旦有变,圣上也不会挽留。一定会有变故的,是啊,继续穷着,军费一样就能让他愁白了头,税赋锐减的事也要压到他身上,他会累垮的。不让他累一累呢,他就要公然与圣上对抗,这……不能成的。” 程素素道:“且看看,兴许舅舅以后会变呢?伯父一开头也不是很赞成的,不是吗?” 谢麟不语,心里已经知道叶宁的立场极难改变了。 就在这样的担心里,李丞相休致。休致之前,也是来了一次“我想退休啦,不拦着年轻人的路了”、“老师,我不能没有你”的把戏。最终皇帝以极优厚的待遇允许李丞相休致 分卷阅读565 ,比当年谢丞相休致后的待遇还要高上几分。李丞相虽休致了,政事与叶宁交割得清楚,唯有一件经过皇帝首肯,他交到了女婿程犀的手上——海外开拓。 此事叶宁全不知情,自然无从阻拦,也没有与皇帝发生龃龉,顺利的成为了政事堂里的老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叶宁运气太好,就在他宣麻拜相之后半个月,北疆再传捷报。皇帝对此也是欣喜的:“是张鸿飞再立新功了吗?” 米枢密悄悄退后半步,让叶宁来表现。叶宁也当仁不让地奏道:“不是张鸿飞。” 皇帝更开心了,国家可不能单指望一个将领能打仗,对吧?张鸿飞年纪也不小了,单靠他一个,与当初指望着齐王,有什么不同?不保险呐! 得知新立功者三十上下,正在当年,皇帝欣喜已极,命呈上详细的战报,然后研究如何论功行赏。 第255章豁出去了 皇帝当朝也是很开心了,散朝之后心里就不那么美了。偌大国家,事情多了去了,北疆虽然是个老大难,不代表别的问题就轻松了。说到北疆,就得想一想自己的钱袋子,北疆是个烧钱的工程,不烧又不行,不烧,让魏国打过来了,连钱袋都要被抢走了。 皇帝忧愁。 尤其与他商议事情的,打头一个就是叶宁。叶宁尚且不知道皇帝对他的立场有所不满,心里一半装着国事,一半装着外甥。外甥的想法有点偏了,掰又很难掰了,想改变一个聪明人的观点,可比骗个傻子要难得多。 叶宁有点走神,皇帝问他北疆事务的观点的时候,他说话就不太贴题:“臣以为,北疆当以守为主。反攻即使大捷,于国何益?”打仗就要烧钱,管户部的是他外甥,拼命的拨钱出去,户部还要不要了? 皇帝心道,你特么走神儿了吧?说的是赏功,谁跟你说要反攻了的?当然是要以守为主啦!守一守,练练兵,才好反攻好吧?眼下就俩能打出大胜仗的人来,带着一波年轻人,这就想赢? 皇帝还记得叶宁是丞相,不好不给他面子,可疑的沉默了下来,空气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王丞相清咳两声:“连逢大捷,士气为之一振,却也不可滋生骄狂之气。呃,赏功,是为了到河工,再到官员的调派,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才让皇帝的心情没有那么坏。 待议完了事,两府散去,皇帝抬笔写了张小纸条,封了送给谢麟。 谢麟当时正在户部,北疆不管是开仗还是备战,是打胜还是打败,他都得往外掏钱!散朝之后,皇帝与两府议事,他就回去部里点款子了。因熟悉北疆事务,他对这一次要出多少钱已有一个预估,与两个侍郎通了个气,再召来主事等问库里的现状,定下了额度。 小纸条来了。 谢麟接到封了的纸条,回到自己日常理事的偏厅里才打开。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皇帝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对政事堂的不满意。政事堂现在以叶宁为首,谢麟有理由相信,这份不满头一个就是冲叶宁来的。 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发现今天的大事处置得差不多了,谢麟索性盯着纸条发起呆来了。想了半天,猛然发现——我还没有跟舅舅说圣上的处境啊!耐着性子坐到了今晚,谢麟从宫里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拦住了叶宁的车,利落地钻了上去。 ———————————————————————————————— 叶宁今天不当值,也早早地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也有一干幕僚,另有一些学生、部属,也凑上来在他面前露个脸,更有心腹要与他讨论事情。初掌政事堂,有无数的问题需要他来拿主意,当然要做出个样子来。 心里正给要处理的事情排个序号,冷不丁的车里钻进个人来!叶宁吃了一惊:“什么人?阿麟?” 谢麟天生不是走的大侠的路子,蹿得不太准,一头拱到了舅舅的怀里,将叶宁顶到车壁上了,甥舅俩滚作一团。一番翻滚,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好了衣冠,坐下。 叶宁好笑地:“这是怎么了?户部库里空了?应付不来又要拨款子?” “嗤,”谢麟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傲然地,“这也值得我愁吗?” 叶宁问道:“那是什么事?” 谢麟道:“有件事情,还是要提醒舅舅的。” “嗯?”难道是北疆的事情有什么猫腻?叶宁重视了起来。 谢麟附在了叶宁的耳朵上:“那一天,我对您说的话,您就不觉得有点耳熟吗?圣上对您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叶 分卷阅读566 宁严肃了起来:“你是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甥舅俩头碰头,小声嘀咕。谢麟道:“舅舅,凭心而论,抑兼并,有哪一代做成了的?抑谁是呢?每到此事摆到台面,便是国家衰落的征兆了。陛下能不担心吗?舅舅,陛下会想,不抑兼并,改朝换代,你们依然是簪缨世族,而陛下自己呢?” 叶宁的眉头拧了起来,谢麟这话说得到家了,真是亲外甥。但是叶宁也有他自己的观点:“你糊涂!他这是走投无路了,抓到救命稻草,等喘过了这一口气来……”叶宁的尾音意味深长。 哪个皇帝想分权?那他一定是被逼的!谁被逼迫的时候心情会好?一定会反攻倒算的。你现在跑得欢,等他喘过气来,看你怎么办!就算这个皇帝很有契约精神,他儿子呢?他孙子呢?哪一个突然觉得不舒坦了,想开个倒车,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 亲舅舅啊! 这个问题,要说谢麟也不是没想过,除此之外,他还想过卸磨杀驴,猪养肥了再宰等等可能的糟糕情况。那样的话,还真不如就这么糜烂下去,皇帝完蛋,然后谢麟认为凭自己的智慧怎么也能存活下去。 但是! “舅舅,人生在世,只为苟活而已吗?再者,五姓七望今何在?”这一点上谢麟渐渐与程犀达成了共识,整个儿乱了套了,还指望你自己能独活吗? 交谈深入到了这个层面,叶宁顾不上生气了,眉头依然紧锁,道:“这话不吉利。我要再想想,你也再想想。哎,今天早间你舅母说有莼菜汤,与我去吃了再回家吧。” “是。” “能担事是好,担子太重了也不要硬挑。户部若是吃紧,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我看呀……过两年要是还不好转,设法调你去吏部好了。” “舅舅这话自相矛盾了,想要调吏部,如今正是表现的时候。” 甥舅俩又脉脉温情了起来。 吃完了莼菜汤,天色已经很晚了,谢麟还是坚持赶回了自己家。他去叶府是事先没有计划的,家里都以为有了紧急的事务,谢涟很奇怪地说:“北疆明明大捷,何必如此匆匆呢?”闹得府里都有些担心。 程素素已知北疆大捷的事情,这一回冒出头的将领是个半生不熟的家伙,名叫周锜。底子并不干净,程素素仿佛记得他以前是个匪号。若是因为这个匪号出点事情,那谢麟直奔叶府就有得解释了。 直到谢麟回来,脸上不见忧虑之色,林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发话:“都胡乱操的什么心?散了散了,都去安置吧。” 一时散去,谢麟与程素素回到上房,不等程素素问,便将与叶宁的对话告知了程素素。程素素道:“舅舅还是心疼你。” “要不是个好舅舅,我也不用这么为难了。我只怕他再不退一步,陛下那里必要有所举措,到时候他会难堪的。”谢麟分分钟就能想出十个八个让丞相难受的主意,并且个个都有可操作性。这要让自己舅舅遇上了这种情境,谢麟可真心疼。 程素素道:“然而舅舅说的也不算错。” “是啊!原以为舅舅只是固步自封,其实他想得很多。” “这丞相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舅舅心里还是明白的。” 程素素道:“能不能这样?接着‘穷’下去,但是,不要舅舅发话,他只要什么都不说,这个,你能劝得动吗?” “什么都不说?不偏不倚?那就是纵容……”谢麟沉吟。 “比起伯父来,这样当然消极,可也比跳出来唱对台戏要强。” “两头不讨好的。”谢麟点评道。 “那就往死里得罪一头?” 谢麟也拿了叶宁的台词:“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 程素素也不说话了,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累。有阻力,她一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是叶宁。叶宁提出的问题很现实,现在依着皇帝搞事,皇帝翻脸你咋办? 更愁的是科考,这年代的读书人还没有完全僵化,谢麟、程犀就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例子。但是,一旦进入了系统,就能从中得利,成为兼并的一员。这可真是要与这个时代最精英的一部分人为敌了。 敌人太多,这是不行的!得给人活路! 程素素重新审视了她的计划,改进,必须改。 虞朝虽然也是个封建王朝,但是它与清末,甚至与地理大发现时期的欧洲,情况是绝对不同的。清末的资本主义思潮,那是因为大洋彼岸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体系可以拿来用,虞朝并没有欧洲意义上的世袭贵族,社会经济政治体系也与欧洲截然不同。 拿“资本主义”来套很可能套不了,必须有调整才行。 不就是利益吗?那就利益均沾吧! 程素素对谢麟道:“除了陛下,还当引入几家……” 程素素的计划是,参与到海外淘金的人选可以逐渐扩大。比如现在是初期,那么,皇帝,谢家、李家等等,都要参与进来。等到朝廷的财政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了,放开限制的时候,可以允许其他人也加入! 朝廷只要做一件事情——管理。 为此,程素素极大胆的提出了一个构想:“该修一部法典,专司其事。”一旦以成文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就代表着承认了这件事情的合法性。 自从将这个主意说出来之后,尤其是收获了叶宁的反对之后,程素素越来越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妄想什么都得到、一点风险也不冒是不可能的。她如今也光棍了,皇帝都光棍了,她也就不再以“考虑乱世来临一定能保全自己”洋洋自得,索性豁出去了,就办这一件事! 只要颁了,哪怕后来又废止,法典依然是存在的。即使日后有反复,后人想再反过来,也有个可以借鉴的东西,而不至于茫然不知方向。 计划很庞大,谢麟听得很仔细,最后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第256章宣麻拜相 没有谢麟的支持,程素素也不可能有机会跟皇帝聊这么长的天儿。所以谢麟问的这个“想好了”并非是“做不做”的问题,而是“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程素素当即答道:“当然。” 谢麟道:“洗耳恭听。” 程素素便对谢麟道:“我当年,做错 分卷阅读567 了一件事。” 谢麟心头一紧,一个人一旦拿“当年的错事”来当开头,这个故事就可婉转复杂了!还好,程素素没劈他一道天雷,而是说了给程犀出了那个规范科考的主意来。谢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算什么错事?” “可如今科考取士,中举、中进士的,能不与舅舅一样维护士人吗?”有组织有计划、形成制度的选官方式,快速有效地捏合出了一个新的士人集团,并且急速膨胀着。没有她,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但不会出现得这么快。这给了她一个新的启发。 谢麟道:“你是想,再立一法,能确保后继有人?”提起拉帮结派,谢麟的智慧高到飞起。 程素素道:“也是,也不是。是,是说,事业必须后继有人,光靠我们几个人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是不行的。不是,是说,这一法,并不是只单单针对人才。” “财、人、法,”谢麟做了个总结,“有这三样,大事也就差不多了,对吗?”架子搭起来,这三样就可以互相推动了。 “是。” 谢麟想了一下,道:“恐怕你还要面圣的。” “哎,”程素素答应一声,仿佛在解释,“只要往前走着,我心里就踏实。只要想到以后子孙还要原地打转,不定什么时候就转晕了、躺倒了,我就想打人。” 谢麟一笑:“现在不用打了。” “是啊,”程素素感慨一声,“你说,舅舅的担心——” 谢麟道:“圣上么,还不至于。东宫还未长成,长成什么样子,不是还有我吗?再者,就算意见相左又如何?难道舅舅就是顺着圣上的?” “舅舅有天下士人做靠山。” “那就要快些栽培年轻人了。”结党这事儿,谢麟干得精熟,没成年那会儿就搞他爹的旧友来帮自己跟他爷爷对着干了。 程素素的计划在谢麟看来还只是粗具框架,但是构架还是很好的,细节的添补,他原本是宁愿自己都给订好的,现在也改了主意。对呀,不但要自己搞,还要培养一大批的人手去搞,不只是自己的心腹、信得过的学生,完全可以借科考的壳子,搞一大批基础力量。所谓“士子”,难道个个都讨叶宁喜欢?当然不!但是他会维护“士人”。 同样的道理,只要能做事,利益一致,个人之间的喜恶与恩怨就不那么重要了。 谢麟第二天见到皇帝的时候,便将与程素素的谈话择要对皇帝讲了。 皇帝亦知此事出自谁的手笔,当即表示:“我要见夫人。”顿了一顿,补上了一句:“太子同去。” 谢麟微愕。 皇帝道:“他的年纪也不小啦,不能再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看啦。早些知道大势,对他没有坏处。”年纪越小越好教,皇帝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再过两年,等到太子长大了,皇帝也得给儿子配一整套班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受老师的影响。以目前的形势,这一整套的班子,肯定会有传统的保守士人,万一哪一个投了太子的缘,再要掰回来就麻烦了。 一想到这个,皇帝就有点烦躁。既要稳住这些“国之柱石”,又不能让儿子被带到坑里去。他真是恨不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就搞定一切,将一个好好的国家交到儿子手上。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不止他要干苦力,甚至他儿子也要接着干苦力,孙子还得干苦力,三代能把这事儿搞定,那才算完。 所以,儿子也不能闲着! ———————————————————————————————— 太子被通知要与皇帝一同出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再怎么着他也知道,就他这出宫的频率,好像有点高。 然而皇帝的表情很严肃:“要好好地听讲,知道吗?” 太子点点头:“儿本来就很喜欢听师娘讲课的。”好听,易懂啊!qaq大儒们讲经史,也能讲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但是!真的没有从体系上就简洁明了,并且逻辑很流畅,不用去琢磨微言大义来得方便呐! 皇帝道:“不喜欢也要听的。” “喜欢的。”太子强调。他的心里,悄悄的希望,能够把比如王学士的课给减掉。诚然,王学士很用心,但是不合他的口味啊! 皇帝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心声,并不提别的老师,通知完了儿子,皇帝又写了张条子给齐王递过去——叔,一起去听听呗。 齐王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按照皇帝的安排,与皇帝前后脚去了谢府。 谢府这片地方,不止一个皇帝来过,但是若论频率,还是最近。这不,皇帝又拖着叔叔带着儿子过来了!他的心里最信任谁,此时真是一目了然。 皇帝非常礼贤下士,进门之后以与其文弱的身材极不相衬的敏捷,将已弯下腰去的谢麟与程素素扶住:“我是来请教的,可不是来显威风的。”程素素与谢麟口上客气,谢麟亲自引皇帝上坐。程素素则悄悄瞥一眼齐王,心道,你这行动力,有点像是你叔的儿子了。 待双方坐定,皇帝很诚恳地道:“今天又来向夫人请教啦。” 程素素连说不敢。 皇帝道:“敢的,敢的,瑛儿,给你师娘认认真真行礼。” 程素素愕然:“这又以是为什么呀?” 太子已经很听话、很乖巧地到了她跟前一揖了,程素素忙避开还了一礼,然而静等着皇帝的解释。 皇帝非常的感慨,眼睛里仿佛还有点泪光:“满朝皆忠臣,只有夫人是为我们解困了。还请夫人为我细说。” 程素素瞅瞅齐王,再看看太子,皇帝解释道:“叔父是宗室长辈,我素来信重,瑛儿也该知道些是非了。” 程素素道:“那咱们,从头讲起?”她估计了一下时间,简单的讲个概要呢,还是来得及的。 皇帝道:“善。” 程素素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从“发展”、“变化”说起来,皇帝与太子听得多了,都接受良好,齐王还是前番听的皇帝的转述,好在他与程素素打交道太多,理解起来也不吃力。听到最后,三人再次确认,皇室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皇帝此时又提及人才的培养,或曰,己方党羽的培养,以及立法的事情,要求程素素能否说得再详细一些。并且看了齐王一眼,嘀咕,要不是年纪 分卷阅读568 不大对,情况不大对,我真要以为你是我叔亲生的,这么为我们家考虑! 齐王则看了一眼皇帝,心道,都说我命很好,怎么闹出格都有人给善后,我看你的命也很好了,这节骨眼人居然有这样的人给你出了这样的主意。齐王还是比较信任程素素的眼光的,也想听程素素说的什么。 程素素提出来了政策的延续性的问题,以及“利益捆绑”。皇帝与齐王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太子瑛则有一半明白一半不太明白。太子受的教育里面,仁义诚信还是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的,前半截说理想,说忧国忧民,说要小康大同,他都能理解。突然间急转直下,只说利益了,他有点懵。 皇帝已经在感慨了:“我已在想了,这次殿试的题目出与货殖相关,在官员里择选精明强干忠义之士。这些却都是用术,不如立下法度更有效了。” 齐王道:“难!”齐王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他说难的事情,那是真的难。且不说法典的制度要花什么样的功夫,想让它颁布通过,就是件麻烦的事情。皇帝虽然是“封建□□”的总头子,却也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乱命”,绝对连政事堂那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提一大群的御史了。 程素素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迟早要做的,现在当然要规划好了。” 程素素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她仔细研究过了,现在想要“资本主义萌芽”那是纯属扯淡了。与其总是套社会形态,还不如就事论事,跳出社会形态来看、跳出她前世所学“历史”来看。既然现在已然向皇帝提过宏观调控了,那为什么不能实事求是,从现实出发呢? 现在的现实就是,皇帝都已经插手了,你还想“自由资本主义”吗?不可能的!那就抛开这些,不谈“资本主义”,只看眼前!只说眼前的“发展”。 政府扶植!只能是政府扶植的殖产兴业。无论是大型矿山的勘测开采,还是大规模的海外贸易、海外屯垦,都不可能离开政府的作用。程素素也考虑到了皇帝的顾虑,这些事情得让皇帝也放心,最放心无过于皇帝也参与其中,握在手里。所以程素素给皇帝出了个主意,虽说是家天下,但是国库是国库,皇帝的内库是皇帝的内库。内库自有一系列的人去管理,个个都带着官职、领着俸禄。如今就是从内库上做文章,以皇帝的名义牵这个头。 这样,既是国家官员,但政事堂通常是管不到,吏部也要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一拨人,去参与到海外的贸易与拓展事务中去。同时,可以吸引一大批权贵与皇帝合伙做股东。 既有官职,行事就要有章法。就可以据此确定任职要求,行为规范,做一个简单的章程出来——这就是新法典的雏形了。尽量可能地杜绝人浮于事的官僚毛病,这个机构只有一个要求“就事论事”、“契约精神”。谢麟的理解为,法家。 朝廷上,皇帝已经在做的,就是继续穷着。不同意加税,但是又要做好对魏国的军事准备,这样必须加大财政上的压力。最后,为了钱,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中间派不得不倒戈。 果然,皇帝频频点头,再次怀疑齐王是不是偷偷生了个闺女。 谢麟还记得程素素说过的“钱不值钱”的问题,当即提了出来:“钱要不值钱了,真是金钱如粪土了,粪土尚可肥田,金银有何用哉?!” 程素素心说,金银啥时也不可能真的是粪土呀!口里却说:“有更多的粮食,能养更多的人,人要吃饭、要穿衣、要花钱,就需要更多的钱。”这也是程素素感觉在现有生产力并不算很发达的时候,强行提速可行的原因,即,国内市场很大很大!可以依靠自身的动力,推动这一进程。 “只要车轮转起来!”程素素在空中画着螺旋线,“只要不停歇,就会有希望。” 齐王与皇帝对望一眼,点点头。皇帝也点点头,起身一揖到底:“谢夫人。” 程素素这回不避不让了,只是认真地说:“陛下,知易行难,陛下该谢自己。陛下,只要国家不乱,只要百姓少受些苦,就好。不必名垂青史,不必叫嚷得人人都知道要‘变法’要有‘新政’,自己心里明白就行。别树靶子,更不要把自己立成靶子。” ———————————————————————————————— “知易行难”不是白说的,动真格干事儿的时候,还是皇帝、谢麟这些在外面奔波的人承担着大头。 从谢府出来,皇帝又与齐王秘议良久,再亲自到了李府见了李丞相,师生又嘀咕一回。此后数月,不是召这二人进宫,就是亲自往这二人府上跑。殿试之时,出的果然是与国计民生有关的策论,并且将一篇“抑兼并”,放在案头研究到天明,无形中给不少人造成了心理压力。 其中压力最大的还要数叶宁,他采取了谢麟的建议,睁一眼闭一眼,权当自己是死人。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果然,皇帝没再为难他,但是皇帝与李丞相藕断丝连,依然给叶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皇帝通过行动表示,他依旧眷恋着李丞相,即是对现在的政事堂没有那么的依赖。朝上总不管喜欢揣摩圣意的人,见此情形,对叶宁、对新的政事堂的政令也不大配合了起来。 叶宁这丞相做得十分憋屈,却又不甘心就此引退——他要退了,上一个只知媚上的无耻之徒,岂不是要顺着皇帝上天?叶宁是真的不看好皇帝做这件事情。 叶宁咬牙坚持着,希望市舶司那里出一点点可以用来劝谏皇帝的纰漏。不意蔡八此生最怕的人对他讲“好好干”,蔡八像是背后站了个催命鬼,丝毫不敢懈怠,一时竟挑不出毛病来。 皇帝不断地挑动着叶宁的神经,继“崇李抑叶”之后,竟大剌剌地派员往南海经营。他既不加税,又不征发徭役,叶宁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与此同时,皇帝却又对新科进士、才入官场的新丁十分友好,并无限制之意。 君、相二人相持,魏国却不肯闲着,不时骚扰边境。此时的虞朝早非吴下阿蒙,张鸿飞、周锜之外,又6续有年轻将领崭露头角。而北疆兵士久经沙场,也打出了经验。将有了、兵有了,就差点辎重就能反击了。 谢麟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直接写信给了连山,让他挑动将士。又写信给王经,让他留意。王经是一个很会站队的人,接到谢麟的书信,二话没说,写了一份声情并茂的请愿表,不提国恨家仇,不提 分卷阅读569 建功立业,只有一人中心——历年以来,被魏国掠为奴婢的百姓不知凡几,咱们不得去解救一下吗?! 有了王经的带动,将士们日也上,请求反击,一雪前耻,为战死的同袍、为枉死的百姓复仇。 此时距前张鸿飞初次告捷已过去七年了,皇帝一直不同意加税,朝野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丞相竟被这物议辖制得不能动弹。王丞相是主战派,为了战争加点税,有何不可?才一提,便被弹章给淹了。叶宁见状,也只能缩了回来。到得此时,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绝对是皇帝的阴谋!却苦于情势,不能说出口来。 叶宁也不是省油的灯,指使着门生参了襄阳侯一本,罪名是——兼并!襄阳侯莫名其妙挨了一本,一看是叶宁的门生参的,急急忙忙跑到了谢府,他不找谢麟,却找程素素哭诉:“夫人!夫人!叶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呀?我们一家这么老实,一片赤诚可昭日月呀!” 他也不提自己是不是兼并了——显然是真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在兼并之外,不是吗?他得先知道,自己这队,没站错吧? 襄阳侯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程素素劝慰道:“稍安勿躁,此事必有说法。” 襄阳侯有这一句话便不再纠缠,抹抹眼泪,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不容易。儿女这么多,还都活下来了,怎么让儿女衣食无忧就成了一个大难题云云。程素素耐心地听他哭诉完,才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回府之后,也不必与别人诉苦,那样反倒容易,不用讲了。 ———————————————————————————————— 如果你不是一个权臣,顶好不要跟皇帝顶牛,不然他憋也憋死你了。叶宁一个丞相,就被憋了好几年,一点建树也没有。谢麟眼看自己舅舅要跟皇帝正面杠,赶在叶宁没有亲自出手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硬将叶宁给拦了下来——道理已说尽,谢麟能让叶宁收手的,也就是赌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了。 叶宁叩阍,与皇帝作了一次长谈。程素素建议皇帝“闷声发大财”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没有一个口号,也没有一个名目,想攻击的人也只能揪着零碎的具体事情来说事。只要将问题从“变法”降维到具体的事务,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起来,可以从容化解。 皇帝坚决不承认自己要抛弃士人,更不承认要重用商人,只是给叶宁讲了国家的难处。他当然知道加税能马上解决财政的困难,但是,加完的税,皇帝减了,地方上不会减,最后还是个民不聊生,还是要造反。皇帝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所以要开源。直接将问题降到了“钱”上。 叶宁既知大势已去,左右也没想出皇帝这话里的毛病来。他做丞相也不是靠脸上位,当然知道财政状况。再想一想外甥哭得那个惨样,终于下定了决心。 次日,叶宁上书“乞骸骨”,皇帝也很给面子的挽留,双方来回推让之后,皇帝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叶宁的辞呈,同样给予了优厚的退休待遇。同时,皇帝正式地给了叶宁一些海外金矿的股份,并且手书给叶宁“知相公是为国,我亦为国,路不同,道同。” “利益捆绑”,皇帝很喜欢程素素说的这个词,捆到一起了,就都得陪着他走下去了!不止叶宁,皇帝还捆了很多人,嫡母袁太后娘家、自己的岳父家、许多勋贵,以及……近年来的“新贵”。 简单地说,拿钱砸!只不过皇帝砸人的手法很好看,竟让人以为他这是因为“心疼大家子孙繁衍,不得不多置产业,兼并又损国家百姓”,所以为大家想的一条出路。 旧族不反对,“新贵”们更是据此发家,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小。 将叶宁的上表看了又看,皇帝露出一丝微笑来:“叶相公,其实是个好人呐。”放下手中的奏本,皇帝亲笔写下擢谢麟入政事堂的诏书。 ———————————————————————————————— 程素素一口老血! 才劝亲舅舅退休,接着上司让你接了你舅的位置,请问,不阴谋论的推测,这个什么情况? 摔!不阴谋论也阴谋论了呀! 瞧,谢先生都快抑郁了。 宾客、幕僚、下属,乃至于家人,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林老夫人等欣喜于谢府恢复了昔日的荣光,幕僚、下属们欢欣于老板更上一层楼,过往宾客交口称赞,这对甥舅真是简在帝心! 谁也不知道谢麟内心非常的难过,这份难过在收到叶宁的礼物之后就再也绷不住,化成泪水落了下来。叶宁将他常用的牙笏送给了谢麟。 程素素坐在榻上,抚着谢麟的面颊,低声道:“难过就哭一哭吧,哭完了想一想,怎么面圣,怎么谢恩,怎么……为舅家的兄弟们谋划一下,嗯?” 谢麟哭声渐歇,慢 分卷阅读570 慢爬起来:“好。我要洗脸。” 程素素想笑又忍住了,亲自动手给他擦了脸,又梳头。谢麟打镜子里盯着她出神:“哎,都是我给你梳的。” “嗯,简单的我会,难的就你来啦。” 两人收拾齐整,还要往宫中面圣。 皇帝已迫不及待了,待礼毕,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咱们下面要怎么做?” 分卷阅读571 “呜——”低沉的声音从缠绕着彩带的长长号角中传来,是魏主召集群臣议事的信号。 王庭的建筑早已染上沧桑,庭院铺地的青砖楞角变得圆润,宫城初建时植下的树木也亭亭如盖了。御座上的魏主,名字还叫重华,人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比起他的父亲,他幸也不幸,幸的是没有短命暴毙,不幸的是这三十年来不曾有似他父亲那般的耀武扬威。 重华的目光在他在这宫殿里居住了三十余年,一草一木都透着熟悉。宫殿初建的时候,是仿着南朝的样式,又揉和了自身的特点,墙壁极厚,采光便稍有不足。光线透过窗棂上的格子射进来,每一柱光线都像利箭。御案上摆着文书,用的是两种文字,其一便是他父亲心心念念要创制的自己的文字。重华终于完成了父亲的一件遗愿,而另一件,只怕要抱憾终生了。 文书简短,内容却字字扎心。魏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南人多狡狯,以大量的金银贿赂了魏国重臣,给予重华以重大的打击。年景又不好了起来了,魏国君臣已经很努力了,只靠放牧与劫掠,自然是不如农耕要稳定,他们也在国内推行了屯垦,无奈老天不帮忙,收成并不很好。 南下又受阻,虞朝的边将终于跟上了步伐,非但守城不失,且自二十年前便开始试图反攻。这种反攻的阵势自十年前开始便越来越强,重华曾亲与虞兵交手,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对面的压力变大了。虞兵无论从操练、行军布阵,以及装备上,都比之前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魏兵也有缴获,从这些缴获上,重华感觉到了不妙!他亦读过不少书,从虞兵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强盛帝国的影子——传说中的秦军。虞朝士兵的兵器结构变得复杂,每一件兵器几乎一模一样,零件可以替换。这些都是魏国无论模仿的。 以重华的智慧,完全可以推断出,虞朝的后方,必然有无数的作坊昼夜不停。他希望这样的战争可以拖垮虞朝,但是没有,至少十年以来,虞朝越战越强,即使垮,也不是垮在他的眼前。而他的国家,却要支撑不下去了。 没有足够的收入来做支撑,他的改革就进行不下去,部族残余的势力重新聚集以来,认为他的路走错了,希望回归到“旧俗”上来。旧俗?重华笑了。 回忆被群臣的脚步声打断,重华坐正了身子,看着以他的岳父为首的心腹大臣俯身行礼。 “赐座。”重华平静的说。 坐在第一位的正是呼延英。少时英俊的面容被岁月吞噬,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眼中的锐利还在。欠了欠身,呼延英先开口:“陛下,真的让他们南下吗?恐怕不会有好结果的。” 重华冷淡地道:“哦,他们肯受朕节制吗?” 翁婿二人说的,便是旧族们叫嚣着要放弃那些“文绉绉、软绵绵的没用玩艺儿,上马挎刀,打到南朝去”,并且在重华的刺地被剥了。他只得说得再明白一些:“离开这里,另找一片我们可以生存的土地。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到被睰人的大军俘虏,去做他们的囚徒吗?” 呼延英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离开,太不甘心,然而拿什么留下来?两国的差距也是越来越明显的,此时走,还能留有大部分的力量,不走,留下来就是被消耗完,然后被人一勺烩了。 空气变得压抑了起来,还是之前的学士无知无畏,问重华:“可是大将军他们已经点兵南下了,带走的都是精锐呀,走也要等他们回来吧。” 重华冷笑一声:“等他们的精锐回来与我作对吗?” 不错,这就是他的计划了,趁着旧族与虞朝纠缠的时候,自己带着本部人马迁徙。虞朝的兵力被旧族吸引,他自然可以从容远遁。而那些一直给他找麻烦的旧族,既然能假装驯服,又反水,不妨去试试虞人有没有他这样的好脾气,可以容他们两面三刀! 学士为难地道:“只怕准备不完。”魏国建国好说歹说也有五十年开外了,虽然现在国力有些衰微,攒下的家底子也不算少了,辎重、人口、牲畜……等等,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想要全数搬走?非得好好筹划一下不可! “笨重的都不要带了!”重华果断地道,“有马、有牛马、有毡车,足够了。” 呼延英诧异地看着他:“那这几十年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重华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将来。” 学士又问问:“能往哪里去呢?” “向西,”重华笃定地说,“到西面去,西域,西域不行,就再往西。沿着匈奴人走过的路,沿着突厥人走过的路。”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重华的目光越来越给人以压力,终于,呼延英仰天长叹一声:“早知如何,当初又是何苦?”那么辛苦的想在魏国确立制度,如今却要统统抛下。 重华只问:“您与我一同走吗?” 呼延英反问道:“臣何时不与陛下一起了?” ———————————————————————————————— 脱掉了宽袍大袖繁复累赘的绸袍,换上窄袖皮靴,扳鞍上马,身后是装载着财货家小的毡车。号角再次被吹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无限悲凉。亲吻着这一片已经习惯了的土地,再看一眼熟悉的家园,人们流着泪,且行且回头。 重华容色冷肃,下达了命令:“开拔。” 背后是一片哭声,滚滚浓烟从宫殿中冒起,大火从民宅中蹿上天空。 上帝抬起了他执鞭的手。 分卷阅读572 阳光透过树枝洒到地上,地上尽是斑驳的光块。雏鸟在枝间的巢中啾鸣,叽喳个不停,那么的活泼。远处田间黄牛发出长长的一声“哞——”,扶犁的农夫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空响。几个顽童追着小小的白色或浅黄的菜粉蝶嬉戏,不顾满手的鳞粉,捏住了小小的生灵。 天地间一派生机勃勃。 半山之中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正到了做早课的时候,钟磬之声伴着飘渺的和唱,仿佛在讲述天地的玄机。 东殿,城隍祠,祠后一所三间小屋的院落里,药汤的苦涩弥漫各处。一个极精致清俊的少年托着一张漆盘,盘上玉色的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推开房门,轻轻唤一声:“外公,药好了。” 程玄抬起眼来,低声严肃道:“拿过来吧。” 谢璋答应一声,稳稳地将药碗递到了道一眼前,放下托盘,将床上的老人扶起,在老人腰下垫了只方枕。 老人干枯削瘦,吃力的抬起手来摆了一摆,带着寿斑的皮肤包裹着硬硬的骨头:“不成啦,到时候啦。” 程玄一撇嘴,眼泪掉了下来:“师父,是到吃药的时候了。” “你呀,傻的时候多,这一次是装假。唉,还有能看到你装傻的时候,不错,不错。”老人笑着笑着便咳嗽了。 程玄道:“吃药。” “有这功夫,你听我说几件事。” “哎!”程玄手忙脚乱地要擦眼泪,手里却又拿着药,谢璋接了药碗放到一旁,拿出手绢来递了过去。 紫阳真人满眼欣慰地道:“你长大啦,儿孙满堂了,我总算没有辜负程公。” “什么呀!不是因为我是你徒弟才疼我的吗?!为了我都没见过的爹……” 紫阳真人无奈地笑笑:“你见过的,就是不记得罢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大病一场,烧了三天,我差点以为你救不过来啦……” “哼!”程玄气乎乎的拿过药碗,“吃药了。” 紫阳真人道:“我死后,就葬在你大师兄旁边儿吧,可惜见的,他操了一辈子心,这么些年没人陪也怪冷清的。” “啪咔!”洁白的瓷药落在地砖上,碎作几片,程玄两手在半空虚拢,仿佛还抱着个碗,张开了嘴:“啊?!不不不,师父您说什么呢?我没听懂哈,没听懂……那个。” 谢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年纪只有这位老祖宗一个零头,可也知道这老祖宗这会儿是知道真相了。他的外祖父还是一厢情愿地想糊弄过去,缓步上前,谢璋放柔了声音:“外公,听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再说。” 直勾勾地看着紫阳真人,程玄眼神里透着委屈:“师父。” 紫阳真人幽幽地道:“我都知道啦。什么都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办,嗯?” 师徒二人眼对眼,紫阳真人慢慢抬起手来,程玄将自己一颗脑袋凑了过去,紫阳真人轻轻笑着,干枯的手掌落在了小弟子的头上:“你头发都白了,还跟以前一样……” 那时候他们既没钱也没权,打卦测字做法事混口饭吃,还要担心小弟子长得太好看被拍花子的拍走了。后来才知道,小徒弟虽然呆一点,却不容易被人骗走,只是经常跟人打个架什么的。 那一天,他背着个幡儿从外面回到简陋的道观里,却见大徒弟左手一只长柄大勺在半空中挥舞,勺头有小徒弟半个脑袋那么大,右手揪着一脸委屈的小徒弟,小徒弟浑身脏兮兮的,还挂着不知道在哪里滚来的一身杂草。 看到他回来,大徒弟匆匆说:“师父,饭做好了,盛出来放桌上了!我给这泥猴洗干净了就来,您先吃!喂,别扭啦,跟我走!” 漂亮得犯规的小徒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我要吃嘛……” 紫阳真人垂下眼睛,摸摸小徒弟的耳朵:“记着我说的话,他做好饭等我了,是咱们都爱吃的野菜粥……” 分卷阅读6 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昆山。 “先生,我父亲伤势如何?” 这位年轻的昆山派少掌门,说完这话,忽然就红了眼眶。 一身白衣的长寻见状倒是一愣,顺手接过凤广盈递过来的方巾,继而安慰道,“少掌门不必担心,令尊伤势虽重,倒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果真?”柳圣羽忙问。 长寻微微一笑,秀美白皙的脸上带着清和的笑意,“正是。” 柳圣羽这才舒下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笑了笑,“那、那、就有劳先生了。” 长寻朝凤广盈道:“师兄,你去将我纸笔拿来。” 待凤广盈将纸笔拿来,长寻便提笔写了药方,“少掌门,收好。” 柳圣羽应声双手去接,言语恳切,“先生大恩,无以为报,父亲伤势痊愈前,但求先生姑且长留住昆山,等父亲好了,我昆山派一定好好报答先生。” 凤广盈心中颇有微词,虽说这柳圣羽言辞恳求居多,但若是长寻不应,这昆山派怕也是不会放人。 本还想着离开忘忧谷来昆山派过过场子,趁着回去途中好好耍耍,倒是没想到中途竟然会出这一茬子。凤广盈心中不谓不恼火。但恼火归恼火,身为忘忧谷大弟子,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浪人,礼数还是要有的。 昆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即便无意结好,也不能轻易得罪。 “好。” 不出所料,长寻应下。 不多时,长寻便领着凤广盈退下了。 柳圣羽朝柳圣鸢道,“小妹,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小妹……小妹……” 柳圣鸢忽地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双颊微红,轻声应道,“兄长,你叫我?” “想什么呢?”柳圣羽朝她脑门轻轻弹了一下,笑道,“快去休息罢。” “是。”柳圣鸢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昆山掌门,“那兄长也早些歇息。” “对了,”柳圣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听说长寻先生喜静,既要长住,明日你去东篱院挑个安静的地,不要怠慢了。” 柳圣鸢脸上红晕更甚,幸借着橘色的融融灯火,柳圣羽并未察觉,“是,兄长。” “这昆山派可真是不厚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凤广盈连蹦带跳走在长寻前面,“长寻,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长寻淡笑不语。 凤广盈无趣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得了,不和你这闷葫芦讲了,我去后山逛逛。”凤广盈说罢,越出小廊,消失在夜色中。 长寻穿过小廊,行至阆苑园,假山石前有一大簇白芍药姿态研丽,开得极好。 “花卉虽美,却隐喻离别之意。” 长寻脚步微微一顿,循着声源望去,却不见其人。 “神仙,这儿呢。”那方假山高处忽然探出一个模糊身子,因着夜色,瞧不仔细面容,“死了没?” 长寻淡淡道:“未曾。” 却不再理会那人,继续往前走。 那人却不依不饶,忽然又出现在墙头上,“你救了他?” “是。” “你救了他也没用,我还是要杀他的。”那人笑嘻嘻道。 “自便。”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长寻却再也不答了,进了一扇拱门,从中庭穿过,径直回了房。 睡不到三更,便被唤醒。 柳圣羽焦急的声音在响起,“无意扰先生清眠,只是父亲忽咳黑血……” 长寻拢了外衣,“少掌门稍安勿躁,长寻即刻便来。” 柳圣羽语气中略带歉意:“劳烦先生……” 转眼忙活到五更,长寻总算是将昆山掌门从鬼门关救下了。 两人入了里室,长寻便将今日于阆苑园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他给掌门人种的是大漠奇毒,毒虽已解,但劳身甚重,这几日受不得折腾。” 柳圣羽已是咬牙切齿,双眼通红:“肯定是玉无忧!”顿了顿,又道,“先生,那玉无忧心性残忍,喜怒无常……实不相瞒,我昆山虽然被誉为武林第一派,却也是拿他没辙……你与另一位先生,还是搬来言卿的院子住好。” 言卿是柳圣羽的字。 长寻:“多谢少掌门好意,不必了。” 柳圣羽还要说什么,长寻却微微一笑,秀丽的眸子微阖,已然一副困意。 “那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 柳圣羽欲言又止,却也只得作罢。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那人再次出现在墙头。 长寻停下脚步:“杀业太重,难得善终。” “这话功德寺的老秃驴也对我说过,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 “死了,我杀的。” “……” “别担心,我不杀你。” “……” “你叫什么名字?” “……” 玉无忧嘻嘻笑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昆山少掌门去。” “……长寻。” 墙头黑影一闪,玉无忧忽然不见了踪影。 中庭墙头那一片虞美人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长寻,你怎么不多吃点?”凤广盈往自己碗里倒满了酒,诧异于长寻的食量。 长寻摇摇头,“饱了。” 凤广盈啧了一声,“你这食量,后山那噬食人血的山鹰都比你吃得多……” 长寻:“山鹰?” “对呀,”凤广盈满脸悲愤,“前些日在后山耍不小心把胳膊划了,留了些血,好家伙,引来十来只山鹰……对了,我约了一个小师弟切磋剑术,顺便下山一趟,估计要晚些回来。” 午膳过后,长寻又去查看了一番昆山派掌门的伤势,顺带拒绝了柳圣鸢送来的糕点,小憩了片刻,便被敲门声吵醒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站了一个青衣昆山弟子,面带笑意,“用膳了吗?” 话毕也不等长寻回答,已经登堂入室,顺带关上门,四处打量,“还算宽敞。” 将一袋黄油纸包放在桌上,玉无忧轻笑道,“这不是你在昆山没吃好,我给你下山买了好东西。” 他这样说着,忽然凑过去,很自然地牵起长寻的手,力道却不小,“你这手可真是好看……救过的人有我杀过的人多吗?咦?你怎么不生气,莫非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长寻淡淡一笑:“阁下多虑。” 玉无忧笑嘻嘻道:“都怪你昨夜对我一笑留情,现今翻脸不认人,我玉无忧可不依。” 长寻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淡淡道:“你看错了。” “我怎么会有错?”玉无忧俊美的眼里满是柔情,看向长寻,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不会错。” “先生,”外室传来昆山弟子敲门声 - 分卷阅读7 ,“少掌门说,先生若是得空,可否往藏书阁?” 玉无忧依旧笑眯眯看着他。 “劳烦为我转告少掌门,今日不便。” “是。” 玉无忧问:“你怎么不去?” “……” “回答我。” 长寻慢吞吞自玉无忧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去整理小几上的几本典籍,仿佛老神在在坐在外室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玉无忧好整以暇,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忘忧谷还真是钟灵毓秀,得空了得去领略领略。” 长寻端了一杯清茶放在玉无忧桌前,坦言道:“忘忧谷少留外人,怕是不欢迎阁下。” “还没去就给人下逐客令呢?”玉无忧脸上笑意倏地消失,一把攥住长寻手腕,仅有两人的外室很安静,静的可以听见手腕骨裂的声音,“我这个人呢,有些偏执,别人越是不看好我做的事,我就偏爱去做。” 长寻脸色有些苍白,面上神态却依旧泰然。 倒是玉无忧难得愣了一下,又恢复了笑意,主动放开了长寻,语气异常轻快,“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弄疼你了。”说着目光便朝长寻手腕望去,只见那皮肉青紫一片。 长寻默默收回手,“昆山的新茶,可克心浮气躁,阁下肝火旺,不妨多饮一些。” 玉无忧依言坐下,又朝长寻的手望了一眼,心里实在是再清楚不过:长寻这手,即便不残,也是要废了。 这长寻如此淡然,是不知,还是无谓。 浅绿色的茶水泡在瓷白杯子里,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回事,玉无忧笑了笑,果然喝了一口,“好茶,是我喝过最香的茶。” 其实他总共也就喝过这一次茶。 他话一说完,便见长寻垂下眼帘,身子朝前栽去,玉无忧笑着将他拉近怀里,轻笑一声,“用迷药,你还嫩着呢。” 已而夕阳沉山。 长寻一睁眼,便见玉无忧倚在床前,眉眼都是笑意,见他醒了,立马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他,“没毒的。” 手腕已经被包扎好,虽然还有几分痛意,却并不尖锐。长寻不动声色接过水,浅浅沾了一下唇,“多谢。” “不客气。”玉无忧笑得开心,接过长寻手中的杯子,将剩下的水喝了,“你睡着的时候,我看着你很久,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么好看的人。” “我看上你了,你跟我回东邪教吧,我给你做教主夫人,你以后就不用给别人治病了,又或者我杀人,你救人,也是天生一对。” 长寻摇摇头:“承蒙好意,可惜无福消受。” “我说有就有。”玉无忧语气有些莫测,“你昨夜不是说我杀业深重么?那你帮我修修福因……” 这样说着,便撤了杯子,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长寻白皙俊秀的脸颊。 “……为何不躲?” 长寻淡淡一笑,“我躲,你也不会撤手。” “也是。”玉无忧指腹拂过如画的眉眼,嘴角微挑,“……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其实你并不讨厌我?” 长寻不答反问:“你心中既然有数,又何必问出口。” 玉无忧笑得更开心了,整个身子都凑了过去,张邪殷红的唇停留在长寻鬓前,低声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吻了吻长寻的耳根,“那这样,是修了几年?” 房里光线暗淡,杏红色的夕光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透了进来。 “我只治病,不算命。”长寻微微侧过脸,嗓音温润如玉,兴许是刚睡醒,还带着几分温柔的慵懒。 玉无忧看着他半隐在黑暗半露在稀薄暮色的脸,那双眸子平静温和,波澜无惊,似乎还带着几分俊逸淡漠的萧然之态,看上去真是出尘极了,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打破…… 他静静打量好半晌,无声地笑了,低声道,“……你这样,我可真是有些喜欢了。” “长寻!长寻!长……长寻!” 凤广盈从来不与长寻客气,一边喊着,一边便推门而入。他大着舌头进了里室,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酒意顿时醒了几分,见长寻正坐在榻前,用白色布条缠着手腕。 “怎么了?”凤广盈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起长寻的手肘,翻来覆去查看。 长寻笑带无奈,“不小心磕的。” 手腕这个位置,真的是连借口都不好找。 凤广盈显然不信,加之饮了酒,音调也高了不少:“是不是那柳圣羽欺负你了?老子现在就去教训他……”说罢,就要起身的架势。 长寻:“不是少掌门。” 凤广盈皱眉:“那是谁?” 长寻浅浅一笑,答非所问:“小伤罢了,不必挂心。” 他半侧着身子,俯身点了两盏明灯,又走到窗口,将半敞开的窗户关上。 凤广盈忽觉有些气闷,遂道,“得了,你这闷葫芦不说,我也不勉强,若真有人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兄给你揍他……” 长寻淡笑,“师兄今日去过的地方,有些多。” 被戳破了行踪,凤广盈便心虚起来,嘴里含糊说了几句是人都听不懂的话,嘿嘿笑了几声,便离开了。 凤广盈与长寻住的院落因经过柳圣羽特意嘱咐,少有人走动,半醉的凤广盈一路飞奔出院落,刚出了中庭圆拱门,就撞了人。凤广盈酒意顿时醒了一半,连忙扶住柳圣鸢,“失礼失礼……” 柳圣鸢余惊未消,好一会儿才缓下一口气,“凤先生如此匆忙,是要往哪儿去?” 凤广盈笑了笑,“今日犯浑下山喝了些酒,去后山醒酒去。” 柳圣鸢闻言掩面轻笑,“凤先生性子无羁,与长寻公子倒是不同。” 凤广盈嘿嘿一笑,“怎管他叫公子,管我叫先生呢?我啥都不通,也就仗着这师弟狐假虎威了,以后姑娘也唤我一声公子,”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酸梅递给柳圣鸢,“山下买的,你们姑娘家应该爱吃。” “多谢……凤公子。” “哈哈,不客气。”凤广盈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我先走啦。” “公子慢走。” 凤广盈点点头,头也不回离去。 ☆、状元 元羽舟歇了三日,才恢复精神,眼见着殿试的在即,面见圣上总归不能穿得太寒酸,前些日他在西市上和街一家布庄预了一身新衣,正准备今日去取。 然而,他尚未出门,便被不速之客给截住了。 一顶华云轿子停在万书坊门口,也不知候了多久。 在元羽舟打开院门那一刻,白府二千金,白芊婓,秀气小巧的手挑开轿帘,“元公子,还请琴馆一叙。” 元羽舟笑道:“若知今日佳人有约,我就该早些天去将衣裳取来。”于是唤来阿东,交代了几句, - 分卷阅读8 便跟随白芊婓去了琴馆。 琴馆,也就是听曲儿的地方,琴师精通各种乐曲,馆子也会供应酒水清茶,是文人雅客们都喜来的闲趣之地。 白芊婓盯着元羽舟打量好半刻,才道,“不知白老三(白祈)可与公子讲过,元公子模样与一位丽人十分相似。” 元羽舟:“羽舟一介布衣,与郎中令交识仅因兴味相投,绝非姑娘口中所说的‘丽人’缘故。” 白芊婓:“元公子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唐突了,敢问公子贵庚?” “二十有四。” “那公子祖籍何处?” “广陵元氏。” “家中有几人,家母可否健在?” 元羽舟双目微敛,浅饮一口,“姑娘再问下去,我怕是要成为相府的倒插门女婿了。” 白芊婓语带歉意,“是小女子冒昧。我这弟弟实在是令人不省心,为了公子着想……也担心此事若有差池,会招致杀身之祸。” “身正不怕影子斜,读书人考取功名无非为了光耀门楣,”元羽舟对上白芊婓的目光,“小生确有几分志气,却没姑娘想得那般野心。” 白芊婓略松一口气,“还望公子记住今日的话。” 元羽舟勾唇一笑,“自然。” “不知公子可会抚琴?”白芊婓又问道。 看来她还是没有死心,元羽舟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悠悠道,“略通琴艺,不过依着祖训,只能为未来的元夫人先抚琴……” “这……” “姑娘别误会,你想听,我也是不同意的……” “……” “茶也喝了,酒也品了,姑娘若是没别的事,”元羽舟自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搁在桌上,“羽舟就先告辞了。” 元羽舟颇为轻快出了琴馆,余光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去街边买了些松果和蜜饯,正要付钱,有人抢先一步。 “大哥,糕点也各来一份,包好些。” 街上人流如梭,占了便宜的元羽舟心满意足抱着一大袋糕点和小食与白祈并肩走着,眉眼都是笑意。 白祈的脸色却不太好。因着当今上圣体欠安,殿试被取消了。谕旨也已经下达礼部,由礼部尚书根据考子的文章来评定名次。倒不是说白祈对元羽舟没信心,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与当朝丞相,也就是白祈他爹是故交。 皇储一事,丞相向来都是站在太子那边。 其实这也不算宫闱秘事,今上对亡妃“丽妃”的宠爱,当年可谓羡煞六宫,若是当年七皇子没有被神秘人掳走,而今在太子之位上的人,必然是七皇子。 子凭母贵,向来是也。 元羽舟倒没有因这个消息影响心情,吹了吹袋子里还冒着热气的炒松子,“不知那位‘丽妃’哪方人士?” “宫里的名册记的是广陵裴氏,我私下查过,她姓柳,名圣鸢,是昆仑派掌门的妹妹。”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助昆山派一事,感情还有裙带关系。”元羽舟笑道,“她居然也是广陵人,搞不好还真是我娘。” 白祈心里捏了把汗,苦笑道,“元公子,血浓于水。” 元羽舟闻言,依旧一如既往点点头,既不在意也不敷衍,“她的广陵裴氏是假,我的广陵元氏可是货真价实。” 白祈还想说些什么,元羽舟又笑道,“郎中令不必说服我,我们要说服的,只有一个陛下。” 白祈闻言,忙不迭应声道,“对,元公子言之有理。” 一转眼过了八日。 其间凤广盈时不时来串门,起初元羽舟还与他客气一番,随着这人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元羽舟便私下吩咐阿东阿南拒客不接,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与凤广盈见面,气得凤广盈梗着脖子直骂。 这日,元羽舟正兴致勃勃浏览一本奇闻异志录,藏书阁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大早就着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敢去看放榜名单的阿南和阿东脸上皆是止不住的笑意,一把夺过元羽舟手上的书卷一扔,将他往大门口推。 “状元郎出来啦!” “哟!这么俊!” …… …… 元羽舟一愣,却见大门外挤满了人,他眼神不佳,只见虚影攒动,闻得炮声响震,人马喧哗。 有人小跑上前,喜道:“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报喜的差役很快就到了,丞相也来!方才在前街!不出一刻钟,就要过来啦!”那言语,比自己中状元还惬意激动。 丞相迎状元郎这样的事,放在往年,也是不曾发生的。 “公子!公子!”阿南伸手在元羽舟面前晃了晃,“高兴傻啦?” 元羽舟犹未曾回过神,修目微敛,双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阿南阿东忙着高兴,也没听清他道了什么,人群深处,却有人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怔,目光温柔而炽烈,越过人群,定在那张笑意清浅的脸上,随即,唇角也绽开了笑容。 不到一刻钟,果见朝丞相白薛晟领着大队人马进来。近了才发现,随同丞相来的还有白祈,脸上笑容意味深长。 元羽舟目光飞掠而过,而后朝丞相作一揖,“小生见过丞相……” 这位久经朝政的丞相上了些年纪,双鬓已添银丝,神态也不善和蔼,见元羽舟要行礼,居然略有慌乱地伸手去扶,而后盯着元羽舟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直到白祈小声在一旁喊他,才微微显了笑意,连道三声好,“果然人中龙凤,好,好,后生可畏……” 差役将大红状元服、纱帽、皂色勾金丝登云靴等齐齐送上前,元羽舟只拿过那双登云靴,三两下将金丝抽掉,背过身,迅速换上,而后穿过人群,便一跃上马。 人群里“嚯”地一阵惊叹,显然是被状元郎的行为惊到了。 马上人俊美神雅,黑亮的眸子笑意清浅,“我这人散漫惯了,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喜托龙门,也愿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 言罢,流转垂眸间,眼里便只剩下了温柔,倏然与人群中玉乾坤目光四目相对,倏地一瞬,玉乾坤也不知怎地,骤然想起了《九歌》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片刻后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却教自个儿心湖搅了个水花乱溅,尚未从方才那一瞥中回神,又见元羽舟于人群中渐渐走远,只觉宛若惊鸿一现之幽昙,可遇而不可求。 玉乾坤将玉佩收入怀中,心道,“下次吧。” 因着圣体欠安,面圣之日定在翌日,然恩赐却是丝毫未曾懈怠。 圣上钦定状元、榜眼、探花,大赐圣恩,并赠骏骑,宣跨马游街,万民齐颂;又令赏状元黄金万两,布帛千匹,免吏考,授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中书舍人。 一时间,满朝轰动,万书坊门庭若市。 是夜,已过子时,万 - 分卷阅读9 阁依旧灯火通明,阿东心道今日大好日子,自家公子定是欣喜之余,深夜难眠,便端了点心,往藏书阁送去。 推门而入,元羽舟正在一方明火下提笔写字,神情专注淡漠,俨然不见半分得意风发之态,兴许是他将头发披散于肩,倒是不见平日那几分善谑俏皮之态,尤显……尤显……阿东想了好一会儿,都未曾找到合适的词,便放弃了。 于是小声道:“公子,我备了些吃食。” 元羽舟未曾抬头,“搁着。” 阿东将点心在桌旁放置好,一时心生好奇,便凑过脑袋去瞅了几眼元羽舟笔下的字卷。 只见洁白无尘的纸上,立着几行俊秀飘逸的字体: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阿东不解其意,讪讪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元羽舟淡笑不语,又在尾端添了一行小字。 “细雨骑驴入剑门,昔年长寻未亡人。” 或许,是该回头了。 ☆、鬼方图腾 ————二十五年前———— 算来长寻与凤广盈来昆山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昆山掌门便换了三次药方,针灸通脉不下六次。 夏日天气变化多端,一场骤雨歇后,艳阳重归,中庭那片虞美人香消玉殒,已然狼藉一片,偏有几只青蝶在周围翩跹向舞。 长寻立于廊前,面上肤色几乎与一身白衣同色,青丝未绾,只用皂色布带于中腰扎起,檐下积水未晞,倒映出一轮绝妙的画影。 一身轻衣的凤广盈自杂房推门而出,手上多了把风流折扇,嚷道,“师弟,我出去一趟。” 长寻道:“师兄要下山?” 凤广盈哈哈一笑,“正是,你要不要跟师兄一起去?” 长寻自然是不去,只教凤广盈代自己买一副黑白棋。昆山掌门内伤将愈,然这半月间那玉无忧又暗暗下了几次轻毒,这掌门现今也余毒未消,为了早些回忘忧谷,他需时不时去查看一番,以免出差池。 及凤广盈离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见一玄衣男子飞身入院,中长发高高竖起,眉心多了一赤色印记,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戾气,正是玉无忧。 “阿寻,许久不见,可想我?”他快步上前,携来一阵血腥味,面上却一副欢喜模样,探手挽起长寻颈间的乌发,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煞气。 长寻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淡笑道,“教主可是受了伤?” 玉无忧不依不舍又上前来几步,语气委屈,面上却是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是了,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把擢住长寻的手,“三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些……” 长寻也不恼,秀目微微向下,落到玉无忧袖口绑带上,那里沾了几滴血。 “别人的,”玉无忧嘻嘻一笑,尾音尽是愉悦,“刚杀的,眼都没闭上,他徒弟哭得不成样子,要为师父报仇,死活不让我走,我就顺便将他徒弟也杀了,这一来,他们师徒两在路上也好做了伴。”说罢,低下头注视了长寻片刻,不见其神色有异,便凑近,缓缓道,“你身上气味可真好闻……” 长寻迎上玉无忧的目光,清艳绝伦的长眸染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玉无忧笑意不见,终于撤开身子,反问道:“上次还说你只治病不算命,这不是算挺准的嘛?” 长寻道:“我若是说,不帮呢?” “你会帮的,”玉无忧很肯定地说,“昆山掌门能活到今日,当然是你的缘故,说真的,我看着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忙活来忙活去,忽然就对他小命不感兴趣了,他若是知道,保不准还给你立个活牌位,每日烛火香花伺候呢。” 长寻闻言,笑着摇摇头,“他的死生与我无干。” “呵呵……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忘忧谷的人在乎呀,连你那个只会自自欺人的大师兄都知道不能得罪昆山派,你又怎会不知?阿寻,你不是自私的人,我看得出来……我都知道……” “那便来罢。” 却见长寻忽然没了笑意,径自朝屋里走去,步履微微有些急促,玉无忧一愣,转而又喜笑颜开跟着入了室内。 “你生气了?”玉无忧解下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背脊,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裸|露的后背上,爬着一片刺青,从琵琶骨位置,一直顺着腰线往下…… 长寻认得这图腾。 祁东贺兰氏。 北朝时期,魏帝赐姓大都督裴文举贺兰,裴文举感帝圣恩,立下祖训,后世子孙皆为贺兰氏,生是西魏人,死为西魏鬼。 倒是想不到这西魏覆灭这么多年,西魏忠臣后裔居然还做着黄粱美梦,落草为民,依旧烈性不死,管他几朝倾覆,也要光复大魏。 想必是玉无忧这样乖戾的性子,不甘为贺兰氏光复大魏的使命所囚禁,与贺兰氏闹翻……投奔了东邪教,还当上了教主…… “好奇么?”玉无忧轻笑了两声,抱怨道,“这玩意背在身上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早就想把它去掉了……要是给教里那群老头子知道了,又要多杀几个人……” 他倒不是怜悯苍生,只是教里的长老武功不低,杀起来麻烦而已…… 他拾起玉无忧带来的细皮,摸了摸,“这是燕山的?” 玉无忧嘻嘻一笑,“正是。” 燕山秀峨派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不传世秘技“移容”,顾名思义,“移容”之术可使人变成另一副样貌,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在江湖便有“千面郎君”的称号。 而这细皮,为‘移容’的原料之一,遇水即溶,但若是放在千创露中,便可化为胶状物质,风干后可制成□□。至于如何制作,长寻便不得而知了。 “你杀了万狐秋?” “真聪明,不出多时,秀峨派就要追来昆山了……”玉无忧幽幽道,“我着昆山派弟子的衣裳去的……” “……” 玉无忧那日手下留情于昆山山脚将昆山掌门柳如海打成重伤,是算着留半条命换取昆山秘籍《长琴》,却不想东邪教心腹来报,说教中三长老与大长老言前任教主玉衡秋死因蹊跷,擅自动用乾坤令,煽动教众情绪,搅得东邪教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玉无忧这才暂时放弃《长琴》与那心腹回了东邪教,临走时还不忘给柳如海种了‘七日丧命散’。 等他再次回来,却得知这昆山派居然请来了忘忧谷的人。一打听,才知忘忧谷的小弟子长寻,在江湖也是颇有美名,只因行事低调,久不出谷,因此名声不广,但凡见过的人,莫不称道其风姿绝艳,可活死人肉白骨。 刻刀过了火,以轻缓的力道挑起琵琶骨上的一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长寻眼 - 分卷阅读10 睫微颤,神情专注,动作也极为从容而严谨。 玉无忧突然问道,“你手……没事?” 长寻不予作答,又将刻刀于烛台上过了火,往刀身撒上一次白色药沫,玉无忧背脊顿时一僵,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低声道:“你做什么?” 长寻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道淡淡,“这关头才反悔,迟了。” 玉无忧反倒是放松下来了,把玩着长寻的一缕青丝,笑眯眯道,“我不怀疑你,怀疑你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头发也好看,像绸子一样……” 长寻不理他,专心着手下的功夫。这刺青种得甚为严巧,丝丝缕缕都连着人体重要经脉,稍个不小心,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失误。 榻前放着一壶酒,本是长寻盘算着净刀用的,却被玉无忧一口气全部喝了,这人还得意告诉长寻,一会便会知道这酒用处。 约摸两刻钟,便见玉无忧背上图腾由青紫变为赤褐,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腰间游走,变化诡谲。 “大漠北鬼方族,圣鸟之血溶于‘剔骨’……” “罢了。”长寻打断玉无忧的话,“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哦,是吗?”玉无忧眸里笑意不减,眉间那抹印记尤为妖治,依旧轻快道,“我偏是要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让东邪教替我分担这个秘密了。” “唉,你这人……还真是无情啊……” “可是……”他又话锋一转,“……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长寻淡淡一笑,“你的命在我手上,此刻说这般话,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你自己?” “嘶——”玉无忧倒吸一口冷气,忙声求饶,“轻点,轻点,我错了,求神仙行行好,我可不敢威胁你……谁舍得威胁你呢?” 长寻不与他耍嘴皮子,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皮肉整块剥下来,又将细皮捣碎,溶于千创露中,取了一方精巧银勺,往背上涂匀。 天光渐暗,直至乌金西倾,这一切才收了尾,长寻面色泛白,倒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瓷白,将刻刀丢入小钵中,洗净了手,捡起一方巾帕擦干,便下了逐客令,“五日,忌见风沾水。” 玉无忧穿好衣衫,笑着回身,“阿寻,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想要我怎么帮你……你可有讨厌之人,我去帮你杀了他……” 长寻点了两盏灯,慢条斯理收起瓶瓶罐罐,“那你便自行了断罢。” “别这样说,我会伤心的。”玉无忧脸上不见半分伤心之意,伸手揽住长寻腰身,幽幽道,“等你哪时应了嫁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 玉无忧忽然住了嘴,长寻左手持一柄匕首,正搁在他腰侧位置,声如玉泉,“方才我在你皮肉里放了绝功散,以你内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可逼出,但这之前你若轻举妄动,就等着了残此生罢。” 说罢,不急不缓推开了玉无忧,收起匕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两刻钟后,我便会告知昆山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玉无忧不恼反笑,“你还真是令人……” 长寻修眉一挑,“还不走?” 及暮色四合,凤广盈的嚷嚷声便从中庭传来,“长寻……你可真得好好感谢我,我跟你说,为了买你要的这副棋子,哥哥我可真是逛了大半个旬阳城……” 长寻轻裘缓带,推门而出,即便天色昏暗,也看得出他精神不大济,凤广盈虽说是个浪荡子,但也是个粗中有细的浪荡子,当即发觉长寻面色不大对,语气不觉低了几分,“你怎么了?” 长寻却一把拽住凤广盈衣袖,微微摇了摇头,虚弱道,“师兄,快去告诉少掌门,玉无忧在昆山。” 凤广盈大惊,音调不觉又高了几分:“什么!他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没事吧?” 长寻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原来这玉无忧出自贺兰一脉,不久前刚杀了燕山掌门人万狐秋,取了燕山的细皮与千创露,要我为他除去背上的鬼方图腾……我趁机在他身上种了绝功散,”顿了顿,慢吞吞道:“现时想必已经恢复了。” 凤广盈低声骂了一句,“绝功散后劲太足,你又不会武功,也没内力,他要做什么依着他便是了,何苦做这个不讨好的英雄?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这样,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告诉那柳圣羽。” 凤广盈将长寻安置好后,直奔云清阁,途径丁级(昆山派弟子按入门先后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弟子)弟子的住所樊明院,见大门石阶上挤满了各色服饰弟子,多看了两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柳圣羽。 这架势,是发生何等重事?莫不是得知了玉无忧的消息,凤广盈快步走过去,问道,“少掌门,发生什么事了?” 柳圣羽面色凝重,见凤广盈勉强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实不相瞒,樊明院前些日少了一位弟子,今日在山腰找到了,已经……”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凤广盈也已经猜到了,“少掌门可查出下毒手的是何人?” “除了那玉无忧,又还有何人!?”柳圣羽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凤广盈心中一转,便隐去了长寻替玉无忧祛除刺青的那一段,将玉无忧威胁长寻的事说了出来,又告诉柳圣羽那玉无忧中了长寻下的绝功散,此刻估计还未曾走远。 柳圣羽一听,立即询问长寻是否安然无恙,凤广盈顺势做出一副愤然模样,只说无性命之虞,而后下了决心一般,提出要回忘忧谷。 凤广盈也不抱多大指望柳圣羽会应允,毕竟柳如海还昏迷不醒,谁知柳圣羽闻言,片刻犹豫都未曾有,一口应下。 凤广盈见状,当即心下决定燕山掌门人万狐秋的事也不说了。他匆匆忙忙赶了回去,朝长寻道,“好师弟,快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回忘忧谷去。” 长寻倒是有些意外,“你都对少掌门说了?” 凤广盈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燕山和贺兰氏的事我没说。” 长寻却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来不及。” 凤广盈一头雾水,刚要问明缘由,便听得一阵人声刀剑喧哗,听着声源,估计是从天阶处传来的。 长寻起身,道:“燕山派的人找来了。” “师弟!你往哪去?”凤广盈见他朝中庭走,急忙追上,“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管他秀峨派还是昆山派,与忘忧谷有何干系?” 长寻停下脚步,淡淡道,“玉无忧性子暴虐乖戾,有意挑起江湖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除此之外,据我所知,他还在四处搜寻各派秘籍,”轻轻咳了一声,接声道,“待他东邪教羽翼丰满,忘忧谷就算躲过了这一时,日后也难逃魔爪。” 凤广盈被长寻的话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两声, - 分卷阅读11 “那个……真这么严重啊,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嗨……你早说嘛,那我们现在……” 长寻:“去天阶。” “那成……” 心里暗暗道,看来以后不能乱耍小聪明,自家师弟天资聪慧,想得事情也必定比自己周全,当即打定主意!在外!一切听师弟的,他负责耍就行了。 ☆、掳走 再说此刻天阶这方情况。 此番秀峨派的人来势汹汹,道有本派弟子见昆山弟子杀了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而后又进入燕山密地,夺走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疾言厉色,态度硬朗,直言特来讨要说法。 柳圣羽尚未从本派小师弟遇害一事中缓过情绪,燕山又来这么一出,终究是年轻气盛,态度也不算和善,于是两派尚未说上几句话,便打了起来。 长寻赶来时,两派之间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有不少人身上已经见了血。 凤广盈忙将长寻护在身后,嘴里叨叨:“刀剑无眼,刀剑无往后站站……诶诶,别伤着我师弟……” “少掌门,可否听长寻一句!” 长寻声音不小,可惜柳圣羽正忙着与秀峨派赫连锦交手过招,根本没听见。 凤广盈见长寻鬓角已有冷汗渗出,便道,“师弟,我来!” 说罢,朝天大吼一嗓子:“诸位!别打了!你们都被玉无忧耍了!” 这一嗓子出来,还真管用,只见秀峨派那边果然停手了,秀峨派那边一停手,昆山派这边也不好仗着人多势众继续打下去,也住手了。 长寻自凤广盈身后走出来,径直上前,“少掌门,燕山掌门是玉无忧杀的。”然后,简短地将事情的始末朝众人说了一遍。 “燕山来的诸位,方才先生说的话你们也听清楚了,此事到此为止,我昆山派退一步,不计较此事,请回罢。” 赫连锦上前两步,温声道:“敢问这位是?” “忘忧谷道鹤人门下得意小弟子,长寻是也,我呢,道鹤人儿子,长寻他师兄凤广盈。”凤广盈也上前两步,又笑嘻嘻朝柳圣羽道,“少掌门,我呢,是个不爱沾事的主,方才对你说话的有所隐瞒,还请别见外。” 柳圣羽脸上倒无不悦之色,目光却是落在长寻身上,朝长寻行了一揖,“多谢先生为昆山正名,那玉无忧可有伤着先生?” 长寻淡淡一笑,“劳烦挂念,并无大恙。” 被严重忽略的凤广盈心生不满,正欲开口表达自己被忽视的言论,秀峨派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冷笑,“这位长寻公子是昆山派的客人,自然是帮着昆山派说话了,毕竟动动嘴皮子而已,拿不出证据来,就别想轻易糊弄我们。” “我去你大爷!”凤广盈当即骂了出来,“刚才那话哪个嘴碎的讲的,有本事站出来。” “哼,我还怕你不成,”一位紫袍年轻男子当即站了出来,眉宇间皆是羁傲之色,“别想仗着昆山派的江湖地位仗势欺人,这事不给个说法,我秀峨派跟昆山派没完。” 柳圣羽脸上已显怒色,高声道:“长寻先生来我昆山,仅为家父诊伤而已,本派受恩于长寻先生,绝不容忍恩人这般被辱……这位公子可莫要信口雌黄,否则莫怪我柳圣羽可不客气。” “师弟,不得无礼,”赫连锦朝那紫袍男子低声道,继而朝柳圣羽道,“少掌门,今日我等前来并非要与昆山派作对,仅为查明事实,若忘忧谷的先生说的是实情,我等定当面致歉。” 凤广盈不满道:“昆山派今日刚好在山腰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半月有余的樊明院弟子。” 另有一名樊明院的弟子小声接道:“发现林青时,他仅著中衣,鞋子也未曾寻到……” 赫连锦道:“少掌门可否带我等前去查看一番?” 柳圣羽也是气狠了,闻言冷哼一声,并不配合,道:“我昆山派不欢迎外人,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的!” 柳圣羽有愤懑倒也无可厚非,这段时日来,昆山派一直在出事,先是柳如海被玉无忧打伤,继而又是玉无忧三番两次下毒,今日又发现本派小师弟遇害,他情绪早就悬在临近爆发的状态,这关头,不分青红皂白的秀峨派还出言不善,简直是撞上刀口了。 昆山派的江湖地位如日中天,秀峨派有何资格如此态度来质问? 那紫袍男子却又说话了,“我看昆山派就是做贼心虚,不看也罢,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临时伪造的……” 赫连锦微微皱眉,低声呵斥,“金檀,莫要胡言。”他似乎很少生气,连发怒的样子都没有半分震慑力。 气氛已然骤降到冰点,柳圣羽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怒极反笑,“总归是不论如何也说不通了,既然如此,那还多费唇舌作甚?今日就算是你秀峨派想走,我昆山派也不同意!” 齐刷刷的剑光亮起,昆山派的弟子早就心里不爽了。 凤广盈一见这形势十有**又要打起来,忙推着长寻往回走,长寻却朝他摇摇头,朝秀峨派那方道:“诸位侠士,我有一疑问。” 赫连锦并不想闹事,更不想与昆山派结怨,见长寻开口了,忙道:“先生请问。” 长寻:“敢问贵派密地平日有何人走动?” 赫连锦:“仅为掌门一人而已。” 长寻:“据说是有燕山弟子看见昆山派弟子杀了掌门人而后去密地取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如何得知?” 金檀冷声道:“自然是暗中跟着去了……” 长寻淡淡一笑,“杀害掌门人的凶手会连身后有人跟踪都不知?” 金檀脸色一变,长寻并不看他,温颜道,“在下并非诋毁贵派,只是担心诸位痛失掌门人求急心切,以至为人所利用,关心则乱,更何况……” “更何况我今日亲自以燕山细皮为玉无忧祛除刺青图腾。”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就连赫连锦,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凤广盈倍感无奈,忙解释道:“我师弟也是被逼无奈,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柳圣羽则是震惊,怎么也没想到玉无忧居然公然在昆山这般放肆,还迫使长寻为他做这样的事,满是歉意道,“先生,是昆山派拖累了你,此事与你无关。” 又高声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燕山掌门人遇害一事颇为蹊跷,长寻先生不惜损害自己名声来为我昆山正名,日后若是有人借机找事,就是与我昆山派作对,我柳圣羽绝不姑息。” 金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要说话,却被赫连锦制止,“少掌门海量,今日我等来,并无挑衅之意,敢问这位先生,与玉无忧是否为故识?” 长寻淡淡道:“见过三次,并 - 分卷阅读12 无深交。” “那玉无忧因何将这等身家性命之事托付先生?”赫连锦又问道。 长寻温言道:“我想,在贵派质问我之前,我应当再多言一句,我在玉无忧身上种了绝功散……毕竟我与他无冤无仇,如此回答,侠士方得满意,对吗?” “这……”赫连锦哑口无言。 长寻垂眸,理了理直裰袖口,“阁下若是将怀疑外人的揣测用在自家师弟上,兴许会离事情的真相更近一些。” “这是何意思?”赫连锦眉峰微蹙。 正当时,却见金檀脸色一变,赫连锦尚未反应过来,长剑已然刺入腹中,金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整张脸忽然间开始扭曲…… “……你不是金檀?” “金檀”哈哈一笑,立即飞身而起,越到四丈之外,“我自然不是……参见教主。” 但闻一声轻笑,玉无忧竟然从一大堆昆山弟子中走了出来,俊美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打斗沾上的鲜血,目光落到长寻身上,语气不辨喜怒:“阿寻,你可真是狠心……” 众人脸色大变之际,柳圣羽几乎是当即拔剑,二话不说便朝玉无忧刺去,玉无忧也不避退,旋身避开来世汹汹的剑,出手快如闪电,趁着柳圣羽收剑的空档,右手食指中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折,只闻得一声脆响,竟是那剑断了。 “都说君子如剑,呵呵,你们君子也如剑这般易折吗?嗯?”尾音微微上挑,玉无忧面色一寒,双手成钳,直接顺着另外半截剑欺身而上,柳圣羽见状,当即松手,以足点地,朝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时,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要上前捉拿玉无忧,可那玉无忧也甚为狡猾,自然不肯吃人少的亏,只连连避闪,动作也露了疲态,这方更是紧追不舍。 凤广盈见多数人都去追玉无忧了,正要抒发一番感受,却发觉长寻脸色不对,“长寻,你怎么……” “师兄,不对。” 凤广盈不解其意:“什么不对?” 长寻语速加快:“师兄,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呵呵,迟了。” 话一落音,却见消失在夜色中的玉无忧从天而降,一掌拍开凤广盈,拦腰抱起长寻腾空而去。 凤广盈捂着胸口自地上爬起来,才看见柳圣羽一群人急匆匆赶来,五指成拳,在地上锤了几下,大喊,“迟啦!快去救我宝贝师弟!” 玉无忧抱着长寻行了几里路,便落了地。 “教主!昆山派的人追来了,”那名扮成“金檀”东邪教教徒追了上来,“教主带着这人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很好,”玉无忧轻轻一笑,“回去了让你做护法,如何?” “多谢教……”“金檀”脸上笑意尚未荡开,一双毒蛇般的手便已经扼死了他的咽喉,强大的力道令他整个人都完全脱离地面。 “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金檀”眼珠子瞪得老圆,像是震惊,又像是不甘,挣扎了片刻,便断了气。 玉无忧面无表情收回手,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抿唇一笑,“如何?”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从不远处赶来。 长寻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嘴唇发白,“你现在放下我,还有几分逃走的可能。” 玉无忧凉凉道:“往我身上种绝功散,还将我的身世公布于众,现在还叫我放了你,阿寻,你当真是糊涂了。”说完,并不等长寻开声,伸手点了他的哑穴和睡穴,直接将他扛肩上,偏开小道,却并不下山,而是从茂林处御轻功上山。 “少掌门,这人有一个人。” 柳圣羽低头一看,却是那“金檀”,探了探鼻息,“已经死了。” “少掌门,前方小路发现脚印。” 柳圣羽道:“一定走不远,追。” “是。” 柳圣羽带着一干人朝山下行了七八里路,但见前方路段有一人影,近了一看,却是那秀峨派的金檀,此刻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柳圣羽查看了一番伤势,原是教人打昏了,并无其他外伤,出于救人心切,便点穴将他唤醒。那金檀幡然转醒,第一句话便是教柳圣羽去追那玉无忧。 柳圣羽对他如何被掉包如何昏迷一事也不敢兴趣,只留下一人照顾金檀便带着其余人往山下赶。 凤广盈在昆山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惜他那三脚猫功夫实在是丢人现眼,跟去了也是个累赘,加之又被玉无忧来了那么一掌,现今正躺在榻上唉声叹气。 “凤先生,长寻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少掌门也出去寻了,你别担心。”照顾他的一名小弟子将棕褐色的汤药端来,“先将药喝了。” “不喝……拿走……”凤广盈叹道,“我那小师弟啊,说他运气好……也的确是,你看他生的那样貌,哪个女子见了不惭愧,那天赋,简直就是一点就通……说他运气不好,也是,自小便没了父母,颠肺流离好些年,才被我爹给捡了……” 小弟子好奇地问:“那长寻先生姓甚?似乎都不听见道他姓的……” 凤广盈:“他没有姓,打小便叫他长寻,这名还是他自个给自个起的……欸,那个燕山来的赫连锦死了没?” 小弟子也对这燕山来的没好感,也直截了当回道:“没死,已经在客房安置好了,还是师叔亲自安置好的。” 凤广盈闻言,低囔一声,“也难怪你们师叔想的周到,不然不被邪教刺死也要死在昆山派。” 小弟子惊声道:“凤先生这话可不对了,虽说那燕山来的可恶至极,但我们昆山派好歹也是名门大派,才不会干这等蛇鼠之事!” 凤广盈敷衍道,“行行行,说来他也怪可怜的,掌门人被杀,自己又被假师弟捅刀子,真师弟还说不定没命了……欸……我师弟也生死未卜啊……” 想起伤心事的凤广盈又开始唉声叹气。 不多时,闻得厅外一阵响动,原是柳圣鸢来了。 凤广盈眉梢一挑,赶紧将不正经的模样收了起来,小弟子也赶紧从榻上坐起来,立到一旁。 柳圣鸢款款走来,第一句话便是,“凤公子觉着如何?” 凤广盈道:“无恙,一些小伤,多谢姑娘关心。” 柳圣鸢轻轻颔首,神情有些落寞,语气细声细语,“我已知晓那玉无忧迫害长寻公子一事……那玉无忧还得知长寻公子给他种了绝功散,又将长寻公子掳去,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长寻公子。” 凤广盈心道感情你是来我这儿寻共鸣的,在烛下盯了柳圣鸢一会又觉得美人皱眉果然教人心疼,难怪西子心痛也引来文人骚客大肆文笔渲染。 也只好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我那师弟虽然不通武艺,却也天资过人善于谋划,何况那玉无忧若要伤他性命,断然不会在绝功散尚未 - 分卷阅读13 逼出之时将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果然起了作用,只见柳圣鸢眼里亮了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姑娘大可放心,长寻一定会寻到法子脱身的。”凤广盈见她站着,便朝一旁的小师弟道,“我说你刚才不还聊的挺带劲的吗?怎么这会姑娘来了,你倒是跟个木头一样,连椅子都不会搬么?木头还能做个梁柱,你看你,除了干站着,还会干啥?” 那小师弟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忙不迭跑去外室取了把椅子,狗腿道:“师姐,坐。” 柳圣鸢被凤广盈浑话逗笑了,“凤先生可是风趣。” 凤广盈继续侃大山,“哪能不啊?我师弟那个性子,看上去整个人温温和和的,话又少得要命,出门在外,我不学会乐呵乐呵自己岂不是要憋死?姑娘你说对吧?” 柳圣鸢盈盈一笑,“那长寻公子……他……他……”说着说着,脸上便浮起了一片红晕。 凤广盈早看出她心思,笑道,“长寻公子今年二十有三,无妻无妾,无婚约,亦无财无势。” 柳圣鸢不曾想凤广盈这般利索,竟直接将话说了出口,总归是江湖儿女,纵然羞涩,倒也是不惧,财势于她而言,实再是不足为道,便问道:“那他可有心仪的女子?” 凤广盈嘿嘿一笑,“这个……怕是要等他回来姑娘亲自问他才好。” 柳圣鸢听了这句,眉头又皱了起来,像是犯了错般,小声自责道,“长寻公子被恶人掳去,我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凤广盈忙打住她:“诶诶诶……别这样说,姑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年纪轻轻的,别想有的没有。”说完,又朝一旁偷笑的小师弟道,“你说是不是?” 小师弟忙道:“是是是!我们师姐和长寻先生简直就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神仙眷侣,般配得不得了。” 这三人在屋内说着,室外又传来一阵响动,随后一位弟子上前来,说是燕山秀峨派的一位贵人想来看看凤广盈的伤势。 凤广盈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来看我作甚?我还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敢自称贵人的,简直脸大如磐……” 话虽如此说,其实倒也不难猜,秀峨派此番前来昆山派实属莽撞,得罪了昆山派不说,还自损八百。 方才天阶上昆山派表现出了对长寻的重视,燕山那边要补救关系,定是要顺藤摸瓜,来凤广盈这里讨几分好感。 柳圣鸢见燕山那边来人了,不愿久留,遂起身道,“天色不晚了,凤公子好生休息,圣鸢先回去了。” 凤广盈笑道:“姑娘慢走。” ☆、昆山令 再说候在外室的那位贵人,原是一位头束玉冠,足穿勾金丝官靴的秀峨派弟子,身量挺拔颀长,面容也甚为俊秀,他恭恭敬敬在外室候了有半会儿,也不见有人来领进去。 恰时那位传话的昆山弟子出来,请他进去。 于是年轻男子跟着那弟子,径往里去,未曾走几步,便见一面若桃花,体态婀娜的女子自里头出来,男子心神微晃,一时竟有些紧张,待女子自他身畔经过时,不由得道,“敢问姑娘……” 柳圣鸢却只微微仰头,朝他淡淡一笑,客气而生疏,随即快步出了外室,脚步都不曾停顿片刻。 男子又忍不住朝门口望了一眼,问前方弟子,“方才那位姑娘……” “回公子,方才那位是掌门千金。” 男子脸上捎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点点头。 凤广盈挑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上去就财大气粗的男子,“贵姓?” 男子微微一笑,“免贵姓景,单字熠。” 景姓是国姓,上至高官皇族,下至贩卒走夫,都有姓景的,凤广盈一时间倒有些摸不透这男子的身份,便直言道,“哪方人士?” “河北景氏。” 凤广盈:…… 再好好打量男子一番,金钩玉带,眉宇不凡。 凤广盈当即明白,原来是位皇家人士,难怪敢自称贵人,因着又想起秀峨派起初那嚣张的态度,感情是有皇家子嗣在背后撑腰。便笑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景熠笑道,“也无大事,师兄遣我来看看凤先生的伤势,今夜秀峨派多有得罪,还望凤先生海量,届时长寻先生回来了,也望凤先生转达歉意。” 凤广盈道:“我这人,怕麻烦,也不愿背担子,有二不代传,一不传情,二不传忏,何况我师弟现今下落不明,景公子难道不觉得,此举有敷衍推卸之嫌么?” 景熠脸上笑意忽地敛了不少,道,“许是我唐突了,那我便等长寻先生回来后再请罪。” 凤广盈立即道:“景公子好走不送。” 景熠转身欲走,忽地又回过身,斟酌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恕我冒昧问一句,凤先生与方才那位柳姑娘……” “我与柳姑娘挺好的,方才她还坐那儿与我说了不少。”凤广盈说完,用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小弟子马上应道,“正是,方才我们还与师姐聊神仙眷侣来着……” 景熠脸色微变,“那不打扰休息了。” 凤广盈:“小师弟,去送送公子。” “是。” 景熠走到门口,便朝小师弟道:“请留步。” “那公子完,竟然也不等景熠回话,便一溜烟跑进去了。 景熠脸上倒不见不悦之色,微微敛容,回了赫连锦所在的院落。 “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赫连锦一见是景熠来了,便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原来是师弟回来了……忘忧谷那边如何了?” 景熠:“那位凤先生似乎还对燕山心存芥蒂,昆山派几位师叔倒是和蔼可亲。” 赫连锦闻言,长叹一声,“那还好……对了,师弟,你可有去看看昆山派掌门人?我听闻他被玉无忧打伤了,已卧榻半月有余。” 景熠摇摇头,“未曾,不过……”话到此处,景熠眸光微闪,缓缓道,“总要见面的。” 赫连锦身受重伤,又担心着自家师弟金檀的下落,也没有听出景熠话中‘要’字有何不妥,叹道:“金檀至今不知所踪,也怪我糊涂……亏得之前我还那样怀疑他……” 景熠道:“师兄不必自责,若是那东邪教不识好歹,我便恳请父皇派兵去那东邪教要人,就不信那玉无忧还敢猖狂。” “胡话!”赫连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样的身份来燕山本来便是江湖大忌,再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要搅得江湖动荡,惹人耻笑?你那几个皇兄也不会善罢甘休……” 景熠当即赔礼,“师弟心急失言,师兄切莫动气。” 赫连锦皱了皱眉,“外面发生何事?” - 分卷阅读14 景熠道:“我去看看。” 尾音刚落,却见金檀面带泪痕回来,快步上前,跪倒在榻前,“师兄,你没事吧?” 临近子时,无功而返的柳圣羽找上了金檀。他内心不可谓不恼火,且不说秀峨派先前的态度与作为,光是秀峨派将长寻害得被玉无忧掳走便足以令他火冒三丈。 而肇事者,现今却好好躺在昆山派养伤,将那金檀找来问话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师弟偷偷告诉柳圣羽,这金檀乃是秀峨派掌门人师弟的宝贝儿子,平日里贪玩桀骜,胆小,不学无术,但是很受党派掌门和师兄的疼爱。 柳圣羽也没闲情听这档子事,便送走了一脸委屈的金檀,正想去找师叔们商量对策,正好有师弟来禀报,说是师叔请少掌门云清阁商议大事。 柳圣羽沾了夜露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急匆匆朝云清阁去,待到了云清阁,见五位有辈分的师叔中只来了两位,便问:“怎么只有三师叔和五师叔来?” 三师叔朝柳圣羽道,“言卿,来,坐下。” 柳圣羽直言道:“师叔,长寻先生落入玉无忧之手,只怕是凶多吉少,如今父亲昏迷不醒,言卿特请发布昆山令,前往东邪教救回长寻先生。” 昆山令,即昆山派最高调遣令,为掌门人独有的至高权利,昆山令一旦发布,全派人都必须服从,如若不然,可按派规处置。当然,必须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才可以发布昆山令。 柳圣羽话刚说完,却见两位师叔微微皱眉,似有不解。 五师叔慢悠悠道,“言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昆山令乃是我派最高法令,怎可随意推行,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 柳圣羽目露诧异,反问道:“难道两位师叔觉得长寻先生在昆山被玉无忧挟持一事是小事?”说罢,又看向三师叔。 三师叔将头别到一边,不答话,显然是默认了五师叔的话。 柳圣羽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冒起,居然有些无措地握了握手中的剑,呐呐道,“师叔,长寻先生于昆山派有恩……他不仅救了父亲,现今还因为昆山派正名而被玉无忧带走,我们怎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五师叔道:“言卿,你先冷静一下,也不是说不救,只是……只是那长寻公子看上去似乎与那玉无忧交情匪浅,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太年轻了……” 哐当一声,柳圣羽手中的剑落地了,他身子似有些不稳,以陌生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两位师叔, “我去找父亲!” “言卿!”五长老一拍桌子,茶杯茶水溅了大半,“你已经不小了,别意气用事!行事要对得住昆山派少掌门这个身份!便是掌门师兄醒过来,也同样不会答应的!你就死心吧!” 柳圣羽额角青筋暴起,不为所动,要往外走,才走了两步,便觉自己身体一股内力死死抑制住,寸步难行。 柳圣羽咬着牙挣扎了好一会儿,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胸口不住起伏,脸上神色满是愤然。 五师叔厉声喝道:“看看你这个样子,哪还有半分昆山少掌门的姿态,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值得你那么去拼命吗?” “师叔,这难道就是昆山派的待客之道吗?忘恩负义?还是恩将仇报?” “闭嘴!这几日,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长寻一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柳圣羽整个身体在不住颤抖,闭口不言,双眼却红得可怕。 长寻转醒,周遭昏暗,石壁峭生,玉无忧坐于几尺之外,几乎是长寻睁眼那一刹那,便从原来的闭目养神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懒懒道,“醒了?” 长寻笑道,“对我,你还需点穴?” 玉无忧也笑了,于是手指微微动了动,隔空为他解了穴。 长寻慢条斯理坐了起来,还不忘整理衣着,玉无忧见状,笑嘻嘻道,“这儿没外人,你便是是脱了也无妨,难不成还怕我对你行不轨之事?” 长寻也不恼,只端端坐着,仔细打量着四周景致。 玉无忧嗤笑一声,“阿寻,你与其想着如何逃跑,倒不如想想如何讨好我,保不准我心情好了,就放你回去了。” 长寻道:“你趁早死心罢,昆山的人不会将《长琴》交与你。” 玉无忧被点破了心思,也不恼,“这可说不准,我看那柳圣羽对你那股着急劲,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怕是不带眨眼的。” 长寻:“少掌门古道热肠,自然是不会恩将仇报。” “可是你往我身上种了绝功散……”玉无忧幽幽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你出来,你反倒责怪起我来了。” 长寻淡淡一笑,反问道:“我有说你吗?” 玉无忧笑得愈发开心,“我今儿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都依你。” 长寻:“我要出去。” 玉无忧:“出去作甚?这里你不喜欢么?” 长寻:“解手。” 玉无忧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幽幽道:“……你还需要解手?” 长寻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你是将绝功散都逼到脑袋了吗?” 玉无忧恢复了笑意,桃花眼弯成两道月牙状,“你跟个神仙似的,谁会往那边想……行,夫君我就陪你去解手。” 长寻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靠近,施施然朝断崖边走去。 待离玉无忧有些距离,长寻自长袖拿出一块尖锐碎石,便朝手腕上二寸处割去,鲜血便从手臂上缓缓流了出来。 玉无忧笑眯眯看着长寻背影,“阿寻,好了没?” 长寻不理他,径直朝崖底跳去。 “你不要命了?” 玉无忧脸色一僵,立即飞身跟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接住往下坠的长寻,正欲御轻功上崖,却见长寻脸上闪过一丝笑,趁着玉无忧分身乏术之际,抽出玉无忧腰上的短刃,朝自己手上又是一刀。 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 霎时间,疾厉的鹰唳声在山谷回响,伴着风声,仿佛下一秒,黑夜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吞噬掉。 玉无忧就是再傻,也明白长寻的意图了,皮笑肉不笑,“你还真是对自己也不客气。” 长寻失血过多,略有困倦,轻轻伏靠在玉无忧肩上,低声道,“你还是省些力气罢,不然,你也可以将我留在此处,自己早些逃命,毕竟昆山派的人不多时也要来了。” 玉无忧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么心疼我,又何苦遭这么一罪?” 长寻微微睁眼:“自多多情可是会要人命的。” “可惜了,若是个会求饶服软的,我还真不稀罕……阿寻,你还是跟我回东邪教吧。” …… 山鹰嗅觉灵敏,已经循 - 分卷阅读15 着血腥味飞速而来,玉无忧将长寻轻搁在地上,也将自己手中划了道口子,一出手便用内力震死几只当头俯冲而来的山鹰,冷笑一声,“想不到一介名门正派,居然会有血鹰,真是有趣。阿寻,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后山……” 玉无忧脸色忽然便沉了下来,方才还昏迷在地的长寻,不见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后颈一摸,拔出一根细短的银针,嘴角漾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 居然还用银针封了自己一半的五感,阿寻,你还真是…… 眼见着血鹰越来越多,玉无忧也不多做纠缠,朝疾驰而来的血鹰又是一掌,随后,飞身攀崖下山去了。 ☆、归来 四更时分,凤广盈突然惊醒,没来由地,背脊一阵发寒。 他生性懒惰赖皮,习武天资也不高,可听觉却异于常人——鹰唳。 胸口尚有些隐隐发疼,倒也理会不上了,这位大老粗生平第一次如此谨慎敏感,立马披衣起身,换了一双轻靴,却又不走正道,翻墙了几堵偏墙,往后山去了。 正走在小路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探身一看,原是昆山派弟子,他们举着火把,也正往前赶,凤广盈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搭个伴一起上山,脚后跟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力道很轻,凤广盈却吓得不轻,当即暴跳而起,就要喊出声来,却见长寻低喘着气,一把将他拉离了小道。 “长寻,你怎么在这?”凤广盈余惊未消,再仔细一看,只见长寻掌心手臂都是血迹,四肢极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教人错了骨,衣衫脏乱,膝盖磨破了,凤广盈再次受惊,“长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长寻微微摇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费力抬手指了指由远及近的火光。 待那群昆山弟子上山走远后,长寻才将事情始末告诉凤广盈。 “长寻,”凤广盈目光有些复杂,不动声色帮他接好骨,哗啦一声撕下两块布,将血肉模糊的手轻轻包扎,语气竟然有些自责,“我真不敢想……如果我今夜没来,你该怎么办?” 长寻笑了一声:“你若是没来,我可能还要爬一段路,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在半路就被昆山派的人灭口。” “少说瞎话!”凤广盈哼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机勾起我的愧疚心,以便日后替你做那些挡桃花的破事。” 长寻:“师兄要这样想,也没办法了。” “你还会没办法?别说我不信,老头子都不会信!对了,你说那叫血鹰?”凤广盈这才想起正事,皱眉道,“听上去就怪邪门的。” “此事日后再谈,避免节外生枝,现在得离开。”长寻轻笑一声,“只能劳烦师兄背我一程。” 凤广盈长叹一声,“真是欠你的。” 因着背了个人,武艺不精的凤广盈光明正大的进了门,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柳圣羽赶来时凤广盈也才刚将长寻放下,身上的衣衫未换下,血迹斑驳,向来丰神俊雅的长寻头一次以如此面貌出现在众人视线前,好在他神态一如既往地淡然,丝毫不见狼狈之色,反倒是有几分逍遥隐士的风度。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柳圣羽两步上前,急着查看长寻的伤势,却被凤广盈阻止,“少掌门……别碰,会感染……” 柳圣羽不懂歧黄之术,也不知凤广盈纯粹看他不爽,只得讪讪收手,“凤先生,昆山派真是对不住你……” 长寻道:“此事皆因玉无忧而起,我现今已无大碍,少掌门不必多虑。” 柳圣羽心中羞愧难当,又不能说出对自己师叔不敬的话,只得道:“先生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长寻顺着他的话,“好。” 柳圣羽又问道:“凤先生是在何处寻着先生的?” 凤广盈没好气道:“那玉无忧压根没下山,而是朝后山去了。” 柳圣羽面色有些凝重:“秀峨派那金檀明明说玉无忧往山下走的……” 长寻闻言,淡淡道:“玉无忧起初的确是往山下。” 柳圣羽长叹一口气:“这样也说得通。” 正当时,有弟子急匆匆赶来,长寻当然认得那弟子,正是照顾柳如海的昆山弟子。 “少掌门,掌门人醒了!” 柳圣羽愣了片刻,才露出笑意:“太好了……太好了…… 说罢,朝长寻做一深揖,而后又朝长寻道:“先生大恩,必当谨记。言卿明日再来看望先生。” 长寻:“少掌门慢走。” 柳圣羽喜不自胜离开后,凤广盈脸色倏地就变了,疑神疑鬼跑去外厅将门拴上,低声道:“果然有蹊跷,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关头醒过来。” 长寻左手使着一把小剪刀剪开粘着皮肉的碎布,“师兄,拿一下金疮药。” 凤广盈将金疮药递了过去,“伤口有沙石,你得弄干净些,师兄我粗手粗脚也帮不了你……要不然我找圣鸢来帮你,嘿嘿。” 长寻抬头看了他一眼,“师兄,我是要将你去……” “够了!够了!师弟,我什么都没说……师兄这就去给你准备热水和衣服,一会儿帮你擦擦,看你这身脏的……”凤广盈说完,一溜烟跑了。 好在长寻捱的只是皮外伤(至少看起来如此),加之伤口处理得当,没消几日,便痊愈了一大半。 这些天,柳圣羽几乎是日日都来,苏醒的柳如海却是一面都没有见上。 在柳圣羽的百般挽留下,凤广盈还是喜笑颜开地将贴身物什收拾好了,算着归程将近,长寻连日都拒了柳圣鸢的探视。 这日,凤广盈一边剥着荔枝,一边与长寻对弈,旁敲侧击问道,“咱们真明天回去?” 长寻举起的手顿住,抬眼看没坐相的凤广盈,“日子不是师兄定的吗?” “不是,”凤广盈舔了舔嘴唇,道,“我是说……你不见见?你被玉无忧那混蛋带走时她可是比师兄我还着急。” 长寻落了一棋,不语。 凤广盈伸长脖子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才落了棋,又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嘛,叫什么来着,‘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师兄这不是怕你后悔吗?我觉着圣鸢挺好的,适合你。” 长寻不为所动,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啪嗒一声,落了一子,“师兄,你输了。” “怎么又输了?怎么就输了?”凤广盈悠悠叹一口气,“成吧,其实我就没赢过。”然后嘿嘿一笑,将剥了皮的荔枝丢进嘴里。 “莫非师兄对柳姑娘有意?” 凤广盈闻言,身子一僵,连果肉带核吞了下去,旋即不自在笑了笑,“也就那样吧。” 是夜,清荷园花香袭人,清风习习。 “姑 - 分卷阅读16 娘久等了。” 柳圣鸢一袭粉衣,手持一盏明灯,见长寻来了,便盈盈一笑,“不久。”思量片刻,又道,“先生的心意,圣鸢已知晓。” 长寻寒暄的话也不多说,“世人喜好总易为外物所趋导,见着稀罕些的,便觉着是好的,却鲜有人扪心自问和追本溯源稀罕在何处。姑娘所托之人,应是知你、懂你、慕你之人,绝非长寻。” 柳圣鸢低声道,“古人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瞒先生,那秀峨派的弟子景熠为当朝太子,昨日已向父亲提亲……父亲也答应了,圣鸢今日能与先生在此赏荷,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纵然先生于我无意,也奢望今夜先生能记住圣鸢最好的模样,日后想起,也算无憾。” 徐风渐过,银月当空,湖面起了一层微小的涟漪,映着星光,映着灯火,柳圣鸢的目光,温柔而执着。 “怎样?”凤广盈一见长寻回来,便忍不住问道,一副比自己终身大事还紧张的模样,“说通了?她哭了没?” 长寻:“未曾。” 凤广盈挠了挠头,似有些惋惜,喃喃道,“我还以为她会哭呢。” “师兄,不早了,早些睡罢。” 长寻手执一把折扇,细细打量,正是前些日凤广盈下山带的那把。 凤广盈见长寻对这玩意起了兴趣,笑道,“那日从杂房找出来的,这昆山派还真是家大业大,我这么个不识货的人都晓得这是个宝贝,你要是喜欢,想那柳圣羽开口要,他定不会吝惜。” 长寻将折扇轻轻一摇,随意丢在小几上,“不必了。” 凤广盈倒是不客气,从小几上捡起扇子,揣在怀里“你不去要我可要了,嘿嘿。” 翌日清晨,天阶浮云霭霭。 柳圣羽已备好马,准备送长寻下山,长寻依旧是来时那一袭白衣,朝柳圣羽淡淡一笑,“少掌门还请留步。” 柳圣羽道:“天色尚早,我可送先生一程。” 凤广盈巴不得早些离开这昆山,这两人如此也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便道,“那咱们上马聊,下山路长,我师弟那御马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再不走,晌午都到不了半山腰。” 话一落音,却见那赫连锦,金檀以及景熠三人也出来了,燕山掌门人过世,他因受了伤已经在昆山滞留多日,现今稍好了些,也要急着赶回去筹备派中事物,赫连锦面色看上去有些虚弱,却朝长寻等人微微颔首,长寻回以一笑。 景熠目光落到长寻身上,盯了好一会儿,才撤开。 柳圣羽这位东道主却有些不屑,朝长寻道:“先生,上马罢。” 长寻还未动身,便有一名小弟子带着哭腔跑了出来,战战兢兢,脸上神色惊恐万分。 柳圣羽微微皱眉:“怎么了?” “少掌门……掌门人他……他……” “到底怎么了?快说!”柳圣羽声音也有些发颤,强烈的不安感自心底涌边四肢百骸。 长寻微微皱眉。 “遇刺了……”小弟子声音愈发小,听在柳圣羽耳里,宛若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连凤广盈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计 一大早,元羽舟便被敲门声吵醒。 “公子,你今日要入宫面圣,快些起来洗漱。” 元羽舟颇为困倦伸了个懒腰,哑着嗓子道:“这才卯时不到,还早着呢。” “面圣可是大事,公子还不得好好洗漱一番,免得教人笑话。”阿东一边说着,一边将洗脸水放桌上,“昨日的公子威风又神气,在马上的时候,简直跟神仙下凡一样,阿东从来不知公子还可以这样风采……”平日里元羽舟贪吃善变又懒惰的性子太根深蒂固了,一时间竟不晓得他竟然也有如此人模狗样的一面。 元羽舟还未来得及好好梳洗一番,礼部便来人了,只得感叹一声这当官的实在不易,简直起的比打鸣的公鸡还早,便匆匆收拾了一番入宫了。 说是面圣,实则就是让皇帝看看形貌,一群人站在在太极殿,低眉顺目,好好让皇帝瞧瞧是圆是扁。退一步说,今上身体欠安,已多时不朝,这次面圣就显得尤为恩赐。 在太极殿中候了将近两刻钟,皇帝终于出现了,由两个內侍搀扶着,从后殿出来。 早在开朝之初,武帝便废除了三跪九拜之礼,除重大祭祀等特殊日子外,臣子一律免跪,当然,內侍宫女除外。元羽舟正要作揖行礼时,却见周围人纷纷下跪,顿时一愣,这一愣,周围人便已经开始行叩拜礼了。 元羽舟回过神后淡淡一笑,躬身行了一记礼。 太监尖利的嗓音传来。 “站着那位,陛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羽舟也不慌,唇角微勾,“启禀陛下,小民姓元,名羽舟。” “是那位年轻的状元郎。”內侍小声对皇帝说道。 “众人都跪了,你为何不跪?是对朕不满吗?” “并非,小民一生只有二跪,上只跪天地,下只跪高堂。何况,据小民所知,我朝臣子除了祭天祭祀外,并无下跪之仪。”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众人都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状元郎捏了一把汗:陛下如此厚待于状元郎,没想到这状元郎是个不知好歹的,居然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大殿内鸦雀无声。 出乎意料地,却听见一阵低沉的笑声,“好一个上跪天地,下跪高堂,那朕问你,你既知我朝臣子不必行叩拜礼,又为何自称小民?” “是臣失言。”元羽舟又从容地行了一礼,就是不跪。 也仅仅半盏茶时间,这次面圣便结束了。 所有人为了这次面圣都苦心孤诣准备了老久,只为了博个好彩头,结果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再看这位不知好歹的状元郎,倒是面色从容,眉宇间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贵气,不过,长得也是真的好,难怪陛下不加责怪。 果然,不论男子女子,生得好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偏爱和纵容。 元羽舟走了没几步,便有內侍追了上来,“状元郎请留步。” 元羽舟笑道:“这位公公有何事?” “状元郎怕是还未用早膳?” “这都被公公知道了,”元羽舟唇角微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方才面圣才胡言乱语。” “状元郎说笑了,”那內侍笑得满脸褶子,看上去有些假,“陛下请您御花园用早膳。” “只我一人?” 元羽舟面露诧异。 “正是。”內侍言语间皆是恭敬,“状元郎,请吧。” 元羽舟跟着內侍走了一小段路,隐隐见前方有人影走近,元羽舟低声道,“公公,我眼神不好使,请问前方是何 - 分卷阅读17 人?” “状元郎不必拘谨,只是个奴才罢了。” 元羽舟淡淡哦了一声,笑了笑,两方距离越来越近,当与年轻內侍擦身而过时,元羽舟微微侧头,正好那人也看了一眼元羽舟,脸色倏然变了,元羽舟却从容撇开目光,仿若未察。 待走得远了些,老內侍才道,“方才那位,是太子的人。” 元羽舟居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哦,太子也尚男风?” 老內侍没想到元羽舟如此上道,急忙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瞧我这臭嘴,可真是没谱,净说些有的没的,状元郎别往心里去。” “公公严重了。”元羽舟语气中似有不解,“说来,他与我一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只可惜那位故人家道中落,现已不知去向。” 老內侍一听,悄声道:“这就是了,这位公子本姓陈,是祁东清河县人士,他父亲是个地方官,犯了死罪,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还是三皇子暗地里周旋,将他小命儿给保下来了,后来不知怎地又跑到东宫服侍太子去了……” 元羽舟问道:“他父亲犯了何罪?” 老內侍朝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道:“谋逆。” “一个小小的县令,放着好好的地方官不当,怎么会跑去造反,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老內侍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这老奴就不知了,状元郎初入仕,这样的话,在老奴面前说说就好,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说,更不可给他人听着了,不然,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可真是摘都摘不下。” 元羽舟一副受教的模样,“多谢公公提点。” “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老奴盼着着状元郎照顾点才是,您的前途,光明着呢。”老內侍目光从元羽舟脸上扫过,心道,“可真是像啊。” 元羽舟一路跟随老內侍入御花园,行到一处水碧竹深处,水榭一座,有宫娥若干,大理石雕砌的石台上佳果遍布,糕点俱全。 “状元郎若是饿了,不妨先吃着。陛下一会儿就来了。” 老內侍话刚落音,圣上步辇便至,老內侍呦了一声,忙躬身去扶,嘴里还不住道,“陛下,小心点,陛下,慢些,”顿了顿,又朝元羽舟道:“状元郎,你来扶陛下一把。” 步辇周围站满了宫女与內侍,那老內侍却偏偏叫元羽舟去扶。 元羽舟闻言,只淡淡一笑,“小臣不敢逾越。” 皇帝脸中闪过一丝失望,道:“罢了。” 待皇帝坐下,又遣散了宫人,这方水榭便只剩下了两人。 一身常服的皇帝气色看上去实在不大好,心情却似乎很愉悦,朝元羽舟笑道,“你如何不坐。” 元羽舟这才坐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恭声道:“山野村夫,举止无礼,却也知道,陛下不赐座,臣子是万万不能坐的。” 又听闻皇帝呵呵笑了两声,“来烨城可还住得惯?” 元羽舟微微一笑:“尚可,只是陛下赏赐实在太声张了,这两日万书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事了之后,即便微臣想要脱身,也怕是件难事。当然了,陛下的心思微臣倒是可以体谅,只是希望陛下下次擅作主张时,考虑一下微臣的立场。” “舟儿,我……” “陛下,君臣有别。” “也罢。”皇帝说完,收敛了几分笑容,话锋一转,单刀直入,“近日里有不少臣子上谏,反对朕出兵东邪教,朕想听听,状元郎对东邪教一事如何看呢?” 景程方回了东宫,尚未入殿,便闻见景熹懒懒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大早,去哪了?” 景程跪伏在地,“去了内务府领了新茶。” “这倒是稀奇,”景熹一手揉着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双眸半眯,“这种时令居然还有新茶?” “回殿下,是前些日刚从东南州郡进贡来的。” “东南州郡年馑不断,食苦菜、观音土充饥者数不胜数,如何今年便风调雨顺,维持生计之余,还有富余进贡?” 见景程不答,景熹便道:“要本宫说,这老五要想政绩做的讨父皇欢喜也无可厚非,压榨民脂民膏倒真比踏踏实实干些实事来得容易,只是做这等缺德事也难长久……也罢,在他眼中,父皇也活不久了,呵呵。” 东南州郡与皇城相去甚远,早个二十来年还是富庶之地,近十年来土地却愈发贫瘠,收成不佳,为了谋生,许多百姓都与边境的蛮夷之族有私下交易,即便是州官下禁令,也是屡禁不止,弃籍者甚多。早些年皇帝也曾拨银赈济,而成效似乎并不好,久而久之便搁置了。 “睁一眼闭一眼,能得几时好,父皇真是老糊涂了,”景熹沉默好一会儿,又道:“起来罢……以后在这东宫,你就不用跪了,都说多少次了,本宫不喜欢看着你跪。” 景程不敢有议,“谢殿下。” 景熹放下手下那卷书,站起身来,“今日那群榜首考子进宫面圣,你路上可有见着?” 去内务府的道与前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景程不知景熹此问所谓何意,却还是答:“未曾。” 景熹:“父皇对这位状元郎甚为喜爱,屡屡破例,又是遣丞相恭迎又是免吏考,还将他提为‘御前中书舍人’……” 景熹见他不言,倒也没生气,而是继续说下去,“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倒是觉着,这话可能也不大对。” 景程道依旧不敢插话。 景熹兴致看上去很不错,凑过去亲了亲他,“来日本宫当上了天子,也让你做官,好不好?” 说罢,便笑着出了殿外,又去取了鸟食,去庆春苑喂鸟了。 景程长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低头上前收拾景熹随意搁在小几上的书,翻开扉页,却是《佛经》。 庆春苑的鸟也是贪食,往日被景熹喂惯了,不怕生人,有些时候还会站人身上小憩,今日景熹去得迟了些,抢食厉害,竟然将景熹手上啄出了一道口子。 景熹冷笑一声,脸色不见恼,将剩余鸟食一并撒地上,离开了。 “我与雀鸟计较作甚?” 虽已是暮秋,今日的日头却是有些烈,元羽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独自一人出了宫,刚从官道转入了民街,又偶遇了一干他不认识的官员。好不容易将那些官员甩了后,回到万书坊,又从阿南口中得知白祈不久前派人来过,宴请元羽舟五日后于翠羽楼饮酒。 元羽舟闻言不禁发笑,“这皇帝,当得可真是窝囊,日日夜夜被臣子、儿子算计,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听得阿南一阵冷汗,“公子……” 元羽舟哦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笑,“走漏了风声算你的。” 阿南立即捂住嘴,信誓旦旦:“阿南什么也未听见!” - 分卷阅读18 ☆、辞行 夜已深,皇城夜灯熄了一大半,自小径放眼望去,影影绰绰迷离一片。 “参见太子。”值夜的內侍慌慌张张跪倒在地。 景熹淡淡道:“本宫只是出来走走,不必多礼,退下罢。” 內侍唯唯诺诺退下后,景熹却换了个方向,朝川渊阁去了。 川渊阁为皇家藏书之地之一,不同于文渊阁、云渊阁,川渊阁只有当今圣上或者经过圣上允可方可进入。正因如此,川渊阁一直都是皇帝的私人书阁。上溯哀帝时期,曾有一位如日中天的权臣,惘顾皇家尊威,常年进出川渊阁,后来那权臣倒台后,川渊阁便成了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禁忌,如同九锡之礼般的存在。 自圣上身体欠安后,这川渊阁便闲置了,总归是没人敢自撞刀口,警戒也不严,门外仅有两名禁卫军把守。 那两名禁卫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不知怎么地,便双双晕倒了。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惊醒了书阁里头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老太监老眼昏花,耳力倒是不错,知道是有人进来了,拾起灯走到门口。 “太……太子?您怎么来了?”老太监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见两名禁卫军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顿时也猜到了几分。 老太监浑浊的双眼盯着景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不是太子。” 这位太子答非所问,“劳烦公公为我找一物。” “何物?”元羽舟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阿东手上的檀木盒,“谁送来的?”这些日往万书坊送礼的人数不胜数,无功不受禄,拿人手短,元羽舟对此一概避之不及,恨不得将门槛砌个几丈高才好。 阿东道:“一大早就在门口隔着呢,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打开看了,是一封信。” 元羽舟接过檀木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也就普通盒子,不是甚名贵玩意,大抵是送信人觉着夜露太重,怕湿了信,才用木盒来装。于是便取了信,信封上书“元羽舟”三字,拆开,是一块玉佩。 阿东眼巴巴看着,好奇道:“公子,莫不是故人?” 元羽舟瞥了他一眼,阿东立马闭嘴,“我去做饭了。” 元羽舟叫住他,“一会儿你去西市瞧瞧新出的糕点,买些回来,还有老陶记收的旧话本,有新的也给我带两本回来。”交代完,他自己换了身衣裳,便出门了。 比起其他风月场所,箫鸿楼饮酒作乐外,姑娘家们多半卖艺不卖身,才貌双全者居多,若是姑娘们碰上钟情的,也不会含羞带怯欲拒还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你情我愿。 来烨城两月余,箫鸿楼也就来过一次,今日这次。 此处老板娘名叫陶篱,当然是艺名,据说是喜爱大诗人陶渊明,摘了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篱一字,自称红尘隐客。 元羽舟运气不错,刚进门便撞见了这位隐客,不等她开口,便微微一笑,“我找孟姑娘。” “孟姑娘今日不会客,公子可以改日再来。”陶篱语气清淡,却并不显疏离,与风月场所那些老鸨龟公确实有着极大差别。 元羽舟自腰间拿出一枚玉牌,道:“说来我也不是寻孟姑娘,劳烦老板娘与玉公子说一声,我有话要与他说。” 陶篱闻言,面露讶色,沉思了片刻,才道,“公子还请随我来。” 元羽舟温颜一笑。 紧接着陶篱将元羽舟领入了二楼雅室,“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元羽舟淡淡一笑,“有劳。” 不一会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元羽舟正立在窗户旁,目光落在门前,见一个颀长的狭影于门口迟疑片刻,入了雅室,近了一看,正是玉乾坤。 他穿著如寻常巷陌家的百姓一般朴素,高挑的个子以及那张棱骨分明的脸却冲了平庸和市井之气。 笑意自狭长的狐狸眼蔓延至唇角,元羽舟道,“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些时候。” “并非要事。”玉乾坤沉默片刻,“我今日便要回苍釉山了。” “你倒是沉稳了些。”元羽舟自他身边走过,倒了两杯茶,“坐下谈罢。” 玉乾坤轻轻嗯了一声,坐下,语气有些生涩,“元公子……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城门口那会儿觉着熟悉,”元羽舟脸上笑意不见,“你长大了许多,样貌长开了,想不到会在烨城遇见你,也想不到你是东邪教教主。” 玉乾坤轻声、认真道:“若是当时你知会有今日,还会救我吗?” “自然是会的——不过医治你的是风满楼说书的那个糟老头子,他叫凤广盈,此生最恨东邪教人,他若是知道你叫玉乾坤,不杀你便是大发慈悲了。” 玉乾坤闻言,目光望向元羽舟,“那你恨东邪教吗?” “无怨无仇,为何要恨?”元羽舟对上他的目光,眼里忽然又有了令人移不开眼的笑意:“可怜我当时为了救你,还拜了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做了师父,你既要回苍釉山,可否将他一并带离烨城。” 玉乾坤将目光撤开,喝了口冷茶,“自然是可以。” 元羽舟闻言,笑意更甚,“那便多谢了。” 玉乾坤迟疑片刻,道:“客气了。” 元羽舟道:“你要辞行,我也该为你践行,没酒怎么行呢。” 玉乾坤知他不善饮酒,又想起那日他一人喝个半醉在大街上步履不稳的模样,便道,“以茶代酒。” 元羽舟笑着摇摇头,“太虚。” 酒水很快呈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和糕点,元羽舟替玉乾坤斟酒,自顾自独饮了一杯,“你打算如何对柳圣东呢?” 玉乾坤不愿透露太多,“元公子无须费心,我自己会处理好。” “自二十多年前玉无忧死后,东邪教就如一盘散沙,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竟跑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元羽舟修长白皙的手捻起一块糕点,“好歹你有半条命算是我救的,你要这样糟蹋,可曾顾及我的想法?” “元公子,我……” 元羽舟又饮了一杯酒,打断了玉乾坤的话:“你,玉大侠,掳掠了当今圣上的国师,而我,大言不惭说一句,不久后就是当朝得意臣子,现今还与你在一同饮酒,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何后果?” “不会的,”玉乾坤道,“跟在你暗处的密卫我已经吩咐人处理好了,今日你来箫鸿楼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今日过后,两人也不会再有瓜葛。 行走江湖,活在刀口浪尖,命不值钱,往往一个不留神,人就没了,何况东邪教还是武林各派的众矢之的。 他怎么会将元羽舟牵扯进来呢? 元羽舟闻言,点点头,道:“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分卷阅读19 玉乾坤诧异抬头,元羽舟拍了拍手上的碎糕屑,嘴角还残着贪嘴后未擦净的碎屑,微挑的狐狸眼情真意切:“其实我当不当官都无异,哪怕事情败露,我也有法子脱身。” “不可!”玉乾坤一听完元羽舟这话,神色微变:“元公子,实话不瞒你说,我无意教主之位,也无意复兴东邪教,此番来烨城只是来拿一样东西,现今东西已拿到,待处理好教中事务,东邪教会再度消失。” 元羽舟闻言,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柳圣羽一干人说明实情?” “正邪不相容。”玉乾坤冷俊的眉眼柔和了些——元羽舟这个问题是有些幼稚可笑的,不过,他可不可以理解成,元羽舟是关心则乱呢。 玉乾坤也没有对元羽舟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磊落善良。 江湖的恩恩怨怨,若真是那么容易说清和一笔勾销,又怎么能叫江湖呢? 元羽舟顿有所悟, “当今圣上与昆山派掌门的妹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此番朝廷允诺出兵,绝非敷衍了事,而且,我还无意中得知一事。” 玉乾坤道:“何事?” “东邪教前教主是鬼方族贺兰氏,你知道吗。”元羽舟语气中并无疑问,而是肯定,他那看似温和却又敏锐的眸子似乎要看进玉乾坤心里。 “我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的沉默,似乎连能言巧辩的元羽舟也不知这话究竟要如何才能接下去,只好心无旁骛地喝酒。 最后还是玉乾坤先开口,问了个看似无关轻重却又暗藏情涌的问题,“元公子,你在担心我,对吗?” 元羽舟闻言,放下酒杯,双颊通红,若有所思笑了一声,“对呀,我确实是挺挂念你的。” 说完,便靠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玉乾坤唇边荡开微不可察的笑意,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拂过轻元羽舟的鬓角。 我也……会一直挂念你。 但是,也仅能是挂念了。 正当时,辰云笑嘻嘻走进来。 “教主,这位醉倒的美人是谁?”说罢,作势要看元羽舟的脸。 玉乾坤一把拦住他,冷声道:“出去。” 辰云:“教主,我就看看。” “出去。” 辰云:“……好嘞!” 玉乾坤将睡着的元羽舟安置于榻,掖好被角,不再看一眼,转身出了雅间。 所幸的是,你风华正茂,满腹诗文,身后又有贵人相助,此生定会福寿延绵,儿孙满堂。 城外小径上。 “他说他不走?”玉乾坤骑着黑红色骏马,语气毫无情绪。 “是呀,”辰云将昏迷不醒的凤广盈丢上马,又推了推,确认不会被甩下来后才道,“陈公子将《长琴》交予我后,便回宫了,也不知那皇宫有甚好的,红墙青瓦,勾心斗角就是一辈子,哪有这江湖快活。” 玉乾坤扯了扯马缰,又朝茶棚方位望了一眼,继而朝延绵弯曲的前路策马而去。 这时候,玉乾坤还以为山长水远,天地茫茫,他与元羽舟经此一别,当永不复相见,却如何也想不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邪教 五日后。 苍釉群山地临近漠北,未及冬至,已然小雪簌簌,霜花覆地。崖口一簇梅枝已经吐了白,在一片皑皑雪色中,幽香暗传;万仞崖被寒冰覆盖,中腰的胡姬花却露了两簇杏红。 辰云惊奇道:“这倒是比老铁树开花还稀奇,胡姬花开红花,还真是第一次见。该不会是前前任教主显灵了吧?哈哈。” 风声掠过,一道墨绿色身影闪来,辰云一个飞身躲开了鞭影,只闻噼啪一声,凌空而来的一鞭落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碎开裂痕,开了一朵霜花。 菱悦双手叉腰,颈边的毛领显得精致的脸格外小巧,气呼呼道:“辰云,你又皮痒了是吧?”而后又对玉乾坤行了一礼,“教主。” 玉乾坤微微颔首,旋即飞身上崖,片刻功夫便不见了影。 辰云这才笑着回骂过去:“一个月不见,你这泼辣劲可真是一点也没变,柳圣东呢?” 菱悦笑道:“关着呢,这几天可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昆山派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愣是不敢上崖,可窝囊了。对了,京城好玩吗?” “好玩,可好玩了,夜夜笙歌,良辰美景,美人成群。” 菱悦问道,“那怎么觉着教主心情不好啊?” “有吗?教主不一直都冷冰冰的吗?”辰云自怀中掏出一支步摇,递给菱悦,“给你的。” “啊,好漂亮啊,”菱悦开心得跳起来,大方地抱起辰云脑袋亲了一口,“你给我戴上。” “好嘞!姑奶奶!”辰云嘿嘿一笑,细致替菱悦戴上,摸着下巴沉思道,“不错不错,总算能看了。” “什么叫总算能看?你给我说清楚?!” …… 两人又在崖底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才上了高崖。 东邪教老巢釉堤群山地理位置绝佳,前后四座高山互相连亘,一山高过一山,第一山前为崖,非御轻功而不能上,非崖处毒草遍生,机关重重,易守难攻,外来者稍个不小心,便会丧命。 而教之圣地寒宫落于第四山之巅。 “教主,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教教众已达千余,包括前任教主玉无忧时的四位护法,都已归教。” 玉乾坤问道:“四位护法何时来的?” “前日。” 玉乾坤淡淡道:“退下罢。” 进入寒宫前有一石碑,上书八字。 苍釉之巅,复望先祖。 以往玉乾坤路过时,总要望上一眼,今日却没有。 翠羽楼。 “听闻初入宫那日便有人给你使了绊子?” 元羽舟:“郎中令这消息可真是灵通,您平日都不忙公务的吗?” 白祈一挥手,示意弹琵琶的歌女下去,而后才道:“我在吏部,五品以下官员调动,只要稍稍留心,怎会注意不到?” 元羽舟:“那郎中令可知是谁?” “查清楚了,二甲第一名那个人是五皇子的表亲,”白祈替元羽舟斟了酒,慢悠悠道:“我可是听说了,面圣那日就状元郎一人不跪,实在勇气可嘉,令人佩服。” 元羽舟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满是得意之色,偏偏无奈一叹,“还亏得圣上慧眼识珠,不然,我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得了,状元郎你别便宜还卖乖,实话同你说,五皇子那个蠢货也就这些难登大雅的小把戏,圣上早就将他看得透透彻彻,”白祈压低声音道,“太子那草包又惹事了。” 元羽舟:“你是指前些日川渊阁失窃一事?” 白祈:“正是。” 元羽舟笑道:“白老兄,你这可是糊涂了,守川 - 分卷阅读20 渊阁的太监可是说那日闯入川渊阁之人伪装成太子,并非太子本人。太子心胸广阔,终日纵身酒乐,哪会有这档子心思去干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白祈低声道:“你初来乍到,太子的荒唐你是不知,要是细细说来,一夜也说不完,总之,不管这事是不是太子做的,他在陛下那儿定要少上几分好感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元羽舟举箸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沉思片刻,“今日陛下告诉我,北境那边有些小动乱。” 北境属于太子的直隶管辖封地。 按宗正律典,北境为历届太子所属地,相当于反映太子政绩最直接露骨的一面镜子。 白祈好奇道:“有何动乱?” “也就是些小流言,今年那方收成不大好,本来那州官都草拟了上奏的文书,直接越过太子上书陛下,总结了八条请求延缓税务的理由,条条皆言之有理,陛下起初还打算减免北境部分灾情严重之地的赋税。” “然后呢?” 元羽舟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块糕点,低声道:“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好事者上了另一封文书,又不知怎么地传到了陛下那里,说什么‘苛政猛于虎’,至于内容,你自己体会。” 元羽舟说完,又叹了口气,“陛下爱民如子,历年来推行轻徭役之民策,如何到了太子名下属地,就成了‘苛政’了呢?何况,那北境也的确全由太子负责,包括漕运与官员选拔。各地缴税户部可都是有记录的,那记录的本子没问题,可不就是太子的问题了?这事,根本怪不到别人头上。” “这可不算小事啊……太子这回可摊上大事了,要我说,就算太子之位保住了,他也要被扒一层皮,我爹可又有得忙了。” 白祈说完,居然还幸灾乐祸笑了两声。 元羽舟眉眼皆是笑意,“那也不一定,这事可能还没完,说不定还有反转。” 白祈:“元大人似乎话中有话啊。” 元羽舟举起酒杯,与白祈碰了杯,悠悠道:“太子究竟是真傻还装疯,还不可得知呢。” “……就他?还能装疯?” 元羽舟答非所问,“你觉不觉得这翠羽楼的糕点愈发甜了?” “是吗?”白祈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品,“确实如此,不过元大人你不就喜爱食甜吗?忘了跟你说,陛下也爱食甜。” “那还真是巧。” 两人一来二去,白祈也看出元羽舟酒量不佳,“你酒量不好就少喝些,咱又不是外人,不讲千杯不醉那套。” 元羽舟:“说得好,过几天保不准会喝到吐。” 白祈不解其意,元羽舟却不再多言,站起身,“今夜到此为止,先行一步。” “公子,你怎么又喝酒了?”阿东闻见元羽舟一身酒气,忙去扶。 元羽舟退后几步,避开了,“不必了。” 阿东小声问道:“那我去给你准备醒酒汤?” “有劳。”元羽舟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问道:“风满楼的说书先生这几日可有来?” 一提起这时,阿东话那是一肚子的话,恨不得手舞足蹈唾沫翻飞绘声绘色将整件事描述个彻底,但见元羽舟眉宇间已有疲态,也只好长话短说,“公子你还不知道呐,风满楼掌柜的说凤先生偷了银两跑啦!还说他就是一江湖骗子!不过我是不信的,凤先生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元羽舟微微颔首,不再驻留,直接入了书阁。 阿东小声嘀咕:“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愧是状元郎。” 翌日,辰时三刻。 阿东敲了敲门,“公子,公子。” 连叫了好几声都未得到应答,“那阿东进来啦!” 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寻常元羽舟也不是如此随便之人,这些日天气冷了不少,昨夜元羽舟也穿得不多,阿东第一反应就是元羽舟染了风寒。然而,当他走进里室,却发现床榻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平日里被元羽舟东丢西放的书卷也被收拾得干净利索。 阿东立即跑到烛台旁探查了每盏油灯的量——昨夜元羽舟并未点灯。也就是说,昨夜元羽舟进了书阁便没有回来。 阿东跑到书阁,一脚踹开书阁大门,不出所料,不在。 “阿东,一大早你拆房子呢!”阿南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公子呢?” 阿东看了她一眼,“公子不见了。” “什、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大门还拴得好好的呢。”阿南跑进书阁,仔细查看了一番,没发现打斗痕迹,也没闻见迷香的气味,惊诧地下结论,“公子是自己走的。还是翻墙走的,他居然还能翻墙走!他除了翻书居然还会翻墙!” 阿东皱眉,沉思,摇头,叹息,“昨夜就瞧着不对劲啦,也不知他几时走的,这么黑,看得清路吗?” 阿南:“那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阿东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既然公子不想我们跟着,那就是不想陛下知道……陛下只吩咐你我负责公子安危,不得对他生活有过多干涉……” “那便是不说了?万一他出事怎么办?” “这叫缓兵之计,”阿东清了清嗓子,“我们先等个两三日,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将公子找回来。” 阿南闻言,拍手称好,“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别处玩……呃,不是,去城外找公子……对,就去凌云山庄苏庄主那里寻!公子素来与他交好!”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明日启程前往凌云山庄。 ☆、凌云山庄 闲散的日光铺了满院,碎石筑的断墙站了几只小巧可爱的麻雀,墙头几株墨兰微吐蕊,遍地生香。 元羽舟双手背负,半眯着眼,望着淡青色的天穹,静默不语。 苏泛自竹廊行至他身后,装模作样吭了一声。 元羽舟回身。 苏泛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狐狸裘披风,“有何感怀?” “新冬混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你若是真的想做个闲人,也不会站在这里。”苏泛哈哈一笑,牵动了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法令纹与眼角皱纹尤其明显,将手中狐狸裘披风递给元羽舟,打趣道:“日头虽暖,但上了年纪之人,终究是要注意防寒保暖。” 元羽舟接过,“那便多谢了。” “燕山那两个小弟子来了,问我他们家公子可在凌云山庄。我将他俩安置在西厢别院,离你住所隔了三院一厅,遇不着。” 元羽舟:“他俩孩童心性,这段时日,劳你多多照拂。” “看来你都猜到了,”苏泛笑道:“你那便宜老爹已下令太子 - 分卷阅读21 ,白家郎中令还有御史台若干人一同前往北境调查,明日启程。据说是太子声泪俱下恳请陛下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并信誓旦旦说一定会秉公严查,才求来此番北行。” 元羽舟淡笑不语。 苏泛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那皇帝会派太子前往北境?” “这立太子,可是个大学问。” 苏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哦,不知状元郎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帝王惧老,立皇储固本,皇储早立,朝臣二心;晚立,又难免多子夺位,勾心斗角,烦心伤身。” 苏泛想了想,“景熠并无废太子之意。” “自然,知子莫若父,景熹的性子,景熠自然是一清二楚,与其说皇帝不待见太子,倒不如说他只是在平衡朝廷势力,不让太子母氏一家坐大。” 苏泛感慨道:“这人心真是复杂得很,还好老夫没入仕。” 苏泛乃当朝兵部尚书长子,生性懒散,喜游山玩水,年轻时候还做过浪迹天涯,宿水餐风的美梦,昔年也曾寻山访水,登山临谷,直到而立之年才成亲生子,苏尚书还算开明,见苏泛无意朝政,又不喜拘束,便在城郊建了个山庄,以免苏泛玩心难收又四处乱跑。 此处距离烨城也就十来里路,见面也方便。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苏尚书年事已高,苏泛也年近半百,即便是要游,也怕是有心无力了。 元羽舟听见“老夫”二字,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岁月难饶人。” 苏泛幽幽道:“你尚年轻,还有梦可作,不似我一般,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只消来场伤寒病痛,便又能老上十来岁……生老病死,倒也人生常态,等你到了我这么年岁,有了家室,便能安乐享清福了。” 元羽舟轻轻咳嗽了一声,将披风系在肩上,垂眸轻笑,“饮过无欲酒,大梦初醒已成烂柯人,早便无梦可作了。” 苏泛哈哈一笑,打趣道:“还早着呢,你看着也就才二十岁出头,未经□□,风华正茂,做我女婿正好。” “乱了辈分。”元羽舟撂下眼皮,将披风取下系在苏泛身上,淡淡道:“看着还是你比较需要它,苏庄主,保重。” 苏泛看着元羽舟远去的身影,没好气道:“好歹我过的桥也比你走得路多,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元羽舟连头也不回。 次日,初冬新雨落了下来,烨城的风由萧瑟急转严寒,昶眉山被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不会搭巢筑窝的山鸟哀声阵阵,在秃枝间乱飞躲雨,马车行进在冷雨浸湿的宽道中,尤显突兀。 “该死的傻鸟。”白祈被马车颠簸得难受,便将气出在了鸟身上。 即便是这样的坏天气,也要离京办事,真是活受罪。 白祈心中正抱怨之际,马车忽然停了。 “怎么回事?”白祈问道。 “大人,有人挡路。” 皇城郊外,有谁敢这么大胆?白祈纳闷之际,掀开一角帘子,却见元羽舟撑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立于车马前,“车内可是郎中令?我与你同路,可否一同前往?” 白祈喜出望外,“原来是状元郎,快快上轿!” 待元羽舟收了伞,白祈问:“你这样出来,陛下知道吗?” “自然是不知,”元羽舟笑道,“他不会干涉于我。” 白祈顿时有些无语,“你要去北境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下?就这么出来了?你叫满朝文武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元羽舟:“我也好奇他究竟如何想,居然指使自己的臣子煽风另一位臣子去谋朝篡位。” 白祈:“你……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早知道了。” 白祈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你知道还不早说,整得我里外不是人,回家还要被我爹摆眼色,这陛下也是,你也是……” 元羽舟眼尾微挑:“我这不是来赎罪了么?白兄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调查北境税务一事会由太子负责?” 话题一转到这里,白祈压低声音问:“这圣旨下来的时候我也纳闷着呢,太子属地出了岔子,出于公正严明,陛下也该让御史台全权负责此事,为何要让太子插手,说有包庇之嫌,可陛下偏偏对太子宠爱甚少,实在是想不通。难道真被他的眼泪打动了?” “东邪教的老巢釉堤山在北境。纳兰将军不日也将带领五千禁卫军从凌烟道迂回抵达釉堤山后背协助昆山派对釉堤山进行围剿,路程偏长,亦不经北境三州,烨城与北境距离釉堤山最近的梧州的距离,相去也有三百里,按理说也当直接从梧州拨兵围剿,为何陛下要如此大费周章,你可有想过?” “你是说……陛下其实别有所图?” “这出‘苛政猛于虎’的戏,怕也是出自太子手笔。”元羽舟唇角微勾,“你只要好好配合着太子演好这出戏便行了,此番权当游山玩水。” “这太子荒淫无度可是满朝皆知,有这么大本事。” 元羽舟:“你可知道太子身边有个模样俊美的內侍?” 一说起这个,白祈觉着鸡皮疙瘩起来了,“自然是知道,那人起先还是三皇子的人呢,后来也不知如何地就去了太子那边。” “三皇子可有分桃之癖?” “未曾听过,那內侍身份很是可怜,说来也是为他那父亲所累,三皇子出于惜才之心,才设法将他命给保了下来,只不过青年才俊突然沦为一介宦官……唉,也是可惜。” 元羽舟:“那清河县县令乃是醉酒后与人发生口舌之争,拉扯间不慎将外袍扯烂,而后露出了后背的刺青图腾,隶属鬼方族。极少人知,鬼方族刺青以圣鸟之血溶于‘剔骨’雕制而成,遇酒后刺青方能显形。” 白祈目瞪口呆:“还有这回事?你继续说。” 元羽舟淡然一笑:“放眼整个江湖,能够天衣无缝伪造成他人模样的也只有秀峨派的‘移容’之术,早在二十五年前,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为东邪教玉无忧所杀,‘移容’传入东邪教。” 白祈:“如此说来,那夜入侵川渊阁之人不是秀峨派的人,便是东邪教之人,前段时间国师被掳,乃东邪教所为,能伪造成太子之人,想必是对太子有一定了解且能够自由进出入东宫,莫非那景程是东邪教人?东邪教中为何会有鬼方族之人?” 元羽舟笑道,“东邪教里藏了鬼方族的人,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不论东邪教是否为北朝余孽的据点,纳兰将军都会以此作为围剿理由,这事若是成了,不但肃清了北境,而且还可趁势倒三皇子一身脏水,毕竟这景程,当初可是他救的。” 东邪教势头也盛,上两个月新任教主玉乾坤名讳一出,短短两月内,便聚集了上千教徒,多半是北境贫寒子民, - 分卷阅读22 因生活所迫,入山为寇。 “况且东邪教入教之初便要吃下绝命散,入山后每隔一月服一次解药,此生若非死亡,再也无法脱身。” 白祈听得后怕,“这么重要的事,你可告知陛下?” 元羽舟笑道:“不曾,太子另有计划,告诉陛下难免被掣肘。” 一提起太子,白祈瞬间回了神,不满道:“他嫌天气不好,打算等雨停再启程呢,避免那个草包误事,我还是先行一步。” 元羽舟依旧带着笑意:“你可以拭目以待。” 雨倒是不出三日便停了,接下来几日,队伍一直北行。 愈往北愈发寒气逼人,所幸每隔三十里都设有驿站。 这日,队伍与一干私家押镖队伍起了争执,本来也不是稀奇事,一路上押镖的私家队伍都不少见,只因那押镖队伍一只马儿莫名其妙惊了,踢伤了白祈这边一位士兵,那押镖领头人一见是官家,十分和气地道歉。 白祈倒是不甚介意,正欲摆手敷衍过去,元羽舟却掀帘下车,“敢问这位大哥要往何地?” 中年男人长年累月奔波于风吹雨淋日晒中,皮肤黝黑而粗糙,见官家公子斯斯文文,秀气温和,爽朗一笑:“衡州押了些货,往京都送去。” 元羽舟往男人身后望了一眼,“路长难行,实不相瞒,我们后方还有一队兵马,乃是北巡的太子,大哥管好马,莫要再冲撞了。” 中年男人闻言,面色微微动容:“多谢这位官家公子。” 元羽舟微微一笑:“不足挂齿。” 白祈不解元羽舟为何要骗那伙押镖之人,及押镖人马渐行渐远,元羽舟才道:“方才那伙人是梧州人。” 白祈:“你如何得知?” “梧州口音。”元羽舟低声道,“初食绝命散之人通常耳根处会有发黑症状。” 白祈好奇道:“我这两日一直好奇,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元羽舟却答非所问:“距离此处约三十里外有一岔道,迂回行进可直达梧州,可避开两道关卡盘查,路窄,不平,有山寇流匪,因此少有人行,他们马上构架与其他押镖队伍不同,极有可能用来加固货物,他们要转道去梧州。” 白祈:“这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怕不要命的。” 元羽舟从怀里掏出一块佩玉,递给白祈,“衡州州官多半有问题,这个你拿着,遇到危险时候,将它拿出来,记住,设宴饮酒时,若是那个景程也在场,酒过二巡,你便离开。” 白祈不拿:“你要去哪里?你……” 元羽舟不答,轻轻笑一声,白祈尚未将话说出来,便晕倒了。 ☆、溃堤 郎中令白祈觉得自己中套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便差遣两位随从去寻元羽舟,在驿站发了一封加急奏疏急呈烨城。 两日后随从无功而返,他此番去北境圣上另有吩咐,也不得耽误。 太子生性娇贵,喜挑剔,又好玩乐,吃不得苦,令白祈吃惊的是,这草包的队伍居然在元羽舟离开的第三日便追了上来,排场也大得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一般。衡州那边,估计也早就派人大肆渲染了,保不准现在城门口已经围满了要诉苦喊冤的州官。 查查查,还查个鸟。 衡州将近,白祈不敢在太子前面入城,便让了路,让太子的队伍行在前方。眼看着日渐西下,路探来报距离衡州还有十五里,白祈正欲开口加快进程,赶在天黑时刻进城,太子华轿帘子忽然被掀开,一身勾金丝玄色衮服的景熹剑眉微挑,不满道:“还有十五里,途径驿站时如何不早说,天黑前如何能到?” 白祈恭声道:“太子殿下,此处道路畅通,只要加快马程,不出一个时辰,必能道梧州。” “呵呵,加快马程,白巡抚说得倒是轻巧,本宫乏了,怕是赶不了路了。”景熹将轿帘一放,冷冷道:“往回走,今日住驿馆。” 白祈坚持道:“太子,此处距离驿馆也有五里,如何还要往回走,岂不费神?” “不往回走,难不成你是要本宫今晚歇在路上?谁给你指示?父皇吗?” 白祈:“……臣不敢。”长吸一口气,高声道:“往回走。” 马车内宽敞舒适,景熹得意看了一眼景程,懒懒道,“茶。” 景程低眉顺目,将茶递到景熹面前。 景熹微微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景熹见状,便要再倒一杯,景熹一把抓住他的手,意有所指道:“不如,今晚喝酒,如何?” 景程不答。 景熹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顺着脖子往后,停在单薄的肩上,又顺着琵琶骨缓缓下移,最后停在腰间,低声道,“我想看你醉一次。” 景程面色涨红,眉宇间充斥着忧色与羞色,薄暮微光,马车内光线昏暗,景熹稍稍一用力,景程便栽倒在他怀中,景熹面上带着笑,手上的力道却不小,丝毫不惧马车外人马成群,语气已经捎了怒意:“跟了本宫这么久,还不晓得主动?” 景程面上隐忍之色更甚,不答也不挣扎,像是不甘面对,又像是自暴自弃,闭上了眼睛。 泪痕自眼尾一直绘到唇角,他看似孱弱的面容姣好,书卷气荡然无存,瞧着上去倒有几分似戏班里的优伶,景熹手中力道忽然松了些,俯身将他唇角的泪水吻了去,质问道:“是不喜欢本宫?” 就在景程以为景程不会回答时,景程忽然睁开眼睛,一手挽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另一只手主动拉开衣带,倾身贴了过去。 这个吻一直到景熹耳畔,他眼角泪痕在微光晶莹剔透得不可思议:“殿下,我这样,行吗?” (哦,这是什么糟糕的剧情) …… …… 冷月悬天。 夜来寒意尤甚,朔风穿堂而过,伴着寒鸟的叫声在山林稀疏处回旋,暗蓝色的苍穹宛若棋盘,辰星密布,长庚星隐没在一片山云里。 驿馆门口,众人的脸色相当微妙。 白祈神色介于尴尬与厌恶之间,候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子自宽大马车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衣袍凌乱的內侍。 內侍皮肤白皙,神色尤为羞赧,着急伸手去整理散乱的衣袍,却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內侍便放弃了挣扎,任由太子拉着进了驿馆。 白祈叹了一口气,“这丢人可真是丢到了北境了。” 即便是最好的客房,房里也点了炭火,身着单衣的景程仍旧不耐北境严寒,手脚俱是冰冷,榻下木质冷硬,旁侧烛影摇红,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畏怯,双颊染上一丝绯红。 景熹半跪在地上,半躬着身子,一手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用细软净布细致替他处理已经出血的冻疮。 “别动。”景熹见他不配 - 分卷阅读23 合,冷冷抬眼,脸色阴沉。 景程连耳根上都染上一层粉红,神情无措,也只好紧咬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手背青筋毕现。 景熹替他上了药,又净了手,坐于旁侧,“你冷?” 景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景熹笑了笑,“方才在马车不挺识趣的吗?” 景程闻言,唇角微扬,看模样似乎笑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许是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虚弱,“贱命卑如草芥。”说罢,倾身过去为景熹宽衣。 景熹顺势将他抱入怀中,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本宫知道,你恨本宫。”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即便是恨你,还是不会离开你。”景程眸光空泛,“殿下无须在乎一个奴才的感受。” “你这么想。”景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气,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冷冷道:“我很好奇,令你羞辱的究竟是身体的亲近……还是尊严的践踏,我要如何怜惜……才能令你离我更近一些,”他吻了吻景程的眼梢,“譬如这样,是你的眼睛不舒服,还是你的心不舒服?” 景程想要躲,景熹却不放开他,固执道:“回答我。” 景程喉结动了动,双唇微微抿起,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那晚后,他便是这样一副自欺欺人的态度。 烛光颤了颤,景熹冷眼看着他极力置身事外的神情,将隐忍无奈不甘一类复杂情绪尽收眼底,一股怒意便从心底缓缓烧了起来,怒极之时反笑,“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说罢,他松了搁在景程下巴的手,一路向下,自颈边一直滑过平坦的小腹,再要往下时却被景程敏捷地一把攥住,睁开的双眼发红,额角青筋跳起,力道也十分大,被触及最后一道防线的內侍情绪终于溃堤:“景熹,适可而止。” 景熹冷笑一声,目如刀刃,死死盯着景程,察觉到景程力道减弱,他从容不慌地抽出手,沿着小腹向下,语气满是挑衅:“抑或是身体的残缺?” 话刚落音,便觉手背一阵冰凉,景熹见状,倒是一愣,旋即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闭着眼,眼泪还是可以流出来。”说罢,便撤了手,抱住了眼前身子僵直得不行的人,“本宫不在意,你……” 景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挣脱景熹的怀抱,半阖的双目红得吓人,偏偏带着违和凄美的笑容,仿佛怕景熹继续说下去一般,甚至有些粗鲁地将景熹推开,解开亵衣,露出光洁的肌肤,半跪在榻,异常主动乖巧去吻景熹,简直是讨好的姿态。 景熹任由景程温顺地解开自己的衣裳,目光也变得有些柔和缱绻,刚要去亲景程的脸却被当事人避开。 景熹:“你……” 昏光下,景程笑中带泪:“我只是一个奴才,伺候殿下天经地义,殿下不必惊讶,也不必顾忌我的感受。” 景熹脸色霎时间有些难看,“罢了,那便好好服侍本宫。” 烛影颤颤巍巍,不停地在摇晃,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景程双眸皆是一片惘然,忽然想起幼时最爱看的傀儡戏,自己就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如此便能好受一些。 唯有一句话,在他脑海盘旋,若惊涛骇浪,径自搅了个天翻地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又如一把刺刀,狠狠刺入他的骨血,刺入五脏六腑。 可惜……早便不是君子了。 内心猛地泛起一股酸涩,心口也在隐隐发疼,他忽然回神,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具傀儡,懊恼和羞愧便如绝命散般蔓延开来,他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开始挣扎,试图将那句阴魂不散的话给赶出去,肉体上的感觉越是强烈他内心便越发煎熬,一股热气从胸前直窜上咽喉。 他突然咳了一声,一把推开身上的景熹,单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景熹见状,大吃一惊,也不知他怎会有这个吐血的毛病,急忙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语气带着心急:“怎么了?可是受凉了?来人!传……” 景程当即伸手点了景熹的哑穴,捱不住喉间滚烫的热意,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心口的绞痛令他无法说出半个字,精神上的凌迟更是令他无法面对眼前这个人,仿佛眼前人再说一句话,一个字,他便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疲惫地伏在榻边,轻阖双眼。 景熹一把抱住他,脸上担忧掩盖不了怒意,他胸口起伏着,强自将怒意平息下去,终究是不忍心伤了他,正要帮他穿衣时却又被景程费力挣开。 景程双唇泛白,动作慢极了,这样看上去,就如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一般。 景熹沉着脸,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目光很冷,好一会儿,终又是消了些气,忍不住想要去帮他。 景程再一次躲开了,声音微弱而绝望:“别……” 景熹闻言,半是嘲讽,半是恶意地笑了,无声地笑,笑完之后又愣了好久,半晌,起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随后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间。 门被打开那一刹那,一股寒气便冲了进来,随后,门又被关上,将寒气阻断在外。 意识涣散之人对时间流逝缺乏客观估测,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间房门再次被打开,很快又被关上,还是有寒气携着苦涩温醇的药味漫进了屋里,脚步声不重,也不轻,刻意要吵醒他,又不想吵醒他。 那不是脚步声,那可能是天性生冷刽子手行刑前的预兆。 景熹端平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喝,还是我喂?” ☆、旖旎 苍釉宫明灯高燃,檀木高檐上绘着细密繁琐的花纹,廊柱耸立,绣闼雕甍精妙绝伦。 亭台楼阁盘囷而走,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巍峨大气的山中丽城。 广漠殿内,玉乾坤手持未出鞘的弯月刃,指节已然泛白,冷声道:“为何不与我商量?” “敬儿,你这是作何?”老者丝毫不惧玉乾坤,不,该称他为贺兰敬,反而以质问的语气反问:“你莫不是要走玉无忧的老路?” 贺兰敬冷声道:“《飞云》已到手,何须再惹是非?” “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事?早在两月前有心人将东邪教复兴消息放出去后,便回不了头了。若是当朝国泰民安,如何来得如此之多教徒心甘情愿追随我东邪教,他们不过是为苛捐杂税所累,被逼无奈罢了。” 贺兰敬不为所动,剑眉微蹙:“叔父,梧州百姓何以至此,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 “贺兰敬,贺兰家祖训为何?你现在给我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贺兰敬闻言,沉默,只字不答。 “你去过烨城后,整个人就变了不少。我倒要去问问辰云,你到底是认识了何人,竟然令 - 分卷阅读24 连先祖遗训都忘了?” 贺兰敬默了片刻,终是将那段在大漠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字不漏背了出来:“……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弃凝滞……” 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老者摇了摇头,语气缓了下来,“罢了罢了……敬儿,叔父看着你长大,也知晓你心性,我只是担心你生性纯良,为人所骗。” “叔父,贺兰敬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还望叔父莫要累及无辜。” 老者叹气,“年轻人广交友,是好事,敬儿,别怪叔父啰嗦多嘴,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鬼方族人,终是要分道扬镳,当断则断,不断则……废,非我族类,务必远离之,愈是君子愈需远离……” 他说罢,见贺兰敬神色清冷,也不再多劝,便离开了。 不多时辰云冷汗涔涔进来了,“教主。” “你去查明东邪教复兴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嗨,还用查吗,肯定是大护法……”辰云说罢,朝殿外望了一眼,继续道,“教主,反正《飞云》也拿到了,只要等玉无忧醒来,取了活血,即便是放弃苍釉山回祁东或者回大漠都值了,这不还有那群傻瓜教众当替死鬼呢。” 贺兰敬:“……去查。” 辰云:“是,教主。” 贺兰敬心烦意乱出了殿,飞身直越来第一山总坛外崖,恰逢一干教众上山来,神色肃然,满脸风霜。 这些人并非他大漠鬼方族人,因生活所迫入草为寇,致使他们成寇的地头蛇州官,正是鬼方族人。 若是他们知晓这个事实,还会投奔东邪教么?说来讽刺,百年来,在江湖名声大噪的东邪教其实仅为鬼方族的一个分会据点。 而他,亦不过复兴大魏的一枚棋子。 夜缥缈幽静,山风穿梭而过,初月如弓未上弦,斜挂碧霄边,淡淡银辉别枝惊了雀。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脑中冷不防跳出元羽舟这句话,贺兰敬不免满心羞愧——若是他知晓自己身份,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菱悦笑嘻嘻清点了从衡州转道运来的箭支秘物,瞧见贺兰敬站在下风口,便喊道:“教主!你来看吗?好多新鲜玩意!还有,这位阿伯说太子在衡州呢!” 贺兰敬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是否去衡州将太子也掳掠来? 贺兰敬不想徒惹生事端,况且与昆山约定日期将近,不便让朝廷也掺和进来伤及无辜,未曾回答,转身往回走。 菱悦知晓他沉默便是否认的意思,撇了撇嘴,“还是去问大护法吧。” 小道上寒霜轻响,那支伪装成镖户打扮的队伍正往第二重山去,教众们见了贺兰敬,虽不知这便是教主,但见他神态气度都异于常人,皆有些好奇地去打量,那领头的来了有些时日,举着火烛探看一眼,立马道:“教主。” 贺兰敬微微点头:“辛苦了。” 一名教徒自他身旁走过,似乎未瞧清路,被积石头绊了一下,贺兰敬下意识一把扶住他,一时多嘴道:“小心。” “多谢。”那教徒低着头,低声回了一句,便融入了队伍,不见了。 贺兰敬内心触动,遇景生情,正要跟上去看看,尚未起步,忽然又有些好笑:怎么碰个走路摔跤的都要去瞧个模样? 想来,也不过几面之缘。纵然割舍不下,终归是要尘归尘,路归路。 入寒殿时,他再一次忽略了那块石碑。 都说喝酒误事,借酒消愁亦不过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但若是活得太真切,反倒真的想醉一场了,自幼接受的大是大非,使命与责任,已经开始动摇。 他不饮酒,今夜他大概是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共饮,喝到最后一壶,摇了摇,空了,他喊了一声:“再来!” 地上满是东倒西歪的酒壶,贺兰敬一身酒意,不成体统坐在地上,望着角落那盏仙鹤烛台愣神,等酒。 大概是还不够醉。 身穿玄衣的教徒端着提着一壶酒不慌不慌进来了,微微俯身,并未将酒壶搁在地上,而是直接递给了他。 贺兰敬未抬头,一把接过,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特有的杜若兰香,手先心动,一把攥住教徒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 他半眯着眼,意识涣散间又想起今夜那个差点跌倒的人,便将头埋在怀中人颈窝,语气有些委屈,“是你吗?” 怀中人轻声道:“是谁?” “就是你啊。”喝醉了酒的教主有些不讲道理,话也多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叔父要对你不利,你怎么会来这里?” 怀中人轻声笑了笑,柔声道:“这不是还有玉大侠保护我吗?” 一听到“玉大侠”三字,贺兰敬便知自己是醉了,竟然连听觉都出差错了,藏着鬼方族的秘密的后背灼热地烧着,他有些难受地伸手挠了挠,“……真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你,原来借酒消愁是真的……” 怀中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循循善诱:“你是第一次喝酒?想见谁?” 贺兰敬觉着头有些痛,又抱紧了些,囔囔道:“不喝酒……不可以喝酒……我想见你,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很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喜欢我?” “我不知道。”贺兰敬难受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满是杜若兰香萦绕,他微微侧头,犹如一只静静蛰伏在暗丛的小兽,轻轻嗅了嗅,宽大修长的手抚上乌黑的秀发,从怀中人冰凉细腻的下颔骨,静静吻了上去,转而间,又寻到了唇,轻轻咬了咬,生涩笨拙地留连,不知不觉,便沉溺在这种陌生又美好的境地里。 他从来都不知道与心悦之人亲吻是这样一种感觉,这大概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帖包治百病的开的良药,熨上了心尖,便药到病除了;他也从来不知道,醉酒后的梦境可以这般真实,难怪好多人都说饮酒作乐,饮酒作乐,饮酒作乐。 一吻方歇,怀中人理了理他额间碎发,轻声道:“你醉了。” 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眼,贺兰敬抓住那修长秀气的手,按在腰侧,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次吻得轻车熟路,不似前一次的生拙,反而带点强势和无礼,轻扫贝齿,包卷唇舌,攻城略地。 佩玉暗解,衣带轻分。 当缠绵的吻落在光裸冰凉如水的锁骨时,大脑一片混沌的贺兰敬霎时恢复了些清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他费力睁开眼睛,正 - 分卷阅读25 对上一双笑意深深却清明异常的眸子,元羽舟轻声问:“醒酒了?” 贺兰敬被吓得差点叫出来。 刚才……难道不是梦吗? 元羽舟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我很可怕?” 贺兰敬沉默了好久,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元……元……元大人,你怎么会在这?我……” 元羽舟唇角微勾,不见不悦之色,仿若方才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般,“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贺兰敬的神志全然沉浸在刚才那离经叛道的行为里,不敢看元羽舟的眼睛:“有……有什么、什么事?” “地上凉,起来罢。” 贺兰敬哦了一声,异常听话地起了身,依旧不敢看元羽舟,结结巴巴道:“元、元大人,这里风寒,你随、随我来。” “好。” ☆、夜已深 夜间风大,贺兰敬亲自去关了门,想去煮茶,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茶具,他不擅于此道,教人一看就知是个外手,元羽舟行至他身旁,笑道:“我来罢。” 贺兰敬撤手,退后几步,便看着他煮茶。 灯火通明的室内,依山石而雕刻的鹰塑口含红石,殿中四壁挂满了武器,檀木绘神兽的方桌升起的袅袅茶香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这肃杀寂寞的邪教内殿,容不下这份与世无争的清幽。 元羽舟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服,袖口未绑,如此干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偏偏出了俊逸文士的味道。 角落炉火燃得正盛,茶雾朦胧,跳动的红光映照他白皙的侧脸,红润温暖,指如玉兰,体态文雅俨然,与两人初见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韵。 都说人在陌生安全的境地中,往往愈真实,此刻的他,亦是如此吗? 一时沉默,待两人对坐。 “太子北巡一事你可知?” “我知。” “朝廷出兵了。” “我知。” “太子身边有一內侍,是东邪教中人,若我没猜错,他已投诚太子。” “……” “他亦是鬼方族人。” “……” “怎么了?” 贺兰敬脸上不见情绪,问道:“元大人,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艳极的狐狸眼微微一敛,“我知道不打紧,要紧的是当朝太子也知道了,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就是包藏祸心的反贼。” 贺兰敬一时无语。 元羽舟见他不言,缓缓转着手中的瓷杯,神情坦然,姿态悠然。 半晌,贺兰敬问:“既知我为鬼方族余孽,你为何还来苍釉山?” 元羽舟单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笑得温柔,“你为鬼方族,与我何干?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你挂念我,是因当初救了我的命吗?” “挂念何需理由?”元羽舟眼底火光融融,语气带着一丝顽皮,挑了挑眉。 两人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他看不真切元羽舟的模样。 依稀间又回到了雨夜天。 茶棚石阶上,雨线从倾斜的雨伞倾垂而下,伞下人气蕴天成,明眸善睐。 “我叫贺兰敬,敬戒无怠的敬。” 好一个敬戒无怠。 “《诗经》有云,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果然好名字,”元羽舟笑道,“我话已带到,苍釉重地,也不便久留,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贺兰大侠可否屈尊降贵,送我一程。” “不如明日再走?”贺兰敬话一出口,又想起今夜自己那丑态,心里终究存了清明,想起二人身份有别,“今夜我……失态了。” 元羽舟看透他所想,宽慰道:“无须自扰,醉酒言行,自然做不得真。” “并非如此……”贺兰敬脱口而出:“元大人可是秉承君子道?” “哦,”元羽舟微微挑眉,“何为君子之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 元羽舟笑意更甚:“我并非君子,高看了。” 贺兰敬跟着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元大人高风亮节,宛若天人……” “不,”元羽舟笑着打断了他,“我好吃懒做,喜好无常,还爱装蒜。” 贺兰敬:“……元大人那日说‘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敢问所向何物?” 元羽舟淡淡一笑。 所向何物?这个问题问得是时候,也问得好,大抵是——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此乃心之所向,愿之所望。” 贺兰敬闻言,心中难掩失落,却又温柔地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调转目光,“我送你下山。” “多谢。” “客气。” 对白一如当初。 夜色已深,除却值夜的教众,多半人已然入榻,贺兰敬心忖夜黑风高,干脆两人走过第四重山,自己再送元羽舟下山往梧州客栈,实则也存了多留片刻的心思。箫鸿楼一别,本以为复会无期,也不曾想时隔不久,又相逢了。 两人并肩而行,肃静不言,天地似乎窄了,仅容得下他与他两人,前路亦如夜色,神秘莫测。 “眼睛怎么伤的?” “冻的。” “……摔过几次?”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这么巧。” “是啊,可巧。” 贺兰敬悄悄侧过脸看他,本也是无话找话,忽地得了这么个答案,心中又有些小欣喜,本无预期,再将这后面那个问题反反复复在心中过了一遍,惊觉最满意的答案还是元羽舟答的那几个字。真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他笑意尚敛去,元羽舟忽然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你要如何送我下山?” “教主!”辰云出现在前方两丈外,气息微喘,笑嘻嘻道:“昆山派的人来了。”说罢,目光落到元羽舟身上转了一圈,“你不是朝廷状元郎吗?” “抱歉,”贺兰敬轻声道:“我让辰云送你下山可好?” 辰云:…… “自然可行。”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睛,一针见血:“即便是太子陈兵山下,你也不会离开苍釉山,对吗?” 不等贺兰敬回答,元羽舟又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保你东邪教众无虞,这是承诺。”说罢,施施然行至辰云身旁,浅浅一笑,“有劳。” “嗨!状元郎客气啥!教主!有空给菱悦丫头解释一下,我这可是去干正事,可不是喝花酒!”辰云笑得没心没肺,不消片刻,连人带影都不见了。 一重山崖下,柳圣羽,功德寺方丈邢闵,金檀已候多时。 地上一堆暗器。 贺兰敬悄无声息,如鬼魅而至,身影倏然 - 分卷阅读26 出现在三人面前,淡淡道:“诸位深夜来访,久等了。” 一旁高树上坐着的菱悦见贺兰敬来了,娇声道:“教主,这三个老匹夫实在不弱,你再晚来一步,保不准我都要被他们抓去了。” 邢闵双手合十,“女施主误会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寻仇。” 菱悦咯咯一笑:“老秃驴,我知你内力高深,方才交手之时也对小女子多次留情,见你是个好人,一会儿我会求教主饶你一命。”话虽如此,她却又暗地里掷了两支淬毒的飞刃。 邢闵一扬手,袈裟随风鼓动,便将两支飞刃纳入宽大的衣袖之中,凝结成霜的地上又多了四片断刃。 金檀冷笑一声,寒声道:“邪教妖女,其心可诛。”正要出手,却被邢闵制止,“金施主,稍安勿躁。” 金檀面色不佳,终是收了架势,脸上却依旧阴沉。柳圣羽神色喜怒不辨,自始至终未曾说过只言片语。 邢闵朝贺兰敬道:“我等这番来苍釉山的目的,玉施主想必已知。” “柳圣东安然无恙,”贺兰敬也不兜圈子,“二十多年来我东邪教不问江湖事,也不知如何惹了昆山与燕山,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柳圣羽:“自古以来,正邪不相容,东邪教恶事做尽,不当存活于世,为民除害,彰善瘅恶,乃我昆山派义不容辞分内之事。” 贺兰敬:“二十五年前,昆山派趁前任教主玉无忧负伤之际,纠合武林各派,大举进犯苍釉山,用我教徒为盾,冒机关猛进,又盗取寒殿神武剑以及众多东邪兵武暗器,又当如何算?此等作为也敢称名门正派?” 金檀高声道:“对付尔等宵小之辈,何须讲道义?” 菱悦一听,火冒三丈,一扯皮鞭,另一手又出两支冰刃,自树上跳了下来,朝金檀掷去,金檀凌空一掌,疾驰而来的冰刃碎为粉齑,再运气蓄力,稳稳接住一鞭,猛地一拉,将鞭子夺了去。 菱悦自然是不甘心,自腰间掏出一弯月刃,单手成爪,足尖点地,猛地突袭直上,她虽内力不及,但招式刀法快如闪电,看似杂乱无章,偏偏乱刃藏锋,加上身法诡异多变,几招下来,倒让燕山掌门金檀渐入劣势,几番纠缠,不但皮鞭被菱悦重新夺了回去,还被削了三缕灰白发丝。 得胜的菱悦哈哈大笑:“老匹夫,技不如人,还是趁早回家抱孙子,少来苍釉丢人现眼。” 金檀怒极,心知肚明技不如人,脸色青黑,却也还算沉得住气,未曾动手。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匹夫,你是不是俊杰?哈哈哈。” 菱悦心情大好,也不恋战,又是飞身,上了高树,“教主,一会儿要是打起来,菱悦就对付那个头发丝被削掉的老头子,听说燕山‘移容’之术可让人改头换面,我定要扒下他一层面皮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移容,说不定是个满脸麻子呢。” 金檀气得脸都快绿了,邢闵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柳圣羽面色亦是平静。 贺兰敬神情冷肃,道:“玉无忧昔年确实残害武林人士,当年之东邪已然覆灭,前仇旧恨不谈也罢,我无意加害柳圣东,乃为昆山派联合朝廷暗议围剿东邪一事所迫才出下策,若是方丈信得过玉某,并作保武林各派不再针对东邪,一月之后,我玉乾坤,定遣散东邪教。” 邢闵:“玉施主仁善,老衲以身作保。” 贺兰敬冷声道:“来人。” “教主。” “将柳圣东带来。” “是。” 菱悦眼珠子转了转,想起自己私下对柳圣东动刑一事自家教主并不知情,便笑嘻嘻道:“教主,不如我去将那老头带来。” 贺兰敬一听,微微皱眉,了解菱悦这丫头的性子,猜了个七八分,“不可生事。” 菱悦逃过一劫,满口称是,秀腿一抬起,摘了山崖一支胡姬花,飞上崖去。 ☆、长寻 菱悦上了崖,正欲往三重山地牢去,路遇辰云,怒道:“大半夜,你往哪去了?” 辰云哎呦一声,叫了声姑奶奶,心道教主可真是不厚道,强烈的求生欲使他一字不漏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菱悦听了,撇着嘴将摘下的胡姬花别在辰云耳根:“你是说,那公子是朝廷的状元郎?” “是啊,教主对他可稀罕了。” “长得如何?” “还行吧,虽眼生桃花,却雅而不妖,翩翩公子,芝兰玉树。” “你把他放在驿馆了?不如我去会会他。” “哎呦,姑奶奶,你可别惹事了,这位公子弱不禁风,又是教主的朋友,伤着了教主要生气的。” “好吧。”菱悦弃了心头想法,“你说……那昆山派真能领了柳圣东便离开?” “柳圣东之前为了铲除东邪教不惜昆山派名声和朝廷联手,反正我是不大信。” “那教主为何还要与他们谈判?” “你傻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满月之日也将来了,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等取了活血,即便他大军逼山,我们也能走得远远的,嘿嘿。” 菱悦听罢,笑颜绽开,“也是,这苍釉山姑奶奶也呆腻了,正好去别处耍耍,大漠北太冷了,我想往南去。” “姑奶奶,往南去之前想想如何交差吧,柳圣东命都被你折磨去了半条,柳圣羽那老狐狸见了,定要纠缠一番。” “那就打呗,咱又不是打不过。谁叫他贪了我漠北神剑,哼,不杀他算便宜他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来了地牢,地牢洞口奇石嶙峋,过道遍布暗器,驻守两名教徒定定立在原处,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 菱悦又笑道:“真好玩,站着也能睡着。” 辰云暗叫不好,走前一看,果是教人封了神脉,急忙进了地牢,却见柳圣东衣冠齐整,双眼未阖,气息全无,喉间血肉微翻,十字形创口。 “遭了,”辰云大惊,“玉无忧醒了!” 再说崖下,柳圣羽以切磋为由已与贺兰敬交手十来招,惊觉此人虽然未及弱冠,内力却深不可测,招式亦不似武林任何一门派,心中不免好奇,下决心要试一试此人武功的底。 贺兰敬冷眼看着柳圣羽拔出了剑,淡声道:“来罢。” 柳圣东毫不客气,持剑而上,招招凌厉,贺兰敬以退为进,从容不迫避开柳圣羽的进攻,移身闪过一记横挑,身法极快,乘柳圣羽收剑的片刻停顿,双指定剑。 如此场景似曾相识。 柳圣羽自然不会忘记,当年,玉无忧是以同样的招式,阻断自己的进攻,还折断了剑且口出狂言。二十五年过去了,若还是败了,此等大辱,要是传了出去,如何立足? 柳圣羽暗运真气,调整内息,快手强制收剑,另一蕴了内力十足的轻饬掌,出掌如风,势如破 - 分卷阅读27 竹。 这轻饬掌名中虽带“轻”字,威力却丝毫不可小觑,柳圣羽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也算得上佼佼者,这一掌打下去,贺兰敬即便是功力再高深,也是要负伤。 贺兰敬不曾想这柳圣羽这般不经输,仓促之下,匆匆运气接下这一掌,随后一个旋身,拔出腰间弯月刃子刀,沿着柳圣羽长剑脊直上,直抵护手,化了柳圣羽挑来的一剑,寒光闪耀,火光四射。 两人各自退后好几步,足下一丈内地面冰层俱裂。 贺兰敬抬手擦去唇角一丝血迹,拔出了弯月刃母刀,眼底杀意昭然。 “阿弥陀佛,”邢闵缓缓行至两人中间,“两位施主,点到为止。” 柳圣羽收了剑,默不吭声。 弯月刃子母刀入鞘声响彻寂夜,贺兰敬面凉如水。 下一刻,山崖上炸开绿色烟花,两道身影疾驰而下,菱悦依旧坐上高树,辰云则行至贺兰敬身侧,于他耳畔低语。 金檀见状,朝柳圣羽道:“看此邪教番作态,令弟怕是遭遇不测了。” 菱悦咯咯笑道:“还真给你这乌鸦嘴说中了,不过呢,人真不是我们杀的,那什么第一派掌门,柳圣东的尸体你要吗?小女子从来不碰死人,你若是兄弟情深,要他尸体,待会儿可以跟我上山去。” 柳圣东怒道:“无耻妖女,放肆!” 辰云不干了,赖皮道:“这位老伯,饭可以乱吃,人不可以乱骂,那柳圣东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比你还委屈,千里迢迢将他带来苍釉,没想到居然在苍釉给人杀了,你老人家也不是傻子,脑袋转转就可以想的通,是不?” 柳圣羽厉声道:“苍釉东邪教向来视人命如草芥,玉乾坤,你还有何话要说?” “辰云,菱悦,退下。” “教主?” “退下。” 贺兰敬:“人死在苍釉山,东邪教确有责任,柳掌门,可否给我几日查明凶手?” “哈哈,邪教魔头的话,有谁敢信?还查明凶手,我看你还是就地自裁来得方便,”金檀讥讽道:“谁人不知东邪教处事作风,当年玉无忧无恶不作,倒也敢做敢认,不似你这等,杀了人居然还可怜兮兮喊冤。” 贺兰敬根本不理金檀,剑眉一挑,朝柳圣羽道:“如何?” 柳圣羽道:“你若是诚心,在查明凶手前将那丫头扣在我这边,待你查明真相,我再放她回去。” “不可,”贺兰敬当即拒绝。 辰云一听,简直气急,咬牙切齿道:“教主,别和他们讲道理了,干脆打一架……”他话还没说完,脸色一变,“丫头!” 以他此刻与菱悦的距离,阻止根本来不及。 原是菱悦那丫头沉不住气,已然飞身而去,要与那柳圣羽‘切磋’一番。 这柳圣羽可不是金檀,柳圣羽再不济,对付一个菱悦也是绰绰有余,这位昆山掌门人似乎也不将菱悦当做一介女流,虽未拔剑,却动用至少七层内力,打了一招“空门”,没有丝毫放水痕迹。 菱悦自幼习武,虽然刀法狠厉,身形灵巧,内力并不深,这一掌捱下去,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教主!”辰云又是一声惊喝。 贺兰敬挡在菱悦前面,生生接下这一掌,淡淡道:“菱悦,退下。” 菱悦带着哭腔,显然是被吓坏了,“教主……你没事吧?” 辰云立马上前扶住了贺兰敬,脸色难看:“柳圣羽,亏得你担得名号!”又朝菱悦道,“别哭了,净知道胡闹,还不退下!” 菱悦自知闯了祸,又见辰云生气了,心中虽然委屈,倒是不敢造次,小声道:“知道了。” 贺兰敬神态平静,“辰云。” “教主。” “你也退下。” “是。” 辰云退至贺兰敬身后半丈外,如此一来,便是对方要作妖,他也来得及阻止。 贺兰敬面庞依旧带着少年未褪去的稚气,神情冷冽,目光直抵柳圣羽,一字一句道:“若要以道义制裁他人,还需以道义规束己身。掌门人,修身修业修武,莫忘了修‘德’。” 柳圣羽脸色微微一变,邢闵已经站出来了,“玉施主海量,柳施主痛失亲人,多有得罪,还望体谅。既然玉施主不愿以人做抵,不如暂且将腰间弯月刃子母刀留下?” 金檀:“方丈,还与他这邪教讲甚道理,趁着这大好机会,为民除害岂不快事!” 邢闵面带犹豫之色:“这……” 平地忽的起了一阵微风,吹来沾了雪水的碧叶,邢闵敏捷制住一片飞来的叶片,“敢问施主何人?” 金檀:“谁?” 金檀又道:“是谁,有本事出来!” 话刚落音,但见深蓝苍穹深处,淡月微云,有一人踏叶而来,体态似风,麻衣如雪,倏然立于贺兰敬前方,温言道:“失敬了。” 近了,才见此人冰骨若竹,丰神玉面,一双狭长精致的柳叶眼好似瑶池天水,雍容高洁,风华绝代,神情冷中带柔,在此方冰天雪地,宛若神祇。 柳圣羽面色复杂,连退几步,咽下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先生?” 男子微微一笑,“少掌门,好久不见。” 柳圣羽苦笑一声,“真没又想到,竟然还能够见到先生,二十五年了,先生还是一如当年神采斐然,现今的言卿……却不是当年模样了,实在是令先生见笑了。” “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长寻淡声笑道:“少掌门可否卖我一个人情?” “先生请讲?” “昆山派与东邪教,恩怨两清。” 柳圣羽:“先生开口,言卿便无拒绝之理,前事皆可清算……只是圣东死在苍釉山,这事……” “这事自然会给一个交代。”长寻淡淡道,“况且太子与纳兰将军不出几日亦将陈兵苍釉,少掌门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柳圣羽被看破心思,又是一声苦叹,应声道:“先生依旧是当年的先生。” 红尘逆旅,光年流转间,他却成为了自己当年最不屑之人,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咎由自取,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花有重开日,可惜,人无再少年。 长寻:“长寻孑然一身,自诩可作半个局外人,看得自然透彻些。” “阿弥陀佛,”邢闵道:“敢问阁下可否是忘忧谷道鹤人座下小弟子长寻?” “正是。”长寻修目微敛,“这位,想必是功德寺方丈。玉无忧毒杀一空大师已成陈年旧事,玉无忧亦已经偿命,还望方丈放下仇怨,莫要为难今人。” 邢闵道:“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诸事平视。” 长寻温颜道:“人心都是偏的,无一人例外,我信不过你。” “长寻施主,”邢闵还欲开口,长寻却轻轻摇头,“ - 分卷阅读28 方丈不必多言,人与物长寻都不会交于你。” 说罢,伸手向贺兰敬,淡淡笑道,“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残缺 “免了!”白祈毫不客气拒绝了州官的提议。 梨园侍卫成群,侧道两排提烛,烛火旁,又立着一干侍女。 两位御史台也站在门口,身旁还立着一干面带讨好之色的州官幕僚。 “那大人意欲何为啊?”那州官笑眯眯问道。 白祈皮笑肉不笑摆摆手:“来衡州也有好些日了,太子殿下志存高雅,钟情阳春白雪,而我等才疏学浅,粗鄙不堪,对这戏曲儿可欣赏不来,还请大人带我等去查勘一番民情,顺便核对本州荒年录。” “这……”州官一如既往半推半就,“太子殿下有令,我这……” 白祈嘴角扯了扯,“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说州检一事由他全权负责,不经他的许可,诸位大人不能私自检阅……”州官嘴上说得犹豫,语气中却透着若隐若现的得意。 白祈与同行的两位御史台打了个对视,目光意味深长,两位御史台皆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彼此都心知肚明,白祈也懒得费神了,自己再急断然也没有另两位御史台急,毕竟……这两位可是三皇子母系一脉的人。 而进门直转,戏台上,魂幡扬起,似在招魂指路。 【十地宣差,一天封拜。 阎浮界,阳世栽埋,又把俺这里门桯迈。 自家十地阎罗王殿下一个胡判官是也。 原有十位殿下,因阳世赵大郎家,和金达子争占江山,损折众生,十停去了一停,因此玉皇上帝,照见人民稀少,钦奉裁减事例。 九州九个殿下,单减了俺十殿下之位,印无归着。 玉帝可怜见下官正直聪明,着权管十地狱印信。 今日走马到任,鬼卒夜叉,两傍刀剑,非同容易也。】 “你觉着这出还魂记如何?”景熹问跪在地上的景程。 景程:“陛下喜爱便好。” “看来你不喜欢,”景熹兴致颇佳,又道:“戏,戯也,一侧为虚,另一侧为戈,半真半假,兵戈相见,今晚本宫要摆一出鸿门宴,届时酒盏交欢,你可要好生看着。” 景程面色微变,景熹俯下身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分神,好好看戏。” 景程:“……是。” 晚宴(州官是炮灰,就不想名字了qaq) 及太子殿下看完戏,衡州城已是华灯初上。 州官差遣来的奴役已候多时,见景熹出了梨园,又是躬身又是笑颜:“殿下,请随我来。”说罢,目光微微后移,落在太子身后俊美內侍身上,仅仅一瞬,便撤了去。 景熹笑了两声,语气轻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小的姓兰,名清。”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奴役微微抬头,语气乖顺,“太子陛下。” 景熹接过奴役手中提灯,略略一举,照见其美眸半阖,容色温良,顺势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是个美人。” 兰清轻声细语:“小的生来命薄福薄,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才得太子此等夸赞。” 景熹一把将他揽住,笑道:“虽命薄,却也知择峻岭而倚,比起某些不识趣之人,倒真是顺眼得很,本宫喜欢。” 景程默默接过景熹手中的灯,行于前方,而景熹便揽着那兰清,一路往宴客厅堂去了。 白祈,州官董建,两位御史台,以及州官幕僚赵客皆已到场,见太子来了,董建与赵客皆迎了上去,其余人神色虽平和,心中难辨所想。 诸位就坐后,偏多出一空位,景熹面露疑惑,“哪位官爷排场如此之大?要本宫好等?” 董建忙起身赔笑道:“殿下,此位特为程公子所设。” 景程久日气郁绕心,本来面无人色,闻言,露出一丝羞赧,身子不由得往后移了几步。 景熹哼笑一声,“一个奴才,要何上座?”言罢,拉了兰清坐下,“美人,不如你坐我旁边?” 白祈轻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看了景程一眼。 两位御史台倒是言笑晏晏,嘴上不忘说着好话,那较年长的御史台指着一道菜肴问道,“不知这为何物?” 董建看了一眼兰清,兰清便笑着解释道:“此为汀菜,生于水畔,见风而长,味道鲜美,学名渚风,谐音‘翥凤’,择了‘翔鸾翥凤人终爱,黄金白璧时终在’。”尾音一落,目光看向景熹。 那御史台赞道:“好名字。”拾箸夹了一块,又道,“果真味道鲜美。” 可惜惯赏阳春白雪的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语气倒是傲慢十足,“美人,你刚才说什么呢?本宫为何听不懂呢?嗯?” 白祈嘴角抽了抽,忽有些想念元羽舟了,这里一群傻子疯子,他成日见之,也不能找个人倾述一二,都要憋出内伤了。 又听见兰清笑道:“粗言鄙语,不足入殿下的耳,殿下若真是想知道,待宴席撤去,小人再讲与殿下听。” “呵呵……甚好,”景熹公然摸上兰清腰间,挑眉,“届时,可不是动动嘴皮子本宫便会放过你了。” 白祈心里的白翻到脑门了。 董建笑得开心。 两位御史台心中嘲讽,面上喜庆。 景程面无表情。 赵客哈哈一笑,道:“如此良辰,不饮酒,如何作乐?”说罢,端起银壶,亲自为各人杯盏盛了酒,双手举杯,朝景熹道:“太子殿下,小的这厢有礼了。” 景熹呵呵一笑,“好说,”手却是仍未从兰清腰身撤回,单手举盏,却也是将酒喝个干净。 众人见状,也纷纷一饮而尽。 待酒过二巡,白祈揉了揉额头,叹声:“有些醉了,诸位好生坐着,在下先去醒个酒,一会便来,不醉不归。”说罢,便要起身。 “既然是不醉不归,又为何要去醒酒,巡抚莫不是傻了?”景熹目露不屑。 白祈:“启禀太子,小的酒量浅,这不是为了喝得更尽兴嘛。” “哦,”景熹冷声道,“听闻巡抚与御前中书舍人走得甚近,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倒不曾想这般不胜酒力,莫不是去那翠羽楼喝茶谈政事?” 白祈心底暗暗捏了把汗,正要反驳,身侧端银壶的婢女忽然‘哎呀’一声,一个不稳,将酒水洒了后背。 白祈猛地起身,无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侍女,“太子殿下,请问我现在可以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吗?” 景熹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沉,似笑非笑,目光扫过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的景程,语气冰冷:“自、然、可、以。” 白祈面色颇为不善,哼了一声,大步流星朝外走,景程 - 分卷阅读29 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尚未走几步,便听闻景熹声音自身后传来:“本宫这太子当得甚是窝囊,非但下辖不从,连奴才都要踩着本宫脸肆意妄为了!” 景程脚步顿住。 景熹:“回、来。” 景程:…… 太子脾性暴戾,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董建见情况不对,忙打圆场,“太子莫生气,莫生气,小官自罚一杯,啊,小官自罚一杯。” 赵客也笑着接声道:“董大人说得对,太子何须因小事动怀,不过是小事罢了,依旧良辰。” 景熹闻言,笑了笑,朝兰清懒懒道,“美人,为本宫斟酒。” 一时间,满厅觥筹交错,俨然喜乐融融之态。 景程行至原位,低眉顺眼,在一片明光笑颜厅室里,尤显生兀,因人多疏风,大门阔敞,夜间风凉,旧疾未愈,加之今日午时便一直跪着伴景熹看戏听曲,早已膝软力乏,经方才那一小插曲,愈发精神不济。 兰清见着了,小声朝景熹道:“太子殿下,程公子身子似乎有些抱恙。” 景熹看也不看,幽幽道:“美人是嫌本王不够俊吗,如何眼神净往那奴才身上瞅,他可不是什么程公子,不过是一介内——侍罢了,呵呵。” 兰清呀了一声,道:“小的眼拙,自罚一杯。” 董建朝兰清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景熹又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站起身,微微侧身端起旁侧侍女手中的银壶,“前些日子本宫瞧着董大人这府中丫鬟奴仆净是难入眼的丑妇,今日倒是凭空生出些娇俏的小娘子了?” 董建:“说来惭愧,太子恕罪,家有悍妇,不提也罢,这几位美娘子,还是赵幕僚……” 突地哐当一声,原是太子手滑,未拿稳银壶,连同托盘上的御用白玉杯都滚倒在地,一旁的董建见状,自然是俯身去捡,正当时,景熹眼神一寒,自托盘底端一拉,竟然抽出一把将近两尺的短剑,狠狠刺入董建的后颈,直接贯穿。 着实突然,两位御史台大惊失色,刚要出声,电光火石,却觉喉间一凉,原是赵客手中也多了两把短刃,直接被封喉了。 一切如此迅速,除却杯盏落地的声音,再无其它动静,连门口的侍卫都未曾惊动,赵客跪于地下,低声道:“殿下,给属下一天时间,属下自会将董建残部收拾干净,殿下请从后门离开。” 景熹冷冷看了景程一眼:“还傻杵着作甚?” “是。”景程不去看地上的尸首,走了过去。 “本宫的剑,”景熹冷笑一声,俯身,缓缓拔出董建身上的剑,毫不犹豫刺向兰清。 如何一剑毙命,景熹可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兰清微阖的眸子满是讶然,断断料不到太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方才除却太子同谋赵客,最先回过神的人便是他,一见两位御史台被杀,心中暗叫不好,仍想将计就计,跟了太子,完成三皇子给他的任务,如何料到,那太子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景熹恶狠狠自兰清身上拔出淬过剧毒的剑,冷声问赵客:“方才为何不将他一起杀了?成事不足!” 赵客面露难色:“属下该死。”心道:太子你方才表现得对这人如此在乎,属下哪敢乱杀? “还算镇定,”景熹看了地上死不瞑目的兰清一眼,幽幽道:“怕是老三派来的呀……” 景程闻言,面色更难看了。 景熹扫了景程一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走。” 两人跟着快速换了衣裳,跟着一位婢女自后门离开了董建府邸,婢女欲领着景熹往安全的客栈,景熹正欲动手,景程却抢在前面将婢女睡穴点了,“殿下,勿要滥杀无辜。” “走。”景熹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耽搁时间,赵客虽是他的人,但这些年也是董建最亲信的幕僚,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断不能将身家性命全数压在别人身上。 约摸两刻钟,两人来到一间客栈。 景熹尚未开口,景程似乎早有预料,将他拉到一边,自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小哥,两间中等房,”顿了顿,又加了一颗小小的碎银子,举止言行间皆是寒酸之态,“我朋友喜洁,麻烦送些热水上来。” 景熹头一遭见他如此作态,非但不恼,反而生趣,顽意忽起,自伙计手中捡回一颗碎银子,道:“程兄,不如就一间房吧。”说完,朝景程挑了挑眉。 那伙计倒也和气,收了银钱,道了一声好嘞,便领着两人朝楼上走去。 入了狭小的客房,昏灯一盏,床榻简陋冷硬。 “宽衣。” 景程行至景熹身后,手刚落到腰带上,便被景熹一把攥住,“今日为何要救白祈?” 景程:“……” 两人僵持片刻,景熹将手松了几分,转过身,将景程按坐于榻上,微微俯身,掌心落在膝盖上:“疼么?” 景程不答。 “我是你朋友?” “……情况特殊,奴才猛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我当真了。” 话虽如此说,景熹倒是未曾为难他,门口传来伙计的敲门声,“两位客官,热水备好了。”景程正要起身,景熹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坐着。” 言毕,至于门口,与那伙计低语几句,抬眼看了景程,便跟着伙计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见景熹推门而进,水上还提着一桶热水。 景程忙起身。 “坐着。”景熹径直走了过来,未曾多言,不算温柔,抓起景程脚腕,褪去鞋袜,用热巾帕轻轻擦拭,又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罐,为他涂了冻疮药。 景熹做完这一切,又提着水出去了,片刻,又提来热水,沾时方帕,拧干,熨在景程青黑的膝盖上。 晚宴饮酒不多,但赵客备的为三杯倒的烈酒,景熹已喝两杯,忙事已过,现时倒看得出脸上有几分醉红。 已过亥时三刻。 昏灯被盖灭,景熹道:“睡吧。” 往日里两人同榻而眠亦为常事,只是今夜的景熹,没有冷嘲热讽,没有轻蔑高傲,实在太反常。 黑暗中,身侧的景熹忽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扣在怀中,低声道,“知你未睡,想什么呢?” 景程动了动,闻见一股未散的酒气,“殿下醉了。” 清醒的景熹如何会在一个奴才面前屡屡自称‘我’。 “还好。”景熹又将他抱紧了些,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日冷落你,我心中也不舒坦,但见你身上伤痛因我而起,又觉着痛快,你说,是何理?” 景程:“……” “今夜你为白祈开脱,若是当时计划败露……” “……对不起。” “景程,你除了沉默,便是愧语卑言,如何不能懂事些呢?你明明……没有那般温顺。” “ - 分卷阅读30 ……” “那两个御史台是老三的人,久居其位,栽赃陷害铲除异己没少做,父皇一心制衡各方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日杀了他们有公心,也确有私心。” “本宫是太子,你跟着本宫,断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 景程想,景熹大概是真醉了,竟然会心平气和说出这样的话。他活着这么久,最难的时刻,也不过两次。 一次是一年前陈同在与人争执中后背刺青暴露,为了隐瞒鬼方族刺青秘密,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只有人死了,鬼方族刺青在酒散后消失的秘密才不会被暴露。三皇子怜他大义灭亲,收入宫中,还吩咐下属将陈夫人‘好生安置’。 其次,便是此刻。景熹的举动背后,藏着他不愿面对的真相,哪怕揭开冰山一角,他之身心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乃至被挫骨扬灰,魂神俱灭。 身之残缺之人,赌不起,爱不起。 寂夜清寒,屋外冰霜遍地,这一方狭小境地中,身旁人呼吸温热缱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于黑暗中,一寸一寸,自景熹锁骨,经凸起的喉结,只要他稍一用力,便可以杀了眼前的人。 他没有。 指尖继续上移,至棱角分明的侧脸,眉眼。 景熹任由他抚摸,好半会,才低声道:“摸够没?” 景程收回手,“景熹,你今晚说的话,我会记住。” 说完,便觉身旁人胸腔微颤,平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笑,笑着笑着,又咬住他的耳朵,“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这句也记住。 景程:“……” 宛若危崖摘花,火中取栗,刀尖舔蜜,却又如置身邈邈河畔,天泛青光,搴舟中流。 再苦再痛,也得甜蜜地受着。 祁东一带近年浪荡着一流宿水餐风的刀客,身怀武艺,却从不欺弱霸民,往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是个好去所。 不久之后,他便要将悬在命运之上的尖刀取下,弃掉这一身累赘,义无反顾,轻装上路。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两厢作罢 元羽舟刚换上一身淡青色文士服,余光瞥见窗柩暗影晃动,轻笑一声,“这年头登徒子不爬墙,改爬窗户了?” “嘿嘿,状元郎别误会,我就是奉教主命令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辰云笑嘻嘻跳窗而入,大摇大摆在室内走了一圈,见室内炭火燃得正盛,笑道:“这儿可真是暖和,状元郎一直呆在屋里?” “冰天雪地,要出去也难。”灼灼橘光下,元羽舟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辰云四顾周围,道:“那昆山派的人可真不是东西,我们教主受伤了。” 元羽舟低着头整理桌上的几本书,这是他不久前向驿馆官差要来的,打发时日。 “状元郎如何不担心?” “鞭长莫及,若是伤得重,你怕是也不会在此处。所以我猜,他并无大碍。” “那你可猜错了,教主伤得很重。”辰云盯着元羽舟脸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叹道:“亏得教主如此挂念你,你竟然如此无情,今夜多亏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元羽舟一脸困倦,狭长的狐狸眼已经蕴了疲惫的泪花,却仍是好脾气接着辰云的话:“世外高人?” “……一位气骨冷贵的公子,罢了罢了,状元郎好生歇息罢。”辰云说完,又从窗户溜走了。 “好走,不送。” 元羽舟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眸光冷淡,看向窗外苍穹,这个时辰,是不会有长庚星的,所幸的是,不久后,启明星便要亮起了。 冷烛不照三更苦,罗裘难耐五更寒,霜欺老树,荒岁催老,何以怅惘,负此良辰? 青光刃影血藏泪,残纸卷黄字托情。一壶花酒春意冷,半生江湖不由身。 他将卸下惯有的容光,拭去一身风霜,告别旧日长寻,抛却旧日覆身枷锁,自这方月小山高处,阅尽嵚奇历落人,游遍沧溟不老川。 贺兰敬仍是无法入睡。 柳圣羽夜访苍釉寻事,恰巧三重山地牢柳圣东被杀,随后璇玑地宫青玉棺玉无忧不知所踪。 如何会这般巧?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在这关乎鬼方族未来的时候,他心里反反复复回想的,居然是另一件事。哪怕自幼持成稳重,进退有度,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重山崖下时尚能镇定自若,当紧事暂消,他却忍不住偷偷回想起今夜那个错乱缠绵的吻来。 明明当时那般神志涣散,也不过当做一个春梦来放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却是如此深刻,轻吻也并不是单纯的唇舌只交,他并不喜甜,在元羽舟唇上尝出了滋味,是甜的,从舌尖,一直甜进了肺腑,这种感觉陌生,前所未有,几乎将理智溺毙。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胸口犹在发疼,思绪纷乱,贺兰敬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者无心,听者却生了情。 如久治不成的水患,放置不行,疏也不是,堵更无能。 ☆、圈套(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凤广盈以手作梳理着马颈鬃毛,“这柳如海好歹也是昆山派掌门人,怎么就落个被刺杀的下场。” 夏季的日头毒辣,长寻眸子半眯,“人各有命。” “若早知道救不救都是死,当初不如不来,平白遭罪和受气。” 长寻闻言,“师兄,背后议人长短不妥。” “要说起来,我觉着那柳如海也不怎么样,好歹你救了他的命,明明醒了,愣是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凤广盈有些气,一点也不为柳如海的死惋惜。 “生死有命,离了昆山,他之生死与你我皆无干系。”长寻肤白如玉,艳阳下显得尤为细腻,道旁高树错落有致,偶尔投下斑驳树影于他素衣间,时有清风灌来,自微微扬起的发间穿过,握马缰的手修长匀称,清骨俊雅,一眼望去,熠然若仙。 凤广盈觑着长寻,皱了皱眉,戏谑道:“此时此景,倒想来一诗谜——霓为衣兮风为马,你猜猜,答案与你特般配。” 长寻淡淡一笑:“猜不出。” “猜猜嘛,”凤广盈无趣,身下又只有长寻这么一人,找不着人说话,憋得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 长寻嘴角噙着清润的笑意,不言,就是不着道。 凤广盈装模作样苦叹一声,“苍天,这么一个闷葫……师弟!小心!” “迟了。”玉无忧声音由远及近 - 分卷阅读31 ,瞬间落在长寻马上,朝凤广盈挑了挑嘴角,轻蔑至极,“美人我带走了,聘礼过几日会送去忘忧谷,好生候着。” “放你娘的屁!”凤广盈刚骂完,只听得一声疾厉的马嘶,原是那天杀的玉无忧竟然朝自己马上拍了一掌,来了个人仰马翻,仗着身子灵活,仅些许擦伤和淤青,骂骂咧咧起来时,长寻早已叫那玉无忧携着行远,徒留满路尘埃。 “阿寻,你说我要如何罚你?”行了一段路,玉无忧带着长寻飞离马儿,一脚将马踢下山崖,衣前摆还沾着未干血迹。 长寻淡淡看了他一眼,“昆山派?”千里迢迢来此救人,离去时却为所救人派人追杀灭口。 早料到后山一事昆山派耿耿于怀,眼见这般倒也不足为奇,就是不知柳圣羽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阿寻真是聪明。”玉无忧笑道,“你那草包师兄说得对,柳如海死不足惜,我这救命之恩,你当如何回报?” “教主又要罚我,又要我报恩,不如两两相抵,互不亏欠。”长寻径直朝前走。 “你这是何歪理?怎么能抵消呢。” 长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无忧,我无意与你纠缠,自重二字该如何写,回苍釉山好好练练。” “行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玉无忧无赖紧随,快手点了长寻的穴,笑眯眯道,“前提是你得和我一起回苍釉山,不然你那师兄……” “好。” 玉无忧却又不高兴了,凉凉道:“方才我好言好语说那么多你皆爱理不理,一提那凤广盈你便应了,我倒是想现在便杀了他了……” 长寻:“那你去罢,劳烦去之前将我穴解了,免得白救。” 玉无忧听他松口,又笑起来:“那便不杀了,杀了他,聘礼都不知往哪里送呢。” 长寻浅浅一笑:“无妨,这八字也尚未有一瞥。” “阿寻,你要如此说,我今晚便可将那一捺添上去。”玉无忧言笑晏晏扛起长寻,御轻功而行。 不得不说,这玉无忧轻功也真是好,带着长寻行了几个时辰,面不见疲色,酉时刚过,便已到衡州,寻了客栈落了脚,要了两间上房。 长寻略有倦色,方熄灯阖眼,玉无忧却又进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睡得这般早,负了良辰。”玉无忧嘴里依旧吐不出象牙,往桌上放了几碟小菜和吃食,“未吃东西便歇下了,难怪这么轻。” “我不吃,撤了。” “行,那就不吃,”玉无忧又一碟一碟收起,俊美的脸上满是笑意,又往外走。 长寻睡意少了许,“慢着。” 玉无忧笑眯眯回身:“怎么?” “放下。”长寻说完,披衣起身。 让玉无忧走出这道门槛,怕是又要去杀人了。 玉无忧桃花眼眯成危险的弧度,唇角似笑非笑,看着长寻慢条斯理用膳,言语切切:“霓为衣兮风为马,不贴切,人间花卉太俗气,不配你。” 长寻闻言,搁箸,淡笑:“各花入人眼,雅俗皆随人。” “素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即便是俗人,你也喜欢得紧,是不是?”玉无忧拉起他的手。 长寻抽出手,“我有几个疑问。” 玉无忧开心道:“难得你对我有兴趣,说吧,我都告诉你。” “你与金檀旧识?”玉无忧一心盼着柳如海死,自然不是个人恩怨,昆山派痛失掌门,他不趁机去搅混水,却将长寻掳去苍釉山,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长寻都必须另做计较。 “助他等上掌门之位。” “为何要杀假金檀?” “想杀便杀,需何理由。” “你与金檀早有勾结,燕山之人有所察觉,那夜假金檀替他洗除误会,你承诺助他等上掌门之位,他便将‘移容’之术为交换。” 玉无忧:“假金檀与金檀为断袖之好,一切皆是他自所主张。” “柳如海你杀的?” “我说不是,你信吗?” “有人见你杀了他。” “谁?你吗?” 长寻淡笑不语。 金檀扮作玉无忧的容貌杀了柳如海,取走了《长琴》,顺便也为被玉无忧杀死的教众出了恶气。 “可歌可泣。”玉无忧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又可怜道,“阿寻都知晓了柳如海遇刺真相,来日昆山派来算账之时,可否倾身相助?帮我洗清冤屈?” 长寻:“罪孽深重,不入地狱,难洗。” 两人相对无言,玉无忧面上覆来冷色,半晌,才道:“无碍,若有你作陪,我下地狱,也无甚不可。” 长寻轻轻眨了眨眼,避开玉无忧的靠近。 “会躲,说明怕了。”玉无忧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大力扣住长寻的后颈,“乖乖等我,你知道后果。” 玉无忧松开手,瞥了一眼长寻颈上青紫的淤痕,笑道:“你太能生事了,我还是有些担心。”说罢,便要去点他穴,长寻快手一挡,制住了玉无忧的手,修眉微蹙,如墨的眸子蕴着责怪意味。 “好俊的身手!”玉无忧低笑。 他话一落音,长寻便晕倒了。 玉无忧将人抱到床上,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在枕旁,淡淡的奇香萦绕,玉无忧手背轻轻抚过安详的睡颜,语气颇为中肯:“能救人,也能杀人。” 关门声吱呀响起。 与此同此,长寻缓缓睁开眼睛,长眸清澈,寡淡异常。 稍稍谨慎的人,都不会在一个地方栽两次。 下了楼,“这位小哥,请问最近的会馆如何去?” 今日客多,大早起来忙得足不点地,现时好不容易喘着口气,还有人来扰,连话都未曾听清,小伙计便没好气道:“不知道!快……欸,这问公子,你方才问什么?” 便闻这位生得秋水传神的公子笑道,“附近的会馆如何走?” “会馆?有几条街呢,我带你去吧。”小伙计百无聊赖的神色一扫而光,“公子是外地来的吧,看着面生。” 长寻婉言谢绝,单问了地址,又向伙计讨了纸与笔,书了一封短信,托了会馆的商人送往烨城。 当夜子时方过。 错综杂乱的记忆无尽穿插,乱无章序,血溅在雪里,格外刺目,莲池圣洁的雪莲被覆上斑驳的血色,妖治,诡艳,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冰雕的塑像后面,听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那目光带着怜悯,居高临下看着彼时还是幼童的他,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轻而易举掌控了他生死,只稍轻轻一用力,便可将他的脖子折断。 那年,他才四岁。 不知爱恨,不知生死,却已经知道何为恐惧。 那样一双目光,在很久的时间里, - 分卷阅读32 都令他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长寻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玉无忧双手托腮,靠着床榻,眉眼都是莫测的笑意:“做噩梦了?” “水。”长寻顺手拔了玉簪,青丝倾垂而下,背后冷汗未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态,看上颇有几分病美之态。 玉无忧笑眯眯端了水过来,撩起他遮住半张脸的黑发,“倒是从未瞧过这样的你。” 长寻接过瓷杯,慢吞吞喝完,又将空杯塞到玉无忧手中,看也不看玉无忧一眼,躺下身子,轻合双目。 玉无忧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瓷杯,“阿寻,你还真是将我当小厮差遣了?” “你杀了金檀?” “未曾。” 昏灯下,玉无忧仔细端详着长寻容色,语气中带着得意,“金檀那饭桶是个孬种,谁当上燕山掌门都比他当上强,因此我更要助他当上燕山掌门……我这趟燕山之行,倒是没有杀人,只是废了赫连锦的四肢……”说罢,从怀中拿出《长琴》,“早在你狠心给我种绝功散之前,我便拿了《长琴》,阿寻,你被骗了。” “赫连锦?” “是呀,金檀央求我杀了他,可那夜你对他言辞温和,我便留了他半条命,阿寻,你说我这样,算不算造了七级浮屠?可配得上你?” 想杀便杀,没有对错,没有是非,甚至不需要理由。 玉无忧俯下身子,一时相近咫尺,“阿寻,你骗不了我。” 长寻睁开眼睛,透过玉无忧欢喜得未曾半分掺假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万丈悬崖,千里雪原,看见了被鲜血染透的雪莲,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唇角漾起笑意,缓缓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境地也因你一手促成,玉无忧,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无忧冰凉的手掣住他的咽喉,力道逐渐加深,低声道:“阿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之生死,何容你置喙。”长寻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幽深。 玉无忧脸色一冷,当即撤去了手,捏住长寻下巴上半寸,口牙间已见血迹,他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人便要将舌头咬断。 “你真的吓到我了,得罚。” 玉无忧语气阴恻恻,桃花眼半眯,俯下身子,辗转流连,轻扫皓齿舌尖,尝出腥甜,如滚蜜□□,生出饮鸩止渴的错觉,又恍若东风过境,万象骤生,落英缤纷处,伊人面比桃花艳。 一时情动,他有意加深这个吻,修长的手轻轻托住长寻后颈,指间穿过如水的青丝。 长寻既不推开,亦不回应,当内力深厚的玉无忧逐渐气息紊乱时,他的双眼依旧清明,冷眼看着眼前春色旖旎与意乱情迷,洞若观火,仿若局外人。 玉无忧倒是主动撤了吻,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外袍,“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原宥 自玉无忧杀害燕山秀峨派万狐秋与昆山派掌门柳如海在江湖里传遍之后,各门派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当昆山派昆山令一下,无数江湖侠士纷纷响应,言表必定鼎力相助。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各路豪杰已6续到梧州,阖城客栈满座,三日后,将血洗苍釉,官府视若未闻未见。 柳圣羽孝服未除,外罩著轻衣,额间尚有白绸带,早在半月前武林大会上,他便歃血立誓,不杀玉无忧,不去孝装。 此刻,他站于廊前,一方明火衬得脸上怒意更甚,指节泛白,将龙飞凤舞的字迹一一看进眼底,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半空飘零的信笺中划成细屑。 “兄长,可是那玉无忧又口出讹言?”柳圣鸢一身简衣,面容消瘦,灵秀的面容因着眉间那股郁色添了病恹,柳圣羽见了,心中不舍,“小妹,你不该来。” 柳圣鸢低声道,言语哀戚:“圣鸢不来此处,难不成还留在昆山陪那太子吗?” 柳圣羽一时无语,摸了摸她的头,宽声安慰:“小妹,这样,你若是不愿嫁他,那便不嫁了。告诉兄长,你是不是心仪长寻先生?” “兄长多虑,长寻先生早已在离开昆山前便拒绝圣鸢,何况……”柳圣鸢说着,倏然落了泪,哽咽了一声,道:“无事,兄长早些歇着。” 秋月转金波,夜深知风重。 客栈后院,柳圣鸢扶住一方横木栏,小声哭泣,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她这些日未曾多食,所吐之物尽是酸水。 稍稍好了些,她勉强支身,正欲回房,却见不远处的一簇玉兰树旁有模糊人影,才知这后院,除她之外,竟然还有一人。 一时两厢无语,柳圣鸢本想一走了之,却又担心那赫连锦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便硬着头皮道小声道:“赫连公子。” 赫连锦:“今夜月色可人。” 柳圣鸢眼睫泪痕未干,听罢,倒是舒下一口气,早听闻燕山大弟子赫连锦被玉无忧废去双手与双足,倒是不曾想他这般也会来梧州。 “稍刻公子如何回去?”柳圣鸢心细如发,四下不见他人,现今他坐着轮椅,无人推扶该如何回去。 赫连锦笑了笑,微微抬起右手,自袖中拿出素色手帕,递给柳圣鸢,“右手没废。”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笨拙生硬,脸上却不见丝毫阴霾之色,看得出来,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十分不易。 “多谢。”柳圣鸢接过,擦了擦眼泪,“夜深露重,可要喊人来。” “不必了,我再看看。”赫连锦说完,便不再说话,微微抬头,静静看着天上的明月,仿佛有很多心事。 柳圣鸢担心他整夜在外头受凉,唤人又恐扰了他雅兴,思来自己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站在他身后,也不走。 赫连锦见她不走,便笑着同她讲起了梧州风物,城外二十里处灵山水滟,山上有道观,唤作云栖观,云栖观庖厨善做素菜,“闷炖昆仑紫瓜”味道不错。 忽而间又谈及昆山下的旬阳城,“万行酒记”名字俗,菜式却多样;“酒临香”名字虽好,却辜负美名;“流丹阁”适合观月;雨时“西子榭”赏鱼正好…… 他口才极好,嗓音温柔,评价中肯,所言之物,所道之景,皆在只言片语中变得鲜活,栩栩如生,令旁听之人觉着身置其间,穿梭在一个个娓娓道来的情景之中。 言谈间,又得知他家族是淮南皇商,祖上乃挛鞮氏,曾是夷族将士,后为朝廷招安,“锦”字乃他祖父所取,望他能有夺锦之才,他为幺子,不喜经商,入燕山时仅六岁,当了大师兄,直至如今。 柳圣鸢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赫连锦笑言父母一直希望他成家立业,以前未曾有这门心思,如今境地也不能耽误她人,闲散零碎时光烹酒煮茶,吟诗作画也不妨一桩乐事。 “家父母年事已高,昔年忙于派中事物 - 分卷阅读33 未曾好好尽孝,现今承欢膝下,也不算迟。” “赫连公子恨玉无忧吗?”柳圣鸢问完,觉着自己有些冒昧,但见赫连锦神色坦然,带着亲切的笑意:“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立足当下。实不瞒姑娘,我此番来梧州,并非寻仇玉无忧,而是来寻长寻公子,听闻长寻公子医术高超,总归是个希望,不愿错过。” “长寻公子也在梧州?” “前些时日从凤公子口中得知长寻公子离开昆山不久便被玉无忧带来苍釉山,至今未归。”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玉无忧未将此事公布于众,恰好说明长寻公子在他心目中分量不低。” 柳圣鸢一听,觉得赫连锦所言有理,悬起的心稍稍放了放。一番交谈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很擅长化解尴尬和冷场,让人觉着轻松自在,大概是如方才所说,他是大师兄,要照顾师弟师妹。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少年,一个笑嘻嘻叫着大师兄,一个叫着公子,与柳圣鸢打过招呼,便将轮椅往里推,赫连锦示意两人停下,并未回首,“我于淮南丽水城有一私宅,姑娘若是有难处,可搬去住……细究起来也因当初我之心急疏忽……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谏,凡事不妨往远处想想,姑娘万事看开。” 燕山小弟子与赫连锦书童看看柳圣鸢,又瞧瞧赫连锦,一脸坏笑打听着两人关系,赫连锦却笑笑,“再闹明日就不带你们两出街了。” 语气俨然带着宽容与调笑,异常亲切。 此人与长寻一般,是温柔儒雅之人,又比长寻要多了人情味,长寻的温柔,若风之无形无色,神秘而捉摸不定。 而赫连锦的温柔,更像是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柳圣鸢看着三道身影逐渐远去,心里道了一句吉人天相。方上楼,遇见柳圣羽,心中稍作踌躇,终是将长寻也在苍釉山的事告诉了柳圣羽。 其实在昨日,柳圣羽便知晓了此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怎么这章居然被锁了,郁闷。 ☆、苍釉山 笔刚点了墨,便被玉无忧夺去,笑笑:“随我去一个地方。” 玉无忧的容貌既有中原男子的俊美,又带了一丝外族人的桀骜,穿暗红色袍服时有一种别具风格的美。 长寻未启言语,从玉无忧手中拿回笔,细致清理干净,又将笔墨纸砚收拾好,才道:“去何处。” 玉无忧目光落在被长寻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套几上,嘴角噙了一丝笑,答非所问:“阿寻,我们这般算不算举案齐眉?” 长寻淡淡一笑:“形如陌路。” 玉无忧也不恼,依旧笑着去拉他的手,语气莫测:“我是认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长寻抽回手,微微挑眉,“去何处?” 三重山地牢再往下,原来别有洞天,兽墩上的熊熊明火将差互的山石映得通红,地水侵染,树根雕饬,裂痕可察,一眼看去,支离破碎,却又固而不散。 玉无忧行在长寻前方半丈处,红袍上光华随着走动而荡漾,黑色登云靴有条不紊迈在地上,除却火烧的声音,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下脚步,朝长寻伸手,“阿寻,来,走近些,我不会伤你。” 长寻立在原处,眸子寡淡异常。 玉无忧眼底笑意逐渐消失,收起手,在石壁上敲了两下,长寻所在位置顿时陷落,玉无忧飞身过去抱住长寻,将他带离远处,一块巨石登时自上空落下将凹陷下的部位填满。 玉无忧将眼前人逼到阴暗潮湿的角落处,“为何不躲?” “躲不了。”长寻脸上毫无惊慌,神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快两个月了,你都瘦了……”玉无忧单手便可以覆住长寻整张脸,修长的手指自鬓角辗转到眉心,“可是有心事?” 玉无忧内功深厚,早在几年前便已辟谷,现下得了《长琴》,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练功,唯有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会从练功密室出来同长寻交谈片刻。说是交谈,其实不过是玉无忧在处理教中事宜的空隙嘴上讨一些便宜,长寻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态度往往是沉默不语,抑或一笑了之。 东邪教内部关系并不和睦,玉无忧生性独断,喜怒无常,好杀戮为本性,东邪教上下,不是对玉无忧心存畏惧,便是怀有芥蒂;护法长老们对玉无忧登上教主一位颇有微词,虽明面上不作言语,内心依旧认定前任教主玉衡秋一死与玉无忧有着莫大的干系,加之玉衡秋死后不久,玉无忧的功力突飞猛进,不可谓不蹊跷。 四重山的寒宫除了教主、护法、长老以及聋哑不识文的教徒奴仆,其余人一概不得涉入。寒宫前那一方复忘先祖石碑,外人抑或别重山的教徒有见之者,必死。 事到如今,长寻知道的太多了。 长寻:“不知者无罪,知之甚多者无奈。” “我偏要让你知道,越多越好。”他阴晴不定的侧脸被罩上一层柔光,满是戾气的眼底难掩固执,指尖冰凉:“总归你也无心,与谁在一起不是一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我不认为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习武之人,最忌讳情字,玉无忧,记好。”长寻缓缓推开他的手。 “阿寻在警告我么?”玉无忧笑道:“你逃不了。” 长寻回以一笑:“我会光明正大离开。” “如此伤人的话,你为何能笑着说出来?” “是你太贪心。”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徒增罪恶。 相互交织的树地根在青褐色石缝中缠绕,攀附,侵入,如画眉目轮廓交融进所视残壁中,宛若山崖集天地灵光蕴吐的一枝剑兰,悠然悄绽,明净若雪。 越是高洁傲然,玉无忧越想折枝。 他右手绕到长寻颈后,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周遭布局开始变换,山石异动,不停地拼接分合,唯有脚下一方磐石稳如泰山。 异动停息。一方高台高处平地半丈,四壁密闭,角落四盏经年不灭人鱼泪灯幽光暗传,长寻眸光微烁,“青玉棺?” “我要她的活血,你帮我,好吗?” 青玉棺躺着的人,正是玉衡秋。 长寻移步上小阶,看了一眼青玉棺中容貌妖媚身上满是疤痕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这老女人常年与东邪教长老护法厮混,就连那昆山的柳如海,呵呵,我还是不说了,免得脏了阿寻你的耳朵。”玉无忧凉凉道:“我留了一层内力吊她半条命,需用她的活血取一物,其它地方都试过,就剩心头血。” 这女人也真是狠,竟然将心头血作为引子锁机关。 长寻取了针,指节微曲,秀骨如竹,于玉衡秋心口上一寸将银针刺入,顷刻取出,丢 - 分卷阅读34 了银针,面无表情下了石阶。 玉无忧取了活血,从袖子拿出小瓷瓶,毫不犹豫悉数末倒入青玉棺中,刹那间白烟升起,温香软玉化得连白骨都不剩。 “……贺兰秩,枉顾我对你一片痴情,你竟然如此算计我,我就在地狱看着你……” 玉无忧冷漠而深刻的目光看着面前白烟缓缓浮动,回想起玉衡秋被废前一刻说的话。 她倒是清楚,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是进不了轮回的。 痴情?地狱?玉无忧望向长寻淡漠的背影,心中冷笑道,无妨,我自有人陪。 连着多日,玉无忧露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来找长寻,也仅匆匆一瞥便离开,往日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 长寻对此不闻不问,每日该做何事,便做何事。 夜漏三更,长寻方收起字帖拓本,玉无忧悄无声息来到了身后,淡淡墨香登时被血腥味冲散,无所寻踪,“你抄什么呢?” “我看看。”玉无忧走近两步,双指背屈于套几,面少情绪,片刻撤离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极自然地搂住长寻:“阿寻,我有些累了。” 长寻反手探了探玉无忧的脉象,淡淡道:“坐下。” “阿寻要做什么?” “救命。” 长寻见他面露警戒,淡淡道:“医者仁心,我若是要杀你,便不会救你,更不会在救你的时候杀你,因你失德,得不偿失。” 玉无忧闻言,动作微微一僵,继而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希望你做手脚了。” 说罢,坐了下来,眉飞色扬,额间印记殷红,动作散漫而蓄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之前生,离经叛道,暴虐滥杀,从未被人信任过,自然也不会信任任何人。只要稍有异常,他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便会毫不犹豫伸向伤害他的人。 两刻钟后,玉无忧双手几乎被扎满了细小的银针,“你还真是不客气……” “三个时辰,不要取下。” “阿寻,” “累了。”长寻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重复方才玉无忧的话还是说自己,顺手拿起套几上的拓本,头也不回离开了。 玉无忧看着长寻背影消失于门口,凝神运气,紊乱的经脉果然平和了许多,他习武天赋高,二十多年来不论何门何派武功秘籍,只需看上几眼,便能将其要义领悟透彻,从未有过瓶颈关卡,今时今日,这《长琴》与《飞云》,倒难住他了。 他笃信自己没出丝毫差错,却总感觉愈往后面心神越难集中,浑身经脉如有火徐徐烧着,稍不小心,便能将己身吞噬了去,尤其这些日,仿佛……仿佛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他是玉无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玉无忧,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若将容易得,必作等闲看,这绝世神功若真如此易求,他玉无忧倒也不稀罕了。 又过一旬,武林各大门派已云聚苍釉山下,讨伐在即。 落日融清酒,彩霞别梢头。 烟弩射出信号,红色烟花在第四重山半空炸开,三重山,二重山,一重山紧随其后,66续续响起教众参拜行礼的声音。 玉无忧一身黑袍,自闭关处一路御风而去,行过各重山接受行礼参拜,笑声肆意张狂,半月不到,便将两本深奥的绝世秘籍参透练成,放眼江湖,有谁是他对手?如何不喜? “遭了。”凤广盈望着天上未消散尽的烟雾,下意识柳圣羽所在方位望了一眼,见其神情坚毅,这才安下心——周围不少人脸上已然出现犹豫之色,他颇为长寻的安危担忧。 回想当初昆山令初下,两位掌门无辜为玉无忧所杀,江湖群雄无不应和,而今聚于苍釉,得知玉无忧神功大成,怕是不少人已生退意。 凤广盈低声骂了句娘,心道若是不是长寻在玉无忧手中,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自长寻被玉无忧带走,他连忘忧谷都不敢回——长寻是他爹最疼爱的小弟子,他把师弟弄丢了,保不准被自家爹给骂死。 想想道鹤人收到东邪教聘礼的模样,凤广盈毛骨悚然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拉皮条般沉默过去后,金檀率先发话:“诸位,那玉无忧练就邪功,我等贸然上山,未免鲁莽,不如先回梧州,再从长计议。” 这话无疑给了许多人台阶下,立即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燕山掌门人言之有理……”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回去吧……” “金檀!你这是什么话?”柳圣羽气得脸都红了,语气也颇为不善。 金檀目光有些飘忽,“柳掌门,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你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和东邪教硬碰硬我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柳圣羽冷笑:“原来燕山掌门来苍釉山就为了占便宜?” 金檀闻言,脸色有些不大好,哼了一声:“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柳圣羽,你少惺惺作态了。” 柳圣羽强自将怒气压下,不再理会金檀。 仅仅一小会儿,人走便了一小半,剩下之人,也不乏面露豫色,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离开。 有人问:“昆山掌门人,那我等何时攻入山,天就要黑了。” 就是朗朗白日,强攻也颇为不易,何况天黑? “再等等。”柳圣羽沉声道。 “多半也是来看热闹的,走便走罢。”凤广盈四下张望,猛地看见一角熟悉的衣袍,当即扒开人群追去。 “苏公子?别来无恙啊?”凤广盈一手拍在苏泛肩上,“你个世家公子,怎么会在这里瞎掺和?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倒是想做捕蛇人了。” 苏泛笑笑,装模作样拍了拍华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今天天气不错,还遇见了凤兄,咦,长寻呢,他没在吗?” 凤广盈皮笑肉不笑:“他在苍釉山。” 苏泛面露讶色,忙道:“什么?什么情况?” 凤广盈不与他装蒜,“长寻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有些事,不问,不代表未曾发现蹊跷,长寻在昆山的种种表现,他看在眼里,明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他却总感觉,长寻有事瞒着他。 尤其是在此处看见苏泛,相当于给心底的疑问盖上了章。 ☆、不死不休 “呵呵,至于秘籍,你等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二长老大怒:“贺兰秩!你话中何意?” 东邪教八大长老以及四位护卫早已在寒宫正殿等候多时,如何也想不到,竟然等来玉无忧这么一句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玉无忧一扯衣摆,傲慢入座,桃花眼满是得意之色,“我是教主,你们有什么资格,敢于我这般说话?嗯?” 大长老低声低气道:“教主可还记得先祖遗训?” 玉无忧漫不 - 分卷阅读35 经心:“我不记得了。” 早在两月前,他便将背上的鬼方族刺青摘除了。 话已至此,傻子都知道,玉无忧分明是想翻脸不认人了,一干长老护法你看我,我看你,心头恼火得要死,却又碍于玉无忧功力大增,今非昔比,不敢造次。 大长老碍于山下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硬是活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盘算着先解眼前燃眉之急,日后禀告族长,秋后算账。 大长老刚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不曾想心直口快的二长老又道:“那教主想如何?背弃东邪教?还是背弃鬼方族?” “砰”一声,绿色烟花在第四重山上空炸开。 玉无忧眼神一寒,冷声道:“谁放的?”话刚落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朝殿外走去,二长老拦住他,“你要去哪?” 玉无忧看也不看他,直接大手一挥,二长老顿时飞出老远,落地之际,还吐了血。 满室人见之,无不色变。 玉无忧刚入院,见一抹身影立于危墙之下,“阿寻。” 长寻转过身,眸光清澈如洗,大片红霞投在素衣上,宛若著了一袭红裳,少了几分冷淡无争,更多的是清绝傲世。 真好看。 也是,那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自然是穿什么衣服也是好看的。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着离开,”玉无忧脸上依旧是惯有的笑意,语气却没有半分笑意,“太天真了。” 正当时,烟弩发射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黄色烟雾。 若非山破之危,黄色烟弩不可能发动,也就是说,昆山派那群人真的攻上来了。且不说苍釉山倚赖天险,易守难攻,单凭上山路的毒草与鬼方秘术机关,便能令擅入者死伤个几百回,柳圣羽一干乌合之众,如何能有这等能耐? 唯一的纰漏,便是眼前笑意清浅的长寻。 “我无意杀你,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等他们打来四重山,你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玉无忧闻言,登时放声大笑,“阿寻,即便是他们悉数入了这四重山,我也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你修为内力皆损减过半,怕是不能。” 玉无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强自调用内力,果然如长寻所说,内力至少少了五成。 长寻默然看着玉无忧脸色突变,淡淡道:“欲念之人,犹如持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习武之人最忌情,要想练就《长琴》与《飞云》所云绝世奇功,需灭却□□,你断不了情,又贪心,若不是我为你调脉疏煞,怕是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玉无忧,我早便警告过你。” 长寻说罢,自怀袖中取出折扇,轻摇开扇,双手负与身后,目如深渊。 他之神色在缱绻霞光中的显得格外温柔,配合着口中句句诛心之话,清润如玉的好嗓音听在耳里,令人有铭心刻骨又如梦似幻的抽离感。 “梦华扇,原来你是天山的人……呵呵,难怪。”玉无忧不忧反笑,“柳如海是你杀的?” “不是。” 玉无忧仔细一想,他也的确未曾骗过自己,若有不愿答之事,他一概沉默,冷漠到连骗人都不屑。 十九年前,玉衡秋与柳如海暗通曲款,趁天山雪宗闭关之际,以卑鄙手段屠尽天山云水一脉,夺走若干秘籍,这其中便包括《长琴》与《飞云》,讽刺的是,柳如海还是雪宗的关门弟子。 “阿寻,你总道我杀业深重,你这般,又与我有何异?” “你是非不分,杀人无数,贪念深重,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阿寻,我心无是非,你玩弄是非,所谓仁义是非其实你自己也不信。你与我,并无不同,行迹甚至比我更恶劣……”玉无忧呵呵笑了两声,又道:“再者这世间的是是非非终究是一言难尽,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可会难过?” “人死如灯灭,莫问生者。” “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长寻神色温柔,轻声道:“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要想无愧于心,必先抛其私欲,长寻自认为做到了。” “……纵然我杀业深重,罪不可赦,也还妄想过与你长相厮守,一同赴老。如果今日我不能活着逃出去,阿寻,你便陪着我一起死。” 长寻:“不可能。” 玉无忧笑得开心,语气带着报复:“阿寻,你可能还不知道,鬼方族图腾生于皮肉,亦为蛊,蛊破而咒生,你为我剔除刺青之时,这条命便只能是我的了,我死你死,我活你活,你死我活。你与我,注定殊途同归。” 注定,不死不休,注定,是同一类人。 恨总伴爱生,至死乃方休。 ☆、辞行 “小义父,你冒充我容貌一事我便不追究了,回天山前还要大庭广众露一次面,也算是破了天荒,那玉乾坤能耐还挺大,竟能让你出手相救。”元宴一双狐狸眼眯起,笑得开心。 元羽舟淡淡一笑:“无妨,我自有思量。” “有何思量?” “看你日后作为。” 元羽舟未曾言明,那日即便自己不出手,贺兰敬也未必会输。 玉乾坤醉酒之际,元羽舟探了他的内力,高深莫测。 较之当年玉无忧,后来居上。 元宴笑容顿时僵住,“不是吧?” 这甩手掌柜当得也太利索了吧? 元羽舟没有抬头,漫不经心道:“四年前你救过他,他一直惦记着。” 元宴笑眯眯将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当时救他就是趁手,倒是不知居然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真是难得可贵。义父,你吃吗?” “不吃。” 元宴语气颇有些怀念:“你扮作我的样子时多可爱,又贪吃又调皮。” 元羽舟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皱了皱眉,“走了。” 元宴闻言,顿时恭声道:“义父慢走。” 眼见着元羽舟身影消失,元宴才自言自语道:“布筹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放弃了呢?”说完,捡起元羽舟留在桌上的药方,伸了个懒腰。 这苍釉山的烂摊子得自己去收拾了。 这也是元宴自作自受,四年前,元羽舟尚未醒过来时,他顶着元羽舟的名字四处云游,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次月初,纳兰将军陈兵五千,围攻苍釉山,不想东邪教私藏□□,一时损伤严重,只得采取围山计策。 当是时,状元郎对东邪教教徒好言相劝,言明北境梧、衡两州州官调税逆心,并出示解□□方,允诺投诚一概不予追究,苍釉山不攻而破。 同期,太子景熹查处梧、衡两州异族州官反臣有功,帝心大悦,宣旨回京领赏,然事一波三折,太子车马尚未到烨城,忽有官员指控太子巧攻心计 - 分卷阅读36 ,冤杀朝廷命官,并上呈了仵作提供的验尸物证,其上陈述了两位御史台身上剑伤出自太子之剑。 太子喊冤,涕泪俱下,要求开棺重新验尸,却得到两位御史台遗体早已弃置荒野被野兽食尽的回应,州官赵客见太子大势已去,立即上呈了太子吩咐毁尸的信条。 紧随其后,贴身内侍景程供出太子滥杀两位御史台的实情。 于是领赏成了伏罪,迎接者由礼部改为刑部——太子被废,囚禁天牢。 当然,并非所有前往北境的官员都倒血霉,颇受盛宠的状元郎便一直行走在光明正道上,北境一趟回来,升官进爵,搬出万书坊,入住陛下赏赐的宅邸,收礼敛财,一时风光无限。 凌云山庄。 “要走了?”苏泛一手提着手炉,另一手缩进肥厚的衣袖中,“天山那么冷,开春再走吧。” 元羽舟长眸含笑,“逝别云水多时,也该回去了。” “云水常年冰雪,太寒了,寻个有花的地方?” 元羽舟淡笑:“也行。” “小舟啊,表兄很是欣慰。上一代人的恩怨,断在上一代正好,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人看似无情,实则心软,说实话,我早料到了你下不了手,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哈哈。”人心一念,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苏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元羽舟放下了执着了多年的念想,但是他能放下,自然是好的。 “二十五年前,柳如海将死之时,认出了我。四十四年前,他没有杀我……”这还是元羽舟第一次主动开口谈及往事。 “他和玉衡秋去天山时,你也才四岁,”苏泛认真盯了元羽舟片刻,笃定道,“你与姨母长得太像了,很容易认出来。” 元羽舟修目微敛。 苏泛:“一直忘了和你说,我娘房里挂着一幅姨母的画像,当初托宫里一个画工最好的画师画的,她老人家已经百年,你若是要,我明日去给你拿来。” “不必。” “要不去看看我爹?他很想见你。” 元羽舟:“我这个模样去见他,怕是会将他老人家吓坏。” 苏泛闻言,哈哈大笑:“你上次不还称自己为烂柯人吗?当年你用银针封脉时,可有想过醒来这一日?” “玉无忧以蛊制我,别无他法。” 苏泛:“如今他已醒来,且功力大增。” “东邪教早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东邪教,鬼方族另择少主贺兰敬,”顿了顿,“心性坚韧,比起玉无忧,有着更深的祸患,我放玉无忧出来正好制衡贺兰敬一干人。” 苏泛眼里露着一股子怀疑,听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到底,你还是该庆幸还是鬼方族没有杀掉玉无忧。” 元羽舟:“他们不会杀他。” 苏泛:“你为何如此笃定?” 元羽舟:“当日我取走了《飞云》,只留《长琴》,东邪教一群人各怀鬼胎,有玉衡秋作前车之鉴,他们断然不想放弃玉无忧那一身内力,只是苦于不知其法,便将希望寄托于《飞云》。” 如若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终究是留下了。 物极必反,剑走偏锋——玉无忧当年的确是神功大成。 元羽舟趁玉无忧磨合过渡期内力大减之际封了他穴,置入青玉棺。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厚道。 苏泛:“你还真敢赌。” 元羽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活着,还是死亡,皆是我一人之事。” 绝对不容许别人来干涉。 哪怕蛊破咒生,哪怕性命暂时受制于人。 苏泛问:“那贺兰敬呢?” 元羽舟:“他如何?” “小表弟啊,你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呢?说几句过来人的话,你别不爱听,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这么活可不行。” “……” 苏泛换了个话题:“说来还有一件事,你那师兄凤广盈多次向我问起你,我这些年都快被他烦死了。你寻个时间去看看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 “有缘定会再见。” 苏泛知道元羽舟的性子,也不多做勉强,长辈一般谆谆教导:“照顾好自己,别什么事都心里藏着。” 元羽舟:“表兄,我只比你小三岁。” “行了,别拿辈分说事了”苏泛瞅了一眼元羽舟,非常欠揍道:“你在天山云水睡的二十四年里,我已经直接将你当儿子看了。不如别走了,留下来当我女婿吧。” 说罢,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苏泛便笑不出来,眼看着元羽舟的容貌在很短的瞬间发生了变化,由原来清艳绝尘变为端正俊朗。 俨然两个人模样。 燕山移容之术,分为两种,一是制成□□;二则直接将千创露与细皮涂抹于脸上,用内力使其生于自身皮肉。 苏泛惊叹于这移容之术的精妙,回过神后,建议道:“不行,还需再丑一些。” 元羽舟笑了笑,果然变丑了些,五官端正,“这样?” “麻子脸你会变吗?”苏泛一本正经道:“这样方便些,也不会有人认出你。” 元羽舟笑而不语。 次日,苏泛一早起来,发现自己脸上多了几十颗麻子,当即气冲冲去寻元羽舟对质,却发现人早已走了,唯留下一封信。 寥寥几行: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天高海阔,后会无期。 苏泛欣慰叹了口气,悠悠道,“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表弟,愿你能找到自己心之所栖,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计较那么多做甚呢……” 又看了一眼后会无期四字,啧啧两声,还真是无情。 “庄主!不好啦!” 苏泛依旧悠悠道:“何事慌慌张张,莫急,莫急。” “小姐和一个穷书生私奔了!” 苏泛当即咆哮道:“什么!?私奔?不孝女!快给老子去报官!她还反了不成!!” 末了,又声嘶力竭补了一句:“别伤了人!” ☆、一度秋 墨绿色华服暗华流淌,可见质地不凡,年轻男子拥着酒伎,举盏,却不喝,将杯身倾斜,倒在地上,“醉看风吹月,笑牵佳人衣。” “既然佳人在怀,纳兰公子为何面带愁容,莫不是有所求,求不得,真心朝明月,明月照沟渠?” 纳兰公子冷笑一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仇厌铮,你懂什么。” 仇厌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如何不懂,尾生痴情抱柱而死,浪子回头却金不换,自古来,多情总被无情恼,你这般伤情,为他饮了千万杯,肝肠寸断,他抱着别的女人,语笑嫣然,生儿育女。” 纳兰公子被戳到了 - 分卷阅读37 痛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仇厌铮趁机道:“纳兰公子,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可要听上一听?” 祁东汾海。 腊月十五,风沙渗人。每近年关,盗匪山贼活动便愈发频繁。 是以汾海一带流传歌谣:“腊月腥沙红,魂飞断肠草,不见鬼差来,财神朱门笑。” 天气也不大好,屋外狂风大作,飞沙卷石,大树招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客栈掀飞。紧接着暴雨如瀑,明明正午时时分,天黑如夜。 客栈生意也不大好。 柜台一位打盹的伙计,靠东边角落一位带着斗笠的刀客,点了酒,却只喝茶,以及靠门口一位肤色偏黄,五官端正中原男子。 哐当一声,门被一个大汉一脚踹开,“他娘的,这鬼天气。少堂主,快进来。” 又66续续进来几个人,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两个容貌艳丽的少女,一个穿紫衣,一个穿红衣,以及六个面目清秀的仆从。 那位被称为少堂主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身形较之一旁虎虎生风的大汉显得有些纤细,褐色毛皮大衣,双腿修长,黑裤黑靴,小脸,肤白,额间绑了一抹褐色武士带,头发不长,高高扎起。 伙计瞌睡虫早已教大汉那一脚给踹了去,急忙起身,点头哈腰迎接:“原来是仇少堂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少堂主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祁东有三家,各自据地称大,井水不犯河水。 分别是汾海风月堂,北祁广陵裴氏,泽南纳兰氏。 不过这两年,出现了第四股势力,打破了三家独大的局面。 那便是祁东无处不在的刀客流。 仇厌铮低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将吸满了水、沉重的褐色毛皮大衣和靴子脱了,“好酒好菜都呈上来,还有,给小爷我找一套干净的衣裳。” “好咧。” 东桌客人自风月堂的人进来后便下意识握住了桌上的刀,将包袱负上,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门口坐着男子朝东桌看了一眼,语气淡漠,“侠士莫急,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刀客却听见了,不作言语。 天色亮了些,暴雨未止歇。 大汉大着舌头道:“少堂主,咱们要抓的那美人叫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嘿嘿……” 仇厌铮惬意靠在容貌清秀的仆从身上,懒懒:“叫景程,天牢废太子的心头宝,面若桃花,却蛇蝎心肠……” 近日来,纳兰氏有几批死士正暗暗往汾海赶,就是为了追查这位娈臣的下落。 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要赶在泽南纳兰氏之前抓到废太子要找的人,至于原因嘛,明里是以此作为筹码与泽南纳兰氏谈一谈剿除刀客一事,实则是少堂主见色起意,想抱得美人归。 “要我说,我们也不必急,都成废太子了,纳兰氏干嘛还替他卖命,到最后,这美人还是得乖乖从了少堂主。” “嘿嘿,听说还是个会武功的內侍,床上叫声肯定销魂……” 仇厌铮更不要脸:“你们都瞎猜了,也要等睡了才知道。” 又是一阵大笑。 天光放亮,雨势渐小。 “哎呀,貂蝉咬我!”话一落音,一团毛茸茸的白影自紫衣少女领口飞快跳出,在桌上打了个滚,朝门口飞奔而去,一个猛子跳进了那位客人怀里,正欲往上爬,却被修长的手一把提住,轻轻按在桌上。 仇厌铮眸光一闪,端正了坐姿。 紫衣少女走了过去,柔声道:“这位公子,貂儿调皮。”说罢,还不忘抛了个媚眼。 这位公子生得挺好,仪态也出众,尤其是那一双手,叫女子见了也惭愧。 男子淡笑不语,将雪貂递给了紫衣女子。 “谢公子,相逢即是缘,不知小女子可否与公子共饮一杯?” “姑娘请坐。” 仇厌铮侧着头,呵呵一笑,“找到了,将他给我绑起来。” 大汉闻言,一愣,“少堂主,和画像上的不一样啊。” 仇厌铮踮起脚,恨铁不成钢朝大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中原人最爱乔装了,快抓,别让他跑了。” 于是三个大汉将手中碗一摔,脸上神情凶神恶煞,朝他走了过去。 紫衣女子抱着雪貂,“公子,你是景程吗?” “不是。” “少堂主,这位公子说他不是景程。” 仇厌铮:“管他是不是,貂蝉认了他是,他就是。快将他抓起来。” 长刀出鞘声登时响起,东桌年轻男子摘掉戴斗笠,“这里。” 大汉惊讶出声:“少堂主!这个准了!” 仇厌铮呀了一声,指着景程,喜道:“先把这个好看的美人给绑了,”又托着下巴打量了门口男子片刻:“这个差强人意,也顺带一起绑了,今晚来个三人游!岂不乐哉!” 景程挡在男子前面,低声道:“你离开。” 那人抽身退后几步,“有劳,我在门口等你。” 景程看了他一眼,面带疑惑,那人却浅浅一笑,施施然出了客栈。 仇厌铮嘿嘿一笑:“有意思。” 小二拉来掌柜,脸作痛心疾首状,声音却满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供出他?”那人问道。 景程:“你是谁?”已经发汗的掌心再次握住了刀柄,若是眼前人稍有异动,他绝对不会手软。 “我无恶意。”那人淡淡道:“多言一句,赵客供出景熹为景熹私下授意。” 景程面色微微一变:“……与我无干。” 那人轻笑一声,不是顶好看的容貌,眉宇间从容淡泊,“想必阁下身携要事,不作叨扰。” 景程朝客栈方位看了一速离开了此地,天黑前入了一座小城,摘掉斗笠,藏刀入袖,转进一角胡同深处。 距离景熹被废已然过去一年,三皇子还算守信,景熹倒台后, - 分卷阅读38 他带着母亲南下,来了祁东,未归泽南清河县,来了汾海小镇定居。身有残缺,不能娶妻生子,常见母亲于灯下落泪,心存不忍,亦有逃避之意,祁东刀客一流,于近两年才兴起,做着不伤天害理又能挣钱的勾当。 泽南纳兰效忠皇族太子,不是好去所。 北祁裴氏,上礼朝廷官家,下尊江湖党派,却从不党交,汾海风月堂常年混迹于江湖道上,名声差。 他也是衡量再三下,入了刀客流派。 腰间一壶酒,一把刀,足以行遍天涯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问来路,但凭本事。 前半个月,景程阴差阳错在南泽境捡了一个幼女。 一番打听盘查之下方知为纳兰氏族之人。 同期,纳兰氏家主长子之妻戴秀荷回兴安城省亲,途遇寇贼,随行仆从皆在中途毙命,戴秀荷与其女纳兰妍下落不明,纳兰家派出大批人马,四处搜寻。 纳兰氏家大业大,又与景熹有着莫大干连,景程思量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要送纳兰妍送回去,中途打探得知戴秀荷遗体已经寻到入葬,更令他诧异的是,纳兰家居然一口咬定戴秀荷之死为刀客流所为。 纳兰妍袖口藏了一封语焉不详、字迹缭乱的血书。 是一首诗。 尺素如残雪, 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中事, 看取腹中书。 景程猜测这多半为戴秀荷所写,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她写这么一首诗,究竟是何意?还有,这纳兰妍究竟是如何从寇贼刀下逃出生天。 今日出去,是因为听说泽南那边有人入了汾海,想去探探风,阴差阳错从仇厌铮口中得知景熹遣了纳兰家的人来抓自己。 不知被抓到,是千刀,还是万剐? 客栈那个从烨城来的公子,说那些话,无非是想暗示自己景熹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景熹能否东山再起,这与他皆无关系,体内的绝命散深入骨髓,解药,也只是暂时续命罢了。 那一段旧事,早已了结。 推门而入,纳兰妍站于门口,仿若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脸上不由得带了温和的笑:“别怕。” 纳兰妍见是景程,小跑上前抱住了他,“……叔父,是坏人……” 这半月来,纳兰妍第一次开口说话。 景程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刀。 ☆、重逢 辞了景程,他回了孤城小院。 屋内未曾掌灯,夜间掌灯与否都已无足轻重了。 窗户半开,月色入户,看在眼中,也不过朦胧的一团光雾,影影绰绰,美则美,见多了,也不足为奇。 除去淡青色外衣,搁在屏风上,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自身后掩住他上半张脸,有温热的气息靠了过来,“二十六年了,阿寻。” 玉无忧的另一只手自腰侧缓缓向前,将他越揽越紧,“怎么不说话?” “我不叫阿寻。” “听着语气,就知道没错了。”玉无忧低声道:“你怕我?” 元羽舟不答。 玉无忧语气带有悲怆:“与你的相识,就如那年打落虞美人的骤雨,疾驰而来,无终而反,只是现在才知晓,原来虞美人也有离别之意,可我却唯独记着你那夜回眸一笑,忘了岁月,忘了江湖,忘了这一切只是你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我好想你……” “多想了。”元羽舟淡淡道:“你先放开我。” “……阿寻,你变了。”玉无忧神色骤然变了,语气带着笃定,凉凉道:“多了些人气。” “大费周章寻来此处,也是有心了。” “你于泽南救下纳兰氏族幼女,用了梦华扇,”玉无忧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元羽舟的手,放到自己颈部的疤痕上,“我如何能不熟悉。” 雪貂乃出于大漠北之地。 嗅觉灵敏,玉无忧有心找他,自然能找到。 就算找不到,也有个傻子替他找… 元羽舟笑道:“原来风月堂是鬼方族的同盟,见识了。” “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取所需罢了。”玉无忧细细摩挲着元羽舟的手,“你来祁东做什么,又要算计谁?” 元羽舟头微微一偏,躲过了玉无忧的靠近,“风月堂伪成刀客挑衅纳兰氏,我也不好叫你等如愿以偿。” “你居然也管闲事了……我不开心了……” 哗啦一声,屏风不远处的帘子断成两截,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一片彻骨的黑暗中,一缕发丝被窥入的风吹着,如尘埃般,也落在了地上。 元羽舟长身玉立,收扇入袖,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这也应该是你所熟悉的。” 玉无忧冷笑着,形如魅影行至元羽舟面前,夺了梦华扇,将人带到窗口,月华洒了一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我改日来找你。” 元羽舟身子略略后移,不答话。 玉无忧眼底阴鸷一闪而过,终是离开了。 将窗子关上,摸黑点了两盏灯,换了身衣服,地上装死的雪貂小声叫了一声,跳到元羽舟身上,一头扎进怀中,元羽舟正要去捉它,它又识趣地钻进了袖子,不再动作。 不过戌时,小城正是热闹的时分,虽为腊月,汾海一带近海,倒是不冷。 一摊前,传来些许动静。 “死鬼,一大把年纪了,快别丢人现眼了……”一妇人拉着她丈夫急着要离开,那汉子却大刺刺说:“臭婆娘,你前些日不还叨念着簪子破了吗?咱今日就买支新的,看看,要买哪个?” 小贩也一旁应和:“大娘甭客气,叔有钱,这支好看。” 妇人问:“几文钱?” 小贩:“不贵,也就才四十。” 妇人一听,忙拉着汉子往回走,直念叨:“不买了不买了,四十文能给孩子做好几套衣裳呢。” “包起来!”汉子也是倔脾气,面上虽有些犹豫,还是咬咬牙,掏了钱袋出来,挨个挨个铜板数着。 “小哥,簪子钱我付了。”元羽舟言笑晏晏,递了一两银子过去,也不等那夫妇反应过来,快步离去。 这条街不长,仅半刻钟,走到了底,从五级石阶绕过,经一遮阳小憩的小亭,便可来到另一条街。 “小心。” 正要下石阶时,温热的手轻轻扶他的手肘,身侧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意外。 “好。” “眼睛还好吧?” “你扶着还好。” 又是冗长的沉默,寂静得可以听见雪貂的叫声。 贺兰敬面上不见任何神色,待扶着元羽舟行至街灯敞亮处,撤了手,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元羽舟只是看着他,淡笑不语。 贺兰敬略有些腼腆摸了摸发热的耳后根,转身 - 分卷阅读39 方迈出一步,元羽舟清润的声音传来: “一个半瞎大晚上出来,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未免太傻了些。” “那我送你回去?” 贺兰敬回身。 元羽舟:“送到街前。” “……嗯。” 街灯于夜风中招摇,两道身影投在地上,分分合合。 “怎么来了祁东。” “……来办些事。” “少主也要东西奔走?” “……不是少主了。” “这样。” “嗯。”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吧。” “为你践行?” “……不用了。” “前街到了。” “这儿有些黑,再送你一段。” “不必。” “……那好。” 他也不是真打算汾海,只是怕元羽舟厌恶自己找的说辞罢了。有守候的决心,偏偏没有面对的勇气。并非不知此举很傻,但心里就是在乎这个人,也只能傻着了。 贺兰敬还未迈动步子,淡淡杜若兰香气扑鼻而来,元羽舟的双手已经挽住自己的脖子,冰凉的唇贴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浅浅的开始。 如荒原上丢下一颗星火,一触就要燎原。 震惊,不解,喜悦一并交织,竟不知是悲是喜。 贺兰敬将元羽舟深深揽入怀中,已由被动转为主动,将他抵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贺兰敬终于放开了元羽舟,双颊通红,嗓音沙哑,单手撑墙,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抱歉,是我孟浪了……” “无妨,是我唐突在先。” 贺兰敬微微一怔,还是觉着很甜蜜。 拒绝不了。 不论是夜色朦胧的雨夜天伞下微微蹙眉后又漾开笑意的笑脸,还是放榜日他一脸风采说着绝不醉意潦倒此生的模样,又或是苍釉山时情真意切那句“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以及他贪吃后唇边未来得急擦净的糕点碎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么多场景与画面……一切就如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坚定扶过去的手一样,毫无预兆,却又丝毫不违和,他也就姑且观之,然后笃定信之。 元羽舟轻声笑了笑:“回去。” 贺兰敬跟着笑了,迟疑片刻,牵起了元羽舟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好。” 回来了小城西坊众寻街,住的二重院落,构造与万书坊有些相似,不过他一人独居,未免空旷,除却书阁与厅房休息处,有大半房间都落了锁。 元羽舟点了灯:“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去趟书阁。” 贺兰敬又多点了盏灯,牵住元羽舟的手,“我送你过去。” “多谢。” “客气。” 也就几步路,贺兰敬有些不舍地撤了手,进屋放好灯盏,低声道:“等我会儿。” “好。” 贺兰敬轻掩门扉,快步离去。 约摸两刻钟,贺兰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了。 香味将袖口那只雪貂给勾了出来,元羽舟还没动筷子,贪吃的雪貂便一个猛子朝桌上扎去,还未尝到可口的晚膳,就被贺兰敬抓了个着,修长的手在身上敲了几下,雪貂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动不了,只得龇牙咧嘴朝贺兰敬示威。 元羽舟顺手捡起一本书,惨无人道朝雪貂丢了过去,这下,雪貂连示威的机会都没了。 “十九了。” 贺兰敬眉宇间稚气已经褪去了不少,身上那股青涩倒像是经年不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元羽舟话中的意思,接道:“二十了。” 明年八月就是二十岁生辰了。 元羽舟:“淡了些。” “……我第一次下厨。” 元羽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底藏了笑:“君子远庖厨。” 当初还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哪来的君子?这君子不当也罢。 贺兰敬心中是欢喜的,欢喜中又带着一丝无措,想要再说些什么,又觉着说什么也不对,怕说错,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长寻与他所认识的元羽舟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去找过元宴,即使面容再相似,单一眼便知那不是元羽舟。除了话少些,态度稍冷淡些,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依旧如故。 客房有是有,但是落了锁,贺兰敬整理好书阁,又剥了几颗花生喂义愤填膺的雪貂,吃饱后的雪貂忘恩负义,朝贺兰敬凶巴巴叫了一声,往元羽舟房间飞奔而去。 贺兰敬行至元羽舟房门,正要敲门,发现门并未栓,走了进去,正纠结于如何开口询问今晚自己睡在哪里时,只着了单衣的元羽舟忽然走过来栓了门,容貌恢复如初,“客房没收拾。” 他的语气很淡,脸上神色却是温和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今晚和我睡。” 贺兰敬听得云里雾里,脑袋轰地一下,心像是被魇住了,也不知哪来的胆,上前两步,抱住元羽舟,憋了好久,问道:“那客房可以不收拾吗?” 他的耳根红透了,又若有所思补了一句:“我……什么也不做。”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不是客人,就不收拾。” 贺兰敬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温柔,轻柔落下一吻:“我是你的少年。” 他听说长寻自幼持节有礼,却寡言少动,也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即便是在少年时期也是稳重乖顺,那些岁月他无法参与,亦不知发过什么,但是他可以慢慢去了解他,照顾他的喜好,尊重他的想法,容许他任性,包容他胡闹。说来贺兰敬在外人面前一概冷面寡言,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到了元羽舟面前,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轻言轻语,连喝个水都要问三遍。 夜渐深,元羽舟已经歇下,贺兰敬坐在榻前,久久回不过神,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他担心这是一个梦,明日醒来,一切变成梦幻泡影,重归原位。 元羽舟一觉醒来,依稀看见一片迷离光影,贺兰敬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孤立。 元羽舟稍一动静,贺兰敬立马察觉了,走来榻前,替他掖好被角,“我吵到你了。” 元羽舟摇摇头,脸上笑意融融,发觉贺兰敬神色有躲闪之意,“怎么了?不惯我现在的模样?” “……不是。”贺兰敬轻声道,“好看。” 确实是好看,不笑时俊雅清绝,高不可攀,笑起来如轻云遮月,带了几分朦胧的温润,狭长的柳叶眼丽而不妖,眸如漆点,骨象天成。 贺兰敬也就见过两次,一次是苍釉山下,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两次相见的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也不一样。 “很好看。”贺兰敬抿嘴笑了笑,“就是觉得在做梦……” - 分卷阅读40 “听你这意思,我以前对你不好吗?”元羽舟眼底笑意更甚,“你现在为何不叫我元大人了?” “太生疏了。” 想了想,又认真道: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现世虽有不公,倒也算安稳,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陪着你,天涯海角都可以。” “我可以等你。”贺兰敬说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好吗?” 元羽舟笑意散朗,不答话。 一夜好梦。 翌日,天光微亮,醒了过来,此时贺兰敬睡得正熟——到底是年轻,昨夜异常欢喜,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将近破晓时分方睡过去。 元羽舟微微眯眼,望向窗户,目能所及似乎又短了几分,以前天黑视物不佳,现今这双眼睛在青天白日也愈发不济了。 门口传来嘶嘶的响声,被抛弃的雪貂在强烈用行动控告屋内两人的恶劣行为。 “今日想吃什么?”贺兰敬嗓音带着睡意。 元羽舟笑道:“不急,你再睡会。” “不睡了。”贺兰敬伸臂抱住了元羽舟,他昨日经过偏房时发现了元羽舟收拾好的银针和衣物,想来是要离开,“去哪儿?” “泽南衡阳城。” 贺兰敬用询问的语气道,“年关将近,路上匪寇多,我们行水路去,好吗?” 元羽舟:“好。” “你晕船吗?” “不晕。” “那好。”贺兰敬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将头埋在元羽舟颈边,没头没脑道了一句,“我好开心啊。” ☆、交心 三日后,酉时。 鸦卧残灯夜,水上月行舟。 “夜路走多了难免撞到鬼,我今日就做一次鬼。”仇厌铮将腿一抬,指了指眉清目秀的仆从,“你,过来,给小爷捶腿。” 仆从小心翼翼锤腿。 威猛大汉走了过来:“少堂主,船就要开了,可是您说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仇厌铮两颗洁白的虎牙在夜色中闪耀:“急什么,不还有两刻钟开船嘛。” 威猛大汉甲一见仇厌铮这神情,觉得有些不妙。 正当时,又跑来另一位威猛大汉乙。 “少堂主,那玉无忧说身有要事,来不了,只来了信。” “他说什么啦?” “他说,若是一位带着雪貂的公子上了船,我们需要提高警惕,防止他坏事,但是不可伤他,也不可碰他;若是那位公子结伴来的,就把他的同伴杀了……公子?公子?” “闭嘴!”仇厌铮摆了个手势,示意两人走开,“我去,美人啊……” 两名大汉闻言,循着仇厌铮流口水的方位看,果见不远处,两名俊美男子徐徐上了船,身量较高的著黑衣,容色冷俊,腰间别有两把短刀,看模样尚不及弱冠,另一个著青衣,看不出年龄,容颜昳丽,风姿特秀,宛若玉人。 “少堂主?要为你绑来吗?” “绑你个头!绑坏了怎么办?小爷我要亲自出马!用魅力征服他!” 仇厌铮一脚踹开捶腿的仆从,飞速整衣肃冠,将手掌挡在嘴前,呵了一口气,确定没有大蒜气味后,猛地起身,健步如飞,行至那两人面前。 “在下仇厌铮,你也可以叫我小铮铮,”仇厌铮昂首挺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高大威猛一些,无视大美人身旁男子冷得可以结冰的目光,“也是这艘船的东家,敢问这位公子贵姓?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大美人淡淡一笑,看了黑衣男子一眼,“免贵姓元,四海为家,已有婚配。” “我对公子一见如故,若是不介意,不妨小酌几杯?” 大美人摇摇头:“家有悍妻,不允饮酒,失陪。”说罢,朝那高个男子璀然一笑。 高个男子冷冷看了仇厌铮一眼,扶着大美人走了。 威猛大汉甲走了过来,小声道:“少堂主,这明显是个有主的,我看身旁那个杀气萦绕,不好惹,要不就算啦?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百里长归……” “闭嘴!”仇厌铮恶狠狠、咬牙切齿道:“别提这个名字!不然小爷我剁了你!” 这是个饱含血与泪的名字,是仇厌铮感情史上的一道污点,是他毕生都不愿提起的耻辱。 大汉甲安慰道:“少堂主别伤心,俗话说,风流轮流转,天道好轮回,你上过那么多人,也要被人……啊!好痛,少堂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仇厌铮冷哼一声,“去探探美人住哪儿,想办法将他旁边那个碍事的人弄走,小爷我先去沐浴~” “是!少堂主!”大汉甲对这种强抢民男之事已然见怪不怪,同时也为自己所拥有的体格与相貌感到欣慰与庆幸。 说尾随就尾随,大汉甲亲眼瞧见大美人与黑衣男子进了同一间客房,随后两人又一同出来,有说有笑上了最高层雀室。 大汉甲也跟着上了雀室。 今夜天气不错,望台人不算少。 大汉甲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听见大美人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啧啧,还是个爱舞文弄墨的美人。 黑衣男子轻声道:“掬水月在手,盈虚任由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啧啧,这黑衣男子也是个文化人,平日里只看香艳话本的少堂主完全没胜算啊? 又见黑衣男子拿出一小袋东西递给大美人,柔声柔气道:“给你。” 大汉甲听得快起鸡皮疙瘩了,又听见大美人问:“你何时买的?” 黑衣男子:“昨日。” 大美人淡淡评价:“甜了些。” 黑衣男子:“那不吃了。” 大美人又道:“尚可入口。” 大汉甲已经听得额暴青筋,这肉麻的对话,竟然该死地甜蜜,令他有种想要回老家娶媳妇的冲动。 继续暗中观查…… 又见黑衣男子解下腰间玉佩,神色满是郑重,“我……”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甲猛地冲了出去,佯装脚上不稳,撞到了两人中间,黑衣男子脸色顿时一变,急忙去扶就要摔倒在地的大美人,仓皇之下,一道莹白的弧度自雀室飞出,在夜空中划出美好的弧度,随后没入江中。 大汉甲一见将两人的定情信物毁了,喜滋滋起身想要去道个歉,却见那美人一个俊俏的旋身,身影一晃,跳栏而下,竟然随着那佩玉一起没入水中。 黑衣男子瞬间面白如纸…… 大汉甲目瞪口呆中…… 又是噗通一声,那黑衣男子也跳船了。 大汉甲瑟瑟发抖。 这、这、这年头长得好看的人都不长脑子的吗? 仇厌铮整个人浮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 - 分卷阅读41 好不痛快。 “少少少少堂主!” “办妥了吗?” “那两人跳船了,然后又上来了……” “美人冻着了,呦,你怎么不邀请他来这里洗洗?” “那黑衣公子脸色沉得要杀人,我哪敢多留,见人上来了我就溜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仇厌铮嘿嘿一笑,“这样,差个面善的伙夫去领那黑衣公子打热水,他肯定不会拒绝的,趁他离开之际……小爷我就趁机去生米煮成熟饭。” “少堂主真聪明!美人的房间在天字号卯间。” 仇厌铮飞身跳了出来,浴桶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撩起一件毛皮大衣穿上,套了条长裤,穿上长靴,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 —————————————————————————————————— “我没事。”元羽舟面色非常不好,浸了寒水,连同指甲盖泛着惨白。 贺兰敬眉峰紧蹙,一言不发。 进了客房过道,杂人少,贺兰敬干脆横抱起元羽舟,快步朝卯间走去,正要进门,却被一个男子拦了去路,贺兰敬眼神一寒,“我不想杀人。” “误会了,在下百里长归,”男子彬彬有礼:“公子若是想今晚不被打扰,不妨与我换一间客房。” 元羽舟:“有劳了。” “公子无须客气,请。”百里长归笑容儒雅,推开了身旁的客房门。 未间。 客房窗柩半开,江风入室,月迷楼船,桨覆水吱呀响。 隔着一道屏风。 贺兰敬将衣物从卯间拿了过来,元羽舟尚未将身上衣服除尽。 “右手动不了。”早年右手腕被玉无忧伤过,只要一受寒,相当于一只废手。 贺兰敬绕过屏风,轻声道:“我帮你。” “好。” 贺兰敬呼吸发烫,连手都是颤抖的,倒不是冷的——他是男子,血气方刚的男子,光是与元羽舟同榻而眠便是一件幸福而煎熬的事,更别提为心上人宽衣解带了。 明知此时不该生出旖念,心神却有些乱,待除去最后一件因为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衣物时,贺兰敬长吸一口气,准备将干爽的衣服覆上去。 元羽舟一把按住贺兰敬的手,转过身来。 贺兰敬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眼神都变了。 元羽舟举起左手,摊开,那块佩玉安静躺在掌心,“捡回来了,我的了。” 这玉送了三次,终于被收下了。 “你为何……”贺兰敬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当时看着元羽舟跳下去,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而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可贺兰敬偏偏不敢想。 “与其从别人口中了解我,倒不如相信你面前亲眼所见的我,不论是长寻,还是元羽舟,都不会因可有可无琐事而甘身委屈,贺兰敬,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有魄力为护我周全放弃少主之位,为何没勇气问一问我的心意?” 贺兰敬哑声问:“你说什么?” “城郊雨夜,茶棚初遇,我于你,一见倾心。”时,地,人,事,都不落下。直白明了,可还听得懂? “为何?”贺兰敬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听错了,听漏了。 元羽舟眼里有光雾氤氲,轻笑道:“谁知道呢?” 情如山岚雾海连片成云,云聚为雨;亦如风生于地,起于青蘯之末,琢磨不透,无形无体… 有缘无分,处个一辈子也白发如新;蓦然回首,惊鸿一瞥,就是一眼万年。 “我想吻你。” 贺兰敬俯身,将元羽舟轻轻扣入怀中,一个吻,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吻方休,贺兰敬嗓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去床上,好吗。” 元羽舟揽住他的腰身,冰冷的脸颊贴在贺兰敬胸前,“好。” 香灯如豆,佳人影成双。 元羽舟淡笑不语,眸底神光离合,半跪在榻上,食指与中指托起贺兰敬的下巴,垂眸,眼波带笑,细细吻了下去。 贺兰敬温柔地回吻,将人揽入怀中,后背的刺青图腾在情动之后显了出来,元羽舟修长冰凉的手轻轻划过,变化诡谲。 贺兰敬一路吻至锁骨,元羽舟眸光落在他肩胛的处的刺青上,“你的图腾,真好看。” 贺兰敬轻抚他长发,神情专注而虔诚,轻声道:“你的确很好看。”他的目光如水,似乎在注视着往昔那段无法参与的岁月,眉目神态都在仓惶的流年里入了画,七情六欲也化作酒,遑论世道人心,添酒回灯间,他亦仅仅饮了几杯,便再不愿醒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人海黄昏 元羽舟是被吻醒的,微微睁眼,天光大亮,有些刺眼。 贺兰敬脑袋往元羽舟脖间蹭,轻声道:“吵到你了?” 元羽舟伸手摸了摸贺兰敬的脑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雪貂躺于柜中,敢怒不该言,又用爪子不停扒拉着木柜以表愤懑,可惜无人怜它。 黑衣男子日日按时喂它各种吃食,昨夜愣是连半个目光都吝惜投来,百般无奈,它只得自己四处寻找食物果腹充饥。 终于,在屏风旁湿溻溻的衣物上,寻到一个软绵绵的布袋,它爪子抓了几下,咕噜噜,滚出几颗被水泡涨的酸梅。 雪貂前爪抱起一颗,小心翼翼尝了尝,尚可食之,尚可食之,吃罢一颗,再来一颗。 元羽舟衡阳城此行,正是为纳兰家而去。 纳兰玟半月前领家族兵清剿匪寇,途受重伤,久治不愈,至今卧榻,纳兰家主遍寻名医,甚至折身风月堂,只为在汾海一带昭示寻医令。 “不可能是皮肉伤。”贺兰敬低声问,“我们何时去?” 元羽舟:“不急,得有人行在前面。” “怕着凉。”贺兰敬抓住元羽舟的手,塞回被褥,他的掌心宽大温暖,常年习武,虎口处有茧子,摸上去有些膈手。脑袋依旧搁在元羽舟脖间,将人揽进怀中,细细轻吻着,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元羽舟白皙的肌肤上。 去岁在苍釉山,他醉酒后意乱情迷亲吻元羽舟,神志归位时如同偷吃被抓个正着的孩童一般,连说话都磕巴。 今时倒是大方了不少。 他凑到元羽舟耳边,“羽舟,你昨日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羽舟与他四目交汇,贺兰敬抿嘴低笑,耳根已然发红,左边唇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见元羽舟眉峰微蹙,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元羽舟:“百里长归。” 贺兰敬忽然沉默,元羽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怎么了?” 贺兰敬蹭了蹭他,又亲了亲元羽舟唇角,起身,穿好衣物,贴着元 - 分卷阅读42 羽舟耳朵,轻声道:“我去打水,你再睡会。” “好。” 贺兰敬轻掩房门,捡起地上不依不饶咬鞋的雪貂,雪貂一个鲤鱼打挺,跳上贺兰敬肩,发出讨好的叫声,贺兰敬径下索梯,行至物仓区。 一名伙夫打扮的人见了贺兰敬,立即躬身上前。 贺兰敬面色肃然,吩咐了几句,伙夫连连点头。 元羽舟穿好外裳,贺兰敬恰好端着水和几份糕点进来,将其搁置于小几,拉住他的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多更乏。” 贺兰敬取来披风,替元羽舟系好,“将入泽南,寒意更甚,今日日头晴朗,一会去晒晒太阳,好吗?” “好。” “眼睛不舒服吗?” “无碍。” 早已饿得发昏的雪貂跳进元羽舟怀里打滚,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看贺兰敬,又看看元羽舟,以往经验告诉它,只要往这个人身上跳,黑衣男子便会抓他,继而喂它。 正欲往肩上跳,果然被一把提住尾巴,被悬在半空,抓耳挠腮。 贺兰敬剥了几颗栗子,堵了它嘴,笑道:“它饿了。” 雪貂欢快地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两个人,开心地抱着栗子在地上打滚。 元羽舟嘴角噙着笑,淡淡道:“肥了。” 抱着栗子的某貂停止了打滚,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红烧不错。” 雪貂推着栗子,离两人远了些。 “羽舟,给它起个名字吧。” 雪貂推着栗子走近了些。 “栗子,可好?” “好,那以后不喂它吃栗子了。” 元羽舟慢吞吞了半块糕点,便搁下了。 贺兰敬攒眉:“不好吃吗?” 元羽舟摇摇头,“饱了。” 贺兰敬将剩余半块吃掉,又拿起一块完整的,轻声道:“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元羽舟在贺兰敬的殷殷切切的注视下,又慢吞吞吃了半块,贺兰敬再递过去,元羽舟眸光微闪,不吃。 贺兰敬羞赧笑了笑,微微低头,眼神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凑过去亲去了元羽舟唇角留下的糕点,将剩下半块吃了,轻声问:“再吃一些,好吗?” “好。”元羽舟主动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余的塞进贺兰敬嘴里,笑望他。 冬日的日头柔和舒爽,江风怡人,无处不在,穿过发间,扬起衣袂,元羽舟伸手,风又从指尖缝隙绕过。贺兰敬悄悄握住他的手,眼睛很亮。 元羽舟微微敛目,“晴空万里,今夜月色必然很好。” “你喜欢,我们晚上一起看。” “好。” 栗子在不远处的隔板上躺着,慵懒自在沐浴着阳光,发出惬意的叫声。 日头逐渐烈了起来,不多时,元羽舟脸上便浮起几丝绯红,贺兰敬此时的角度,微微低头,看见元羽舟的侧脸,眉骨生得极好,肤色细腻,眼尾神光内敛,鼻梁高挺,气韵暗合,冷骨铮然,美极,却也并不全然是柔的,如险山藏秀水,沧海隐波澜,嶙峋有之,莫测有之,浩渺有之,妩媚有之,清丽亦有之。 又若久无人音之高山深涧,四时变换,春来草木荣,夏至蓊郁香,秋袭叶缤纷,冬裹万里雪,不论何时何瞬,总是神闲多情,风华不减。 察觉到贺兰敬的目光,元羽舟展颜一笑,“我们回去。” 栗子耳朵动了动,自隔板上跳下来,朝储物仓飞奔而去。 门刚掩上,贺兰敬一边轻声喊着元羽舟的名字,一边从唇边,吻上眉眼,辗转至耳朵,发丝,仿佛怎么亲也亲不够似的。 贺兰敬手刚搭上元羽舟的腰带,门口传来栗子抓门的声音。 贺兰敬微微一愣,朝元羽舟笑了笑,拿起几颗花生,将门开了一条缝。 栗子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壶酒,放在地上,又跳上去咬贺兰敬衣袖,贺兰敬拾起那一小壶酒,栗子欢快叫了一声,又跳出门外,用前爪关了门,叼着花生跑远了。 元羽舟打开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他笑得深刻:“难得栗子一片好心,要不要尝尝?” 贺兰敬自然不会拒绝,就着喝了一口。 “悉数喝完。”元羽舟脸上笑意很浓。 自恢复身份以来,他极少有笑得如此灿烂的时候,纵然不善饮酒,贺兰敬自然也是不会拒绝,一口气将酒喝尽。 霎时间只觉小腹上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冒,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作多想,他俯下身子,凑到元羽舟唇边,将吻不吻,鼻息间喷出的呼吸都是热的。 元羽舟双手揽住贺兰敬的脖子,淡声道:“都说人活于世,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不老松万古长青为一生,蜉蝣朝生暮死也一生,我思量着,总归是一生,且不论长短,除却他物,你的气息与温度我都真真切切感受着,于是也不愿计较过往与前路……”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语带笑意:“昨夜未能令我的少年尽兴……现时……一并偿还……如何?” 日上三竿,大汉甲终于找来天字号卯间,“少堂主!少堂主!” “饭桶!别嚷嚷!快来帮小爷把穴解了!”仇厌铮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大汉甲推门而入,只见满地衣衫凌乱,仇厌铮衣不遮体,脖子上满是吻|痕,眼带杀意。 “这美人还好这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大汉甲难以置信,伸头去瞧仇厌铮身旁睡得正熟却看不清面容的人,似曾相识…… “看个毛!”仇厌铮低骂一句。 大汉甲忙不迭帮仇厌铮解了穴。 仇厌铮一个翻身滚下了床榻,拾起衣裳,草草披上,连鞋子都弃了,飞奔出门,如有鬼追。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瓷瓶,恶狠狠吩咐道:“交给伙夫,倒于天字号卯间客人饭食中。” 大汉甲自然认得此为何物,大瞪铜锣眼:“少堂主,这可是九玉香啊,要人命的。” 仇厌铮冷笑一声,朝大汉甲脑后来了一巴掌,“还用你说,赶紧的,人死之后直接沉江。” 门口传来大汉乙的声音,“少堂主,找到貂蝉了。” 仇厌铮:“进来说话。” 大汉乙推门进来,道,“原来那元公子带着貂蝉。” “呵呵,想不到这玉无忧还会对人存心思,”仇厌铮眸子眯起,“你先派人盯着,看他有何异动,如有机会下手,将人抓了。” 用以威胁玉无忧,借其力除去仇厌绸,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大汉甲大汉乙双双离去后,仇厌铮指尖把玩着双刃匕首,有些烦闷。 落在纳兰玟那处的东西,一日不拿回来,他这颗心 - 分卷阅读43 便难以安稳。此番去衡阳城,他不仅要取回东西,还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景程已至衡阳城,领着纳兰妍,入了云烟楼。 刀客流派少共(重要衔位依次为:上主,上共,长尊,中主,少共……)侯敏竟在此等候多时。 自刀客流派兴起以来,纳兰氏与风月堂蠢蠢欲动,两方向来不相容,却也心照不宣地将刀客流派视为最碍眼的刺钉,恨不得早日除之为快,各怀鬼胎。半月前纳兰氏戴秀荷一死便成了引子,风月堂将祸水东引,嫁祸刀客流派。所幸汾海一名叫陈程的刀客救下纳兰妍,令此事有了翻篇的可能。 两人相约今日共商此事。 正饮酒间,一男子背着竹篓入室,轻搁竹篓,“我是陈程。” 待看清男子容貌,侯敏竟唯觉眼前一亮,面上不由得捎来两份笑意,“请坐。” 原以为刀客一流皆为大老腰粗的汉子,不曾想也有长得如此俊秀整丽之人。 景程将竹篓上薄布掀开,试图抱出纳兰妍,不料小女孩却忸怩不愿出来,面露惧色,景程眼神柔和,浅浅一笑,也不勉强她,“少共,她怕生人。” 侯敏竟:“不碍事。” 又道:“我比你要大上几岁,唤我一声兄长便可。” “少共是否已有打算?”面对侯敏竟的热情,景程避而不见,将话题转移正事上。 “如小姑娘所说,纳兰玟必定与风月堂有私交,苦于现今我们拿不出证据,贸然前往纳兰府邸,怕是会打草惊蛇……纳兰玟身受重伤,说不定与风月堂有关……依我之见,陈弟不妨以小姑娘救命恩人之名进入纳兰府,先探一探虚实,随后再做对策,你看如何?”侯敏竟笑道,“若有异动或是难处,你便来找我。” 景程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少共,那我先离开了。” 侯敏竟也跟着起身,“我于衡阳城有一私宅,若不嫌弃,入纳兰府之前,陈弟不妨搬去住。” “多谢少共好意,小姑娘怕生,我今日便将她送回纳兰府,不敢叨扰。” 侯敏竟道:“你初来乍到,行事谨记小心。” 景程微微颔首,不作停留,背起竹篓,出了雅间。 诚然,如侯敏竟所言,先作查探最为稳妥,但是——纳兰氏可是前皇后母家。 景熹…… 是夜,浓云罩羞月,一场暴雨不约而来,骤然而至,如瀑的雨线噼噼啪啪打在吊檐翘角,寒气似乎要渗入人骨子里。 有人自雨帘中走来,守门的家丁只认作是想躲雨的,便道:“此处乃纳兰大家,乞是你这等杂人躲雨之地,赶紧起开,自寻个客栈。”说罢,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人。 那人不接,摘下斗笠,解下披风,家丁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背了个小孩,再定眼一看,可不是失踪多时的七小姐。 景程道:“劳烦传告。” 家丁顿时客客气气鞠躬,满口好好好,直接将人引入府内。 纳兰琛听闻爱女归来,急匆匆赶来前厅,见一年轻、脸色蜡黄的男人抱着纳兰妍,顿时躬身一礼:“多谢侠士送回爱女。”说罢,伸手要去抱纳兰妍,不料纳兰妍并不伸手,小手紧紧抱住景程,低声抽泣。 纳兰琛脸色微微一变,“嫣儿,我是爹爹。” 景程解释道:“小姑娘受了惊,尚未恢复,较之前些日,已开朗不少。” 纳兰琛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说罢,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纳兰妍的背,“嫣儿,你看看,我是爹爹。” 纳兰妍抬眼看了纳兰琛一眼,又看了景程一眼,小手死死抱着景程的脖子,轻轻叫了声:“爹爹。” 纳兰琛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又朝景程行了一记大礼,“敢问侠士贵姓?” “陈。” “陈……公子救女之恩无以为报,现时辰不早了,嫣儿又如此喜爱公子,还请公子暂且在府中住下。” 又道:“来人,带恩人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备好上等客房,还有,去将碧香碧珠叫来。” 景程也不拒绝:“打扰了。” 时辰已晚,景程衣衫也湿了大半,加之纳兰妍离不开景程,纳兰琛便唤了两个婢女跟随景程去了客房,只等纳兰妍睡下,再抱走。 景程抱着纳兰妍走在碧香碧珠身后,面色凝重,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血书,突生出极不好的感觉,纳兰琛眼底的高兴显然是真诚喜悦的,但是却绝口不问景程是在何处寻到纳兰妍,看起来……也不像是丧妻之人该有的反应…… 这件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偌大个纳兰府邸,占地六百多亩,景程跟着婢女行过一院,闻得一阵悲转哀戚的歌声—— 【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 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碧珠小声道:“公子别介意,此乃我们二公子豢养的歌姬……” 景程点点头,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便道:“悲戚异常,不知此歌姬是哪方人士?听着音调不似本地人。” 碧香笑道:“公子好耳力,这位姑娘姓莫,是青河县人士,据说是个才女,只因受了牵连什么的还是得罪了官家……便被遣至云烟楼,沦为歌女,后被二公子看上,入了府……” 小廊外雨珠飞溅,水雾飞眼,夜色中,景程脸色愈发难看,空出的一只手紧握成拳,良久,才道了一句:“……竟然如此。” 歌远雾重,夜更寒。 昔年折花门前剧,缠缠绵绵已成旧事,回首两小无猜时,苦愁万重,只叹命薄,造化弄人…… 同尘共灰人已远,唯愿西北有高楼。 清夜寒风转,惆情落深宫。 此时,烨城,廷尉府天牢。 三更已过,阴暗的牢房独点一盏昏灯,一身灰布衣的废太子景熹慢条斯理束发,眼神无谓,仿若还是当年那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储君。 有差役送来今夜的晚膳,态度颇为不客气,狠狠将碗一摔,“开饭了。” 景熹瞧了他一眼,“面生,才来的?不知道本宫是太子么?” “倒了血霉!就是你这太子,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除日也得陪着你过……太子,废太子,赶紧吃吧,别饿死了……” 景熹拿起碗,狠狠往地上一摔,疾言厉色:“无耻贱奴!胆敢下毒谋害本宫!来人,将他押下去!” 差役顿时神色慌乱,结结巴巴道,“你、你含血喷人!吃都没吃!” 景熹笑了笑,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胆敢谋害太子!来人,我要找廷尉!廷尉在哪里!” 廷尉府的宁静被打破了。 半个时辰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墨绿色衣袍男子行至景熹面前,一双狐狸眼弯起,“太子殿下,下官有礼了。” - 分卷阅读44 “我道是谁……原来是御前中书舍人,父皇的爱卿,本宫的……皇弟……” 元宴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碗一一捡起:“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你说呢?” “你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本宫要出去。 ”景熹敛目,死死盯着元宴,“本宫母家有纳兰氏,在朝大将军纳兰将军,又有丞相在扶持……所杀之人死不足惜……不过是替父皇当了次替死鬼……迟早会出去,你赏不赏这个人情?皇弟?” 元宴笑道:“遵命。” 景熹也笑:“如此甚好,那本宫便静候佳音。” “殿下还需做一件事?” “何事?” 元宴:“我需要殿下手书一封,送往祁东,近来西部收成不好,纳兰氏家大业大,若是肯出款赈灾,想必……” “可。” 元宴吩咐人取来纸笔,以手作托,景熹就着元宴掌心为几,提笔书了一封家信,好半会,搁了笔。 “那臣先谢过殿下。” “皇弟……不必多礼。”景熹呵呵一笑,眸光深幽,“日后,还仗着你多多照拂,该是本宫谢你才是。” “臣不敢。”元宴笑吟吟起身,“投毒的狱吏,臣稍刻便会知会廷尉撤掉。”说罢,一掀衣袍,便要离开。 “……等等!” 元宴回身,“殿下还有何要事要吩咐?” 景熹扯了扯嘴角,沉默半晌,才道:“父皇……还可安好?” “陛下身体安泰,殿下不必挂怀。” “有劳了。” “皇兄客气了,你我同为人子,现今你不便尽孝,我自然要多出一份力了,呵呵。”元宴说罢,走出了天牢。 江上却是月色明朗。 望台上人还不少,少东家仇厌铮亦在其中,一把美人靠,身旁挨个清秀仆从,吃着从南溟之地快马送来的荔枝,饮着陈年甘酿,以及——看着自己养了一年多的貂蝉讨好别人。 “少堂主,需要动手吗?”大汉甲问。 仇厌铮随意将荔枝丢进嘴了,“百里长归死了没!” 大汉甲瑟瑟发抖:“他不见了。” 仇厌铮烦闷地将仆从推开,低声嘟囔:“每次都来坏小爷我的好事……下次将他画像贴在船上,不许此人上船!” “那人还抓不抓?”大汉甲指了指元羽舟。 “抓你个头!去衡阳城再抓!”仇厌铮没好气道,跳下美人靠,气哼哼走了。 “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百里长归轻笑一声,出现在元羽舟身侧,“想通了?” 元羽舟目露不解。 “南溟深处,有幽冥之神,名曰灯慕,永生不灭,南溟百里之乡人人奉之,并与其结下血契,如此便可与幽冥之神同永生。亦可破万蛊…” “那又如何?” “元公子聪慧如斯,不可能不懂我话中的意思。” “确实不懂。” “大漠北鬼方族人圣鸟与人缔结契约,破契约者将受制于蛊咒,命悬于蛊破之人,他生你生,你死他生,而幽冥之神可破之,再者你以无欲修身习武,稍有欲念,必将遭噬,内力全失…命寿耗损,苦病缠身,蝼蚁尚且贪生……元公子……又或是,该唤你一声长寻? 当年我于苍釉山初见你,当真是目无凡尘……沦落至此,真是可惜。”百里长归语气带着惋惜。 元羽舟目光却越过百里长归,落在不远处那个朦胧却熟悉的身影上,轻笑道,“你来了。” “既然贺兰公子来了,我便不作叨扰了,元公子,方才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你好好想想,过期不候。” 百里长归说完,转身,朝面无表情的贺兰敬和气笑了笑,离开了雀室。 世事无常,人生无奈大抵如此,散总伴聚生,月不能日日圆,花亦无百日红,无尽的欢愉深处藏着无尽落寞,甚至连珍惜的资格都没有。 贺兰敬走近来,轻声道,“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嗯。”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情真意切:“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态,我本该断了所有念想了此残身,不作强留……却惟独耽误了你…” “……羽舟,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好。” 人之一生,会遇到许多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如浮光掠影,连个轮廓也不曾记住;相识不相知,分道扬镳亦是常事;再者是一厢情愿,苦求不得。 这尘世太广太阔,渺小的人不停地在相遇,别离,错过,争斗……代代无穷,轮番上演。 有人追名逐利,蝇营狗苟是一生;也有人倜傥磊落,不成功,便成仁,落棋不悔。 有人坏事做尽,却也得了善终;有人忠肝义胆,善良仁义,却惨遭迫害诬陷。 善恶也并非泾渭分明,如你那日所说,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 元羽舟,你心所向为与造化者俱,我便陪你看尽山川大河,行遍天涯路,不论生老病死、千山暮雪。 就此洗净尘埃,信奉因果业障,护全你此生,还望来生。 然而语言总是太苍白,我知道,你心中亦认为我年少轻狂。 所以,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说。 栗子跳到贺兰敬肩上,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察觉出了此刻形势微妙,很识趣没有讨食。 再说百里长归,下了雀室,从怀中拿出书信,笑笑,将其扔到火炬旁,纸一遇明火,瞬间燃了起来。 “今夜,江风正好,可否一聚”十个字逐渐变为灰烬。 火光将最后一个“元”字吞了,灰烬如尘埃被风扬起,落入江中,成为一个永久而甜蜜的秘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几句,==很无奈的事,写的每个故事都会飞出大纲,这个故事本来不是这样的qaq囧,只是一路都在偏大纲……写到一半连主角都换了,总是对主角没什么感情,喜欢配角就让转正了2333本来男主是玉无忧,后来觉得他实在太坏了就大改了,最后让他孤独终老吧。 是个重度腐女,但是不擅长写感情戏,以后还是写无cp文为妙。 有时间还要去把另一个深坑填了,因为那个ji文的主角我很喜欢哈哈哈 总体还算圆满吧,中秋快乐 -